“袅晴丝”三题(附:后记) |古典文学 - 雅虎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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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晴丝”三题(附:后记)
夏写时
提要:“裊晴丝”对杜丽娘意味着什么?是春的使者,春天的象征,它唤醒少女杜丽娘对春天的向往,引领杜丽娘及众多欣赏者进入春天和爱情的天地。何物能有此身份?
唐代戴叔伦《赋得长亭柳》有“雨搓金缕细,烟袅翠丝柔”,宋代刘褒《满庭芳》有“柳袅金丝,梨铺香雪”。以“袅翠丝”、“袅金丝”作为对柳的描摹,开此类修辞手法之先河,那么“袅晴丝”呢?
请注意《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寄生草》之“东风摇曳垂杨线”。《牡丹亭》“惊梦”之“摇漾春如线”、“寻梦”之“一丝丝垂杨线”,显然脱胎于此。
杜甫诗“漏洩春光有柳条”,毛滂词“春态苗条先到柳”。“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无非是将唐宋人之诗意戏曲化而已。
“袅晴丝”说
如果想进入汤显祖《牡丹亭》的《游园惊梦》,“袅晴丝”是无法回避的。汤显祖戏剧雅俗共赏,像“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这样的曲文,凡略有文化者,大多能解说上几句。但是句句说到点子上,恐怕就不太容易了。于丹教授很聪明,她在“细说”汤显祖《游园惊梦》的“梦幻之美”时,就避免与“袅晴丝”正面接触:“在这样一个春天,杜丽娘看到了什么?她说:‘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觉得难懂吗?其实在上个世纪80年代,很多人都读过朦胧诗,汤显祖写的不正是朦胧诗吗?春天啊是袅袅地吹来,摇漾得像细细的若有若无的线一样……”这一朦胧就把“晴丝”给朦胧掉了。前些时有朋友在网上推出对“裊晴丝”的解释:
“《牡丹亭·游园惊梦》中‘裊晴丝吹来闲庭院’是什么意思?……我从小生活在农村,非常熟悉这微妙而充满诗意的生活情景:在那春风和煦、鸟语花香的大好春日,空气清澈澄明,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家门前、庭院中偶尔有一二根断裂的蜘蛛丝悬挂在空中,在阳光照射下闪闪烁烁、悠悠晃晃、袅袅娜娜、飘飘荡荡……给人赏心悦目慵倦舒坦宁馨怡人的感觉。‘摇漾春如线’,此时,大好春色真仿佛全集中到这一二根游丝上了……”
直截了当,释晴丝为蛛丝。这不是创见,持此说者大有人在。问题是,据生物学常识,蛛丝与季节无关,与春天无必然联系。当前的题目是“春”,蛛丝说如何扣题呢?“一二根断裂的蜘蛛丝悬挂在空中,大好春色真仿佛全集中到这一二根游丝上了”,若真如是,春天还值得赞美吗?
比蛛丝说胜过许多的是游丝说。李笠翁说:“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而悟其如线……”李笠翁对这支曲文不以为然,说是“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其实错不在汤,是笠翁误读了。游丝是什么?有人说,是“虫吐的丝,因其飘荡于空中,故称游丝”,显然不够周全。游丝所指宽泛得多。游,不定貌。古人诗词中亦常以游丝指称、形容柳丝,如“游丝何所似,应最似春心”,“满眼游丝兼落絮”,“鞭弄游丝,帽冲飞絮”等。“万条”、“千条”、“千尺”、“百尺”,如果所称为柳丝,则尽显春天的蓬勃的生机,如果说的是虫丝、蛛丝,岂不太怪异、太肮脏了?
《牡丹亭·游园》可分两小段落。第一段落,杜丽娘尚在闺房,小庭深院,她正更衣插戴。“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是她对春的感知与想像,更多的是想像。借有限的感知,她正细细想像、捉摸、描摹春天的质感。第二段落,春香说:天不早了,“请行”,到了园林,杜丽娘惊叹:“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现实的春景,比深闺少女所能想像的丰富多了。但杜丽娘具有诗人气质,她始终观赏与遐想交融,所以才有“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这些诗句。
“裊晴丝”开始了杜丽娘春天之旅。“裊晴丝”对杜丽娘意味着什么?是春的使者,春天独有的一景,是春天的象征。何物有此身份?是蛛丝?蛛丝既不是仅见于春天之物,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又往往是枯朽、衰败、甚至死亡的点缀。唐人说蛛丝曰:“蜘蛛吐出丝,飞虫成聚血”,宋人说蛛丝:“蚁穿万孔萃,蛛掛千丝扰”,对蛛丝绝无好感。那么“裊晴丝”究系何物?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只有柳丝、柳絮最为接近。“柳絮因风起”,“春来无处不如丝”,“曾逐东风拂舞筵”,“年年二月暮,散乱杂花飞”,“年年三月里,随处自悠扬”,这些诗句,与“裊晴丝吹来閒庭院”太贴近了。杜甫 《春日江村》诗之四:“燕外晴丝卷”,着一“卷”字,其为柳絮、柳丝明矣!
读古人诗词,似乎我国古代条件较好的私家宅院,常掩映于杨柳丛中。所以屡有“柳阴庭院”、“柳边深院”、“柳边池阁”、“柳色锁重楼”、“飞絮绕香阁”、“飞絮入簾春梦重”这样的句语。秦观《念奴娇》“咏柳”,说的也是“月榭花台,珠簾画槛,几处堆金缕”。春天到了,最初的春色何在?或者用宋人的一问:“春来何处最先知?”是数日之间猛然抽条吐绿、千缕万缕、披纷摇曳的柳丝柳线。在这特定的时节,偶到园林,有谁会不为此景撞击得心灵震颤!“风丝漫袅”,“风递游丝时过墻”,“裊晴丝吹来閒庭院”,袅袅地,摇漾着,呀,春天,原来是这样的啊!
剧本是写给演员演的。可以为演员设想:一些柳丝柳絮,飘舞在身前身后,手挥目送,欲止还迎,艺术家将会设计出多么曼妙的身段与舞蹈!如果是蛛丝呢?略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蛛丝有很强的粘附力,粘在身上,极难揩拭,甚至会引起皮肤过敏,避之唯恐不及。当然,表演艺术家也可从生活出发,据此设计表演,但还会是汤显祖的《游园惊梦》吗?
(2008年4月1日)
“袅晴丝”释
汤显祖《牡丹亭》“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所云“晴丝”,究竟指何种实物?
因某朋友在网上推出“晴丝即蛛丝”说,指名道姓逼我作答,我不得不作《“袅晴丝”说》。此文如加副题,当是:“‘晴丝’是蛛丝吗?”着重辨析蛛丝说之欠妥。我个人认为,已经说得相当透彻了。有一定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蛛丝、包括“蛛网粘飞絮”、“蛛丝儿掛满雕梁”、“一二根断裂的蜘蛛丝悬挂在空中”,都是令人厌恶、与美无缘的。汤显祖创作《牡丹亭》时是一位生活经验、审美经验均极丰富的大家,他为什么要加蛛丝以美名、由蛛丝唤醒少女杜丽娘对春天的向往、引领杜丽娘及众多欣赏者进入春天爱情的天地呢?
但是,蛛丝说、虫丝说均有辞书为据。
《辞源》(1979年版)“晴丝:虫类所吐的丝,常飞扬空中,通称游丝,也称晴丝。”“游丝:飘动着的蛛丝。”
《辞海》(1979年版)“游丝:蜘蛛等所吐的丝,因其飘荡于空中,故称游丝。”
《汉语大词典》(1986年版)“晴丝:虫类所吐的,在空中飘荡的游丝。”“游丝:飘动着的蛛丝。”
这些辞书为“晴丝”释义,有明显的匆忙痕迹。如“虫类”之“虫”,按《辞海》解释:“1、昆虫类的通称。2、泛指动物。”据统计,地球上的昆虫,至少一百万种,约占动物界种数的五分之四;而且“虫”还可泛称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动物。那么“虫类”所指范围是不是太大了?“蜘蛛”不属“昆虫纲”,另有“蛛形纲·蜘蛛目”。“虫类”与“蜘蛛”,有不同的内涵与外延,是不能互换使用的。“晴丝”与“游丝”,“晴”与“游”既不同,两词间亦不可画等号。辞书释词,规范化的程序是先释本义,再析引申、假借之余义。段玉裁说:“守其本义,而弃其余义者,其失也固;习其余义,而忘其本义者,其失也蔽。”“晴丝”的本义是什么?“晴”,今人熟知的是“晴天”这一义,在古代,“晴”义要丰富得多,可以释“明”,可以释“清朗”,但无“虫”义、“蛛”义,亦无“飞扬”、“飘荡”之义。“丝”,本义是“蚕所吐也”,引申义、假借义则遍及自然与社会众多领域,亦不是非“虫”不可。当然,“晴丝”、“游丝”是文学语言,诗人情与境会,引申、假借,有时会有一些颇具个性的用法。有鉴于此,以“某些蛾类幼虫所吐、在空中飘荡的丝状物”,作为“晴丝”的一项引申、假借义,或可成立。但不是本义,也不是引申、假借义的全部。至少,《牡丹亭》之“袅晴丝”就很难据此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
“晴丝”一词,不是汤显祖独创。前有古人,后有来者。杜甫诗集是古代文人必读之书,《春日江村》又是杜诗名篇,所以汤显祖笔下的“晴丝”来自杜甫“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是无疑的了。“微风燕子斜”,“燕外”当然是一定的距离之外。《春日江村》共五首,其二有关于写作年份的说明,是杜甫晚年作品。其时诗人视力欠佳,虫丝、蛛丝,即使置之眼前,恐亦无缘欣赏,“燕外”就更不用说了。那么杜甫所见“燕外晴丝卷”,究竟是何风景呢?现提供古人佳句,作为吟味的参考:欧阳修《浣溪沙》“柳丝摇曳燕飞忙”,周邦彦《虞美人》“柳花吹雪燕飞忙”,周紫芝《鹧鸪天》“杨柳风轻小燕飞”, 范成大《鹧鸪天》“杨柳行间燕子轻”……
《汉语大词典》还以纳兰词作为“虫丝”的例证。纳兰性德《南乡子》“飞絮晚悠飏,斜日波纹映画梁,刺绣女儿楼上立,柔肠,爱看晴丝百尺长。”“晴丝百尺”当然是夸张,但如果是虫丝、蛛丝,如此夸张,诗人在寻求什么效果呢?对于“刺绣女儿”来说,看到的竟是百尺虫丝,岂不太可怕了!《辞源》还称晏殊《蝶恋花》句“ 满眼游丝兼落絮”中“游丝”为“飘动着的蛛丝”。但满眼蛛丝,将是何等令人窒息、令人惊恐的景象!其实,跳出“虫丝”、“蛛丝”误区,将是一个生机蓬勃的春天的世界。“百尺长”者,纳兰另一首词《雨霖铃》“种柳”之“百尺垂垂”、周邦彦《兰陵王》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柔条过千尺”是也。“满眼”者,刘禹锡《杨柳枝词》之“千条金缕万条丝”、周邦彦《瑞鹤仙》之“暖烟笼细柳,弄万缕千丝”是也。
关于《牡丹亭》剧情所本,据汤显祖自己说:“传杜太守事者,仿佛晋武都守李仲文、广州守冯孝将儿女事,予稍更而衍之”。他既不用原名另给男主人公取名柳梦梅,就常常涉笔成趣,借“柳”、“梅”做文章。有明写,如“生持柳枝上”、“可作诗以赏此柳枝乎”、“一丝丝垂杨线”、“我待要折的那柳枝儿问天”、“不在梅边在柳边”等,不忌重复,说了又说。有暗写,有时暗写近乎明写。《惊梦》“荼醿外烟丝醉软”,这“烟”正是对柳的形容。 柳永《望海潮》“烟柳画桥”,张先《踏莎行》“纷纷烟柳低还起”,“烟”与“柳”是可以连在一起的。纳兰性德《雨霖铃》“种柳”:“横塘如练,日迟帘幕,烟丝斜卷”,《菩萨蛮》“柳烟丝一把”,这“烟丝”不是柳丝又是什么?汤显祖熟读《花间集》,评点《花间集》,常将“花间”词意,引入曲文。《花间集》就有“柳烟深”、“柳烟重”、“柳烟轻”等句。汤显祖特别欣赏温庭筠 ,温有诗《题柳》:“杨柳千条拂面丝,绿烟金穗不胜吹”;其《菩萨蛮》之“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则更是千古名句!有趣的是,有学者竟坚持,“荼醿外烟丝醉软”之“烟丝”与柳无关。而且他还断定,“醉软”亦与柳无关。但是,“嫩于金色软于丝”、“临堤软胜丝”、“似醉烟景凝”,均见唐人咏柳诗, 看来以“醉”、“软”形容春柳,也不是汤显祖杜撰的了。
现在可以讨论汤显祖“袅睛丝”何意了。我在《“袅晴丝”说》中说:“裊晴丝”开始了杜丽娘春天之旅。“裊晴丝”对杜丽娘意味着什么?是春的使者,春天的象征。“何物有此身份?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只有柳丝、柳絮最为接近。”辞书释义,有时须采用相类文句互相比证以考定其义。宋代刘褒《满庭芳》“柳袅金丝,梨铺香雪”,除了明明白白说出“柳”字,“袅金丝”与“袅晴丝”太相近了。唐代戴叔伦《赋得长亭柳》之“雨搓金缕细,烟袅翠丝柔”,以“袅翠丝”作为对柳的描摹,更是此类修辞手法之先河。唐人顾云《咏柳》之“带露含烟……日映丝”, 唐人贾岛之“晴风吹柳絮”,《花间集》之“柳丝无力袅烟空”、“映窗丝柳袅烟青”,宋人晏殊之“帘幕风轻双语燕,午醉醒来,柳絮飞撩乱”,就意境而言,均与汤显祖“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有异曲同工之妙。
汤显祖评点《花间集》,在评温庭筠《杨柳枝》时,有一番议论:“《杨柳枝》,唐自刘禹锡、白乐天而下凡数十首,然惟咏史、咏物、比讽、隐含,方能各极其妙。如‘飞入空墙不见人’、‘随风好去入谁家’、‘万树千条各自垂’等什,皆感物写怀,言不尽意,真托咏之名匠也。”所引几句唐诗,是不是可以作为“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曲意的另类注脚呢?
(2008年6月21日)
“袅晴丝”及其他
“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关于“裊晴丝”,我们已经在《“裊晴丝”说》、《“裊晴丝”释》中作了较多的讨论,现在该说“摇漾春如线”了。
摇漾——摆荡、飘拂,是对动态的柳丝、柳絮生动的描绘。中国古代诗词中咏柳絮者甚多,而今人因常期生活于大都市,对柳絮的认知越来越少了。现推荐《红楼梦》第七十回一组柳絮词,供不甚知晓柳絮者参考。林黛玉《唐多令》:“一团团逐对成球”;薛宝钗《临江仙》则称:“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看来柳絮也是成丝成缕的了。贾探春《南柯子》:“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也难绾系也难羁”,句意仿佛来自宋人毛滂《蓦山溪》“不定却飞扬,满眼前,搅人情愫”,朱淑真《蝶恋花》“独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其境界和“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就有相近之处了。
“线”呢?说及柳时,古代诗人往往“柳丝”、“柳线”、“万缕千丝”、“千条、万条”杂用,为此人们疏忽了丝、线、缕、条的差别。其实,于柳则可,于其它则未必。丝与线之不同,古人是认真的。元杂剧《连环计》:“单丝不线”;《红楼梦》第五十六回: “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道出了线和丝的差别。双丝或更多的丝,经过拈合方可称线。简单的说,线比丝粗多了。《说文》:“缕,线也”,“条,小枝也”。因此,古人诗词咏及“晴丝”、“游丝”,凡称“线”、称“缕”、称“条”者,其非蛛丝、虫丝,是可以肯定的。蛛丝、虫丝本极细微,有称蛛丝、虫丝为蛛线、虫线的吗?看来“摇漾春如线”与蛛、虫是无关的了。
我国古代诗人,欲说蛛丝,便说蛛丝,从不扭捏作态。如《玉台新咏》之“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悲看蛱蝶粉,泣看蜘蛛丝”,“蜘蛛网高阁,驳藓被长廊”,“雕梁翠壁网蜘蛛”“蜘蛛作丝满帐中”等等。杜甫诗篇,亦数见蜘蛛。《诸葛庙》诗:“虫蛇穿画壁,巫觋缀蛛丝”,后人签释说:“言当时勋业如此,而遗庙凄凉,但见画壁穿空,蛛丝缀人耳。”间或换个称呼,无非是“蟏蛸”、“网虫”。杜甫《哭李尚书之芳》诗:“客亭鞍马绝,旅榇网虫悬”,“榇,棺也”,网虫也就是蜘蛛了。为什么我断言“蛛丝既不是仅见于春天之物,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又往往是枯朽、衰败、甚至死亡的点缀”,上述诗词就是部分依据了。但某些民俗似乎与此相反。《荆楚岁时记》:“七夕,妇人……陈瓜果於庭中以乞巧”,蜘蛛“网於瓜上,则以为得”。甚至有称蜘蛛为“喜子”者,见其从门窗悬挂而下,即祷曰:家中女儿喜事到了。其实这类民俗的形成,基于人们在漫长岁月中无法拒绝与蜘蛛为伴的无奈心态。诗人们的头脑清醒多了。唐人元稹有《蜘蛛》诗三首并有序,三首之三曰:“稚子憐圆网,佳人祝喜丝。那知缘暗隙,忽被囓柔肌。毒腠攻犹易,焚心疗恐迟。看看长妖绪,和扁欲涟洏。”蛛毒攻心,名医束手无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是喜还是悲呢?
中国古代文人对柳丝、柳絮的感情远远超过虫丝、蛛丝。他们会因柳丝、柳絮而唤起诗兴,产生灵感,触动情思,写下千古名句名篇。“杨柳依依”、“未若柳絮因风起”、“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杨柳岸晓风殘月”,代代相传,几乎成了中国文人的杨柳情结。诗人认为,柳是春天最早的使者。杜甫《腊日》诗:“漏洩春光有柳条”;元稹《生春》:“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毛滂《玉楼春》:“春态苗条先到柳”; 苏氏《临江仙》:“春来何处最先知,平明堤上柳,染遍郁金枝”。“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无非是将“漏洩春光有柳条”、“春态苗条先到柳”戏曲化而已。
用前人句、用前人意,变化腾挪,别开生面,是我国诗、词、曲常见的艺术手法。杜甫“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之后,“晴丝”一词多次见诸宋诗、宋词。卢祖皋《西江月》:“燕掠晴丝袅袅,鱼吹水叶粼粼”,将诗句化入词中,另有一番韵味。所不同的是,杜诗是情真意切的写景,卢词虽落笔谨慎,却缺少一种生鲜之气。楼采《玉漏迟》“絮花寒食路,晴丝罥日,绿阴吹雾”,三句话说的就是一个“柳”字。吴文英《瑞鹤仙》“晴丝牵绪乱”,参之以他的《珍珠簾》之“恨缕情丝春絮远”,可见“晴丝”即“情丝”,借其音耳。引“晴丝”入词曲,知名度最高的当然推《牡丹亭·惊梦》,戏曲元素的加入,使汤词“晴丝”更耐人寻味了。“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绮丽含蓄,意在言外。汤显祖为文,追求的是“意、趣、神、色”,本此四字以释汤曲,就离原意不会太远了。
作为剧作家,汤显祖曾受谁的影响,至今未见深入探讨;《牡丹亭》与《西厢记》之比较,亦是一值得研究的题目。王实甫《西厢记》上承前人积淀,也有许多涉柳曲文:“似神仙归洞天,空余下杨柳烟”,“东风摇曳垂杨线”,“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王实甫是用前人句、用前人意的高手,贺铸《浣溪沙》“楼角初消一缕霞,淡黄杨柳暗栖鸦”,到了《西厢记》,变化为“自然幽雅,淡黄杨柳带栖鸦”,情趣就更浓了。那么汤显祖有没有用过王实甫的句子呢?请注意《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寄生草》之“东风摇曳垂杨线”:
《西厢记》:“摇曳垂杨线”
《牡丹亭》:“摇漾春如线”
这两句曲文有没有某种继承关系呢?
行文至此,“裊晴丝吹来閒庭院,摇漾春如线”文字后面的实物为柳丝、柳絮,是不是又多了一项证明呢?然而,抒情不同于咏物。艺术欣赏者的天地是极为广阔的。我关于此题的论说,到此键上最后一个句号。
(2008年7月16日)
后记
有学者反复申说,“袅晴丝”乃蛛丝或虫丝!看来这已不仅仅是学术问题、审美问题,而更多的是生活经验问题了。
你见过虫丝、蛛丝,与虫丝、蛛丝打过交道吗?
虫丝,较常见者与一种软件青虫有关。这虫就是槐蚕。鲁迅《呐喊》自序:“夏夜,蚊子多了,便摇着蒲扇坐在槐树下,从密叶缝里看那一点一点的青天,晚出的槐蚕又每每冰冷的落在头颈上。” 周建人《白果树》:“北平的路旁常种着槐树或洋槐,叶上常生一种青色的幼虫,仿佛名叫槐蚕,它有时候吐出丝来,挂在半空里……”首先是季节问题。槐蚕等蛾类幼虫,活跃与吐丝通常不在早春,多在春末、夏初。其次是形状问题。槐蚕俗称吊死鬼,夏日里,从树上垂丝而下,人们会联想到自缢者,形象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了。其实鲁迅在说槐蚕前,先有几句话,“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已是含蓄地将民俗融入文章了。
蛛丝,据生物学,与季节无关。辩者曰:民俗中蛛丝与季节是有关的。但什么季节?常说的是“七月七日”、“七夕”,这与杜丽娘之感春、寻梦有何关涉呢?能找出蜘蛛与春天有关的典故吗?至于“喜子”,其形为一根长丝在半空吊着一枚长脚蜘蛛。有学者断言这就是“袅晴丝”,汤显祖高标“意、趣、神、色”,泉下有知,不晕倒才怪呢?
2007年夏末秋初,我在无锡疗养。从住处到一景点,有一条长长的林间小道,苍翠幽静,应宜于散步。某日,我乘兴而往。不数步,即感异常。其入愈深,其悔愈甚。蛛丝,看不见的蛛丝,不断向我袭来,我终于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肮脏的蛛丝,落荒而归。接下来的操作,太麻烦了,不说也罢!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关于“袅晴丝”与“摇漾春如线”,三文已有所讨论,稍感不足者,似乎冷落了“吹来闲庭院”,现略作弥补。纳兰性德当为汤显祖“粉丝”之一,一再将汤显祖曲意引入词中。读纳兰词,每有发现,常欣然有会于心。细读纳兰词《醉桃源》“闲庭柳絮飞”句,能否有裨于对“吹来闲庭院”境界的领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