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晓东:《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中篇心理小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19:58:13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中篇心理小说)
岳晓东
(一)
秀萍回到家中,已是凌晨2点了。
一进门,秀萍妈就披着外衣,踏着拖鞋迎过来说,“萍儿,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啦?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又不把手机打开,害得我和你爸一夜都在为你着急。连‘咪咪’也跟着着急,不肯睡。”
说道这里,秀萍爸也起身过来抱怨说,“萍儿,你已是成人了,应该懂得替别人着想啦。你这么晚出去,又不给我们打个电话,害得我们到一晚上都无法入睡。我们都开始商量是不是应该报警了。晦,你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快说说,你都跑哪儿啦?”
门口的这一阵子骚动,也惊醒了‘咪咪’,秀萍家中的小乖猫。它很快从厨房溜到秀萍身边,不停地叫着,似乎也在诉说着它的不满。
秀萍先搂搂妈妈,再搂搂爸爸,按着抱起‘咪咪’,开口说,“请你们都到客厅来,我有话对你们说。”“什么话啊,什么话啊?”秀萍妈一路问着跟到了客厅,与秀萍一同坐在大沙发上。秀萍爸则冲回自己屋中取了眼镜过来,坐在小沙发上。
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秀萍妈忽然发现女儿的眼睛是红红的,眼眶布满了斑斑吹干了的泪痕,就握住秀萍的右手万分紧张地问,“怎么啦?萍儿,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红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快告诉妈?”秀萍爸也一步冲了过来,一手抚摸着秀萍的脸,另一只手握着秀萍的左手急速地问,“秀萍,快说,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秀萍从父母手中抽出双手来说,“爸,麻烦你先给我拿一块热毛巾,一块冷毛巾过来,我想先擦擦脸。”秀萍爸急速出了门,秀萍妈则再握住女儿的手问,“萍儿,乘你爸不在,有什么不好说的,快先告诉我,好妈?”
秀萍什么都没说,把头靠在妈妈的肩头哭了起来,“妈,我对不起你们”。这一哭,使得秀萍妈更张慌失措了,她侧身搂住女儿,声带哭腔地连声说,“萍儿,无论发生了什么,妈都最爱你”。
正在这时,秀萍爸拿着两块毛巾进了屋,秀萍妈见此忙说,“老头子,你先回避一下,我要跟萍儿单独呆一会儿。”不料秀萍抬起头来说,“不必,不必,爸你坐下吧。”按着,又顺手接过爸手中的两块毛巾,先用热毛巾擦了把脸,再用冷毛巾数了敷眼睛,然后抬起头来说,“爸妈,你们都不用着急,今天晚上什么危险的事情都没发生,我是跟心理诊所的李主任出去了。”
“去哪儿啦?”秀萍父母异口同声地问。
“去,去,”秀萍犹豫了一下说,去一个曾经令我伤心不已的地方。”
秀萍妈又侧身搂住女儿,轻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那个李主任不是一个大好人吗?”秀萍爸也凑过身来,望望女儿,再望望老伴儿问“什么李主任的?别让我着急了,好不好呵。”
秀萍抬起头来,面带笑容地对父母说,“李主任的确是个大好人,他今天帮助我从自我的牢笼里挣脱了出来,重见了阳光。我一辈子都对他感谢不尽。”
(二)
李子明是北方某大城市一家心理咨询诊所的主任。他曾在美国读过一个咨询心理学的硕士学位。回国之后,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心理学朋友合开了这家心理诊所。经过一番广告宣传后,不断有人来向他们问询,秀萍就是其中之一。
秀萍是一家国际航空公司的空姐,今年25岁。她人长得十分秀美,丹凤眼,高鼻梁,个头高挑,身材均称,是那种令人在街头遇见回头率极高的女人。秀萍来心理咨询诊所求询,是因为她每次洗手,都要翻来覆去的洗,而且要用自己特备的洗洁剂,不然心里就很不踏实,这一症状已有五年历史。以前在学校读书时,这尚且好办。但现在做空姐,经常天南海北地飞,有时洗手很不方便,这给她的工作和生活都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前不久,秀萍看了英达导演的电视连续剧《心理诊所》,萌生了想加以矫正的念头。所以,当她在报纸上看到子明他们诊所注册的广告后,就打来电话,安排会面时间,并为此专门向航空公司请了两个星期的事假,暂不出航。
初次见面,子明接待了秀萍,很快将她的洗手毛病诊断为强迫洗手症,并安排擅长做行为疗法的小赵为她具体做治疗。在小赵的努力之下,秀萍的强迫症状在一周内就得到了控制。小赵为此深感自豪,秀萍也甚表满意。可子明却怀疑她的康复是假性的,随时都有可能因为情绪或环境的某种变化而复发。
“你为什么坚持认为秀萍的康复是假性的呢?”小赵在一周的会诊会上问。
“因为秀萍患强迫症已有7年历史,现在一周内就得到了康复,这不得不令人怀疑她的康复是否是真的。”
“那你认为怎样治才算使秀萍彻底康复?”小赵又问。
“现在还说不清楚,不过我只是直觉地感到她也许还需要接受进一步的精神分析治疗,因为任何一种强迫症的表现都是某种潜在焦虑作用的结果。所以,矫正其表面症状,可能只是一种治标的努力,而唯有深入了解其症状的根本起因,才能做到治本。”
“那你认为秀萍强迫性洗手的根源在哪里?”小赵又问。
子明想了想说,“根据我美国导师的说法,人的神经症通常是由于某种突发性生活事件或变化引起的。现在秀萍表面上的症状是强迫洗手,但导致强迫洗手的焦虑是什么?很有必要加以彻底搞消楚。”
望着小赵一脸困惑的样子,子明解释说,“我的导师就曾接理过这样一个案例,有个女士来询者,她表面上的症状是强迫性担心门锁不上,每每出门都要反复检查锁门。开始时,我导师也曾为她做行为治疗,当时的效果也很好。但没过多久,她就旧状复发。后来,我导师决定采取精神分析的方法,结果发现,她的强迫症状起因于10岁时亲眼目瞩一个强盗闯入家中,枪杀她父亲。那次事件给她留下了巨大的痛创记忆,使她产生了很大的安全焦虑,这就构成了她的“末完成情结”,而强迫性锁门只是其直接表现。由此,不根除此次事件的痛创记忆,不化解由此产生的种种“末完成情结”,这个女来询者的焦虑症状就永远得不到根除。再后来,我导师通过认知疗法,帮助她重新整合了早年留下的痛创记忆,她的症状才得到了根本的好转。这次咨询经历对我导师影响极大,他曾在课上和实习督导中一再要求我们深入探究每种神经症的深层次原因,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
“所以你担心秀萍的症状与那个女患者差不多?”小赵问。
子明点点头。
“这样吧,等下次秀萍来见我时,我让她去见你,反正我给地做的治疗下次就该结束了。”
“那好。”
顿了一下,小赵半开玩笑地问子明,“你这么想为秀萍治疗,是不是别有所图呵?”
子明望了望小赵,反问到,“这么说,我是在掠人之美啦?”
“没有,没有。”小赵忙自辩说,却又补充说,“君子嘛,就是要成人之美。”
“一不做,二不休,是为成人之美。”子明认真地说。
(三)
秀萍对这段时间接受的心理治疗相当满意。
她没想到几天下来的“行为疗法”大大降低了她洗手的冲动,特别是在手腕上箍上一根皮筋儿,每当自已没完没了洗手时就使劲地弹自己这一招还真管用,它迫使自己大大缩短了洗手时间。昨天,秀萍特意让妈妈看了被弹红了的右手腕,要妈妈猜这是为什么。起初,秀萍妈看了很心痛,直怪她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到现在还在手腕上套皮筋儿,又说马上要给她买一个漂亮的玉手镯子带上,免得别人看出来笑话。末了,秀萍妈要女儿立即把皮筋儿摘下来。
秀萍静静地听妈妈讲完这一切,把这几天去心理诊所接受治疗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得妈妈咋嘴不断,连连称是。并说明这是受上个月看了英达执导的《心理诊所》电视连续剧的启发才去的。末了,秀萍问妈妈,“那我箍皮筋儿还是小孩子的举劲吗?”
“萍儿,你什么时候学会给妈设圈套的?”说完母女俩就笑到一块去了。
之后,秀萍妈又唠叨说,“我早就说你反复洗手是个坏毛病,可你就是改不掉。这下可好了,有个心理医师帮助你,你终于开始在改了。不容易啊!为这,我要专门给这个英明导演写封信,感谢他的电视连续剧使你开了窍……”
“妈-”秀萍娇慎地说,“人家叫英达,不叫英明。他那么个大导演,哪有时间看你这群众来信呀”。
“不管他看不看,我都会写的。萍儿,麻烦你帮我查一查她的通信地址是什么?”
“我不查,要查您自己去查。”秀萍干脆地说。
“我找你爸去查。哼,就没一点知恩报恩的德性,就这么懒,有什么办法。”秀萍妈自言自语地出了门。
可是当秀萍今天来做最后一次心理治疗时,为她做治疗的小赵医师突然告诉她,主任李子明认为她仍需要接受进一步治疗。秀萍不明白,自己的症状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为什么还要接着治疗。她不知通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她甚至怀疑这家小诊所是不是要拿她来做什么特别的广告,或创造什么特殊的经济效益。
带着这份疑虑,秀萍来见子明。
(四)
那天回到家中,秀萍的心情十分烦躁,做什么都定不下心来。她索性躺在自己屋子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正在这时,她家中的宠猫‘咪咪’走进了她的屋中,一跃蹦上她的床,钻进她的怀里,喵喵着叫。平时秀萍从国外出航归来,都是“咪咪”迎接她最勤。特别是当秀萍拿出从世界各地购来的猫食时,‘咪咪’更是雀跃不已。但今天,秀萍不知从那里冒出的一股怒气,一把将‘咪咪’扔到了地板上。“咪咪”突然受到这样的刺激,惊恐万状,不住地叫着,似乎是在诉说自己的委曲。秀萍侧身望了望“咪咪“那幅可怜的样子,心头一热,又一把将她抱回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头和脖子,眼泪夺眶而出,喃喃地说,“是我不好,‘咪咪’,你来我们家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对你这样粗暴过。这都怪那个李主任,是他搅得我的心这么烦……”
说着说着,‘咪咪’开始打起瞌睡来,秀萍也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秀萍妈回来了。进门就喊,“秀萍,秀萍!”
秀萍被吵醒,应声说,“妈,我在这里,有什么事儿?”
秀萍妈走到她床边,一屁股坐下来,迫不急待地问,“今天的心理治疗怎么样?”
“没什么!”秀萍没好气地回答。
“你怎么啦?”秀萍妈发现女儿今天情绪不对,顺手抚摸着她的背。
“我没怎么啦,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心理医师的态度。”秀萍简单地说。
“哎,你不是说给你治疗的那个心理医师挺好的吗,怎么突然变样了?”秀萍妈不解地问。
“又换了一个,还是那家心理诊所的主任呢,他说话叫人听着很不舒服。”秀萍不耐烦地说。
“怎么不舒服啦?”秀萍妈问。
秀萍忽得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吓得‘咪咪’连忙从床上蹦下来,提高嗓门说,“妈,你怎么也跟那个心理医师那样爱刨根问底的。我今天心特别烦,求你别在问我什么了,好吗?”说毕又躺下,背朝一边。
秀萍妈无可奈何地起身,顺手理了理床单,出门去了。过了一阵子,她忽然探头进来问,“张副机师今天上午打来电话,问你这个周末有没有空出去玩?”
“这个周末,我谁都不见。”秀萍应声说。
那天秀萍走后,子明的心也一直沉掂掂的。一方面,他为秀萍在对话中表现出来的明显的阻抗反应而感到高兴,这说明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秀萍的洗手强迫症只是表面现象,它背后一定远藏有其它更深层次的原因。但另一方面,子明又担心秀萍此后会不再来见他,从而错失为她做进一步精神分析和治疗的机曾。子明开始有些后悔不该在还没有与秀萍充分建立咨询关系之前就涉入阻抗的问题,这样欲速而不达,反而会起相反的作用。
子明在焦灼地等待着秀萍的来电。
(五)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秀萍都没有给子明打电话。
虽然那天的对话令秀萍备感不适,但她却挡不住对子明的思念。她感到子明身上带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使她既想接近他,又怕接近他。
想接近子明是因为他相貌出众,气质非凡,谈吐不俗。她感到子明看问题确实与众不同,特别是对她洗手强迫症的认识的确触及了她的灵魂深处。故此,虽然那天在对话中,秀萍故意说她感觉小赵的能力比子明强,但内心里,她感到子明的洞察力远在小赵之上。就从子明要求她继绩接受心理分析治疗这一点,就显出了子明的高明。因为小赵曾一再向她保证,做完他的行为疗法,她的洗手强迫症会得到根治。对于这一点,秀萍并不真正相信,因为她心里清楚,行为疗法虽能帮助她控制洗手的念头,但做到根除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这两天,她的强迫洗手习惯又开始有所复发,套在手腕上的皮筋兀地越来越不管用了。她真想看看子明会亮出什么高招来。
怕接近子明是因为她的提问会刺激她的神经,令她有防不胜防的感觉。她感到子明的每句问话都想在点她的穴位,令她顿时有麻痛麻痛的感觉。她害怕这样下去,她会在子明面前完全失去防御能力,任他随意点自己的神经痛处,特别是点到发生在中学的那桩事儿,到现在为止她对谁都没有讲过。
秀萍为该不该见子明而十分苦恼,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
秀萍的情绪烦恼没有逃出母亲的观察,她发现女儿这几天来说话办事儿总有些心不在焉的,动不动就说她做事罗里叭嗦的,一点不痛快。
一天晚上,母亲乘着秀萍兴致比较高时间,“萍儿,你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我看你总是提不起兴致来。”
“没什么不开心的事儿呵。”秀萍辩解道,按着又问,“妈,你怎么会这么想?”
“怎么这么想?你成天都在怪我做事婆婆妈妈的,一点不痛快。可我做事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你以前也没这么怪过我,你说这是为什么?”秀萍妈说。
“是吗?那我向你道歉了,妈”。秀萍把头凑近妈的头说。
“那你能告诉我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秀萍妈又问。
“因为-”,秀萍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是不是因为那天没有去赴赵副机师的约会,后悔啦?”秀萍妈笑着问。
“妈-”秀萍娇填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赵副机师,他没什么本事,还总爱炫耀自己。特别是爱炫耀他的艺术鉴赏力,听着我就烦。”
“那是为什么呢?告诉妈”
“是因为-”,秀萍顿了顿说,“是因为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去再见那个心理医师。”
“哪个心理医师?”秀萍妈问。
“就是那个姓李的心理医师,他说我还需要继续接受他的心理分析的治疗。”
“噢,是不是上次惹你生气的那个心理医师?”秀萍妈想了想说。
“对,就是那个。他从国外学的心理治疗,回来与人合开的心理诊所。”
“那你知道他有没有结婚?”秀萍妈好奇地问。
秀萍的脸迅速掠过一片红晕,却面带愠色地说,“妈,你这是怎么啦,我今年才25岁,你就怕我嫁不出去啦?见着你感兴趣的人就想知道对方结婚没有。我这是去接受心理治疗,又不是找老公。你干吗替我那么关心对方的婚姻状况?你说,你这能不让我说你吗?”
秀萍妈不好意思她笑了笑说,“对不起,我的萍儿。妈三十出头才与你爸结婚,快四十岁才有了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理解做妈的心思喽!”
秀萍过来搂了搂妈说,“妈,我的事儿会多跟您商量的。但你说,我见那心理医师,能问人家,‘哎,请问,您现在结婚了吗?’人家不把我当作精神病患者才怪呢?!”
说完母女俩就笑到一块儿去了。
第二天早上,秀萍就给子明打电话,约定五天后她出航归来再来见他。
子明为秀萍能再来见他而感到振奋,这说明他的判断没有错,他的耐心等待也是必要的。子明期盼自己能帮助秀萍彻底化解其内心的“未完成情结”,从根本上铲除她洗手强迫症的诱因。但这“末完成情结”会是什么呢?子明立即想起了当初导师在课上所讲的那个锁门强迫症患者的案例,子明整理了一下以往与秀萍的对话纪录,发现下面几条线索很值得深入探讨,这当中包括:
1.秀萍为什么会有把手插入烂菜堆里的冲动?她是在什么条件下形成这种冲动的?她还有过什么类似的冲动?
2.秀萍为什么要用右手,而不是左手插入烂菜堆里?这是偶然的吗?
3.秀萍为什么一再坚称自己有能力控制自我?这说明她内心的什么焦虑?
4.秀萍为什么那么烦感别人探测她的过去?这又说明她内心的什么焦虑?
5.秀萍为什么总爱斜视窗外,这是偶然的吗?
6.秀萍为什么会过了近一个多星期才与自己联络?是什么因素导致秀萍再和自己联络的?
7.秀萍真的会抽烟吗?如果是这样,她是怎样学会的?这当中有无什么特殊的心理学象征意义?
带着这些疑问,子明在一周的案例讨论会上谈了自己对秀萍案的认识,概括起来有三点:一、在现阶段,秀萍的治疗应当采取精神分析法和认知疗法结合的路子;二、秀萍的内心一定藏有很深的“末完成情结”,它多半与某种心灵创伤有关;三、要多挖掘秀萍内心焦虑的表现力式,并寻找其内在的关联。讲完这几点,子明问大家还有什么可补充的。
小赵想了想说,“我在为秀萍做行为疗法时,从未发现她有斜视窗外的习惯。不知为什么到你屋里,就有了这毛病。这说明,不是你那屋有什么毛病,就是你本人有什么毛病。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子明想了想说,“我想我们两人的屋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同,只是我那屋墙上挂了一幅油画,而你那面墙上挂了一幅年历。至于你我两个,都是一幅人样儿,没什么突出的差别。”
小赵插嘴说,“哪儿啊,主任,您那幅帅样儿让小孩儿和老人看了都傻眼,让少女少妇们看了都红着脸撇视他方,心里打小鼓。”说到这里,小赵还特意做出了一个撇视他方的动作,按着又说,“而我这幅模样......”
“得了小赵,”子明打断她的话说,“说正经的,你还有什么其它的观察?”
“没了,有了我再告诉你吧。”小赵收敛住笑容说。
(六)
三天后,秀萍如约来访,先抱歉说自己前一个阶段工作太忙,替了一个班,所以不及早些联络。子明则感谢秀萍仍然信任他,继续来接受咨询,并询问了她近来强迫洗手的情况。秀萍回答说,“我的情况正如你所担心的那样,最近确实有所退步,但还没有退步当初的地步。”
子明点点头说,“这再次说明,根除你强迫洗手的习惯不仅要靠行为疗法,还需要依靠其它的疗法,如精神分析的疗法。”
说道这儿,子明发现秀萍的眼睛又在斜视窗外,就问,“秀萍,我发现你在谈话中,时常会斜视窗外,这是不是因为你不喜欢坐位的方向。”
秀萍点点头说,“是,李主任,我们能不能换个位置坐?”
“可以。”子明起身与秀萍调换座位,然后问,“请问原来的坐姿令你感觉有什么不舒服的?”
“我只是不喜欢总是盯着你背后的那幅风景画。”
子明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那幅风景画,它是幅油画,画的山村风景。子明转过头来问秀萍,“难道你不喜欢油画?”
“我什么画都不喜欢!”秀萍没好气地说。
沉默了一下,子明又问,“秀萍,你说你什么画都不喜欢,这使我感到很奇怪,因为绘画就像音乐一样,总会给人带来某种美感的。”
秀萍没等子明把话说完就张口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人各有所好嘛。像我,我就特别喜欢听音乐,这有什么心理问题吗?”
望着秀萍气鼓鼓的样子,子明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提问一定又触痛了秀萍内心深处的某种焦虑,不然她是不会表现出这样明显的阻抗反应。至于这种焦虑是什么,子明现在还把握不清楚,但它肯定画和强烈自我保护意识有关。至于怎么个有关法,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究,而且是更为巧妙的探究。想到这里,子明口气和缓地说。“秀萍,我邀请你继续接受治疗,是担心你的强迫洗手症状可能会随时复发。因为产生这一症状的根源还没有彻底搞清楚,而不彻底搞清楚并有效地化解,我们在这里所做的努力都可能只是治标不治本,你也不能完全摆脱强迫洗手对你生活的干扰。你以为呢?”
“我不反对你为我做进一步治疗,我只是不喜欢你刚才对我的态度。”秀萍的口气也和缓下来。
“我的什么态度?”子明问。
“我感到,你好象是在强迫我承认什么似的。我感到你不像是个心理医师在讲话,倒更像是个好管闲事的临街大妈在问话。”秀萍的口气又变得生硬起来。
子明想了想说,“秀萍,有一点我想同你说明白:那就是,我现在不是在扮演一个心理医师的角色,而是在扮演一个心理咨询人员或心理分析人员的角色。所以,我关注的焦点是已往生活经历和事件对你当今生活方式和人格特点的影响。我希望通过对此的了解和分析,来帮助你更好地认识自我,完善自我。在这点上,我与小赵为你做治疗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为你做治疗本质上是指导式的,命令式的,而我为你做咨询本质上是探讨式的,分析式的。不知我的话有没有说清楚?”
秀萍点点头。
“所以,如果你接受我对你的这种咨询方式,那么就请允许我向你提出各种问题,也请你据实回答,甭管这有多难受,好吗?”
秀萍再点点头。
“那请你为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对什么画都不感兴趣?”
“因为,”秀萍眉头紧锁。
“因为什么?”子明轻声问。
“因为...  ...”秀萍的眼眶忽然发红。
子明连忙递上纸巾。秀萍连抽了三张纸巾,擦了擦眼睛,欲言又止。
子明感到秀萍的心理防线在瓦解,一如一个被不断撑大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一样。但为了使秀萍能自然地将“气”放出,而不是在爆炸声中放气,子明感到此时有必要给秀萍一个心理缓冲,而不要对她逼得太急,尽管他内心十分想知道这期待已久的答案。想到这里,子明开口说,“秀萍,如果你今天感觉不舒服,我们可以另找个时间再谈,你说好吗?。
秀萍长长地舒了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轻声说,“也好。”
子明迅速地查看了一下日程表,建议说,“后天下午两点钟怎么样?”
秀萍从皮包中拿出计算器,按了一番说;“可以。”接着略显不好意思地说,“李主任,请原谅我刚才对你态度不好,平常待人我不是这个样子的”。
“不,秀萍,你的态度说明我的问话勾起了你的某种痛苦回忆,不然你是不会这样反应强烈的。我想,这一定与你的强迫洗手有密切关系。”
秀萍皱了皱眉头,欲言又止。
见此,子明又说,“也请原谅我今天讲话令你感觉不舒服,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长期患有洗手强迫症的人好起来不应该这么快,而且也不应该像你所说的那样,还有能力控制自己。如果让你这样结束治疗,我感到我们没有尽责帮助你,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秀萍没有直接回答子明的问题,只说了声,“我们后天再谈吧。”随即起身告辞。
(七)
子明送秀萍出门,回到咨询室。不料小赵已坐在她的椅子上,他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有没有什么重大突破?”
“看样子会有的。”子明点点头说。
“在什么方面?”小赵凑过脸来。
子明正欲回答,但望着小赵一脸诡秘的样子,便改口问,“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小赵怔了一下,把头缩了回去正儿巴经地问,“她有没有立即与你产生同感共鸣?”
“没有”,子明摇摇头说,“相反,她表现出了强烈的阻抗反应。”
“什么阻抗反应?”小赵鼓鼓嘴。
“主要是嫌我问话太生硬了,让她听着刺耳,还嫌我问话有些太主观,令她感觉不舒服。对了,他还会表扬你,说你为她治疗没那么多废话。”
“真的?”小赵的眼睛在放光。
望着小赵一脸得意的样子,子明开玩笑说,“看来,真该让你为秀萍接着咨询就好了。”
“本来吗,我为她咨询好好的。是你硬要接过去的。”小赵酸溜溜地说。
“算了吧,我这是在为她做精神分析。”子明变色说。
“你这叫什么话?难道这精神分析就是你的专利吗?”小赵忿忿地反驳说。
子明收敛住笑容说,“说正经的,秀萍在这两次的谈话中确实表现出强烈的阻抗反应,她一再否认自己曾经有过任何心理问题,也坚持自己完全可以控制自我。但到最后她哭了,并与我约好后天再来谈她的感受。这说明,她的洗手强迫症应是假性的,只是某种表面现象,至于这深层的原因是什么,就要且待下回分解了。”说道这里,子明得意地挥了挥手。
“那,我就恭候你的佳音了,反正精神分析这活儿计你在美国得过真传。”说着小赵就要出门。
“唉,慢着”,子明叫住了小赵,“你来分析一下这其中的原因是件么?”
“哎哟,主任,要考我也得先给复习的时间吧,哪有这么说考就考的”。小赵开玩笑说。
“别买官子了,说正经的,你怎么看秀萍的问题?”子明再问。
小赵想了想说,“我想这当中一定藏有什么重大的生活痛创经历,像什么考试挫折,家人亡故,恋人分手的,甚至是女性受辱。”
子明点点头说,“我想这当中除了恋人分手不大可能外,其它的都有可能。”
“何以见得?”小赵问。
“高中生嘛,正忙着高考,怎么会有时间谈恋爱呢。”
“得了吧,您那是老皇历啦。现在的高中生,那想您老成长那个年代,同学三年,说不上三句话,其实早早就盯上了斜后座的那位,却表面上装的没事人儿似的,单相思到毕业还没完。现在的年青人,等到高中方谈恋爱,都算晚的啦。”
子明耐心地听小赵说完话问,“这么说,你初中就谈上了恋爱啦?”
“我,我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子明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不料小赵又按着问,“主任,你这样单刀直入一个女人的情感世界,能招架得过来吗?”
子明望了小赵一眼说,“就心理咨询的操作技术而言,一个人的性别不是决定因素,这主要是看咨询者的同感能力,因为-”
“得了得了,别给我办讲座了,我是问你怎么抵挡女性对你的特殊好感。”
“女性对我有好感吗?”子明不解地问。
“算了吧,每次来人,都是你见第一面,然后再做分配,害得那些女性来询者见着我们就感到失落。”
“你说道哪儿去啦。这是工作需要嘛。”
“对,这是工作需要。但主任,您也别对自己感觉太好喽。”
“哦,我从来没想着要使自己感觉良好,我只是想使每个来询者感觉良好。男女都是一样的。”
“高风亮节,高风亮节呵。”小赵鼓着手掌说。
“唉,我说小赵,今你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醋劲儿天,没听说你们家是山西人呵。”子明开始不悦。
“哎哟,主任,您真生气?我这是开玩笑。您不是常言,面对来询者的重重忧愁烦恼,我们做心理咨询的人首先要学会随时卸担子嘛,不要因为过分认同来询者的精神痛苦而使自己的生活也陷入痛苦当中。对不对呀?”
听了这话,子明不禁扑哧笑了,“这么说,你是来帮我卸担子的呀?”
“对呀,”小赵一脸正经地说,“我这也是关怀领导嘛。”
“唉,真拿你没办法”。子明摇着头说。
“不过说正经的,”小赵问子明,“我真想知道你是怎样化解异性来询者对你可能产生的好感的。”
“你为什么对这个问题这么感兴趣”。子明反问。
小赵想了想说,“我是想知道,像你这般貌似潘安,才若子建的人物”,在来询者面前充分展现善解人意的功夫和深遂的洞察力,不用说在异性面前,就是在同性面前,都会令人深受感染的。所以-”
“你刚才不是讲过,我别对自我感觉太好了吗?”子明打断小赵的话。 “子明,群众就不舆跟领导开个玩笑吗?”小赵一脸正经地说。
子明长舒了一口气说,“其实,这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只要你别对自己感觉太好了,你就会时刻发现自己的不是,你就会守得住自己,你也就会珍惜别人对你的好感,并在咨询场合中充分加以利用。”
小赵点点头,却紧接着问,“那像我这样本来就对日我感觉不好的人该怎么办?”
子明摇摇头反问,“唉,我说小赵,你有完没完了?” “告辞,告辞。”小赵起身出了门。
(八)
过了两天,秀萍爽约未来见子明,这令子明甚感焦虑。
子明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自信了,以至使秀萍对自己产生了厌感,不愿再来接受咨询。子明开始自责问话太急了,以至于秀萍不能一下子都接受。不料再过了两天,秀萍主动打来电话,一来就对前天不能赴约表示歉意,并想于下午来访,问子明能否接待。子明看了看下午的安排,正好3点到4点有空,就同意了秀萍的请求。但子明心理明白,秀萍上次践约,一定有其特殊原因的。
下午,秀萍如约来见子明。
坐定之后,秀萍开口说,“李主任,我今天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来见你的。说实话,就是走到这门口,我都在犹豫该不该来见你”。
子明点点头说,“所以我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秀萍没有直接回答子明的话,接着说,“我,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事情我没向任何人提起过。”
“也包括你的父母?”子明问。
秀萍猛皱了下眉头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在问你。”子明回答说,心里揣摩着秀萍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顿了一下,秀萍一脸认真地问,“李主任,你能向天起誓。我今天向你讲的话你不会讲给任何其它人听吗?”
子明想了一下说,“秀萍,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对我讲的话,我不会对任何本所之外的非专业人员讲。”
“你这是什么意思?”秀萍紧张地问。
“因为我们诊所每周都有一次案例讨论会,每个人都要汇报自己经手案例的进展情况。但作为心理咨询人员,维护来询者的隐私是我们工作的第一天职,也是我们工作的最基本要求。”
“那-,那你怎么能保障你们不把我讲的话当笑话讲给你的亲友们听?”秀萍仍不放心地问。
“秀萍,你觉得你要讲的话会好笑吗?”子明反问。
秀萍不再做声,眼睛撇向他方。
沉默了一阵子,子明开口说,“我感到你好象很难信任一个人。”
秀萍把头转向子明,呆呆地说,“我很难辨别什么人可以值得信任,真的。”说着她又轻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今天难于启口的原因吗?” 秀萍点点头。随即又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专业人员,你不会像一般人那样爱传闲话的。你会为每个当事人严守秘密的……”
“所以,你对我还是不放心?”子明问。
秀萍瞪大眼睛望着子明说,“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
秀萍紧张的眼神说明她言不由衷。子明强烈感到,秀萍的这一系列问话是她对所欲讲话内容的阻抗,而这阻抗背后的焦虑当是秀萍当初养成洗手不断习惯的根源所在。子明还隐隐感到,这种焦虑一定与某种被欺骗有关,它在秀萍的心灵中留下了相当程度的伤害。想到这里,子明单刀直入地问,“秀萍,我感觉到,你对信任的看重已经到了某种不自觉的地步,这是不是与你成长过程中的某种不快经历有关?” 面对子明的提问,秀萍先是征了一下,慢慢把头低了下来,眉头一皱一皱的,半晌沉默不语。
秀萍的沉默证明子明的判断是正确的,不然她会立加否定的。
为帮助秀萍进一步开放自我,子明打破沉默说,“秀萍,你曾问我既然你的强迫洗手习惯已经得到了矫正,为什么还要来见我。我当时不能回答你,但现在我想我找到了答案。” 秀萍抬起头来问,“什么答案?”
“你的强迫洗手习惯只是表面现象,而其深层的原因正与你现在面临的焦虑有关。”
“什么焦虑?”秀萍紧张地问。 “也就是,你难于信任他人的焦虑。”子明咬字清楚地说。
秀萍没有答话,双眼盯着子明,左手下意识地捂在了嘴唇上。
在子明看来,秀萍的下意识动作说明她在控制自我的开放,这正是她难于信任他人焦虑的又一表现。子明感到,现在要秀萍完全承认其焦虑是不可能的,那样会增强她的阻抗反应,不如旁敲侧击地加以化解。想到这里,子明开口问,“秀萍,你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大容易信任人的?”
“我从小就不大容易相信人?”
“那你生活中有过什么突发事件强化了这种倾向?”
“这-”,秀萍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突发事件。”
“真的没有?”子明再问。
“真的没有。”秀萍机械地回答。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一再询问我们心理咨询人员能否替你保密?”
面对子明的提问,秀萍有似泄了气的皮球,长舒了一口气说,“我真是说不过你这个心理学家。”
“什么意思?”
“我感到,我好象是在与你玩捉迷藏,我总是在躲避你,结果还是被你一次一次地给捉到了。”
“我在捉你什么?”
“你在捉我,”秀萍迟疑了一下说,“你在不断捉我内心的秘密。”
“什么内心秘密?”子明问。
“我好几次都想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因为我无法确认你是否值得我信任。说真的,这些年来我被这个秘密憋得好苦,我越是想把它忘掉,就越是忘不掉,也越是在忍受它对我的折磨......"
说道这里,秀萍忽然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里淌了出来。
子明连忙递上纸巾盒,用手轻轻拍了下秀萍的肩头。
秀萍睁开眼睛,连抽用了几张纸巾,擦擦眼角和脸颊,鼻子一抽一抽地说,“你说我有信任焦虑,真是说对了。因为我曾被自己最敬重的人欺骗过,而且是深深地伤害过。”说着秀萍将头撇向一边,不住地摇着。
不知沉默了多久,秀萍睁开眼睛问子明,“李主任,你有没有被人骗过?”
“有。”子明机械地答道。
“被你十分信任的人骗过?”秀萍再问。
子明没有直接回答秀萍的提问,只是轻声地说,“秀萍,我知道被自己信任的人欺骗十分不好受。请你慢慢说,说出来一定会令你感到彻底解脱的。”
秀萍把头慢慢地转过来,细声地说,“上高中时,我非常喜欢上美术课。那个老师是个男的,比我大十多岁,当时颇有名气。他很喜欢我的画,每次我交作业他都认真帮我改画,还经常借给我中西力的画册看。一次,在区美术馆举办一个西方现代画展,他邀请我一同去。我当时很兴奋,感到这是我的荣耀。看完画展后,他邀我去他家坐坐。当时已是傍晚,我曾犹豫了一下,但想着他是个老师,就答应了他,因为我感到很难拒绝一个我喜欢老师的请求。他家就住在和昌区,在一座三层的灰楼里。结果,到了他的家中不久,他让我喝了一杯饮料,喝了之后,喝了之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说道这里,秀萍忽然泣不成声。
待秀萍平静下来,子明轻声问,“那后来呢?”
“待醒来时,我感到下身巨痛,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蒙陇中,我望见那个老师衣冠不整地坐在床边,在不断抚摸我的右手。我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感到大脑巨痛,我感到天昏地暗,我感到他的面孔忽然变得那么的狰狞可怕!”
秀萍此时已是泪流满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子明感到自己的心也在不住地下沉。
待平静下来后,秀萍接看说,“那可恶的家伙说,他见着我第一天就迷上了我,没有一天不在想我,爱我爱得发狂。难道他就该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我的爱吗?难道他就可以这样去摧残别人对他的信任吗?天吶!”
“他,他真是太可恶啦!”子明忿忿地说。
“那后来,我匆匆穿好衣服,从他家冲了出来。一个月后,我执意从原来就读的那所中学转到另一所中学读书,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再去过他家住的那片地方,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画展,连原来的画笔也全都给扔了。”
子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秀萍,你真是受了好大的委曲,这当中除了精神上的巨大摧残外,也包括你不能向父母讲明这一切而带来的精神折磨。”
秀萍深深地点点头,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父母?”
“因为前面当我问你是否有事瞒着父母时,你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秀萍点点头说“我确实没有告诉我的父母,我当时真是没脸告诉他们实话,他们曾警告过我不要和那个美术老师走得太近了,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结果我,我吃了大亏-”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你感到很对不起你爸妈。”
“是呵,事发后的半年内,我的情绪一直不稳定,经常无缘无故地向他们发火,特别是在转学的这件事情上。我原来上的中学是一所市重点中学,结果转到一所很一般的学校,令我父母大惑不解,好多次大吵起来。到后来,我闹到几乎要离家出走的地步,他们才同意让我转学。说来,他们也好苦呵,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孩子。”
子明深深地点点头说,“你真是不容易呵!”
秀萍忍不住又哭泣起来,头不住地摇着。
子明也感到嗓门发热。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子明下一个来访者到了。子明要那个人在外面等一等,迅速与秀萍议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然后紧紧握了握秀萍的手说,“秀萍,你今天终于鼓足勇气将憋藏内心多年的痛苦说了出来,这不尽使你的心灵获得了巨大的解脱,也使我们的咨询有了明确的方向。我再次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并保证为你严守秘密的。”
秀萍红着眼睛不好意思地望了子明一眼,细声说,“那,谢你了!”
(九)
秀萍下次依约来见子明,待坐定之后,子明便开口说,“秀萍,你在人生中曾经蒙受了巨大的委曲和屈辱。但出于当时的特殊考虑,你不能将它合理地化解,而是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加以处理,这实际上是对在你的伤口上不断加盐,使它不能很好地愈合。你在上次会面中能将它彻底讲出来,这不仅使你获得了一种前所末有的心理解脱,也是你心灵创伤真正愈合的开始。
秀萍点点头问,“这怎么解?”
“就心理咨询而言,你需要重新面对已往的精神痛苦,重新体验它的理解和化解过程,以建立更加健康,合理的精神防御机制,从而彻底摆脱这段痛苦记忆给你带来的巨大的精神折磨。”
“你能说得再具体些吗?”秀萍再问子明。
“你中学的受辱经历极大程度地影响了你对自我和他人的认识,也极大程度地影响了你的正常生活。对于这样的心灵创伤,单凭遗忘和自我调节是难以完全恢复对自我的信心的。你需要通过与专业心理咨询人员的倾诉和交流,来整合自己对此事件之精神防御上的非理性和非健康的认识,以使自己彻底走出这一事件给你心理上带来的重重阴影。在专业上讲,这叫作情感再体验,英文讲“correctional emotional experience。”
“那你说我的那些精神防御方式是非理性的,非健康的?”
“比如说,你对信任的高度焦虑,它会使在与周围人交往过程中显得患得患失的,总是放心不下。”
秀萍点点头说,“确实有人这么说过我。”
“还有,你五年来不敢重回和昌区附近也说明你患有一定程度的精神创伤后遗症,它突出表明你仍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往的精神痛苦,必须采取某种机械的方式来加以回避。”
秀萍又点点头。
“再有就是你的洗手强迫症,如果我没有说错,也是那个时期形成的吧?”
秀萍想了想说,“对,我最初强迫自己洗手不断,就是那个时期形成的。你可以想象,我那时的心情极其烦乱,家人又不能很好地理解我,所以满脑子里都充满了各种自我伤害的念头,如想钻入行使过来的车轮下面去,从高楼上跳下来,卧轨自杀,吃过量的安眠药,把身子跳进脏水池里,想把手插入烂菜堆里等。我虽然克制住了大部分的念头,但我没有能克制住自己将手伸插入烂菜堆的念头。
“可否说得具体些?”子明问。
“记得那天,我丢街市卖菜,忽然看见一堆烂菜梆堆在一边。不知怎的,我一下子有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把右手插进去。开始时,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念头,后来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控制,它使我鬼使神差地回到了烂菜堆旁,不顾一切地把右手伸入烂菜堆里。当时的剎那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末有的解脱,感觉整个人像发了狂似的。但当我把手抽出来时,我看到自己的右手沾满了黑汁,当中还夹杂着几只白色的蛆虫在蠕动,我真是恶心极了,恨不得立即把手给垛掉!之后我迅速跑回家里,用肥皂洗了好长时间的右手还感觉不干净。从此之后,我就患上了洗手不断的毛病,而且从不用右手拿吃的东西。”
说道这里,秀萍的眼睛在发直,右手略有发颤。
这回轮到子明不住地点头说,“所有这一切都说明,强迫洗手只是你信任焦虑的表面现象,而对中学受辱事件的不良化解才是你信任焦虑的根本原因。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在怀疑你的洗手强迫症只是假性的,因为真正的强迫症是不会好得这么快的。”
秀萍木然地点点头,问,“那你说我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冲动呢?”
“因为-”子明想了想说,“你知道如果佛洛依德在给你做精神分析的话,他会怎样解析你所有的症状吗?”
“怎样解析?”秀萍睁大了眼睛。
“他会说你把手插进烂菜堆里,是象征着你不能面对贞操被夺取而产生的巨大焦虑,也就是自责和悔恨。而你为什么要把右手,而不是左手插入烂菜堆里,是因为那天当你醒来后,你看见那个恶魔在抚摸你的右手,这使你在潜意识中对右手产生了强烈的厌感。至于此后的不断洗手,则象征着你想清洁自己的贞洁被玷污。这种替代可令你的焦虑获得一定程度的化解,却又给你带来了新的焦虑。”
“什么新的焦虑?”秀萍问。
“比如说,对洗洁的焦虑。”子明接看问,“请问你洗澡时是不是也用很长的时间?”
秀萍的脸泛过一抹红晕,不好意思地说,“是的,我洗澡用的时间是我们家人中最长的。为此,我爸爸总是批评我不懂得节省用水,我妈妈也常嫌我占用卫生间时间太久。”
“这说明在潜意识中,你在竭力洗净自己的清白。”
秀萍深深地点点头。
“还有就是你对隐私和信任的高度焦虑,它使你尤其忌讳别人了解你的过去,因为那会使你感到极为的不安。同时,你也很难完全信任一个人,你需要反复检查自己和他人才感放心,就像你要不断洗手一样。”子明接着说。
秀萍下意识地用手托着下巴,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见此,子明问秀萍,“你知道这都说明什么吗?”
“说明什么?”秀萍紧张地问。
“说明你的信任焦虑得到了不断的泛化,它使你总给人一种神神秘秘,患得患失的感觉。”
“这真是奇了!”秀萍叹声说,“你只见过我两面,却可以这么深入地了解我的性格,我真是领教了你们心理学家的厉害。”
“你具体指什么呢?”子明问。
“你今天的话给了我许多的启发。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强迫洗手本质上是与信任焦虑有关,而信任焦虑本质上又是与中学受辱的经历有关。我要是早来见你就好啦。”
子明点点头问,“还有什么呢?”
“还有就是-,”秀萍想了想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将这段痛苦的经历完全讲出来是何等的重要!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过去的痛苦,但事实上我并没有。所以我真是感谢你帮助我认识到这一切,这样我就可以彻底走出自我的牢笼了。”
“其实,你还没有完全走出自我的牢笼,”子明插嘴说,“我们还要做一步才可使你完全走出自我的牢笼。”
“做什么?”秀萍不解地问。
“就是再回到和昌区。只有你不再惧怕那片地区,你才算彻底整合了与此相关的痛苦记忆,才算完全走出了自我的牢笼,也才会根除你洗手不断的毛病。”
“我,我不想一个人去那里,我不想一个人去那里。”秀萍紧张地摇头说。
“不是你一个人去,是我陪你去,为的是在附近找个僻静的地方来帮助你彻底宣泄掉以往的痛苦记忆,你以为可以吗?”子明建议说。
秀萍瞪大眼睛望着子明,不相信地问,“什么,你是说,你暗我去?”
“是,是我陪你去。”子明干跪地说。
“为什么?”秀萍木然地问。
“你说为什么?”子明反问。
秀萍望了望子明,又望了望窗外,最后轻声说,“那好,我听你的。”
“好,那我们就约好后天晚上10点半,你来诊所等我,行吗?”
“不行,我后面三天都有航班,这个周五怎么样?”秀萍说。
“行,就这么说定了。”子明点点头说。
秀萍也点点头,又问,“为什么要这么晚呢?”
“早了会有人看见,你宣泄起来不方便。”子明解释说。
“那,我需要准备什么吗?”秀萍又问。
“你只要准备一颗放松的心就可以了。”子明用手捂着心口说。
(十)
两天后的8点半,秀萍如约来到子明的咨询室。
她换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系了一条紫色的腰带,环扣是银白色的,在夜幕中显得格外的素雅,安逸。特别引起子明注意的是,她不再把的头发盘在头上,而是落洒下来,并把发梢稍稍卷梳上去,看上去似一个青春少女。
子明端详了一下秀萍的样子说,“看来你显然是有备而来的。”
秀萍干笑了一下,脸上马上掠过一丝阴云,目光略有些发呆地说,“那天-,我就是穿看一身白裙子去见他的。”
子明点点头轻声说,“那,我们走吧。”
秀萍与子明默默看走出街道口,招呼了一辆出租车。
坐在车内,秀萍的头一直面向窗外,上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到了和昌区附近,秀萍忽然把头转过来,眼睛微闭,双拳紧握,身体在轻微地颤抖。见此,子明用手轻轻拍了一下秀萍的肩膀,不想秀萍竟顺势把头靠在了子明的肩头。
子明略迟疑了一下,伸出右手给秀萍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握住我的手。”
秀萍抬头望了一眼子明,慢慢地张开紧握的双拳,将手上下紧握住子明伸过来的右手,轻声说,“不要立即就到那幢楼前,给我一点精神准备。”
子明感到秀萍的手冷冰冰的,还略有些颤抖。
到了和昌区附近,子明让出租车停了下来,秀萍慢慢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左右,疑惑地问,“是这里吗?我怎么一下都认不出来了?”
“是这里,”子明坚定地说,“我已经勘查过地形。六年来,这里变化很大。”
子明搀扶秀萍跨出出租车,秀萍整了整服装,理了一下头发,问子明,“你什么时候来过?”
“昨天,”子明说,“其实我经常路过这里。”
秀萍左右认真望了望说,“这里的确变化很大。”忽然她眼盯着子明问,“那,那栋楼还在吗?”
“还在,”子明明确地说,“但我们今天不必去那栋灰楼。”
“太好啦,”,秀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喃喃地说,“谢谢,谢谢。”
此时,子明用手指向街道另一边说,“请这边走。”
秀萍不解地问,“我们这是去哪?”
“那面有一个新建的公园,比较僻静,适合你宣泄以往的情感。”
秀萍深情地望了望子明说,“谢谢你为我做出的一切安排。没有你今天的带领,我是绝对不会一个人来这里的。”
子明缓缓地说,“其实一个人补偿自己以往的精神痛创并非一定要亲临原境,只是我感到你生长在这个城市,不应该限制自己对它的了解和热爱。虽然前边的公园离那栋楼还有一段距离,但你有勇气重返了这块曾令你恐怖不已的地方,这本身已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你说呢?”子明转过脸望望秀萍。
秀萍嘴角动了动说,“不知怎的,每次见到你,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有你在我身旁,我感到很温暖。”
子明侧脸望了望秀萍,回答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唱好今天晚上的这出戏也需要你对我的支持和配合。”
子明和秀萍来到公园,里面有一个小池塘,周围有几处假山,庭轩和竹林。由于夜色已深,这里已经没剩几个人。子明带秀萍来到一个角落,找了一处地方坐下来,问秀萍,“你现在有什么感想?”
秀萍抬头望看夜空说,“我只感到今晚的月亮很明亮。”
“所以,你感到很平静?”
“我真不敢想象,我会再来这块地方。”秀萍没有直接回答子明的提问。
“所以,你开始有勇气面对自己的过去?”
秀萍的眉头数了皱说,“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去自己的伤疤?”
“因为你的伤疤本来就没结好,不然你是不会惧怕这片地方的。”
“我没有结好伤疤?我没有结好伤疤?秀萍的口气忽然在加重,面带愠色地望着子明,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是多么地努力在忘却这段痛苦的回忆:上大专时,班上有个同学与我很要好。可惜她的家就住在这附近,她曾多次邀我去她家玩,但每次我都得编造出各种理由来回绝她,直到后来她真的生了我的气,也渐渐疏远了与我关系。你知道,我当时是多心痛呵!”
“所以了你还是走不出那段阴影对你的笼罩。”
秀萍把眼睛慢慢转向那座曾改变她命运的灰楼,眼泪夺眶而出,鼻子一抽一抽的。
子明忙递上两张纸巾。秀萍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忽然问子明,“你有烟吗?”
“烟,你真的会抽烟?”子明瞪大眼睛问。
“不光会抽烟,我还会喝酒吶。”秀萍冷冷地说。
“那你真是受伤害太深了。”
“真的有烟吗?”秀萍有些不耐烦地再问。
子明从容不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双喜牌”递上去,说,“希望这烟能让你抽着不呛口。”
秀萍颤抖着手从中抽出一只烟,接看子明点着的火,狠命地吸了两大口,转过脸问子明“你吸烟吗?”
“不,我不吸烟。”
“那你真是一个体察入微的好男人,连烟都给我备好了。还是“双喜牌”的,真不愧是学心理学。”
“能帮助你彻底宣泄内心的痛苦,是我此时此刻最大的满足。”子明望着手中的烟盒回答说。
沉默了一阵子,秀萍又问子明,“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像个坏女孩?”
“在我心目中,你永远是圣洁的,就像你今天的衣着那么纯洁。子明一脸认真地说。
“你真会说话呀,我要是圣洁,就不会去抽烟,喝酒啦。”
“那是因为你不愿自己的圣洁受到玷污。”
“怎么讲?”
“因为无论是抽还是喝酒,都只是你不愿面对自己曾受伤害的表现。”子明说。顿了一下,他又说,“其实,你洗手不断的习惯也是这种潜意识作用的结果。”
秀萍呆望看子明,再问,“你真的觉得我是圣洁的?”
“你不知道在月光下,你显得多么圣洁。”子明注视看秀萍,认真地说。
“我是圣洁的,我是圣洁的。”秀萍望看明月,喃喃地重复着,两串泪水沿看脸颊流下来,一直到脖根,身子也在略略颤抖。
见此情景,子明轻拍了下秀萍的肩头说,“哭吧,你早该在这块地方将心中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了。”
听了子明的话,秀萍将烟头扔掉,双手突然缕住子明的胸脯,泣不成声地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憋的好苦呵,真的好苦呵!”
子明起先对秀萍的拥抱甚感尴尬。他定了定神,轻轻地拍了下秀萍的肩背,然后轻轻地推开秀萍,挽住她的双臂,面向那栋曾令她心惊胆颤的灰楼说,“今天,就请你说个够,说个透吧。”说着,子明又取出一只烟,给秀萍点上。
秀萍颤颤地接过烟,猛吸了几口烟,呛着自己连连咳嗽着。
然后,她眯看眼睛,面对看灰楼的方向泣声说道,“x老师,你知道吗,当初我是多么地敬重你,多公地崇拜你。是实话,我都曾经想过做你的女友,但那是我长大后的事。你就不能等一等我?结果你一夜之间就从天使变成了恶魔,你为什么要变得那么快啊?”
说道这里,秀萍忽然闭上了眼睛,眉头紧皱着。子明也在一边不住地摇看头。
过了一阵子,秀萍睁开了眼睛,接看说“x老师,你知道吗,我曾经想象自己也会成为一个像你那样的出色画家。虽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幻,但我绝没有想到我的画家梦会被你这样地给扼杀掉。以至到今天,我根本不能摸画笔,也不敢参加任何美展,你干吗要这样残酷地剥夺我对绘画的爱好啊?!”
说道这里,秀萍又痛苦地把眼睛闭上,用手托着额头,上牙咬住下唇,鼻子一抽一抽的。子明也感到自己的咽喉有些发热。
不知过了多久,秀萍又睁开眼睛,说“x老师,你知道吗,那天从你家出来,我把对你所有的恨都发泄到我父母身上了。我在家大哭大闹,要死要活的,吓得我爸妈两个星期没有正经上班。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做过一件让他们伤心的事,可这件事情我让他们伤透了心,直到今天他们都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他们再也找不到原来那个听话乖巧的我了。你知道吗,你一夜之间也使我从一个天使变成了一个恶魔,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啊?!”
说着,秀萍的身于略有些发晃动,子明连忙用手搀住她的右手胳臂。秀萍定了定神又说,“x老师,你知道吗,从那天开始,我只要听到任何与你同名的人就感紧张,我甚至都不能自然地与任何与你同姓的人接触。你干吗给了我这么多忌讳啊,这一切你都知道吗?!你这个丧尽天良的,丧尽天良的-”
“混账王八蛋。”子明重重地说。
“你这个混账,混账王八蛋,你知道你,你是怎样毁了我的一生吗?!你是怎样毁了我的幸福和我与家人的关系吗?!为了不再见到你,我转学到另一间普通中学,最后只上考了一所普通的大专,为此,我的父母直到现在还在埋怨我。这一切,你都知道吗?!
“你真不该这样受欺骗。”子明深深地叹口气说。
“欺骗,欺骗。”秀萍接过话来说。“当初我那么虔诚地跟你学画,我把你当作我心目中的圣人来看待。可你,可你怎公会这样肆意践踏别人对你的无限信任呵?!你知道,你毁掉的岂止是别人对你的信任,你还毁掉了一个人追求美好生活的勇气,啊?!”
“还有对人的基本信任。”子明补充说。
“你,你怎么忍心做的出来,啊?!你知道你伤了一个人的心有多深吗,啊-?!”
秀萍此时已是泣不成言。见此,子明忙撬扶她坐下来,不想秀萍竟顺势趴在了子明的肩头,双手紧紧抓住子明的衬衫,抽泣不已。
子明这次没有推开秀萍,而是不住地拍看秀萍的肩头。子明感到自己的衬衫被秀萍的泪水打湿,就试图递上纸巾给她。不料秀萍一再推开子明递过来的纸巾,坚持把头埋在子明的肩头,不住地抽泣着。子明在耐心等待秀萍平静下来。
最后,当秀萍完全平静下来后子明说,竹萍,我知道挑起这些痛苦的回忆使你很难受,但我想把它们憋在心里会令你更难受,至少我不知道你还要等多久才会有勇气路过这里。”
秀萍仍低着头,缓缓地说,“李主任,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真的,不到你这里接受心理咨询,我真不清楚我的心理创伤会有这么深,这么久。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面前会我会一下子变得这么脆弱。也许,这是因为你是位很有魅力的心理学家吧.。”
“不,我想我只是较别人更能理解你。”
秀萍忽然抬起头来,红看眼睛望看子明说,“李主任,你不知道在月光下,你显得多么的英俊潇洒。
子明没有响应秀萍的话,只是轻声问了句,你现在感觉好了吗?”
秀萍深情地点点头。
“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秀萍望望子明,欲言又止。
见此,子明先站了起来,抬头望看一轮明月,赞叹说,今晚的月色真美,也真温馨。秀萍望望月色,再望望子明,然后整了整裙子,拿起皮包,起身说,“李主任,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你的带领下,沿原路回去,行吗?”
“甚至再往前走一走?”子明问。
“我听你的。秀萍回答说,接着又略带羞涩地问,“请问,我能搀扶你的胳臂吗?”
子明望了秀萍一眼,把左胳臂伸出来,让秀萍的右手挽住。两个人沿原路回去,一路上谁也没再说什么。但彼此的心,都感觉轻松了许多。
最后,在子明的坚持之下,子明送秀萍乘出租汽车回家。
(十一)
两天后,秀萍再次来到子明的咨询室。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咨询会面。
秀萍恢复了往日的装扮,衣着日式圆领的紫色套装,头高盘起来,带黑色鳄皮包。坐定之后,秀萍首先感谢了那天上子明带她去和昌区,接看又谈了谈她这两天来的感受,末了说,“今天来这里的时候,我还刻意乘出租车路了我们路过和昌区,心里觉得很坦然。”
“看来你是真的走出了你的自我牢笼,不容易呵。”子明肯定地说。
“至少我感到不像以前那么敏感,那么恐惧了。”
“那祝贺你啦。”子明点点头。
按着,子明与秀萍回顾了他们的咨询过程,就这其中一系列要点做了总结,特别是就秀萍应该怎样有意识地突破当年心灵创伤对当前生活的消极影响做了一系列探讨,并共同制定出一些具体行动计划。此外,子明还给秀萍推荐了几本比较适合她读的心理学书籍,以帮助她提高自我调节的能力。
“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秀萍迟疑了一下说。
“什么问题。”子明问。
“你-你真的认为我是圣洁的?”
“当然,你是在无知无觉的状况下受人侵犯的,你不能把自己的无辜当作罪恶的源泉。你已经为此忍受了巨大的委屈,你千万不该强迫自己忍受更大的委屈。”
秀萍深深地点了点头,忽然又问子明,“你觉得我有必要将这段往历告诉我男友吗?有好多次话到嘴边都让我给咽了回去。”
子明想了想说,“我想这要看你与你男友之间的理解和信任有多深。我想我很难帮你做出明确的判断。”
“所以你是说-”秀萍又问。
“我是说,你如果说出此事来,会令你获得心灵上的巨大解脱,却也会令你们的关系面临巨大的考验。所以这在很大程度,这要看你男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的爱有多深?”
“我相信如果我说出来,他是会理解我的。”秀萍自言道。
“噢,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秀萍欲言又止。
子明在等待秀萍继续说明。
“因为,我以前曾经试探过他。”
“怎么试探的?”子明问。
“我曾试看将我的故事用另一个同学的名义讲给他听。听完之后,他只说如果他是那个女同学的男友,他一定会加倍地爱护她的。”
“那后来呢?”
“后来我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他也没再问过我。”
“所以呢?”
“所以我想如果我把事实真相端出来,他大概不会太意外的。”
“但他会很伤心的,对吗?”
“我想他肯定会的。”秀萍的头慢慢低了下来,眼角开始湿润。接看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呢?”子明反问。
“说真的,我越是爱我的男友,就越想对他说实话。可想当初,我连自己的父母都没有告诉,现在就是张不了口。”
“但你内心深处还是想对你男友说实话。”
“对,”秀萍点点头说。接着又问子明,“如果你是我的男友,听了这种事,你会怎么看我?”
子明征了一下,缓缓地说,“我不能替你男友代言,但就我而言,我始终认为你是无辜的,圣洁的。”
“所以你是说,如果我男友也认为我是无辜的,圣洁的,他就不会那么在意我的失贞?”秀萍若有所思的问。
“你有这份信心吗?”子明反问。
秀萍不再说话。过了一阵子,她开口说,“李主任,你真厉害。你从不把话说明,却令人想个明白。我真佩服你这两下子。”
“谢谢,我也很佩服你的悟性很好。”子明回敬说。迟疑一下,子明又问,“哎,你以前在谈话中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你有个男友?”
“我现在是有个男友,但我还没有完全确定我们的关系,所以没有必要提起他。”秀萍干跪地回答。
“那-”子明迟疑了一下问,“那你刚才的问话基本上是虚拟的?”
“这不可以吗?”秀萍反问。
子明笑了笑说,“你也真够厉害的。”
会面快结束时,秀萍从皮包里掏出一盘录音带,放在桌上说,“我知道你们心理咨询人员是不兴接受礼物的。但我这里有一盘许美静的带子想送给你,其中我非常非常喜欢‘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这首曲子。希望你也能喜欢它。”
子明接过录音带,找到这首歌的歌词,认真地扫视了一遍,歌词是这样写的: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敬
每个深夜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最深的思量
世间万千的变幻
爱把有情人分两端
心若知道灵犀的方向
那怕不能朝夕相伴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温暖他心房
看透了人间聚散
能不能多点快乐片刻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
请守护它身旁
若有一天能重逢
让幸福撒满整个夜晚
看完之后,子明开口说,“这首曲子的歌词看上去很好,也很意味深长。只惜今天我们会面的时间到了,不然我真想与你一同赏听一遍。不过,我答应回家后就去听它,明天我会把对此歌的感受打电话告诉你。”
秀萍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说了声,“那谢谢你了,李主任。我恭候你的回音。”按着秀萍又从包里掏出一张很精致的感谢卡交给子明,上书:
李主任:
衷心感谢你帮助我走出自我的牢笼
也愿你那超人的洞察力和善解人意的功夫
会使更多人也走出自我的牢笼。
夹在贺卡中还有一张心形的小卡,上面写了一行数字,像是一个手机号码。子明看了看后问秀萍,这是你的手机号码吗?”
“是的,请你给我的手机打电话,好吗?”秀萍面带羞涩地问。
子明点点头说,感谢你的贺卡,它使我想起了我导师在课上给我们展示的一张贺卡。那上面画了一幅漫画,是一只飞翔中的老鹰忽然睁大眼睛说,“I've finally come out of my cage , but I forget to thank my psychologist 。”中文是“我终于从牢笼里逃了出来,但却我忘了感谢那教我出来的心理学家。”
“But I will never forget your help to me (但我永远忘不了你对我的帮助)。”秀萍忽然用英语说。
“It's my honor and pleasure to help you (能帮助你是我的荣耀和快乐)。”子明随口用英文答道。
正在此时,子明下面的来询者来了,子明使劲地握了握秀萍伸过来的手,一直送她出了大门。
(十二)
那天回到家中,子明在录音机中放听了‘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的曲子,感到它果然十分动听,子明不禁听了好几遍,并记下了自己的感受。
第二天上班后,子明就给秀萍的手机打电话,上来就说,“昨天晚上我听了你送给我的曲子,听了好几遍,感到它很动听,也很有意义。”
“唤,怎么个动听法?”电话筒里传来秀萍的笑声。
“'我感到它的曲调非常悠扬,委婉动听,令人听了之后很容易入境。”
“入什么境呢?”秀萍好奇地问。
“入一种空旷,宁静而又安祥的境界,使人对思念和忧伤产生新的领悟。”
“什么新的领悟?”秀萍又问。
“我感到月光的美既是一种凄凉的美,又是一种纯洁的美,它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联想,也可以给人以无穷的籍慰。”
“你说得真是太好啦。”秀萍提高嗓门说,按着又问,“那,你还有什么其它特别的感受吗?”
子明没有直接回答秀萍的提问,而是说,“在我们的咨询关系中,我感到这首歌的意义在于它唱出了人们对未来的一种美好寄托和期盼。因为月光象征着黑暗中的光明,它可令你感到温馨,它还可在于静中净化你的心灵,使你感到解脱和安详。特别是最后一段歌词,我感到它实际上是在暗示人们对未来要有信心。苦尽了必然甘来。”
“你不愧是个心理学家。凡事都在试图给人以某种心理学的阐释。我送你这首曲子,正是因为那天晚上你带我去和昌区,使我对月光中的你和我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受。秀萍评论说。
“唤,什么特别的感受?”子明问。
“我感到你,”秀萍缓缓地说,我感到你就像歌词中唱的那个令人盼候已久的人物。可同时你又显得那么的遥远,那么的若即若离的。
“所以,我的形象使你既感亲切又感神秘。”子明解析说。
“对啊,不知你对此有什么心理学阐释?”秀萍笑问子明。
子明也笑了笑说,“我想作为一个心理咨询人员,我的亲切感来自于我能够很好理解你的心,能使你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你埋藏心底多年的隐痛,直至最后得到很好的化解;而我的神秘感来自于我与你之间有一道巨大的鸿沟,而正是这种距离感才使你对我的形象倍感好奇。”
“你说得好贴切。”秀萍响应到。
“其实,作为一个心理学家,我总是在寻找来询者所作所为中的象征意义。除了月光对你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外,我感到你做空姐的工作也具有某种特殊的象征意义。”
“真的,它有什么象征意义呢?”
“我先问你,当你在飞行中时是怎么感觉自我的?”
“我感到无比解脱,自在,感到人生很美好。”秀萍不假思索地答道。
子明又问,“那你反复飞一条航线,不感到枯燥吗?”
“不感到,”秀萍说。
“为什么?”子明再问。
“因为只要是离开这个城市,我就有一种莫明的舒心和兴奋。”
“这就对了!”子明提高嗓门说。
“对什么?”秀萍好奇地问。
“因为飞行对你的心理平衡含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它意味着远离你的精神痛创,意味着走出那次事件给你带来的重重阴影,意味着自我的彻底解脱。所以,从这层意义上讲,你大专毕业后选择做空姐工作,绝非偶然。较之月光给你带来的温馨,它是白日给你带来的温暖。”
秀萍沉默了半晌才吭出一句,“这么说,我做空姐也是在寻求白日给我带来的温暖,这真是太不可思议啦!”
“这说明,你是多么需要重新整合你的心理平衡结构,彻底走出当年事件对你带来的阴影。这样无论是你做空姐工作,还是做任何其它工作,你都不会以远离这个城市为根本需要。那样,你才会真正根据工作的满足感来确定个人的事业发展。”
“李主任,我真的好感谢你为我做出的一切。这几个星期在你这里接受心理治疗和咨询,不但改变了我的人生,也使我对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一切领悟是无法通过自学心理学书籍所能获取的。我很佩服你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看问题的独到之处,我希望我还不断有机会见到你,从你这里领悟到人生的种种智能。”
“秀萍,我也十分感谢你对我们诊所的肯定,相信你会更加成熟坚强的。如有什么其它需要,欢迎随时来访我们诊所。”
“我会的。”秀萍答道,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子明见秀萍还没有挂电话的意思,就开口说,“那我们再联络好了,最后也感谢你送我的音乐磁带,它不仅使我得到了一首好曲子,也使我们咨询关系的结束找到了一个最好方式。”
“那,谢谢你了,李主任,我们再联络。”说完秀萍即挂上了电话。
子明也将电话轻轻地挂上,随即拿出许美静的带子,放入录音机,听着‘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的曲子,陷入了沉思。
正在此时,小赵忽然敲门进来,开口便问,“什么曲子这公好听?”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子明回答。
“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怎么没听说过这首曲子,是谁唱的?”
“许美静,是个新加坡歌手。”
“难怪呢。”小赵跟着听完了曲子,又问,主任今天怎么学会自我放松啦?”
“不,是秀萍送给我的。”子明还在沉思中。
“真的?好一首情歌呵,看来秀萍是对你有意了?”
子明把录音机停住,面向小赵,一字一句地说,“对,这确是一首好情歌,但不是情感的‘情’,而是情结的‘情’。”
“怎么解?”小赵把身子凑进子明。
子明扶了扶眼镜说,“秀萍对月亮情有独钟,可谓有一种特殊的‘恋月情结’,这在一定程序上,是她对中学受辱事件所铸成心灵创伤的应激方式。她悲叹自己的贞操被自己最敬重的人夺去,对此充满了怨恨,自责,羞愧,愤怒。她不能再拿画笔,因为那是她苦难的源头,她不能再参加画展,因为那会勾起她最痛苦的回忆。所以,在潜意识中,她把人生最美好的感官享受与最恐怖的经历联系在一起,这使她对阳光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抵触,而对月光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依恋。月光对她就是一种特殊的心理疗法。
“嗯──”小赵深深地点点头,问,“那这特殊情结到底是什么呢?”
子明双手托着下巴说,“按理说,月光是不会给人带来温暖的,也不会把梦照亮,月光给人的感觉是凄凉的,甚至是冷漠的。但秀萍能感受到月光的温暖,就在于她喜欢月光,因为月光最能体现她多年来的凄凉心境。可以这么说,如果说阳光象征看暴露,那么月光则象征着隐蔽。秀萍在潜意识中需要隐蔽,所以月光可以给她安全感。她在月光中寻找温暖和快乐,就是在逃避阳光给她带来的威胁和紧张。这与她强迫自
己不断洗手以缓解内心的焦虑是一样的。这就是她的恋月情结。所以,我说她送给我这首曲子,与其说是向我表示什么爱意,倒不如说是她想让我分享她的恋月情结。”
“高论,高论,不愧是接受过精神分析的真传。”小赵不禁赞叹到,“我真是服了你啦。”
子明不好意思地说,“那,谢谢群众对领导的鼓励。”
“哈,哈-”小赵大笑起来。接着又说,“这心理咨询要是做到这份儿上,真是越做越有味儿呵。”
“是呵,”子明点点头说,“我导师常说,.做精神分析其实比做行为矫正好玩得多,也挑战得多。多年来,我一直不能体会他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开始明白了。”
“哎,”小赵迟疑了一下问,“子明,你难道认为秀萍送你这首曲子,就一点意思都没有吗?”
子明扶了扶眼镜,反问,“你说呢?”
小赵想了想说,“我想秀萍有恋月情结,她大可以送你什么其它可以表达她心境的诗词乐曲的,为什么要单单送你‘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这首曲子,这不能说无所指吧?”
子明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这就看你怎么看了。其实,不用说秀萍会对我产生好感,就是我对她也有些难以忘怀。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帮她宣泄情绪,她在月光下,显得有多美。而她后来拥抱我的时刻,我也感到有些难以招架了。”
“哈哈,你终于说实话了。”小赵用手点着子明说。
“这并不奇怪,我导师常说,咨询者和来询者之间相互产生好感是人性的自然反应。但咨询者必须要学会自律,不然他不仅是在玷污自己的人格,也是在玷污心理咨询的圣洁。所以,当秀萍拥抱我时,你知道我在想谁吗?”
“你在想谁?”小赵凑过身子问。
子明眼睛直视着前方说,“我在竭力想象当年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情景。现在想来,他老人家也真不容易呵!”
小赵望着子明朗朗地大笑起来,头在不断地摇,什么都说不出来。
子明也被感染了,随之大笑起来。之后反问小赵,“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小赵手指着录音机说,“咱,再听一遍这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