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戒指的静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18:39:04
(一)小说是“卡在喉咙里的一只金戒指”的艺术。在写作文体里面,我认为小说的包容性最大,最静默,亦最婉约。它的动人往往在于欲言又止,就是一只金戒指卡在喉咙里的那一刻,如此静,如此艰辛,充满难言的张力,不得不写了,便成了小说,我喜欢有这种张力的小说,譬如福克纳,卡夫卡,譬如八月之光,譬如阿美利加,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二)我对小说的认识是唯物的,唯物既在于语言性,又在于小说世界里的所谓人性.
小说的媒介是文字.语言学研究最大的贡献是还原了文字的本质,文字是音phonemes,是字morphemes,lexicons,文字由语法结构决定,成字意,成篇章,这就是文字的物质性。古典小说里的文字不过是唯亲的表情达意的工具,文字几显透明状。古典小说里只有小说没有文字,无论是中国的笔记小说,传奇,章回,英国的维多利亚小说,法国的写实小说,德国的浪漫小说,至本世纪俄国的写实哲学小说。如果要将古典小说与现代小说划分,我只可以说:现代小说呈现了语言性质,形式。传统的小说读者,如果喜欢读故事,一般都会觉得现代小说艰涩沉闷,但我却认为无情节,甚至无人物,只呈现语言形式的现代小说(更精确的说,是新小说),是文明的一大进步——从写实到抽象同时又是思考的跃升。小说成了概念,语言的探索。较早期有英国的乔伊斯,后来有法国的Sphilip Sollers,Robbe,Gnillet,Geovqe Perec,读他们的小说有一种聪明亮丽的痛快。
(三)小说是否只是探索形式,籍此给予读者聪明亮丽的痛快呢,我认为:要破除文字的幻像与迷信(以为文字便是真实),我们必须还原语言性质,以形式风格书写,给予懒惰的读者打击与震荡。一个作者应该是这样的吧,带点恶作剧的反叛的风情。
然而,因为小说是“卡在喉咙里的一只金戒指”的艺术,它既包容了还原语言本质的聪明亮丽,它又要给人有亲。古典小说的娱乐教化功能,不外是“于人有亲”。我们常听说的“小说描写人性”,恐怕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对人性的认识也是唯物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人性。人性既然有其社会历史基础,小说描写人性,小说自然见证而且评定社会历史。这是最最虚妄的推理。
香港很有值得一写的地方,不但因为这是我生长的城市,也因为虽然我生于此,我却不属于此,说得广阔一点,恐怕大部分生长在香港的人都不属于香港。他们既没有历史,更谈不上承担,他们擅于随机应变。香港有值得一写的地方,因为它像童话国度,非常的脆弱游离,所有的一切都可即时完结,毁坏,但又是如此美的灿烂。没有战争,却时常像处于乱世。香港在历史上这微妙的一点,便有值得一写的地方。
(四)肯定小说存在价值的文字批评者/作者/读者,最大的虚妄便是相信小说见证及评定历史。对历史非常陌生的香港人,如今都学会了一句话“让历史评定一切”。就像历史真的会给事情一个公正的评价。问题是,历史常常不断推翻它自己。比如,1966年轰轰烈烈的中国文化大革命,如今成了浩劫。历史的进程反反复复。这就是历史最后的评价吗?不,历史性质既然可以不断改变,我们就无法相信“见证及评定”。
(五)是次刊登的小说<<盛世恋>>,写于1986年。当时我“见证及评定”的世界跟现在不一样。如今看来,这作品处处背叛了我。
同样,我很熟悉的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他的小说见证的历史是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及其后,但1989年捷克执政者失去了领导权力——他的小说见证的历史背叛了他。
(六)在香港,一切的变化都很急速。我时常经历死亡,一份工作丢失了,一份刊物消灭了,一个在报纸上发表的作品只有一天的寿命,个人的生命有极大的变化。政治舞台亦同样如此。有人今天还在喊热爱中国,明天已经飞到加拿大,作移民报道今天还说有信心,下午已经迁册。在这种变化,这种背叛,这种疑惑里面,可以见证怎样的历史呢?所谓人性,亦迹近虚妄。因为生活在香港,我对事物的认识都抽了空——物质基础在不断变化与消失之中。
因此我时常张口无声,写得很少,因为有小金戒指卡在喉咙里。
(七)我有一个哥哥,平时很少见面,我实在是那种很不依赖家庭的人。上一次见这个哥哥,已是差不多一年比一前的事。当时他喝了点酒,带点醉意,抱着我大哭,,怨我不跟他亲近,我也实在怕麻烦,远远地躲着。一次偶然在另一个哥哥家中遇到,他因长期酗酒,已经神经失常,自言自语,又坐在黑暗的楼梯间独自喝酒,大哥因为小时候跟他一起爬树,不小心让他跌下来,弄断了他的左手,一直有歉疚之心,时常殷勤地照顾他。往日见他行为不检,便会勃然大怒。现在竟然十分沉默宽容。我静静地问他:“二哥怎么了?”他答:“他没救了。我们准备随时做他的丧事。”我的心便沉沉的静了下来,不愤怒也不忧伤。
我与他一起离开大哥的家,夜已经深了,他还在自言自语。我不管他,却断断续续的想起他年少的俊美聪慧。他叛逆而好玩,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浪子。如今他脚步蹒跚,自言自语,与年少的他完全没有关系。他不过是生命的失败者。忽然他停下来,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还有否玩吉他呢?”我年少的时候,时常抱着我的吉他。如今我几乎已经忘记。于是便答:“哦,没有。”我又问:“你呢?”你还有没有唱歌?”他想了想,道:“没有了。没有再想起这些事情。”我立在安静的深夜街道上,脑里浮现了他的歌声,响亮而沉厚,充满生命的愉悦与企盼,年轻时候的歌声。如今他的嗓子,因为长期酗酒,睡眠不足,已经全然沙哑,唱不出一个音符来。我如此渴望听见他年少的歌声(充满生命的愉悦与企盼)。这种渴望令我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
(八)因为经历了生命(而到头来,他又是一个失败者),他失去他的歌声了。因为反复经历了生命的虚妄,我时常猜疑不决,欲言又止——金戒指卡在喉咙里了。但为何我又会去写呢(起码这一刻,我竟可专注而又忠诚),我想,在深夜的街道上,我渴望再次听到我哥哥年少的歌声,我的心为残酷的希望煎熬——生命原来不应当如此。我活在急剧的变化之中,我相信的人性迅速腐朽。但原来不应当如此。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在腐朽与生长之间,如此静,如此艰辛,充满了难言的张力,不得不写了,便成了字。
当然我又知道,小说不过是字,又物质性的规律。小说不代表真实。我又知道,小说描绘人性,人性也有社会历史基础。成为物质性的依据,而这种物质依据又时常背叛它自己。一切都在变化与毁坏之中,怀疑又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