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人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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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土人脉

和谷《 人民日报 》( 2010年10月07日   04 版)

  从我的家谱和旧同官县志中可以看到,远在元朝忽必烈时代,和氏家族就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繁衍、耕作。关于和姓的渊源,我是在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看到的,说在秦汉时期属于渭北羌族部落,在与关中平原交叉的这一地带活动,之后就慢慢被汉族同化了。这块山原的游牧文化与中原文化相融合,逐步进入农耕文明,崇尚耕读传家。传说轩辕黄帝在这里留下印台,杜甫在这里吟咏“城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的诗句。药王孙思邈,书圣柳公权,画家范宽,让此地走出荒蛮。接近周秦汉唐的长安,距帝京繁华之地也就百十公里,是感受到了帝王文化之风的。

  我们村子曾经隶属于陈炉镇,新中国成立后归黄堡镇管辖。早年的陈炉陶瓷业很发达,骡马大道是沿着石马山到马村、安村、远庄、槐庙而抵达耀州,是一条山梁上的陶瓷之路。如今包头至茂名的高速公路通过的漆水川道,那时也还是狼群出没的荒野。陶瓷业连着河南、山西、河北的窑场,以至江西景德镇,包括技术交流、贸易来往、师徒传承及通婚关系,让这里的人口、人种、人的文化成分丰富而斑驳起来。从陆上海上来的,从西边的丝绸之路甚至罗马来的,汉唐时代的通商交流把整个世界与此地连接起来。最早的陶瓷在黄堡川道,炉火从北到南蔓延到了立地坡、上店、陈炉,至今千年不灭,跳动着陶瓷文化的命脉。变化着的生活方式,把这一方人的生存景观从远古的游牧转变为农耕形式,而陶瓷的出现则让此地进入一种手工业和城镇化的萌芽状态。这里的陶瓷工艺品,在工业文明中有其领先意义,曾远销欧洲。陶瓷业的衰落,也是因为近现代工业的发展趋势,到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陇海线修通,有了咸铜支线,煤炭外运,同时带来洋瓷西进,抑制了古老陶瓷业的繁衍。

  过去的交通线是在骡马背上,此地的老先人都是脚夫,北到定边驮盐,西到甘省驮瓷器驮炭。几乎每一条沟里面都挖有煤窑,提升靠牛、马、骡子拉的辘轳,也有人工摇辘轳。我十几岁时回乡也摇过八人合力的大辘轳,如舞之蹈之。而后有了运煤的小火车,加上电力开通,煤炭业得以做大。于是,陆续涌入大批煤炭工人,主要来源于河南,顺着陇海铁路咸铜线一直到了铜川,这里变成了他们的第二故乡。民间小煤窑被提升到现代煤矿,因煤而兴,矿工成为主要人口,由此在上个世纪50年代建市。我属于此地土著人,农村上了年纪的人以主人自居,把外来的煤矿工人叫客伙人。他们带来了河南人的吃苦耐劳和中原文化的因子,与相对偏僻的土原人的眼界和修行相互融合在一起,让这个新兴城市一天天长大。

  从唐宋的陶瓷文化,到明清的小煤窑以至近代的工业化煤矿,再加上建材业,故土在不断寻找自己的前景。我年轻时从农村到水泥厂当工人,在矿山上打眼、放炮、砸石头,后来从这儿到西安上大学,多年在外。有一次回到矿山,当年的一些工友还在山上,直到退休。现在的水泥厂已经变成了民营的现代建材工业,从南方来的老板有一种市场意识,资本意识,其公司化的管理和传统文化完全不同的生活态度,给予这块土地以新的活力。黄堡有过陶瓷、纺织、灯泡、电瓷各行当,在唐宋十里窑场的基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如今这里正在建开发区,陶瓷文化旅游是金饭碗。当然土地还在种庄稼,尽管只种粮食富不了,今年麦子每斤卖到一块零三,种地仍然是土著人的基本指望。

  最早的老先人把这里交给牧人,再交给农人,到后来的匠人,再到工人,商人,这块地方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蜕变过程。耀州窑博物馆,记忆着先贤们留下的人类文明的财富。煤炭和建材业还有招商引资诸多行当,其人口的流动使这座城市有了丰富性并得以改良,人的文化成分的重组,让古老的故土焕发出新时代的生机。历史在进步,故土一直在这条路上艰难行走,显示出其包容性,门户敞开甚至没有门户。煤越挖越少,资源贫困性城市在寻找新的资源,而人是这个城市最珍贵的资源。

  把根留住,同时把脚步迈向很远的地方,从一个相对封闭的状态走向广阔的世界,而生生不息。一代更比一代强,如同种庄稼,生产方式改善了,一料比一料产量提高了,品质优化了。从这个地方出来的人,且不说其他的,就说我的儿子在美国读完博士在纽约华尔街做事,原籍在此地,种子是从这黄土原的根上发芽的。过去人老几辈,最多走到省城,说起甘肃省、三边,远得很。不是世界变小了,是人们的视野远大了,一个短信几秒钟就连接了地球的另一端,老家与世界有距离同时也没有了距离。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农民囤里有粮心里不慌,有电有自来水有电视电脑,但得出去打工供孩子们上学,提高生活质量。退耕还林,改善耕作方式,让人和自然和谐相处。我之所以愿意回到四十年前自己走出来的故土休养生息,是想充分享受现代田园气息,老家人朴素勤勉的生活态度,会给予我一种心灵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