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生-读书沙龙-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那也就是两年前的事。是的，两年前的冬天，我确定。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相爱了五年的女友离开了我，象时下很多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她已经厌倦了每天下班之后和我挤在一个不到十几平方的出租房里，她对我说她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而那时我所有的存款只够买一个卫生间。她收拾好她的衣物之后从背后紧紧抱着我----说她很爱我，这辈子她不会再爱任何人。我冷静地象庸俗的肥皂剧里的男主角一样，没有说一句话，我掰开他的手，转过身，冷冷的看她，她早已满脸泪水。我亲了亲她的额头，然后拿起她的包，说我送你。两个人默默的走到路口，我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目送她上车，看着那辆出租车消失在茫茫的车海里。

事后我惊讶于自己当时冷静地象是在拍电视剧，没有一点拖泥带水，演技一流。可是这却是真实的生活，编剧导演都是我，疼的也只能是我自己。随后的大半年的时间里那种刻骨的疼痛象是我身上生了根，意识觉醒的时候就像是被很多蚂蚁噬咬。而我只有咬那只她枕过的枕头。

在伟大的城市化的进程中，我所在的这个城市好和全国绝大多数城市差不多象正在吹气的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城市周边的很多民房和土地变成了漂亮的住宅小区或是什么开发区。我象绝大多数小白领一样穿着体面人模狗样的挤公交然后再换地铁去写字楼上班，五点之后再乘地铁再挤公交下班。那么多新造的住宅楼里依旧没有哪一套是属于我的。我的身边也一直再也没有其他女人，我好像没有时间。我其实有很多时间。下班之后我打发时间的方式是站在那个送她走的路口，看来来往往的出租车。我能根据颜色和大致的车型迅速判断出几百米前的出租车是哪个出租公司的。甚至有一次我还看到了那次她离开时乘坐的出租车，还是那个面露倦容的司机，他在等红灯，扭头看有没有人拦车的时候看见我站在路边但并没有要打车的意思，绿灯亮了，然后他就面无表情的开车走了。

这个世界有很多人。可是和我有关的也就那么几个。这个世界很精彩，可是和我有关的似乎没有。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继续。我害怕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我害怕那一种死了一样的沉寂。晚饭后我不是站在路口看一辆又一辆的车驶过，就是沿着郊区的小路一路走下去。没有路灯，狗叫声是有的。这个城市的西郊是大片的农田和民房，当然还有麦田和菜地。冬天里麦苗低矮没有什么生气。绝大多数的植物都在冬眠，我也想冬眠。很多民房已经被拆了，还有很多民房的墙壁上都写着拆字。而其中有不少的房子才建好没有几年。

那天晚上下着小雨，有风。出门的时候我忘记了带伞。事实上这几个月来我一直丢三落四的。我已经不知道在我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是重要到不可以丢掉的。我习惯性地在西郊没有目的的走。这一带我已经很熟悉，熟悉到前面还要走多远就是一个岔路口。夜色早已浓烈的铺开。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偶尔还有几声狗叫。雨水已经完全打湿了我的头发，水滴顺着脸颊往下滴，不过我还没有回去的打算。我想把自己走的筋疲力尽之后再回去，那样我就可以倒头就睡。我漫无目的的就那么走着。仿佛我所有的活着的意义就是这么信步走着。阿甘也这么走，不，是跑了一年多。有时候我很想象他那样跑上个一年。也许就是明天。

这几天西郊的民房拆了大半。原先居住在这里的农民都搬走了。以前还有几家屋里会透出昏黄的灯光，现在没有了，只有远处工地上还亮着几盏灯。我没有目的的走着，前面不远处闪过几点蓝色的亮光，冬天里是不会有萤火虫的。读大学的时候宿舍里流行过一段时间讲鬼故事，记得有鬼火这么一回事。我不信这些，一直以为不过是无聊的人或是心里有鬼的人瞎编乱造的。我继续往前走。那个亮光又开始一闪一闪的亮起。我径直朝着那个亮光走去。我怕什么呢？我其实就是个孤魂野鬼。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朋友。

那个亮光还在一闪一闪的。我走近了亮光。一个黑漆漆的身影，灰暗中我看到了一张衰老的脸满是雨水，嘴里叼着一支已经湿了但没有点着的烟，手上正摆弄打火机。他也感觉到我的到来，似乎吃了一惊，扭头看我，说想抽烟了，风大，怎么也点不着火，小伙子你有打火机吗？我看了他一眼，摇头，继续走路。

那晚回到住处的时候都近十二点了。一脚的泥泞，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倒头就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我喜欢无梦的夜晚，睡眠纯净的如同过滤了一样。第二天醒来一切都是老样子，乘公交挤地铁去公司上班。然后下班。我准时的象一个事先设置好的机器。我依旧害怕夜晚大片的时间，其实我是害怕那些空白，那些空白怕是永远也无法填补。我在那个路口站了一会，来来往往的车流和行人似乎能短暂的填补我的空白。

我又开始往西郊方向走去。我开始喜欢上那里的荒凉，还有废墟。站在那些建筑废墟旁，我甚至发现了美。那种残破的美感比公司所在的酒店式管理的写字楼更让我有一种愉悦的感觉。我忽然发现愉悦这个词已经离开我的生活很久了。那些支离破碎的建筑废墟真的让我有一种近乎狰狞的愉悦，我确定。

我其实是有目的的在走。向西，向西。走到十点钟然后我再用两个小时走回住处。这样前半夜就过去了。这样四个小时的空白就暂时填上了。又看见前面一闪一闪的亮光。走进亮光，还是那个老人在摆弄打火机点烟。他还是有些惊恐的扭头看我，准备张口说话，我冲他摇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走自己的路。我抬头看了看天空，隐约有几点星星。风吹在脸上，冰冷的。但我的身上并不觉得冷。这样快步行走，似乎可以把很多东西都丢在身后，包括往事。

随后的两天晚上需要加班。这样的加班几乎每周都有两三次。我并不讨厌加班。因为我知道加班就象夏天里的蚊子，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生活中有很多东西尽管我们努力挣扎着希望逃离，但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做到的就是把剩下的路走下去，这是无奈的惯性。不走下去，自己把路戛然而止地掐断，那是勇气。走与不走，一念之间。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其实很多时候再我早晨睁开眼的时候我会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

第三天晚上没有加班，没有喜悦和轻松。生活于我，几乎每天都一样。路口依旧是车流如潮。红绿灯不知疲惫的交替亮着。红绿灯象魔术师的手，一挥，可以让车流停下，再一挥，可以让车流前行。这个世界有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其实也有神奇的一面。就像那些废墟，我发现我开始迷恋那些废墟。断壁残垣里找不到一丝温暖，这个世界没有温暖该多好。

又见那亮光在闪烁。我照旧向西走。我不知道遇到的还是不是前两次那个准备打火点烟的老人。我微微停了下，然后刚准备迈步走过去，那人开口了说年轻人，借个火成吗？我能辨别出是前两次我遇到的那个老人。我摇头。老人看上去有些失望，继续摆弄他的打火机，火苗刚一闪烁，就又灭了。然后再继续，许是风大，要么就是打火机没气了。

我随口问老人----大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那老人直了直腰，然后向不远处指了指，说那就是我的家。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的是一片废墟。我说已经拆了。老人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回不去了。

那您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我问。我活着的时候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死了之后还是舍不得离开啊。我一怔，活着？死了？大爷您----？老人说我已经不是人了，我是鬼。我摇头，表示自己不相信。

老人说年轻人你别怕啊，我不害人的，说完就微微转了一个身，我瞪大了眼睛，借助远处工地上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一个五官和身体完全变形并且浑身是血，似乎象是被碾压过一样扁平。我一愣，说大爷您会变脸？老人用那变形的手臂挥了一下，恢复原来的样子，苦笑着摇头，说我要是魔术师就好了。年轻人你胆子很大，你不怕鬼吗？我摇头说我不相信真的有鬼。老人说我们来握一下手。我有些迟疑，但还是伸手握住了老人的手。没有温度。冰冷。

您真-----真是鬼？老人说嗯，十天前我还活着。他们来强拆迁我的家，我不答应，应为他们补偿的太少了，用他们补偿的钱我只能买个二十平方，他们说不答应也得拆，说我要是耽误了城西旧城改造的进度就要我吃官司，还说他们有的是很硬的后台。我说你们要想拆我的家除非从我身上过去。我躺在挖掘机轮子下的地上。没有想到他们真的就开动挖掘机从我的身上轧过去了。我被轧扁了。现在的人啊----我真不知道心是怎么长的。

那您已经是鬼了，您应该不怕他们了，我记得电影和小说里常有这样一句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您呆在这里是等着---他们来---然后你复仇？老人苦笑着摇头，说你忘了中国还有一句俗话叫鬼也怕恶人吗？他们太凶恶，我现在还怕他们。一看到那挖掘机我现在还会哆嗦。

那您打算怎么办？我问。老人苦笑说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孤魂野鬼只能等着去投胎了，来世为人，我一定要做个比他们还恶的恶人。我点了点头，说大爷，来世我要为人的话，也做一个恶人，让佛都头疼的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