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种庄严的人生站立起来:读麦家的《风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7:13:19
让一种庄严的人生站立起来
谢有顺
很长一段时间来,我对中国当代小说一直存着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我对中国作家还怀着很高的期待,他们在这样一个大时代里,理应有新的创造激情;另一方面,我也看到,中国小说仍然普遍沉迷于一己之私,一己之悲欢,而很难从一种小情绪、小格局里走出来,关注更大的母题。文学固然关乎个人,但是,当个人泛滥成千人一面的、公共话语中的个人,当欲望和身体成为新一代作家写作的主题词,小说很可能正在面临着新一轮的精神专制:从过去的被政治思想或意识形态所奴役,发展到现在的被身体和欲望所奴役——二者的内容虽不一样,但其思想路径却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因此,中国小说家需要有一次自我追问:除了写身体的悲欢,我还关注灵魂的衰退吗?除了写私人经验,我还注视“他人的痛苦”吗?除了写欲望的细节,我还承认存在着一种欲望的升华机制吗?也就是说,一个小说家,在一己之私之外,还需要看到有一个更广大的世界值得关注;除了闺房写作,还需在作品中建立起旷野和荒原意识。假如没有这种健全的精神视野,他写出的小说终归是残缺的。尤其是经过了这十几年的欲望实践之后,中国小说家应该看到,写作的精神气息其实正在发生微妙的流转。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肯定麦家这几年的小说写作。他的小说,在中国可谓独树一帜;他那种写法,别的人写不出来——这也是他的写作日益风格化的重要标志。他的小说尽管都是依靠丰盛的想象所写的,但其作品内部却有着坚实的物质感、逻辑性,以及人物性格演进的严密线索。王安忆称赞麦家的小说,“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将条件尽可能简化,压缩成抽象的逻辑,但并不因此而损失事物的生动性,因为逻辑自有其形象感,就看你如何认识和呈现,麦家就正向着目标一步一步走近——这是一条狭路,也是被他自己限制的,但正因为狭,于是直向纵深处,就像刀锋。”这是一种准确的评价。从《解密》到《暗算》,再到这部被命名为“《暗算》第二部”的新长篇《风声》,麦家坚持书写一种别人难以想象的密室生活,坚持塑造一种强悍有力、同时具有理想光芒的人格。他在论证这种生活和人格的过程中,所显示出来的绵密的叙事耐心和叙事才华,在这个浮躁的时代都是不可多得的珍贵品质。
麦家小说中这种强大的逻辑性和事实感,是他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暗算》能够风靡大江南北的秘密所在。在一个以虚构和编造为主要生产动力的年代,他这种以实证精神为叙事基础的写作,为读者的文学想象提供了牢固的边界。这令我想起李安拍摄完《色,戒》之后,对龙应台说,《色,戒》里的东西,“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轮车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号码”,街上两排法国梧桐,是一棵一棵种下去的,易先生办公室里那张桌子也是民国时代的桌子,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的。今日的中国,谁还在用这种笨拙的手法在拍电影?它有意义吗?但龙应台评论到:“李安并非只是在忠实于张爱玲的原著,他是在设法忠实于一段灰飞烟灭的历史。”这样的“抢救历史”的行动,“使得他以‘人类学家’的求证精神和‘历史学家’的精准态度去‘落实’张爱玲的小说,把上世纪四零年代的民国史──包括它的精神面貌和物质生活,像拍纪录片一样写实地纪录下来。他非常自觉,这段民国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见的边缘,在大陆早已湮没沉埋,在台湾,逐渐被去除,被遗忘,被抛弃,如果他不做,这一段就可能永远地沉没。他在抢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历史。”(龙应台:《我看〈色,戒〉》)确实,这样的努力是值得尊敬的。比起《色,戒》来,像《无极》、《太阳照常升起》这样的电影在叙事上就显得太过任意、武断、随心所欲了;而《色,戒》是有事实感的,李安拒绝天马行空,他自觉接受物质材料的限制,遵循历史和生活的情理——这正是《色,戒》能够获得成功的重要依据。其实比起电影叙事来,小说界更加忽视物质外壳的建构,特别是在讲述历史的小说中,在器物、世情和生活样貌的书写上漏洞百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材料的虚假,细节的浮泛,正在瓦解当代小说的真实感——多数的中国小说,在进入一种历史和家族叙事时,由于缺乏符合历史情境的可信任的材料,他们往往把真的写成了假的,所谓的虚构,也就成了一种语言的造假。虚假导致小说成了无关痛痒的纸上游戏而日益退出公众生活——今日的读者中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不信任小说的精神风气。
在我看来,这是小说真正面临的悲剧,也是小说影响力日益沦丧的致命因素之一。一种以分享别人的人生经验为主要目的的阅读,一旦被作家苍白的虚构所颠覆,它所昭示的必将是小说的末日。麦家显然想改变这种状况。他试图通过小说实证能力的恢复,通过对真实人格的建立,来重新恢复读者对它的信任。因此,他不滥用虚构的权力,而是把自己的人物放在一个极度封闭的空间里,用坚固的细节、严密的逻辑、迷宫般的叙事来为一种人生敞开丰富的可能性。他写的是敌特工作,是捕风者(密码破译者)的神秘生活,这种生活,因为一般读者不熟悉,本来具有很大的编造空间,然而,麦家主动放弃一个小说家的虚构自由,而是迫使自己跟着人物和事件的情理逻辑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他笔下的人物和事件都具有强大的自我生长能力,因此,真正推动麦家小说向前发展的,不是作者的写作意图,而是洋溢在人性和事件里的那种深刻的情理。
通过这种情理逻辑的严密论证,麦家所建构起来的小说宫殿才获得了坚不可摧的真实感。《风声》尤其如此。一个人在险恶、闭抑的环境里,要将生死攸关的情报传送出去,他(她)如何掩护自己?如何传送情报?如何转败为胜?如何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如何既坚强如铁又狡猾似蛇?《风声》借由潘教授的讲述、“我”的推理、顾小梦的抗辩、靳老等人的回忆,以及“老鬼”本人潜在的自我陈述,步步为营,小心求证,每一个事实的出现,都可能被另一个事实所推翻,每一种说法的诞生,都可能受到另一种说法的质疑——麦家正是在各种事实和说法的互相驳难中,使人物丰富的内心获得了强有力的塑造。
这也是我欣赏麦家小说的理由之一:他的小说是有真正的人物的,他笔下的人生是可以站立起来的;他的小说是在为一种有力量的人生、一种雄浑的精神存在作证。
就此而言,我甚至愿意将麦家的写作,看作是当代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侧面。中国小说迷恋凡俗人生、小事时代多年了,这种写作潮流,起源于对一种宏大叙事的反抗,然而,反抗的同时,伴随而生的也是一种精神的溃败。如前面所说,小说被日益简化为欲望的旗帜、缩小为一己之私,它的直接代价是把人格的光辉抹平,人生开始匍匐在地面上,逐渐失去了站立起来的精神脊梁。二十世纪以来,小说多写黑暗、绝望和恶,并且写得惊心动魄,这种来自人性深渊的力量同时也粉碎了作家对世界的信心——他再也无力肯定一种健全、有信念、充满力量的人生了。这些年的中国小说重复了西方文学的这条写作道路,再加上近年消费文化的隐秘介入,平庸人生更是成了大多数小说的主角。很多人都觉察到了,这样的阅读令人意志消沉、精神涣散。
《风声》的出现是一个信号。它似乎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尽管令人悲伤,但仍有获救的希望;一种贵重的人格、一种庄严的人生并非已经死灭,而是仍然活跃于广阔的世界之中,问题在于,作家有没有能力使之站立起来。把凡俗的人生和雄浑的人生对接,把渺小的人物置身于理想的悲歌之中,疲软的小说也会由此获得一种重要的、肯定的力量。《风声》中“老鬼”的成功塑造,就为麦家进行一种肯定性的写作提供了生动的例证。
在这个一切价值都被颠倒、践踏的时代,展示欲望细节、书写身体经验、玩味一种窃窃私语的人生,早已不再是写作勇气的象征;相反,那些能在废墟中将溃败的人性重新建立起来的写作,才是有灵魂的、值得敬重的写作。一个叫米格的朋友看完电影《色,戒》后说:“身体从来都不是隐私,理想才是。对那些把理想埋在心底,用身体的湮灭去成全理想却不曾有过一句辩白的人,政客和看客不敢直视,无法理解,也不会去宣扬。国人,是常遗忘的。” 诚哉斯言。“老鬼”式的人生何尝又不是被国人遗忘的?这样的遗忘,映照出的其实是当下文学中触目惊心的精神残缺:没有希望,绝望是没有力量的;没有光,你写的黑暗可能是假的;没有理想,甚至连幻灭的表达也显得空洞而轻飘。因此,今日的文学,急需向我们展示更多的肯定和确信。
或许,《风声》和《色,戒》几乎在同一时间登陆中国并不是偶然的,它恰恰暗合了中国文艺的精神转型:在文艺中,在现实中,在一些滚烫的、坚定的身体战争背后,其实也隐藏着一种令人尊敬的痛苦、一种庄严高贵的人生;懂得辩识、体认这种人生的民族,才堪称是一个精神已经成人的民族。因此,我乐意把《风声》看作是一个新的、肯定性的文学起点;而写出了《风声》的麦家,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作家,他有权写作。
《风声》(《暗算》二部),麦家著,南海出版公司2007年10月版,23.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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