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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31:16


文/ 陈思呈

这位在长夜里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让我们为他树碑吧!

资深收藏家金池长老

趣读西游(下)

撰文_陈思呈

 

 

也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稀罕唐僧肉的。荆棘岭的十八公一伙,就只想和唐僧吟风弄月,而观音禅院里的金池长老,觊觎的则是唐僧的那件袈裟。他对那袈裟的痴迷,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包括生命。

金池长老是一个隐匿于寺庙里的收藏家。这名活了二百七十岁的长老对珍奇异宝有特别的兴趣和痴迷,就连他的打扮,也是体现出一定的收藏实力——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如此一片珠光宝气,作为对比,吴承恩特别在这一章节的前面描述观音禅院其他众僧的打扮——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可以得出结论,这个观音禅寺位于深山,简朴无闻,众僧很朴素,很有和尚“应该有”的样子的。金池长老的珠光宝气,绝对是另类。

他给唐僧师徒献茶:“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如果把这待遇看作是对唐僧师徒的恭敬,倒抬举唐僧师徒了,事实上这是资深收藏家的职业习惯,逢到可能的人选就想交流一下:“老爷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

看看,想切磋业务了。

但他这次碰上人物了。孙悟空安全感很足,最热衷于比斗,老和尚说他今年两百七十岁,他也要喊上一嗓子:这还是我万代孙儿呢!这当下老和尚显摆袈裟,猴子怎肯让他独出风头?立马解开包袱,取出那件惹祸的宝贝。说起唐僧这件袈裟,它是如来佛赐观音的五件宝贝之一,名为“锦斓异宝袈裟”,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球、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言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筘。” 可以想象,一时间,金池长老毕生收藏都暗然失色。

对于一名以收藏为终生事业的人,金池长老这一刻的心情是什么?他心中轰轰而来的绝望和贪婪,正如决堤洪水,无法拦截。他很想说服自己,镇静、镇静,可是他对这件袈裟的痴爱和震撼,竟使这个两百多岁的老同志不能把持,完全失态,只有放声痛哭: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到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父,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得作个唐僧?’”

若不是这一夜痛哭,我不会对这老和尚,产生一种政治不正确的同情。

观音禅院里另外两名提议杀人方案的小和尚,广智、广谋,有智有谋,谋财害命,按部就班,那真是毫不含糊啊。他们是简单分明的刽子手,没有什么好说的。而金池长老不同。在那失态的一夜痛哭中,他的痴迷有一种力量,而,如你所知,有力量的东西是可爱的,令我产生了为他翻案的冲动。

他不是那种活得轻飘的庸人,也不是活得僵硬的蜡人,他是一个有癖的人,是痴人。

足够痴了,就不要脸了,也不要命了。在那件袈裟面前,金池长老只想“怎得作个唐僧”,连命都肯与唐僧交换。虽然,没有生命,这所有的收藏就无以附丽;但是假如只有生命而没有收藏,这生命又只是巨大的空虚和惆怅。假如摆在金池长老面前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吃唐僧肉以换长生,放弃袈裟,一种是占有袈裟,放弃唐僧肉,他会选择哪一种?也许是后者。

中国古人对“癖”是欣赏的,岂止欣赏,简直是认为癖是非有不可的。张岱声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袁宏道深有同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

以风雅著称的张潮,对癖的问题更是上纲上线: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

总之,癖是可爱的,王羲之爱鹅,林和靖梅妻鹤子。金池长老那收藏之癖,宝物之爱,怎么就不行了?怎么就不是雅趣了?他那以茶待客的驾势,怎么就不能视为一个大收藏家的风度呢?他为他的毕生追求,连命都不要了,这痴妄,还不够酷?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以四十五底角仰视一下这位老和尚了?

好像又不对。问题在哪里?道德、伦理等等,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金池长老的问题,不在于他老和尚的身份,问题是——他把“癖”无条件地发展下去,变成了没有底线的贪。所以,他的人生失控了。

《世说新语》中有“支公好鹤”一则,支遁与金池长老同是和尚,也同样有痴,支遁是对鹤痴,住在剡东峁山时有人送了他一对鹤,他怕鹤长大了要飞走,就把那对鹤的翅膀给剪了。后来,飞不了的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支道林顿感懊悔,悟出自己对鹤不是痴爱,而是占有,需把占有心给去掉,才是“桶底脱落”。

当然还可以说得更有高度一些。

我们可以说,金池长老收集的不是宝物,是贪恋,是空虚人生的寄托。

常人寻求升官发财,甚至寻求多子多福,传宗接代,这些都是贪。金池长老在贪欲的酒池里大醉不醒,正如叔本华说,我们可将财富比作海水,喝得越多,越是口渴。他不知道,一件袈裟不外是纤维、颜料这堆物质的组合结果。所谓宝物,不就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矿物质。他对“物”的执着,就仿佛《海底总动员》里面那只几天没吃鱼的、忽然闻到了血腥味的巨鲨,那飚升而起的欲望,就连沉船里的炸弹也无法将它阻挡。

奇怪的是,吴承恩为什么偏偏要拿一个老和尚来上演“贪嗔痴”的好戏呢?吴承恩偏好恶搞和反讽,在这个观音禅院,他的惯用的恶搞之法,又来一次。按吴承恩的意思,佛寺简直就是各种男盗女娼、贪嗔痴怨的荟萃地。多少伤天害理,正好靠它暗渡陈仓。镇海寺里的和尚,因为跟金鼻白毛老鼠精(也称地涌夫人)变成的美女通奸,被吃了一个又一个。敕建宝林寺里的和尚,因为势利眼,被孙悟空打得狼狈告饶。吴承恩笔下的和尚,简直是“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

佛经教诲:众生生活于世间,以眼耳鼻舌身等器官与外界接触,产生五欲,执着于五欲并产生染爱之心,便成为贪,因此又以贪与爱为同体异名。“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好吧,既然需要“怎么不像和尚怎么来”,所以,金池长老就只好贪嗔痴全占了。

这位在长夜里为一件袈裟痛哭的和尚,让我们为他树碑吧!他其实是观音禅寺里的卧底,他的真实身份,是收藏界里的无名英雄。他不容易啊,潜伏在佛祖的眼皮底下,坚持他的痴恋事业。我们也许可以确定,金池长老不是因为做了和尚,才顺便收藏袈裟,好比猫儿收藏鱼骨头。不,他是因为痴迷收藏袈裟,干脆就去做了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