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陶渊明(一----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51:53
          陶渊明(一
   苏东坡何许人也?不说国人对他的评价,法国《世界报》评选全球范围内的“千年英雄”,涉及政治、军事、文化、宗教诸领域,选出十二位,苏东坡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人。

    那么,陶渊明又是什么人呢?他是苏东坡最崇拜的人。东坡先生提到他,永远是学生的口吻:“渊明吾师”、“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陶诗109首,东坡每一首都唱和了。在东坡看来,李白、杜甫还在陶渊明之下。苏东坡这种境界的人,尚且从陶诗中获得巨大的精神养分,我们今天怎能错过?我们错过了陶渊明,岂不等于俄罗斯人错过普希金、英国人错过莎士比亚、德国人错过荷尔德林?

    中国大诗人多,这是我们的福分,我们显然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真正开放的时代,既是面对世界的,又是面向传统的。忙着与世界接轨,将传统一脚踢开,这样的心态该告一段落了吧?大约二十年前,某大报有个醒目的标题:“诗人是商品经济的怪物。”时隔整整一代人,我们是否能反过来说:商品经济是诗意的怪物?两个怪物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碰头了,不打不成交,彼此学会包容,和平共处。我们的商品琳琅满目,我们的生活诗意盎然,所谓开放时代,二者缺一不可。

    我个人对陶渊明的兴趣,也是由来已久。其诗,其人,触动我已近三十年。今天手捧陶诗,仍是怦然心动,如遇美食,如见佳人。我很想写一本传记体的小说,取渊明先生的自传标题:《五柳先生传》。渊明先生说:“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非常感谢魏心宏老师,是他让我有了一个机会:先作尝试。

    德国的哲学大师海德格尔,称荷尔德林是“诗人中的诗人”,我们能不能套用到陶渊明身上去呢?

    对陶渊明的人格的赞美,历朝历代绵绵不绝,概而言之三个字:真性情。他究竟“真”到了何种程度,令数不清的大学者大文人对他顶礼膜拜?

    而由于评判标准的差异,历代对渊明的评价,反差也很大。和其他杰出人物一样,他也被符号化、变得云遮雾罩,并且逸出文坛,影响政坛,波及商界及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本文试图从个体解读的角度,回答这些问题。虽然是不自量力,但我毕恭毕敬。

    我们还是从生平说起。

    陶渊明生平简单。简单蕴涵着丰富。

    海德格尔讲尼采,涉及尼采生平,只用一句话: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亡。其实尼采生平,足以写成一本厚书,有些章节饶有趣味:他和音乐家瓦格纳争夺美女的故事,让许多人津津乐道。包括尼采为何发疯,也是读者的兴趣所在。但这些事儿,不足以进入海德格尔的视野。大师讲大师,严格限于思想进程,《尼采》一书长达一千多页,不重复,不拖沓。译者孙周兴先生感慨说:这就是大师作派!

    我们是仰望大师的人,而能够仰望,已值得欣慰。

    持续的仰望,让我们略去生活中的鸡毛蒜皮,藐视生活中的低级趣味。

    文人和哲人有不同。哲人如同高居云端,而文人归属大地。文品与人品,联系比较广泛。文人的生平、生活,应当被纳入视域。不过,这里也有分寸。

    我手头的几本陶渊明传记,包括名家如周振甫先生的《陶渊明和他的诗赋》,讲官场,讲时代背景,花去大量篇幅。结果是:传主本人倒显得有些模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国内传记类作品的通病。像我这样的读者,读今人写的古代传记,很难兴奋起来。

    写文人,文人就是主题,他身后的时代不应该罩住他,覆盖他。背景放大了,人就缩小了。比如我们常见的、写在教科书的“文学规律”:文学形象服从于、服务于他的时代。

    文学是研究人性好呢,还是展现时代好?这是一个问题。

    换言之:文学是自律好呢,还是他律好?

    言归正传。

    陶渊明生于东晋哀帝兴宁三年(公元365年),五十多年后东晋亡,刘宋立,是为南北六朝时期。渊明一生遭遇乱世,军阀打仗不消停,豪门大族不可一世。历史教科书,留下了桓玄、刘裕、谢安、司马道子这些名字,本文不打算为他们花费篇幅。渊明生前对军阀与豪族避之惟恐不及,我们没理由对这些人喋喋不休。

    他在诗中写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韵是气韵、气质。人事高度扭曲,丘山倍显自然,所以他“爱丘山”。这三个字,是他一生的写照。

    与之相对的“适俗韵”,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耳闻目睹,他还亲身经历过。这相异的两种人生情态,贯穿了他的全部诗篇。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妨说,他写自然就是写人世。

    没有纯粹的田园诗人,田园之为田园,乃是尘世的“他者”。今天,不是有学者力倡:乡土中国应该是城市中国的参照么?

    几千年的乡土,几十年的城市化……这是一个沉重却不容回避的话题。我们后面再细说。

    陶渊明的出生地,是浔阳郡柴桑县(今江西九江),一个叫上京里的地方。江西山水如画,今日古风犹存。柴桑是浔阳郡府所在地。上京里(一说栗里)离柴桑城很近,那儿有渊明老家,也是族人聚居地。他的曾祖父陶侃,原是庶族,靠个人奋斗当上大司马。大司马是军中元帅级别的职位,陶侃以一介布衣,靠沙场血战得来。他一身好武艺,最初到军中任职,却充满辛酸的传奇色彩:妻子卖掉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饭桌和床上的草、席,只为请人吃顿饭。那人还算有良心:要吃要喝要办事,为陶侃在部队谋了一份差事,使陶侃有机会靠敌人的性命换取功名。   

    东晋,司马氏王朝失去中原,偏安江南。王室虚弱,权臣互斗,豪强并起,几股力量大拼杀。陶侃有十七个儿子,大部分是武将,他们又互相残杀。族人要么成敌人,要么为路人。渊明这一支,呈衰败之势,他祖父陶茂虽然做过武昌太守,但正史无传。他父亲陶逸也当过太守,时间很短,死于他八岁那年。母亲孟氏,大将军孟嘉的小女儿,贤惠有佳名,她活到渊明三十七岁那一年。上京里的老宅颇具规模,有他的诗为证。但他父亲也没有留下多少遗产。到他这一辈,家境每况愈下。“家无仆妾,藜菽不给。”藜菽指粮食。

    看渊明的家族史,我们就不难理解,他为何要几次跑出去做官。魏晋时代,家族、门第的观念是代代相传的集体潜意识,深入血液的。家族的重要性,甚至高于个体生存。如同近现代的欧洲,大家族尚有标志家族荣耀的徽章。

    我们应当理解,渊明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反抗门第观念。

    他一生搬过好几回家,主要是避战乱。浔阳是当时的兵家必争之地,打过两次大仗。渊明讨厌战争,写诗只字不提。

    离柴桑稍远,有个园田居,渊明中年住过。更远的地方叫南村的,几间茅屋,是他举家避浔阳战乱之所。到五十岁左右,他又搬回有儿时记忆、有先人遗存的上京里。几十年过去了,老宅风雨飘摇,他度过生命的最后时光,死于贫病交困,享年六十三岁。

    有人说他只活了五十几岁,但更多的学者不同意。细致而客观的考证中,不难看出学者们隐匿着的感情。我写此文也不例外。杰出的人物,越长寿越好。

    我们不妨记下这三个地名:柴桑境内的上京里、园田居、南村。这是伟大的诗人生活过的地方。他影响了后来所有的大诗人。没有他的富有开创性的揭示,中国的山山水水不可能呈现今天的这种美。

    他告诉我们,山水之美,不在乎名山大川。赢得审美的至高境界,房前屋后皆风景。屈原了不起,但屈原描写洞庭湖的诗难懂。陶渊明的诗歌语言,在平淡中见功夫,所谓大巧若拙,大象无形。他的很多传世诗篇,不大读诗的人也能懂。

    他的日常生活很随意的。他有修养,有操守,然后他随意。这种随意,不是生活中的随随便便。看不惯官场的污浊,他掉头就走。苏东坡钦佩他,是因为东坡本人做不到这一点,“屡犯世患”,“九死蛮荒”,却不曾须臾脱离官场。当然,北宋和东晋不一样的,东坡为官,尚能为百姓做事。而东晋的官僚,敛财很厉害,又摆不完的臭架子,官大半级压死人。不敛财成不了大族,不摆架子显不出高贵身份。官场风气如此,好官难做。而军阀重开战,好官坏官都有性命之忧。

    渊明写诗也随意。柴桑离庐山不远,他并未跑到庐山去,写下一组五言诗。他所描写的,都是身边风物,寻常景观。苏东坡钦佩他,是因为东坡深知抵达这样的艺术境界有多么难。李白、杜甫,包括东坡自己,写了多少名山大川,却只是接近了陶诗的境界。民国初年的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杰作《人间词话》中,讲诗歌的最高境界:物我两忘,诗人与自然浑然一体。而陶渊明,堪称“无我”之境的第一人。

    为人生而艺术,为艺术而艺术,渊明两者都不是。对他来说,诗歌等于天籁。写诗如同喝酒,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喝酒难受,不写诗同样难受。事实上,酒与诗,伴随他的一生。

    法国画家高更,在塔西提岛上画画,和土著打成一片。陶渊明在柴桑,和农民打成一片。他下地耕种,可不是为了体验生活。他是地道的农民诗人,放下锄头拿起笔。一年四季,田野上都有他的身影。

    他先后娶过两个妻子,生下五个儿子。家道艰辛,老婆要下地的。为生计,他“投耒去学仕”——放下农具奔官场。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一岁,十三年的时间里,他曾四次出去“学仕”,学得很别扭,“学习成绩”始终上不去。最后一次当县令,只当了八十多天。他当官太难了,活得越本色,曲意奉承越艰难。官场的铁律:要做老爷,先当孙子。陶渊明也有委曲自己的时候,只不过忍耐有限度,上级要他做孙子,他把官帽一扔,扬长而去。

    一再奔官场,正是渊明的可爱处。他的家庭责任感,由此可见。他不指望重现祖先的荣光,却想方设法要让家人维持小康局面。责任与个性,是一对矛盾。有人含辱忍垢,当孙子,熬到做老爷的那一天,又拿别人当孙子。历代都如此,所以是正常现象。而批评这种现象,也属正常。写文章,不至于颠覆历史、因小人数量多就把小人写作楷模吧?

    陶渊明并非坚守个性,个性本自然,像一朵花一棵树,它的生长习性就是那个样子。有弯着长的树,也有笔直的树;有不惧风刀霜剑的花朵。毋宁说,乱世中的渊明几次出去做官,倒是想适当调整一下个性。高更不结婚,可以由着性子来,陶渊明办不到。

    渊明所谓真性情,有他的特殊性。他是在特定的生存境域中显现为真的。这一点,须仔细辨认,不可失之简单化。


 
    陶渊明(二)

人到中年,几番“学仕”失败,他才看透了。不单是看透官场,他也看透自己。像他这样的人,不归是不行了。“田园将芜胡不归?”他归到上京里,归到园田居。前者为老宅,后者有他家的田产,学者考证有十几亩。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他没料到,比如园田居失火,房子烧光了。又遇灾年,逢兵乱,他穷得断酒,饿肚子:

    饥来驱我去,不知竞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这已经是辗转乞讨了,又饿又羞怯的情状溢于言表。何之:哪里去。行行:走了又走。斯里:这里。估计他走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敲门尚且拙言辞。而当初辞掉彭泽县令,他没想到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可他的五个儿子都活下来了,他为父是称职的。他异乡乞讨,讨回的粗食分给五双小手。

    战乱赋税高,种田人朝不保夕。渊明一生,饿过三次肚子,分别是青年、中年和暮年。短则半月,多则半年。

    有个日本学者,名字我忘了,断言陶渊明隐在乡下而心系名利场,这人是胡说。魏晋隐士,确实不乏借“隐”扬名、从山林跃入官场之辈,但问题是:陶渊明根本就不是什么隐士。《晋书》将他列入“隐逸传”,取的是官方立场:有才华有名望的人,他不在官府里,他就是隐士。还有一种隐士,官当够了,钱捞足了,搬到乡下去,迈起四方步,摇头晃脑念几句古诗。陶渊明的诗中提到过隐士,可他的“咏贫士”、“咏荆柯”、“咏山海经”不是更多吗?他过的是普通人的日子,官场呆不下去就回家种地,是后人把他捧到“隐逸诗人之宗”的牌位上去。他变成木偶了。

    我们品读他,就是要还原他的本相。

    我读他近三十年,从来不觉得他是隐士。他为夫为父,他奔走官府,他躬耕田地,他爱酒爱美女,他体验疾病与死亡,他巴望儿子有出息……世俗的东西他样样不缺,他也不炼丹,不辟谷,不学长寿术,反对当神仙,凭什么说他是隐士?

    当时有“浔阳三隐”之说:浔阳境内的三个县令相继辞官归田,渊明是其中之一。但我们不必对这类说法过于当真。那个年代,隐士的帽子满天飞,陶渊明当过县令,辞官归家,隐士的帽子就飞到他头上了。如果他质量小,他会以此炫耀;如果他想沽名钓誉,他会拿这顶帽子做足文章,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跳回名利场。而事实上,我们发现他从未以隐士自居。帽子发给他,他也接过去,随手一搁,不知放哪儿去了。

    品读陶渊明,这也是关键处。这些地方,尤其需要“思想的细心。”

    渊明的生平,我们先说到这儿。后面展读他的诗篇,再来打量他弥漫在诗中的、激动人心的生存细节。

    渊明的著名诗篇,大都写于他四十岁以后。此前他的人生要务,还是养家糊口。青壮年,他有鲁迅所谓“金刚怒目式”的句子: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刑天是神话中敢与天帝斗的断头勇士,干为盾,戚为长柄斧。古代汉语,这些都是常用字。鲁迅自己是斗士,所以偏爱这两句。可是生逢乱世,渊明如何舞干戚呢?倒不如说,“猛志”内化为桀骜不驯的个性,并“常在”,一辈子改不掉。

    渊明二十九岁初入仕,为江州祭酒,属于州府的普通办事员。《晋书》说他:“亲老家贫,起为州祭酒。不堪吏职,少日自解归。”这段话表明,他年轻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就不好,做小吏仰人鼻息,没过多久回家了。第一次“学仕”,几乎交了白卷。州府又叫他担任主簿,属秘书类的差事,写官言文章,整天炮制假大空的东西,他没去。主簿官职卑微,却离领导近,可以做跳板。不少年轻人想去但去不了。渊明在祭酒的位置上“自解归”,领导派人来叫他,让他干秘书,他婉言谢绝了。看来,领导把他辞官的举动理解偏了。

    这一年,长子陶俨出生。次年,妻子去世,可能死于营养不良。渊明三十一岁,继娶翟氏。这是一个勤劳而健壮的女人,读过书,能持家。萧统《陶渊明传》说:“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萧统是《文选》的编著者,对魏晋及魏晋前的文学史贡献很大。《南史》亦说:“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古人用词很讲究的,“志趣”二字,说明翟氏不仅勤劳,而且与丈夫趣味相投。家庭生活是和谐的,苦中有乐。如果她抱怨,像今天的很多女人,逼丈夫捞官敛财,渊明不会写出那么多好诗。通过翟氏,我们不难设想,渊明有十几年的光景生活幸福。翟氏为他生下四个儿子,加上陶俨五个。古代妇女,这可是了不起的,她是一位“英雄母亲”。时过一千五百多年,我们向她致敬。

    渊明第二次学做官,是到荆州府,大概在三十五六岁。做了一年多,没有主动辞职。母亲去世了,他归家居丧,居丧一般是三年,也有两年半的。这规矩由孔圣人定下,理由是:小孩儿要长到三岁,方能说话行走,所以对父母的亡故,要居丧三年。渊明居丧的两三年,生活是不错的,名篇《和郭主簿二首》写于此时,我们来看其一: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馀滋,旧谷获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

    渊明悠哉游哉的形象,呼之欲出了。写的是上京里老家,堂前有林子,屋后有菜园。这百年老宅,散发着祖上的荣光,雕梁画栋虽不再,却足以慰藉身心。凯风就是旋风,夏日里的好风,掀起他的衣襟。春天的红高梁,此时已化作美酒,渊明自斟自饮。不过他表示:营造自己的生活是有限度的,过度满足就没必要了,不值得钦佩。我们不妨细看,诗中提到的蔬菜和粮食。渊明早年饿过肚子,印象很深。

    简单的事物,唤起美感和心情舒畅,这是渊明写诗的一大特点,也是他的价值观。生活的快乐,不以消耗物质的多少来衡量。这一点,在地球环境日益恶劣的今天尤其重要。

    但是,抵达这种心境很困难。叔本华讲:人类有两大不幸,一是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二是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这话耐人寻味。

    中国人常说:知足者常乐。也算是对叔本华的一种回答,将幸福理解为追求幸福的过程。可惜,眼下知足者少了。知不足本非坏事,是生存的大动力,动起来了,却又张牙舞爪穷奢极欲,如果长此以往,前景不妙。

    晚年的海德格尔,力倡用艺术来拯救技术世界。我想,他是希望人们沉浸于美感中,留连于生活的点点滴滴。从艺术和日常生活中获得快乐,对能源的依赖会降低,对自然的伤害会减少。而从容的生活,永远是快乐的前提。匆匆忙忙的日子,只有浅表性的、快餐式的开心。眼下,快乐、欢乐被开心取代了,不是一个好兆头。前者发自内心深处,是人的深度生存的产物。我担心有朝一日,欢乐、欣悦这类词会消失,躺到字典里去,如同大量物种的名称。

    渊明居丧结束,四十岁又做官了。这一年初,桓玄于建康(今南京市)篡帝位,逼走东晋安帝,打着晋室旗号的刘裕带兵攻他。其实这个刘裕,后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弑帝自立,改国为宋。他和桓玄狗咬狗,涂炭生灵。渊明写四言诗《停云》:“霭霭停云,蒙蒙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天下一片昏暗,平坦的道路也走不通了。他闲居己久,希望出去做事,可是军阀混战,搅得“八表同昏”。忧心时局,在他的诗中不多见。当时,他是谴责桓玄的。

    “停云”的意象,颇像陶渊明:停在空中的一朵云。诗人对天空,感受很细腻。

    六月,渊明远赴京口(今江苏镇江市),在刘裕军中做参军,一种文职小官。次年三月辞了。八月,为彭泽县令。彭泽县距他家一百多里,他自己说,主要是因为离家近。另外,“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公田种高梁,高梁酿美酒。渊明做县令,有点想头说在明处,可见他不唱高调,不宣称自己大公无私。这次能当上县令,是陶家长辈帮的忙:“家叔以余家贫,遂见用于小邑。”以他的性格,不会去跑官的。

    公田数十亩,种高梁好呢,还是种粳稻好,夫妻二人,意见不统一。翟氏随渊明去彭泽县,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种公田有县衙的小伙子,不劳她动手。不过她种田有经验,常在田埂上指点,计划来年春天的农事。她刚满三十岁,面孔红润,像我们在油画中见到的俄罗斯少妇。八月里秋高气爽,秋风吹乱她的鬓发。她现在是县令夫人呢。她远远的看见丈夫来了,官帽好像有点歪。渊明于官道的尽头下巾车(有帘子的马车),沿田坎路疾步走来。

    田野一望无际……

    常有州官郡官来,检查工作,吃吃喝喝也罢了,还指手划脚,摆不完的谱。渊明下班归家,一般是乐呵呵的,要么走向孩子们,要么走向挂在墙上的大号酒葫芦。如果他闷声不响,翟氏就知道:来了上级领导。

    入冬天冷了,渊明的酒量,随气温的下降而上升。这是他的习惯,持续二十年了。冬天曾经缺棉袄,他饮酒御寒。他饮多不乱,就像他的祖父。酒入血液他兴奋,醉眼朦胧看世界。他不是难得糊涂,他是经常糊涂。按上级的标准衡量,他可不够聪明。晋朝的大官皆出自大家族,权力很大,小官很受气。又因战乱,武官气焰高。渊明有个朋友,人称“刘柴桑”的,做柴桑县令,因为受不了窝囊气,跑到庐山当隐士,至死不出来。而普通官吏吃一点官俸,有“代耕”的说法,比农夫强不了多少。渊明指望公田酿酒,备下了坛坛罐罐,可他必须干到明年冬天。他有了一些官场经验,庶几能对付。

    这一天来了州官,是一名督邮,专门为刺史巡视各地的,架子特别大。督邮通常是刺史的心腹,督促各县刮民脂民膏。他人未到,规矩先来了,命彭泽县令陶渊明穿戴整齐出城迎接。按官方条例,这督邮架子摆大了,他所要求的迎宾规格,几乎和刺史大人一样。渊明很生气。翟氏把官帽官带拿出来了,却只望着他,由他拿主意。恰好前一阵子,同父异母的程氏妹在武昌去世,使他乱了方寸。他和小他三岁的程氏妹,感情很深的。翟氏看丈夫的模样,预感要出事。她还是没说什么。   

    渊明冒火了。督邮派来打前站的差狗斜眼瞧他,面无表情,催他系官带上路。他上路了,却不是出城迎接什么领导,而是回老家上京里。

    这是辞官的举动,连一纸辞呈都免了。有学者指出,渊明对农民有恻隐之心,完不成上级交给他的摊派任务,所以才走人。媚上必欺下,渊明不可能选择欺压百姓。

    他没有留连县衙,倒是去那片已播种的公田转了好几圈。

    《归去来辞》写于这一年,这是千古名篇。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晨熹微。

    古往今来,数不清的人吟诵此篇。胡不归:为什么不归。归向何处呢?归向人的本性,归向天地之间。它所表达的,是全人类诉诸自然的心声。活动变人形,生存难免有扭曲,而陶渊明这样的人,始终标示着人性的高度,血液的纯度,审美的力度。看来,老外都该学汉语,单为读陶诗,也值。

    人要谋生,难免“心为形役”,身不由己。有些人受得了,有些人受不了,古今皆然。陶渊明奔官场受压迫,他要愁眉苦脸,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也试图舒展眉头装笑脸,行不通。于是走人。他这一走,“走”出旷世佳作,将中国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典型情境给揭示出来了。古代为官者,不管是出于何种动机,都会吟诵它。而由于它是如此经典,今人的心态情态,同样在它的波及范围之内。

    不能录全篇,我们只能断章摘句: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衡宇”指家门,衙门内的渊明早就思念它了。辞赋写于十一月。渊明辞县令,是凌晨出发的,序言说:“敛裳宵逝。”走水路,他家门前有条河。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脱下官服,如释重负,一路上“载欣载奔”,几乎载歌载舞了。为何如此高兴?因为他打定主意,从此不踏官场一步。十三年憋气,他终于出了一口大气。他可不是来了犟脾气,像个愣头青年。不惑之年,一切都看明白了:“冻饿虽切,违己交病。”吃不饱穿不暖,无非苦了肌体,一味违心向官场,身心交病。渊明不想责怪谁,倒是有自知之明。他笼罩在欢乐的情绪中。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自然向他呈现了,而利欲熏心之辈,整天忙着算计,哪能看见这些。何谓云无心?只因人无心,不屑机关算尽。中国历代辞官者,数以千万计,唯有陶渊明,将朴素的欣悦,通过朴素的语言表达得淋漓尽致。没办法。没人能超过他。如同苏轼写中秋,到顶了。官场内外,朝堂民间,所有尚存良知与美感者,都会感谢他,是他,确立了人性的价值,审美的价值。反观那些计算性思维的鼓吹者,他们虽然得好处,锦衣玉食豪车伺候,却也付出沉重代价:失掉爱的愉悦。爱亲朋,爱自然,爱艺术。美国哲学家弗洛姆写《爱的艺术》,证明爱是需要学习的人生智慧。耍手腕搞阴谋,难免冷酷,铁石心肠,哪怕弄一座金山,搞一个帝国,他的逻辑永远是寻刺激,在动物的欲望圈中打转,人的快乐跟他无关。血管硬化、人变成石头了,快乐、欣悦这些情绪将自动消隐。这类人能欣赏陶渊明或贝多芬吗?事实上,我们称之为人,已经有所保留。

    唉,上帝是公平的,现实是残酷的。

    次年,四十二岁的陶渊明写下《归园田居五首》,古代读书人视同《诗经》,人人都能背。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杂尘,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从此诗看,园田居蛮好,属中等人家的庭院。只是一家七口人,加僮仆一二,日常开销是个问题。“开荒南野际”,当为写实。由于主妇的勤劳,善持家,方有这般光景。连家禽都活得有滋味,飞到桑树颠上去了。而现在的圈养鸡,只能扑打翅膀、徒作升空之状。渊明自己说,误落尘网三十年,什么意思呢?联系“性本爱丘山”,可能是说他十二三岁以后就迷了本性。他少年读书,受儒家影响不浅。他有“大济苍生”的儒家理想,却碰上军阀打仗。二十岁曾遭遇大荒年,虫灾,旱灾,雨灾,下地累死累活,仍然填不饱肚子。“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渊明老实,是什么就写什么。而当时的时代风气,士人普遍讲清高,追名逐利,却弄一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职演说、述职报告,大词套词层出不穷。渊明这种人,出去做官,将做官的缘由及“想头”和盘托出,在别人眼里是很不得体的。在他,却自然得很。   
            陶渊明(三)   诗乃陶家诗,如同云是天上的云。我们再看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成草莽。

    据说莎士比亚写诗写剧本,所用英语单词不超过三千个。渊明的五言诗,几乎找不到生僻字。我的电脑很能配合他,不像此前写司马相如,怪字叫人头疼。渊明诗用田家语,几十年后的文学批评家钟嵘,认为他犯病,不够高雅。如同今天的某些评论家,以正统自居,装不完的高雅,实则俗不可耐。

    鞅,为驾车时套在马颈上的皮带。轮鞅代指车马。坐车的贵人不会到穷巷来的,渊明与农夫共处,心忧地里的庄稼。“霰”是小雪珠,若铺天盖地袭来,庄稼将被打得七零八落,变成一片荒草。渊明开荒已见成效:“我土日已广。”劳动者关心劳动成果,不管他是劳心的,还是劳力的。渊明放下农具,走向笔砚,手上有老茧,挥毫写出传世诗篇。识字的农夫能看懂的,读书人能欣赏,互相传阅、吟诵。渊明不写“抽屉诗”,他期待着阅读。

    《归园田居五首》太有名了,我们最后看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这诗不用解释,它诉诸人的审美直觉。本文所能做的,仅仅是谈点感受。渊明于农事并不精熟,向南开荒种豆,草盛豆苗稀。翟氏在家里,守着五个孩子呢。做饭洗衣,种菜喂鸡,她一天到晚忙碌。丈夫扛着锄头回家啦,她老远就在门首看见,或听到他的声息,赶紧温一壶酒,将菜肴回锅……炊烟又起,却是袅袅向月夜。

    两年后,园田居失火,全烧光了。一家老小,连同左邻右舍,眼睁睁望着,那个心疼呀。草屋八九间,小孩儿又多,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几岁。小孩儿玩火烧房子,草房,又逢夏日风高时,一旦火势上来,人就拿它没办法,不敢靠近的。房子没了,器具也没了,只好搬到船上过。一度钱粮无算,日用紧张。渊明辗转乞食,可能就在这一年,五个小男孩儿,全是吃“长饭”的,刚吃过饭,转眼又嚷肚子饿……亲友们来帮忙了,入秋重新盖房,整理庭院,却是银两不继,横竖是大不如前:“果蔬始复生,惊鸟尚未还。”

    而浔阳方向硝烟起,军阀追杀起义军,双方恶斗,百姓逃窜。

    四十六岁的陶渊明,移居南村。

    南村离柴桑城是更近还是更远,学者们争论不休。我未曾考证,姑用后者吧。渊明写《移居二首》,其一云: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左传.昭公三年》记载民间谚语说:“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古人灼龟,以龟甲的条纹取兆,称为卜。渊明不大信天命,迁南村,只有世俗的理由:火灾后的园田居令人心酸,浔阳闹兵乱。南村吸引他,是因为他听说那儿有不少“素心人”。他离开仕途五年了,仍然对“杂心人”耿耿于怀。讨伐桓玄的刘裕就是杂心人,说一套做一套,干了很多缺德事儿。刘裕的部属更以搅扰地方出名,当初渊明还跑到刘裕手下做参军。现在他心明眼亮了,他知道素心人聚集在什么地方。他们除了农夫,也不乏像他这样的、做过小官的读书人。因避战乱、避权贵,素心人寻找素心人,躲进南村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东边打仗,躲到南边去。“今日从兹役”,役是搬家之劳。房子小无所谓,能安下几张床就行。邻居常来往,门第观念、等级意识在这儿没市场,杂心人在别处。

    邻曲:邻居。农家连成片,小路弯弯曲曲。古人造词,一词多义。“邻曲”二字非常舒服,好像把弯曲的河流、起伏的山峦、袅袅的炊烟都包含在内了。这和今天的某些“新农村”,将农民迁入成排的水泥房大相径庭。千百年形成的自然村落,改变它须慢慢来,不怕花上几代人的工夫。切不可用城市的模式套乡村。一哄而上的城市够呆板了,生活中的愚蠢也够多了,城市病再去传染乡村,城乡皆病,百年难治。

    从此诗看,渊明灾后的生活明显下降了。不过,房子简陋,大伙儿反倒畅所欲言,“抗言”是直言,谈古论今。有好文章拿出来,疑难处一块儿剖析。渊明向往着跟素心人过日子、数晨夕。而素心人的另一大特点是想做就做,不会拖泥带水。我们看其二: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招,有酒斟酌之。

    农务各自归,闲暇则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记,力耕不吾欺。

    今九江境内尚有柴桑山,也许是渊明登高处。春秋佳日,或惠风和畅,或天高云淡。朋友相召唤,穷巷子充满欢声笑语,哪家有酒就喝它一通。干活各忙各的,闲暇则相思,相思则相聚:披衣出门去。乡村天地广,山上,河边,树下,墙内,太阳照着,月光笼着,真个言笑无厌时。风景,人事,俱欢畅。杂心人相处,花花肠子多,尔虞我诈,充斥假话与奸笑,真他妈的烦。渊明写素心人的日常生活,却处处指向杂心人。所以他笔锋一转,讲道理了:这样的生活意蕴岂不高明?抛弃它毫无理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天道酬勤,力耕的日子不会欺负人的。   

    过了八百年,苏轼贬黄州,举家开垦东坡,面对一片麦浪,慨然写道:“力耕不受众人怜!”

    我读《移居》第二首,有个奇怪的印象:渊明有几分摩登的。有酒斟酌之…闲暇则相思,呈现一派天真。一群布衣眉飞色舞,今日走这家,明日奔那家,渊明在他们当中。只要有粗茶淡饭、几杯老酒,幸福就会前来照面。南村,一百多户人家呢,更有来访者络绎不绝。老军人老儒生,曾经混迹于官府的邓主簿、戴主簿、庞参军、刘遗民、丁柴桑……渊明说:“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亲旧招饮,他去了必喝醉,喝醉掉头还家,主客皆随意。他“逾多不乱”,从不耍酒疯的,这是一种酒德。他朋友多,朋友几乎都是酒友。春夏秋冬,无日不饮。朋友们喜欢他的诗文,但没人恭维他是大诗人。一切皆平实,农事,人事,酒事,文事,浑然一体,乃是生活的常态。渊明自在“浑然”的状态中,并无揭示这一状态的主观意志。而意志一旦成形,可能就要走样。苏轼学他,喊出口号:“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苏轼够可爱了,不过他的境界,源头却在渊明。所以朱光潜有句名言:

    苏东坡之于陶渊明,有如小巫见大巫。

    诗人是什么人?是真性情的守护者。任何时代,若是诗意退场了,必定不是完美时代,差得远呢。渊明的时代政治黑暗,但民风是淳朴的,尤其在穷乡僻壤,权力染指非常有限,千百年的风俗,破坏它谈何容易。

    杂心人在城里,素心人在乡下。

    《五柳先生传》写于这一年,二百来字的小传,字字珠玑。我们不妨摘录:

    先生不知何许人矣,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晋人姓甚名谁,不是一桩小事儿,其中能看出家族背景。渊明祖上曾显赫,母亲孟氏亦出自大户人家。他写自传,一概略去不说,他自己还成了“不知何许人”。且不说他小视门第吧,反正文章这么开头,人见人爱,不同阶层的人都会喜欢。率真这种东西,价值是恒定的,再过一万年,人类也不会崇尚装模做样。渊明不讲姓字,但人人知道了他的姓字:姓陶名潜,字渊明,又字元亮。他当过彭泽县令,人们又叫他陶彭泽,陶令,以及他去世后的陶靖节,陶征士,不嫌其多。毛泽东不大看得起古人的,却写诗说:“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不同的称呼,相同的亲切,读渊明诗文,很多人都觉得他像家庭成员。闲静少言,静,却是一种语言。法国大诗人里尔克,举止非常安静,朋友们很容易受他的感染。安静与寂静,看似一步之遥,其实相去甚远。我生活的成都周边,司空见惯的牌客们,几天不摸牌,人要生病的。几个小时无所事事,人就呵欠连天百无聊赖。一点小小的“瘾头”,竟然维系全部的业余生活,人类几千年文明史,未曾有如此之怪现状,精神颓败到极限了。渊明地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写渊明,好像不该提这些:我担心倒了读者的胃口。

    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也是一种解。这既是读书方法,又是价值取向。比如他常读《史记》,引司马迁为隔代知己。二人性情,何其相似。有些书像老朋友,时常造访的。有些书翻翻就行了,像普通熟人,打个招呼,一年半载见个面。渊明斜倚柳树读书,抬头望望停云,摸摸小儿子阿通的脑袋。读孔子,读老庄,读屈原,读山海经……他有他的文化谱系,却并未想到,他自己又是一代宗师。中国文化选择陶渊明,方为不羁的人格、行云流水般的自由精神树起一道丰碑。但凡能仰慕者,皆可受惠矣。

    他家徒四壁,墙还漏风,粗布短衣打补丁,一日三餐成问题。南村未必是这般景象,他自写小传,含激励之意,所谓生存的向度。躬耕导至贫穷,他心里何偿不明白?他也矛盾,“贫富常交战”,几度奔官场,正是矛盾心情的体现。他真,所以他作假难,更别说帮官僚军阀盘剥百姓。孔子的得意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渊明箪瓢屡空,亦能怡然自乐。他并不轻视物质生活,既然不能拿个性、拿良知去换取,他就得甘于贫穷,为贫穷作好心理准备。孔子食不厌精,收学生的干腊肉,却强调“君子固穷”,两者不矛盾的。我读中外传记,发现优秀人物都有忽视物质的倾向。即如一些大富豪,个人生活却朴素,挣钱回报社会,比如香港的田家炳先生,在国内捐赠了几十所颇具规模的中学,把老家的别墅都卖掉了。眉山有两所,他捐赠五百万人民币,带动地方投资,功莫大焉。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散财,亦有道。

    田家炳先生,也爱渊明的田家语么?

    渊明在小传的最后总结说:“不戚戚于贫践,不汲汲于富贵。”汲汲通急急,急于营求的样子。狗急跳墙,人急则不择手段。如果人人都急红眼了,生活将陷入一片混乱。   

    汲汲于富贵不好,勤劳致富却是好的。可是勤劳者往往难致富,起早贪黑的人,风雨赶路的人,烈日暴晒的人,加班加点的人,几人脱贫几人致富?

    不说这些。

    渊明在南村住了两三年,总的说来生活不错,诗中有贫穷,但心情是好的。素心人在一起,有酒斟酌之,登高赋新诗。艺术,自然,友情,均属于素心人,杂心人不配。渊明家有酿酒的传统,“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近局:近邻。也有解释说,古人聚饮曰局。有时他用葛巾帽滤酒,将酒糟倒去,再把帽子戴上。他善于杀鸡,动作利落,翟氏在旁要闭眼的。东坡喜欢吃鸡,讲明是模仿他,“一日杀尽西村鸡。”——东坡为惠州人造桥,百姓杀鸡犒劳他。渊明居南村,教农家小孩识字,大都免费,偶尔收点东西,或去小孩家吃顿酒。村里起纠纷了,请陶彭泽去裁断。他穿短衣,打赤脚,判案头头是道。纠纷案了结,这家请那家邀的,省下去官府的诉讼费,拿来买酒喝……村里的聚会,通常有个由头,而邻里和睦,由头总是层出不穷。所谓素心人,不是一句空话。和谐社会能持久的,应该说,农耕时代的自然村落,和谐是最佳值,生活朝着这个方向,如同水往东流。凭它浔阳打得天翻地覆,南村却是一派祥和。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渊明却要破破这千年老例,“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渊明快五十的人了,举止如少年,欢饮达旦。这是诗人作派,更是酒仙姿态。后来李白过柴桑,拜谒渊明故里,据说三天酒不醒。可是酒在李白手中,多少有点像道具。诗仙酒仙的背后,其实有个隐匿的巨大身影。

    渊明混迹于农民,却和农民有不同。他能写诗,有审美观照,这点很重要。他活在农事与文事之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他的交游,还是读书人多。而这些读书人,由于仕途不得意,反而拥有纯正的艺术标准。达官贵人成堆的地方,渊明的田家语要被嗤之以鼻的。

    魏晋文章,有过短暂的随意通脱,到头来还是接承汉赋,堆砌词藻崇尚华美。渊明写鸡写狗,写桑麻写炊烟,简直煞风景。官方的文学标准,长期排斥渊明。由此可见,渊明的真,也真在他的诗风,他的眼里完全没有官方标准,生活向他呈现什么,他就写什么。他始终与周遭的、切近的东西保持互动状态。切近可不是距离概念,海德格尔在现象学的意义上辨析“近”时说:“去其远而使之近。”由此可见,“近”是动态的东西,白云也近,千年也近……杰出的审美观照,平淡中见神奇。渊明只在不经意间,抵达了汉语诗歌的最高境界。不经意处,恰好显露大手笔。中国农村几千年,没有比这更好的写照了。李白显然写不过他,转而挥笔向名山大川。杜甫再一转,深入苦难的人间……说渊明开了田园诗的先河是不够的,后来一切大诗人,无不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受惠于他。

    也许我们可以说:他俗得多么雅!

    宋词兴起时,不也被称为俗气吗?瞧瞧那位奉旨填词的柳三变,浑身上下,全是市井气。

    渊明写农村,柳永写市井,文气是贯通的。诗用俚语村语寻常语,渊明是无可争议的大宗师。当然他也有继承,比如《诗经.国风》及两汉乐府民歌。

    我们来看他的另一名篇,《咏山海经十三首》之第一首,写于四十四岁,孟夏的园田居。仲夏,园田居就烧了。

    孟夏草木长,绕屋绿扶疏。众乌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且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诗中有昂扬之态。和素心人相处,他因畅快而摩登;与自然神交,有情兼有力,与生俱来的昂扬呼之欲出了。他吟诗,想必有手势的: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南宋大儒朱熹格外理解他,称他是豪放派。他咏荆柯,豪气十足。

    平淡与豪放,渊明兼而有之。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语出平淡,却见深情。表情达意,越是言简越感人的。不久,园田居毁于大火,不单渊明唏嘘,我们也为他心疼。他的居所是他的美感之源,而他提供的美感,惠及后世中国人。

    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诗人中的诗人”荷尔德林写下这名句,看上去却像写陶渊明。生存不避艰辛,艰辛中有欢畅,有美感,多谢陶渊明,田园显现为风光,农家寻常日子提升为诗意。眼下遍及全国的农家乐,该有渊明一份功吧?文化传承,文人是核心。他们的情感、操守、趣味,对日常生活有不易察觉的重大影响。

    渊明有一首诗,被无数次地引用、阐释,我们也不该漏掉。《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云: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虽无量岁功,即事多所欣。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

    日入相与还,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先师指孔子。《论语》说:“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孔子这是针对读书人讲话,渊明没忘,却已力不从心。学而优则仕,入仕也难,逢乱世更难。圣人又讲:邦无道则愚。渊明“转欲志长勤”,做好长期务农的准备。农民不满苛政,他还去劝解。他是读书人呢,明白当农民已是生存的底线,无路可退了。与其抱怨、恨声不已,不如来点幽默,来点欢乐。我记忆中的生产队时代,农民在烈日下割麦子收谷子,很能找乐的。作家刘玉堂还说:集体劳动好,把爱情来产生……   


        陶渊明(四)

平坦的原野交汇着远来的风,油绿的麦苗欣然迎接万象更新。——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这两句,苏东坡玩味再三,连称好、好,写条幅送人,不计其数。换成海氏语言,它表达了植物的“朦胧的欣悦”,这境界,任何科学都难以问津,唯有诗与思,方能捕捉动植物的灵魂。

    渊明以真性情感知物的萌动,物的欣悦。他曾指斥当世:“真风告逝,大伪斯兴。”“斯”为语气助词,大伪遍天下,官场尤甚。在他,伪已无痕,真也消隐。而我们恰好在“伪”的背景中读他,将他显现为真。海氏有名言:恶是善的恶。渊明向我们指出:真是假的真。真善美,假恶丑,辩证依存。

    渊明的真性情,指向一切虚假之物。

    初春的麦苗,还看不出一年的收获,那无边无际的新绿,不也让躬耕之人与良苗共欣悦吗?太阳下山,结伴还家,喝几盅解解乏,芳邻有好酒,有好语,款款入夜。诗人长吟掩柴门:今生就这样吧,做个垄亩间的农民。

    渊明的选择,没人能够责怪。他付出了代价:五个儿子没一个成器的。“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看见朋友的小孩面色红润,他才发现自己的儿子营养不良。老大懒惰,老二不好学,老五只知找东西吃……宅边五柳树,堂前五个孩子,树成材,儿子难成器。渊明无话可说。也许当初辞县令,他已想到这一层。他尽力补救。不过,世事也难料,当官招祸的例子很多。晋末乱世,今天朋友明天敌人的,早晨发誓晚上翻脸的,整个一笔糊涂账,孔明再世也弄不清。渊明能保全身家性命,已是一大功。

    浔阳那边战事告停,渊明搬回上京里老家,大约不到四十九岁。

    上京里距柴桑县城五里,老宅阔别六七年,越发破败了。渊明办私学,收点钱贴补家用。他以前干过的。南村看来不行,素心人多,有钱人少。柴桑毕竟是县城,富人的孩子能交学费。可是渊明为人爽直,有人装穷他也当真。私学规模不大,收入有限的。他好酒,倒是收下不少酒。翟氏把他的酒藏起来,每日限饮二壶。可是来了客人,她经不住丈夫央求,说出藏酒之处。有朋友叫颜延之的,能写诗,会当官,宦游至柴桑小住,每天出城看望他,对饮称快。颜延之要走了,到广西桂林做大守,留下二万钱,却留在酒肆,免得渊明赊酒账。二万钱,够渊明喝两年了,他很高兴。上京里,柴桑城,他都是名人。他常打赤脚,头戴葛巾帽,腰间有个酒葫芦。进城,小孩儿要围观的。他人缘好,行为异常,天命之年名播四方。有和尚名慧远,跟皇帝都有书信往还的,想跟渊明交朋友,渊明却冷淡。慧远派人到上京里邀请他,请不动。刘柴桑受慧远委托又来请,渊明去了,只喝酒,拒绝加入和尚搞的什么协会。双方不愉快,渊明掉头走人。素心人与杂心人,走不到一块儿的。这事众口相传,一帮小隐士学他的模样,也戴葛巾帽,也挂酒葫芦,心里却装着朝廷官府。渊明一笑置之,并不道破。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人间指官场。渊明不会轻生的,他活得很好。

    他在酒肆请客,大伙儿七歪八倒,杯盘狼藉。他也在家中独酌。老宅很大的,虽然年久失修,却也春花秋菊。萧统说:

    渊明诗篇篇有酒,其意不在酒。

    不在酒在何处呢?萧统是梁朝太子,看渊明的眼光,跳不出朝野模式。渊明喝酒便喝酒,哪有许多意思。酒是兴奋剂,艺术也是兴奋剂,“诗酒趁年华。”中国诗人喝酒,渊明是巅峰人物。阮藉早他百余年,酒量比他大,时常烂醉如泥。渊明不是这样,他也醉,但醉了尚能写诗,能观周遭风物。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这诗有禅味儿。诗人静观,更能感受生命的律动。苏轼受他启发,写下名句:“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由于静,而对群动了然于心。由于空,而将万物纳入眼底。

    公元416年,五十二岁的陶渊明写《饮酒二十首》,序言说:“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耳。”

    名酒从何而来,他没说。什么牌子他也不讲,不然的话,今人拿去做品牌,不在茅台之下。时令在春夏之交,昼长夜短。名酒数量不少,他无夕不饮,说明他喜欢傍晚饮酒,喝到夜幕四垂,满天星斗。他字迹潦草,老友加以整理,换纸书写。他挥毫运思俱萧洒,以为一时之欢笑耳,并无传世的意思。但老友为他收集,想必有这层考虑。渊明写诗,尽兴而已,他又不拿去发表。英国大诗人济慈,随写随扔,他的传世之作,大半是朋友在地上捡的。包括画家音乐家,这类例子举不胜举。好诗像原野吹来的一阵风,风过了无痕。多谢渊明故人,整理书写二十首,全是佳作。其中第五首,后世诗人视为圣品,焚香沐浴方能展读。这诗明白如口语,体现渊明的一惯风格。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菊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夏季的诗人写秋天的感受。对他来说,四季无远近,循环在眼底。所谓天人合一,一般人说说而已。渊明到这境界,如白云出岫飞鸟入林。结庐:构屋。人境:尘世。渊明浑身静穆了,无论置身何处,皆能悠然自如。他从来不回避尘世的艰辛,所以他可爱。由于长年躬耕,他的皮肤黑了,肌肉松驰,状如老农,却是不折不扣的精神贵族。古今人类,能到他这境地的,寥寥无几。多少人阅尽人间沧桑,读此诗感慨万千,以至潸然泪下,却又从中获得巨大的心灵慰藉。此诗的能量有如铀矿,对人类精神具有永久性的冲击力。

    渊明的静穆,是将“群动”包涵在内了。全诗五十个字,自然与人事,都在其中。如果卖给出版商,一个字十亿美金。渊明如希腊神话里的大力士参孙,从大地获取无穷的神力。“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寻常景象蕴涵着真意,欲作辨析却忘了语言。渊***眼看世界,一派祥和与欣悦。传说中的如来佛祖,也许会微笑着说:审美的至高境界,和我的极乐世界相差无几了。

    鲁迅念念不忘“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他议论说:“正因为陶潜并非浑身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先生是斗士,斗士常常看见金刚怒目。先生的理解可能有缺失。窃以为,静穆与金刚不对立。或者说,有金刚才有静穆。静穆完成自身之时,金刚已在其中。诗人几十年的人世修炼,有如他那浑然一体的自然感受。他不想加以辨析的所谓真意,包涵了自然、社会的矛盾律。

    什么是矛盾律呢?简言之,矛盾的双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读陶诗,这一点非常重要。毋宁说,静穆来自静穆的对立面,来自人生的动荡与喧嚣。安静,宁静,一般人都有体验的。而静穆发生的概率很低,以浅显的文字加以揭示,不露痕迹地逼近、抵达,就更难了。

    伟大的诗篇,永远是人类生活的稀有事件。

    渊明写过《闲情赋》,赞美女人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赞美,而是热烈、激烈、奔放,别说古人,就是今天的某些人也会受不了。对女性之美直抒胸臆,评论家会皱眉头的。文学瞄准两性,研究饮食男女,将社会抛到社会应有的位置上去,评论家就对评论家说:格调不高……所以他们对《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尽可能的拔高,把曹雪芹描绘成指点历史规律的人。这些人显然有毛病。渊明赞美女人,和曹雪芹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如出一辙。渊明惆怅,雪芹哀伤。

    《闲情赋》近两千字,我们摘录几句: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有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在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毁于华妆。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愿…

    翻成白话诗,大致是这样:我愿做她漂亮服饰的衣领,承受那可爱的脑袋残留的芳香;可悲的是她晚上要脱掉衣服,秋夜漫长,使我惆怅。我愿在她的石榴裙上为衣带,束缚她轻盈纤细的腰身;可叹气温有变化,她随时可能换衣裳。我愿在她的云发中做发膏,让她柔顺的黑发披散香肩;然而佳人常洗发,发膏一去不复回。我愿在她的细眉上为黛色,随她的美目顾盼四方;可她施粉讲究新鲜,纤手抹脸,让我毁于一旦。我愿做她脚上的绢丝鞋,随她雪白的双足走呀走;可叹她走走停停,忽然上床睡觉,把我扔在地上。我愿在阳光下做她的影子,随她的风流体态到处闲逛…我愿在深夜为红烛,在堂屋的两根柱子间,照亮她含羞带笑的容颜。我愿…

    写到这儿,我也为之心动。渊明笔下的俏女人,性感,泼辣,和戏台上的佳人很不同。所谓真性情,真到女人身上去了,细腻,而且日常化,好色之情奔来笔端,美感洋溢,连“止乎礼”都不要了,令人向往床上的光景。此前的辞赋,从屈原到曹植,没人如此的日常化,简直是光天化日想入非非,难怪道德专家要惊呼:把它从诗集中剔出去!欣赏渊明的萧统也说它“白玉微瑕”。倒是鲁迅,建议日本的翻译家尊重它。

    我记得,莎士比亚写罗密欧与朱丽叶,有类似的句子。罗密欧潜入朱的宅院,偷看佳人。而佳人倚窗台望月亮,一只戴白手套的纤手托住美丽的下巴,罗发感慨说:我多么希望做她手上的白手套……

    如果莎翁读过渊明,会改了重写。

    渊明浑身静穆,也把男欢女爱包涵在内了。

    诗人中的诗人,真和美,到极致了。

    渊明咏荆柯,就是鲁迅先生推崇的金刚怒目式:“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渊明写荆柯,与史书相印证,表明荆柯有勇气,缺剑术,本不是什么剑术高手。目前的武侠片重杀气,侠气是糊弄人的。导演们对侠的理解,跟司马迁、陶渊明相去甚远。本文闲笔提一句,不想多说。我所担心的,是针对传统文化的虚无主义:单一的理解,会导至单调的社会生活。而票房与生活相比较,永远是小菜一碟。编导力量大,行事当谨慎。   

 

        陶渊明(五)     渊明五十八岁写《桃花源记》,桃花源三个字妇孺皆知,电脑上有连词。它是中国的乌托邦,理想中的和谐社会。“晋太元中,武陵(今湖南常德境内)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

    两年前(公元419年)晋宋易代,刘裕称帝,渊明仍用东晋纪年,表明了他对“新朝”的态度。刘裕逼死晋恭帝,先用毒酒,后以被褥闷杀。渊明愤怒,写《述酒》影射,这是他平生最隐晦的一首诗。刘裕的手下如狼似虎,政治黑暗,苍生遭难。渊明描绘理想社会,有如流浪汉想象广厦千万间。这时他陷入贫困,断酒,甚至挨饿了。

    桃花源内,却是一派欣欣向荣。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

    俨然:整齐。黄发:褐黄色的头发,指老人。垂髻:垂下来的头发,表示尚未总角——梳成少年的两根小辫子叫总角。垂髻指幼童。

    对乱世习以为常的打渔人,忽然走进和谐社会,看见穿戴迥异的、怡然自乐的老人小孩儿,双方都大吃一惊。

    桃花源并非虚构,而渊明是听来的,描写有点理想化。他写实,也写出了强烈的向往。古代文人从秦汉起就寻仙成风,李白寻得最厉害。到苏东坡,不寻仙了,只希望能长寿。陶潜是个例外,他反对神仙,甚至反驳彭祖长寿术。他的理想是桃花源式的生活,民风淳朴如上古时代,没有压迫,当然就没有反抗,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说:桃花源有父子无君臣。这表明,陶渊明式的乌托邦,等级是存在的,却没有儒家的等级森严:所谓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自然界的欣欣向荣,渊明是见证者和揭示者。社会的欣欣向荣呢?阳光雨露禾苗壮,军阀打仗尸骨多。

    桃花源内别有天地:渔人受到盛情款待,这家请那家邀的。全村的人都跑来了,对渔人充满好奇。而他们的祖先早在几百年前,避秦时战乱,就躲进了桃花源,“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国学大师陈寅恪,对《桃花源记》的取材作过详细考证。渊明写实,当无疑问。

    眼下的影视剧常有这类镜头:官军来了,百姓鼠窜。几千年封建史,军队不是人民的军队,政府也不是人民的政府。皇权无处不显赫,百姓无处不可怜,比奴隶社会好不了多少。衙门里偶尔走出一个清官,百姓就感恩戴德叩头不已。社会生活,权力所占的份额太大了,自由精神成长艰难。一代又一代,自由变得踪迹渺然,知识分子也很难辨认。反观西方,权力经过无数次折腾,终于把它的对立面揭示出来了,这相异之物就是自由,二者互为“反运动”,今日大欧州,初步显现了运动轨迹。群体有群体的力量,个体有个体的尊严。而古代中国老百姓,没有多少尊严,要么苟活,偷着乐,要么躲进桃花源,勉强做个自由人。说勉强,是因为这自由平等很脆弱。

    中国幅员辽阔,山水阻隔,农耕时代自给自足,桃花源式的幸福村庄是完全可能的。皇帝的大手压下来,指缝中会有遗漏。渊明式的乌托邦,犹如一条漏网大鱼,并且千百年活蹦乱跳,受读书人和改革家高度关注。不难想象,历代皇帝,肯定不喜欢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陶渊明的小村庄,连个村长都没有,这不是想造反吗?

    中国封建史,桃花源是个异数。可惜它仅仅是艺术品和学术对象,生活中没有成长壮大的空间。

    渊明深情描绘桃花源,自己却陷入困顿,有一年重阳节,断酒了。《宋书》说:“尝九月九日无酒,出宅边菊丛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归。”重阳节登高赋诗怀念亲朋,渊明断酒,说明他平时隔三岔五酒不沾唇。他想酒想得厉害,写诗才篇篇有酒……这次送酒的人,是江州刺史王弘。这人为官不坏,公私分明,渊明喝他的酒,没啥心理障碍。渊明在菊丛里等了很长时间,王弘姗姗来迟,可能因为消息蔽塞。布衣和官员平等交往,有时候来了两个刺史,陪一个老农,谈话很投机。可是有一回,中途又赶来一个太守,对渊明在座不高兴,斜眼瞧他。这太守名叫谢瞻,事后记录这次难得的四人聚会,删去了陶渊明。姓谢的也是文人,《文选》有他的几首歪诗。他以堂堂太守之尊,和陶渊明同桌饮酒,觉得近乎耻辱。

    这些事儿,渊明已经见怪不怪了。

    官员的接济是有限的:清官钱又少。渊明不哭穷,不敲门,不写李白写给韩荆州的那种求职信。官员调动频繁,也不可能经常照顾他。再说他性子倔,择友严,官员还怕请他不动呢。当初的慧远大和尚,官与僧都趋之若骛的,修书请他,他不去就不去。当官的,首先是朋友才行,比如王弘。

    有一次王弘请他到庐山喝酒,他赤脚去的,大脚板上全是泥。王弘要为他做几双鞋,他坐地抬脚,让对方量尺寸。为了尊重刺史大人,他跑到溪水中洗了脚。五十多岁的人,蹿上跳下的,动作蛮利索。他不做官却名气大,在场的人为他喝彩呢。他不坐轿,却经不住众人劝,还是抬腿上去了。竹轿在青山绿水间,轿夫唱山歌呢。他一悠一闪的,怪舒服。他会想:做官好呀,做官能坐轿……可是转眼间,思绪化入蓝天里的几朵停云。王弘的酒宴有排场的,这也是官场老例。座上客皆有身份,衣冠整齐,表情严肃。唯有陶渊明,赤脚,短衣,白头巾,谈吐随意,笑声朗朗,回荡在山谷中。他酒量奇大,王刺史的幕僚们个个傻了眼。北宋写《醉翁亭记》的欧阳修,对他真是五体投地。菜肴太丰盛,渊明要打包的,带回家让老婆儿子解解馋。王弘酒后吐真言:他在江州任上为时不多了,继任者可能是一个叫檀道济的,渊明未必喜欢。渊明说:管他呢。   

    渊明月夜下山,后人写诗说: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什么檀道济,他早忘了。

    然而王弘和檀道济,我们却要记下。王弘,有些记载称王宏,他对渊明好,我们感谢他。至于檀道济,他也想对渊明好,却是动机不纯。这个稍后再谈。

    五十岁以后,渊明的物质生活时好时歹,总的说来是走下坡路。他家的生活来源,主要是种田、收点园田居的租子、接受朋友的一些馈赠。战乱水利不修,完全靠天吃饭,而家里人丁多,入不敷出。五个儿子,可能都做了农民,没有当官或当兵的记载。兵役法三丁抽一,也许有个儿子曾去当兵,但时间不长。渊明通过做官的朋友,替儿子疏通也未可知。总之,一家老小不缺一口。他五十一岁写《告子俨等疏》,写给陶俨、陶俟、陶份、陶佚、陶佟。“疏”是一种文体:讲形势谈道理的书信。穷困中的爸爸给儿子们写信,句句发自肺腑,感动着后世中国人,眼下的中学课本有全文的。其中说:“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

    当时渊明得了一场大病,觉得大限将至了。他一辈子讲真话,这封家书,更是真得让人掉眼泪。年少饿肚子,中年,敲门乞食拙言辞。暮年卧病,好在亲友不弃,纷纷送来药石。“每以家弊,东西游走。”八个字,说出多少辛酸。他活得太明白:这是什么世道,他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性刚才拙,与物多忤。”物是物类的意思,代指官场中人。忤是逆反,合不来。又是八个字,说尽渊明一生。

    他感伤地说:“使汝等幼而饥寒…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之内皆兄弟之义。”

    长子陶俨是早逝的前妻生的,其余四子,为翟氏所出。陶俨二十三岁,幼子陶佟十五岁。

    五个从小干活的孩子,一个长年操劳、面带菜色的妻子,渊明的酸楚可想而知。然而这封家书,基调是硬朗的,目光是向上的。所有责备渊明不应该辞掉官职的人,当闭上他的尊口。

    渊明的选择,乃是勇士所为。他所坚守的,不是什么狼性虎性,是人性。

    他写《咏贫士七首》,其中有几句:

    一朝辞吏归,清贫略难俦。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

    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

    他写古代的七位贫士,有知识有操守方为“士”。咏贫士,表明他的坚决。孔子的孙子子思,到卫国去传播老师孟子的思想,穷困潦倒,一个月吃了九顿饭。渊明的目光投向这些“固穷”之人,其内心昭然若揭。后来苏轼贬到海南,也是饿肚子,饿得头昏眼花了,急中生“智”,发明“阳光止饿法”——希望将太阳的热能直接转化为体能。

    《有会而作》又说:“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菽是豆类总称,渊明羡慕吃粗粮,哪敢奢望大鱼大肉的美味?

    要命的是,渊明对美味,并不陌生。

    渊明晚景,一年不如一年,但也不是过不下去。家里没死人,他还有酒喝,写下不少传世之作。时值皇权更迭,外面打得昏天黑地,刘裕称帝,掉过头来杀功臣,渊明不屑一提。他有政治热情,但不写政治讽刺诗。他写《感士不遇赋》,讲明是追随司马迁和董仲殊。他读《史记》,读了几十年,对敢于傲视汉武帝的司马迁心向往之。他们同为刚烈之士。

    渊明过日子,和亲友们在一起,喝酒,串门,待客。谁家有事,不管喜事丧事麻烦事,总有他的身影、他笑呵呵的面容、他幽默的谈吐、他有趣的装束和举止。这人多么平常,又是多么不凡啊。人生多少事,只在谈笑间。中国历史几千年,到渊明这境界的,数人而已。难怪苏东坡这样的旷世伟人,言必称“渊明吾师”。

    陶渊明与荷尔德林,同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充满劳绩,诗意栖居。所不同的,是渊明扎根中国的土地,留连于中国的乡村生活。也许他缺了哲学意味,缺了神性维度,却弥漫着自然的气息,世俗的温情。

    他是和蔼可亲的,就像我们的亲人。

    他说过:落地为兄弟…

    人情冷漠的今天,这话让我们眼中含泪。但愿金钱社会对情感的压抑不要太长久!

    六十出头的老人,大限在望了。渊明对死亡,同样抱着平常心。他曾经和那位叫慧远的所谓高僧争论过,他不相信“人死魂不灭”。村里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举行若干仪式,渊明要参加的。他熟悉死亡,如同熟悉花谢草枯水东流。他是“向死存在”的,孔子说不知生焉知死,渊明略胜一筹,既知生亦知死。他给自己写挽诗呢,其豁达其平淡,千古一人,项羽、稽康不及也。

    江州刺史王弘走了,不久,檀道济来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杂心人,为官劣迹多,政声很坏。他出于私虑,请渊明出来做官,送去许多粮食和肉类。渊明不受。孩子们想吃肉呢,却将目光挪开,将双唇紧闭。翟氏带他们出去了。檀道济脸上过不去,索性把话挑明:乱世隐盛世出嘛,如今皇恩浩荡天下太平,你陶潜号称贤士,却躲在家里受穷挨饿,还拒绝我的好意,这恐怕不大好吧?   

    渊明回答:贤士?我的志趣够不上呀。把你的东西拿走吧,我还饿不死。

    次年十一月,寒冷的冬天,渊明死于贫病交困。

    村里的人死了……我们来吟诵他写给自己的挽诗,三首选其一:

    荒草何茫茫,白扬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焦尧(两个字均有山旁)。

    马为仰天呜,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焦尧(均含山旁):高耸貌。不复朝:不再看见太阳升起了。亲戚有悲伤的,他人有唱歌的,同是自然流露。这情景,再人性不过了,豪门大族的丧事有这等场面吗?杂心人能如此纯粹吗?死去的人不能再说话了,他的躯体托付永远沉默的山丘,入土为安。山岳在,人也在……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的妹妹因病去世,我把最后一句刻在了她的墓碑上。

    渊明这首诗,鲁迅先生很偏爱的。先生写过《坟》,还在坟前照过相,发表给人看。研究先生的钱理群教授,写过《压在心上的坟》。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对死去的叔叔喋喋不休。罗曼.罗兰对死亡发出巨大的叹息。而海氏《存在与时间》的死亡研究,更是举世公认的杰出篇章……古今贤达,高度关注死亡,为什么呢?可能因为生命越是高扬,越能感受它的下坠吧?生命越是流光溢彩,越能感受它的油尽灯灭吧?

    这话题,还是打住吧。

    渊明去世的这一年,王弘做了车骑大将军,颜延之做了中书侍郎,他们在朝廷做高官,不会忘记渊明的妻子和孩子。悼念渊明的“诔”文,是颜延之写的。

    渊明遗嘱:葬礼一切从简。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渊明的作品,在当时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并未受青睐。钟嵘的《诗品》,将诗歌列为上中下三品,渊明居中品。《文心雕龙》根本不提他。中国文学自汉赋起,堆砌词藻、拿语言作排场的风气流行数百年,渊明贴近日常生活的田家语,用当时的标准看是很成问题的。包括后来的很多人质疑:怎么能用如此平淡的语言写诗呢?有个叫陈后山的文人,提的意见具有代表性:“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文就是修饰,讲华丽雕琢,搞语言排场。可见渊明当时,确实是孤掌难鸣,也是孤军深入,更是异军突起。他才是不折不扣的文坛外的大师。他喝他的酒,写他的诗,什么标准不标准,风气不风气的,哪管那些。他写作也不挣钱,不谈版税,不计较千秋万载名,如同栽花种地,一切出自天然。

    什么是拿语言做排场呢?我们现在能看清楚了:这不过是权力的一种运行模式;或者说,是权力的伴生物。不是有个流行词叫话语权吗?赖有西学东渐,至今百余年了,我们凭着鲁迅讲的拿来主义,看事物的能力有所增强。我们看到——

    历代知识分子,必须对权力作出回应,哪怕他转过身去,悠悠然闲庭信步,或拔腿就跑逃之夭夭,都一样的。

    一千五百多年,渊明一路向我们走来,并非取直线走大道,他的身影也是由模糊到清晰。有趣的是,清晰又有清晰的问题。

    和渊明同朝代的文人,像曹植、阮藉、谢灵运、颜延之,名气比他大。这个问题,到北宋还在激烈争论。文坛领袖欧阳修很生气,他针对散文及辞赋说:“晋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耳!”他这一杆子,扫掉了两晋多少显赫文人。

    唐朝,渊明的名声和谢眺、谢灵运、左思、鲍照等人在伯仲之间。到宋朝,渊明作为一流诗人的地位稳固了,苏东坡明确讲,他在李白杜甫之上。而东坡本人,至少和李杜是同等级别的。近现代,推崇渊明的大师数不清:梁启超、王国维、刘师培、章太炎、陈寅恪、闻一多、朱自清、朱光潜、钱钟书……以渊明为符号的文化谱系得以确立,传承下去,一万年不算太久。历代评论、阐释,足以堆成一座山。学者们引用最多的,还是苏轼的评价。针对人品他说:

    “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延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联系渊明的生存背景,特别是晋代愈演愈烈的门第观念、面子思想,东坡这段话,真是说到家了。

    针对诗歌艺术,苏轼又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表面质朴,其实富丽堂皇;表面清瘦,其实丰腴(如杨玉环似的美女)。历代学者叹服:坡翁的眼光太厉害了!

    渊明是中国最纯粹的诗人。而与之相应,他也是最纯粹的人。

    吊诡的是,由于他名气太大,历史也不会放过他,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他,纠缠他,试图为其所用。官场,商界,文坛,不管是素心人还是杂心人,君子还是小人,在官还是辞官,一律打他的旗号以示高洁。比如汪精卫就讲过:干一番大事之后“掉臂林泉。”汪精卫要干的大事,却是出卖民族,他掉进坟墓了。贪官、奸商,也纷纷拿渊明做幌子,钱捞足了,跑到乡下盖别墅,摇头晃脑吟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官场风气越糟糕,越是有人高喊陶渊明。明朝,清代,民国,例子太多了。陶渊明被搞得七零八落,面目模糊。不过,这也正常,孔圣人怎么样?不是比渊明颠得更凶吗?尊孔祭孔和打倒孔家店,声浪同样高。   

    渊明对民族性格的影响,大于其他文人。

    仕和隐,进和退,构成中国统治阶层和知识分子共同的心理特征。孔子是理论先驱,陶渊明是实践者。

    大量才华横溢、品行高洁的知识分子,不愿意和小人庸人共事,走掉了,甚至死掉了。这很可惜的。而现代政治,终于有个名言:政治就是不断妥协的过程。要学会容忍,包括容忍异端。法国作家萨特,以介入政治和社会生活著称,他写下名剧《肮脏的手》,揭示介入政治难免打脏手的道理。德国哲学家哈贝马斯,介入欧盟宪法的起草工作……中国古代读书人将陶渊明符号化,邦无道就逃跑,酿成巨大的缺失:未能揭示权力的本质。

    当然,我们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过于漫长的封建社会,权力太吓人了,历朝历代文字狱,砍下了多少脑袋?

    渊明以退为进。进到何处去呢?进到审美之境。

    这一点,今天极为重要。

    渊明是我们的头号乡村诗人,而今天的乡村正面临巨变。城市化一日千里,逼向土地、河流、山峦、天空、村落。这里,速度本身成为大问题,一百年陆续发生的事儿,如果在十年内全部出现,其后果,是任何巨型计算机都难以模拟的。逼向自然的同时,也摧毁生活世界,破坏生活的意蕴层,威胁文化的多样性。所以学者们惊呼:保护自然,保护一切多样性!

    胡塞尔首创的现象学,就是针对科技造成的单一模式。对科学技术,西方有强大的反思潮流。海德格尔非常精当地称之为“反运动”,类似量子力学意义上的物质和反物质。

    时令已近冬至,我昨天看新闻,莫斯科的气温,竟然和川西坝子温暖如春的气温差不多。我吃了一惊:真要坏事儿啦?人类真要聪明反被聪明误,像霍金所预言的、活不过这个新千年?

    无节制的城市化,人工化,将自然变成存货,灾难将以难以察觉的方式逼近我们。你的速度快,自然反弹的速度更快。

    莎士比亚说:上帝让你灭亡,先让你疯狂!

    而城市生活一旦失掉乡村生活的参照,将陷入喧嚣与浮躁的恶性循环,怪模怪样的东西层出不穷。单说自然现象:雨不像雨,风不像风,太阳不像太阳,月亮不像月亮——这是地球村的村民们前进的方向吗?

    针对所有这一切,渊明的诗是一服良药,清热解毒醒脑。

    就传播来看,渊明不如荷尔德林幸运。经过海德格尔的法眼,荷氏名声大增,甚至盖过荷马、歌德、席勒。眼下德国各大学,荷尔德林的诗是必修课。而前些年,我们忙着驱赶诗人。渊明那些亲切的田家语,能让今天的学子们都来背几首吗?

    在当下,陶渊明的意义,可能怎么说也不过分。他应当变成另外一个符号,并且,迅速地清晰起来。

    我们拿他的句子作结束吧:

    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