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关谁省暮年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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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30年3月,郭沫若的《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由上海联合书店出版,被认为是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开山之作。此后十余年,时局动荡,烽火连天,兴趣广泛的郭氏钻研了一番甲骨文和金文后,将主要精力转向政治与文学。1942年11月,庆贺罢五十寿辰,郭鼎堂重拾旧好,再次开始深入研究先秦诸子学术思想流变及其所处的社会状况,撰写了多篇论文,于1945年3月编成《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两部姊妹专集,由重庆文治出版社付梓。《青铜时代》偏于考证,陈寅恪认为它是郭沫若最好的著作。《十批判书》偏于批评,“孔墨的批判”和“吕不韦与秦王政的批判”两篇,推崇孔子,对秦始皇则作了旗帜鲜明的揭露和谴责。上述三本书,无疑是才华横溢建树众多的郭沫若作为史学家的代表作。

  1948年,最高学术机构中央研究院推选第一届院士。结果,共有81位各学科门类的杰出学者当选院士。其中人文组仅28人,郭沫若赫然在列。他是作为史学家入选的。谢泳对此评论说:“1948年郭沫若的政治态度是人所共知的,但中央研究院没有因为他的政治倾向就把他排斥在院士以外,所以大体可以说,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的选举没有政治干预。”这样说当然没错。但也不妨从另外一个角度进行观察和分析:遴选首届院士,荣誉崇高,审查严苛,竞争激烈,僧多粥少,名家落选者不乏其人;如果没有公认的、足够的学术成色和分量,胡适、傅斯年诸人再怎么能兼容并包容纳异己,也不可能轮到“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师”郭沫若聊备一格敬陪末座。

  1966年,即将跨入“史无前例”的年代,山雨欲来风满楼。4月14日,郭沫若在全国人大的一次会议上极力自污:“我是一个文化人,甚至于好些人都说我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个什么历史学家。几十年来,一直拿着笔杆子在写东西,也翻译了一些东西。按字数来讲,恐怕有几百万字了。但是,拿今天的标准来讲,我以前所写的东西,严格地说,应该全部把它烧掉,没有一点价值。”

  一些人缺乏“同情之理解”,近年频繁对此上纲上线口诛笔伐。其实,郭老这段话,极其沉痛,极为悲凉,有特定的背景与涵义,颇堪玩味。范文澜的几封相关信件,正好作为注脚。

  同年5月6日,范文澜致函刘大年、黎澍:“运动发展到惊人的程度,问题之深之广,简直不可想象”,一再促请这两位亲近得力的助手对自己匆忙写出的检讨草稿提意见,“高的调门不必减低,说理不妥处可改”。接下来的信,口气一封比一封峻急焦虑:“有人从康老那里听说,郭老发表了谈话,得到主动,范某也该主动有所表示才好。我那稿子,比起目前形势来,已经大大落后了。希望打字员快打出来,快派专人送来,以便交康老请批示。”“昨天我晤陈伯达同志,他直言相告,大意说我倚老卖老,没有自我批评,保封建皇朝,不要以为有些知识就等于马列主义。郭老批评就主动了。更使我惊心的,是说你年老了,不能要求你有多高的马列主义。似乎我要学也不成了。我看情况很不好,昨和黎澍同志谈,请他大大增加自我批评的文字,请他站在敌对方面大加抨击,打倒老朽昏庸之辈。大势所趋,不可有姑息原谅之心。请你助黎澍同志加强批评。愈过头愈好,不过头,别人会来补的,那就麻烦了。”

  范文澜与郭沫若、翦伯赞合称“三老”,同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的领军人物。从范老这些充满紧张、不安、无奈与苦涩的信件,不难窥见地位更高、被树为文化班头的郭老的处境与心境。当时,他们想必对“最高指示”如“矫枉必须过正,非过正不能矫枉”,有了更为准确和痛切的理解。

  1968年12月18日夜间,翦伯赞夫妇双双吃下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死时口袋内有两张纸条,一张说实在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一张三呼毛主席万岁。

  1973年8月5日,毛泽东口授了一首诗,七言八句,题为《读〈封建论〉》呈郭老》,劈头就是:劝君少骂秦始皇。中间坦言:《十批》不是好文章!

  1974年1月25日,江青在首都各界“批林批孔”动员大会上作报告,念了毛的新诗,并点名批评郭沫若。郭被迫检讨,又奉和七律两首,再度全盘否定自己,讴歌伟大领袖。

  文革期间,郭沫若的两个儿子郭民英和郭世英先后死于非命。晚年丧子,人生至痛。郭老只是默默抄写亡子的日记,寄托哀思。他什么也没说。飞扬跋扈的学者莫非真的成了工具?激情澎湃的诗人难道变成了一段木头?这是为什么?

  郭沫若病逝于1978年,享年86岁。其时,小他一轮的四川同乡巴金正在香港《大公报》开始连载系列散文《随想录》。(2010年8月1日《羊城晚报》。作者:梁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