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虎拍案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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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
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
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这一首《鹧鸪天》,乃晏叔原之作。
话说祥瑞一事,上古既有,云、雨、风、露、草、木、禽、鳞、兽莫不可为祥瑞也。即如兽中,便有无数,贾谊曾言:“昔文王应九尾狐而东夷归周,武王获白鱼而诸侯同辞,周公受秬鬯而鬼方臣,宣王得白狼而夷狄宾。”,九尾之狐,白狼皆兽也,而其他载于史书者无数。然则,其应于世事者也异。说书人今且讲一篇回头来。
昔汉和帝之时,有陈留人王业,字子香,其人有道德之胸,经世之术,遂被举而为官,先为荆州刺史,在任七年,真是惠政于民,淳化风俗,奸邪不作,山无豺狼,且又一清如水,廉洁奉公,每每沐浴斋素,祈于上苍言:“当启佐愚心,无使有枉百姓。”故而百姓莫不感戴,以为民之父母,名声遂上播朝庭,和帝闻之,有心大用,于是下诏令王子香入都为官,谁料人间道德之人,天必不假以长命,方刚起程不过数日,便卒于枝江亭中,亲属自是大哭,一面具表章奏知朝庭,一面整治棺柩。那枝江县原有三头白虎,时常出入人间,人民俱以为灵异,这时忽然出现,低头曳尾,蹲于太守尸首之旁,仿佛守卫。及至棺柩已备,扶丧回乡,白虎随棺枢而行,仿佛送丧一般,一直送出境外,忽尔不知所踪。有诗为证:
清廉惠民民已知,更有神虎送行之。
非为虎现显太守,太守之德民早思。
那百姓追思王太守之德,以为可追美召公甘棠之遗爱,于永和十九年,在枝江立庙设祠,刻石铭德,四时香花供奉,八节祈求不断,愿太守英灵依旧照拂百姓,尊之为枝江白虎君,其子孙后人,犹被人称之为白虎王氏。庚子山说“枝江白虎之碑百代无毁”,即此也。
此白虎可为佳瑞乎?恶瑞乎?昔汉武获白虎,贾谊谓之偃武修文之佳兆,而秦二世梦白虎齧其左骖马,杀之。醒后心中不乐,怪问占梦。卜曰:“泾水为祟。”却是恶瑞。可见异物之现,或可视之为瑞,然而美恶之不一,却是必然的。究之六合八极,其中异物多矣,难道便可一一指为瑞乎?盖一事之兴盛衰败,多在人为,少在气运。所谓祥瑞亦是可有可无,似有似乎,说无便无,说有便有的,当不得真,作不得数。正是:
祥瑞从来半是谎,世事于今愈荒唐。
王子香一事,看官且莫谓说书人扯淡,见之《水经注》、《搜神》诸书。今日说书人且说一件荒诞不稽之故事,亦与白虎有关,清一清众看官耳目,取笑则个,却是胡编乱造,当不得真的,切莫扯我见官。
却说那子虚国有一乌有县,县令名为关克,俗云语:“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句话他却是再不放在心里的,在任上,只知敛财,不管百姓死活,连天都要高了三尺。不思如何利民得政,却时时想着如何聚财,怎样升迁。看官须知,如今之世,做个清官已是难的了,在任不做为,但不贪,百姓也要夸两句,要是做个有为的好官,刚正不阿,一心为民,怕不是要提着头去做才成,百姓不但要夸,就是给他磕头也是愿意的。但要做个恶官、凶官、贪官、昏官,让百姓唾骂鄙弃,却是再容易过了。
这关克既有这等心思,便有个得趣的人来凑他,这也是世道如此,哪个恶人手下没恶人的?那人名为谢坤全,是个幕僚,性喜的是行假哄人,骗张家孩子的糖李家孩子的梨,人称”专借着关克之势,残民以自肥,人称“罗喉星”,那罗喉是天上凶星之一,专与日为仇,一犯日就日蚀,可见这人性子了。偏他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白的能说成黑,故尔甚得关克欢心,两下极为相得。
那一日,关克与他闲聊,道及远守僻地之苦。这谢坤全便道:“太尊,这乌有乡残山剩山,民又粗鄙,风物又不繁华,又无大财主大商贾可敲剥,光些税赋,自然没有那些大好处,就算太尊做出些政绩也,也没个放在眼里,哪里能得升迁。”关克道:“便是如此,先生也可甚妙计?”谢坤全伸出一个指头道:“妙计是有,若败露了,要杀头的,看太尊可有那胆子做了。”关克笑起来,道:“先生却是说笑了,如今律法宽松,哪有杀头的官,只要不做得太过,丢个纱帽罢了,若肯花些银子打点,说得不官也还有得做,无非换个地方。”谢坤全道:“如此则有法子。”说着俯耳过来,如此这般一番。关克大喜道:“这却是个好妙计,做得做得。”当下便着谢坤全拿了五百两银子去行事。正是:
只为胸中万丈胆,便能做下泼天事。
却说子虚国此时是新天子登基为帝,方才数载,甚是勤政,垂拱而治,万民康乐。一日朝会,诸臣于承天殿朝见,只见:
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琉。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
有宰臣出班奏道:“陛下,今有乌乡县令某上祥瑞奏章一道,言有乡民采樵山中,见白虎盘旋其中,即舞即啸。诚为我皇日夜勤政,格天之故。遂令人图画之,附以表章进上。”天子令宫监呈上表章,御手展开,重瞳亲览,见奏章所书果是如此。又令宫监展开那画轴,见画上一白虎卧于林中,怎见得,有诗为证:
白纹金睛卧林下,看似慵懒实精神。
一旦走出画中来,长啸便要震世人。
帝令群臣观之。群臣看罢,皆俯地贺道:“陛下英睿神武,雨露均施,上苍故降以祥瑞也。”一时贺声满殿,震动栋梁,帝笑而不语。
朝罢,那些臣子便有上贺表的,无非天子英明圣明,国家安泰清泰,实是天佑我朝。更有甚者,言说天子德配古帝圣人,可封禅泰山。便有旨下,赏那农人银万两,乌有县令大为褒奖,有旨,日后若有太守缺即可补之。
一时,天下俱是骚动,各地纷有献瑞表章上之,或言所治有凤凰降,或言所辖见白龙飞,不一而足。无非想得个好处。甚至连外邦也惊闻了,道毕竟是上国,有些盛事。那百姓也闻着此事,却个个笑道:“白蛇常见,白龙不曾见,山鸡常捕,凤凰不得睹。哪有这多祥瑞,便有,上天也不公了些,皇帝一人用不着许多,何不与我等些?”却是粗俗之言,谁人在意。
却说朝臣中却有一人名为傅德志,身为御史,上奏章一道,大略言:
“臣御史某谨奏:臣读三代之前典章,言异物者有之,言异物为瑞者少,言异物为瑞而应与帝王者益少。后世书籍,言异物者有之,言异物为瑞者多,言异物为瑞而应与帝王者益多矣。臣闻古圣人治世,但以民乐为瑞,而后世以异物为祥瑞与帝王,不以民乐与帝王,谀也,欲遮九重之烛照也。今乌有县令某以白虎为瑞,其真假未辩,却已动天子之心,起天下之乱,大不益也。即或有此祥瑞,亦需着人勘之,以定真实方可。”
帝见此一本,笑道:“是真不与朕方便行事。”遂于朝会时将此奏章示之群臣,群臣一时无言,帝遂启金口亲问御史:“卿即上此表章,毕竟有个计较了,可说来。”那御史奏道:“臣以为,当着朝臣数人,亲赴乌有乡勘之,如实回奏。”帝许之,下旨令朝臣三人,亲往乌有乡,察看那白虎。正是:
满朝尽是阿谀者,独有一人直不曲。
看官却要问了,那乌有县毕竟有白虎也未?哪里有的。却是关克与谢坤全掇弄出来的。你道如何掇弄?那乌有乡有些个密林荒山,以前常有虎的,却也不是白虎,如今却是没了,想是虎也怕凶人,迁居他处去了,甚或另投他国去也未可知。谢坤全拿着关克的五百两银子,寻着个山下的农人周正龙,那周正龙也不是个善人,不好耕种,常惹事生非,六亲不睦,兄弟不和的,谢坤全找着了他,与他商量了一夜,令他杜撰了一肚子鬼话,如何入山打柴,如何听见虎啸,如何亲见那虎卧于林下,又如何起舞的,那虎长得如何如何。令他第二日到县府击鼓禀告。
这边关克故意聚齐吏民理事,周正龙一来禀告,大众得闻,以为果有白虎,就纷纷传扬了开去。这祥瑞却是得了。果然,不多时,天子赏赐就下来了,那万两白银,两千两给了周正龙,六千两归了谢坤全,又怕那些书吏眼利瞧破的,拿出一千两来打点,其余的却是关克吞了。真是皆大欢喜。关克更得了个有缺即补的恩旨,更不用说喜上加喜了,那管百姓中有人议论什么,我那天也去打柴,怎么不曾什么虎,白虎若是神明,怎么偏与恶人见之类的。
关克正自欢喜间,忽闻朝庭有人下来勘察真实,却如雷打霹雳惊娃儿,没的白虎,察个什么?忙与谢坤全计较。谢坤全笑道:“太尊不必心慌,这也不难,我有法应对。”又附耳如此这般一番。
过不多时,朝臣便来了,关克忙忙着人尽心接待,好酒好菜侍候着。第二日又亲陪几位朝臣上山观虎,果然,入山不深,便闻虎啸之声,那声音:
不能起狂风,未可慑百兽。
这几位朝臣都是锦衣玉食犹嫌粗,富贵荣华家中坐的人,哪曾见过猛兽,听着虎啸,管他有力无力,便吓个屁滚尿流,慌乱乱就想开跑,恍惚中见远处果有一白虎隐现林中,一闪而过,便道是真的了。忙忙的下山去。也不多耽搁,领了苟令的厚赠,一溜烟回了京城,上奏天子道,是真有白虎。那御史傅德志一时成了众矢之的,都说他恶心诽谤,参他的奏章无数,天子虽然留中不发,眼看是要被人扳倒的。
看官,你道世上毕竟有真假也无?有公道也无?有,百姓也都知道,可是百姓的口碑原也只能流传在天下,上不得朝中,管不得甚用。有道是人有百巧,天只一计。千百假巧,终有一日会显露出来。
那时,有个叫网珉的人,其人义气肝胆,常道公道在人不在天,行走江湖之间,结交无数豪杰,也闻着此事,便替御史道屈,有意替他出头。遂要上京谋策,又想着,不如且往乌有县走一遭。于是往乌有县行来,眼看看将到了,一日经过一城,见城有中个杂耍班子,边上立着个大木笼,用布遮了,不知是甚物,边上有人演弄些抛刀弄剑走竹竿,吐火变桃,果然哄得人人喝采,那班头待诸般杂耍弄完,叉腰向大众道:“另有一戏耍,且与众人耍个,休惊休惊。”说话间,令人去了遮木笼的布匹,只见木笼里蹲着一只老虎,那大虫:
身披黄锦,眼露金光。身披黄锦纹灿烂,眼露金光态温驯。不类山君,数啸而百兽慑服。恰似家猫,一唤而人意知之。
那大众哪里看得真切,一见是虎,又见那班头要放出虎来,轰地一声,尽皆散了,纷纷跑得三十里开外,连个钱也不曾抛。那班头苦笑数声,知道买卖无着,吩咐众人收拾了行头。那网民却是心胆气壮,不曾怕的,站在一边,见他辛苦,便自腰中摸出一绽银子来,递与他道:“俗人无知,丈丈休怪。此许些子,笑纳则个。”那班头见他意诚,却也豪爽,也不推拒,便把来收了,令人搜拾了各物,自与网珉入酒馆小酌几杯。
果是江湖老客,言谈不俗,讲些江湖异事,网珉大是欢喜,酒过五七斤,酒上胸来,便与那班头说了此去乌有县何事。那班头拍膝大叹道:“误了误了。那哪里是白虎,分明我家之虎。”网珉忙问缘由。班主道:“我这虎却是一年入山中,见小虎跌落山崖,心中不忍,故收养的,因是从小心养,所以没些凶性,极是温驯,我开个杂耍班子,正用得着。它也乖驯,常摆些好姿式与人看。那一日,我等过乌有县,却被一叫季伐的人拦住,许了我银子,令我将虎用白垩涂白,某日往山林中牵过,又令它作啸,我也不知此事,不想却是这么个事端,误了误了。”
网珉惊喜异常,当下于班头说了,要他写个明证,班头也不推辞,当作令酒保拿来纸笔,写得清清楚楚,道,那是我家之虎。又签了名姓。网珉与他作别,知道此事可为,找人眷写了几百份,他人面广,结交的人又多,一一传过去,一时间,天下轰然,都道好个乌有县令,好个白老虎。把朝庭的脸面不知道羞落到哪里去了。朝庭急急地便下了旨,再不许言祥瑞之事,又罪那关克诸般人。
果然律法宽松不死官人,周正龙惫夜逃入深山,搜捕不着,再无人得见,只听得山上夜夜虎啸,想是变虎去了。谢坤全也就流窜三千里,关克不过革职了事,那谢坤全又花了银子,连流窜也省了,与关克一道还乡。
那谢坤全一场大兴接一场败兴,把个脸面丢光,灰溜溜地与关克夜起程回乡,连万民伞也没心思要了,却也没哪个要送他万民伞的,连个送行的人也无。方才起程,忽有个人过来,宽袍长袖,递过一物与苟令道:“太尊久治此处,今时回乡,我无物可赠,但赠一画,可以一观。”说完不见踪迹。
那关克与谢坤全惊疑不定,将画打开来看,却也是奇,与季伐当时着人画的献朝庭的白虎图一般无二,方正惊异,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只见:
吹开水中萍,推聚天上云。隐隐有腥气,定然白额行过;飘飘藏凶机,必是山君出世。
一声吼啸,震惊百里,那画中的白虎忽在跳窜落地,一刹时长有丈二,果然:
威光凛凛,可伏山中百兽。凶机猛猛,要噬世上小人。
那白虎张开血盆大口,将两人一口吞下,却不吃旁人,三窜两跳,奔入深山野林再也不见。天下于是轰传,乌有县果有白虎,是真祥瑞也。正是:
天网地罗等尘埃,细民百姓大莫哉。
千万年后犹有传,昔岁曾见白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