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脉斜阳》之曾国藩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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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君 发表于 2007-5-14 9:53:00
1、“灭心中贼”——曾氏修身日记
曾国藩入翰林,拜唐鉴为师,开始写修身日记。
唐鉴要他像倭仁那样记日记,国藩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
翻开他的日记,我们来看他每天怎样用理学的锉刀,修理自己。
随便翻开一页,道光二十三年一月二十六日。这一天,雨雪交加,老婆一直生病,他陪着老婆,一时烦闷缠身,体不舒畅,他立马警觉起来:
“余今闷损至此,盖周身皆私意私欲缠扰矣,尚何以自拔哉!立志今年自新,重起炉也,痛与血战一番。而半月以来,暴弃一至于此,何以为人!”
第二天,他去朋友家赴喜筵,见了两女子,大概说了几句笑话,他便自责:“放荡至此,与禽兽何异!”对于这一个月,他做了一次小结,认为自己,自正月以来,日日颓放的过了一月,然后痛责自己:志之不立,可以为人乎!
这就是修身了,用圣化的模子来铸造自己,校正自己,日日修理。修身的秘诀,是将人的标准定得很高,纯然一个理想人,用理想人来否定现实人。
这种理想人的标准究竟是什么呢?两个字:“无我”。用“无我”来彻底否定现实之“我”。这样的否定,其实很残忍,在现实中“使人不成其为人”。
如果只有一个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问题是,它无休无止,无穷无尽,让你永远熬下去,要熬出一个圣人来。一月份过去了,再来看看二月:
初一日,他一早便到长沙会馆去敬神,然后拜客五家,太累了!
两眼发蒙,不能读书,他说自己苟且偷安,使身体日见疲软,“此不能居敬者之不能养小体也”。身是小体,其累如此,心是大体,其累亦如此。
他说自己“心不专一,杂而无主”,久而久之,“酿为心病”,也是因为居敬功夫不够,而伤了心之大体。然后,他指出,要以敬养体,自强不息。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言出汝口,而汝背之,是何肺肠?”
这样自责,做人还有何乐趣?可他却乐此不彼,自己斗自己!没过几天,他又将自己揪出来,狠批了一次,自问:“直是鬼蜮情状,遑问其他?”
皆因文人雅集,他的诗,有点滑稽,就用“诚”字来拷问自己。
修身也是养生,“仁”所以养肝也,“礼”所以养心也,“信”所以养脾也,“义”所以养肺也,“智”所以养肾也——以“五常”养五脏。
因此,修身好,自然身体就好,而他身体多病,那便是修身有缺了。
他不仅身体有病,要自责修身有缺,天有异象,他也要对照自己,做自我批评。有一天,他朋友来了,谈起天象,一连几夜,西南方有苍白气,有一匹布那么宽,长有几十丈,挂在天上,斜指天狼星,他说:“不知主何祥也。”
为什么一定就是“祥”呢?国难当头,天象示警,恐怕是凶多吧。
可他不这样说,只好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他朋友批评他三点:
一是傲慢,说他交朋友“不能久而敬”;二是自以为是,说他看诗文多固执己见;三是虚伪,说他“对人能做几副面孔”。这样的批评,是天人感应?
他叹曰:“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也。”
有一天,他喝了一点酒,大概有些醉意,观人围棋,忍不住攘臂代谋,被人指责。可他却屡惩屡忘,依然如故。事后,他痛责自己:“直不是人!”
倭仁对此评曰:要将一切闲思维、闲应酬、闲言语都扫除掉,专心一意,钻进里面,安身立命,务要另换一个人出来,方是功夫进步,愿共勉之!
要捉走的“心中贼”,便是“人欲”之我,要钻进里面安身立命,还要从其中另换出来的那个人,当然就是“天理”之我了,新的我已脱胎,纯然天理。
这样的“我”,是理学的“试管婴儿”,将天理的胚胎植入自我的躯壳,然后从自我里面生出一个新的我,像朱熹说得那样,用“抱鸡卵”的功夫,将新我孵化出来,用“猛火煮”的功夫,将旧我熔化掉,这便是理学的新陈代谢了。
这样折腾自己,用精神分析的说法是“自虐”,修身修到这一步,理学也疯了?曾国藩自然不敢这样发问,但他毕竟还没有修到倭先生那地步,只是收敛了一些自己身上的豪杰气概,湖湘文化中的帝王气象,依然是他生命的底色。
2、曾氏父子怎样看林则徐
曾国藩会试,总裁是穆彰阿,穆赏识他,极力提拔。
传言,穆彰阿曾向咸丰帝推荐他,帝问他何能,穆曰:遇事留心,过目不忘。次日,他便接到召见的谕旨,至皇宫某处,等了半天,没人引见。
晚上,穆问皇上召见情况,他回答说:白白等了半天。
穆又问他:何所见?他答不上来,穆怅然曰:机缘可惜。
他便起身,向穆一拜,曰:愚生不才,求恩师指点。穆召来仆人,命将400两银子送太监,嘱其将皇宫某处壁上的历朝圣训抄录出来。
他将送来的抄稿,连夜细读,背得烂熟。次日,皇上召见,见其奏对称旨,大悦,遂对穆说:汝说曾某遇事留心,我试了一下,确实如此。
从此,他十年七迁,连跃十级,难免有些自负,说道:
湖南除他之外,“三十七岁至二品者本朝尚无一人”。
他一升再升,扶摇直上,可穆彰阿却从此倒霉了。
咸丰帝亲自动手,下《罪穆彰阿、耆英诏》,诏曰:
“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难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
而言其罪责,则为“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其罪实在于此。”其中之一,就是“屡言林则徐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其心阴险,实不可问。”
穆彰阿以老迈之躯,承受如此诏谕,打击可想而知。可他说的话还是被应验了,林则徐确实是“柔弱病躯,不堪录用”,赴广西途中,抱病而死。
皇帝给林则徐平反,却将曾国藩的恩师一撸到底,曾惟有叹息。
后来,他的儿子曾纪泽出任英国公使时,在光绪五年八月二十日的日记里,谈到了对林则徐的看法,这些看法,其实就是他们父子共同的看法。
加上曾纪泽出使欧洲的见闻,可以说是兼采了东西方的观点。他说:
西方人初入华境时,都很驯良,不敢乱说乱动。林则徐要禁烟,他们不反对,要阻白银外流,就接受用茶叶换烟土。可签了约以后,那些承办茶叶的官员,却用掺了恶草、粗纸的劣茶给他们,他们虽有违言,却还不敢决裂。
可林还要得寸进尺,对违禁贩烟者,要按照中国的刑法,处以死刑,英人不悦,亦勉强应允;林还是不满意,又提出贩烟之船,其他货物也要没收充公,船上的人都要治罪,这才导致英人坚决反对,并以此为借口发动战争。
战火一起,英军船坚炮利,所向披靡,清军水师小艇不堪一击,顷刻之间,粉碎倾覆,死者无数,可林则徐却谎言胜利。其后事情明了,道光帝拿他问罪,他还不服,依然官服不改,悬旗鸣炮游于江淮之间,还逢人就诉冤曲。
伦敦有个蜡人馆,各国的名人像蜡塑在里面,本来英人敬他禁烟,将他的蜡像也放在里面,而且放在很显眼的位置,后来知其讳败为胜,遂撤去。
有不知情者,对他极口称赞,谓林文忠如在,外患当不至此。还有为之讼冤,甚至以尸谏者,人心易欺如此,正所谓一唱百和,牢不可破耳。
一念及此,纪泽即叹曰:天下之是非岂易明白也!
3、曾氏曾经误解过徐继畬
林则徐是道德楷模,在士林很有号召力。
他在老家福州赋闲时,连福建巡抚也被他攻讦而去。
那位巡抚就是徐继畬,他被林攻击,主要是因为传教士。
他还写了一本书,名《瀛环志略》,是一本列国地理志,林也编过一本《四洲志》,两人虽然都在看世界,但观点却不一致,林像传统士大夫一样,在天下观里看世界,而徐继畬则用世界观来看世界,他为此而被人攻击。
在天下观里,宋代的《华夷图》和《广舆图》,都将中国画得很大,而四夷则微,甚至模糊不清,连汪洋大海,都成了中国疆域的护城河。
不过,清以前,国人已知天下之外,别有舆地。
利玛窦来时,就发现中国人不知道有地球,而自以为居中,他带来中文版《山海舆地图》,想奉献给万历皇帝,又怕皇上嫌地图上“大明”不大。
可出乎意料,皇上竟然格外赏识,还命其复制,赏赐太子。
清以后,中国人的思想,又退回到了《中国论》和《华夷图》时代,在天下观里自得其乐,从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到魏源的《海国图志》,一路行来,并未走出天下观和《华夷图》的视野,行到徐继畬,才开始走向世界。
徐以“瀛环”称世界,瀛即大海,瀛所环者,列国也;《瀛寰志略》,列国志也。“瀛环”一词,徐以前未见用,可能由他先用,似乎有点海权的意味。
魏源的《海国图志》没有以海权立国的思想,因为《海国图志》里面没有中国,他所谓“海国”,乃环绕神州——中国之岛屿番国,还在天下观的藩篱里。
而徐的《瀛寰志略》,则将“瀛环”分为欧罗巴、亚细亚、阿非利加、阿墨利加四洲,而中国居于亚细亚洲,是亚细亚的第一大国,而非“瀛寰”最大。
徐告诉当时的中国人,“瀛寰”之中,最大的国家是俄罗斯,最强的国家是英吉利,它们对中国的威胁最大,而最有希望的国家是“米利坚”,它打败了英吉利,而自立于世,他希望中国向美国学习,能像美国一样,打败英吉利。
就这样,一个以主权国家为主体的地缘政治思想萌芽了,联美抗英!虽然有些一厢情愿,但其战略眼光何等高远?今天看来,英国早已衰落,联美依然任重道远。对于一位曾经参与抗英战争的老兵,这样的思想就像水到渠成。
他是那么意气风发的赞美华盛顿,使用了中国传统里面最高贵的字眼:“按华盛顿异人也……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之推举之法,几於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与诸国异。”
从孔夫子到孙中山,“天下为公”的理想,在中国还停留在话语,而华盛顿却将它坐实;儒生神往“三代之遗意”,心动而已,可华盛顿却使它成了国体。
他说,美国合众以为国,疆土万里,不设王侯,不循世袭,国事付之民议,此乃华盛顿“创古今未有之局”,“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这两段按语,于咸丰三年,由浙江宁波府镌刻,耶教信徒立石,落款为“合众国传教士识”,赠送美国,镶嵌在华盛顿纪念塔第十级内壁,至今依然。
他的屁股出了问题,他不仅“睁眼看世界”,还将自己的屁股——立场放到世界里,这一点,与同样“睁眼看世界”的林则徐迥异,林还在天下里。
他既不用“天下”,也不用“海国”,而是用“瀛寰”,为其书命名。
“瀛环”是个世界,而非“天下”,列国自有主权,也不属于“王土”,用天下观来看,这真是见所未见,匪夷所思了。可“世界”就是如此。
世界有四个洲,欧罗巴州最强,亚细亚洲最大,而中国居其一。
因此,书一问世,就招来一片非议,政敌攻击他,自是不必说了,就连他的好友也批评他失了“夷夏之大防”,混淆了内外有别的“春秋大义”。
书未出版以前,他将已刻好的头三卷请好友张穆看,张批评他把皇清一统舆图置於亚洲总图下,建议他将本朝舆图放在亚细亚图之上。
张穆说:春秋体例,最严的就是内外两字,要从华夷之辨上来谈海外异闻,谈到各国的信史时,最好用存疑的口气,不要像明朝的徐光启、李之藻那样,亦步亦趋,“遂而负谤至今。”由此可见,时论已将他划入前明徐、李一流。
确是如此,有清一代,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较之前明徐、李,倒退何止千里!只有徐继畬是个例外,他从天下观里走出来,进入了一个地缘政治的新世界。
前明徐、李对世界的认识,集中在学术思想上,还涉及到个人的信仰,而徐继畬对世界的认识,主要在地缘政治上,他开始深入了解世界各国的情况。
可惜的是,他对世界的了解,往往被人误解。政敌断章取义,以他书中论日耳曼联邦有“西方王气方兴未艾”之语,而故意将“西方”二字隐去,欲将其置于死地也就罢了,就连曾国藩,也说他的书“颇张大英夷”,而不以为然。
当时所谓“张大英夷”,其实是一顶不小的帽子,虽然谈不上卖国,但也算得上媚外了。他是怎样“张大英夷”的呢?与《海国图志》一比就清楚了。
在《海国图志》里,只要谈到外国,统统一“夷”以蔽之。而在《瀛寰志略》里,就没有这种华夷之别,除了引用他人之语,很少用“夷”字。
他称英国为英吉利,称英国领事李太郭为英官,而不叫做英酋。
曾国藩对他的指责,出现在咸丰八年五月三十日“致左宗棠”的信里。
那时正是英夷跃跃欲试,准备发动新的战争时期,曾氏断定英夷犯了骄兵、贪兵二忌,必败无疑。可结果究竟如何呢?英、法二夷直捣京师,皇上逃往热河,郁郁而死,这样的皇上,跟华盛顿怎么比?王权主义的英明不过如此。
曾国藩不可谓不知兵,他熟读兵书,久经战阵,可他一肚子兵法,毕竟是天下观里的兵法,逐鹿中原还可以,尊王攘夷也凑合,对付英夷却不灵。
战争本是综合国力的较量,可农业文明却喜欢用计,喜欢鼓气。
曾国藩的必胜无疑说,便出于用计和鼓气。他虽然也提到了富强,但他对富强的理解却基于农业文明,他说:国富者以地大为富,兵强者以人众为强。
他不懂得地大不如市场大,国富要靠市场大;他不懂得人多不如船炮多,兵强要靠船炮多。开发市场就要控制海洋,而控制海洋则要靠船炮的力量。
所谓国富,所谓兵强,归根结底,在于取得制海权,当时,中国只有一个人懂得这一点,他就是徐继畬。咸丰帝驾崩之年,曾国藩痛定思痛,阅《瀛寰志略》,他把目光放在南洋诸国和诸岛上,可能他认为,中国的危险就来自那里。
受了林则徐的影响,中国士大夫的目光只盯着英夷和俄夷。可只有一个人注意到了日本,他发现“倭奴”正在悄悄的撕开天朝的附属国体系。
这个人,就是徐继畬。老谋如曾国藩者,竟从未注意到“倭奴”兴起。
4、他跟皇上从天下观里走出来
夷人了解了中国文化,知道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有个天下。
在天下里,有两种对立的政治文化,一个是“夷”,一个是“夏”。
按老例,“夏”为中心,居于中国,“夷”在化外,觊觎中华,而中国的使命,就是“以夏变夷”,使之同化。如果反了,“以夷变夏”,那就不仅是亡国,更是亡天下了。顾炎武说过,亡国可以,国是王朝;亡天下不行,天下是文化。
过去的夷人,只要国家,不要天下,进入中国,便为中国所化,堂堂中华,虽有亡国,却从未亡天下。而新世界的夷人,他们不要国家,只要天下。
他们带来了一整套世界观,要中国走出天下,进入世界,接受西方文化。
他们不称“中国”为中国,而称“中国”为“china”,他们强迫中国人看世界地图,告诉中国人,中国不中,大清不大,地球是圆的,根本就没有中国。
在《中英天津条约》里,英国人再也不许清政府以“夷”来称呼他们。
如果硬要坚持天下观,那天下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中国移位,强者居中,到头来,谁是夷,谁为夏?天朝上国的天子,只好放下自我中心主义的天下观。
在天下观里,天朝上国只有“剿夷”和“抚夷”的思路,而《北京条约》却逼着清政府面对西方的世界观,即作为一个战败的主权国家,来承担战争责任,接受战胜国的制裁。这样的规矩,在天下观里是闻所未闻,没有先例的。
按照天下观的规矩,统一是绝对的原则,而统一的手段则是兼并。一般来说,对立双方互不承认主权,战胜的一方从来不会适可而止,他们总是乘胜追击,吃掉对方,进而统一天下。毛泽东诗曰:“宜将剩勇追穷寇”,此之谓也。
天朝的价值观是重义轻利的,利可以让,而义不能丢。天朝不怕好利之夷,就怕好义之夷,好利之夷浅尝辄止,好义之夷则要你的命根子。天朝地大物博,不怕让利;而王权唯一,决不能让,这便是所谓春秋大义,天道根柢。
好在夷人对王权不感兴趣,他们有自己的政治思想,不循改朝换代的老例。有了避难热河的经历,咸丰帝再也不能像道光帝那样,埋头去编什么《大清一统志》,修补他那摇摇欲坠的天下,他也要睁开昏聩的眼睛,去看看世界了。
谈到咸丰帝,也还真有令人佩服的地方,联军打来时,曾下过勤王诏。
曾国藩闻诏,悲不自胜,驰折奏称:我恨自己军威不振,刚刚接手皖南防务,徽、宁就接连失陷了,又惊闻君父非常之变,且愧且愤,涕零如雨。
他建议,他和胡林翼二人,可饬派一人,带兵北上,以雪天愤。
又函致胡林翼,提出北援之议八条。其时,江南战剧,曾国藩命左宗棠部,转战之时,要筹备北上。可咸丰帝要强,他咬紧牙关,硬是挺住了。
谕曰:皖南、北地,都是吃紧的时候,你们一旦北上,就难保逆匪窜扰,殃及完善之区,江西、湖北两地我都很担心,你们好自为之,都不要来京。
还勉励曾国藩:你刚接皖南防务,就连失两郡,虽因饷绌兵单,但毕竟还是筹画不够周密,要马上振作军心,再接再厉,勿以一挫之后,即损军威。
自始至终,皇上未从江南调一兵一卒,使战事按部就班,顺利进行。
山西巡抚请西巡,官文请皇上驾陕,他都不动。此时,一动不如一静。皇驾一动,劳民伤财。当初谋幸热河,尽括京城车马,使人心大震,官民纷纷,徒行避难。不得已,还宫,命发还车马,人心稍定。通州一失,他轻驾而走,居热河而望京城。他不能再走了,夷人驻军京城,江南还有战事,他要扭转乾坤。
他不能扭转夷人,只好扭转自己,使自己从林则徐的影响中走出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一转,臣下跟着都转,从主战转向主和。
一个“和”字,带来了根本的转机,从此,联夷剿匪,洋务随之兴起,洪秀全错失了的良机,被他一手抓住了,作为杀手锏,予对手致命一击。
此后,曾氏守定一个“和”字,并将这“和”字诀,传给了李鸿章。当他重读《瀛寰志略》时,他再也不说徐继畬夸张夷势了,而是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对于各国之名都茫然无知,更别说各国的国情了,地缘政治就更谈不上了。
5、他为什么不能亲自上前线
湘军掘地道入城,置炸药于地道中,轰陷金陵城垣二十余丈。
曾国荃督军屠城,搜杀三日夜,擒太平军首领李秀成、洪仁达。太平军死十余万人,堆尸如山,血溅似雨,腥风送来捷报,曾国藩喜极而泣,良久乃已。
用六百里加急,驰奏“克复金陵全股悍贼尽数歼灭详细情形”折,称:
我军围攻金陵,两年多了,死于疾疫者,前后有万余人,死于战阵者,也有八、九千人,念来令人悲涕,真是不堪回首,可怜生灵涂炭,为时过久。
于此悲喜交加之时,他又想起了先皇,先皇命苦,自登基以来,就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战争刚有转机就驾崩了,现在战争胜利了,他要告慰先皇在天之灵,请在天之灵保佑他善后,保佑他平平安安地裁军。可善后和裁军都要银子。
他向朝廷报告说:“历年以来,中外纷传逆贼之富,金银如海,乃克复老巢,而全无货财,实在意计之外。”从“金银如海”到“全无货财”,反差太大了,这样的报告,朝廷会相信么?可他确实只能硬着头皮这样说,因为前方的将士们都这样说,而且他自己看到的也是如此,他只能根据自己听到的和看到的说。
在这一点上,他完全信赖前方的将士们,他们把命都扑上了,不信他们还信谁?多少眼睛盯着他,多少觊觎之心揣摩他,他只相信将士说的,和他亲眼所见的。他如此坚定,毫不犹豫,使那些别有用心,想说几句的人,无话可说了。
可他当时并不在前线,也许还有他没有看到的。是的,这没错,可将士们将他没看到的都报告给他了,是相信你的疑虑,还是相信前方将士们的经历?
那还用说!让那些云里雾里的疑虑都见鬼去。谁要不信前方将士,那就让谁去捅这马蜂窝,看你还能说些什么!只要前方将士众口一词,这就是历史。
他总说自己不能上前线,一上前线就打败仗,为什么?他不会没想过。
试了几次以后,他就不再上前线了,待在大本营里,制定战略,写写奏折,这样前线反而会打胜仗。曾老九围攻金陵,他不敢去,怕去了不吉利。
其实,哪里是什么不吉利?分明是“不激励”!
以理学治军,以儒术用兵,那是“面子”,是思想政治工作,当然不可或缺,但靠战争发财,那才是“里子”,是动力。“面子”要讲究,那是方向问题;“里子”要重视,那是动力问题。曾氏两兄弟,一个讲“面子”,一个要“里子”。
试想一下,他在前线死要“面子”,将士哪能受“激励”?
打了几次败仗,他就改变了,不到前线去,“面子”退居二线,高高挂起——放下天理,这样,老九才好用“里子”,行使“激励”——调动人欲。
因此,打下金陵时,他还在安庆,眼巴巴地望穿秋水,万分焦虑。
可捷报一传来,他就兴匆匆、喜洋洋,由安庆登火轮船,汽笛长鸣,急驶而下金陵了。“千里江陵一日还”,安庆至金陵虽无千里,但船行也要一日。
船行一日,天色已晚,泊采石矶。次日一早,便来到金陵大营。
先设酒于城内,宴犒众将士。然后,派人访求咸丰三年金陵城陷时殉难员绅的遗骨,表彰之,安葬之,于百废待举之时,他要先尽一个“礼”字。
真是万事唯此,治军以礼,导民以礼,不愧礼部侍郎的底子。
同时,他还声称,目下筹办善后事宜,需银甚急,为款甚巨。
百业待举,使他左支右绌,欣喜之余,翻增焦灼。他提出,善后当务之急,一是抚恤灾民,一是安置满营,耐人寻味的是,他没有提起湘军。
这显然是乡愿,想以此来讨好朝廷。结果呢?朝廷不买账。
满营得了实惠,依然心安理得,以为自己毕竟是主子,而朝廷呢?反而觉得被他小瞧。他以这种不经意的方式,暗示了朝廷对他的猜忌之心。
关于金陵财宝,这问题过于敏感,谁也不想跟他闹翻,而且没有人能说得清,他说没有就没有。可是关于幼天王的去处,则不妨问一问,给他提提醒。
首先发问的,是他的老朋友左宗棠,因为他误信前方将士所言,奏称幼天王洪福瑱(此名误,原名洪天贵)于金陵城内自焚而亡,而左宗棠则向朝廷揭发“伪幼主洪填福,似已逃出伪宫”,其根据,便是李秀成的供词,从而引起争执。
事先,左宗棠也向曾国藩通报过,可曾国藩相信前方将士,不以为然。
可朝廷却借题发挥,严厉斥责,著其查明究竟逃走多少,并将防范不力者,从重参办。后来,幼天王落网,他无话可说,却依然为手下将士辩护。
他反诘左宗棠,斥其打下杭州时,贼军逃走十余万人都不自责,金陵城内逃出数百贼兵,就揪住不放。朝廷见他们互咬起来,就不追究了。
此次争吵,如演双簧,不管真假,客观上都起到了掩护作用,当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在幼天王身上时,金陵财宝问题,就被搁置了,这也许是兵法。
裁军,说裁就裁,拖久了,会在他和朝廷之间制造麻烦,据说,当时就有人这样问他: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岂有意乎?问得他心惊肉跳。
这样问的人多了,朝廷难免捕风捉影,为了省心,也要裁军。
朝廷给他,小鞋也穿了,鞋带也紧了,现在来削足适履,削湘军之足,适朝廷之履,湘军成了残疾,朝廷岂不快意?
朝廷以为得计,使湘军分而治之,曾、左、李三分湘军。
曾家一军,其势难以发展,兵分三支,湘军据两江,而入闽浙,握东南半壁。其后,曾军虽裁,但左、李二军发展起来,似有三分天下之势。
李军通过剿捻,其势进入中原;左军通过西征,从东南贯通西北;而他却依然坐镇两江,拥有东南半壁。就此而言,他不仅打下天京,而且还暗胜朝廷。
朝廷虽然还是朝廷,可天下已悄然转移,不知不觉地都落在湘军手里。三人小骂大帮忙,纵横捭阖,鼎立天下,真是三个英雄一台戏,好看呢!
他虽自损自抑,给足了朝廷面子,但他还是保留了湘军的底子。
6、他只能冒着国人的唾沫前进了
天津教案起,朝廷谕:“曾国藩着前赴天津,查办事件。”
曾国藩病尚未痊愈,本来朝廷已赏假一月,可此案关系紧要,他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便要去,至于生死二字,那便由命了,听任之。
他知道,这一回,要忍辱负重,冒着国人的唾沫前进了。
可他宁愿被敌人的炮火打死,也不愿被国人的唾沫淹死。
不过,为国家计,他还得选择被国人的唾沫淹死,牺牲个人名节来保全朝廷,这便是他与林则徐的不同,不会以民心可用,拿国家来孤注一掷。
朝廷责令他“务当体察情形,迅速持平办理,以顺舆情而维大局”。“舆情”是顺不了的,还是维持大局要紧,无两全之策,他只能顾一头。
他临行前,留遗言一纸,云:“余自咸丰三年募勇之初,自誓效命疆场,今年老病躯,危难之际,断不肯吝于一死,自以负其初心。”
他到了天津,定下议结方案,恰逢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死,于是,调任两江总督,改任李鸿章为直隶总督以善后。对此,李鸿章说道:
别人都晓得我前半部的功名事业是老师提挈的,似乎讲到洋务,老师还不如我内行。不知我办一辈子外交,没有闹出乱子,都是我老师一言指示之力。从前我老师从北洋调到南洋,我来接替北洋,当然要先去拜谒请教的。老师见面之后,不待开口,就先向我问道:‘少荃,你现在到了此地,是外交第一冲要的关键。我今国势消弱,外人方协以谋我,小有错误,即贻害大局。你与洋人交涉,打算作何主意呢?’我道:‘门生只是为此,特来求教。’老师道:‘你既来此,当然必有主意,且先说与我听。’我道:‘门生也没有打什么主意。我想,与洋人交涉,
不管什么,我只同他打痞子腔(痞子腔盖皖中土语,即油腔滑调之意)。’老师乃以五指捋须,良久刁;语,徐徐启口曰:‘呵,痞子腔,我不懂得如何打法,你试打与我听听?’我想不对,这话老师一定不以为然,急忙改口曰:‘门生信口胡说,错了,还求老师指教。’他又捋须不已,久久始以目视我曰:‘依我看来,还是用一个诚字,诚能动物,我想洋人亦同此人情。圣人言忠信可行于蛮貊(泛指少数民族),这断不会有错的。我现在既没有实在力量,尽你如何虚强造作,他是看得明明白白,都是不中用的。不如老老实实,推诚相见,与他平情说理;虽不能占到便宜,也或不至过于吃亏。无论如何,我的信用身份,总是站得住的。脚踏实地,蹉跌亦不至过远,想来比痞子腔总靠得住一点。’我碰了这个钉子,受了这一番教训,脸上着实下不去。然回心细想,我老师的话实在有理,是颠扑不破的。我心中顿然有了把握,急忙应声曰:‘是是,门生准遵老师训示办理。’后来办理交涉,无论英俄德法,我只捧着这个锦囊,用一个诚字,同他相对,果没有差错,真有此理。要不是我老师的学问经济,如何能如此一语破的呢?
这一段话,就在吴永写得《庚子西狩丛谈》一书里。
李鸿章从老师那里学了一个“诚”字,可“诚”要以实力为根基,以自信为前提,没有实力,自信是个屁,知易行难,他依然还打他的“痞子腔”。.
曾国藩说:李鸿章一心要当官。说得不错,可语焉不详。
曾、李两人都当官,可曾把官当学问做,李把官当生意做。
官当学问做,不仅把政治做成文化,连实业也做成文化。
官当生意做,不仅把政治做成商业,而且连文化也做成商业。
曾有圣人气象,而李则更象个徽商,一方水土一方人物。
近代湖湘之民,如秦耕战之士;近代湖湘之士,多是子贡、子路辈。
其民,非豪杰不能用;其士,非圣贤不能聚;文正兼而有之,故能聚其士而用其民,开洞庭圣化之风,启岳麓帝王之钥,而使湖湘崛起。
湖湘之人文,乃儒脉斜阳也。由王夫之开其山,以英雄末路之悲愿开山,故具英雄性格;曾国藩集其成,以圣贤精神集成,故具圣化境界;毛泽东大而化之,以帝王气象大之,以斗争哲学化之,故具天命意识和革命精神。
自曾国藩以来,湖湘之地,英雄辈出,有蔡锷高举共和之剑起于西南,有黄兴以革命纵横天下,连青年毛泽东也说: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公。
而安徽出皖学,亦出徽商,连学者也带三分商人气,何况官僚?
故李合肥善与商人打交道,观其兴实业之种种举措,或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或两者交替并用,总之不离一个商字。商字更有近代气息。
以官为体,以商为用,这八个字,便是他的政治哲学。
这种哲学在天津最有市场,天津本来就是天子码头,官僚商埠。在北京当官,在天津行商,成为京畿之地一大风水,北洋军阀深得此中三昧。
连外国人都知道,与清廷打交道,要到天津去谈判。
天津不仅是耀武扬威最有效的地方,而且是权钱交易的便利场所。
因此,老外总是在天津放出胜负手,天津成了北京的辫子,牵一发而动之。两次鸦片战争,还有后来的八国联军,天津都成为全局的要点。
这样一个要点,其实不需要做学问的圣人,它需要一个会做生意的商人。
于是,曾国藩又冒着国人的唾沫,抱病南下了。
庄子说:寿者多辱,久忧不死,何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