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工家庭的崩溃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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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打工家庭的崩溃细节

2010-09-21 12:14:17 来源: 南方都市报 (广州) 跟贴 220 条 手机看新闻

吴文龙与爸妈一起住,每月几百元工资大多交给父亲,只留数十元钱零花。吴娇在松岗一家制衣厂工作,包吃包住,虽不给家里钱,但也自给自足。开心的日子很快见底。短短一年内,接连而至的打击,戏剧般地集合在一起,彻底击碎了这个家庭最初的梦想。

郑术荣的家乡在四川遂宁西眉镇赵安村2社。资料显示,2004年西眉镇地区生产总值1.73亿元,农民人均纯收入2374元。村里只有一两百人,主要是红土、梯田,多种植苞谷、水稻,与外界的交通仅一条碎石路。

那些年,村里很多青壮年外出打工。郑术荣的表妹已在广东佛山打工安家。只剩老人小孩的赵安村,成了典型的“空巢村”。

2005年,郑术荣和丈夫也决定加入打工大军。早他们半年,儿子吴文龙和女儿吴娇已到佛山。到佛山后,郑术荣在表妹家隔壁租了房,南海区松岗山南鹤园村315号。房子不大,十多平米。

找工还算顺利。郑术荣很快找到一家弹簧厂,每月400元。吴中才给一个做装修的老板打小工,工资每天50元。夫妇俩打算存上几万块钱,回家乡盖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做点小本生意,平安度日。

那段时间,吴文龙与爸妈一起住,每月几百元工资大多交给父亲,只留数十元钱零花。吴娇在松岗一家制衣厂工作,包吃包住,虽不给家里钱,但也自给自足。

在郑术荣眼里,吴文龙老实懂事,不抽烟、不喝酒,不在外面疯玩,也没有女朋友,唯一的爱好是上网、打游戏。吴娇的性格则独立外向,周末回家来,郑术荣夫妇都要苦口婆心劝说她“不要被外面那些小伙子骗了……”

回忆起那段日子,郑术荣觉得幸福。“虽然钱少,但是平时也不怎么花钱。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多好啊。”

开心的日子很快见底。短短一年内,接连而至的打击,戏剧般地集合在一起,彻底击碎了这个家庭最初的梦想。

南海区松岗山南鹤园村314号,45岁的郑术荣独自坐在表妹家的客厅,满脸憔悴。

五年前,一家四口满怀希望来佛山打工,打算“存上几万元,回家盖栋两层小楼,做点小本生意,平安度日”。

五年后,如果没人帮助,她甚至不敢独自走出这座农家小院——去年2月,她的双腿被工厂机器轧断。

除了郑术荣自己,丈夫吴中才、儿子吴文龙、女儿吴娇三人,相继以各自的境遇和选择作用于这个家庭,直至它伤痕累累,分崩离析。

“如果我不受伤,这个家就不会破裂了。”郑术荣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她很想挽回,却有心无力。

吴娇,1989年出生,初二时辍学,离开佛山前在张槎某制衣厂打工

女儿的故事

为了爱的逃离

恋爱-私奔-不想跟她说话

郑术荣最后一次看到吴娇,是2008年3月的一天。郑术荣回忆,当时女儿“有点不对劲”,劝她辞工回家休息。第二天,郑术荣请表妹送她回张槎的工厂拿东西。“她进厂后就没出来,我表妹等了好一会儿,就赶回来上班了。”

当天下午,郑术荣给女儿打电话,吴娇在电话那头说东西收拾好了,但晚上依旧没回来。次日,郑术荣拖着残腿,从南海坐车到张槎,得知女儿跟人私奔了。“厂里人说,是跟着同车间一个贵州小伙子走的,两人在谈恋爱。”再打电话“用户已关机”。

吴娇随着认识两三个月的爱人小钱去了贵州。在那里,小钱杀猪卖肉,每月两三千元,“比在佛山打工好一点。”吴娇告诉南都记者,出走前跟家人提过恋爱的事,但遭到家人反对,所以选择私奔。“走的时候就没和他们说,说了就不让我们走。”

在贵州安家后,吴娇也给家里打过电话,说想回四川老家看看。后来很少再联系。吴娇知道母亲腿断,但“就是不想和她讲话,也不知道讲什么”。

对岳母的态度,小钱则是个“怕”字。“她说话太难听了,反正就是‘你们贵州太穷了’之类。他爸没什么文化,说话更难听。我被赶出来好多次,每次都是淌着眼泪出来。”小钱感觉作为男人的尊严受到伤害。“我的两个表姐前两年结婚,嫁到重庆那边,家里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们(指吴娇父母)是跟不上这个年代了。”

郑术荣现在反思,以前对女儿“可能说得多了一点”。那时吴娇每周末回家,夫妇二人都要对她进行一番个人情感的教育。

断腿后,郑术荣开始不住地回顾往事。她想让女儿到佛山看她,也想抱抱外孙,却难以打破母女间的隔膜。“想她的时候就跟她打个电话,但她不愿意跟我多说。”

只是至今,郑术荣似乎仍不认可女儿婚姻的“合法性”。她对吴娇出走的描述是:“被人骗走的,那个小伙子比她还小一岁。”吴娇的婚礼上,女方只有吴娇外婆出席。吴娇婚后诞下一子,郑术荣不知其生辰姓名。

郑术荣,1964年出生,2005年到佛山打工,2009年2月被碎纸机切断双腿

郑术荣的故事

断了的腿及其他

她眼前一黑-工厂堵门-拖延和等待

在弹簧厂工作半年后,郑术荣去了南澳冲村一家废纸回收厂。在这里,郑术荣待了三年,从普通工人做到班长,薪水从每月800元涨到1350元———直至失去双腿。

2009年2月24日下午2点多,碎纸机的进纸口被堵住,郑术荣与另一名女工刘芙蓉从输出口的“滑梯”爬进进纸口。未等清理完毕,机器突然开动……24日醒来,她已躺在医院病房里,双腿自膝盖以下被轧断。

住院期间,丈夫吴中才辞掉工作,专门照顾她。义工何晓波也伸出援手,为她联系法律援助、提供心理辅导。郑术荣说,老板覃仕军支付了相关费用,还答应出院后给她和刘芙蓉每月1500元生活费。

两个多月后,郑术荣出院回家。老板每月虽给生活费,但要她们开“借条”,最终从赔偿金里扣除。他们退掉房子,搬到隔壁与表妹家合租,承担一半房租,每月125元。

去年10月,刘芙蓉将覃仕军告上法庭,法院判决赔偿20万元,并裁定覃仕军先付5万元,解决刘芙蓉安装假肢等费用。但覃却一直拖延。

今年初,郑术荣也对覃仕军提起诉讼,要求支付工伤赔偿、未签订劳动合同赔偿费、加班补偿费等共40多万元,一审判赔41万。覃仕军提出上诉,二审判工伤赔偿约34万元,其他赔偿款项暂未宣判。

帮她们打官司的律师唐水元说,一审和二审的赔偿数额差距不大,当事人也比较满意。但对方什么时候能支付,情况不太乐观。“我们之前多次跟他(指覃仕军)协商,他都没有诚意。”

刘芙蓉就是个例子。判决下达近一年,她至今只拿到10万元,为赔偿总额的一半。今年1月,郑术荣和刘芙蓉堵在工厂门口,要求覃仕军兑现赔偿;次日分别又拿到1万和3万元。

“如果我拿不到钱,下半辈子该怎么办?”这笔35万元的赔偿金,成了郑术荣继续生存的指望。她也承认,就算没发生这些事,全家也没存下多少钱。五六年前,在老家盖一栋两层新房只要几万元,现在要十几万。前些年外出打工的村民,现在依然漂泊,很少有赚到钱回家盖房的。而郑术荣只安装一对假肢就已花掉了34560元。

“郑术荣的问题不仅仅是她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外来工群体的问题。”义工何晓波从事帮扶受工伤外来工的工作已四年,接触过上千起佛山外来工的工伤案例。他说,一人受伤而拖垮整个家庭是普遍现象。

“一方面,受工伤者大多是青壮年,是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一旦受伤,整个家庭都陷入困境。另一方面,我接触到的受工伤者90%以上没买社保,受伤后也很难得到政府部门的帮助。”

“我前天看电视,一对夫妻也是因为工伤要不到钱,跳江死了。莫非也要把逼到那个份上?”郑术荣对南都记者说。

吴文龙,1988年出生,小学文化,去年10月离家,春节短暂回家后再度离开,杳无音讯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