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间,飘来几只缤纷的彩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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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群
载2007年11月28日《中华读书报》
今年,科学出版社出版一套"科学文化"随笔集6册,名曰"火蝴蝶文丛"。看到这名字,我的心里自忖着:真是难为几位"科学文化人",竟然聚合在这样一个" 类言情"的名下。当然,没有"鸳鸯",否则更会遭来那些科学主义者的唾骂,说他们是反科学、伪斗士什么的,听起来就让人发抖。
有什么办法呢?文丛的主持者江晓原、刘兵两位教授,从来就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比如江先生,他的第一部学术专著《天学真原》是由我出版的,这也是他早年的成名之作。江先生用功最勤,涉及领域极多,处处异响旁出,不落窠臼。《天学真原》即为一例,此为"国学丛书"之一部,在开列学科目录时,请他撰写"古代天文学"。他当即指出,"天文学"是一个科学概念,对中国文化而言,它不足以概括古人天象研究和活动的全部内容。所以他提出,应该将此科目改称"天学",以求更全面地揭示历史之本来面目。此"一字之差"引导了一代学术新风,也是《天学真原》被誉为学术经典的重要因素之一;由此也可以看到江先生不阈成见、不讳观点的性格。
刘先生也不是安分之辈。记得在1987年夏天,我以出版人的身份,到厦门大学参加一个科学史会议。会上见到一些年轻学者,他们许多还是研究生,刘兵就是其中之一。那一群人很有朝气,在厦大美丽的校园内飘来飘去,时而在会上与前辈们争论不休。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刘兵是他们自发拥戴的"头儿"。后来我们有信件往来,他成了"超导史研究"的专家,并且不断有新见解、新成果推出。1990年,我们出版"国学丛书",我见到江晓原的专著《天学真原》竟然请年轻的刘兵作序,而且那序写得真好,其中阐释的"辉格解释"的理论,在学术界轰动一时,我也从中受益匪浅。后来,我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我记得,这三篇文章或书》,回忆当年读《天学真原》和刘兵序时的感受。我由此认定,江刘二位都有不小的才气,且气味相投。
近年来,在我的阅读视野中,江刘二位愈发"不规矩"了。他们在《文汇读书周报》开一个专栏"南腔北调",二人用"对话"的方式一唱一和。专栏一开就是4 年,你一句我一句,也就愈发不像文章了。不过,时常听说他们在学术圈里,正在推动着一个重大的科学文化讨论,那问题的滥觞也与《天学真原》有一些关联。偶然见到江晓原,我有意问他近况如何?在做什么?他却用一贯潇洒的态度说,大量时间都用在淘碟、看碟上。闻此言,我还有些不解,在我的观念中,只有那些闲居的人、无聊的人、多愁善感的人、事业不顺利的人等等,才会做这样的事,用来"浪费"自己的时间。他却表情诡异地解释:"是啊,有些时候,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吴燕语)。"
这次翻阅"火蝴蝶文丛",我才豁然醒悟,却原来江刘二位的行为都是围绕着一个大背景展开的,那就是关于"科学主义"的讨论。这是一个很学术的问题,在中国,有几个阵营都为此拼杀着。他们究竟拼什么呢?用浅显的话解释,近现代以来,由于科学技术给人类社会带来的飞速发展,使人们产生了"科学崇拜"的观念,好像科学是一贯正确的、一贯美好的,我们的一切事情都需要用科学的尺子量一量,包括历史的、现实的和未来的,合乎标准的是好的,否则就要从人类文明中剔出去。像中医学,它的知识体系明显地不符合现代意义上的科学的范式,所以五四以来,随着"赛先生"的强势,"废止中医"的呼声一直就没有停止过。
针对这种现象,"火蝴蝶文丛"的6位作者站在"反方"的立场上,坚决反对"唯科学主义"的观点,努力阐释着"科学崇拜"对于人类社会的严重危害。纵观"文丛"的思想体系,他们共同的知识背景是"科学哲学",阅历的相似性与认识的一致性,使他们彼此的论述丝丝相扣、首尾相连。另外,6位作者文化好恶、学术风格、思维走向等诸方面的差异,又使他们的写作表现出丰富的多样性和个性情怀。因此,当我们通读"火蝴蝶文丛"的时候,脑海中自然地展现出"和而不同"的思想坦途。
在书中,江晓原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今天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就像一列特快列车一样风驰电掣。我们坐在上面,开始是快乐的,如同《泰坦尼克号》中站在船头迎风展臂的那对青年男女。但人们逐渐地发现,我们对于这列"特快列车"的车速和方向都没有任何的了解和发言权,也没有控制权;列车越跑越快,窗外的景色令人眼花缭乱,我们只能茫然地坐着,就像被劫持的人质一样。细细思想,那景色是极其恐怖的,怎么办?(见江晓原《我们准备好了吗:幻想与现实中的科学》)
在书中,文字优美而充满激情的田松无意间回答:无论如何,我们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停下来;至少,我们应该慢下来,"让我们停下来,唱一支歌吧"。他甚至写道:"本书献给我的女儿田知雨。我悲观地预言,人类文明的最后阶段会在她这一代降临。希望她这一代的人类能够停下疯狂的脚步,找到新的生活方式和意义,并为之歌唱。"可是,面对当下科学技术的强势,田松的呼号有用吗?怎样才能使科学技术的"特快列车"停下来呢?(见田松《有限地球时代的怀疑论:未来世界是垃圾作的吗》)
在书中,当2007年2月,中国科学院发出《关于科学理念的宣言》时,刘兵赞扬它的进步意义。比如,其中说当科学技术的研究产生负面作用的时候,科学工作者就要自觉地"暂缓或终止相关研究,并及时向社会报警"。有的科学家不理解,认为科学研究是崇高与自由的事情,不应该受到限制。刘兵说:《宣言》中的一些限定,"恰恰是关于科学家的社会责任感和很基本的社会伦理的标准要求"。其实刘兵正是在说明,我们起码已经开始了使那"失控的列车"停下来的努力。(见刘兵《面对可能的世界:科学的多元文化》)
写到这里,你可能会问:你不是说江晓原在淘碟、看碟吗?噢,是的。但江先生看的影碟集中在"科幻电影"上,他一年看了100多部,两年之内看了数百个小时;他的这本书就是围绕着"影碟"的内容展开论述的。他在影碟中读出了许多新鲜的认识和尖锐的学术问题,首先,西方的科幻就比我们的定义要宽泛得多,其中包含着魔幻、玄幻、通灵、惊悚等许多内容。其次,科幻也不同于科普,前者是以幻想为主,后者是以科学为主。其三,西方的科幻中充斥着大量的所谓伪科学的内容,在观众那里,科学历来就有些乏味,伪科学却常常让人兴致勃勃,是最受导演青睐的影片题材,其"幻想"的价值也不容低估。其四,中西文化比较,江先生发现,在中国的传统之中,除了《聊斋•惨绿袍》,你几乎见不到描写恐怖的作品。其五,江先生还发现,在儒勒•凡尔纳之后的近百年间,为什么西方的科幻作品,几乎清一色都持有一种科学悲观主义的态度?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围绕着科学狂人、科学对于人类和自然的危害这一类主题展开的。即使是丹•布朗那样伟大的作家,他的思想主题依然是将天使对应宗教,魔鬼对应科学。其六,有些幻想也不能轻易地判定为"伪科学",《羚羊与秧鸡》中描述的"器官动物",猪身上可以长出6个肾,鸡没有头,可以在同一处长出12份鸡胸脯或12份鸡腿;类似的事情,今天的科学家不是已经创造出来了吗?
更让我震动的是,江晓原通过淘碟、读碟,重新定义了一个文化人的行为和知识结构。蒋劲松博士给江晓原的信中写道:"给大家开个‘必看影单‘。这实际上可能是要改变大家心目中所谓‘读书‘的概念,不仅要读书,而且要读图,还要‘读影‘,这才是当代文化人全面的文化修养。以至于以后,没有看过经典科幻影片的人,和没有读过《科学革命的结构》的人一样,都属于缺乏基本素养者。"这话说得多有分量,多有煽动性,我的心里立时就有了落伍的感觉。
读毕江先生的此书,我暗自感叹,与当年的《天学真原》比照,您真的进步了。您编排了一个迷幻的阅读体例,仿佛是让读者在"虫洞"中找寻另一个"平行宇宙 "。我常说,"导师"对于学生的作用,就像寻找地下水一样。他们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发现此处有水,就带着学生一直挖下去,直至见水、修井,甚至终生傍井而息。另一类是发现此处有水,就挖一锹,作一个记号,告诉学生这下面有水,便又到别处巡游去了。我觉得,江晓原应该属于后一类导师,在他的这部新著中,就有大量的观点,足以让一个人做数年、十数年甚至更长时间的研究。
还有刘兵,他的这一本书是在讨论"科学的多元文化"的问题。翻阅之间,就觉得自己阅读的思绪无法居于一隅、安静下来,一个鲜活的学术生灵,扯着你在文化的旷野上飞来飞去。一会儿江南采莲,一会儿塞外观雪,有日照三竿的慵懒,也有闻鸡起舞的辛劳。由此想到刘兵那一连串花名的随笔集:剑桥流水、驻守边缘、触摸科学……此时,最能表达我感受的却是《像风一样》。他说,这个书名的灵感来自张艺谋的影片《十面埋伏》,他最喜欢其中的那句台词:"像风一样生活"。在一种灵动的状态下,表现出思想的丰富性、文化的多元性与学术的矛盾性。我临风而立,耳边自然地聆听着那一缕缕逻辑缜密的声音。实言之,我无力跟上刘先生飞速流动的思绪,只能从中摘拣出些许闪光的东西,做一点文化情绪的玩味。
好了,"火蝴蝶文丛"中的6本书,每本30万字,本本都在谈论相关的问题,让我触目惊心,让我放不下来。现在评论,实言之,我已经精读了江刘的两册,刚刚泛读了其余4册。不能怪我,它们可以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学年的课程,我却要在一个月中读完,还要用数千字品评。我只好说,先评到这里吧,但我劝有兴趣的读者一定要读下去,读下去,那时,你的眼前一定会映现出几只缤纷的彩蝶,在寰宇间上下翻飞;耳边也会自然地想起笛卡尔的声音:"我思,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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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科学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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