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下跪:命-财关系曲线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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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腰下跪:命-财关系曲线
吴思2007-4
我想在更开阔的视野中审视经济学的劳动供给曲线,用血酬定律补充这条曲线,并解释这条近似乙字形的跪姿曲线的意义。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描述了先民观察到的生命与财物之间的关系,观察范围甚至超越了人类这个物种。《大学》有云:“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说出了儒家心目中“身”与“财”的正当关系。庄子也关注人的生命与身外之物的关系,他更加重视生命本体,轻视身外之物,主张遗物自遂。
以上观点有所不同,但在特定条件下都能成立。生命与财物的关系,向来是人类面对的核心问题之一,命-财关系曲线可以容纳这个问题上的不同观点。
一、劳动供给曲线
劳动供给曲线在经济学中广为人知。基本含义是:工资越高,劳动供给越多,曲线向右上延伸,相当于跪姿曲线的膝部至髋部(B-F)。但是工资高到一定程度(F点),人们就宁愿用钱换闲暇而不是用闲暇换钱了。工资继续提高,劳动供给反而减少,曲线折向左上,相当于跪姿曲线的髋部至头部(F-H)。
我对这部分曲线的形状没有异议。不过,这条曲线所依据的框架,即横坐标“劳动”和纵坐标“工资”,仍有扩展潜力。我将“劳动”扩展为生命及其努力的付出,将“工资”扩展为人类生存繁衍所依赖的各类稀缺资源。新框架可以包容更多样的人类行为。
为什么要修改“劳动”?《现代汉语词典》对劳动的定义是:人类创造物质或精神财富的活动。我不知道妓女、毒枭、赌棍和刽子手的职业活动是否可以归入其中,也不清楚军人毁灭敌方的战斗是否属于劳动。按照这个定义,骗子、盗贼和土匪的职业活动,还有官吏的横征暴敛和贪赃索贿,断然不在劳动之列。可是,上述各种人的努力程度,与财物收入的多少,显然存在着正比关系。考虑到金盆洗手之类的黑道常规,收入水平高到一定程度之后,我们甚至可以观察到位于跪姿曲线髋部的转折点。
在汉语语境里,上述问题很鲜明。在英文语境里则不那么鲜明。萨缪尔森《经济学》用L表示劳动。Labour, 朗文词典的定义是:work, or effort,即工作或努力。而工作(work)的定义是:需要做出努力的,有特定目的,不是作为消遣娱乐的活动。汉语中的“干活”比较接近这个意思。这个定义似乎可以容纳卖淫和卖命,甚至容纳抢劫杀人。不过,考虑到经济学把劳动视为生产要素之一并讨论其市场供求的特定语境,这里仍有必要强调:劳动供给曲线(labour, wage)一旦扩充为命-财关系曲线(life,wealth)<1>,这条曲线所描述的范围,就包括了市场和生产过程之外的人类行为,例如暴力行为。
这种修改能够扩展视野,让我们在物种活动的层面上讨论生命活动与生存资源的关系。这种交换关系可以追溯到更本原的生命活动,即生物学中的同化与异化。
生命及其活动是人类的唯一拥有。我们宣称自己拥有某处住宅或某块面包,这是什么意思?从蟑螂或细菌的角度看,我们的宣称毫无意义。同样,我们的庭院中可能生活着不同的蚂蚁群体,各有领土,它们用生命来维护的边界,对我们来说也毫无意义。蚂蚁的领土主张和我们的产权主张一样,仅仅是对同种他者的警告:此物有主,擅用者有祸。
由此我们可以明白,如果超越人类社会关系的权利义务范畴,从更高一层看去,人类真正能够拥有并控制的,无非是自己的生命及其各种活动。一切社会权利最终都要依据生命及其活动定义。资源的获得和占有,可以定义为某物种倾注生命对这种资源的开发与保卫,换算为生命及其活动的付出。至于付出的度量方式,既可以用付出的时间衡量,也可以用努力的强度衡量,还可以用生命所承担的风险衡量。这三者之间交织着复杂的换算关系。为了简便,这里以抽象的生命付出为单位。付出量为零或无限大,都意味着死亡。
锁定生命与生存资源的关系之后,我们就可以发现,若以生命为本位来定义生存资源,资源便呈现出不同的性质。同样是100元钱,依据不同的生命意义,可以视为闲钱、享乐钱、小康钱、温饱钱甚至活命钱。我的一位朋友颇有陶渊明之风,有人赞扬他不为五斗米折腰,他正色道:不为第几个五斗米?如果是第一个,我折。他的表达很清晰:不同区段的五斗米是不等价的。对生命来说,这表明生存资源的数量递减,边际效用递增。人类的感知本能与这种理论是一致的。按照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卡尼曼的说法,在可以计算的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对所损失的东西的价值估计,高出得到相同东西的价值的两倍<2>。
如果把五斗米看作维持生存的底线,那么,我们可以把这个生命维持量作为基本的度量单位<3>。在财物维度上,每一刻度表示一份生命维持量。从生命本位看去,第一份维持量的价值远远高于第三第四份维持量。
同一道劳动供给曲线,斯蒂格利茨的画法与萨缪尔森的画法略有不同。斯蒂格利茨从原点画起,工资为零,劳动供应也为零<4>。萨缪尔森的起点不是0,大体在W(1),L(3)的位置<5>。我不知道萨缪尔森是不是有意避开原点,但我更赞同他的画法。
我想强调的是:首先,工资的起点存在一道底线,即最低生命维持量,而不能是任意一点。一个人的劳动所得必须足以补偿他的能耗,休息状态的最低能耗外加劳动所付出的新增能耗。用会计学的概念比喻,劳动所得既要补偿固定成本,又要补偿可变成本。干一天活还不够填肚子,这种水平的工资是难以稳定存在的。这种“劳动”必定被市场淘汰,这种动物行为必定被进化淘汰。
其次,劳动或生命活动也不可能处于零点。即使完全处于休息状态,也要消耗维持生命的基本能量,付出所谓的固定成本。
以上讨论扩展了劳动供给曲线所依据的框架。下面在新框架中补充新线段。
二、血酬定律
在劳动供给曲线的下端,我添了一道折向右下方的线,即膝部至脚部(B-D)。这段曲线描述人们在生存资源减少到生命维持量之下的行为,我称之为血酬定律。
血酬,俗称卖命钱或买命钱。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正如工资是对劳动的酬报。
生命维持量所在的位置(B)及其横向延伸,我称之为“命-物等价线”,简称“血线”。在血线之上的生存资源,可以称为“身外之物”,即那些生存必需品之外的东西。与血线平行的生存资源,则是“等身之物”,这些物品的减少,等于对身体的伤害。在血线之下,随着生存资源的递减,财物相对生命也越来越重要。为了获得一份衣食,人们甘愿冒越来越大的风险,从死亡率5%到50%直到95%,只要失去这份生存资源的风险大于拼命争夺的风险,人们就去拼命。这体现了各类生物对生存机会最大化的追求。血线之下的生存资源,不仅等身,而且渐次等同于生命,堪称“续命之物”。
在暴力争夺的过程中,当事人的核心计算是:为了一定数量的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的伤亡风险?可以把自身这个资源需求者损害到什么程度?这种计算评估着生命的存在与发展对特定生存资源的依赖程度。这种依赖关系所涉及的双方,可以互为评价的基准。倘若以生命为计算本位,就可以赋予特定资源以血汗和生命体现出来的价值,譬如某物值多少血汗甚至多少人命。倘若以财物为计算本位,则可以显示当事人对生命的估价,譬如一条命值多少公斤大米。
命-财曲线急剧折向右下的现象,也可以在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的关系中推算出来。按照斯蒂格利茨对劳动供给曲线的解释,替代效应在低工资水平大于收入效应,因此劳动供给曲线向上倾斜。替代效应在中等工资水平上大约等于收入效应,因此,劳动供给曲线接近垂直。在高工资水平,收入效应大于替代效应,因此,劳动供给曲线向后弯曲。
问题是,当收入水平低于血线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情况?这时,人们已经完全闲下来了,他们处于维持生命最低能耗的水平上,只支付所谓的固定成本,可以不支付任何可变成本。但是,如何获取维持生命的最低能量,拿什么支付固定成本?假如没有社会保障体系的支持,又无处出卖劳动,在资源瓜分完毕的条件下,谋生者只好以社会难以赞同甚至严禁的方式获取生存资源,例如盗窃抢劫造反等等。这要承担人身伤害的风险,但人们将普遍走上这条路。明末民谣所谓:“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准确描述了大规模造反的条件。
从收入效应的角度说,低于血线的贫穷,意味当事人无钱购买闲暇,他太缺钱了,一分钟也不愿意闲着。闲下去就是等死。人们越贫穷,便越急迫地活动以寻求生存资源,用更多的时间寻求生存资源。这时候,减少收入不但不会减少血汗供给,反而会增加供给。从替代效应的角度说,此时人们拥有的几乎都是闲暇,基本没有收入,只要有机会获得收入,即使只够补偿可变成本,也可以驱使人们活动起来,追求财物,替代闲暇。
总之,收入效应和替代效应朝同一方向发挥作用,使命-财曲线折向右下,生命的相对价值急剧下降。
三、跪姿的意义
命-财关系曲线可以分为三段。
最上边是从髋部到头部(F-H),我想称为自由境界。髋部的转折点F就是自由点。在此点之上,人们不必继续“以心为形役”,有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这是向真正合乎人类心性的生活折腰。当然,人们对心性的体认不同。心性是一棵树,树种不同,生长环境及其历史不同,树的形状也随之不同。自由境界的最大悖论是:拥有自由之后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进入自由境界之后,有人并不“折腰”,宁愿继续“以身发财”,但这是文化观念问题,而不是生理需要问题。
中段我称之为温饱小康境界,从髋部降到膝部(F-B)。膝部的B点落在血线上,表示最低温饱标准。本段的特征近似出卖苦力,无论是否喜欢工作,总要挣钱谋生。
最下面,从膝部到脚部(B-D)为求生境界。血线之下的人类行为,主要不是“以身发财”,而是“以命博财”。这是向奇缺的生存资源屈膝。
跪姿曲线有一个特点:越往下,人们的行为就越一致。套用托尔斯泰的话说,饥寒的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温饱的人却各有各的追求。这是由人类的生物学特性基本一致决定的。超越自由点,摆脱了生存资源的限制之后,人们的行为就变得复杂多样,因为精神因素对人类行为的影响大幅度增加了,而精神的自由度和差异性比人类的生理特性大得多。
电脑游戏中常有挣了几条命的设计。虽然生命只能剥夺,无法让渡,但从命-财曲线的角度看,挣到足够小康一辈子的钱,免除了陶渊明所谓“以心为形役”的劳役,可以视同挣到一条命。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计算某人积累了几条命。这是人类文明的独特创造。
什么是资本家?他们通常拥有足够小康一生的财富,却继续追求财富。他们信奉的文化观念,赋予财富占有以额外的意义。拥有更多财富成为出类拔萃的证明,甚至成为永垂不朽的途径。他们通过追求财富获得心灵满足和人生的意义。追求财富成了他们的心性。资本家是人类社会文化的产物,而不是生理需要的产物。
所谓贵族文化,从命-财曲线的角度看,就是自由区段和血酬区段高度发育,同时蔑视温饱小康区段的文化。
血酬区段,描述了靠血酬生活的卖命者行为,其优秀分子具有一个好战士的特征:勇敢,豪爽,好勇斗狠,善于组织,尊重等级,富于谋略,有献身精神。例如作为彝族统治集团的黑彝,他们目光耿耿,骄傲,大方,英勇善战,蔑视农业劳作,号称流血不流汗。自由区段则体现了诗人特征:欣赏诗歌,纵情山水,追求爱情,养鸟品茶,精于琴棋书画,沉浸于审美和哲学方面的东西。贵族文化蔑视中间区段,那是富于农民或市民色彩的部分——节俭,庸俗,斤斤计较,占小便宜,没有诗意,这一区段的生活主题是追求温饱和积攒财产。
作为血本家,卖命者,贵族或骑士面临一个悖论:最穷的人,最肯为一点生存资源拼命。但是,战胜之后,富裕了,就应该成为最不肯拼命的人。可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利益,又必须随时准备拼命。
正是在这个悖论之上,诞生了贵族、骑士或武士文化。这种文化夸张荣誉的意义,宣称荣誉比生命更重要,随时准备用决斗来维护荣誉。同时,贬低生产劳动,追求生活的品味,把贵族品味奉为唯一值得为之生活的东西。不如此毋宁死。这套文化缓解了上述悖论,支撑了贵族骑士集团的长期存在。
在人类历史中,经常可以观察到血线之上的拼命行为。为什么人们会在不必拼命的时候拼命?
首先,在死亡风险和辛苦劳作之间存在着换算关系。人们可以在逃避死亡和逃避辛劳之间进行选择,偏好冒险且畏惧辛劳者更可能选择一时流血而不是长年流汗。抢银行的计算也与此类似。
其次是信仰的力量。人们对死后世界的看法,对死后升天享福的确信,可以改变人们对死亡的恐惧。
第三是人们自我认同的作用。假如某人认定自己不是仅仅有肉体生命的动物,不以肉体存在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假如某人认为一些精神价值更加珍贵,值得为之牺牲,那么,这些精神因素就可以解释他的拼命行为。例如那些宣称“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的烈士。
在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有人处于命-财曲线的不同区段,这些生活在不同境界的人碰到一起会出什么事?此时我们可以观察到全方位的竞争。竞争策略绝不局限于价格品种质量等常规的市场领域。每个人都努力发挥自身的优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斗智斗勇之后,享有暴力优势者将获得支配地位,暴力最强者说了算。打天下者坐江山。坐江山者即是权贵。
于是,我们就可以观察到权贵主导的经济秩序。官家以暴力保护自己的特权和垄断,建立特权秩序,形成以官有官办官享为主要特征的权贵经济。在大小官家的控制范围之外,民间各个集团也努力扩展自己的生存空间,民间暴力也参与零散资源的争夺和分配,即所谓的打码头,闯江湖,并建立相应的码头规矩和江湖秩序。
在中国历史上,上述秩序才是生产流通和分配领域的常态,而建立并维持非暴力的市场竞争秩序则需要诸多前提和苛刻条件。在中国历史上,这种条件难得一见。
2004年12月2日
附插图:
命-财关系曲线:

注释:
<1>在汉语中,wealth有财物和资源等多种含义,本文在全等的意义上使用财物和资源这两个词。
<2>《南方周末》,2002年10月17日,第14版。
<3> 生命维持量是一个社会历史性概念,随时代和地区的不同而不同。此外还有维持个体生命或全体家庭成员生命的差别,这里不展开讨论。
<4> 《经济学》,斯蒂格利茨,上册,P238,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7年5月第1版。
<5>  《经济学》,萨缪尔森,中册,P281,商务印书馆,1981年1月第1版。
<6>《经济学》,斯蒂格利茨,上册,P238,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