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政治关进它自己的笼里去吧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9:51:54
作者:朱天文 木叶         好风如水。花忆前身。

  天文小姐的书与人,越发越发地近了。仅仅这些天便见《有所思,乃在大海南》等四部现身,而八月的上海亦已收藏了她的神色。

  这是一个由故事构成的女子。像打碎鸡蛋,又像打破石头,她在试着让故事碎开,在字与字的缝隙中离去,叉开,弯转,再归,再去……

  从《小毕的故事》,到《世纪末的华丽》,再到《记胡兰成八书》,直至《荒人手记》和《巫言》,她或契或阔或澄明或晦涩的气息里,有着父亲朱西宁、母亲刘慕沙的魂魄,间或牵系到张爱玲、胡兰成的万般方寸,还不时闪出侯孝贤的光色,且隐约呼应着妹妹天心及诸多同仁的轻盈与辗转……别是一种“行行重行行”。

  父母

  木叶:母亲刘慕沙对你们姊妹的影响似乎谈得少些,对此读者们也很好奇……

  朱天文:我们从小看她翻译的日本文学,川端康成啦,三岛由纪夫啦。她对我们的影响就是放牛吃草,她永远乐观和信任我们,完全不管的。

  木叶:1971年,朱西宁先生编“中国现代文学大系”小说部分,排第一名的就是张爱玲。也是受夏志清的影响?

  朱天文:不,他不受夏志清的影响。台湾现在人人奉张爱玲为“祖师奶奶”。可是此前非常长的时间,她在台湾被看作是“鸳鸯蝴蝶派”,是“言情小说”,是不入文学殿堂的。第一个一直公开说她小说的,是我父亲。他在上海,在抗战时期,就喜欢读张爱玲,也不认为是什么“言情小说”、“鸳鸯蝴蝶派”,这只能归于个人鉴赏力。所以在1960、70年代,他写作有影响力的时候,或者到学校里去讲创作的时候,提到的就是张爱玲,可是当时大家尤其是学西洋文学那些学院派,都觉得她是流行小说家,不值得一谈。

  夏志清在美国,他先以英文写了《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把张爱玲提出来。所以等到夏志清跟我父亲在台湾见面的时候,他们互相握着手说,辛苦了。

  木叶:那朱西宁先生是在什么时候萌生写《张爱玲传》(之意)?做了多少工作?我知道1975年,张爱玲明确来函说“希望你不要写我的传记”。

  朱天文:当时的资料比起现在来太有限,当时最主要的来源,一个是在抗战时期,张爱玲有什么书出版我父亲就看,还有南京我的六姑姑等一群fans在看。后来拿到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其实父亲在南京时,就已经读过胡的《论张爱玲》,觉得此人才气是完全无可挡的。

  木叶:他动笔写传了,然后被拒?

  朱天文: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他是有这个想法要写。后来,听说胡兰成在台湾,就赶去见,而且把这个信息报知张爱玲,他当然是用文章报,就是《迟覆已够无理》,把信写成文章的方式来说这件事情,张爱玲知道了,就写信来表示不要写。我父亲就不会再去写她的。

  胡兰成和“三三”

  木叶:天文小姐有一句话,“三三终至没有做到胡老师所期待的那样的千万分之一”,他的期待跟你们讲过吗?

  朱天文:因为他的文字不能发表,我们办了《三三集刊》(共28期,胡以“李磬”之名撰文),后来又成立了三三书坊(出版社),我们当时就是要宣传他的思想,要写一流的汉文章,要唤起三千个“士”,唤起三千个士中国就有救了。……那个时候我们是在补修中国学分,重读四书五经,所以我们当时说要复兴汉文明,实际上像大家讲的这种中国文明,中国崛起,大国崛起,不止是一个经济量,背后总要有一个中国文明提供给世界新的想法和推动。当时我们的狂言是什么?就是扬雄那句话,“文章小道,壮夫不为也”。三千个士是胡老师所提醒我们的,你要做天下士,你写出来的是一个士的文章。小说家算什么,只不过一技一艺,但士以天下为志。

  木叶:现在自认是他讲的这种士吗?

  朱天文:当年热情地做“三三”,可是慢慢地你就知道,最大的关口就是我们自身。我们是经过几次大关口、几次自我叛逆的,最大的关口就是大学毕业,毕业以后你还能像在大学时那么办三三吗?不行啊,大学时管不到生计,大家就像是在一个“夏令营”里。大学毕业,服兵役的服兵役,出国的出国,到社会做事的到社会做事……既是革命同志又夹杂着个人感情,一塌糊涂,毕业的那个阶段吵得非常厉害,蛮痛苦的一个过程。分歧出来以后,就各自做各自的,这跟三三以前所做的有一个断裂。其实这个断裂,按成长历程来说也非常自然。那就各人走各人的,胡老师像智慧老人,他一生的结果,像一个智慧老人的果实,可是他这个果实是他一路滚刀板滚来的,是水里去火里来的。

  木叶:胡兰成曾赞《击壤歌》,说“天心像一阵大风,吹得她姐姐也摇摇动。”

  朱天文:本来就是啊。天心的文章不限于文学人口阅读,非文学人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我的就比较有些门坎,这是我最羡慕她的。

  ……有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就是距离胡老师的期望……等胡老师去世,我们毕业、各自走各自的路,70岁老人给你一个果实,像是画龙先点了一个睛,其实那个龙身都还没有呢。就是说,你那棵树根本还没有,便先得了一个智慧的果实。所以我们是倒过来的,先得了一个果实,然后再去长枝叶,长树干,先点了睛,才去画龙身。当你去画龙身的时候,发现严重不足,当你要补不足之处时,每一个人的样态都不一样,渐渐地你就知道人一生其实只能做一件事情,我们能做的也许是做好小说家该做的。

  木叶:到底胡兰成影响你们的是什么?

  朱天文:视野,我想影响最大的是视野。第一,重读中国的东西。第二就是说跨界,跨界阅读包括自然科学、政治经济、人类学,像《相对论》什么的都读,都是做一个士的训练。第三点,我们很年轻的时候,22岁(1979)我到日本住了一个月,看了他们最传统跟最现代的东西,胡老师带我们看做陶的人,看舞能乐的人,看石刻画家……各种都去看,就把你的见识都扩大。而胡老师和胡奶奶他们两个人基本上就是历史人物,你怎么样看他们两个,这两个人就在眼前,我们共处了一个月。第二年又去他们家住了一个月,这个打开了你的人生阅历。

  木叶:胡兰成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才情,自己的爱情,在你们“三三”流派小团体之间有没有表露过?

  朱天文:没有,大家看他书是各取所需,各领一份。历史上很多人物自己并不写文章的,而胡老师写的,一本一本在那儿,所以我觉得丝毫不必替他辩护,也丝毫不必当他的传声筒。你去看他的文字吧,如果他一骂就倒的话,那就被骂倒算了。

  木叶:看“记胡兰成八书”,还有访谈录等,好像很少感到天文小姐对胡兰成看法的变化,比如说对他的什么东西有所怀疑了,或者觉得他做的什么是有些遗憾的,或者他的什么做法你是不解的。

  朱天文:(长时间思忖)我只能说我们只能做我们的。这个很难讲。

  木叶:人们对胡兰成的文字说法各异,恶语亦多,暂不录,略举持中或赞许的几个:妖娆,狐媚,清嘉,别是一格……天文小姐具体怎么看呢?

  朱天文:还是那句话,“作者给他所能给的,读者取他所能取的”,个人各自领一份,领到的是妖娆,是狐媚,那合该也属于他领得的了。

  张爱玲及其破绽

  木叶:天文小姐曾说张爱玲“像年轻数学家在二十五岁前就完成了她的传世杰作”,那么看了《秧歌》、《赤地之恋》到近来“出土”的《小团圆》,以及英文写的《雷峰塔》等等,还坚持当时说法吗?

  朱天文:她的经典25岁就完成了,《传奇》。她的《秧歌》我觉得很好,比《赤地之恋》更宽,《赤地之恋》因为是以一个知识分子作为主角的,稍微窄一点点。这两本我觉得非常好,这是她三十几岁离开大陆在香港时写的。最近,又披露了《异乡记》,是她25岁稍后的,写1946年去温州看胡兰成的事,实在是太精彩,是她巅峰期所写。《小团圆》初看时,觉得她是个“人肉炸弹”,把胡兰成爆掉了,也把自己爆掉了。可是等你沉淀下去再来看,我还是致以最大的敬意。现代小说,鲁迅之后有张爱玲,这个是胡兰成早年就讲出来的话。他们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祖,现代文学的最大特色是什么?就是“除魅”,去神圣化,魅就是这种神圣的东西。他们在思想上是没有印度的“圣牛”这件事情的,所有的神像都有它的黏土脚,你可以看到神像背后有黏土脚,但也幸亏有此黏土脚,神像才得以立足于人间吧。所以所谓的现代文学就是除魅,去神圣化,之前有鲁迅,后来有张爱玲,就是对人的处境进行逼视,让真实的人生给大家看到。现在轮到她自己了,《小团圆》,她对自己毫不手软。

  木叶:我觉得《小团圆》真的是应了那句话:拆自己生命的房子,然后用这些砖头来建小说的房子。不过,从文学价值上来讲,可能有人会有一点点迟疑。

  朱天文:我不想用成功和不成功来评断它,因为我看电影也是认导演的,当你认定她这个作家跟你频率对,就会一直追下去,其实就是追她的人生,她在人生里面有失败之处、跌倒之处,无所谓,你就是看她的轨迹,她走到什么阶段是什么样的,她带给你不同的视角,不同看世界的方法。所以到了五十几岁写《小团圆》的时候,不管基于任何原因写的,张爱玲对自己也不手软,把自己“除魅”了,她像一个现代小说战场上的老将军,最后一战战死在沙场上。所以我对她致以敬意。

  木叶:天文小姐曾说自己看出了“张爱玲的破绽”,但言之未尽。

  朱天文:她的破绽啊?出在对白。譬如《心经》,破绽最多、最大。小寒向父亲表露爱情的对白,他们父女之间纠葛迎拒的对话,那个善好到像圣者的母亲的对白,当情感的波折变化全部依赖对白推进的时候,整个变成是戏剧的张力和台词,所以这篇小说更接近舞台剧。但只要是描人写景叙事的部分,都精准,都神采。

  木叶:这是其一,其二呢?

  朱天文:其二比如《倾城之恋》,我觉得范柳原跟白流苏那段半夜打电话讲诗经死生契阔的迷人对白,是“写”出来的,写出来可以成为一个文学作品的,可是我现在再来看这段对话,觉得文字的魅力大于真实。它是经过一个折射,经过文学处理的,她是借助文字的滑翔飞过了真实。

  还有《红玫瑰与白玫瑰》,后来他们重逢在公共汽车上,佟振保看到红玫瑰王娇蕊的时候,她再嫁了,他们那一段对话我觉得也不大像红玫瑰会说的。你问我具体是哪句话?这得回去翻书看。(经翻书后,是这段娇蕊回答振保说:“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这比较像张爱玲自己会说的,而非红玫瑰说的。难怪马奎斯最不愿意写对白,他是说彷佛西班牙语特别不适于对白似的。所以这个其实有一点不足为读者所道,因为这是同行的……挑剔。

  木叶:嗯,可能每个小说家的取舍和侧重都有所不同。电影《色,戒》出来,也有人讨论,到底女人会不会为这么一个男人而舍弃生命。

  朱天文:我觉得在《色,戒》小说里面完全可以说服人,拍成电影就无法说服人,看《色,戒》的小说我相信可以的,可是看电影我不相信。

  木叶:电影怎么让人不相信呢?

  朱天文:你会觉得,她就是为了一个钻石吗?天啊她就是为了一个钻石吗?小说里易先生陪王佳芝买钻石的那一幕,寥寥几笔把易先生写得动人之极,那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一剎那,不确定之确定,是我,也会放走易先生的。但是拍成电影,这一剎那太难表达。电影用三场惊悚的性爱戏来代替那一剎那,若无这三场戏,更没法说明她何以放他走了。

  木叶:像很棒的《金锁记》,也有人认为它对女性之黑夜的长驱直入太多了一些。

  朱天文:这就是现代小说的除魅啊。《金锁记》非常好,当时傅雷还特别评论了它,对《金锁记》评得非常高(“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可是后来改写为《怨女》,就不如《金锁记》。我觉得《金锁记》是非常厉害的,因为现代小说就是凝视跟逼视,注定了要去看阴暗看黑暗,逼视那些暧昧不明的,非常幽微的,除魅除到那种地步谁会舒服啊?把你逼视到不可逼视之处,这绝对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深度与狰狞

  木叶:天文小姐笑说跟张爱玲“打平手”,指的是《巫言》吗?

  朱天文:也许到《荒人手记》就有点这样的感觉了,因为写出她的范围了,起码对我自己来讲。我以前要摆脱她的阴影,摆脱不了,可是到《荒人手记》自我感觉良好了吧。

  木叶:看张爱玲,读者很容易进入的。阿城也说,《荒人手记》有点像李贺写诗,“有时手下太密了一些”,文字使情节受到了侵犯,对阅读构成一定障碍。

  朱天文:很难,我觉得这是没办法。我以前写故事,可是到某种阶段的时候,你只能这样写,所以是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那到《巫言》就更没有故事了。

  木叶:张爱玲是一个讲故事的绝对高手,她能把故事讲得直指人心。来之前有一个女孩对我说,她喜欢天文小姐的散文胜过小说。因为散文很容易进入,早年的一些小说也容易进入……

  朱天文:(笑)越写越不懂。

  木叶:这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背离,还是真的到了某种状态后的自然而然?

  朱天文:三个都是。作为一个认真的小说书写者,其实每一个小说都觉得这里或那里没有做到,这些没做到的在下一部就想做到,或者,这个小说已经写过了,到下一部就不想再这么写了……每一个是对上一个作品的补足,或者反逆。我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到现在离开端真的很远了。你说张爱玲是讲故事,后来我不讲了,我终于脱离这个大阴影了。

  木叶:还有一个,你和侯导合作十几部了,有一些共性:蛮澄明的。但是你的小说,其实从《世纪末的华丽》开始,已经渐渐偏离这个了,有点浑沌了。

  朱天文:很狰狞。我自己的说法是狰狞。

  木叶:蛮得意于此?

  朱天文:不能说得意,是没办法。

  木叶:注重于“文字的炼金术”是好的,不过就整个小说的可读性来看,不易接受了。

  朱天文:是啊,所以我觉得还是这句话:作者给他所能给的,写他所能写的。他可以喜欢好多好多,但是到他写的时候,其实只能写一种。

  木叶:这种说法非常好。无论天文小姐,还是唐诺先生,最近都不时提到卡尔维诺,他说小说的深度是隐藏的,“深度藏在文字的表面,藏在结构和文字的描述中”。你的文本实验很有意味,但在接受上,也就是说在读你的《巫言》和《荒人手记》时,感觉这种“隐藏”显得“晦涩”了。

  朱天文:(笑)真是对不起啦。深度是隐藏的,藏在哪里?就藏在表面。就像张爱玲让故事自己去说,你自己不要说。小说两百年来的发展,“说什么”只占了这开头的四分之一,后来四分之三是“怎么说”。在小说的发展上我们不能无视于人家做过的,是踩着人家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小说越来越难写,因为似乎什么东西都有人写过了,我们其实举步维艰。所以我试着不说故事,走到底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荒人手记》叙事已经非常低了,到《巫言》叙事是零,就是鸭蛋这样子,那总要走到底吧,我自甘于走到这个叙事为零的阶段。

  “到得归来”。走到底之后再怎么回来?我不知道,也许从此就丧生了也不一定,这个是半由人半不由人。但《巫言》是对自己的一个反叛,挑战。接下来,我要讲一个《时差的故事》(短篇集),把“故事”特地标出来,我不是为读者,是挑战自我,就是到《巫言》已经叙事为零、故事为零,走到底要回来了,我是想写写故事了,不讲故事的人讲故事会讲出什么故事来?还有就是和侯孝贤导演合作的电影《聂隐娘》,是讲一个女杀手最终杀不了人的故事。

  “暴君”侯孝贤

  木叶:其实跟杨德昌也合作过《青梅竹马》,那么和导演的合作,对文字有没有伤害,或是有什么美好的推动?

  朱天文:我觉得电影对文字很难影响,在电影拍摄上侯导他是暴君,你休想影响他什么东西。在讨论的过程,大家各自抛东西出来,完全是开放的,可是到他自己拍摄或者剪辑的时候,你在旁边啰里啰嗦,这个那个的,他不听的,他只听命于他自己内在的命令,他不会听别人。同样的,电影会不会影响到文字?我觉得也休想。文字本身是有生命的,文字有的时候是带著作者走的。

  至于来自电影的美好的推动,我觉得不一定在于电影本身。你想想看,一件事情其实足够你做一辈子。可是我很幸运,在短暂的一生里,除了文字,也有机会参与了一个用影像讲故事的顶尖创作——尽管你们谁也别想干预谁,这是两个强大的主体。要说是有一个美好的影响,我觉得是指这部分,并不是什么关于电影技术、编剧技术的,而是完全另外一个系统、一个领域,你有幸参与其中。   
 
  木叶:与侯孝贤导演合作了近20部电影(如《悲情城市》),一直没想过或没有机缘和张艺谋、陈凯歌、贾樟柯合作吗?

  朱天文:人生苦短,我一向在用剧本的收入养小说写作。

  当下问题

  木叶:“当莫言这一批作家,以生活、人民题材为盛,壮大口语文学传统的时候,台湾文化就显得太文人气、太秀气。”大陆当代作家作品比较喜欢哪几个?两岸作家最突出的差异可能在哪里?

  朱天文:最突出的差异也就在你引述的“口语文学传统”,和“书面文学传统”两脉之异吧。中国文明相对于其它古文明国的消亡而至今未绝,是因为它有书面文学传统这一脉一直在发展繁衍,不得小觑啊。我来上海书展之前正在看的大陆当代作家的作品喜欢的是李娟,她写新疆,一点不猎奇也不异国情调,与我们很近的。还有一位笔名叫讴歌,以前写过《协和医事》,刚出了一本长篇小说《九月里的三十年》,在我有限的阅读里没看过谁写这一段,补足了我对大陆某时期某阶层人的生活的理解。当然,最好时候的阿城,直达沈从文的境界,令80年代台湾读者惊艳咋舌。

  木叶:“也许在大陆,80年代的那一批作家就那几支笔,是一个阶段的盛世。目前,我认为接续这几支笔的,可能在台湾。”这里面是不是包括舞鹤和骆以军等人?

  朱天文:没错,舞鹤,和骆以军。

  木叶:生于马来西亚的黄锦树撰文称,“胡强调的王风文学,温柔敦厚的儒门诗教: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甚至情而不淫……一直让朱天文的写作体现着一种古典的节制——即使最放肆的《荒人手记》也不涉淫猥。”天文小姐你怎么看待“性描写”的尺度和深度?

  朱天文:性在今天已不是禁忌,A片人人可看,比A片更奇观的性癖好也都看得到,结果反而走回古典,要看被限制、被抑郁的性。《暮光之城》为何全世界年轻人爱看,就因为吸血鬼情人连亲吻都得压抑,这比礼教还杀人,具备了戏剧最大的张力。我认为比突破尺度和深度更要紧的是,你知道尺度在哪里吗?若不知尺度在哪里,往往你以为非常突破的,其实又安全,又平庸。知道界限在哪里,才会有跟界限的对话。张力与新事物,总是产生在界限之际。

  木叶:从父亲的国民党军人身份,到老师胡兰成的遭际毁誉,再到两岸的意识形态之迥异,我想天文小姐也许对于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别有一种感触,愿闻其详。

  朱天文:把政治关进它自己的鸟笼里去吧,我们若多一点社会力,那么就少一点政治力。应当厚植民间的社会力。文学看起来最没用,但世界之大,也要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存在着。

  木叶:“我是处女座的,处女座有个能力,好比说进一个房间,就像带着个照相机,‘啪’地一下就把周围的环境给拍下来。”这话虽有些玩笑的意思,却有趣。那么,有没有想过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星座与文学的勾连?

  朱天文:胡兰成是双鱼座。张爱玲有一度被认作处女座,现在应该是天秤座。

  木叶:总是被问及张与胡,会不会偶尔也有些疲惫或无奈?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喜?

  朱天文:如果尽是八卦层次,很烦吶。

  木叶:朋友们常会谈起你们这个家族,从作为作家和翻译家的父母,到你们两姐妹,再到唐诺和女儿谢海盟,都有着不凡的文学基因和实绩,这样的阵容在历史上亦少见,你们有没有谈过类似话题?或者说,你们彼此还有什么期许与“无名目的大志”?

  朱天文:类似话题么,古诗有句“健妇把门户”,我或天心不论谁在写作状态比较弱、比较自顾不暇时,会跟对方说,这阵子劳你去撑着啦。你问我撑着什么?撑着文学堂屋这个门户啊。看多了我们同时代人同辈们纷纷收山,停驻不走了,我们愿意互相作为炯炯的目光盯住对方不松懈。

  木叶:海明威曾经说自己很多作品都是在爱情之中写出来的。我的问题有两个方面:天文小姐你的爱情观、婚姻观终究是什么状态?你在写作上有什么雄心或遗憾?

  朱天文:(笑)遗憾还早得很,80岁也许不行了,但是70岁还可以写,如果你还有20年还可以写,现在就还谈不到遗憾,还没有盖棺论定,可塑性还有。还有一个问题是什么?

  木叶:就是对爱情和婚姻的选择。

  朱天文:我觉得结婚对我会越来越难。因为早早结婚很容易。爱情和婚姻是两件事情,婚姻是双方要好好培养的,就像种一棵植物一样,你要培养它。爱情哪儿需要培养,爱情是你看我对,我看你对,是一种荷尔蒙发作,一种激情的。

  木叶:你身边优秀乃至杰出的艺术家蛮多的。

  朱天文:蛮多也没办法,人家已经结婚啦(笑)。

  木叶:有没有一个小说或电影中的理想男性理想伴侣呢?

  朱天文:我喜欢《战争与和平》里年轻的安德莱公爵。
 
    

—— 原载: 《上海电视》2010年9月A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