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博:听黄杨木说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3:05:46
谁言木头无情?那是因为你没有静心聆听。高公博说,生长于千米高山之上、云雾笼罩岩壁之中的黄杨木,以岩缝中的滴水和雨露为养分,吸日月之精华,得天地之灵气。你听,那一段段木头正渴望着和你诉说它们的故事……
痴迷黄杨木
“构思造型的日夜里,常常产生错位,分不清我与他谁是谁”
高公博出生于雁荡山麓的浙江温州乐清市,这里正是浙江黄杨木雕的发源地。黄杨木生长缓慢,直径20厘米需生长500年左右,它色泽柔黄,木质坚韧细密,质地、光泽、纹理宛如象牙,清代戏剧大家李渔称其有君子之风,喻为“木中君子”。黄杨木雕作为民间工艺的瑰宝,向以小巧玲珑、精雕细琢、生动逼真而著称。
在父亲的熏陶下,高公博自幼喜爱画画、捏泥巴。“我从小就经常信手涂鸦,家乡老屋的木板墙都被我画满了。上小学的时候,我把书的空白部分都画满了连环画,老师气得把书没收了。”回忆童年的淘气事,高公博笑了。恐怕当年,父亲和老师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调皮的孩子日后居然在黄杨木雕领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
由于家境贫寒,16岁时高公博离开学校,考入乐清黄杨木雕厂。“上中学时,雕刻厂离学校很近,一下课我就偷偷跑到厂里看师傅们雕刻,真是入迷了,常常忘记回家吃晚饭,他们几点下班我就几点回家。”
进入雕刻厂后,高公博的艺术个性得到了很好的表现。在学习黄杨木雕技艺中,他信奉“学百家勿学一家”,不断向厂里各具特长的师傅们学习,并且注意向书本学习,一时无法买到对口的美术书籍,就去借。“当我千方百计借到一本《艺术人体解剖》时,就想自己临摹抄写一本。我自己做木框,镶上玻璃,下面放上电灯,就这样,在开亮电灯的玻璃上,一页一页地进行复印、抄写,边整理边领会。”日复一日地临摹、抄写、学习,几本厚厚的专业书籍自制而成,为高公博提供了难能可贵的艺术养料。
不太好的生活条件,竟对高公博在学艺大有补益:乐清冬天的夜晚很冷,高公博连袜子都买不起,寒冷难耐,只能靠拼命地敲木头、不停地雕刻来抵御寒冷;夏夜蚊子肆虐,买不起蚊帐的他无法入睡,每天晚上他就临摹借来的美术书,直到深夜困得睁不开眼时才去睡觉。
几年后高公博熟练掌握了黄杨木雕的基本技法,开始了独立构思和创作。不过很快,勤于思考的他便开始不满足于只是重复前人和自己按部就班的传统技法。 ; ;
“个性是艺术的生命,我们不能总抱着前人的腿不放,我们有自己的腿,要走自己的路。”于是,高公博开始了仿古木雕的创作。
说是仿古,实则在色泽处理和表现手法上都有很大变化,并打破了黄杨木雕过去只刻小件作品的格局。高公博不断摸索、反复试验色彩的调配、颜色的变化、打磨的效果等等,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仿古的效果做出来了,我就开始创造造型。黄杨木雕传统技法都是以单一人物塑造单一形体,从来没有一个系列作品来表现同一人物不同形态的。当时电视剧《济公》正在热播,于是,我就想,我何不创作一百个神态各异的济公呢?”
同样的人物,以不同的手法、表情去表达他,这让高公博的创作激情迸发出来了,从1986年起,他开始创作《济公百态》。在开始用泥塑设计造型的半年时间里,他几乎放弃了全部的休息时间,常常夜里朦胧间一闪现济公的风趣形象,就会披衣而起,捏泥到天亮。“那时总顾不上吃饭,爱人常把饭菜送到我面前,有次我边思考边吃饭,突然发现夹错了,吃了满嘴泥!我把自己的个性也融入到对济公的塑造中,构思造型的日夜里,常常产生错位,分不清我与他谁是谁。”
高公博不愧是艺痴,当许多同行认为高公博可能会半途而废时,他却真的完成了100个济公作品的创作,整整花了8年时间!《济公百态》追求抽象与具象并用、粗犷与细巧互补、神似与形似兼备的新尝试,淋漓尽致地塑造了外丑内美、亦庄亦谐的济公形象,把“鞋儿破、帽儿破……哪里有不平哪有我”的济公刻画得栩栩如生,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从此,高公博打开了他艺术生涯上的创新之门,他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打开思路,独辟蹊径,摆脱过于程式化的困顿,沿着传统技艺之法,走出属于自己的艺术之路。

对话黄杨木
“我在这木头里面藏了几百年,还是被你发现了,今天你终于让我见到大千世界了”
如果说仿古木雕是高公博为了打破传统而冥思苦想得来的话,那么,黄杨根雕就是他跌个跟头“捡”来的:“一天我去仓库取雕刻用的黄杨木,结果不小心被一块木头绊了一个大跟头,磕得我生疼,起来后仔细一看,罪魁祸首却是一个造型极其有趣的黄杨木根。”于是,高公博将这木头根拿到了工作室,一段奇妙的艺术创作之路从此展开了。
传统黄杨木雕在选料上非常严格,材料必须平直、洁净、无裂缝疤节,任何预先没有设想到的疤结与瘤痕都会使创作者不得不更改原有的构图,所以,长期以来,那些不能作为黄杨木雕正料的奇形怪材和根块就不得不沦为烧火的木柴。但高公博发现,那些在自然界中历经了风风雨雨的黄杨根块有着正统木材所不具备的独特的美丽。
“我把这段树根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觉得它本身就是个艺术品,它是一个可以对话的人物,我仿佛看到一个人戴着帽子、披着蓑衣,我马上想到柳宗元的《江雪》,觉得他就是那个面对艰苦生活仍充满希望的江上渔翁。这个题材深深地打动了我,于是我拿起刻刀,只在顶部凹陷处精心刻出渔翁饱经风霜的脸部,又在根的底部撕裂处刻出一只赤脚,其他都没有雕,一个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就活脱脱地诞生了。我好像听到他说,我在这木头里面藏了几百年,还是被你发现了,今天你终于让我见到大千世界了。”
艺术大师罗丹说过:“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而高公博说,根雕不仅是发现美,还是发现生命的过程。“每段木头都是有生命的,它们都在渴望着和你交流,我的任务只是发现它们,把它们找出来。”
就这样,几百年来黄杨木雕先立意后找木料的传统方法被打破了,可以说弯曲的树根和奇形树块给高公博提供了施展技艺的绝妙天地,正是这样他走出了一直苦苦禁锢他创造的传统圈子,跨出了黄杨木雕几百年来的局促。在人物造型上他力求保留物体的自然质地和美的形态,在雕刻技法上他大胆采用以少胜多恰到好处,由表入里含而不露的表现手法,根雕的美,全然在奇特复杂的素材中悟出多变的形象以期达到有意相求求之不得、无意相求反而得之的“人天同构“艺境。
从此,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根成了高公博眼中的宝贝。有一年冬天,高公博的邻居从外面带回几块弯曲丑陋的树根准备当柴烧,因无法塞进炉灶而弃之一旁,任凭风吹雨打。他偶然之间发现,立刻被其独特的形状吸引住了,便向邻居讨了来。“邻居一定觉得我这个人有毛病,哈哈。最终其中一块被我创作成单足踮地肩背包袱手舞足蹈的济公形象,作品大体保留了树皮的自然质感,只对人物的脸手足等部位作了艺术雕刻,就这样这块本将塞入釜底的朽木变成了惟妙惟肖神态逼真的济公,这件作品后来被国家征集为珍品收藏。”高公博颇为得意地说。
还有一次高公博去萧山,在朋友那里觅到两块树根,很是喜欢。在他坐火车回乐清的途中,遇到山洪暴发,铁路被堵住了,他被迫下车。“树根有30多斤重,为了把它们扛回去,我无奈扔了部分行李,扛着它们一路乘坐农用三轮车、货车、人力三轮车、板车等各种交通工具回家,其中一段路我还要赤脚过河。而这两段经受狂风暴雨洗礼来之不易的树根也最终被我雕刻成了命运同样坎坷的屈原。”
其实,根雕带给高公博最大的快乐,不是和木头交流、发现其内在生命的过程,也不是化腐朽为神奇的快意,而是黄杨木雕这一艺术形式使得黄杨木被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过去一棵树,只能有三分之一用来雕刻,不好的部分,比如树根、树瘤等等就被白白烧掉了,太可惜了,从我创作了黄杨木根雕作品后,厂里的树根再也没有被送去烧掉!”高公博高兴地说。
创作贵在突破,惟有变化发展才是至高无上的规律,高公博并没有止步于根雕艺术,他希望寻找到黄杨木雕更广阔的空间。
艺术总是相通的。如果说传统黄杨木雕是工工整整的正楷,那么仿古木雕就是规矩整齐的篆字,根雕作品则是劲挺奔放的行书,高公博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黄杨木雕能够如同草书般纵任奔逸在“似”与“不似”间?
“那时候想要追求‘似’与‘不似’间的意境,但黄杨木本身非常具象,该怎样去雕‘不似’呢?为此,我做了很多尝试。”高公博用铁锤捶,不行;用火烧,结果把自己的眉毛都烧光了;后来他毅然将黄杨木从中劈开了。
谁能想到,这大刀阔斧的一劈,劈开一个新天地。
“当黄杨木劈开以后,我第一个感叹就是:太美了!里面的肌理和劈纹空灵舒展天趣盎然,其质感之美虽神工巧匠也望尘莫及。我被大自然的这种神秘感深深地震慑住了,肃然起敬的感觉油然而生。我没想到黄杨木在外表这么美的躯体里面还蕴藏着一个被人们忽视掉的艺术体。”
劈纹的千变万化和黄杨木肌理的千姿百态,给了高公博极大的想象空间和创作余地。他顺着劈纹依次造型。1990年,他的第一件劈雕作品《鱼湖雨声》诞生了。劈纹直而不乱,断而有味,质感酷似小雨着湿的蓑衣,渔翁的笑容隐现于笠帽之下,韵味儿体现于似与不似之间妙趣天成。整件作品看似大刀阔斧式的随意创作,却大虚大实,详略得当显现出一种返璞归真、淡泊自然的审美情趣。
“第一件劈雕作品拿出来的时候,我很担心。传统的木雕从来都是精雕细刻,老老实实,而我的劈雕是简单的、写意的,我想我的不老老实实会不会抵触、反叛以前的老老实实,这对传统的技法会带来一种新的不同的认可吗?我的技法会不会和传统的雕刻技法背道而驰呢?我心里很没底。”
高公博成功了。当一件件劈雕作品呈现在公众面前的时候,人们仿佛嗅到了艺术天空里的一缕清新空气,劈雕的产生丰富了黄杨木雕的创作和表现手法,拓展了艺术的思维和想象空间。他的劈雕作品在收藏界反响很大,《鱼湖雨声》获得了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优秀创作设计一等奖,另一件劈雕作品《屈原》则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高公博的创作追求并未到此结束,10年后,受大写意国画的影响,他又创造了意雕。意雕作品以顺其自然的创作方式,不求形似,力求还天然根块本来的韵味,使自然形体得以完美体现。施刀不多,但动刀之处必须与天然相吻合,无意改变其原本厚朴之风韵。
“我常常想,如果我是黄杨木,希望被刻成什么样子?每次雕刻作品,都是和木头交流的过程。在我一点一点剥开它的外衣、让其获得重生的过程中,也感受着黄杨木生命的力量。”的确,从这一点来看,对于黄杨木,遇到一个聆听木头声音、发掘木头生命的人或一个仅仅是技艺精湛的匠师,命运全然不同。遇到高公博的黄杨木,是幸运的。

坚守黄杨木
“做艺术也是一样的道理,必须把旧的习惯、旧的束缚抛弃,我们才有机会开创另一个更加崭新的未来”
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创新后,高公博开始回过头来对自己进行反思。
中国民间艺术源远流长,有着深厚的底蕴。作为民间工艺的瑰宝,传统黄杨木雕向以小巧玲珑、精雕细琢、生动逼真而著称。早期的黄杨木雕艺人以自己的不懈努力使许多作品达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即使是勇于创新的高公博,也是从传统中走过来的。他一直认为传统是民族留给我们的技艺,正是因为有了传统技法我们才知道昨天怎么样、今天是什么、明天又该如何。
“我喜欢传统木雕,但并不后悔自己所走过的创新之路。有时候离开是为了今后的回来,曾经的‘反叛’是为了今天更好的传承。”
传承,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从事黄杨木雕最根本的职责和使命,所以从2007年起,高公博重新回过头来,以传统黄杨木雕技法重现《红楼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四大名著,走出一条既有传承又符合现代审美观念的新路。为此,他从十几万斤黄杨木中选取800年至1000年树龄的上等原材,一改传统黄杨木雕单一、静止定格的雕刻、造型手法,首次以大件整体群雕和动态形式表现四大名著的主要人物和经典故事。目前已创作成功了《西天取经》、《齐天大圣————花果山》、《武松大闹飞云浦》、《智取生辰纲》、《关公黄忠双雄会》、《真假李逵》、《三英战吕布》7件作品的泥稿,开始进入木雕创作。
“完成黄杨木雕的四大名著的系列创作需耗时5年至10年,若讲经济效益,得不偿失。但是,我不在乎金钱的价值,而更在乎传承的价值。黄杨木雕2006年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传统文化的‘记忆’,不能让这个‘记忆’在我们手中消失。”
的确,面对市场化经济,尤其是市场经济相对发达的温州,一个人,为着一项传统的手艺,不为外界干扰,孜孜不倦、潜心钻研40余载,这是怎样的一种坚守。“我当年那10多个师兄弟现在除了我全部改行了,不少成了企业老板。也有人动员我改行,但黄杨木雕对我的吸引力太大了,丢不掉。我如果一天不雕刻,就觉得少了点儿什么。”高公博现在的陈列室里有他各个时期的很多作品,对此,他很欣慰。“不少人提出高价购买我的一批作品时,我和妻子总是婉拒,如今回头看,几百件不同时期、代表我不同艺术历程的作品都保留了下来,我很庆幸。”
如今,高公博又有了一个新称号:老师。为了让更多的年轻人了解黄杨木雕、了解传统工艺美术的精华,高公博到中学、大学与学生们面对面交流。同时,他还注重理论的提升,从1991年起,他的《黄杨木雕的艺术与自然》、《黄杨木雕之新、奇、独、变》、《黄杨木雕工艺》等多篇论文见诸报端。
我国民间工艺美术种类繁多,人才济济,能成为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已属不易;而在被评为大师之后,仍然能孜孜以求、锐意创新,不断超越自己,则更是难能可贵。是什么支撑着高公博站在巅峰却去不断地寻找新的高度、一步步超越自己创造的艺术风格? ;
高公博讲述了老鹰重生的故事:老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它一生的年龄可达70岁。但当老鹰活到40岁时,它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它的啄变得又长又弯,几乎碰到胸膛。它的翅膀变得十分沉重,因为它的羽毛长得又浓又厚,使得飞翔十分吃力。这时,它只有两种选择:等死,或者历经一个十分痛苦的蜕变过程。它必须很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上筑巢,停留在那里,不得飞翔。它要用喙击打岩石,直到喙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候新的喙长出来。然后,它要再用新长出的喙,把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它们便再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五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老鹰开始飞翔。重新再过得意的30年岁月!
“这个故事一直激励着我,做艺术也是一样的道理,必须把旧的习惯、旧的束缚抛弃,我们才有机会开创另一个更加崭新的未来。我雕黄杨木43年了啊,我现在还没有确定我的艺术风格,坦率地说我还在寻找不同的风格,这也是黄杨木雕艺术一直很吸引我的地方。我感觉到在我的手中能够不断地产生一个个有生命力的作品,我本身就获得很大的乐趣,我觉得我在塑造它们的同时,也在塑造我自己。”

(高公博, ;1949年生于浙江温州乐清市,1965年开始从事黄杨木雕艺术,师从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周轻鼎教授。现系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根艺美术学会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作品被列为国家一级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