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岁月(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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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润南:清华岁月(7——11)
七、 疯狂年代的荒诞故事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无法理解我当时所受的压力。那是个疯狂年代,充塞了诸如此类的荒诞故事:一个人随便在一张废报纸上打一个叉,让人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照,背面恰好是领袖像,立即就会被当作现行反革命抓起来,先批斗一番,然后交群众专政;阎连科的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里,打碎了一尊毛的石膏像,那就是天大的政治事件。阎先生却把荒诞演绎成男欢女爱的荒唐,那是在痛定之后,对疯狂年代的嘲讽和调侃了。
而在我所处的那个疯狂年代,在荒诞的后面是恐怖。和最大的走资派攀亲,最起码是政治上划不清界线,更可能是包藏祸心。如果我那首小词爆了光,那就死定了。什么“混世”、“冬夜长”,那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不满和污蔑!什么“虎狼嚎”、“狠心相逼”,那是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丑化和诋毁!什么“偏向绝处飞”、“心比天还高”,更是自绝于人民、向共产党猖狂进攻的反革命宣言!
当时我把所有的留有文字的东西:日记、书信、手稿……统统烧掉了,不留一星半点残渣余孽。虽然这帮我练成了一付好记性,但现在老年痴呆了,没有片纸只字可供参考,写起东西来就分外吃力。当时我绝不是惊慌失措,血淋淋的教训就在身边。我们系一位青年讲师,因为老婆的一封同朋友聊家常的信,就被打成了苏修特务。
刘老师当年也算是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曾被选派到苏联留学,拿了学位、娶了苏联姑娘丽达,一同回到清华教书。育有非常可爱的一子一女,如果不是文革,他们一家的生活幸福得就像涂了蜜。文革来了,老婆是苏联人,那就可能是苏修特务。当时人们的思维方式就这样直截了当、简单明了。于是就被隔离起来办学习班,这有点儿像现在的“双规”。莫须有事,刘老师自然不会承认。于是就抄家,发现丽达和中山大学一位当年一起嫁到中国的同学有通信。于是内查外调到了广州,请那边帮了抄家,发现了丽达的一封信。非常普通的一封家常信,女人之间的私房话:如何相夫、如何教子。还交换点如何让丈夫听话的心得:适时地发点小脾气、床绨间使点小花招,让夫君乖乖的就范。专案组的人如获至宝。
下面的故事就十分丑恶、甚至是十分下流了。专案组把这封信掐头去尾,把丽达讲御夫经验的那一段拿给刘老师看:谎称这是丽达给她的KGB上司的述职报告,当时是如何把你拉下水的。丽达已经彻底交待了,苏修特务一案,已是铁证如山。现在就看你的态度了。刘老师懵了,确确实实是老婆的笔迹、确确实实是夫妻间的那些不为人知的琐事,难道……
精神崩溃的结果,是竹筒倒豆子。刘老师开始怀疑老婆的一切。杯弓尚且能蛇影,更何况老婆还常去苏联驻华使馆参加Party。于是蛛丝马迹,成了苏修特务的铁案。专案组立了大功,其代价是刘老师一家的妻离子散。丽达被驱逐出境,带走了两个孩子。伤心欲绝的妻子临别时坚持要见丈夫。不让见就是不让见,共产党说话是算数的。
我知道,这个故事同那个年代千千万万的悲惨故事相比,太不足道了。因为这个故事发生在我身边、也因为我的处境,所以就格外记得。后来见到解除隔离后的刘老师,那种颓唐和落寞,看了都让人心痛。那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刘老师一家破镜重圆没有?我在大洋彼岸,只有默默的祝福了。
八、 屁声像山炮那么响
前些天,“铜山三杰”之一的张祥林在清华校友网上发表了一首小诗《重游清华园》,文情并茂,相当有水准。我纳闷他当年为什么没有参加文艺社的诗歌组。他的诗,让我想起了另一首诗和另一个人。那首诗是《清华园之夜》,诗的作者是边国政。当年我在校刊《新清华》上主编《清华文艺》副刊,我个人认为在发表过的所有文章中,那首长诗是最出色的。边国政是水03的,上大课时和我们在一起。有一天,他在大课开讲前选了我旁边的位子坐下,很谦虚地递给我一叠稿纸,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写了点小东西……”我匆匆把它们塞进书包,因为老师在前面已经开讲了。
课余,我翻开稿子一读,立即被深深吸引了。语言的优美、流畅;意境的廓大、健康,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得的杰作。我知道我觅到宝贝了。立马就去找负责《新清华》编辑的孙敦恒老师。孙老师和夫人小张,都是罗征启的助手。(我这里插播一段:我刚在网上发《清华岁月》,有一位叫“一得”的网友就加了一个贴:“别忘了向你的罗老师请安”。他说的罗老师,就是指罗征启。看来“一得”很知道点我的情况。罗征启是对我一生都有重要影响的老师,也是共患难的生死之交。我的三部曲《清华岁月》、《四通故事》、《流亡生涯》里,许多篇章都会同他有关。这里先简复“一得”网友,其余且待我慢慢道来。)
孙敦恒老师的性格正如他的名字,为人敦厚、处事不温不火,是清华园里难得的好人。隔了一期,文章没有发,我急忙问孙老师为什么。老孙犹豫地说:“是不是太长了?”在我看来,边国政的诗字字珠玑,一个字都不应当删。但为了发表,我还是向边转达了孙的意思。边国政很痛快,立即动手压缩了几乎一半,反倒是我在旁边心疼得直跳脚。又隔了一期,文章还没有发。我跟老孙急了。孙老师这回不紧不慢地说:“能不能让他用一个笔名发表?”我觉得好没道理,但还是向边传达了孙的意思。为了缓和气氛,我用商量的口气对他说:“……比方说,叫‘边策’?”他好像很欣赏这个提议,就痛快地答应了。
边国政是东北辽宁铁岭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大脑更发达。有棱有角的方脸,架一付有棱有角的方眼镜。有东北人的痛快和粗旷,又有诗人的敏感和细腻。光看外表,很难想象那些优美的诗句就是从这颗硕大的脑袋里流淌出来的。后来我在比利时鲁文大学广场同朋友喝啤酒,看到旁边有一座著名的雕像,一个上面打开了脑袋的青铜人,高举起啤酒杯往自己的脑袋里源源不断地灌啤酒,题名曰:“智慧从啤酒杯里流出来”。我当时就联想到边国政,“诗句从方脑袋里流出来”。
《清华园之夜》在《新清华》上用“边策”的笔名发表了,好评如潮。在我的竭力推荐下,边国政也调到文艺社团成为集中队员,和我同住一个宿舍,成为朝夕相处的朋友。后来在文革当中,我才了解到当时要边国政用笔名发表文章的秘辛。
老边的家乡,辽宁省教育厅曾发过一个文件,批评清华在招生工作中只重业务,不注意政治质量,举的例子就是边国政。文件中直斥边是反动学生。理由嘛,仅仅是因为一封信。我们初到清华,在大礼堂召开迎新会,校领导同新生见面讲话。就是在这次迎新会上,蒋南翔校长说:清华培养的学生,要在20年后的国家政治生活中起骨干作用。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莘莘学子,听得热血沸腾。边国政对这一场景却有另类的描述,他把他的另类观察写信给他的中学同学。被他认为是朋友的中学同学,却把告发他作为自己晋升的台阶。于是就有了辽宁省的文件。
其实,边国政的信写得相当精彩。他是这样描述校领导走上主席台时的场景:“……这时候,全场奏起了军乐,校领导鱼贯而入,一个个肥头大耳,俨然中央首长一般。校领导就座之后,乐队停止了奏乐。全场鸦雀无声,安静得哪怕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得见。这时候我真想放一个屁,听听有没有山炮那么响!”
如此文才、如此叛逆,壮哉边国政!清华果然能汇集天下英才。有如此学友,不枉我此生清华走一遭也。离开清华之后,边国政果然成为有成就的诗人。15年后,他写了《对一座大山的询问》,获得当年优秀新诗创作奖。
网上各位朋友,如能找到当年的《清华园之夜》和《对一座大山的询问》,请把它们贴在网上,我这里就先谢过了。
九、老海归的生命空白
这年头,海归是一种时髦。我的儿子万方,也髦得合时,回北京当海归了。我今天给大家讲一个老海归的故事。不,这个题目太大了,是讲他生命中不见经传的空白期中的一个片段。而我,在他生命的空白期,和他朝夕相处过一年多。
陶葆楷先生,30年代的海归,中国创立市政和环境工程教育的开山鼻祖,清华当年的一级教授,土建系的主任。如果他今天还在,恰好100岁了。下面是官方资料上关于他的简历:
1906年 生于江苏省无锡市。
1926年 毕业于清华学堂。
1929年 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获土木工程学士学位。
1930年 毕业于美国哈佛大学研究院,获卫生工程硕士学位。
1930-1931年 在德国柏林理工大学进行研究工作。
1931-1936年 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
1936-1938年 任南京卫生署高级工程师兼公共卫生工程研究班教务主任。
1938-1940年 任昆明西南联大土木系教授。
1940-1946年 任昆明西南联大教授兼土木系主任。
1946-1948年 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土木系主任并代理工学院院长。
1948年 在美国哈佛大学进行访问研究半年,任台湾大学土木系教授。
1949-1950年 任广州岭南大学教授。
1950-1952年 任北京大学工学院土木系教授,兼任卫生工程系主任。
1952-1954年 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给水排水教研室主任。
1954-1956年 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土木系副主任。
1957-1959年 任清华大学土木系教授兼系主任。
1960-1966年 任清华大学土木建筑系教授兼系主任。
1981-1983年 任清华大学环境工程研究所所长。
1992年2月16日 逝世于北京。
请注意,1966-1980这14年,是他生命中的空白,或者说,是官方职务的空白。为什么是空白?众所周知的原因,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今年是文革40周年祭,也是先生的百年祭。要跟现在的年轻人讲清楚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吹响文革第一声号角的,是《人民日报》1966年6月1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文中首提“破四旧”,就是要破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谁是牛鬼蛇神?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二是反动学术权威。根据陶先生的资历,自然算不折不扣的反动学术权威,属于被横扫之列。当年是如何批斗陶先生的,我已经说不清楚了。一是因为当时我在文艺社团,不在系里参加运动;二是文革一开始,我就被革命群众归类为“小爬虫”,被剥夺了参加运动的机会。
是在文革后期,工宣队进校之后,才使我这个“小爬虫”和“老反动权威”有了朝夕相处的机会。我们专业的学生、老师、干部、实验员,被集中在给排水实验室办学习班,一天早、中、晚三个单位的时间在一起关起门来斗私批修。根据老毛的宏论:“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最没有文化的工人是领导阶级;次没有文化的实验员是学习班的各级领导。陶先生是最有知识的,所以最反动;我同最大的走资派有瓜葛,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同属需要触及灵魂的重点批斗对象。学习班上每天要早请示、晚汇报。那是一种很正规的宗教仪式,要全体起立,右手举起红宝书,夸张一点的,还要用左手按着自己的胸膛,嘴里念念有词。这一段经历贻患无穷。后来我到了西方,始终不能得到神的庇护,就是因为到了类似场合,我就会毛骨悚然,把心里刚萌发出来的一点感恩心,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在这种场合,有时候我会悄悄地用眼角扫描周围的各式人等。用左手按着胸膛的,大多属于比较不要脸的,但陶先生从来不。他在我们学习班上最年长,站得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直。陶先生是江苏无锡人,却长了那种广东人才有的前额。往后梳的已经花白的稀发,更显出额头的开阔。宽边的浅色眼镜,挺直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宽而长的下巴,壮硕的身材完全没有江南人的纤细。后来在网上看到先生的雕像,形神兼具,是个好作品。在别人念念有词的时候,陶先生从来都是紧抿着嘴,厚镜片下那双深邃的眼,仿佛看着尘世以外的地方。他在琢磨些什么呢?也许,他正在琢磨如何提出适合国情的雨量计算公式?1975年,陶先生的这一科研成果被用于我国给排水设计的规范。75年,正处在先生官方职务的空白期。职务空白了,但先生对事业的求索并没有空白,对科研和教学的奉献并没有空白。
给排水和公共卫生环境工程,实际得无法做意识形态的文章。对先生的批判,就沦为对人格的诋毁:陶葆楷,你这个反革命两面派!我们这里铁证如山!所谓铁证,说的是陶先生自己抽烟,也给实验员递烟。先生身上常揣着两包烟,便宜一点的劳动牌放在外衣口袋里,贵一点的大前门放在内衣口袋里。给人递烟的时候,从外边掏;自己抽烟时,往里边摸。这种小技巧,怎么能瞒得过革命群众雪亮的眼睛?于是就成了大批判的素材。
像这类荒谬的大批判,后来我还遇到过一例。摘帽右派李工,有三个孩子,老大李麦,老二李稻,老三小名豆豆。文革中被揪出来批斗,一位老工人对他的批判义正词严:“李XX,你满脑袋资产阶级臭思想,给孩子取名都是大米、白面,都是……细粮。”李工很有点幽默感,抬起被强按着的头,反驳了一句:“我们家老三叫豆豆,大豆可是粗粮。”全场粲然。
今天来说这些荒唐事,已有隔世之感。新海归们,又络绎于途了。希望他们一路走好,不会再遇到当年的荒唐,不会再有生命的空白。
十、蒯大富和胖老头
蒯大富在清华文革中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蒯司令”的名头,在当年可说是“如雷贯耳”。在他“响当当”之前,我就认识他,还同他打过交道。
蒯大富是化9的学生,也是校广播台的编辑。我们一起参加过一次座谈会。主题是批“三家村”,这是文革这场大戏的序幕。“三家村”,本来是晚清小说《何典》中一个虚构的村庄名。邓拓、吴晗、廖沫沙,三位在北京市有点名头的人物,从1961年起在他们自己掌控的刊物《前线》上,开了一个“三家村”专栏,轮流发表了60多篇文章。用谈天说地、摆龙门阵的形式,对老 毛造成大饥荒的错误竭尽借古讽今、指桑骂槐之能事。我记忆中有一篇“白开水最好喝”,讽喻老百姓穷得只能喝大锅清水汤;还有一篇“专治健忘疹”,讽刺老毛忘了自己说过的大话,要用狗血淋头才能使之清醒。毛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不懂这三人的春秋笔法,弯弯绕还能绕得过他?要收拾刘少奇,必须扳倒北京市委这个独立王国。先收拾了彭真门下这些“小爬虫”,出出心中隐忍了多年的这口恶气。所以未及文革正式开场,就先拿他们祭刀。
我们当时虽然闹不明白伟大领袖的战略部署,但也闻到了一点味道。老蒯和我各写过一篇批“三家村”的文章,所以一同去参加座谈。《新清华》上要发会上的发言纪要,其中有蒯大富的一小段,我拿了校样找他核准。他非常认真,把这一小段扩充成一大段,看来他相当重视此类出头露面的机会。当时我有点看不惯他的那种“臭显”。也许,正是这种性格,所以他才能成为大造反派。
在我记忆当中,蒯大富之所以反工作组,纯属偶然。他原来是对工作组的光美同志无限信任和崇拜,希望有机会向她直接汇报工作。工作组随便派了一位女同志接待他。王光美当年也算是公众人物。许多人都看过刘少奇访问印尼的记录片,其中王光美的优雅风度倾倒了一大片,也让另一个女人妒忌得抓狂。老蒯这个土老帽显然没看过这个记录片,才会把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当成王光美,絮絮叨叨、推心置腹地汇报了一大通。后来发现表错了情,一种受欺骗的感觉让他恼羞成怒,认定这是工作组的大阴谋,于是就反起了工作组。这一路反下来,又得到那个抓狂女人的利用和加持,就这样成了蒯司令。他们后来的一个合作项目,就是在清华园揪斗王光美。
工作组对蒯大富排山倒海的批判,则是把这小子太当回事了。老蒯当时的抗压能力和伶牙俐齿,确实也让我们佩服。我亲历过老蒯和一个胖老头辩论的场面。记得是1966年6月的骄阳下,我在大礼堂前的大字报区转悠。见到一堆人围在一起,伸头一看,见老蒯正吐沫横飞地与一个胖老头辩论。
“你叫什么名字?”胖老头气势凌人。
“蒯大富”,老蒯可不怯场。
“瞧你这个名字,就是资本主义的!什么大富……”胖老头先声夺人。
“不!我这个名字是社会主义的。”蒯大富理直气壮。
“?”老头瞪眼。
“资本主义是小富,只有社会主义才是大富!”老蒯得理不让人。
“好!”观众中有人起哄。
“你认为自己是左派?”胖老头反守为攻。
“这我不能自封。”蒯大富谦虚了一下。
“革命者要勇于承认自己是左派。”胖老头开始设套。
“那我就是左派。”老蒯当仁不让。
“希望你不要做左派中的左派,左过头了,就成了右派。极左和极右是相通的。”老头这句话算有点哲理。说这句话时,他用双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左手划到最高点,就和划到最高点的右手碰上了,还挺形象。
……
“你叫什么名字?”老蒯要老头留下姓名。
“不能告诉你,你以后会知道的。”胖老头耍赖。
后来大家都知道了,那个胖老头是薄一波,共产党里的千年老狐狸、白毛老妖怪。当年把阎锡山哄得团团转;后来出面把胡耀邦撵下台;临死前把儿子扶上马。
后来蒯大富得了女儿,据说取名蒯小穷。
我同蒯大富后来也有一点瓜葛。他的跟班、人称蒯秘,后来当了我的跟班,自称“老贼”的段永基,把四通的家业败得一塌糊涂。有人说是他的名字就注定了要断送四通永远的基业。老毛就懂得身边要安一个“东兴”。老蒯和我在这一点上,就嫩得太多了。
十一、老子平常儿骑墙
文革初期,盛行过一副有名的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是“基本如此”。始作俑者,应当是一帮北京中学的红卫兵。基于“血统论”的“红对联”一出台,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我是明确的反对派。我曾经和一位同学激烈地辩论过一场。我还记得她的出身并不好,我们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最后我使出了“请君入瓮”的坏招:“你出身不好,难道能说你是混蛋?”
她的回答让我瞠目结舌: “对!我就是混蛋。”她见我表情怪怪的,也意识到太过分了,急忙补充道:“每当遇到重大问题,我的思想就比较混……”我非常善意地对她说:“那也不能就说自己是混蛋呀。”
为了这副对联,我还被革命小将从学校大礼堂轰出来过。记得是在1966年8月初的一个什么日子。一帮中学红卫兵喊着“好汉”和“混蛋”,冲进了清华园,在大礼堂摆起了擂台,要辩论这副“红对联”。这哪里是什么辩论,完全是一边倒的喧嚣。“老子英雄!”领呼的女兵一声长啸,“儿好汉!儿好汉!!儿好汉!!!”台下一片豪情澎湃。“老子反动!”领呼的男兵一声叱咤,“儿混蛋!儿混蛋!!儿混蛋!!!”台下一片杀伐汹涌。我当时坐在第三排,相当靠主席台,而且居然敢不跟着疯狂,还趴在桌上假装睡起觉来。
我突然感到腰部被狠狠捅了一拳,我抬头看到一位柳眉倒竖、满脸怒气的女红卫兵。这时候全场都安静下来,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呵叱:“什么出身?”我站起来,平静地说了一句实话:“职员”。她愣了一下,突然喊起了一句:“老子平常,儿骑墙!”会场对这新口号还不太适应,应者寥寥。她马上回到会场熟悉的口号“要革命的,站过来!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我身边一个好心人低声劝我:“别待了,出去吧。”
我默默地向外走,默默地寻思:不当混蛋,就得滚蛋。陪伴我的,是一阵阵有节奏的口号声: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老子平常,儿骑墙!”
“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
“……”
走出了大礼堂,听不到刺耳的口号声了,却不得不承受刺目的阳光。说实话,我这时候心里空荡荡的,甚至有点彷徨。在群体的疯狂面前,理性显得如此苍白和没有力量。
当我在大字报上读到谭力夫的8.20讲话时,更感觉到那种彷徨,因为非理性居然也可以表述得那么雄辩、那么理直气壮。谭力夫是北京工业大学的学生,他在一次校内辩论会的发言,是文革中一篇非常著名的讲话。谭力夫口才十分了得,语言生动活泼,极具煽动力。我非常不同意他的观点,但却非常折服于他的口才。我至今还记得他讲话的一些片段。在讲到阶级路线时,他说:“翻身贫农的儿子和被斗地主的儿子,谈起土改来,怎么会是同一种心情?!你们躲在被子里磨牙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这就叫阶级烙印!”他还嘲笑反工作组的同学是醋缸里泡出来的软骨头,质问时一连用了三个问号:“你们在底下搞的什么鬼?怀的什么鬼胎?要生什么鬼儿子?!”对批工作组的同学,则公然开骂:“你们知道哪一个干部犯了错误,就高兴得不得了,大有雀跃之势。看着共产党的干部犯错,你高兴什么?!他妈的!”
谭力夫的通篇讲话,为“血统论”提供了全面系统的理论阐述,我读了,很沮丧。为什么?因为我觉得自己是“血统论”的直接受害者。我中学毕业那年,要选拔一批直接保送到国外学外语的应届高中生。就品学兼优而论,我被公认为当时学校的“一只顶”。我是我们中学的学生会主席,翻开学生手册,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是五分。数学竞赛和作文竞赛,我是双料“第一”。但因为出身不够硬,我被淘汰出局。最后出线的,是一位原来很不起眼,出身三代工人的同班同学。我很不服气。心里憋了一口气,考上了清华,还是不服气。听了谭力夫的讲话,心里更不服气。
1967年初,我在一份中学文革小报上找到了知音,他就是遇罗克。关于他那篇振聋发聩的《出身论》,我另文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