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天下的光棍’——任我行其人与《庄子。盗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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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任我行之一]‘打天下的光棍’——任我行其人与《庄子。盗跖》篇
2007-05-03 18:3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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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先生指出:“中国每个人的社会理想都是儒家的,而每个人的自然人格理想都是道家的。”“有人一不愿服官,二不愿叩头……于是那些喜欢蓬头跣足的人走而归于道家……道教是中国人民的游戏姿态,而孔教为工作姿态。这使你明白每一个中国人当他成功发达而得意的时候,都是孔教徒,失败的时候则都是道教徒。”
1994年,金庸在北大回答学生提问时表达过相似的看法:“《笑傲江湖》是想表达一种冲淡、不太注重争权夺利的人生观,对权力斗争有点厌恶的想法。中国自古以来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努力考试做官,想升官发财,但作诗写文章时总会表达一种冲淡的意境,说要做隐士,这也是中国文化传统的一种”。
金庸在令狐冲身上所寄寓的,是庄子“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人生理想。而通过《广陵散》与《笑傲江湖》之曲的传承,令狐冲也与嵇康以及‘竹林七贤’那绝世的‘魏晋风流’一脉相通。
因此,我认为:对《笑傲江湖》一书以及令狐冲这一形象影响最大的,是《庄子》和嵇康。而余英时先生早就指出过:“曹雪芹最欣赏的古人是阮籍,最爱好的古籍是《庄子》”。
《红楼梦》与《笑傲江湖》,一文一武,一记闺阁,一述江湖。两本书似乎完全不搭界。然而,两书主人公却有着微妙的相似处。贾宝玉和令狐冲皆为未经雕琢的璞玉,同时也是不堪造就的顽石。他们行事一任自己的本性,将世俗礼法视如无物,他们没有事业心、没有名利心、没有使命感,他们不是李贽那样与礼教决裂的叛徒,他们根本无视礼教,他们追求自由,崇尚真实,厌弃贾政与岳不群身上那种虚矫之气,而对世间众生抱持一份善念与同情,他们最大的罪过是不曾丧失赤子之心……
与令狐冲的‘笑傲江湖’对应的,是任我行的‘一统江湖’。巧合的是:《庄子》中描述的那位‘盗亦有道’的盗跖,与任我行的形象也有三分相似。
将《笑傲江湖》与《庄子。盗跖》的相关章节作一对照,我感觉颇有兴味,当然,穿凿之处恐怕难免,这是需要预先申明的。
《庄子》:“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孔子前往彼处做他的思想政治工作,反遭盗跖教训了一通,盗跖讥讽孔子:“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以致孔子只得“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而在《笑傲。拒盟》一章,任我行在教徒们的歌颂声中不免陶醉:“孔夫子弟子不过三千,我属下教众何止三万?他率领三千弟子,凄凄惶惶的东奔西走,绝粮在陈,束手无策。我率数万之众,横行天下,从心所欲,一无阻难。孔夫子的才智和我任我行相比,却又差得远了。”
盗跖对孔子警告:“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 ,总算盗跖卖自己的老兄、孔子的老友柳下惠面子,终于让孔夫子平安走脱。这套理论,在任我行手上则得以贯彻落实:“老夫在江湖上独来独往,从无一人敢对老夫无礼。这八人对老夫大声呼喝,叫老夫从藏身之处出来,岂不是死有余辜?”(《笑傲。三战》)。
壮年的盗跖形貌若是:“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齿如齐贝,音中黄钟”,数十年后,当他年老之时会不会与任老教主面目相仿呢?令狐冲眼见的任我行“身材甚高,一头黑发,穿的是一袭青衫”“一张长长的脸孔,脸色雪白,更无半分血色,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实在白得怕人,便如刚从坟墓中出来的僵尸一般”。
知弟莫如兄,柳下惠对盗跖有清醒的认识:“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在我看来,对任我行的个性而言,‘心如涌泉,意如飘风’,是最好的概括。
任我行教主也曾经作过自我批评:“在下姓得不好,名字也取得不好。我既姓了个‘任’,又叫作‘我行’。早知如此,当年叫作‘你行’,那就方便得多了。现下已叫作‘我行’,只好任着我自己性子,喜欢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向问天则追忆当年与圣教主并肩战斗的岁月:“真正称得起‘肆无忌惮’!”任我行为什么要这样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书中没有交代,或许,可以借用盗跖的话做出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盗跖最反感孔子把他混同于一般老百姓(“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任我行则对特立独行的令狐冲颇为欣赏:“我是老怪,你是小怪。不行惊世骇俗之事,何以成惊天功地之人?”
《庄子。盗跖》篇中的孔子,当然不是历史上真实的孔老二。《庄子》一书,‘寓言十九’,盗跖眼中的孔子,倒是与岳不群有三分相似:“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
盗跖痛诋尧舜等“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此语用到岳不群头上,恰恰好。
道家、佛教中也不乏伪君子,总不及‘孔子之徒’来得众多。岳不群先生也未免俗,仍是借孔子招牌来进行‘君子’包装。“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缝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这话对岳不群也同等适用。岳不群通过收林平之为徒的巧诈,取得《辟邪剑谱》,正是外窃‘君子’之号,阴为盗贼之行。冲虚道人不禁欢喜赞叹:“嘿嘿,起心抢夺剑谱的人虽多,终究还是青城矮子脸皮最老,第一个动手。可是余矮子脸皮虽厚,脑筋却笨,怎及得上令师岳先生不动声色,坐收巨利?”
任我行与岳不群之间在他被东方不败囚禁之前,几乎从未打过交道,但任我行对岳不群的厌弃与生俱来、完全不加掩饰:“此人一脸孔假正经,只可惜我先是忙着,后来又失手遭了暗算,否则早就将他的假面具撕了下来。”,这一点,也跟盗跖对孔子的反感依稀仿佛。
“岳不群给他(任我行)这几句抢白,默然不语”(《笑傲。三战》),而孔子受盗跖排揎之后,则是“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
那么,金庸塑造任我行这一形象,是在‘影射’盗跖?当然不是!金庸未必自觉他笔下的任我行与《庄子》中的盗跖如此相似。并非有意为之而竟如此暗合,是因为盗跖与任我行是同一类型的人物,都是余英时先生所言“打天下的光棍”。
余先生指出:“中国史上打天下的皇帝,诚如吕留良所说,都是‘光棍’或‘世路上英雄’”(此5字在雍正的《大义觉迷录》中也出现过,雍正痛斥曾静‘书是世路中英雄,甚者老奸巨滑,即谚所谓光棍也!’——刘注),“中国史上的成王败寇大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是社会边缘的人物。近人张相辑了一部《帝贼谱》,可以使我们看到他们的社会背景。清初吕留良曾大胆指出,历史上所谓‘创业重统’的英雄其实多是肆无忌惮的‘光棍’”。在文章中,余先生提及刘邦、曹操、萧道成、朱元璋等人,我想这些算《帝贼谱》之‘帝’,是打天下成功的光棍,也是打‘大天下’的光棍;另外,他还引用了一句词,涉及盗跖、庄屩、陈胜,以及张献忠、李自成等,这些人要算《帝贼谱》之‘贼’吧?是打天下失败的光棍或是打‘小天下’的光棍。当然,‘帝’‘贼’二者可以转换。朱元璋是成功‘一统江湖’的任我行,是太祖皇帝;任我行是‘江湖未统身先死’的朱元璋,所以毕竟是‘贼’,是邪魔外道。
朱元璋出身‘红巾贼’,荣膺‘天命’,定都南京(叫做‘应天’)之后,就开始解下红巾,把自己包装成儒家理想中的圣德天子,强迫天下士人通习八股文,以朱熹注解的《四书》来科举取士。这套把戏,庄子在《胠箧》篇早就看穿:“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昔者齐国…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盗)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
后面还有一段“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云云,不再引用了。需要指出的是:这段文字在《红楼梦》中被贾宝玉反复阅读,并且宝玉读完‘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焚花散麝……’
看《笑傲江湖。拒盟》一章,日月神教教徒强烈要求“咱们神教一统江湖之后,把天下文庙中的孔夫子神像搬出来,又把天下武庙中关王爷的神像请出来,请他们两位让让位,供上咱们圣教主的长生禄位!”谀词如潮声中,任我行已经自我膨胀到了极点,孔子、关羽、诸葛完全不在他眼里了,如果任我行不曾猝死,完全有能力‘一统江湖’,只是之后,他未必会像康熙一样,在曲阜孔子墓前行跪拜礼,任我行的用心,不仅要作政治军事上的最高权威,并且还要作思想、道德上的最高权威。
僭主东方不败有一套《教主宝训》,相信任我行不难炮制出新版加正版的《教主宝训》,‘江湖’既经‘一统’,任我行以《宝训》治国的可能性极大。其实,这也是朱皇帝的旧把戏。朱元璋对孟子切齿痛恨,因为这老儿居然胡说“民为贵君为轻”,老朱表过决心:“孟子要活在当代,自己一定要干掉他(大意),他对孔子、《论语》还算推崇,然而也不妨碍他搞出自己的《教主宝训》。
还是抄录余英时先生的大作罢(这个我比较擅长):“地方上的长老要宣读圣训,就是皇帝说的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语录……每家都要听……《明大诰》当时规定天下每一户都有一套,明太祖说这是‘臣民之至宝’,谁要没有这部书,就必须‘迁居化外,永不令归’……用政治的力量强迫人民读皇帝的书,这是中国特有的传统……用政治力量强迫大家学习皇帝语录,即使可以维持一段短时间,究竟不会太长”。
余先生还曾讲过:“从历史上看,有许多非理性的因素足以激动皇帝:上自夸大狂、猜忌狂,下至求长生、好奇珍,都可以把全国人民卷入苦难之中”,金庸笔下的任我行、东方不败、洪安通、丁春秋、白自在是江湖教派头领,不是政治领袖皇帝老儿,但他们身上无可避免的皆染有余英时所言的这两种特质。
余英时与金庸,曾经在两年时间内多有交往,不能说哪个影响到另一个,至少二人的观点,有太多相通甚至相同。余英时眼中的金庸“无疑是现代武侠小说最有创造力的作家,是当‘大师’之称而无愧。1970年代我回到香港工作了两年,和金庸变成了朋友,对他深厚的文史造诣更为欣赏”。
金庸的‘文史造诣’足以令余英时、陈世骧这样的国际大学者欣赏钦敬,他出任浙大教授可是令国内无数的小学者们摇头叹息甚为不齿,这真是太好玩件事。过几日,或许我会写篇《金庸国学,深浅几何?》的帖子,专谈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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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国重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258533427
http://blog.sina.com.cn/liuguozhong
作者:铜镜映无邪 回复日期:2007-5-9 21:54:28
奇文共欣赏
作者:刘国重3 回复日期:2007-5-11 20:42:14
谢铜镜兄
作者:刘国重3 回复日期:2007-5-13 9:54:57
谈任我行之二]如果任我行不死??!!
2007-05-02 07:3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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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张无忌这样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终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领袖……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第一个条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对付政敌的残忍。第二个条件是‘决断明快’。第三是极强的权力欲。张无忌半个条件也没有……张无忌不是好领袖,但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倚天屠龙·后记》)
明教与日月教是迥异的两个教派,但两教之间的差异,绝对不及两位教主间的差异大。明教张教主与日月神教任教主两人的形象几乎是正相反对的。举凡张无忌所具备的如仁慈、宽容、悲悯在任我行身上尽数付诸阙如。而金庸所开列的成功政治领袖的三(或五)个条件,张无忌半个也不具备,在任我行身上则无不具有。“张无忌可以做我们的好朋友”,任我行则贱视一切人等,他从来不会把任何人当作朋友,最多将某些人(如令狐冲、向问天)看作拉拢利用的对象。
1963年,金庸完成了《倚天屠龙记》的写作,4年后,似乎为了给‘中国成功的政治领袖’树立标杆,他创造了任我行这一人物形象。金庸笔下最大最成功的政治领袖,甚至并非康熙,正是任我行。
任我行用生命中的两个十年证明了他是何等的具备‘克制自己之忍’。
任我行在被东方不败囚禁之前,掌理日月神教应在十年以上,而据他自言:“多年以来,《葵花宝典》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镇教之宝,历来均是上代教主传给下代教主(859页)”,也就是说,十年间,《葵花宝典》一直在他手上,但任我行权衡再三,深知其中利害,生生忍住这一神奇武功对自己的诱惑,他甚至逆势操作,将其传给了有不臣之心的东方不败。这份克己功夫实在可惊可畏。
东方不败也非等闲之辈,他在得到《葵花宝典》之后,若是马上自宫修习,势必将全部精力放在练功上,静候任我行传他以教主之位,任我行可以获得充裕的时间来收拾摆布他,这恐怕也是任我行的盘算。
但这次,任我行失算了。
“东方不败说道:‘我初当教主,那可意气风发了……,直到后来修习《葵花宝典》,才慢慢悟到了人生妙谛’”(《笑傲江湖》1217页)。
东方不败是在篡位成功之后才开始练习《葵花宝典》的。他热爱武学,但更热爱权力。
任我行低估了东方不败的‘克制自己之忍’,以致失算被囚。不过东方不败忍得过一时,忍不了一世。终于还是‘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导致以后的众叛亲离,身败名裂。任我行也就顺势重新夺回教主宝座。
面对《葵花》诱惑,东方不败克制不住,林远图克制不住,岳不群、林平之、左冷禅也无不趋之若鹜。甚至连高僧大德的方证也心动神摇:“想我辈武学之人,一旦得窥精深武学的秘奥,如何肯不修习?老衲出家修为数十载,一旦想到宝典的武学,也不免起了尘念(1164页)”。对照之下,任我行十余年间日日面对《葵花》,而能以超绝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欲念,若非死亡的意外降临,此人终将一统江湖,宰制天下。
在《给向问天卸妆》一文中,我对向问天将令狐冲独自弃置梅庄地牢一事作诛心之论。有多位网友为向问天抱屈:“不就是关了两个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建议这几位朋友不要入狱,也无需2个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两天,不读书报,不看电视……切断与外界的任何联系,出关后再告诉我有无‘大不了的’。据资深人士垂示:关个人牢房比住集体囚舍更可怕,几乎非生人所堪。什么原因?我想MKS主义有一条还算有点道理的:人是社会性的动物。
如果两天都受不了,遑论令狐冲之被囚两个月?
而在同一间地牢,任我行住了十二年!
十二年间,任我行唯一被允许接触的是一个天聋地哑的送饭老者,此时黑白子的到来,恍若‘空谷足音’,带给他的应该是无限的喜悦。黑白子是一位程门立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无奈‘吸星大法’任我行是万万不能传授的:(一)任我行还不想死,(二)教完了吸星,就算黑白子良心大大的好,无意毒死任我行,可也再不会陪老人家聊天兼探讨学术问题了。没有黑白子陪聊,任我行的语言能力也会退化甚至丧失。
瞻望前景,任我行有太多的理由让自己绝望:重见天日,在黑木崖上看日出绝不可能!
然而,潜龙在渊,任我行并不曾怀忧丧志。12年间,他将自己继承前人的《吸星大法》进行了弥补改进;并撰写了《吸星大法刍议》的学术著作,他甚至亲自完成了此书的雕版工作,随时可以付梓刊行;他每日修炼内功,勇猛精进,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化境;他对以往主持神教工作十余年的领导方法进行了深入的总结与反思;他还为日后神教的伟大复兴制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并且对神教‘一统江湖’的长远图景进行初步规划……
如此人物,竟让我想起孟子的那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作者:刘国重3 回复日期:2007-5-14 20:38:58

我想金庸所说‘成功政治家必备之容人之忍’,所指绝非张无忌那种内心的宽容仁厚、不念旧恶,而是指在情势不利时对政敌的隐忍不发(例如对待谋篡的东方不败)和在用人之际不计较他人冒犯的包容忍耐(例如对待向令狐冲敬酒的老头子等人)。
情势一旦改变,隐忍不发就会转为以雷霆万钧之势压垮对手;包容忍耐只是暂时的,秋后算账毫不嫌迟。‘容人之忍’很容易就转化为‘对付政敌(以及所有人)的残忍’。
在东方不败谦恭未篡时,任我行先把《葵花宝典》传给他,自己则‘日常浑浑噩噩,神不守舍,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861)’,何以如此?绝非任我行将全部精力用于弥补‘吸星大法’隐患那么简单,他在故意示人以弱,麻痹东方不败,让对手误以为自己既无意也无力继续掌理神教,一心静候‘鸿鹄之将至’,等到的却只能是任我行的雷霆一击。
东方不败亦非等闲之辈,向问天曾对令狐冲痛说教史:“不料东方不败狼子野心,面子上对教主十分恭敬什么事都不敢违背,暗中却培植一己势力,假借诸般借口,将所有忠于教主的部属或是撤革,或是处死,数年之间教主的亲信竟然凋零殆尽”。这一阶段,任我行的‘容人之忍’与‘残忍’都发挥到了淋漓尽致。东方不败的不臣之心,童稚的任盈盈且有所觉察,任我行大智若愚,一味隐忍。而东方不败所屠戮者,尽是任的最忠实走狗,任我行居然也能听之任之,无动于衷,生命与感情在他心中价值几何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决不会为救几条狗命而扰乱了自己的大计宏猷,神教中令狐冲这样的‘人’不易寻,要重新培养几条下贱忠诚的‘狗’有什么难处?让他们去死罢,等到任教主龙颜震怒,一举粉碎东方不败反叛集团后,是不会吝惜‘殉教烈士’等等光荣称号的!
向问天后来向教主交心:‘那东方不败部署周密,发难在即,属下倘若随侍教主身畔,非先遭了他的毒手不可。虽然为本教殉难,亦属份所当为,但属下思前想后,总觉得还是先行避开为是(859页)’。他晓得当东方的屠刀指向他时,任我行是决不会施以援手的。无奈之下,只好离开黑木崖,以图全身远祸。要讲对任教主思想领会之深入细致,向问天实为神教第一人。他的心与任我行是相通的。向问天在偕令狐冲逃亡的峥嵘岁月,抢得路人的三匹骏马仍不畅意,又将马上三个‘寻常百姓’尽数残杀(720页),后来他追随圣教主任我行藏身少林寺匾后,被8名正教成员发觉呼喝了几句,两位大政治家当然不堪受辱,当即大开杀戒,这些都体现了中国自古‘成功政治家’的基本素质,所谓‘无毒不丈夫’、‘杀人如草芥’也。
任我行、盈盈和向问天三人被困少林,面对正教高手如云,在天时、地利、人和上都处于绝对劣势,任我行独能以大智大勇,震慑对方,使正教主动提出三战之议,倒像是有求于魔教三人似的,总算任我行给面子,俯允所请,并敲定两方由谁出战自己决定,为此后请出令狐冲这一‘生力军’埋下伏笔。任我行之所以能化不利为有利,变被动为主动,由劣势转强势,不仅是因为他的心智深沉,更因为他比对手更残忍、更冷血、更无情!他的这一特性,亦为世人所共知。丹青生曾告知令狐冲:“此人倘若得离此处,不知将有多少人命丧其手”。黑白子劝诱任我行传自己《吸星大法》以换得脱出囚笼时,必然以他最心醉的事情来打动他:“外边天地多么广阔,你老爷子出得黑牢,普天下的男女老幼,你要杀那一个便杀哪一个,无人敢与老爷子违抗,岂不痛快之极(821页)”。在黑白子等日月神教成员眼里,这位前任教主似乎像野兽一样嗜血,像斯大林(老毛子语中意为‘铁人’)一样的豁达——‘杀一人是犯罪,杀数百万人则仅是一个统计数字),与吸血蝙蝠韦一笑有着相似的高雅爱好,也不乏所谓农民领袖张献忠‘杀杀杀杀杀杀杀’的豪情胜慨……,当这样一个人宣称:当情势不妙,他会在向问天、盈盈被杀之后甚至之前,独自脱身,而以屠杀对方的所有子女、亲朋进行报复时,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在虚声恫吓,各大高手‘思之不寒而栗,一时殿中鸦雀无声,人人脸上变色’。
那位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东方不败就未免相形见绌,黯然失色了。杨莲亭说他‘婆婆妈妈’,确为知音。对他威胁最大的三大政敌——任我行、向问天、盈盈,东方不败在自己掌握绝对主动权的12年间,一直延宕不决,未曾断然处置,洵属妇人之仁。他对盈盈始终如一的优容礼遇,更让人产生‘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的荒诞感。东方不败固然是不世出的武林高手、军事天才,但在‘克制自己之忍’与‘对待政敌残忍’两方面不如任我行远甚。东方不败最终落得身败名裂,而任我行则一任己意横行江湖,岂无因哉?

在金庸所说‘成功政治家必须具备的克己之忍、容忍、残忍’的三‘忍’之外,窃以为犹有一‘忍’,也同等重要,那就是对敌斗争的坚忍不拔,也就是鲁迅所说的‘韧性的战斗’。
十几年前,李敖自称‘支持王八蛋’,与民进党协作,要推翻GMD的统治。但他又实在瞧不上民进党的小政客作风,认为他们抗压性太差而投机性又太强。针对这种状况,李敖作为党外活动的老前辈为他们指出了学习的光辉榜样:“毛ZD逃到延安,还是要斗;蒋介石逃到台湾,也还是要斗,这才是真正的政治家”。蒋、毛二公都是在几乎毫无希望的境遇中仍然坚忍不拔,绝不放弃对最高权力的争夺。在这方面,任我行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漫长的黑牢生涯中,他没有灰心绝望,甚至他把与东方不败的权力斗争一直规划到自己死后,就算人不在了,但心未死,任我行还想斗,还要斗,还能斗!
“任我行笑道:‘……我当初在那铁板上刻这套练功秘诀,虽是在黑狱中闷得很了,聊以自遣,却未必存着好心。’”(853页)
他说‘未必存着好心’,那恐怕就包藏着歹意了。
他到底是要祸害谁呢?
令狐冲?不可能!
黑白子?不值得!
黄钟公?没意思!
任我行想害的人,只能是:东——方——不——败!
作为一个功利至上的现实主义者,任我行也深知自己终老于梅庄黑牢的可能性实在太大。
一旦任我行身丧黑狱,日月神教的地下机关梅庄必以最快速度将此消息报送黑木崖总部,东方不败会作何反应呢?
项羽自刎于乌江,刘邦“以鲁公礼葬项王谷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此后刘邦‘已从豨军来,至,见(韩)信死,且喜且怜之’(《史记》)。东方不败与任我行的关系略同于刘项/刘韩:互为死对头,曾是老战友;既是勍敌,难得知己;既相互戒备,又相互钦佩。任我行之死,带给东方不败的决不仅仅是喜悦,更可能给东方不败带来的是一种类似独孤求败的感触:天下第一/唯一对手已死,放眼江湖,再无抗手,那种孤独感将是十分巨大的。
多年的权力斗争居然不曾完全泯灭东方不败的人性,这是他的失败处,也是他可爱之处。‘任教主,你待我的种种好处,我永远记得……此恩此德,东方不败永不敢忘’(1216页)。表达的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只是为了对最高权力的不可遏止的欲望(这一欲望刘邦项羽韩信诸人也无不具有),才放手一搏,篡得大位。像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一样,他是‘内疚神明外惭清议’的。东方不败最要好的朋友也是最忠诚部属童百熊那句‘只怕是教主(东方)对不起人家(任),未必是人家对不起教主’,正是东方教主的心声。
因此,东方不败决不允许任我行的遗物,包括片言只字,流传于外,损害自己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他甚至会南巡梅庄,为老领导老战友‘且喜且怜’,‘泣之而去’。
无论怎样,东方不败必定会见到任我行的那张铁床和床上所刻《吸星大法》。
东方不败能否抗御《吸星大法》对他的吸引力?
他不能!
东方不败能成为‘武功天下第一高手’,必然对武功具有超人的天赋与狂热。他宁肯付出‘自宫’的代价也要练成《葵花宝典》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东方不败抵御不了《葵花》诱惑,就更加无从逃脱《吸星》的引力。一旦练成《大法》,就可以将无数高手内力据为己有/为我所用,再配合原有的《葵花宝典》的神奇招式,东方不败就不仅是一个时代的‘武功天下第一’,而将震铄古今,凌轹菩提达摩/张三丰而上之,成为‘千秋万载’世人共仰的大宗师,他‘一统江湖’的雄图霸业亦未尝不能成真……
“任我行笑道:‘……神功秘诀固然是真,但若非我亲加指点,助其散功,依法修习者非走火入魔不可,能避过此劫者千中无一……第一步是要散去全身内力,使得丹田中一无所有,只要散得不尽,或行错了穴道,立时就会走火入魔,轻则全身瘫痪,从此成为废人,重则经脉逆转,七孔流血而亡’”。(853页)
东方不败曾以一枚绣花针荡开令狐冲的长剑,可见其内力之深不可测。一旦练习《吸星大法》散功时,其凶险性也就更加令人为之不寒而栗,此人几乎万无幸理。
任我行活着斗不过东方不败,死了也要斗。鱼就算已死,死鱼也要冲决网罗。那种‘与汝偕亡‘的决心与坚持牢不可破!
当年我读《笑傲》至此节,但觉天日无光,毛骨悚然:人性中的刻毒阴狠如何竟一至于斯!
险刻的用心,精巧的算计,完美的布局,超天才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