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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的姿态
字数：1769 字号:大中小
这时候他正蹒跚地朝着那条被苇丛遮掩着的河走去。他走得很慢,显得笨拙。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幼儿刚开始学步,还有点像久卧病榻的人初次下地。每一步跨出去,都含有试探、不自信的意味,而他的身躯又那么沉重,像一只直立起来的熊。
他对走路的确是陌生的。他是个牧人。
因为他大多数时间是生活在马背上,他的腿已经有些弯曲,即便在行走的时候,两腿间仿佛依然箍着一个无形的马肚子。他肩膀宽阔,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在行走时无所适从地放在身体两边,似乎有些多余。
这时候草原空寂得像一幅弃置已久的名画,天空像一面擦拭得异常锃亮的铜锣。鸟儿的鸣叫声从灌木丛中传出来,合拍于微风轻轻抖动灌木枝叶的节律,各种花草散发出的的清香正在阳光下弥漫,这一切使受到催化、刺激而蓬勃发育的生命形成一种氛围和情态,它们弥散的气息又反过来刺激、催化别的生命。
春天的某种特殊的活力就这样开始了,它仿佛是一只神秘的手轻轻按了一下键钮,于是阳光把美丽的情欲注入万物。
他感觉到这一切,目睹着这一切,甚至可以说主要是呼吸到这一切。这无所不在的花草的芬芳渗合了阳光的浓酒,饱含了生命的力量,随着每一口呼吸进入他的躯体。他的喉咙在发痒,肺叶在鼓胀,血液仿佛涨水的伊犁河那样汹涌激荡,他几乎已经能够听到血液的激流冲刷岸壁的声音,在日夜喧响的拐弯处,土岸和崖壁坍塌的沉闷声响轰然而起,然后长久地沉寂……他感到晕眩。
他约摸有五十多岁,也许更大一些。
他的头发是褐黄色的,前额上面有一绺是金黄的。他脸上的肌肉结实紧凑,线条和轮廓还很鲜明,鼻子并不大,但是棱骨明显,两翼匀称,颔骨非常有力地勾画出了他的脸型。棕黄的眼珠,透着禽类的犀利。
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牧人。
他像用一只手游泳那样,拨开苇丛,靠近那条河,粗重的喘息在密密的苇丛里似乎显得更响一些。
他知道这种晕眩,这种使他头昏的东西是一种力量,这力量的漩流就藏在他的血液里,涌动,旋转,撞击,纠缠他干扰他,使他不能宁静。他知道这是一股强大的、模糊的力量,他说不清这力量源自哪一团浸透了阳光的云朵、哪一座曲线优美流畅的山岗,但他感觉到它,这过于强盛的力量使他晕眩而且变得软弱。
他觉得不可承受。
“人对于主,确是辜负的。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他曾教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他跪下来,独自祈祷着,间或发出轻微的呼唤,仿佛在恳求宽恕。
你赐予一个牧人使用不完的力量,啊,请允许我归还于您!
他朝河边挪动得更近了,水是清澈的。
他从靴子里取出一把短刀,从刀鞘里抽出来,刀子很锋利。他把刀子浸进冰凉的河水里,然后拿起来,用刀尖翘起的部位抵住额头,一划,上额至眉心处被划破。
宛如一颗饱满的石榴上划了一刀似的,晶亮鲜红的血珠儿,石榴粒儿似的跳出来。
他把头垂向河面,让血滴进清澈冰凉的河水里。他看着一滴接着一滴的血溅在水面上,向上散开,然后再落下去接触到水,就被水流速拉扯开,拉成一条细长柔韧的红线,倏忽消失远去。
一滴。又一滴。
他凝视着自己的每一滴血,看着它们离开自己归还给河流和土地。他感到安慰、舒适。
他看到那个力量的一部分跟着自己的血滴进河水时,离开了自己。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头脑变得清醒了,不再晕眩,那个饱涨在躯体内的汹涌的漩流,减弱了,血液的流速开始均匀,身体恢复了平衡。多余的力量的负担卸除了,他觉得自己清爽,精力充沛。
他掬起一捧河水,用水拍击额头,血就止住了。
他把刀子伸进河里冲了一下,熟练地在裤子上擦了刀面,收进鞘里。
然后,他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用两只粗糙的手掌把自己的脸从上往下梳摸了几次,便离开那条河,朝山岗盘绕的草原深处走去。
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徐景霞摘自《阳光容器》,作家出版社2009年9月版插图:陈罡)
■责编:周正旺
字数：1769 字号:大中小
这时候他正蹒跚地朝着那条被苇丛遮掩着的河走去。他走得很慢,显得笨拙。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幼儿刚开始学步,还有点像久卧病榻的人初次下地。每一步跨出去,都含有试探、不自信的意味,而他的身躯又那么沉重,像一只直立起来的熊。
他对走路的确是陌生的。他是个牧人。
因为他大多数时间是生活在马背上,他的腿已经有些弯曲,即便在行走的时候,两腿间仿佛依然箍着一个无形的马肚子。他肩膀宽阔,两条粗壮结实的手臂在行走时无所适从地放在身体两边,似乎有些多余。
这时候草原空寂得像一幅弃置已久的名画,天空像一面擦拭得异常锃亮的铜锣。鸟儿的鸣叫声从灌木丛中传出来,合拍于微风轻轻抖动灌木枝叶的节律,各种花草散发出的的清香正在阳光下弥漫,这一切使受到催化、刺激而蓬勃发育的生命形成一种氛围和情态,它们弥散的气息又反过来刺激、催化别的生命。
春天的某种特殊的活力就这样开始了,它仿佛是一只神秘的手轻轻按了一下键钮,于是阳光把美丽的情欲注入万物。
他感觉到这一切,目睹着这一切,甚至可以说主要是呼吸到这一切。这无所不在的花草的芬芳渗合了阳光的浓酒,饱含了生命的力量,随着每一口呼吸进入他的躯体。他的喉咙在发痒,肺叶在鼓胀,血液仿佛涨水的伊犁河那样汹涌激荡,他几乎已经能够听到血液的激流冲刷岸壁的声音,在日夜喧响的拐弯处,土岸和崖壁坍塌的沉闷声响轰然而起,然后长久地沉寂……他感到晕眩。
他约摸有五十多岁,也许更大一些。
他的头发是褐黄色的,前额上面有一绺是金黄的。他脸上的肌肉结实紧凑,线条和轮廓还很鲜明,鼻子并不大,但是棱骨明显,两翼匀称,颔骨非常有力地勾画出了他的脸型。棕黄的眼珠,透着禽类的犀利。
他是一个有经验的牧人。
他像用一只手游泳那样,拨开苇丛,靠近那条河,粗重的喘息在密密的苇丛里似乎显得更响一些。
他知道这种晕眩,这种使他头昏的东西是一种力量,这力量的漩流就藏在他的血液里,涌动,旋转,撞击,纠缠他干扰他,使他不能宁静。他知道这是一股强大的、模糊的力量,他说不清这力量源自哪一团浸透了阳光的云朵、哪一座曲线优美流畅的山岗,但他感觉到它,这过于强盛的力量使他晕眩而且变得软弱。
他觉得不可承受。
“人对于主,确是辜负的。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他曾教人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他跪下来,独自祈祷着,间或发出轻微的呼唤,仿佛在恳求宽恕。
你赐予一个牧人使用不完的力量,啊,请允许我归还于您!
他朝河边挪动得更近了,水是清澈的。
他从靴子里取出一把短刀,从刀鞘里抽出来,刀子很锋利。他把刀子浸进冰凉的河水里,然后拿起来,用刀尖翘起的部位抵住额头,一划,上额至眉心处被划破。
宛如一颗饱满的石榴上划了一刀似的,晶亮鲜红的血珠儿,石榴粒儿似的跳出来。
他把头垂向河面,让血滴进清澈冰凉的河水里。他看着一滴接着一滴的血溅在水面上,向上散开,然后再落下去接触到水,就被水流速拉扯开,拉成一条细长柔韧的红线,倏忽消失远去。
一滴。又一滴。
他凝视着自己的每一滴血,看着它们离开自己归还给河流和土地。他感到安慰、舒适。
他看到那个力量的一部分跟着自己的血滴进河水时,离开了自己。
渐渐地他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头脑变得清醒了,不再晕眩,那个饱涨在躯体内的汹涌的漩流,减弱了,血液的流速开始均匀,身体恢复了平衡。多余的力量的负担卸除了,他觉得自己清爽,精力充沛。
他掬起一捧河水,用水拍击额头,血就止住了。
他把刀子伸进河里冲了一下,熟练地在裤子上擦了刀面,收进鞘里。
然后,他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用两只粗糙的手掌把自己的脸从上往下梳摸了几次,便离开那条河,朝山岗盘绕的草原深处走去。
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徐景霞摘自《阳光容器》,作家出版社2009年9月版插图:陈罡)
■责编:周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