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毅：是谁让那双明亮的眼睛沦落在风尘中(中国青年报 2007-9-4)

来信
是谁让那双明亮的眼睛沦落在风尘中
2007-09-04
邓毅
从警十余年来，经历过的人和事已经多得让我无法一一细数，但总有一些片断不时浮现在眼前，让人难以忘怀，在这些景象中，让我感叹最多的是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那年初夏，我还是一名刑警，当时我们辖区的几个乡镇先后发生了一系列的偷盗电线、变压器的案件。经过十多天的紧张工作，我们终于锁定了犯罪嫌疑人，队长带着我们一举将主犯抓获。根据主犯的交代，我们分成几个组赶赴各乡镇抓获其余的犯罪嫌疑人。我和同事小张被安排抓获外号为“王石头”的犯罪嫌疑人，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带着我和小张驱车前往他居住的小山村。
按照惯例，我们先找到了村委会主任，了解其相关情况。主任听完情况后，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王石头能干这种事？打死我也不信。”主任介绍，犯罪嫌疑人姓王，十分老实，就像山上的石头一样沉默寡言，所以当地人都叫他王石头，以前家境还可以，其父因酒后赶路不慎跌落山崖身亡，其母因悲伤过度染上重病，家里欠下一大笔债务。王石头的老婆受不了贫穷，借口外出打工一走了之，扔下年幼的女儿和重病的母亲。虽说王石头有着一身的好气力，是一个种田的好手，但种田收入低，一年下来留足口粮就只赚个千把元左右，再加上各种税收提留，最后剩下的就更少了。好在王石头的女儿学习成绩好，每次考试都是学校的第一名，这多少让王石头看到一丝希望。
主任嘀咕归嘀咕，还是把我们带到王石头的家里。我虽然经常在乡村工作，但像王石头这么简陋的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几间土墙垒成的平房，房顶一半是瓦顶，另一半是草顶。屋内的摆设寒酸得令人无法相信，家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
我们进屋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在屋里写作业，一个老人躺在床上，王石头本人正在厨房里煎药。我让村长以乡干部下来调查为由将王石头叫到外面，王石头还不忘叫小女孩把药煎好。
我们一行人把王石头围在中间，我对王石头说：“我是公安局刑警队的，我们来是想让你说清楚一些事情，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王石头自言自语地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想不到来得这么快。他们给我的钱一分也没用，全在床下的瓦罐里面。”我让小张进屋把瓦罐里的1000多元钱全部搜出来，正当我们准备押着王石头回去时，我突然发现小女孩用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我们。我走了过去，小女孩问我：“叔叔，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爸爸走，我爸爸是坏人吗？”我想了想说：“你爸爸不是坏人，他只是要说清楚一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的。”小女孩用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望着我，我当时觉得我才是罪犯，是带走他爸爸的“坏人”。我不忍心再看小女孩一眼，匆匆离去。
就是这一双眼睛，我一生都难以忘怀。就连几年后，我在网上看到的“天仙妹妹”的眼睛也比不过这个小女孩的眼睛。
后来经过审讯，王石头交代，由于种田不来钱，母亲又一直生病，女儿下学期就升初中，母亲的医药费、女儿的学费一直让他无法安心。后来他听村里人说起镇上的几个“烂仔”捞钱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主动去找那几个“烂仔”，要求一起“找钱”。正好“烂仔”们需要一个人来当苦力背电线，于是王石头就跟着“烂仔”们一起，等他们偷完电线、变压器后，自己背着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电线走上几十里山路到废旧收购站里变卖。
后来，在送法律文书的时候我没去，我害怕面对那双眼睛，只好托同事带去200元钱。一年后，我又因为工作原因来到这个村，问起王石头家里的情况，村委会主任告诉我：老母亲接到王石头的判决书后，没几天就去世了，小女孩也就辍学跟着舅舅一起做农活了。
过了两三年，我调到了城区派出所，在一次集中清查行动中，我和同事进入一家夜总会进行例检时，突然看到一个“小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何时见过她。正当我们准备离开时，那个小姐叫住我：“叔叔，你还认识我吗？”我摇了摇头。“那年，你到过我们家，后来你还托人给我捎来了200元钱。”
我愣住了。我无法相信，眼前妖娆的风尘少女，竟是几年前我见过的那个拥有一双最明亮、最清澈的眼睛的天真女孩！我曾设想过，我会在某个工厂、工地、田地上与她相遇，但我从没想到过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她。现在，我在她眼睛里再也找不出半点当初的清澈与明亮。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好。后来，我给她留下我的电话号码，她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让我帮忙在城里给她找个工作。不久之后，同学的工厂招工，我去那家夜总会找她，老板告诉我：她和几个小姐妹前几天就结伴去广东“找钱”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
几年之后，国家取消了农业税，增加了补贴，同时还实行九年义务制教育，开展了农村合作医疗与农村低保工作，切实让农民得到了实惠。我总在想，如果这些制度能早一点实施，王石头或许就不会犯罪，小女孩或许就不会辍学，更不会做小姐，那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也许就不会消失。
（作者为四川省泸州市公安局纳溪区分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