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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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以贼攻贼智本如神 知法犯法秃而且毒
话说夜巡官巡哨,获得细作私书,连夜解到大营。宝珠暗喜,就把细作衣服剥下来。一刀斩讫,将私书改了两处,三更改作二更,又说松帅兵多将广,请公主多领人马,再请王驾接应,万无一失。改成了,仍然封好,叫一名精细小卒,更换衣服,投贼营下书,又在耳边吩咐许多说话。
小军直奔公主营门,贼人问了备细,即领去见了公主。公主将书拆看,问了小卒一番,并不疑惑,即传令二更去劫营,又差人知会父亲随后接应。安排已定,专候二更天行事。
再说宝珠次日升帐,唤齐众将,也布置一番,又传松勇吩咐几句。到晚,松勇、木纳庵请陶熔兄弟进中军讲话,说:「元帅今日替二位将军接风,大排筵宴。五百兵丁,也有犒赏,就在帐下饮酒。」约有二更,松勇等自去管正经不提。
这里公主领了许多兵将,人衔枚,马摘铃,从黑暗中冲来。是夜风雨又大,到了大营,就一哄而入。见中军灯烛辉煌,许多酒席,公主一马当先,只叫了一声苦,见陶熔弟兄、五百军士,一个个口角流涎,瘫在地下,动弹不得。
公主忙叫速退,只听四面八方,炮声隐隐。公主更慌,赶忙出营,望原路奔走。迎面遇见邱廉接应兵马,两军一撞,黑暗之中,兼又不敢开口去问,彼此认做敌军,大杀一阵,自家相并,绞做一团。宝珠又着几个军士,赶奔泉州城下,大叫道:「我家王爷、公主去劫营,被敌人困住,吩咐我们来求救,请帅爷亲自提兵去救,火速!火速!」说罢,忙忙的去了。
城上忙去报知元帅。花殿齐也知道陶熔二人诈降今夜劫营之事,得了这个消息,深信不疑。随即点齐大兵出城,就令几员偏将守城,自己飞奔来救。风雨之中,又点不住灯火,但见前面有兵马厮杀,只道就是敌军,不同青红皂白,赶进来就动手。邱廉、公主同众将杀得昏头搭脑,万料不到城里兵马出城,当他又是官兵,互相掩杀。三路军兵,拚命死斗,直到天明,才晓得自家人杀了一夜。宝珠不用一兵一将,伤了苗兵不计其数,城外两座大营,俱皆失去。
邱廉等招集残兵,合队入城,只见城门紧闭着。军士叫唤,忽听城上一声炮响,松筠公开搪箭板,倚定护心栏,指着下面笑道:「你们何必使这些诡计阴谋?徒然自寻苦吃呢,今日究竟如何?你们赶快整顿兵马,前来决个雌雄。如果知道利害,就下马投降。你这丫头,我少爷很喜欢他,你放明白些,送我做个小老婆,我就饶你们的狗命!」说罢,哈哈大笑。公主怒气冲天,就来攻城,一声炮响,矢石火包如雨点一般。邱廉等只得倒退,带领残兵败卒,奔回厦门扎营。
宝珠得胜回营,将陶熔、陶化斩首,五百人背剪起来,叫到面前道:「你家公主的诡计奸谋,总不出本帅所料,故将计就计,一战成功。今把陶熔、陶化二人首级与你等带回、教邱廉不必弄斧班门,早些洗头就戮!你家公主人品才能,我所深爱,你们去致意,着他早早投降,我这里断不加害。至于尔等五百人,本当斩首,但你等总有父母妻子,倚门倚间,听见打了败仗,一个个血泪皆枯,望穿双眼。本帅体好生之德,放你等回去,慰父母妻子之心,幸好作良民,不必再为贼诱也!」五百人泣谢而去。
宝珠传令移营,也过澎湖来,紧紧逼定。这厦门是个总路要口,宝珠攻打十余日,竟不能破。公主防守有法,宝珠无法可施。那日又去攻打,谁知贼兵不战自乱,就退下去了。众兵将争先向前,宝珠满心疑惑,暗想他这个隘口,死守半月有余,今日擅自退让,其中必定有因。传令众将,不许进营,违令者斩。止住众将士,自己一马当先,带领松勇同几个飞虎大将,绕营看了一遍,见中军土色不均,暗暗的好笑:「原来如此作怪,是赚我们的。」吩咐兵将,一个不准进中军营寨,都在四面驻扎。即点了几员大将,授以密计。
且说公主退十瑞安营,点齐将士伺候,着人远远探听。黄昏时候,只听对面火炮乱鸣,哀声不止,官军大乱,口称祸事,都说元帅才进中军歇马,忽然跌下陷坑,满营地雷齐发,好容易才救起来,受了重伤,又折了几员大将。元帅传令退回泉州养伤,拔寨连夜过湖。贼兵打听明白,忙报邱廉知道。公主大喜道:「果不出我所料!」传令各将帅,努力向前,务必捉住松小子,或得他首级者,可赏千金,封万户侯。
邱廉指挥众将齐出,果然见官兵纷纷而退。贼兵看得真切,方敢上前追赶。官军绕营望西北去了。邱廉吩咐紧追,正走之间,忽听四面炮声大震,伏兵齐起,大叫道:「贼囚休走!又中我元帅妙计矣!」贼兵经过利害的,久已胆唬寒了,听见说又中计,众人心里先慌,一个不敢当先,都是潮水一般的,望原路逃走。此时草木皆兵,只恨爷娘少生了双翅。
邱廉、公主还想迎敌,无如军无战心,不由自主,那里止喝得住?争先恐后,没命的奔逃。后面队伍被前军撞来,冲得七零八落,又不看路径,只顾飞跑。营中许多大坑堑,原是掘下来赚人的,谁知作法自毙,顷刻工夫,都已填满。后来的人,就在人身上跑了过去。官军又围拢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贼兵哭声不止,惨不可闻。花殿齐已受了重伤,邱廉身中两枪,犹死保住花殿齐奔走。公主金莲上,却带了一支箭,幸喜脚带缠得多,没有伤着皮肉,只好退守台湾。
公主暗想,此计原是赚人的,谁知反害了自己!又白白失去一个要道,岂非自寻苦吃?气得蛾眉要倒竖,凤眼圆睁。这些将士兵卒,胆都破了,替宝珠起了两个名号,叫做簪花太岁,又叫香粉孩儿,称松勇做飞天将军。说起这几个名号,个个寒心。从来行兵之道,原在胆壮气粗,如今贼人锐气馁尽,心胆都碎,格外不是对手了,邱廉等愁烦自不必说。
宝珠得了厦门,欢喜已极,就将前队扎在厦门,水军驻扎澎湖口。中军报说圣旨又到,宝珠忙出来迎接,着人去请墨卿来,一同接旨。先请天使进营,侯副帅到来开读。有人请了墨卿飞马到来,忙徘香案行礼,是皇上因宝珠屡次报捷,赉了两件黄马褂,两根紫绒缰来赏赐。虽未加品极,恩荣已到极顶了。松勇尽先游击,松筠分部行走,即用左郎补缺,后以知府用,先换顶戴,都赏花翎。其余有功,俱各升赏,不及细载。
大家谢恩,宽待天使,天使道:「主子屡接捷音,圣心大悦,二位经略的功劳,将来麒麟阁标名,封侯拜相,只在咫尺之间。」二人逊谢。墨卿道:「我真拜服,你这些机谋,那里来的?就是前日营中的埋伏,你如何就知道呢?」宝珠道:「身为大将,不知天时不明地理,不谙韬略,不识阵图,是庸才也」墨卿道:「你有这些学问,我在家全不知道,也不见你有甚异人之处。」宝珠笑而不言。
再说邱廉等退守台湾,心中纳闷,无计可施。忽报苗王差国师来助战,领五万人马,五百沙弥,还带了一位道士同来,花帅、邱廉迎将出来,进帐见礼。这国师叫做铁头佛,对花帅、邱廉道:「闻得元帅、天王屡败于松帅之手,老王爷着咱家前来稍助一臂。」又指着道土道:「这位炼师姓王,名平,炼得好剑术,能飞剑取入首级。咱家请他同来作个帮手,以助元帅成功。」花帅、邱廉称谢。
天明,铁头佛带领沙弥兵丁要战,前军忙禀元帅。宝珠问谁敢出马?李文龙讨令,飞马提刀而出,战了二十合、败回本阵。又换了庆勋,战个平手,不防铁头佛是会邪术的,念动真言。顷列天昏地暗,沙灰中无数兵马杀来,庆勋对面不看见,只得领兵倒退。铁头佛冲杀一阵,伤了好些兵了。次日,铁头佛又来讨战,松勇出迎,战了十合,和尚遮拦不住,松勇一刀当头砍下,砍了一个白迹,衭然有声,松勇大惊,回马就走。铁头佛又放出阴兵来赶杀,松勇又折了一阵,退回本营。
宝珠暗想这个邪术,如何破法?踌躇一会,唤了松勇、松筠、庆勋、木纳庵、兀里木、耶律木齐,齐至面前,吩咐一番。天明开兵,和尚又到来,松勇出马,斗了十余合就走。铁头佛口中念咒,黑气卷来,松勇望澎湖边飞跑。铁头佛领兵追来,约有五六里远,只听炮声不绝,两路伏兵齐起,每人手中都有个竹筒,汲着乌鸡黑犬血,迎面喷来。说又奇怪,一霎时雾散云收,空中纸人纸马纷纷坠地。
铁头佛见破了他的法,不觉大怒,正要冲杀,只见前面箭如飞蝗,后面炮如雨点,进退两难,又在湖边别无去路,反被手下人马挤住。铁头佛只得用禅杖乱打,苗兵、沙弥受伤落水者,不计其数,大半跪倒在地,口称愿降。铁头佛着忙,忽见小渔船一只,男女两个,在水面上慢慢摇来,铁头佛暗想,不如上船避避。大叫道:「渔船听者,快来渡我一渡,我有重赏。」渔船上答道:「岸上杀仗,我们害怕。」铁头佛道:「不妨,有我在此!」
渔人就摇拢来道:「和尚,你是出家人,兵荒马乱的,要到那里去?上流有经略的水师营船,不得过。」铁头佛道:「你不必多言,只要上船,就有生路了。」渔人道:「和尚身体太肥,我的船小,不要到中流翻掉了,那就累了我们。」铁头佛道:「休得胡言,我自然有赏。」就跳上小船。
渔人用竹篙一点,小船离岸有一箭之地。摇到湖心,渔人将篙子一侧,小船一歪,船底朝天,铁头佛落水,下面早有几个水军按着,用索子捆定,原来渔船上男女,都是靖海军装的,故意着松勇引他上路,又着众将破了他的法,逼他上船,却好捉住。
靖海军把和尚抬进大帐,宝珠吩咐提人。令字旗出来,和尚立而不跪。宝珠笑了一笑道:「这种贼秃,也不必同他多话,赏他一刀就罢了!」众军出营动手,竟杀他不死。来报元帅,说刀砍不入,请令定夺。宝珠大奇,同众将来看。松勇道:「我曾在他头上砍了一刀,刀口都迸坏了,没有能伤他。这个秃驴,必然是怪物!」
说罢,就同宝珠要了大小姐送的那支宝剑过来,认定和尚嘴里一戮,和尚就大叫一声,一个舌头全吐出来,有二尺多长,宝珠大笑,松勇又在和尚心口胸腹上,挥了几剑,割下光头,吩咐示众。看宝剑上,一点血迹没有。
少刻,松筠、兀里木等齐来缴令,将些降卒缚在营外请示,宝珠教一概斩首。紫云知道,着人传话出来,再三相劝,宝珠才肯放出众人,逐出营外。紫云一言之间,救活了千余人性命。
且说和尚首级挂在营门,贼营看见,忙报花帅等知道,众人大惊。王平怒道:「大王、元帅休慌!山人今夜三更,飞剑前去斩了松帅,彼军无主,自然一战成功矣!」邱廉与花殿齐听了,满心欢喜,谢了又谢,专候晚间要害松帅性命,不知可否成功,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观星斗良宵得飞剑 冒风雪寒夜捉姣娃
话说道士要替和尚报仇,飞剑去斩松帅,花帅、邱廉称谢不已。邱廉对花帅道:「我军屡败,锐气折尽,恐他又来攻打,孤城难守。待孤同公主出城安营,以为倚角之势,方可无虞。」殿齐称善。邱廉同公主在城外立了两个大寨,一在城东,一在城西,相离五六里远近。
到晚,花帅请道士进帐商议,专侯三更行事。三人饮酒,谈论一会,军中已打三鼓。王平口中吐出一道白光,便成一把宝剑,剑尖上光芒闪的。王平要讨花帅的好,取过朱笔来,写了几句道:「以己制人,得心应手。飞往大营,斩松帅首!」写毕,呵了一口气,望空中一掷,但见白光如电,飞出去了。
偏偏事有凑巧,也是无数使然。那晚宝珠在船上无聊,同紫云谈笑一会,因为夜气太长,不能成寐,就带了松勇到大营来步月。此时十月望后,天气正寒,宝珠在营外闲踱,只见冷月罩地,寒星在天,凉气侵肤,朔风拂面,满营旌旗弄影,刁斗无声,磷火乱飞,鬼声回起,号灯半明半灭,远远的更鼓频催。宝珠见此凄凉景况,不免想起家来。对松勇道:「我万想不到今日到这个地方来!」松勇道:「人生之事,是料不定的。」
宝珠又走两步,回头道:「不知娘同姐姐,此刻在家曾睡么?」松勇知他不脱孩子脾气,想起家来,就要伤心,闹开了不得开交,任凭什么人劝他不住,忙用话支吾道:「少爷可识得天文?不知少爷的将星在于何处。」
宝珠一笑,仰面看天,见天上一道白光,有二三尺长,袅袅的在空中飞舞。宝珠诧异,见它越飞越近,在头顶上盘旋,飞来绕去,却落不下来。你道为何?原来这飞剑是仙气真然炼成的,宝珠是个女郎,身上正不洁净,把飞剑触污住了,所以不得近身。
宝珠凝神一看,心里明白,道:「不好!松勇你瞧,这是支飞剑了,不得了,我们快走罢!」松勇抬头道:「少爷休慌,走也没用,等我来对付它!」就拔出剑来,见白光下注,松勇用剑一隔,白光又腾上去了,在上边盘旋空际,飞绕不定。松勇并不理它,仰面观看,等就得着,才用剑去敌它。或上或下,一往一来,飞了半个时辰,渐渐的来得慢了。松勇蓦然跃起五丈多高,用力一挥,铿然有声,将白光打下地去。忙拾起来,是一支宝剑,剑尖上如火甩一般。取在手中,送与宝珠看,宝珠都看呆了。
二人转步,却好遇见夜巡,众兵丁不知是谁,连声喝问,抬头看见是元帅,慌忙匍匐在地,夜巡官滚鞍下马。松勇使了个眼色,那官儿会意,又上马领兵丁向西去了。
松勇扶着宝珠回船,在灯下细看宝剑,有小字一行,宝珠念了一遍,暗暗吃惊。想了好一会,取过朱笔,替它改了几个字,在松勇耳边吩咐几句。松勇答应,取了剑上岸奔贼营来,捎捎偷到东营,将剑抛在营外,就回船复命。
天明,有贼兵拾了宝剑,来报邱廉。邱廉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四句道:「以己制人,得心应手。飞去外营,斩邱廉首。」心中大惊:原来这妖道反来害我,不是我福分大,早被他暗算了!不知花殿齐可否知道?随即骑马,多带护从,入城来见,花帅接进中军,讲礼坐定。
邱廉将宝剑送与花殿齐看罢,大为奇诧道:「王平昨晚飞剑是杀松帅的,怎么剑倒飞在你的营里?而且上面字迹都换了,却是何故?」邱廉泣道:「孤兵败将亡,依栖台下,元帅如不相容,请将孤缚送松营,有何不可,何必用暗器伤人?」殿齐忙道:「大王不必多疑,此事只问王平,便知明白,」着人去请王道士。
王平自从昨夜放出飞剑,一夜不归,心内疑惑正纳闷时,元帅来请,忙到大帐见了二人。殿齐把剑递过来道:「先生请看。」王平见了宝剑,满心欢喜,知是故物,不消看得,也不问情由,接在手中,呵了一口气,吞下去了。
邱廉更凝目视花帅,殿齐冷笑道:「先生飞剑去杀松帅,为何反飞到邱大王营中?上面字迹,还写着要斩邱廉,是何尊意?」王平失惊道:「没有此事!」邱廉道:「既无此事,先生为何如此慌张,忙将宝剑吞下?这不过怕孤看见红字,所以赶紧灭迹的意思。」王平一时不知头绪,辨白不来。殿齐吩咐抓下,左右正要动手,王平道:「竖子不足与谋!」脚一顿,就不见了,众人慌做一团,满营搜检,那里去寻?王平已借土遁出城,奔海口而去。
谁知天网难逃。出其不意,被刘斌手下巡查获住。有人认得他是天台山道士,专在江湖上行走,有飞剑邪术,五遁俱全,刘斌恐他逃走,替他穿了胫骨,亲自解进大营。宝珠深恨道士,吩咐带过来,王平跪下。宝珠心内生气,故意和着颜色问道:「你既在贼营,今将何往?」王平道:「小道年近百岁,颇识玄机,见邱廉等逆天行事,故飞剑去斩他。谁知事败无成,容身不住,意欲仍回天台山修炼。」
宝珠笑道:「你原来也知道剑术么?本帅自幼得异人传授,炼就一支宝剑,昨夜飞去,要杀邱廉,及至回来,并无血迹,不知是甚缘故,莫非是你破了本帅的机关?」
王平心中才明白,那支剑是他的,我的剑术被他收去了,这个冤枉,那里说起?禀道:「帅爷的宝剑,是小道收错了。帅爷收的剑,却是小道的。」宝珠道:「这是何故?你且说来。」王平竟回答不出,不好说是我飞剑杀你的。这个话,何敢出口?就支支吾吾的。
宝珠也不深追,只说道:「原来收错了,怪道有些不象。如今我同你换转了罢。」王平叩谢,口里吐出白光,化成一支飞剑,拭了一拭,递致中军,呈在案上。宝珠接过来,嘻嘻的走下公座,对王平道:「本帅同你换剑。」走到面前,手起一剑,将道士挥为两段,脑袋滚在一边。宝珠把剑插在他腔子里,笑道:「还你飞剑!」叫人取头,去到营前示众。
歇了一日,传令开兵。松筠出马讨战,公主迎敌,战了几合,松筠败走,公主勒马不追。松筠回头,且战且走,公主只是不理。松勇赶来,公主接住,略战数十合,松勇诈败,公主不但不追,倒拍马回营去了。一连三日,总是如此,任你十面埋伏,他不追赶,也无奈何。
宝珠纳闷,暗想:「捉不住这个丫头,如何能破贼?无如他乖巧已极,全不上钩,怎生处置?」想了一会,计上心来,颇为欢喜。暗道:「任你足智多谋,不怕你不入圈套。」传令松勇、李文虎攻打城东邱廉大营,松筠、木纳庵攻打城西大营,兀里木、耶律木齐攻打台湾城池,三路一齐进兵。赵瑾、庆勋领偏将十员,做各路救应,使各认一处去,对垒攻了四五天,渐渐也懈怠了。
此时正是冬月下旬,北风一紧,飞下一天大雪,堆了二尺多深,好似个玻璃世界,路径不分。到了天明,雪还不止。公主吩咐雪天更要小心。
单讲松筠、木纳庵又来西营攻打讨战,公主在营门一望,见松筠、木纳庵带领一千铁炮,在雪中迤逦而来,指着营中辱骂。公主倒提方天戟,迎将出来。松筠笑道:「丫头,我少爷想煞你了,你就这么狠心,不肯跟我回去,我少爷就来擒你,不把你做个小老婆,也算不得个松二少爷。」
公主面泛桃花,低头无语,一支画戟,直刺过来。松筠招架,木纳庵上来夹攻,公主全无惧怯。二人战他不住,木纳庵先走,松筠也败下来。公主含笑,对松筠道:「痴孩子转来,你不过引诱我去上埋伏,我是不赶的。是汉子站定了,拼三百个回合!」松筠回头笑了一笑,收兵去了。
黄昏以后,松筠一个领兵又来,公主出战,正在交手。对面炮声不绝,冲出一队兵马,灯球火把,踊跃而过,喊道:「捉住贼首邱廉,东营已破。」公主大惊,抬头观看,见第二队过来,马上坐着一个大汉,身穿锦衣,双手背剪,众兵将簇拥着。那人口里含糊喊道:「快快救我!」一轰望北而去。公主见灯光之下,果然似父亲的模样,心里一急,暗想那有个父亲被擒不去救援之理?此时方寸已乱,不辨真假,娇滴滴的喊了一声道:「我好恨也!」招呼女兵随后,一马冲将出来。
松筠拦住去路,公主大怒,不似前番留情,手中画戟一紧,松筠招架不住,拨马就逃。公主并不追赶,向北杀来,见前面灯火隐隐,还看得见,就飞奔向前,众女兵也随在后。转过一个山湾,灯火走进树林,公主不顾利害,也赶进来。忽然天崩地塌一声,公主连人带马,跌在陷坑去了。
旁边转过松筠,杀散女兵,吩咐军士,用挠钩搭了出来,把绳索捆定,倒被松箔捻手捻脚的,轻薄了好一会,解到宝珠船上。原来邱廉并未被擒,也是松帅诱敌之计,如今听见公主捉住,又是擒的,格外欢喜。教松勇同中军出来,说元帅请公主相见。众兵丁拥进中舱,松筠跟随在后。
宝珠笑盈盈的,忙下公座,喝退松筠,亲释其缚,延之上座。自己深深一揖,陪罪道:「舍弟年幼无知,冒犯公主,请看本帅薄面,不必介怀。」公主道:「元帅说那里话来,我既被擒,有死而已,元帅何必如此相待!」宝珠道:「公主才能出众,本帅久已爱慕。失身作贼,甚非所宜。倘他日玉石俱焚,未免可惜。」公主道:「元帅良言,我岂不知?但老父尚在,何能就降?既被元帅擒拿,决无放我回去之理,元帅不如杀了我,倒可免心悬两地。」宝珠笑道:「公主差矣!尊大人身为首逆,是个不赦的罪名,他这座孤城,不日可破。公主知机,留在我处,不但保全性命,且有后日的荣华。从来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公主还宜三思,不可执迷不悟。」
公主见宝珠这个绝色的美貌,比自己竟高得几倍,看他眉目之间,秀媚中带着一股仙气,又非世间美人所可及。天下竟有这种美男子,令人又惊又爱,就叫我替他折被铺床,我也心愿。又见他和颜悦色,声口留情,格外的芳心活动。又想父亲必败无成,将来没个了局。就低着头,双泪交流,一言不发。宝珠知他心肯,唤了紫云出来,请公主入内,劝说半日,更觉投机。拨了一只大船把他住,又拨两个仆妇过来伺侯。公主自然感激,倒反死心塌地,安然住下,同宝珠两个兄姐相称,颇为亲热。
再说邱廉知道女儿被擒,这一急非同小可,就带领大队杀来,恶狠狠的要战,宝珠知他拚命前来,教紧守营寨,不必理他。邱廉闹了一日,只得回去。次日又来叫骂,宝珠点将迎敌,故意败了一阵。连败三天,宝珠暗传号令,天明众兵丁取了许多大锅,一个个顶在头上,冒着枪炮弓弩,直冲过来。松勇当先来战邱廉。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清内地松帅喜成功 征苗疆大兵齐出海
话说兵丁头顶大锅,冒箭冲突,松勇当先来战邱廉,斗了几合,回马就走。邱廉招呼人马随后赶来,松勇倒退四五里路。到了山弯里,一声炮响,兵丁将铁锅一齐丢在地下,邱廉领着马步兵,直追上前,马走快了,那里留得住?望锅上一冲,马蹄都陷定拔不出来,进退两难,连步兵都挤住了。松勇领兵杀回,松筠等在后一抄,前后夹攻,腹背受敌,山弯里又施展不开,杀得贼兵走投无路,尸积如山。邱廉弃马,杂在小军中,爬山越涧,逃回城里去了。
宝珠趁势将城围定,众贼胆都吓破,一夜数惊。花帅也知孤城难守,要想回兵,无如邱廉不放心女儿,立意不肯。又守三天,实在支持不住,只得开了城门,夺路而去。宝珠传令,紧紧追赶。十停人马,走了七停,一停投降,两停被杀。由诸罗、彰化、凤山等处,一直赶到淡水,七停贼兵中,伤去大半,童家弟兄来接应,苗兵争先上船,落水者不计其数,又把船爬翻了好几只。船上用刀乱砍,手臂却被砍断,哭声震天。
宝珠看见这种狼狈光景,心中也有些不忍,约退军士,吩咐一员偏将,飞马出来,口传号令大叫道:「苗兵听着,元帅体好生之德,穷寇勿追,放尔等一条生路,尔兵等不必惧怕,依次上船,好好回国,传谕苗王,教他早为预备,俺元帅随后来也。」苗兵听见方才放心,一个个歌功颂德,感激不尽,慢慢上船回苗疆去了。
宝珠领兵进台湾,着人搜捡羽党,办理善后事宜。由电报拜本入都,说全省疆土尽行恢复,内地没有一个贼兵,请旨出海,平定蛮方。就同墨卿驻扎台湾,训练士卒,养歇军兵。全省官员都来贺喜,这些地方恭应督抚趋奉的,也说不尽。
不日圣旨下来,着实慰劳,宝珠升协办大学士,赏戴双眼花翎﹔墨卿兵部尚书,赏戴花翎﹔松勇总镇衔,尽先副将﹔松筠尽先即补知府,赏加道衔﹔刘斌、木纳庵等有功将士,都有封赏﹔许炳章开复原官,连依仁都有议叙。宝珠、墨卿领众谢恩,择定十二月初八日出口,留下几员大将,协同地方官守各处城池海口,下谕督抚应付粮草,勿得违误,致于军令。着李文虎替刘斌代印,调刘斌随征。请公主暂住泉州。因赵瑾为人精细,着他领十员副将,做各路防御使,就将公主托他,暗暗留意。
点松勇为正先锋,刘斌为副将,松筠、木纳庵为左右先锋,统五万大军为前队。选五千少年精勇,蜀锦缠头,团花战袄,大红战裙,薄底战靴,各执绣旗一杆,号为锦衣军。又选五千名藤牌手,各穿元青(衤登)裤,裹足缠腿,护定马前马后,就留在船上,宿卫中军,派在二十四名飞虎大将部下领带。后来苗兵见了飞虎龙凤绣旗,都知松帅亲自临阵,人人骇怕,个个寒心,甚至于不战自乱者。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宝珠分拨已定,水陆大军都上了船,一列舳舻,千里蔽空,放了九通大炮,奏乐三番,摇旗擂鼓,出海而来。宝珠伏在紫云肩上,凭拦而立,看那外洋风景,大不相同。但见海阔天空,一望无际,冻云压地,波浪接天,军中大小战船,依次而进。宝珠心中爽快,顾紫云笑道:「大丈夫不当如是乎?」紫云瞅了一眼,含笑不言。
宝珠在船上无事,细看张山人的地图,暗想好个险峻地方!这狮子口,以及地户、天门两关,如何攻打呢?暗暗筹算,只好随机应变罢了。在路非止一日,那天已抵苗地住船。陆兵上岸,扎了大营,四面探看,不见一个苗兵。原来苗兵已被宝珠杀寒了,不敢出头,守定狮子口的隘口。
宝珠率领诸将,看这狮子口,好个险要所在,两面高山对峙,中间一条小路,只容一人一骑,四围都有乱山,更无别路。听见谷中金鼓齐鸣,人马喧杂,宝珠暗自着急,就这第一要口,把我就难住了,且回大营,再为商酌。再说花帅、邱廉那日败兵出海,邱廉就要回岛,花帅道:「我们兵马败回,小松必来征伐。大王且同回我国,再作良图。况我国山川险阻,小松若来送死,正可一战成功,以报前日之恨。」邱廉应许,同到苗疆。
殿齐走马回国,见了苗王,哭诉败兵之事,又替邱廉再三请命。苗王暗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既然杀来,也没有一个不对付之理。传旨仍着花殿齐为帅,教皇侄撒麻监军,又拨了几十员大将,二十万苗兵,前去迎敌。殿齐奉命,会合邱廉兵马,屯扎界口,二人畏宝珠如虎,不敢出兵,只得谷口立营,以为长守之策。
宝珠回船,心里斟酌,又把张山人的地图,展开观看,由狮子口进去,还有锦江、地户关、天门岭,是险要去处。过这几处,就离国都不远。其余虽有几个小关隘,可以不战而定。这狮子口是苗疆的门户。再看地图上,八面山冈,倒有一条小路,险不可言,人迹不到,其中毒蛇怪物,充实已满,而且荆棘丛生,人也不得进去,这一条路到狮子口背后,只有二十里。
宝珠看了一会,同紫云商量道:「虽有此路可通,但这般险僻,那个敢去呢?我是脚不能走,不然倒可以试他一试。如今都怪你替我裹得这一点子脚,教我寸步难行,才知道女人是真无用的。」紫云笑道:「你怪我干什么,我只知道你将来在衽席上交锋,谁知道你今日在疆场上战仗呢!」宝珠啐了一口,道:「我同你讲正经话,你倒来取笑我,你真不是个好人。」
紫云笑得格格如花枝乱颠。宝珠道:「我去走一遭罢。」紫云笑道:「小祖宗,你可别吓我罢!此刻不必预为愁烦,明日且去攻打,如万不得已,再派人去上这条道路,图个行险侥幸。」宝珠点头。次早天明,点兵进攻。众兵将一拥而入,谷里枪炮弓弩,乱放出来,这条窄路,有半里多长,众人施展不开,退又退不及,倒伤了许多军士。
明日宝珠吩咐众将用挡牌在前,虽可挡些弓矢枪皅,到底一夫挡关,万夫莫开,依然无功而回。一连三天,极力攻打,无如他这地势占好了,任你千军万马,全然无法可施。宝珠传令也就不叫攻打了。今日已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宝珠大张告示,歇军三日,庆贺新年,初三日开兵,并力征战,不破狮子口不许歇兵。满营布告,又挑着许多美酒,各营分送,欢声如雷。
晚间,宝珠传松勇进内舱,双膝跪下。慌得松勇也跪下来道:「少爷折杀我了,有话请起来讲,松勇在府里受太太、小姐、少爷厚恩,另眼着待,教我赴汤蹈火,都不敢辞,少爷何必如此?」先扶了宝珠起来,自己才敢站起身来。宝珠道:「我有一件事求你。」松勇道:「少爷言重了,无论军中将令,就是少爷的话,我敢违拗的么?」
宝珠道:「不是这等讲。这个狮子口是万万破不开的,破不开这隘口,如何进兵呢?我现在寻出一条小路,只有二十里,就到狮子口后路,但是幽僻异常,毒蛇怪兽,也不知多少,且有荆棘难行。我想来想去,别人万不能去托他,惟有你是我的心腹,只好仗你的威风,借主子的洪福,如能行险侥幸,是你的平蛮第一大功,我自然极力保举。我这几天大张告示,庆贺新年,不过是先安的人心,攻他个出其不意。你如肯去,我替筠儿做你个帮手,你道好不好?」这句话就是宝珠的奸诈之收拾人心法。
松勇听罢,忙道:「我去就是了。至于二少爷,万不可履此危地,太太亲生,只有一位少爷,倘有疏虞,如何是好呢?」宝珠深深一揖道:「足见你忠君爱主,公私两全。三十日午后,领五百精勇前去,二更到彼,三更天动手,我在外边点齐兵将,专候你信炮接应。」二人说定,松勇要出地图来看了一看,然后辞去。后日黄昏之后,宝珠选了刘斌、木纳庵等十员勇将,三千雄兵,八百名藤牌手,伏在谷口外边,专候动静,一齐进兵。
且说松勇三十日午刻,将自己训练的五百亲兵,传进营中,打开几坛好酒,备了许多美肴,同众席地而坐,大饮大嚼,喜笑欢呼。吃到未末申初,就将此事与众人说明,众人皆有难色。松勇忿然按剑而起道:「我身为大将,尚不惜死,尔等性命独尊贵乎?」众军唯唯听命。松勇道:「大丈夫死于疆场之上,以马革裹尸,方可留名千古。今日之事,有进无退,誓以一死报国!不同心者当斩而后行!」说罢,掣出剑来,怒目而视。
五百人齐声道:「愿随先锋效死!」松勇大喜,笑道:「贪生怕死者,非松家之军。」于是扎缚停当,带了绳索绒毡硝磺刀斧之类,奔小路来。松勇自己当先,领着五百人掘开乱石,进去果然荆棘如刺,怪石如刀,十分难走。松勇在前,拨开荆棘,不顾高下,望前乱奔,颠踣无数,松勇全无退志,极力向前。遇见无数蟒蛇猛兽,还有车轮大的虾蟆,用刀斧砍去,并不见血,流出白浆来,只得把枪炮乱打,硝黄乱烘。也有高不可攀处,也有深不见底处,就用绳索牵挂,或用绒毡裹住身躯,滚将下去。爬山越岭,迤逦而行,五百人也拼命追随,还伤了二、三十名军士。
二十里路,直走到三更天才到了。个个都有伤痕,或碰破头颅,戳伤脚趾,鲜血迸流,不知疼痛。松勇同众军喘息一会,定了神,放起三个信炮,发一声喊,飞奔杀来。松勇同这些兵丁,都是不顾生死来的,动起手来,怎肯放松?乱砍乱杀,眼都杀红了。松勇这两口刀,如同砍瓜切菜,周身脑浆护满,好似血人一般。
这里苗兵知道松营庆贺,并不开兵,大家欢喜放心,又是除夜,也就庆贺起来,吃得烂醉如泥,纵然防备,也不过阻住谷口,万不料背后有兵杀来。此时从睡梦中惊醒,只说将军从天上飞来,没一个拈得枪棒的,又听得招呼:「松勇来也!」就是那个飞天大将,都经过他的利害的,连那些兵器也不知在何处,抱头鼠窜而逃﹔有些醉汉动弹不得的,就被踹死。
宝珠在外候信,到三更还不见动静,深替松勇耽心。到了三更半后,才听见信炮发动,传令进兵,宝珠亲自督队,众将下马,各执挡牌短刀,直冲进谷口,里应外合,狮子口立破。花殿齐、邱廉醉卧帐中,听见人声鼎沸,官军杀进隘口,衣服都穿不及,幸喜众将保护上马,领苗兵败回锦江。
宝珠鸣金,不必追赶,获到马匹器械无数。就将大营移进狮子口驻扎,仍令墨卿监督后军,专折保举松勇,部下四百余人,皆有重赏。传令歇马三日,再为进兵。宝珠自回中军大帐,紫云、绿云也接进来。宝珠吩咐行厨,治了一樽酒,同紫云对酌。不知二人有何话讲,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三回     施毒计决水破岩关 乞灵丹求仙寻古庙
话说宝珠备了一席,同紫云对饮,紫云道:「你今日真是庆贺筵席,多用一杯。」宝珠道:「许多时不同你乐,今日吃杯团圆酒,以补除日的屠苏。」紫云笑道:「我真被你拖死了。」宝珠笑道:「你可知道,虞美人都是随营的。」紫云道:「你不害羞。」宝珠低头一笑。紫云道:「记得去岁在家里,我说你明年除夕,不知可在这屋子里了,万想不到今年到苗地来督兵。」宝珠笑道:「你的意思,不过说我要--」
说到此处,自知失言,脸一红就不说了。紫云道:「我替你说罢,不过说你要嫁人家了,可是不是?」宝珠啐了一口,低声说:「到时你也不免。」紫云笑道:「我去干什么?」绿云在旁侍立,接口道:「你是个姨太太,到处总不空的。」紫云赶来打他,宝珠目视紫云而笑,大家顽笑一回。
次日天明,诸将进营,补贺叩喜,大犒三军。第三日拔寨起行,派了大将众兵把守狮子口,并管水军船只,自己领着大队前进。行了一百余里,已到锦江,白浪接天,滔滔大水,江面上片板全无,一个苗兵不见。宝珠暗想:「难道都逃回去了?一只船没有,总得过去。」带领松勇、刘斌护卫诸将,四面巡视,看看路径。
走到一处,对面有座大山,上边竹子长满,粗的一人抱不过来。宝珠大笑,用鞭梢虚指,对松勇道:「这不是过江的船只么?」松勇点头会意,差三千步兵伐竹,结成竹筏,分两路进兵。防他击我半渡,暗想这种险地,紫云走是不便的。吩咐仍用山轿送他们回船。紫云始而不肯,宝珠力劝,紫云只得叮咛再三,洒泪而别。又想墨卿带去,也无用处,他胆子太小,在这贼窟里,万有一个失误,更对不住姐姐,不如着他守船,催赶军需粮饷。即日领兵上了竹筏,摇旗放炮,蔽江而来。
到数十里江面,过了中流,就望见对岸旗幡招展,也有许多战船停泊。苗兵见官军结筏渡江,就开船来迎敌,宝珠传令只顾前进。这些战船,那里当得起竹筏力大?一撞都翻掉了,刺斜里又冲出一队竹筏来,将战船剪为两段。靖海军当先混战,杀死溺水者不计其数,苗兵大败,没命奔进地户关去了。宝珠收获无数船只,择了地势安营,传令明日攻关。
这地户关在山根底下,同个地穴一般,深不可测,关就在地穴里边,关门离穴口尚有半里之遥,穴外高山矗天,犹如屏障。宝珠亲自至洞口,看了一遍,口面倒不下有十余丈宽,深不见底,里边黑洞洞的,细看有些亮光。回营纳闷,无计可施,虽欲开兵,没处下手,想了一想,全无计较。忽然天又阴了,大雨如注,军士都在泥泞中,苦不堪言,一连三天,雨还不止。宝珠夜里睡不成寐,听见雨声,点点滴滴,好似滴在心里一般,又听锦江中风涛聒耳,蓦然触起机来,想到一个计策。
次日天明,穿了雨衣,带几个亲随将士出帐上马,沿江看了一回,见江水大涨,滚滚波涛,心中暗喜。进帐传松勇吩咐决了各处水口,只说避雨,将营移在高阜处去,传令靖海军准备水器听用。众人不解其故,都说陆地相持,如何用着水军器械?又不敢问,只得依他。宝珠见天阴久了,暂时必不得晴,多停几天,候水涨足了,再用不迟。
一日晚间,松筠、木都统求见,宝珠传进入帐,二人禀道:「我二人商议一策,可抵百万雄兵。」宝珠笑道:「莫非决水灌关么?」松筠道:「连日风雨交加,锦江暴涨,不可失此机会。」宝珠道:「谁叫你献策?」木纳庵道:「是末将等的愚见。」宝珠笑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本帅安排已定,尔等不必声张。」
又过三日,夜间风雨大作,如瓢泼盆倾。宝珠传鼓聚将,支派一番,着水军上船,自己穿了大红披风,紧身服饰,上船督军。二十四名都统,左右护定,唤松筠立在自己身后。就叫掘开水道,如万马奔腾,平地水深十丈。宝珠冒着大雨,亲自擂鼓。松勇、刘斌各大将,领靖海军在前开路,趁着几丈高的水头,直冲进口。再者水头高过了关头,此刻风雨更大,船上虽有灯火,都不甚明,黑暗之中,军士乱撞。
宝珠传下号令,着五千靖海军一齐水下,所坐船只,放火焚烧。顷刻火光映天,亮如白昼,但见白茫茫一望无际,可怜二十万苗兵,一个个随波逐浪。邱廉本是海贼,识得水性,手下兵将,也还勉强支持,只苦了花元帅,皇侄撒麻同些苗兵。殿齐来得快,抱了一片大板,随着浪头飘到一个山峰下,爬上去,得了性命,只身奔到天门关去了。撒麻同几个将士,湿淋淋的立在一个小山上,见一片汪洋,无路可走,有几个水军,架着一只小船,船头上立一个裨将,在山前过去。撒麻的护卫指挥远洪,飞身跃上船,杀了裨将,又将军士打落水下,夺了船只,众将扶皇侄撒麻上船。
行了两箭之地,迎面木都统领着靖海军,乘一号大战船,直冲过来,趁势一撞,船底朝天,靖海军跳下水去,擒住捉了上船,一个没有走脱,都捆起来,丢在舱板底下。宝珠领军一直杀到天明,方才收兵。教人去开了各处水口,放水归江。宝珠领众拖泥带水的进关,里里外外,死尸如山堆集,不知多少。
这一仗,二十万苗兵不曾逃去一半,还有邱廉部下以及地户关人民,真死得不计其数。宝珠这个毒计,却害了无数的生灵,虽是劫数使然,也觉伤心惨目。宝珠就在关中驻扎,诸将上来报功。木纳庵解撒麻同诸苗将进来,撒麻等跪在地下,不敢抬头。宝珠一笑,问道:「从来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们反帮扶邱廉,助纣为虐,如今天兵到此,尚不投降,还来抗拒,真是死有余辜。」撒麻叩头道:「元帅天恩,这是我皇伯主持,我等不得自主,还请元帅原情恕罪。」
宝珠沉吟一会道:「本帅放你回去,传谕你家皇伯,教他早早投诚,将邱廉献出,自然不干他事。倘执谜不悟,本帅天兵一下,杀得你家鸡犬不留。」吩咐放绑,都逐出去。皇侄同众人抱头而去,奔到天门关,会合邱廉、花帅,商量退敌。
松勇对宝珠道:「撒麻是苗王的亲侄,既被擒来,元帅为何放去?」宝珠笑道:「此等无用之徒,杀之无益,不如放他回国,传播我等威德,以服其心。」众人无不感叹。宝珠退回后帐,更换衣服,可怜连脚带都湿透了,十分疼痛。他那里吃过这种苦处?不觉长叹一声,双泪交下。
且说花帅、邱廉等陆续逃到天门关,大家聚会,胆颤心惊,相对大哭,只得又教撒麻到国中求救。苗王无奈,差了丞相那延洪,添兵来助。宝珠已督大队,浩浩荡荡的杀来。行了一程,迎面有一道溪河阻路。水清见底,却不甚宽,前军停住,松勇、刘斌来报宝珠。有些军士,见水清可爱,就坐在溪边,也有濯足的,也有饮水的,顷刻腹涨如鼓,口吐鲜血,有的双足糜烂,寸步难行。宝珠正来看溪,见了这般光景,无法可施,只得回营,吩咐扎寨,教军士去寻个土人来细问,不可惊吓了他。
去了几个军士,一刻工夫,领着三五个老者到来,叩见元帅。宝珠颇为优礼,请他们坐下,先举手道:「本帅征蛮,惊忧你们,颇过意不去。」父老躬身答道:「元帅的军士,约束严明,乡村之地,鸡犬无惊,我们乡间人,都称元帅为万家生佛,将来生祠里长生禄位,供奉千秋。」宝珠大喜,谦了几句,问道:「前面这道溪叫甚名字?」老者道:「叫做落花溪。」宝珠道:「溪名颇雅,为何水能毒人?」
老者道:「元帅不知,待小的等细禀。这里溪水通着枫山,本来并无毒气,二十年前来了一条怪蟒,为患一方,土人无法治他,就立了一个蟒神庙在枫山背后,觉得平静了些。每天子午二时,蟒神必到溪洗浴汲水,我本地人,俱皆知的,不敢取水溪中。或有外方不知利害,中了这个毒气,三天却死。」
宝珠满面娇嗔,大怒道:「本帅兵权在手,杀人如麻,上至卿相,下及庶人,谁敢不敬?鬼神有灵,亦当畏我,是何妖神,敢伤本帅军士?」就要传令去毁蟒神庙,父老道:「元帅暂息虎威,小老等有个解救之法。此地枫山脚下天妃庙中,有位老神,仙术高妙,广施符水济人,但凡中毒的求他,无不立活。」宝珠道:「这位老神仙又是何人?」父老道:「是个道士,号为松鹤山人,也不知名姓,听说修炼千年,望去不过七、八十岁,法力无边,神通广大。如今军士既中毒气,元帅何不枉驾去求他?」宝珠点头。父老告退,宝珠厚赐众人,亲自送出营门,父老欢喜而去。
宝珠骑马,带领两名书童,八名家将,二十四名都统,前遮后拥,紧紧相随。松筠、松勇骑着顶马,在前开路,直奔枫山而来。不过十余里路,已到山前,果然有座天妃庙。家将飞马先去通报,就有两个中年道士出来跪下,家将叫免。宝珠下了马,吩咐众人在外伺候,只带了松筠、松勇及两名书童,慢慢步进山门,屋字倒还宏敞,就是荒凉不堪。踱上大殿,见两边红格子,东倒西歪,神龛供桌,都成了死灰色。
道士点齐香烛,宝珠跪下默祷道:「女弟子松氏宝珠,奉命征蛮,求圣驾阴空保佑,早定南方,弟子回都,奏明圣上,请旨加封。」叩了几个头起来。两个道士要请他到鹤轩里献茶,宝珠不肯道:「闻得有位松鹤山人在此,本帅洁诚前来,愿求一见。」道士禀道:「这是小道的二十三世师祖,在内静养,元帅一定要见,待小道通禀一声,再来奉请。」宝珠道:「甚好。」就先容道士进去。
一会出来说请,宝珠领松筠、松勇入内,走过一个小门,但见长松夹道,修竹成林,有几间茅屋,里边走出一个老道士来,笑面相迎。宝珠看他不衫不履,飘然有出世之姿,明炯炯一双三角眼,稀疏疏两撒白髭须,满面道气,知道不是凡人,忙抢步上前见礼。老道士笑嘻嘻的道:「花史别来无恙,不知还识得山人否?」宝珠竟回答不来。让了进去,分宾主而坐,松筠、松勇坐在下面。
老道士笑道:「花史今日方来,到令山人久待。」宝珠听这个称呼,有些刺心,暗想这老道士真知未来过去,「花史」二字,明知我是个女郎。又听老道士口里朗吟道:
「同是龙华会上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宝珠道了几句仰慕的话。老道士道:「花史还记得本来面目么?」宝珠认做讥诮,他脸一红,低头不语。道士大笑道:「少刻请花史后边一看自知。」又对松筠、松勇道:「山人今日何幸,得两位大贵人,可敬呀可敬!」宝珠就将溪水伤人求他救治的话说了。老道士笑道:「山人小术,只得济渡个有缘的,既然花史前来,山人自当为力。」就在袖中取出个小葫芦,递与宝珠道:「任凭取用。」
宝珠谢了,拔开盖子,扑鼻馨香,又盖起,恐身上不洁净,忙交与松勇收好。宝珠道:「蟒蛇为患,老先生何不除他,以救一方百姓?」老道士道:「此非花史所知也。这孽障修炼有年,神通颇大,山人福薄,恐为所伤,必须大根本大福气人,方能有济。山人所以专候花史者,意欲稍助一臂之劳,同除此患。此方百姓安然,岂不念花史的大德?但此时军务匆忙,不暇及此,候花史奏凯回来,再为商议罢。」
老道士起身邀宝珠等随喜,领进从殿,到了一处,门上有块石头,是「花神祠」三字。老道士引众入内,三间小殿,塑着十二月花神,明眸皓齿,翠羽明,非常美丽。宝珠细看,吃了一惊,暗想这几个,就是我梦中所见之人。内中一个年最少的垂髫仙女,手里执着一朵兰花,眼波若活,娇韵欲流,同自己改妆时,一模一样,虽不及我的丰韵,也觉娇艳惊人。宝珠都看呆了,就连松筠、松勇也看得出来,大家诧异。
老道士笑道:「花史只管赏鉴他什么?他这朵兰花,依然在手呢!这是山人十八年前画出图像来,请名手塑的,至今底稿尚存,花史既然爱他,不妨相赠。」宝珠一发相信他是个神仙,无心游玩,又到茅屋里来,问老道士后日的休咎。不知老道士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四回     生急智官兵开地道 运神机大炮炸天门
话说在花神祠中,宝珠看了自己本像,无心游赏,又到茅屋里坐下。老道士献了一道松子茶,宝珠就问平南的话。老道士道:「花史此来,势如破竹,数节之后,自然迎刃而解。眼见得大功垂成,又何必问?」宝珠又问后日的休咎。老道士道:「山野之人,有何知识?」宝珠固请,老道士道:「山人有小诗一首,留为后验罢。」就提笔写将出来。宝珠接在手中,看是一首七绝:
卿家记住蕊珠宫,天上人间感慨同。
何事欲归归未得,一年容易又秋风。
宝珠看了一遍,不甚理解,问道:「请老先生怎么解说?」道士笑而不言。宝珠又问,老道士道:「花史将来是一生荣贵,终岁团圆,何劳多问?」宝珠问松筠、松勇的前程,老道士道:「山人早说过了,是两位大贵人,福寿兼备,富贵两全,花史所不及也。」
说罢,取出花神图,双手送与宝珠,就送客起身道:「得意回来再见罢,山人恭候驾临。」宝珠等只得辞出,老道士送了几步,就不送了,还是两个中年道士,送出山门。宝珠上马,快快回营,坐在帐内细想,今日果然遇了神仙,难道我真是个兰花仙女托生的?前天那个梦,看来竟不是好兆。将诗句看了又看,虽知道些,到底总解不明白,就同花神图包好一处,紧紧收藏。取出葫芦,倾下来是红药,挑了少许散给军士,顷刻就好。
次日,宝珠传令,用竹木搭起五座浮桥进兵,到天门岭下扎寨。关前早有两个大营,许多苗将立在上面,宝珠怕他冲突,吩咐火器当先,徐徐立营。养歇一日,天明开兵,松筠讨令去要战。苗营中那丞相的大儿子那模刚出迎,门旗开处,一将对面交锋,斗了几十合,那模强见哥哥胜不得松筠,飞马出来助战,四口刀裹住,松筠抵敌二人,全无惧怯。一口刀敌住四口刀,施逞精神,大喝一声,那模强落马。那模刚见兄弟坠骑,心里大惊,不敢恋战,跑马回营,松筠马快,直追上来,一刀正中脑后,那模刚撞倒在地,贼兵死命抢回。松筠听见军中鸣金,只得回马。
第二日,松筠又去讨战,达洪出迎,同松筠战个平手。战了百合之上,达洪诈败,松筠追来,达洪看得真切,回身放一暗箭。松筠听见弓弦响,头一低让过。第二支箭又到,松筠顺手绰住,搭上弓弦,回射过来。达洪不防备,正过脸转来望时,却好射中咽喉,翻身落马,松筠就领亲兵,来夺营寨。苗兵紧闭营门,极力守御,矢石枪炮望下乱打。
松筠性起,奋勇当先,跳下马来,口衔利刃,一手执把短刀,一手提着一挂铁练,纵过濠沟,飞身上了短墙,冒着火器,拨开弓矢,顺手一铁练,打三、四个人下来,乘势跃上墙头。有个苗将,提刀来迎,松筠将口里这口刀摘下来,劈面飞去,正中那将脸上,劈为两段。松筠用力,只顾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众亲兵继进,一个个眼中火出,口角雷鸣,短刀相接,杀人如草,顷刻破了一座大营。松勇、刘斌、木纳庵,都接来应。
一营既破,那一营就支持不住,苗兵一逃,哄上关去了。松筠进大帐报功,宝珠大喜,很赞了几声,传令紧逼关前下寨。看这天门关,在半山顶上,有数十丈高,又是个难破的去处,只得且回大营,再作计较。次日,那丞相亲自下关,松筠连日得意已极,目中无人,听见苗将要战,全不知利害,讨令出来,战了二十合,松筠敌不住,那延洪手一刀,正砍在背上,松筠叫声不好,伏鞍而逃。那延洪追来,纳庵接住,略战数合,大败而回。那丞相连败七、八员大将,还是松勇赶上来,战个平手,各自罢兵。
松勇、松筠回见宝珠,说被延洪砍了一刀,幸不曾伤,宝珠看他背上一道刀痕,有一尺多长,衣服都破,直透到紧身元青缎袄,宝珠大惊,叫他脱下来看,原来青缎小袄里面,铺满香云黑油,一缕缕迭成。弟兄两个见了这件小袄,不觉感泣涕零,暗道:「姐姐,你好用心也!怪道叮咛我们穿在贴身,自有好处。」
不说弟兄闲谈,再说那丞相入关,心中颇为烦恼,我在南方,本事第一,马前无三合之将,敌营竟有能人,同我战成平手,所以屡败我军,势如破竹!想了一回,就写了几处信,差人到邻邦求救。这两日且不开兵,一来养养锐气,二来等救兵,守定营门,不肯出战。几天之内,到了三处人马,最近的是生番来了两员大将,呼保亨、呼俚交泰叔侄两个,领五千生番,吃人无厌。还有去水、草央两国,也有兵来助阵。去水国是驸马柏护,领军一万,连环马三千﹔草央国是大将木巴登,领百辆逍遥车,仿古来刬车式样做的,开动机关,自然会走,火器喷筒,利害非常。那丞相、花帅、邱廉迎接进关,心中欢喜,各操必胜之权。
次日开兵,三路齐进,宝珠的将士,那个能抵敌得住?大败而逃,不是营寨扎得有法,就被冲掉了。宝珠亲督将士死守。苗兵大胜,失去的两座大营又夺回。宝珠防他冲突下营,一夜工夫,绕营开丈余深的濠沟,绵亘数十里,以为固守之计。苗兵天天攻打,宝珠守定大营,不敢出战。暗想:「我军远来,利在速战,旷日持久,就难成功,再要军饷不济起来,那就是坐以待毙。」
想来想去,只有开地道是个一举两便的法则,先破他的车马,然后破关,剩下几个苗子,就会吃人,也无大害。传令松筠、刘斌带三千兵去开地道,由山后开起,不许把苗兵看见,一直开到关下为止﹔再开左山湾底下,此处却要宽大,格外加深,其余只要五尺宽,六尺深就够了,限二十日为期。松筠、刘斌又展了十天限,如能早成更妙,从今日为始,慢慢开去,任他山根石脚,也要挖通,整整二十七天,才开到关下,松筠、刘斌到中军缴令。
就这一个月的工夫,苗兵时刻来攻打,把个宝珠也就累坏了。知道地道开通,满心欢喜,先叫刘斌用大木桶装了许多火药,以及硫磺、焰硝,在关下塞满,又用砖石堵住,将长竹简打开竹节,引出药线来。吩咐木纳庵、庆勋,连夜在山湾左边,布满绊马索,上用浮土盖好,先派二十名军士,伏在地道内,专听信炮升空,就一齐用力拽倒木架。
天明叫松勇、松筠先去诱敌,刘斌、庆勋、木纳庵、李文龙、兀里木、耶律木齐等众将,分头去埋伏。分拨已定,自己带领二十四都统,全坐在将台上督队,背后高掌帅纛,旄钺旗左右排列,台下藤牌布满,锦衣军分于两行,远远望去,下面一片乌云,上面千层云锦。且说松勇、松筠领兵到关前讨战,关上升炮出兵,连环马在前,逍遥军继进,直冲下来。
二人那里挡得住?回马就跑,不敢进营,奔山左而走。柏护、木巴登领着车马,催兵追赶,绕了两个山湾,只听一声炮响,埋伏兵马,四面齐起。有人拽起绊马索来,这些连环马走急了,那里留得住?又锁在一处,分不开来,一齐都倒。后面的马一排排挤将上来,逍遥车又顶住后路,进退不得,山湾之内,地方窄狭,路都塞断了。木巴登吩咐速退,车子还没有转头,忽然天崩地裂一声,好似:
共工愤怒撞倒不周山,力士施椎击破始皇辇。
一百辆逍遥车,都陷入地洞里去了。马步兵丁,挤在中间,束手待毙。四面埋伏人马齐到,喊杀连天。先是刘斌、庆勋领三千藤牌手,冲上来一卷犹如风扫落叶,雨打残花,排枪硬弩,两头放来,又将火箭喷筒乱射,烧得贼兵焦头烂额,臭气冲人,山湾里死尸堆满,柏驸马、木巴登死于乱军之中。
宝珠大获全胜,教清理道路,也不问死的活的,车子人马,都填在坑里做包心。那丞相知道人马全军覆没,原想来救,被松筠、松勇两个阻定,不得上前,只好退回关中紧守,心中纳闷。黄昏时,忽然地下如雷鸣一般,轰然一声,把个天门关轰塌了半边,伤了军士人民无数。
那丞相、花帅、邱廉吓杀,各带伤痕,正在逃走,松勇、刘斌等各大将,在火里杀进来,枪炮如雨点似的,还夹着些火砖木炭,在空中乱飞,官兵趁着这股猛劲,直卷上来,挡着就伤,碰着就死。那丞相还想勉力支持,无如军无斗志,纷纷退回,那丞相等也只好逃走。官兵紧紧追逐,还亏呼家叔侄领生番死命抵住,那丞相等才逃得性命。一连退下了五十余里,方敢驻扎。
苗兵损伤无数,众人喘息稍定。那丞相的话头,有些埋怨邱廉了,似乎说他遗害东吴的意思。邱廉也不敢回答,寄人篱下,怕他变过脸来,不是耍处,依那丞相的心,就要上本劝苗王投降,花帅还仗着呼家叔侄有五千生番,立意不肯。
再说宝珠轰开天门关,杀上前去,到天明收兵,传令架炮轰关,踏为平地。迤逦前进,行了三十里,探马来报苗兵扎在前面,宝珠吩咐安营,尚未立定寨栅,呼家叔侄已杀回来,众将截住,混战一场,官军稍却,兵丁被生番倒吃了许多。次日,又战一阵,大败而回。这些生番,恶不可言,见人乱吃乱咬,刀斧也不甚惧,官兵很有些怕他,不敢近身。
刘斌奋勇上去,活捉两个过来,解进大帐。宝珠问他口供,说话也不懂,打他又不知疼痛,好象不是打的他。宝珠大怒。吩咐拿去活埋,停了一会,他在土里挣断绳索,又爬出来。众人称奇,从新捆住,来见元帅,宝珠无法,教锁起来,且监在后营。宝珠闷坐中军,想不出个计策,连败几天,也被他吃了好些人马。花帅等以为得意,全仗这支生番作万全之计,见宝珠闭门不出,就来乱攻,宝珠弃营而逃。
生番夺了营寨,胡哨一声,又追上来,宝珠领兵又走。约有二十余里,扎住人马,埋锅造饭。刚才煮熟,生番已到,宝珠同众上马,连锅碗等件,都不要了,望天门岭大路上跑去,丢下饭食,却好与生番受用。呼保亨、呼哩交泰吩咐吃了饭再追。众生番争先取食,谁知这顿饭不是好吃的,内里已下了蒙汗药,不吃犹可,才吃下去,一个个口角流涎,大睁眼,动弹不得,呼家叔侄也瘫下来。
宝珠回军,喝令拿下,整整五千个,一个不曾走脱,兵丁上前细捆得馄饨似的。宝珠暗想这些吃人的怪物,就如畜生一样,留在世间也无用处,叫兵丁伐了若干树木,择了一块平川之地,将这些生番扛出来,连营里两个,一齐迭聚成一大堆子,四面用木柴围住,加上茅草、火药、鱼油、松香引火之物,放起一把火来,可怜烧得些生番皮破血流,伸拳舒腿,臭不可当。宝珠看见,拍手大笑。烧过一天一夜,方才烧完。
宝珠传令进兵,那丞相早已得信,吓得心胆皆碎,忙领残军奔向阳城死守,不敢出头,宝珠就在城下安营。次日开兵骂战,城里都不理会,在城上守护。一连骂了三天,那丞相只做不听见。宝珠同众将商议,硬去攻打,传下号令,各营知悉:今晚黄昏,每军要布帛一方,土一包,在大营交纳,违者立斩。众军答应去了。
二更的时候,宝珠领诸将齐集城下,各营兵丁又来交土,宝珠教抛在城根下,顷刻之间,数十万包土,堆起一座小山来,差不多高与城齐。不知可否得破,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五回     畏天威乌喜缚渠魁 定蛮方红旗飞捷报
话说众军士,每人一包土抛在城下,顷刻堆起一座山来,高与城齐。宝珠一声令下,灯火齐明,众人蜂拥而上,松勇、刘斌、松筠三人,拔刀先发。花殿齐正在巡城,见官兵十分齐集,慌忙就自己用枪来乱刺,被松勇夺住枪捍,用力一拉,顺手一摔,花殿齐那里当得松勇的神力?直撞下来,跌了十丈多远,掼成一个肉饼子。
苗兵见花帅跌烂,一声喧嚷,松筠用刀乱砍,刘斌手执铁尺,打落好些下城。众兵丁蜂屯蚁聚,吶喊助威,苗兵都下城头,保那丞相、邱廉开南门逃走。宝珠入城安民,不许妄杀,暂歇军马,候苗王的动静,苗王见那丞相、邱廉率领残兵回来,知道花殿齐阵亡,大为吃惊,手足无措,对邱廉道:「邱大王,你误了寡人,也更可恨花殿齐徒大言劝寡人兴师,到中华扰乱,今日天兵到此,百口何辞?他是死有余辜,教寡人如何处置?」对两班文武道:「诸卿有何妙计,以退敌兵?」众人面面相觑。
那苗王泣道:「平日高爵厚禄,诸卿安然享受,此刻兵临城下,竟无一人为寡人分忧,岂不可叹!倒不如速速投降,以免生灵涂炭。」说罢大恸,各官皆哭。苗王道:「诸卿枉读诗书,空谈今古,到此艰难之际,全无应变之方,奈何徒作楚囚,而欲以一哭了臣职耶!寡人在位二十年,又无德政,何忍以余孽遗害子民?尔等速具降笺,到军前投递罢。」
旁边转出国舅佟奇角来奏道:「王驾休慌,微臣受国厚恩,愿以性命报答,同那丞相前去,决一死战!万一不能成功,再降亦未为晚也。」苗王道:「足见爱卿报国的忠心,寡人方寸已乱,不能主持进退之机,诸卿共议。」起身含泪入宫。
当晚带两名内侍,私自上城,望了一遍,见北方天都红了。内侍道:「此皆松营灯火之光也。」苗王心惊胆战,回宫同国母商议,就差侍卫乌喜,悄悄先将邱廉捉住,怕他溜走,这也是苗王的作用,留个退步。
且说国舅佟奇角,丞相那延洪,领了几员将士,收拾三万苗兵,杀出城来。在路遇见宝珠的兵马,两边扎定,刘斌出战,宝珠亲自督军。佟奇角用刀指定骂道:「你家尽使诡计,破了我多少关津,我今日前来,与你誓不两立,不怕的,快来拼个雌雄!」刘斌大怒,举刀来迎,斗了八十合,松筠出阵助战,当不起国舅舍命死战,刘斌先自败回。
宝珠怒道:「今日功已垂成,尔敢失吾锐气!」拔剑欲斩刘斌。众将跪下马前苦求,宝珠总不肯听。瞥见松筠又败下来,连忙收住宝剑道:「刘总戎国家栋梁,本帅安忍杀之?不过与之相戏,以试其胆量何如耳。」说罢掷剑大笑,烈烈如鸮鸣,众将都看呆了。
宝珠在将士手中,夺了一把大刀,纵马冲上沙场,众将勇气百倍,一哄而进。那丞相、佟国舅死命敌住,不肯少却。官兵奋勇争先,木纳庵面门中了一箭,皮垂蔽眼,纳庵用手扯去其皮,血流满面,大叫道:「不趁今日杀贼,更待何时!」四个先锋,齐冲入阵。官兵各执长刀如墙而进。宝珠自己下马,抱鼓大擂,又指挥两翼精兵齐出,尽是黑龙江的马队,将苗兵截为三段,彼此不顾,纷纷倒退。官兵乱杀乱砍,斩首二万余级,剩下几个残兵,降的降,走的走,三万人马,只有数百人回城。
那丞相见四面无路,就倒戈请降,兵丁将他捆了。佟国舅还勉力厮杀,兀里木等一些大将围住,又战了一会工夫,支持不住,力竭也被擒拿。宝珠收兵,升座大帐,诸将侍立两旁,今日格外整齐。有武士解佟国舅、那丞相,从刀枪林子里攒进来,喝令跪下。那丞相伏地叩头,哀求乞命,佟国舅立而不跪,乱跳乱骂。
宝珠嫣然微笑,对那丞相道:「身为丞相,既不能保国家疆土,而又不肯死命沙场,一味的摇尾乞怜,偷生怕死,徒然遗笑于人耳!这种无用之徒,要你何用。本帅偏教你速死,不许你贪生。」吩咐推出辕门斩首。又教放了佟国舅,送他好好回城,此等忠勇之人,不可轻慢。松勇道:「元帅既放国舅,何不连那丞相一齐放去?今日元帅反杀降将,日后将士谁复来降者?」宝珠道:「大功已成,何必计及后日。且那丞相决不可留,本帅别有深意,非尔所知也。」说罢,目视松勇而笑。
传令获住的苗兵,投降的将士,尽数放回,写了一张谕帖,并那丞相的首级,与他们带去,劝苗王降顺,决不加害﹔如果执迷不悟,城池攻破,玉石俱焚。就慢慢拔寨起行,到了城外,立定大营,暂为歇息。
次日,正要去围城,只见城门大开,苗王面缚舆衬,背剪着步行出来,后面子侄亲臣,捧着国宝图籍,又有一辆囚车,将邱廉囚在里面。宝珠接进大营,替他解去绑缚,苗王伏地,不敢仰视。宝珠着中军扶起来,同他见礼,分宾主而坐,开口就叫他放心,本帅并不相害,还要上本力保,仍教的永镇南方。苗王叩谢。宝珠着将囚车推进后营,好生看守。苗王就要请宝珠入城,宝珠道:「王驾且留此暂宿一宵,明日一早,本帅陪王驾进城便了。」当晚下令各城门,都派了自己将士分守。又吩咐扎了老营,依山傍林,进退曲折,分二十四座旗门,联络三百余里。
次日天明,苗王用大木阔板搭过城头,扎了两座大牌楼,张灯结彩,皇子撒铃进营,跪请三次。宝珠吩咐起马,炮响九通,旗分五色,刀枪剑戟,密密层层,旄钺旌旗,齐齐整整,二十四都统,拥护威严,数十万雄军,无哗肃静。对子马腰悬利刃,中军官手执令旗。八手提炉,香烟直上﹔半朝銮驾,仪仗平分。龙凤旗,星辰旗,威风旗,督阵旗,遮天蔽日﹔刀斧手,捆绑手,抬枪手,洋炮手,按部分班。得胜鼓,号令频催﹔行军乐,凯歌迭奏。马上将士,挂锏悬鞭﹔部下儿郎,荷戈执戟。先锋开路,人似虎而马如龙﹔武士排班,弓上弦兮刀出鞘。藤牌军,高超低逐,堆成一片乌云,锦衣队,后拥前遮,裁就千重红锦。孔雀翎密如林立,宝石珍珠似星罗。皂纛旗飘,金铃坠脚﹔红罗伞罩,绣带翻风。诚一代之伟人,掌三军之司命!桃花马上,争羡他花容月貌俏郎君﹔细柳营中,谁知纬武经文奇女子!
宝珠率领众将,排齐队伍,苗王在前骑顶马,人声寂寂,鸦雀无闻。只听得马蹄之声,如潮水一般,浩浩荡荡,过了城头。宝珠细看,真好个繁盛城池,烟户稠密,街道宽平,家家户户,挂紫悬红,摆列香案。一直进了朝门,苗王要请宝珠御正殿,宝珠不肯,就在偏殿坐下。侍卫诸将,长戈短戟,分列两旁,丹墀下亲兵布满。苗王率子侄亲臣,文武各官叩见。宝珠谈了一会,大排筵席,水陆并陈,连城外兵将,都有犒劳。苗王敬了三杯酒,众兵将在下面,欢呼畅饮,宝珠心中亦觉快乐。苗王见宝珠这副绝代花容,也就羡慕,又知他才十八岁,格外称奇,不觉五体投地。
晚间就在偏殿歇宿,调一万锦衣军,扎在宫墙之外。宝珠拜本入都报捷,说苗王投降,邱廉捉获,南方皆平,请旨定夺。点了五万人马,着松勇、刘斌到罗华岛捉邱廉子侄家属。不日捉到,一概上了囚车。又差松筠去接墨卿、紫云、绿云到来。
苗王又有一番管待,只道紫云是元帅的爱姬,更加倍趋,奉送了盛席进来,拨了十名宫女伺候。宝珠来者不拒,都收下来。每日无事,不是到营中巡视,就是同紫云闲谈。晚间入宫,浅斟细酌,高兴起来,还要紫云弹唱。如今四月初六日是紫云的生辰,宝珠替他做寿,大开筵宴,请诸将饮酒。众人谁不奉承,都来拜寿。苗王还是极力的巴结,送戏过来,热闹非常。
宝珠入内,另治一樽,同紫云对酌。紫云道:「你真会顽,这不把我折杀了吗?」宝珠道:「这叫做山中无大树,茅草也为尊。」紫云道:「许多官员,拜我生日,我有多大的福气?」宝珠道:「你是姨太太,谁肯说你,有什么消受不起?」紫云啐了一口。
宝珠笑道:「人不把你当做姨太太,谁肯这样恭维?今天我这番盛意,似乎不枉你此来辛苦一场。」紫云笑道:「在这地方,还不听你胡闹么?大姑老爷回去,说开来,成个甚么话呢!」宝珠道:「你不必虑,我自有处置。」二人对饮,行令唱曲,闹了一会。紫云道:「你此刻真乐极了。」宝珠笑道:
「战士穷边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紫云瞅了他一眼,问道:「我们那天回去呢?」宝珠道:「圣旨一到,就要班师。」紫云道:「太太、大小姐接到喜报,不知怎么欢呢!」宝珠道:「他们也耽心够了,也叫他们乐一乐。」紫云道:「还有个人,更要乐呢。」宝珠问道:「是谁?」既而一想,脸一红,不言语。
紫云笑道:「不要害羞,这回家去,人家放你不过去了。」宝珠道:「休得胡说,倒是我放你不过,早些正起名分来,扶你做了正室罢。」紫云急了,赶过来道:「那来这些疯话,你也配拿我取笑?」两手一呵,伸到宝珠胁窝里来。宝珠笑得如花枝乱颤道:「好姐姐,饶了我罢。」紫云笑道:「你还取笑么?」宝珠道:「可不敢了。」紫云笑道:「便宜你。」
宝珠起身一揖道:「夫人恩典,恕了下官罢。」紫云笑道:「明日许少爷也是这个样儿,不但作揖,还要对你叩头呢!」宝珠啐道:「这是什么顽笑,说说就没意思了。」脸一沉,走了开去。紫云笑道:「我倒怕你生气呢!」宝珠启齿,嫣然回头一笑,吩咐绿云,熏了绣被,放宫女进来,收拾残肴。绿云掌着金莲宝炬,请宝珠、紫云进房,二人对面坐下,吃了两盏浓茶,说一回,笑一回,搂搂抱抱,同入罗幔,真同一对小夫妻一样。
次日,王妃又来补祝,见紫云衿贵不凡,颇为爱敬,管待一天,到晚才去。接着二十五是墨卿大寿,格外热闹。又停了两日,圣旨已到,宝珠、墨卿排列香案,叩首开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壮哉松俊!一年劳瘁,百战功勋。内地肃清,临疆立定。渠魁就缚,苗国投诚。威震南方,聊代风雷之用﹔化行南国,同沾雨露之恩。怀远招携,齐大夫之功烈﹔心悦诚服,汉丞相之天威。既建不世之奇勋,自有酬庸之盛典。锡尔伯爵,在帝心所有,善后事宜,悉听贤卿主政。邱廉罪深孽重,终难逃戳栗之刑,而蛮王革面洗心,犹不失有苗之格。顺则绥之以德,归命者仍许正位蛮方﹔逆则讨之以威,负国者自当献俘太庙。一经接旨,旋即班师。贮俟卿还﹔毋劳朕望。
另有一个夹片,写着官衔:松俊太子太保,进爵一等智勇南安伯﹔李文翰太子少保,兵部尚书,进爵一等肃毅子﹔松勇提督军门,遇缺尽先总镇,进爵一等毅勇男,刘斌福建省水陆军门,进爵忠靖男,所移澎湖镇缺,即着松俊量材补授﹔木纳庵亦进男爵﹔松筠布政使衔,遇缺即补道英勇巴图鲁。其余有功,个个升赏,将福建府库,一半劳军。
宝珠领众谢恩,择定吉日班师。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六回     奉圣旨大经略班师 显神通老道人作法
话说宝珠奉了圣旨,择定五月初十日壬辰班师,大家收拾启行,欢声雷动。宝珠就带皇子撒铃到京为质。苗王送了一分大礼,王妃也有礼物送与紫云,都是明珠美玉,翡翠珊瑚,说不尽奇珍异宝,约值数百万金。墨卿以下各大将郁有馈赠,大犒三军。
初十日天明,放了九通大炮,拔寨起程,苗王要送出界,宝珠也不谦让。才出了城,苗王早预备酒席,宝珠、墨卿略略领情。瞥见左首有座大山,一面峭壁,宽平如镜,下面有块石碑,宝珠叫人扪苔剥鲜,看了一遍,原来是他乃祖文清公平南立的。宝珠传令,约住三军,要了笔砚,写斗口粗一行大字,吩咐快传石工,勒在石壁之上,要即日成功。众人看写的是:
大经略松氏宝珠,同副帅李文翰、胞弟松筠、大将松勇等,平南到此,时年十有八龄,下书年月日时。
石工忙来动手。军令最严,谁敢怠慢?不消半日工夫,就刻成了。宝珠到峭壁前一看,微微而笑,照样写了几张,叫左右在狮子口以及各隘口地方,都刻其碑。吩咐已毕,就教起马。这回是按站而进,过向阳城,到天门岭,前队离落花溪不远,就传令安营。
次日,宝珠带了松筠、松勇,八员家将,两个书童,到枫山前天妃宫来。未到庙前,见人山人海,宝珠诧异,教家将开路。众百姓知元帅到来,大家拜伏于地,喊道:「元帅到此,我们众百姓有福。」宝珠不解,到庙门前下马,见高搭板台,道士坐在上面,看见宝珠,忙迎下来,呵呵笑道:「山人算定花史必来,早为预备,已经作法三日矣。」
邀宝珠进庙,仍在茅屋中待茶,老道士道:「山人已布下地网天罗,谅这孽畜,无处可逃。至于怎么擒拿,全在花史裁处。」宝珠道:「还求老先生赐教。」道士笑而不言。坐了一会,宝珠起身告辞,道士送出茅屋,就不送了。松筠道:「这道士太居傲,怎么远送一步都不能?难道哥哥这身分,他还看不起你吗?」宝珠道:「仙家闲云野鹤,岂为世俗所拘?你休得胡言取罪。」大家回营。
宝珠就同墨卿商议捉蛇,墨卿道:「此蛇既已成神,你我何必去惹事?圣人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我等凡人,不可不敬的。」宝珠又好笑,又好气,道:「亏你还记得几句书,引来做个证见。我也不耐烦同你讲话,看你一天过是一天,总由于胆子太小,各事看不透澈,心想多事不如省事,就拿诗云子曰来搪塞,可是不是?」墨卿被他几句话说笑了。
次日大早,叫了许多百姓,问蛇的窟穴。百姓说:「在枫山背后,有个石洞,蛇就在里边。」宝珠吩咐引路,派了五千兵丁,准备毒箭火枪,在山下埋伏,点五十名精勇,取出葫芦里红药,各服少许,可以避得毒气,用茅草点着了,放烟望洞里熏去。
约有半刻工夫,蛇在洞里飞将出来,头比瓮缸还大,通红两个眼睛,如灯光闪灼,身子有几十丈长,腰大十围,在空中风声如吼。忽然口作人言,叫道:「宝珠丫头,你死期将至,尚不自知,而反与我为难耶!你如此好杀,又为情欲所迷,恐阆院瑶台,不能容你这淫贱也。」
话未说完,松筠一冷箭早到,正中蟒蛇左目。宝珠大笑一声,令下红旗一招,众兵丁发声喊,火枪毒箭,一齐放来,百姓也在山下叱喝助威,蛇要腾空,竟不得上去,在空中摆尾摇头,盘旋不已,见人多了,又不敢落下来,整整两个时辰,才落在山脚下,滚了一个十亩田的深坑,死在地下。
松勇上前,割下头来,取进大帐,劈开来,果然一粒大珠,光华射目。宝珠大喜,交与紫云,同花神图等件,一并收好。又来天妃宫致谢老道士。到花神祠看了一看,发心修理,传工匠看过,估了价目,宝珠等不待落成,就发了银两,留下二员偏将,二名家丁督工,自己等开工破土,就要起马。
众父老百姓,感激宝珠除了后患,就将蟒神庙改成宝珠的生祠,收饰得焕然一新,塑了宝珠的小像,建立石碑,后来添了许多曲槛洞房,到成了一个名胜。
且说宝珠行了好几日,才出狮子口,苗王又备酒席相送,众兵将都有重赏。宝珠同他作别,勉励了一番,苗王唯唯听命。不免同儿子哭别一场。宝珠带了皇子撒铃上船,又吩咐邱廉等囚车,小心在意。众将兵马,大家弃岸登舟,放炮奏乐,天明开船。不日已到台湾,许多将士官员,欣然来接。
宝珠进城,歇了三天,吩咐地方官好生守护要地,就着李文虎署理彭湖总镇,发了令箭,传谕各城守将,凡是本营兵丁都教在省城取齐,着松勇到泉州去接公主。宝珠此回不走原路,由澎湖水道过来。
行了几日,已到金桥口驻扎,赵瑾等各将官领兵都来参见,督抚请了三天酒。宝珠立意起程,将士兵马,俱皆上船,共有三十五万大兵,连夺来海寇的船只,都坐满了。督抚司道备酒送行,宝珠概辞。码头上车填马塞,还有些百姓,执香跪送,大小船只,开着水道,好不威风。制军随营伺候,各官送到交界,唯有刘斌感宝珠提拨之恩,又送一程,宝珠再三相辞,刘斌依依不舍,痛哭叩头而别。
浙省早有官员来接,送礼的,求见的,不一而足。船头上纷纷奔走,拥挤不开。宝珠倒厌烦起来,一概不见。无事就请公主过船闲谈,公主问父亲消息,宝珠不讲实话,只说邱廉逃走出海,追之不及,公主将信将疑,也不好深问。船到杭州,好些本族亲友来见,竟有许多不相识的,依仁也回家去了。宝珠、墨卿两个,迎亲族,会官员,整整忙了大半天。
次日督抚备了执事伺候,宝珠、墨卿上岸,各坐一顶簇新的绿呢大轿,开锣鸣道,排齐队伍入城,先拜督抚,又到各亲族处,走了一道,司道以下,就是差拜了。这位抚院,是宝珠的年伯,论亲戚其实是个舅公,第三日请宝珠下顿,不得不扰。各亲眷及本家,个个相请,宝珠推辞,总说圣命在身,不能耽搁。
第四日,就同墨卿、松筠下乡祭祖,由督抚起,各官都去陪祭。仪仗旌旗,好不荣耀,轰动许多百姓来看,都爱杀了。说松府里本来仁厚,做了好几代的官,又生出这种好后代来,好个品貌,小小年纪,立了大功,已经出将入相,将来不知升到什么位分呢!不题众人七嘴八言,宝珠谢别各官回船。
第五日,抚院请西湖游玩,宝珠是在京都生长的,久闻西湖好景,原想去逛逛,况是年伯相请,也不便辞,因为墨卿昨日下乡受了些暑,在船养息,早已拿帖去辞了,就独自行到湖上来,各官早在湖心亭恭候。亭前搭起一座长桥,抚院知宝珠年少奢华,收饰得十分富丽,满亭中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各官见宝珠到来,忙接了进去,叙礼坐定献茶。
庄抚台举手道:「年兄年少俊才,风流逸品,英风盖世,功名贯天,为当代之伟人,作中流之砥柱,华夷仰望,朝野共瞻,圣天子眷注方新,老夫辈望尘莫及。」宝珠道:「小侄才疏学浅,袜线铅刀,圣天子谬附兵权,滥邀简任,犹幸将士用命,侥幸成功,全仗圣天子之威灵,老年伯之庇荫。」二人谈笑几句,又应酬各官一回。
此时天气正暖,亭中窗格齐开,一阵阵荷风,香生满座,庄抚院请宝珠四面玩赏。庄抚院道:「老大同尊翁是二十年诗友,唱和极多,每当月夕花辰,狂歌豪饮,如今贱齿加长,彩笔还不敢复向骚坛驰骋矣。年兄英年风雅,家学渊源,定然七步高才,何难八叉得句?况景物因人而盛,若不赠以佳句,徒使湖山笑人。」宝珠道:「小侄赋性愚顽,久惭博雅,年来军务扰攘,笔砚荒疏,何敢在尊长之前,乱涂乱抹?」庄抚台道:「休得太谦。」教人送上笔砚。
宝珠笑道:「小侄放肆了,只得勉强成章,聊以应命罢。」提起笔来,写了几句七绝:
双塘烟水一痕新,花影衣香辨未真,
生恐鸳鸯不成梦,多情犹是彩莲人。
月照雷峰起暮潮,平湖风景自迢遥。
苏堤杨柳年年绿,杯酒何人话六朝。
写罢送与庄廷栋道:「小侄鄙俚之音,未免班门弄斧耳。」抚台朗诵几遍,大赞道:「阳春白雪,俊逸清心,非有仙才,何能苦此!」就递与司道各官传看,大家拜服,痛赞一番。宝珠道:「小侄在蛮中候旨,终日消闲,不揣冒昧,学写一幅出塞图,欲求年伯的大笔,赠以名言,借一字之褒,加他终身之荣耀。」抚台道:「但恐俗语村言,不足揄扬盛美,何不就取来大家瞻仰?」宝珠忙着家将回船去取。
少刻取到,各官起身同看,画着许多兵将,拥护一个美貌郎君,就是宝珠的小像,写得丰致翩翩,花容绝代,是个出征的光景,各官啧啧称羡。上边已有两首七律,是宝珠自己题的,抚台吟道:
海上妖氛一扫空,指挥如意笑谈中。
城头画角吹昏黑,箧囊金刀带血红。
虎帐陈兵迟夜月,龙池走马动秋风。
功成不作封侯想,聊尽愚忠慰九重。
江上搂船海上波,将军百战靖干戈。
穷边岁月彩颜改,大漠风沙白骨多。
碧血初滋新草木,烽烟顿失旧山河。
伤心自是澎湖水,夜夜悲鸣唤奈何!
庄抚台吟罢,笑道:「宝珠在前,老夫如何着笔呢?」宝珠道:「小侄俚句,只算抛砖引玉。」抚院略为思索,提笔写道:
威名赫赫惊朝野,百战功劳汗马矜。
阴风惨淡阵云昏,一声长啸安天下。
腰悬金印督南征,冷冷草木皆甲兵。
荒岗落日昏无色,败叶西风战有声。
一载功成奏凯归,归来得意马如飞。
眼前报到捷旌旗,脱却征衣挂锦衣。
先声夺人动天地,凌烟阁上标名字。
封侯端的是英雄,而今方遂男儿志。
庄抚台掷笔,大笑道:「老夫拙句无文,年兄不可见笑。」宝珠看了一遍,深深一揖道:「年伯深心见爱,未免滥誉过深。」各官交口附和。抚院定席,各官依次坐下。饮到未末申初,抚台吩咐移席湖船。绿水迢迢,清风习习,香生几席,凉爽衣襟,各处游赏,饮酒畅谈,直到月上花梢,宝珠才谢别抚台,打道回船。
紫云接住,问问西湖风景,宝珠道:「水秀山青,花明柳媚,果然名不虚传。明天制军请我游城隍山,意思后日请你同公主,借云林寺烧香为名,也去逛它一天。」紫云笑道:「我不去罢。」宝珠道:「这等名胜地方,不轻易有得见的,去逛逛何妨?」紫云道:「后日再看光景。」
第六日,宝珠去游城隍山。李墨卿、松筠、又庵只带几个家将书童,微服到西湖游了一天,倒还比宝珠游得畅快。第七日,宝珠一早就传谕一府两县,吩咐到灵隐寺赶逐闲人,伺候紫云去拈香。不知紫云去是不去,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七回     慧紫云求签灵隐寺 老制府饮酒莫愁湖
话说宝珠吩咐府县,到灵隐寺赶逐闲人,一面催促紫云请公主同去游湖。紫云等却不过宝珠情意,只得妆饰停当,府县早备了两顶绿呢大轿,一顶蓝呢四轿,十几顶官轿,摆齐全幅执事,开锣鸣道,望西湖而来。又点五百锦衣军护卫,旌旗招展,戈戟森严。紫云暗暗好笑,想我也是顽一顽,乐得威武。公主心中更乐,今日这个光景,非他的妻妾而何?他既如此待我,必定娶我无疑,此时心满意足,乐不可支。
各处游了一回,到了灵隐寺,府县早已伺候,把些和尚都忙坏了,直到山门外,身披袈裟,手执信香,跪在道旁,迎接姨太太。紫云也莫明其妙,只得随遇而安。到了大殿前下轿,苗王送的十名宫女,还有些仆妇小丫,簇拥他三人入殿拈香。紫云同公主谦让一回,拜了佛像,和尚禀请二夫人到方丈献茶。
三人坐了一会起身,各处随喜,见后面有个观音殿,紫云想起了心事,要求一枝签,吩咐侍女点上香烛,紫云跪下通诚,先替宝珠求了一枝,是十九签,中下。和尚忙查出来,远远的送与侍女,接过来呈上。紫云细看签句:
可怜利锁与名缰,转眼浮云梦一场。
离合悲欢皆造化,桂花开遍桂花香。
紫云沉吟一会,暗想签句反复,不甚过明,好歹都说得去,不如再缴一枝。又求了一枝,第六十三签,中平:
捧打鸳鸯得并头,容颜顿改旧风流。
有人问尔真消息,九月重阳八月秋。
紫云摇摇头,暗想又是桂花,又是八月,难道秋天许家就要娶了?神仙奥妙,日后自知。又跪下默祷几句,才摇了两摇,签筒就飞出一支签来,八十二签,上上:
碧玉生来最有缘,绮罗丛里度芳年。
慢言珠宝真无价,还让青云上九天。
紫云暗赞,真是灵验,但是下两句有些不解,嵌着姑娘同我的名字在内。我总不能再比姑娘好些了,这是什么缘故?不免烦碎菩萨,再问一回。求了一枝四十六签,也是上上:
风流富贵占韶华,好景三春最足夸。
堪叹蕊珠入去远,五花官诰待卿家。
紫云仔细思量,再把前后事一想,不觉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连忙转身。公主见紫云凝一回神,皱一回眉,暗想紫云定是求子,我何不也将心事,祷告一番?就跪下去,求了两枝,问父亲消息的是五十二签,下下﹔问自己终身的事,七十八签,上中:
祸福无门,惟人自召。
恶贯满盈,到头有报。
公主蛾眉紧锁,凤眼频低,再看七十八签:
岁寒三友梅开早,绣帐银屏独占先。
笑尔高枝难着手,二分春色伴花前。
公主暗想,这友梅是松筠的表字,看来这个如意郎君,还无我的份,而且签上都说明了,心中十分不乐。紫云、公主两人各有心事,一样的不欢,无心游玩,就传伺候。和尚跑送上轿,出了山门,一直回船。公主辞去,紫云独坐,还是闷闷的。宝珠已到督抚衙门并各处辞行。
少刻回来,紫云不敢提起签来的话,勉强应酬几句,就推身子不快,睡去了。接着就有许多族亲,到来送行,又有送礼的,不一而足。依仁到船上谈了半日,说多蒙保举,预备设法去到省,又谢了二年的扰,说了多少感恩的话,倒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才去,说明日一早再来候送,宝珠辞了。
一宿无话。天明,各官都来相送,宝珠应酬一会,放炮开船,督抚直送出境,一路的迎送,不能尽言。到苏州又被苏抚请到虎丘、惠泉各处逛了两天。又行了几天,已到京口,各官一概不见,就约了墨卿去游金、焦二山,也留了多少诗句。次日,宝珠同墨卿商议,要到省城看看二舅舅。墨卿原想到叔子任上走走,正中下怀。宝珠就把兵马屯扎京口,只带松筠、松勇、二十四名护卫都统,五千锦衣军,开船同墨卿到南京来。制军将军领文武官员迎接,来请大安,宝珠不好意思,连将军、都统都一概不见。
二人进城到辕,门官连忙通报,原来这位制台就是李荣书的胞弟,名叫麟书,由三十岁放外任,一直升到总督,前年才到两江,有个儿子尚在襁褓。夫人单生一位小姐,名唤惠香,今年十七岁,生得千娇百媚,美丽非常,更兼弄月吟风,描龙绘凤。李公本是风流学士,膝前己有佳儿,后庭尚多内宠,前年在京引见,心里深爱宝珠,就想把女儿许配这个外甥。因为到任匆忙,不暇及此,今日外甥、侄儿得胜,特来省亲,好不快乐!刚才也在码头走了一遭,此时正在书房坐候,听见门官来报,欢喜不胜,忙迎出来。
宝珠等抢步上前请安,李公一把手拉住,又扯了松筠,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必来,果然被我想着了。我还是前年到京时见着你们,如今这等长成了。」说着,松勇上来叩见,李公笑道:「多礼多礼,你如今是大人了,快别如此。」吩咐堂官陪了出去。就邀宝珠等三人入内,一直到上房来见夫人。宝珠、松筠要请舅舅、舅母台座受礼,李公、夫人立定了不肯上去,宝珠兄弟拜了几拜,李公、夫人一定只受半礼。墨卿也拜过叔婶。李公颇为谦和,拉他们坐下。
宝珠要请见表妹、表弟,夫人教侍女请出来,大家见礼。宝珠细看这位表妹,美不可言,暗赞好个女子!乳娘也抱了小公子出来,宝珠、墨卿同他耍笑,各人归座。李公眉欢眼笑,不住的问长问短,谈谈苗疆的军事,赞得不可开交,又同墨卿谈些家务,摆上酒肴,欢喜畅饮,直到天晚。李公要留宝珠在署中歇宿,宝珠立意不行,带了兄弟回船,墨卿就在衙门里住下。
晚间,李公与墨卿闲谈,问到宝珠的亲事,墨卿道:「他的亲事是绝口不谈的,有人替他做媒,他就生气。现今房里有个紫云,宠得什么似的,竟是一日不可无此君。」李公笑道:「岂有此理,一个丫头,何能专房擅宠?姑太太也过于胡涂,由着他糊闹。这紫云多少岁数了?人品如何?」墨卿道:「也是十八岁,与他同庚,十分美丽,而且矜贵不凡。」李公点头笑道:「这丫头现在家里呢?」墨卿道:「带出来了,一刻离不开的,现在船上。」
李公大笑道:「怪道不肯住下呢,原来有个可人,放心不下。我明天倒要接他进来瞧瞧,到底怎么样好。」墨卿道:「人是真好。」李公道:「你的媳妇是好极了,你父亲有信给我,常说这个外甥女,才貌双全,德容兼备,姑太大那边,大小事都是由他一人管理,赞得了不得。」墨卿道:「这话也是,姑母家不是这个表妹,也有许多为难呢!就是秀卿弟兄、除了他,就没有人服得住了。」李公笑道:「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才智,我们李家,可谓有福。你家这个妹子,才情品貌都好,就是脾气惯成了,性子太躁。我意思很爱俊儿,你明天去探探他口气。」墨卿答应。
次日一早,李夫人着仆妇出城,去请紫云,宝珠不便推辞,只得吩咐紫云妆束齐整,随后快来。自己就同兄弟入城,先到将军处回拜,却好墨卿也来回拜,宝珠吩咐巡捕官,其余官员,都送名帖,就跟墨卿一齐到督署来,李公同他二人在上房闲谈。少刻,紫云到来,十个侍女护卫着,金莲细步,慢慢进来,先叩见李公、夫人,又请小姐、姨娘相见。
李公见紫云官方大雅,凝重不佻,一段俊俏风流,隐在骨里,正如海棠含露,芍药笼烟,那里是个丫头?比千金小姐,还要尊重百倍!况且衣服艳丽,妆束鲜华,举止幽闲,言词轻清,更显得温柔妩媚,十分可人。李公夫妇,暗暗赞叹:「好个孩子!连我家惠儿也赶不上他,无怪乎外甥如此着魔,连亲都不娶。」倒和颜悦色的赏了许多礼面,小姐是格外投机。李公赏了一桌盛席,就着小姐姨娘相陪。
未晚,紫云辞去,宝珠也要辞行,说圣命在身,不敢耽误。李公定要留他一天逛莫愁湖,宝珠只得答应,辞回船去。明日早间,李公着人上船邀请,巳刻,就同墨卿到湖上,又等了一会,宝珠弟兄才来。李公领着他们游玩,摆上酒席同饮。宝珠的护卫暨松勇等,都有酒席,另在一处,中军协镇主席陪客。李公同甥侄等觥筹交错,说话投机,好不有趣。
宝珠谈起西湖景致、庄抚台要他做诗的两话来,李公道:「庄殿臣和我同馆相好,他是我前一科的,长我六岁,今年五十八了。」墨卿道:「他夫人就是前天六十寿,二叔可知道?」李公道:「早已差官去送礼。」松筠道:「又庵该快到了。」墨卿道:「他大约还有两天。」宝珠道:「就是许年伯的二世兄。」李公道:「可是叫做许炳章么?」宝珠道:「是。」
李公笑道:「我瞧京报,知道他解粮的故事,如今也复了官,同你们回京了。」宝珠道:「他现在还在浙江,等拜过他舅太太的生日才来。知道我们路上有耽搁,他后来可以赶得上。」李公道:「前年我到京,有人替你表妹说媒,配合许月庵的大令郎,我因为月庵是个迂人,有些不合脾气,又忙忙的出京,也没有理论。如今他同谁家结亲了?」
宝珠桃花两颊,满面娇羞,口里吞吞吐吐的答道:「他家里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墨卿笑道:「没有他中意的人,除非仙女临凡,方能中选呢!」李公笑道:「他也同尊翁的一样迂阔么?」墨卿道:「风流潇洒,翩翩少年,与许年伯大不相同。」李公点头。
宝珠忙用话支吾道:「这位庄年怕,也有点子书气,论起诗来,津津有味,刺刺不休。」墨卿笑道:「吃他几杯酒,还要收索枯肠,真不上算。我那天辞他,倒也罢了,第二天同友梅玩得颇为爽快。」李公笑道:「庄殿臣杂学很好,你们做的诗,何不念给我听听?」宝珠先念庄抚台的古风,又将自己做的也念出来。李公大赞道:「我于诗词一道,本来荒疏,后来匏系一官,格外的不谈此调。贤甥既有如此仙才,何不在这地方也题两首?我就替你刻在石山,也令我光辉光辉。」
宝珠不敢推却,只得信手写了两首:
十里平湖号莫愁,天教此地占风流。
谁家短笛三更月,古寺残钟六代秋。
脂粉香迷新绿水,琵琶声断小红楼。
何如携酒同归去?重话南朝忆旧游。
秣陵王气久成空,六代烟云一梦中。
梁院楼台芳草路,秦淮萧鼓落花风。
南朝粉黛随波绿,北地胭脂带泪红。
击碎唾壶敲铁板,狂歌高唱大江东。
李公痛赞别此慨当以慷,声韵欲流,令人把酒问天,拔剑斲地,我们当浮一太白!自己送酒到宝珠面前道:「聊敬一杯,以为润笔。」宝珠忙起身,接过来饮干,将杯子照了一照,回敬一杯。李公又问墨卿、松筠,可有佳句?二人略加思索,各写两首七绝。李公先看墨卿的:
秦淮金粉紧相思,沉醉东风酒一卮。
湖上画船湖外柳,月中箫鼓自归迟。
兰舟露落旧琵琶,镜里姿容水上家。
莫彩莲花桃叶渡,羞将桃叶比莲花。
再看松筠诗:
荆棘铜驼古道愁,可怜萧瑟六朝秋。
无情最是秦淮月,惯照降帆出石头。
满湖风月送兰舟,十里笙萧上画楼。
共得年华消得恨,只知歌舞不知愁。
李公赞赏一番,朗诵几遍,笑道:「你们这些诗,好在深意包罗,不泥定莫愁湖着笔。」于是每人各饮三杯,直游到晚。宝珠回船,墨卿也上船来,将李公要他为婿的话,婉言一遍。宝珠微笑道:「这时候也不暇计及,此事回去禀知母亲,大约是必答应的。」
墨卿欢喜,忙去回复叔子。李公就重托他回京致意乃兄,务必玉成此事,专候好音,墨卿应允。次日,宝珠一早就同兄弟来辞行。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第四十八回     立功扬名加官进爵 一门将相四代荣封
话说宝珠、墨卿、松筠见李公、夫人告辞,李公直送上船,又谈了好一会,夫人有礼物送来,还有送松夫人的物件。宝珠称谢,送了李公上岸,就升炮开船。回到京口,又庵早到。领兵渡江到扬州,船在徐凝门官厅前停泊,各官迎接,码头上热闹非常。
过了一宿,宝珠要逛平山堂。同墨卿、松筠更换便衣,叫了三顶小轿,跟了两名书童,四名家将,进城出天宁门,就在阁部祠、天宁寺游了一会。宝珠到底脚下不稳,逛了没多几处,金莲有些疼痛,坐下来歇息片时。三人又上轿,见下街无甚意味,就一直走了,路上一片荒凉。少顷过了观音山,到平山堂,景致就好了。一带蜀冈,长松夹道,今日天气阴阴的,并无日色,松林里清风徐来,颇为凉爽。
书童扶宝珠上山,游了多少洞房曲槛,又看了三层楼,并欧阳公的真迹,就有个知客和尚来陪。见他气宇不凡,知是贵客,吩咐泡茶,请他们坐下。和尚再把宝珠一看,魂灵都飞掉了,暗想我在这个名胜地方,见过人千万,这个美人,眼中却没有见过,商家小姐少奶奶,也比不上此人的脚跟,大约这就是个绝色了。目不转睛的细看,虽不敢存邪心,但是这一对骨碌碌的眼睛,生在个光头之上,格外出相。
见宝珠穿着湖色罗衫,藕色夹纱背心,一双粉底小皂靴,耳朵上戴一对金秋叶,项上几道金练子,不知他何等样人,就问道:「还没有请教,三位老爷贵姓?」墨卿道:「我姓李,他两个姓松。」和尚道:「贵处那里?上敝地有何公干?」墨卿道:「我们是京都人,到南京到省的。」和尚道:「三位贵人,失敬失敬!现在寓在那里?」墨卿道:「还住在船上。」
和尚道:「如今河道难走呢!松宫保得胜班师,河下兵船都塞满了,已过了三五天,经略大人船昨日才到。这位经略才学大呢,他同我们城里许府关点子亲,前天许五老爷在这里观牡丹,还讲到大人的话,说苗兵海寇,两路人马狠得了不得,和亲王都战他不过,一个省城失去大半个,松宫保才走了去,苗兵海寇见他个影儿,就都吓退了,奔回本国,永远不敢出头。松宫保赶了去,一个个杀尽,单把苗王、海贼头捆住,带他们进京,听万岁爷发落。这就叫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我们只说这位大人三头六臂,不知怎么狠法?谁知他还是个小孩子,今年才交十八岁。昨日有人见他在船上,送客出来,十分美貌,同千金小姐一样娇柔。你们三人说奇是不奇?这不是天上金童星临凡,就是玉女降世,人间岂当有的?」
宝珠嫣然含笑道:「你见过没有?」和尚舌头一伸道:「我的大老爷,你是什么话,我们出家人,就在他前面站一站,也没有这等福分。」说得三人好笑。和尚请他们各处游赏,又看第二泉。这和尚在宝珠身旁,不住的挨来挤去,错后参前,殷殷懃勤,指点景致,遇着石径难行地,还要搀一把,扶一把,又仰面望空嗅嗅香气。宝珠好不厌他,他倒笑嘻嘻的说长说短。宝珠也不理他,就要了笔砚,题诗两首:
烟花自古说扬州,为访平山尽日游。
最是隔江好风景,万峰青到画楼头。
酒思诗情总未消,名泉遥接广宁潮。
玉人今夜归何处?明日空留廿四桥。
落款三军司令松氏宝珠。
墨卿笑道:「你在狮子口各处署名,都是宝珠,是何意见?」宝珠道:「这是我的外号,难道我还用名字么?」墨卿笑道:「我不同你闹笑话,你这个外号,好象是你姐姐的妹子。」宝珠脸一红,也不辨白。和尚见了这个款,也有些疑心,虽不敢问,不觉恭敬了许多,要留他三人吃素面,三人立意不肯,和尚送出山门,暗暗的问轿夫,是那里抬来的?轿夫说:「元帅船上来的。」和尚明白,都吓呆了,暗想今日几乎闹出大乱子来。
再说宝珠等回船,已有下晚的时候。次日起行,船到邵伯,宝珠对紫云道:「邵伯常患水灾,我进京上个条陈,大兴水利,叫这个地方永庆安澜。」紫云点头微笑。又行了几日,已到清江浦,漕台也有世谊,清酒送礼,极力恭维。
宝珠到王家营,领兵上岸,漕台送了两顶绿呢大轿,宝珠、墨卿乘坐,紫云、绿云、公主都有大轿,其余仆妇丫环,具是骡车,队伍整齐,旗幡招展,戈矛耀日,金鼓喧天,正是:
「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
比水路格外威武。十八站旱路,晓行夜宿,地方官伺候公馆,非常供应,在路无词。
今日八月十三,前军已到芦沟桥扎定,宝珠尚在保定,就着家将回去报信。夫人、大小姐非常之喜,吩咐松蕃来接。松蕃带着许多家人,在城外候着,接连就有些亲友到来,李莲波、许文卿等都来。宝珠兼程而进,次日午刻就到。
皇上亲率文武大臣,郊迎二十里,见各营人强马壮,如潮水拥将上来,静悄悄的,规矩森严,军威整肃,皇上叹道:「真将军也!」众人啧啧称羡,把个许文卿乐得说不出话来,倒反板板的不开口。又见旌旗簇簇,戈戟层层,许多大将一对对排列,鼓角齐鸣,凯歌迭奏。中军五千杆龙凤绣旗,遮天蔽日,耀眼争辉。二十四都统骑着十二对马,分列两行。松勇、松筠在中间,打着顶马。麾盖之下,宝珠、墨卿白马金鞍,紫缰绣辔,背后高掌帅纛白旄,黄钺金节,全副仪仗,前后围绕。知道圣驾来迎,连忙约住军士,二人下马步行,抢步上前见驾,拜伏在地。
皇上亲手扶起,着实慰劳。宝珠转身同各大臣相见,许月庵、李荣书各长辈面前,宝珠一一请安。墨卿也见过父亲。各官称功颂德,交口赞扬,惟有文卿见宝珠丰姿如旧,美丽依然,心花都开了!走上来,一把拉住纤手,眉欢眼笑,好不快乐。宝珠粉面通红,勉强应酬,又同松蕃谈了几句,传令兵将,都扎在城外。自己随驾入城。
皇上御殿,宝珠、墨卿从新朝拜,皇上吩咐平身,锦墩赐坐,问了些战争的事务。宝珠一一对答,圣心大悦,很赞了几句。传下旨意:
二卿功高劳苦,今晚在武英殿先赐庆成功宴,然后献俘,三品以上,皆得陪侍,命宜政王、庄敬王主席。
宝珠、墨卿谢恩,到武英殿,早已摆设齐整,灯火辉煌。宝珠、墨卿分左右二席,皇亲国戚,宰相公侯,都不敢僭他两个。二王各敬三杯,说不尽山珍海错,玉液金波,体面已极。当时席散,宝珠、墨卿仍在城外营中歇宿,松筠、紫云、绿云、公主、同些侍女仆妇,都先回去。
天明,宝珠、墨卿率领各大将,摆齐队伍,自已马前列着邱廉叔侄的囚车,刀枪剑戟,后拥前遮,看热闹的人山人海,挤塞不开。宝珠到太庙献俘,然后入朝,领皇子撒铃见驾,就缴还帅印。
皇上笑道:「大队人马驻扎城外,无人管束,未免生事,烦卿仍掌帅印,督理军机,另日候旨,卿其毋辞。」当面封赠松俊太子太保,协办大学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一等南安智勇伯加一等轻车都尉,荣封四代,总督神机营军务,各省军马,俱受节制。李文翰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一等肃毅子,赏换双眼花翎,帮办神机营军务,荣封三代。各赏假三个月。其余随征将士,候叙功升赏,大犒三军。
宝珠奏道:「臣灭罗华岛,获到伪宫女六百余名,资财一千三百万,请旨定夺。」皇上笑道:「尽以赐卿,以示朕酬劳之意。」宝珠力辞,皇上不许,传旨都送与帅府。后来宝珠在宫女之内,尖上选尖,美中求美,拣了八十名,其余都分赐有功将士。又拨银子一万两,劳赏大功,所有殁于王事之家,请旨优恤。人情欢洽,朝野沾恩。此后话表过不题。
宝珠、墨卿当日退朝,将撤铃安于宾馆之中,二人各回府第。宝珠到家,内外人等,都来迎接,松筠、松蕃出来接了进去,见夫人、大小姐在廊下,宝珠抢行几步,叫道:「我回来了,娘和姐姐好呀!」一手扯了夫人,一手扯住宝林,脸上要笑,不由的眼泪点点滴滴,落将下来。夫人要笑要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将宝珠的手握得紧紧的,拉进堂中,姨娘也走出来,宝珠一一拜见,夫人一把扶起。彩云、红玉等大小丫,都来叩见,宝珠扯住,夫人教都走出去,此刻不许来噜嗦。
就将宝珠扯到怀里坐下,对着他的脸,看了一看,口口声声道:「好孩儿,想不到娘又见着你了!我没有接到你的信,就知道你要班师了。」宝珠笑道:「娘如何就知道呢?」夫人叹道:「我那天夜里,不梦见你两次?」宝珠回头对宝林道:「姐姐,瞧我们脸上瘦多少?」夫人又将他膀子拉住,婉惜一番。宝林道:「瘦是瘦了些,怎么一点风霜没有?还同在家里一样的丰致。」
夫人笑一回,哭一回,讲说不了。宝林道:「娘也放他散散,谈的时候多着呢。」夫人也问了松筠几句话,就叫同松蕃退出去,自己扯着宝珠进房,母女姐妹,谈谈说说,就竟笑的时候多了。宝林问问公主的根底,宝珠细说一番,笑道:「好个人儿,我的意思带回来,配合筠儿。」宝林笑道:「恐怕人家不愿意,他未必不属意于你。」宝珠脸一红,不言语。
宝林笑道:「我昨日晚间,就教他宿在你房里。」宝珠道:「这倒有些不便当呢。」宝林道:「正中他的下怀,有什么不便呢?」夫人、宝珠都笑起来。夫人教宝珠进房看看。
松勇进来叩见夫人、小姐,夫人道:「你如今是个官了,我们也不能照常待你。」松勇道:「太太什么话,有官没官,都是个奴才,况且这个官也是少爷的恩典。」夫人道:「少爷倒亏你照应,得你多少力,我还感激你呢!就是你父母,都有封诰的人了,我们自然抬举他。」松勇叩谢,退了出来。
再说紫云、绿云陪着宝珠进房,见公主坐在窗下看书,笑道:「妹妹用功得很呢,可称文武全才了。」公主起身笑道:「闲着没事,借此消遣。」宝珠道:「你在海外有这些好书看么?」公主微微含笑。
宝珠各处看了一遍,见陈设依然,不胜今昔之感。进房坐下,绿云送上茶来,宝珠就同公主闲话。今日本是宝珠寿辰,外边无数的亲友来拜贺,宝珠一概不见,说改日谢步。少刻,墨卿也来拜寿,见过姑母,夫人留他吃晚饭,谈到二更才去。宝珠同两个兄弟,回房陪母姊闲谈,经宝林再三催促,才回套房。
公主只道他今晚就要收房,心中又愁又喜,见宝珠说说笑笑,好不有兴,只管取笑开心。宝珠走过来,挨在公主身边坐下,嘻嘻的笑道:「今夜团圆佳节,上好的良辰,你我不可辜负,早些同上阳台罢。」公主含羞,低头不语。宝珠笑道:「这是千里姻缘,百年大事,妹妹何必含羞?」
站起身勾住公主的香肩,笑道:「既是妹妹执意,等我先睡,你随后快来。」就将长衫脱去,单穿白罗绣花夹橙。紫云上来拉掉靴子,露出大红镶边缎裤,下面一对窄窄金莲,尖而且瘦,藕色洋绉绣鞋,纤不盈指。
公主看见,很吃一惊。宝珠笑道:「妹妹,我负了你这番心了!只恨我前生未修,无福消受,则天乎已酷,人也奚辜!」紫云等大笑,公主不觉也笑起来,心里格外拜服。暗想「我自信是个女中英俊,谁知女子中还有这种奇人,胜我百倍,我说男人那能这般娇艳?但是我穷海孤身,飘蓬无定,不上不下,将来不知如何。前日那枝签,果然灵验,心中甚是愁烦。」
宝珠见公主沉吟,早看出来,笑道:「我虽不能执画眉的彩笔,还可以抛系足的红丝,自然代觅个风月主人,断不能名花无主也。」紫云等又笑起来,就请公主同紫云一房歇宿,一宿无话。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四十九回     授显官二人同上任 传喜信两侄各求亲
话说宝珠次日一早出门拜客,就有许多亲友来请洗尘,几个至亲好友,如李荣书、桂柏华等处,都扰了,其余一概辞谢,也还忙了好几日,才得消闲。从此英名盖世,势焰熏天,干进者接踵而来,门庭如市。
其时内阁己奉圣旨,松勇提督军门,特授天津总镇,一等毅勇男,又念他狮子口大功,加一等轻车都尉,赏穿黄马褂,松筠布政使衔,长芦盐运使司英勇巴图鲁,赏穿黄马褂﹔许炳章兵部武选司郎中﹔木纳庵、兀里木等叙功赏爵,不及细载。
宝珠不胜欢喜。兄弟松筠都得了实缺,又不甚远,但即日到任,没有个内助,如何是好呢?就同姐姐商议,要托李公为媒,将银屏说给松筠为配。宝林道:「这个意思原好,谅许府也不好推辞,但一时来不及,何不先将公主给他带去,做个房里人,筠儿也有个拘束。」宝珠拍手笑道:「我久有此心,但不敢在姐姐面前提起。」宝林道,「先请舅舅去说媒,再探探公主的意思。」宝珠答应,就到李府说了来意,李公慨然允许。
晚间,宝珠进房,同公主说明,公主心中未曾不喜。松筠口里不好答应,倒反推辞几句,经宝珠劝了一番,也就允了。当日公主初见松筠,原是十分爱慕,后来见了宝珠,未免别有一番奢望。如今宝珠已是个中看不中吃的,不得不降格以求,思及其次了。
且说宝林叫了松筠进房,将公主给他的话说一遍,说是宝珠的意思,知你的任上无人,给你个房里人带去,帮助帮助。松筠冷笑一声道:「他留着罢。」宝林道:「为什么?」松筠道:「多承他的好意,我没这个福分。」宝林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难道这种有才干的美人儿,配你不过吗?」松筠道:「人各有心,何能相强。」说着,起身就要走出来。
宝林大怒,拍案喝道:「站着!」松筠立定脚,不敢走动。宝林道:「你好好儿讲过明白出来再走,不然,你替我仔细些。」松筠只得又到宝林身边,垂手侍立。宝林道:「没良心的孩子,你的功名富贵,全是他手里出的。你今天一句话都不依他,况是一团美意。你这混帐,行事也该知道个好歹!」松筠道:「什么美意!」宝林长眉微竖,俊眼斜睃,桃花脸上,登时飞起两朵红云,喝道:「怎么不是美意?为什么不是美意?」
松筠忙陪笑道:「姐姐不必生气,听兄弟细禀。」宝林道:「你讲,如讲不出个道理来,﹍﹍」说着哼了一声,用手指定松筠道:「你今日就是死!你有蚂蚁大的官,回来制伏姐姐了?」
松筠道:「姐姐什么话,我敢制伏姐姐呢?我告诉明白,姐姐自然知道。公主当日原是我擒回来的,就该赏给兄弟,才是正理。他把他留在水寨,常叫上船同他顽笑,哥哥妹子,亲热得了不得,知他清白不清白?他是个大元帅,谁敢说个不字?况他最爱杀人,那个去讲他的闲话,同性命作对呢?如今带了回来,收在房里,许多天顽得厌烦了,大约有什么不合意,无处安置他,就来赏给兄弟。他不给我,我倒还不气,拿个败柳残花来,估名钓誉,我可不领他这白情。姐姐明见,就是外人知道,也不雅。」
宝林听他这番活,颇为有理,竟不能驳他,微笑道:「你休得胡言乱语,出口伤人,他知道是不依你的。你不要罢了,将来被别人得去,那就追悔不来。」松筠道:「这有什么后悔,请姐姐善为我辞。」宝林冷笑一声道:「滚出去罢,我怕同你这胡涂虫讲话。」松筠慢慢退了出去。
宝林进房,将松筠话细说一遍,宝珠大笑不止。宝林道:「如今且由他,日后必须着实难他一难,再给他不迟,不可轻易便宜这猴儿崽子。」宝珠含笑点头。宝林道:「你说媒的话,求过舅舅没有!」宝珠道:「早说过了,果然银屏怎么不来的?」宝林道:「听说病着呢。」宝珠笑道:「不是病着,又要来混闹了。从今以后,看他还敢来不敢来。」宝林道:「你起身之后,娘倒亏他解多少闷的,自从你走的那天,娘哭出一场病来,几乎不保,有他在此,很替我分忧。」宝珠道:「媒说成了,娘更要喜欢呢。也可放姐姐帮手,将来主持家务。」宝林道:「这一正一副,明日也够筠儿受用了。筠儿没个人管束,还了得吗?」宝珠低头一笑。
从此宝珠在家,颇为消闲,有事出城,到营中走走,无事就同宝林、紫云闲谈,又添个公主,格外有兴。公主名字本叫做宝珠,瑶珍是他的外号,因为与宝珠相同,此刻府里都称他为珍姑娘。每天晚间,夫人进套房在外间炕上,同公主谈谈海外的风景,宝珠又将平南的话,和战仗的事,说与夫人听,夫人惊一日,笑一回,喜一回,总要谈到三更才睡。合家欢乐异常。
且说李公到许府说亲,许月庵心中暗想:二儿子性命,是他家救的。而且我家不日就要娶他家人了,万一不允亲,他家的人,竟不把我家娶,又将如何呢?那时恼了交情,人反说我们忘恩负义。松筠今年才交十六岁,已做了运使,也不辱没女儿。许公本是个书呆,平时胡涂已极,今日忽然明白起来,思量及此,想了一回,就慨然应允。又当面求红鸾为媳,李公倒不便推辞,也就许了。
李公回复松夫人,宝林、宝珠俱皆欢喜,择日送聘,颇为热闹。松勇、松筠已择吉期,要去到任,早有许多亲友,请酒送行,锦上添花。宝林派了松勇的父亲,同松筠到任,上长芦去。松勇的母亲,本是夫人的陪房,如今在府里,现做掌家婆,看上金子美丽端庄,求了太太、大小姐,要他做媳妇。
金子是夫人的最得意第一个丫环,除外虽有几个,却不能如他,心中有些舍他不得,然而现成的个一品夫人,不得不让他去做,只得答应了。又说此时,却不许过门,候家里娶了少奶奶,多备些妆奁,再给你娶不迟。
到了起程前一日,宝珠叫松勇、松筠进来,吩咐了好些话。又道:「我帐前有一千虎卫军,一半校刀手,一半藤牌手,个个能征惯战,本事高强,都是二十岁的少年精壮。我在四、五十万人里边,只选了一千名,百试无差,一可当百,很立些功绩,我都赏了花翎都司,留在这里,也是闲着,尔等两个,各领五百到任上去,或有用他之处,必须恩威并济,以结其心,不可以兵卒待之。天津近海口,松勇可将五千靖海军,再带去听用。」二人拜谢。
次日一早,松勇、松筠叩谢众人,夫人勉励一番,宝珠,宝林又叮咛松筠几句,松蕃直送出城,他两人分头赴任去了。一日,宝珠在桂柏华家多饮了两杯酒,到晚回来,觉得身子不快,头痛发烧。夫人不放心,着人请太医来看,吃了一服药,次日又好些,总是懒进饮食,胸中烦闷,到晚又觉烧人。或好或歹,请大夫服药,全不见功,延了十余日,竟吐起红来。夫人、宝林吓杀,又唤大夫瞧看,都说用心太过,积劳所致,身体过于娇柔,一时难得见效,必须静养多时,方可望好。
宝珠上本请宽假养病,皇上知他劳苦成疾,颇为过意不去,温旨抚慰,赐了几斤人参,并各样珍物。宝珠的病,有增无减,天癸几月不到,夫人、宝林烦不可言,无法可治。夫人每夜焚香叩头悲泣,后来还是宝林有主意,请了张山人来,服了两剂药,才算定住,月经也就通行,直到十月中旬,才调理复元,合家欢喜,自不必说。
且说许文卿见宝珠班师回来,乐得了不得,就想要娶他,又没个主见。在家议论几次,意见不合,来会张山人商量,倒是张山人阻住,说:「不可太急,他才到家没多几天。」文卿只得忍耐。后来见他又病了,急得不可开交,终日长吁短叹,抓耳挠腮,连觉都睡不着。如今知他好全,那里放得过他?又来同母亲相问。
许夫人道:「这倒是件难事呢。」文卿发急道:「不能由他罢了,我费了许多心机,才定下的。这种文武全才的美人,那里去寻第二个?我死也丢不开他。」许公道:「痴儿且不必着忙,依我的意思,明天先请他舅舅来,同他说明,看他怎样,李竹君都该知道。」文卿道:「大约不知,看墨卿的光景,就明白了。」夫人道:「无论他知道不知,你对他讲了,问他什么主意,就请他同张山人为媒。」三人议了半夜。
次日,许月庵下了衙门,就着人去请李荣书。少刻,李公到来,许公接进花厅,寒温几句,屏退家人,就将宝珠的事如何识破,如何定亲,细述一遍。李公大惊诧异,吓得摇头吐舌,站起身来笑道:「真瞒得好!我们竟在梦中,一点都不知道。前日舍弟有信到,还要我招他为婿呢!」又叹道:「竟是一个奇女子,做出这么一番大事业来,我们须眉,真愧死矣!」许公就求他为媒,托他设法。
李公沉吟道:「这事倒难住我了。」许公道:「就是令甥女,年纪也不甚小,将来不是个了局。青春几何,不教他白头之叹吗?」李公道:「倒是有些难处,关系非轻,有个欺君的罪名在内呢!」许公道:「原是我也知道利害,所以来请教高才。」李公道:「我姑太太胡涂异常,而且过于溺爱。儿子倒不要紧,女儿是了不得的。就是我这个媳妇,说娶两年了,还是不肯给我娶。提起来就生气,也不知碰过多少钉子。前天又在那里当面讲,全不答应,倒说家里少他不得。我说十九了,再不过门,更待何时?说之再三,除非招亲,才有商议。家里老年姊弟,我也不忍过于拂他的意思,只好依他罢了。我这边斟酌个日子,大约总在年内了。」
许公道:「当日定亲,原说明要俟兄弟成立,方许过门,如今友梅、子康,都得了官,也没有什么推托了。」李公想了一想道:「在我的愚见,说是一定不行,只有一个主意,我们联名硬上一本,求主子天才酌夺,如能赐婚,那就不怕他作难了。这一着,总是不可少的,终久都要闹到主子面前呢。」许公道:「我也这么想法,设或天怒不测,如何是好呢?」李公笑道:「真是书呆子见识,你不知道他的圣眷么?」许公道:「本上怎么措辞?」
李公道:「这有何难!直叙就是了。不过说他尊翁年老无子,将女儿权充个假子,聊以自慰,后来父亲早死,家里无人,兄弟又小,弄得欲罢不能,情愿纳还官爵赎罪。谅主子总可成全,断舍不得难为他。」许公道:「好原好,但定亲这一段,也要叙入呢。」李公道:「这个,你们贤乔子另上一本,就求主子赐婚。」
许公听了这番明白晓畅的话,乐不可支,连连作揖道:「事就这么办,令姊处全仗玉成。」李公道:「理当效劳,此刻我就去。」李公起身,许公直送上车,又叮咛几句,李公点头。坐车到松府来,在夫人房中坐下,宝珠病才养好,是不出门的,同宝林出来见过舅舅。李公笑对宝珠道:「舅舅今日来,有句闲话同你母亲谈谈,你有事只管请便,我不要你陪。」宝珠知道事有蹊跷,凝神一想道:「失陪舅舅了。」回身走进套房。
李公就将许府的话,委婉陈词,说了出来。夫人呆呆的无言可答。宝林道:「他家什么意思呢?」李公笑道:「他有什么意思,不过要人罢了。」夫人听到这句,蓦然落下泪来。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回复李公,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回     破机关宝珠还本相 试清白美玉竟无暇
话说夫人听见李公说许府要娶人,流泪满面,道:「舅舅是知道的,宝珠虽是个女孩子,我儿子也没有他强。出兵两年,几乎把我想杀了。如今回家不多几天,好容易骨肉团聚,他家倒来要娶人,也太不尽人情了!那里有这种不讲理的人家?」李公道:「不是这等讲,既许了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夫人道:「你说这话,大有深意存焉。你知道我情愿许给他家的吗?我并不赖婚,迟了十年八年,难道犯法不成?」李公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再过十年,甥女倒快三十岁了,他自己心里也不愿意。」
夫人借此发作,勃然变色道:「笑话!我家孩子不是那种人,倒不要舅舅白操心!」李公自知失言,忙陪笑道:「姑太太不必疑心,别会错了意。」夫人道:「我竟不给他娶,看他奈何我怎样,难道还是从前硬做么?」李公笑道:「他竟闹开来,甥女还能做官吗?」夫人冷笑:「就不做官,有甚要紧?你们看得个官重得了不得呢!我姓松的,做了八、九代官,倒厌烦了,家里还有几亩薄产,没有这点子升斗之禄,也够养活我的孩子了。人家舅舅,总仗着许多势,我家孩子命苦,父亲死得早,又没有撞着好舅舅,尽替人家说话。我四个孩子,也不会要亲戚养活过一天半日,这样看不得我,何苦来呢!」说罢,悲不自胜。
李公哈哈大笑,起身作辞。宝林送出房来,李公笑道:「姑太太还是这个脾气,五十多岁的人,一点事都不懂,同个小孩子一样说话。」宝林道:「舅舅不要生气。」李公笑道:「那里来的话,我们从小就淘气惯了的,闹了五十多年了,要见气,还没有这大肚皮呢!」
李公去后,夫人、宝林同进套房,夫人也无话而说,一把扯住宝珠的手,呜呜咽咽哭泣不休。宝珠心内明白,也就落下泪来。宝林劝他坐下,就将李公来意,说与宝珠听,宝珠也甚伤感。夫人拭泪道:「我原不肯误你青春,但回来才有几天,又要分别,生巴巴割我一块心头肉去,叫我如何舍得,许家也过于狠心了!」
宝林道:「舅舅此去回复许年伯,他家必定上本求婚,那才没有推托呢!依我的意,不如答应他招亲,万一主子赐了婚,那这就好过门的了。总之这事必要闹穿了,妹子的官,万万不能再做,倒不如让他早早有个归着。既做个女子,断无不嫁之理。娘虽说爱他,也要替他踌躇终局,总不能以私情而废大体,不是爱他,反是害他了。妹妹同紫云在这里听着,想想我的话,可是不是?」夫人只管点头,长叹一声道:「我究竟离不开他。」宝林道:「同在一个城里,有什么为难,要见他,接回来就是了。」
不说母女商量,再说李公回府,当件新闻说与夫人听,合家个个惊奇,还有人不肯相信。次日,李公到许府回复说:「我就知道不妥,然而这个白话,不得不去说。」许公道:「如今只好上本了。」李公道:「只得如此。」二人议了半日,做成两个本章,约定明早上朝去,不必由通政司挂号。李公回来着人叫了松蕃来,要他列名。
松蕃将本稿细看一遍,都惊呆了,半晌答道:「这件事,外甥一点都不知道。至于列名,却不敢作主,要回去请大姐姐的示呢。」李公笑道:「你不敢罢了,也不能怪你。」李公就硬列了松筠、松蕃的名字。
次日天明早朝,拜舞已毕,许、李二公领着儿子跪下,将本章呈上御案。天子细看,大为惊讶,暗想:「原来是个女子,怪道这等美丽娇柔,旷世无匹!」又转一念道:「可惜为捷足者得去,不然倒是一件好事。」将本章看了几遍,又将许、李二位问了一番,陡然想起心事来,传旨着松俊改妆见驾。中贵飞马而去。
许、李二公捏着一把汗,不知宣他是福是祸,但看天子和颜悦色,不象个奈何他的光景。一个文卿,更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心里突突的跳着。一班年谊故旧,个个耽心。如今说内侍到松府门上,连忙通报,宝珠吃了一惊,夫人大小姐也不知何事,大家立在屏后细听。宝珠无奈,走出厅来,同内官见礼,问他何事。
内官笑迷迷的道:「主子有旨,请小姐改妆见驾。」宝珠一听,好似一块大石头望下一落,粉面涨得通红,回身走了进去。夫人、大小姐已听明白,随他进房,不敢违旨,只得教紫云替他改妆,打扮齐整,不好就用品级服饰,仍是处女梳妆。宝珠颇为乏趣,不好意思。厅口上轿,同内监入朝,午门外下轿。宝珠满面桃花,含羞带愧,低着头,轻移莲步,到金阶跪下,不发一言。
皇上见他改了妆,风流香艳,比从前格外美丽,好是一朵芍药花,开在碧纱笼里,花情花韵,隐隐露在外边﹔又是一对窄窄金莲,婷婷的走上殿来,皇上目不转睛,看了一看,两旁文武,个个羡慕,无数的眼睛,盯在他一人身上,只说飞下个九天仙女来,看得众人口角流涎,眼中出火。
皇上和着颜色问道:「松俊,你瞒得朕好呀!」宝珠羞涩涩的奏道:「主子天恩,臣妾罪该万死!」皇上道:「你不必害怕,须将始末根由,奏朕知道。」宝珠不慌不忙,启朱唇翻贝齿,奏道:
「臣妾幼承父命,强改男妆,原不过暂慰亲心,权宜从事。不意严君见背,弱弟无知,只得接续书香,以持家务。后来屡加恩宠,弄得欲罢不能。勉强从戎,希图效死,一身转战,万里长征,犹幸侥幸以成功,聊尽涓埃以报也。臣妾寒暑不避,星夜而归,原择日傍天颜,稍伸私愿。在臣妾方将图报,而他人转不相容,虽陛下错爱有心,亦难调众口矣。自怜命薄,辜负隆恩,反不如战死沙场,南征不返耳!事已如此,情何以堪!天也?命也?夫何由焉!臣妾纳还官爵,聊赎罪愆。从此遁迹空门,长斋绣佛,以修来世,以祝圣躬。」
奏罢,泪如雨下,正如微风振箫,呜咽欲泣。皇上既看了这副追魂夺命的容颜,再听他这番悦耳动情的言语,眼睛看着他,耳朵听着他,一句句,一字字,从耳门中直打入心坎里去﹔又见他两行珠泪,一脸娇羞,说不出那可怜可爱的光景,心里大为不乐,深怪众人。大声浩叹道:「孩子,朕知你一片忠心,无如众人多事,作尽了对头,朕倒容得你,人偏容不得你。这也就奇了!这也就奇极了!」又问:「许翰章同你如何结亲,明白奏朕。」宝珠又说了一番半边词。
皇上天威震怒,冷笑道:「婚姻大事,原要人家情愿,不能用强。许家未免欺人太甚,可知他父子平日不法极矣!」许公父子吓得汗流浃背,只是叩头。皇上道:「如今事已至此,也不必言了。」又对宝珠道:「朝廷用人,不过要忠心报国,既能为朝廷出力,就是朕的贤臣,又何分什么男女?念你平昔居官,也还能事,又有平南的大功,朕亦何忍罪你?就是官爵,也不消纳还,伯爵赏给许翰章,轻车都尉赏赐给松筠,教他两家都沾你的光,得个世袭。我说认你做个继女,封你为升平公主。」
宝珠赶忙叩谢,李荣书等都来谢恩。皇上道:「许翰章,便宜了你。」文卿叩首道:「臣虽肝脑涂地,难报皇恩。」皇上道:「许芳辉,你这个媳妇,朕所钟爱,你须青目视之,如有凌虐等情,以违旨论!况未曾过门,替你家争个世爵,也要算得个好媳妇。你要明白,他这功名也不是容易得的,除了他之外,旁人亦未必能。」许公连连答应道:「自当曲意承顺,以礼圣主之心。」
皇上见宝珠垂头,无那脉脉含情,又惨然道:「朕德凉薄,这种股肱良臣,无福消受。」宝珠无言可答,只管用手帕拭泪,皇上大不胜情。刘相见天子这般眷注,心中不快,又想起儿子仇恨,暗骂道:「作怪的贱人,你原来是个女子,为何同我儿子那么假惺惺,妆摸做样,害得出口充军?」越想越恨,意欲寻一件事故,报复他一番。
沉吟半晌,出班奏道:「松俊身为女妾作大臣,主子天恩,不加罪责。但他日在衣冠之列,不无瓜李之嫌,既为许翰章识破,柳下惠能有几人?老诚愚昧,不能信其无他。」皇上闻奏不语,目视宝珠。宝珠道:「臣妾心同金石,节凛冰霜,自信清白之身,绝无暧昧之事,愿明此志,请点守宫。」
皇上大喜道:「这个何难!」分别传旨,取办玉珠来,并取守宫砂伺候。有内官取来,皇上叫宝珠到面前,亲手将一粒明珠,眉间晕了几晕,宝珠双眉紧结不散。皇上笑嘻嘻的,又取出宝珠手来,搜他大袖子,望上一抹,露出半截霜雪一般白而且腻的小膀子,将守宫砂点了一点,豆子大一粒腥红透入肌里。皇上赞叹道:「真处女也!刘捷三以小人度君子矣!」各官个个点头叹服,把个文卿乐得眉欢眼笑,李荣书等面大有光辉,只有宝珠的粉面凝霜,似羞似怒。
皇上问道:「孩子,你有甚委曲,只管对朕说来。」宝珠低头,又用手帕拭泪。皇上更觉凄惨,抚慰道:「你忠君恋主,朕已知之矣,切勿过于悲伤,致损身体。」皇上又问宝珠:「两个兄弟,可有亲事?」宝珠一一奏明。又奏还有个姐姐,许配表兄李文翰,就将宝林的好处,细说一番。皇上大加叹赏道:「不道两个奇女子,竟萃于一门!」微微笑道:「你姐姐也该出阁了。」李公忙奏道:「臣已择定十一月二十日吉期。」皇上点头,传钦天监问:「十二月中旬,可有吉期?」钦天监奏:「初六日,就是个良辰。」皇上降旨,赐宝珠初六日完姻。
皇上退朝,教内官引宝珠进宫,朝见太后。国母赏赐许多珍物,好不有光。宝珠回府,李公已在夫人房中,将朝内各事,说与夫人细听,合家个个欢喜。夫人又喜又愁,喜的是女儿见驾,不但无罪,而且加恩﹔愁的是女儿要嫁,离别日长,承欢日短。李公进来,见宝珠笑道:「公主的体面,无以复加,但是难为我们了。方才奏对之时,也该替舅舅留点地步。」说罢哈哈大笑。
宝珠满面含羞,低头无语,走进套房,在妆台前坐下,对镜照见容颜,叹道:「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不觉流下泪来。紫云送上一杯茶,看他光景也有些替他难受,自己心里,更难为情,只得劝解道:「你还伤什么心,你的际遇也好极了,做男人是功臣,做女人是公主,还有谁赶得上你?应该欢喜呢!」
宝珠总是闷闷不乐。吩咐松蕃代缴帅印,并上方宝剑。皇上留下帅印,上方剑仍旧赐还。神机营军务,着宜政王总理。过了两日,李公已送吉期过来,订于十一月二十日入赘。夫人吩咐备办妆奁,姊妹两人,无分厚薄。夫人的意思,以为家私亏姊妹执掌,要把他四人平分,宝林、宝珠立意不肯,说出许多大义,夫人才肯中止,总之三、五百万,是再下可少的了。宝林、宝珠商议,也要替兄弟娶亲,择定正月初十日,同日成婚,送吉期到许、李两府。许公父子,早已预备嫁娶的喜事,合家忙乱,而且他家这媳妇,格外非比寻常。
不日,李府也送吉期过来,择定正月二十四日,要娶金铃。许公暗想,索性将喜事办完,也了件心事,就送吉期过来,二月十二日娶红鸾。三家十二件喜事,也就忙不可言。幸喜多是大家,钱多人众,各事易办。转眼已是十一月中旬,宝林、宝珠布置了多少家务,所有家私,一概造册。宝珠抚今思昔,十分悲伤,红症又发了两次。夫人、宝林不许他问一件家事,只教他在房中静养。
忽报圣旨下来,宝珠同松蕃接旨,天使道:「还有一位大小姐,芳名宝林的,是令姊吗?」松蕃道:「正是。」天使道:「请出来一同接旨。」松蕃连忙进去,请宝林出厅,三人行礼,开读圣旨:宝林、宝珠既许氏银屏,都封一品夫人,李氏翠凤,三品淑人。又念宝珠的大功,恩及其弟,升松筠为顺天府尹,也是个体贴之意,松蕃升左庶子﹔又赐宝珠两首诗,同前回一样的集句:
碧栏杆外绣帘垂,此是新承恩泽时。
约略君王今夜事,人间天上两情痴。
九华宫殿语从容,人在蓬莱第一峰。
朝罢归来香满袖,替卿端是紫泥封。
三人谢恩。宝珠看了诗句,心中不乐,含羞带愧的,默然无语。松蕃陪着天使,姊妹入内,宝林对着宝珠,横波一笑,宝珠不好意思,走进套房。将诗句念与紫云听,紫云笑道:「倒是个风流天子,但那人知道,又要生气了。」宝珠脸一红,不言语。不知后事何如,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一回     亲上亲嫁女又婚男 乐中乐佳人配才子
这回说到松筠到任,年纪虽幼,颇有政声。一则松勇的父亲办事明白,二则他是有钱,一钱不要,自然格外清正。奉到上谕,已知升授府尹,心中娱乐。日前看见京报,又接到兄弟家信,宝珠的事,早已知道,才晓得大哥哥是姐姐,大为诧异。想到公主之事,懊悔已极,怪道大姐姐说一团美意呢!总是我见识低微,不知好歹。
细想起来,两个姐姐真是好人,如同慈母,我家富贵功名,全出他二人手内。他们如今已要出阁,留下现成基业,让我兄弟受用,越想越见好处,不觉感激泪零。再想公主身上,又愁又喜,暗想此事有些不妥了,二姐姐出阁,自然带了他去。许文卿是个好色之徒,乐得快活,除非要同二姐姐先讨过来,才得稳妥。但我回绝了不要的,此刻怎么说出个要来?心里着急。又想好在是自家姐姐,有何妨碍?我设有不是,任凭姐姐责备一番,也不甚要紧。况且二姐姐为人最温和,平日待我弟兄最好,断不作难。倒是大姐姐不好说话,知道我要公主,他必定不依,着实有气受呢!他不答应,莫说二姐姐不敢作主,连母亲都拗他不过,不如去先求大姐姐,预备辱骂一场,只要他肯了事,就可以成功。
心里想得停停当当,却好接到这道恩旨,乐不可支,吩咐速办交盘事件,赶忙交印,束装起行,到京面圣。就回家见母,夫人甚欢喜。松筠接印到任,理理公事,也忙了好几天。那天晚间二更以后,走进宝林房中,外间高烧红烛,到里间玻璃屏边探身一望,见宝林卸了晚妆,云鬟腻绿,粉面搓酥,耳朵上换了一对小金坠儿,上身穿件绿洋绉小袖皮(衤登),下面单穿着大红缎裤子,盘腿坐在炕上,手中捧个银手炉,用铜火箸夹火。彩云立在炕旁装水烟,面前铜火盆内,火光焰焰。
松筠偷看一会,才要进去,早被宝林看见,问道:「谁在这里?」松筠忙应道:「姐姐在家呢。」宝林道:「要来就来,鬼头鬼脑的干什么?」松筠道:「恐怕姐姐有事,瞧一瞧才敢进来。」宝林教他坐下,问道:「半夜三更闯进来,有甚话讲?」松筠只是笑。宝林道:「谁同你嘻皮笑脸的,好没正经,有甚话快说。」松筠道:「有件事要拜求姐姐。」宝林道:「我从来不替人多事。」松筠道:「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况这件事也非姐姐不可。」宝林道:「你且说来,为什么事?」
松筠欲言又止。宝林道:「有话快讲,吞吞吐吐的我不耐烦。」松筠笑道:「就是公主事。」宝林笑道:「公主你不要罢了,还待怎样呢?」松筠笑嘻嘻的道:「原是此刻想要呢。」宝林怒道:「不爱脸,亏你说得出口,一会儿不要,一会儿又要,还由不得你的性儿!」松筠道:「好姐姐,全仗你成全,兄弟就感恩不尽。」宝林道:「你不必要,你没有这个福分。」松筠道:「兄弟挺撞姐姐,如今知罪了,姐姐赏我罢。」宝林道:「这才是无缘无故的人。是他带回来,我怎能作主?」松筠道:「只要姐姐吩咐一句,谁敢不依?」
宝林道:「就是你也不肯依我的话,如果早依我,人到久已是你的了,如今有甚挽回呢?」松筠道:「姐姐不肯赏我,也是便宜别人,还是成全兄弟好。」宝林道:「你别缠我,只要他肯,我都不作难。」松筠连连作揖。宝林回头对彩霞道:「你去请二小姐来。」彩霞答应,笑着去了。
一刻工夫,宝珠带着绿云、红玉,移步进房,松筠抢步上前道:「二姐姐没有睡呢。」宝珠点点头。宝林让他上炕对坐,彩云等几个送茶装烟,一旁恃立。宝林笑道:「筠儿来求我,想要公主,同我缠不清。我所以请妹妹进来,肯不肯,你当面回他,免得和我胡闹。」宝珠会意,冷笑道:「没有这种容易事,今日又想了,当日也该给人留点体面。」松筠只是陪笑陪罪。
宝珠道:「你不要他,我倒不气,这种残花败柳的,可不要你领我白情!」松筠道:「二姐姐也挖苦够了,饶了我罢。」宝林道:「谁教你当日挖苦人呢?」松筠道:「我再不敢。」宝珠道:「此刻假小心,未免迟了。」松筠叹道:「我原知道迟了,二姐姐不过替姐夫留着,何不分惠把兄弟?况且姐夫已有了三、四个,过多也用不着。」
宝珠脸颊通红,用手摸着绣鞋,低头无语。宝林喝道:「你有求于人,还敢挺撞人,我不依你!」,松筠连忙陪笑道:「我不过取笑的话,姐姐们倒当真了。」宝林道:「谁和你取笑!」松筠道:「从此不取笑就是了。」宝林道:「很不顾体面。」松筠道:「请教姐姐,要怎样作难才肯赏给兄弟?」宝林道:「你自己着意。」松筠道:「负荆请罪,好不好?」就取了一枝门闩,走到宝珠面前,请了一个安,宝珠到笑了。
松筠又到宝林面前请过安,彩云等大笑。宝林道:「不识羞的东西,你还没有挨过打吗?今天做出这种丑态来。」松筠道:「真的,从小到如今,不知挨过多少打,二姐姐更狠,还要杀我。」宝林也笑道:「亏你好意讲出来,为个小老婆,也合配这么求人?」松筠道:「家里姐姐,我才这样的,如果别人,我肯去求他呢!」宝林道:「别人怎样,可以倒使蛮劲儿了?」松筠笑着,谢了一声出去。宝林笑道:「也取笑他够了。」宝珠闲谈一会,也回房安息。次日就将公主给松筠收房,两情欢洽。
转瞬宝林吉期将到,合家忙乱,陈设妆奁,批了一千顷田,拨了四个庄头,其余对象,不能细载。各处张灯结彩,挂紫悬红。新房里翠绕珠围,花团锦簇,真是屏开孔雀,褥设芙蓉,说不尽风流富贵。三日前李府送官诰到来,笙箫迭奏,彩缎横披,热闹已极。头一天暖房,就有许多亲友来贺,松筠弟兄接待。松勇又回来了。内里夫人备了酒席,请出宝林,母女两个,大哭一场,宝林略坐,宝珠劝慰,饮了两杯就散席。宝珠选了二十名美女,送给宝林。
正日这一天,文武百官,都来道喜,拥挤不开。黄昏时分,大媒先到,是两位朝贵,松学士同年。少刻墨卿摆齐全副执事,开锣鸣道而来,门前下轿,请亲发出来,迎接上厅,大家见礼,音乐齐作。送过三道茶。墨卿绣衣玉带,骨秀神清,好个风流佳婿,亲友个个称羡。请新人出堂,同拜天地,坐床撤帐,吃百子汤,饮交杯酒。墨卿偷看一眼,宝林美丽如仙,格外欢喜。厅前酒席摆齐,诸客入座,墨卿当中一席,阶下粗细乐吹吹打打,饮到更鼓后席散,送入洞房,女貌郎才,真不知几生修到!二人同入罗帏,如鱼得水,果然千般恩爱,万种风情。
次日早起,拜见姑母,随同二位阿舅平拜了。又请见阿姨,宝珠羞涩涩的,同墨卿见礼,墨卿对他微微而笑。墨卿礼毕,宝珠头一低,忙走进去。夫人含笑,就请墨卿房中坐了一会。三期倒回门,李公夫妇见了媳妇,非常众喜,请了多少亲友,好些女客陪新,到晚双双回家。第四日,松府请会亲,又热闹一日。从此朝欢暮乐,你贪我爱,一个是才人魁首,一个是仕女班头,或评花醉月,觅句裁诗,更有彩云、彩霞,在房中助兴,好不快乐。
时光易过,已到腊月初一,皇上就有恩旨,赐了许多珍奇,还有珠冠蟒服,玉带衮裳,八对宫灯,两对金莲宝炬,传旨文武百官,都要去贺喜。夫人的陪奁,早已齐备,也是一千顷田,四房家人媳妇,紫云、绿云、红玉之外,又选二十四个美女。松筠立意定要将直隶四个当铺,陪送两个姐姐,每人两个。至于珠玉珍奇,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笼、桌椅、器皿物件,不计其数。
送奁那一天,用五千名人夫。松夫人犹以为薄,对不住女儿,于铺箱时又添了十万白银,五万黄金,十串明珠,还要将征南带来的好宝物,并罗华岛的赀材与宝珠带去。宝珠立意不受,说留在家里,要用来取。夫人就着墨卿同几个内亲送奁,一路大吹大擂,好不风光。五千名人夫,也就同出兵一样,挤满了街道。到了许府,有些亲友迎接新亲,墨卿等进去,众家人领着夫头,纷纷搬运,整忙了一天,将新房铺设得锦天绣地,金碧交辉,珠箔银屏,鸾衾鸳被。新房就在左手副宅子里,共是九进,预备他弟兄做洞房的,此刻已摆满了。
墨卿辞了众人回来。晚间夫人备酒席,同宝珠谈了半夜,宝珠十分伤心,母女相抱痛哭,合家陪去多少眼泪。到了吉期,贺客盈门,貂裘满座,门外全副仪仗执事排满。午后,文卿行亲迎礼,松筠弟兄同众亲友接待,文卿一品服,宝石顶,双眼花翎,就用宝珠的品级,更显得骨格清高,丰神都雅,珠光宝气,凤举霞轩,真正是持重如金,温润如玉,人中鸾凤,正好配这个女中丈夫。
家人相陪坐了一会起身,张山人、李荣书两位大媒,领着出门上轿,紫云、绿云、红玉等同二十四个侍女,前走一步,排开执事,好不威光!当先一对奉旨完姻的金牌,鸣锣开道,玉棍拦街,单是衔牌,共有几百对。宝珠自己的官衔,也就不少,阔不可言。其余并着写的,如祖孙宰相,父子尚书,弟兄督抚,叔侄翰林,还有些举人进士,主考试官的牌科,分总写在一起,再加上许府迎亲的全副仪仗,排了三、五里长。
又有京营许多将帅,挂刀护卫,松勇骑着顶马,背上一匹黄缎子,系着上方宝剑,一对对黄执事,拥着诰亭子,龙凤旌旗,白旄黄钺,排列森严。八对宫灯,十六对提炉,引着八人花轿,笙箫鼎沸,仪从纷纭。一路车填马塞,锦簇花团。进了府门,轿子登堂,请出新人,同拜花烛。洞房中宝炬光摇,金炉香袅,灯彩鲜丽,照耀生辉,说不尽风流香艳,富贵荣华。坐床撤帐,文卿心花都开了。
外面文武百官,衣冠剑佩,东厅上是张山人、李荣书两位大媒,同庆宫保、刘中堂、周尚书、赵侍郎、朱祝山、吴子梅一班老辈﹔二厅上是翰詹科道,六部九卿﹔花厅上是些旗员,同些提镇官并京营将帅,正厅上王公大臣,侯伯驸马﹔花园里都是文卿、宝珠的同年相好。酒席不计其数,内里也有好些女客。用过酒席,桂柏华、云竹林等人拉了文卿来,同看新人,又吩咐移过一桌酒席进房。
柏华等走进内间,见宝珠坐在玻璃屏外,花冠绣帔,玉带衮裳,凝重不佻,清华尊贵,越显得千娇百媚,国色天香,果然仙子临凡,花神降世,人间无其丽也!觉得容光射人,不可逼视。一群侍女,分列两旁。诸同年上前,也有叫年兄的,也有称宫保的,大家狂笑起来。柏华道:「松年兄,今天为什么不理我们?难道忘了年家情分了?」竹林笑道:「此刻同秀卿讲不得交情,文卿在这里,就不依你。」
众人取过一枝红烛,一定要看新人。文卿道:「你们不混闹,难道没有见过他么?」众人道:「那不能,平日不如今日好看。」洪鼎臣笑道:「他又是谁?你怎么不叫秀卿了?」柏华笑道:「如今要叫芳卿、可卿才是。」文卿道:「胡说什么。」众人看了又看,个个目定口呆,神魂颠倒。
桂柏华憨跳异常,定要掀起绣裙,看看小脚,罗袜一钩,瘦不盈指,还被柏华在脚尖上捻一把。文卿弟兄上前,拖了众人入席,传杯弄盏。椿荣道:「松年兄何不来用一杯?」竹林道:「人也没理你,真正没意思。」椿荣道:「你不必忙,松年兄时常同我们会饮,我敬他的酒,必定肯赏脸。」说着,便要起身。文卿一把扯住道:「多谢盛情,我代饮罢。」椿荣道:「干你甚事?都是同年,何分厚薄出来越俎。」又庵笑道:「世叔这说,未免有些上当了。」众人大笑。椿荣道:「好吗?你倒取笑我了,莫怪我们给你马桶盖顶。」众人又笑起来。
众人道:「我们行个吉庆酒令,热闹些也好。」柏华道:「要行令,还是那个《红楼梦》的故事,倒很有趣。」竹林道:「说起那个令,秀卿那天也够受用了,气得了不得,连面都不肯吃,只管说要走。」柏华道:「事由前定,偏偏叫他抽到那几个故事,做出好模样来给人瞧,竟弄假成真了。」正在说笑,家人通报,李宫保进来。不知墨卿进来怎样,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二回     闹新房灵机生雅谑 排喜宴卯酒荐辛盘
话说诸同年正在新房中说笑。只见李墨卿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众人起身让座。文卿道:「怎么这时候才来?」墨卿道:「候那边散了酒席,我就赶来的,并未耽搁。」文卿扯他坐下,敬他一大杯。竹林道:「我见墨卿,想起一个笑话来,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道:「请教。」
竹林道:「海里有条大鳅鱼,成了精,兴风作浪,损坏许多海船。龙王知道,带领虾兵蟹将去拿他,费了无限气力,才将他捉住。龙君奏凯回来,犒劳兵丁,封赏将士,失是乌鱼上前,龙君道:『很好,看你铁盔铁甲,勇力过人,头上还有七星,封你铁甲将军。』乌鱼谢恩。白鱼上殿,龙王道:『更好,你银盔银铠,宝气珠光,美丽异常,尤为可爱,就封你伯爵。』白鱼拜毕,鲤鱼又来。龙王道:『鲤鱼带子跳龙门,是一员大将,就赏你子爵,镇守龙门。』鲤鱼谢了才下去,只见王八慢慢爬了上来。
龙君道:『你来干什么?』王八说:『也来请个封典,光辉光辉,免得人欺负。』龙君道:『你这怪物,还想封赠,也不合配。』王八道:『为什么不配?锦衣荣龟,最有体面的。』龙君道:『胡说不通,快撵出去!』王八还不肯走,侍卫下来撵他,谁知龟力大似山力,那里扳得他动?龙君大怒,吩咐取箭射他,左右得旨,乱箭射来,王八头脑上中了两箭,他倒得意洋洋的出去。众人道,『叫你不必进去,那有封典到你?』王八说,『怎么没有封?我也沾个光,弄枝双眼花翎去戴戴。』」众人哄然大笑。
墨卿道:「你这促狭鬼,要打趣多少人!」文卿道:「戴翎子的也不少,你不可得罪别人。」竹林道:「你要挑唆?你再听清了,我说的是双眼花翎,此地只有两枝。这笑话要在正厅上说,就得罪人多了。」墨卿道:「文卿,你还记得王八年兄那个笑话?」
文卿微笑,对他使眼色。柏华道:「你们大家吃一杯,我也讲一个笑话。」文卿道:「免劳照顾。谅你没有好话讲。」众人要听笑话,忙吃了酒,催促他说。柏华说道:「有个大帅,最惧内--」文卿道:「你们讲来讲去,总有一个题目。」柏华笑道:「自然本地风光。」众人大笑。
柏华道:「这大帅南征北讨,英勇非常,但见了老婆,就吓软了,跪地板,舐脚丫,这些差使,也当够下。实在没有法子,就想聚集众将,要商议个主见,回去制服老婆。对众将说道:『本帅惧内,罪都受足了,温柔乡好似活地狱,竟成了个怕老婆都元帅,这样日子怎样过呢,意思要请诸位将军,助我一臂,同去将那泼妇照军法从事,方快我心﹔如能侥幸成功,本帅自有重赏。』诸将道:『愿随大元帅效死,舍命向前。』大帅大喜,穿了戎装,排齐队伍,摇旗吶喊的杀了回来。大帅当先,恶狠狠提刀进房,他老婆瞧见,站起身来喝道:『干什么?』大帅满身发抖,忙跪下来道:『请太太阅兵。』」
众人笑得打跌。椿荣道:「跪地板还罢了,舐脚丫,倒教文卿为难呢。」文卿道:「嚼你的舌头,你是舐惯的。」大家谈谈说说,直饮到三更才散。临别柏华还笑道:「秀卿是战场上个老手,文卿今夜要杀得大败亏输。」文卿道:「胡说!」就进了洞房坐下。紫云送茶,绿云装烟,文卿左顾右盼,目不暇给。紫云就替宝珠卸了妆。
文卿吩咐侍女退出去,自己起身,走到宝珠身边,勾住香肩道:「今日可被我想着了。」又笑嘻嘻道:「你也同我讲几句知心话儿。」就取一杯茶,送到宝珠唇边。宝珠低着头,让了开去。文卿笑道:「到如今还害羞么?」将宝珠抱了过来。宝珠体弱力微,挣扎不得,被他一把扯到怀里,膝上坐下,不住的亲嘴度足,闹个不清,宝珠只是不理。
文卿就将他拖入绣帏,兰桂芬芳,荡人心魄,罗襦乍解,爇香四流,壁合珠联,鸾颠凤倒,真是闺房之乐,有过于画眉者。宝珠的愁思,怕的风和雨,文卿的情兴,偏施雨和风。一点花心,被文卿采战不休,宝珠只得咬齿忍受,云情雨意,初未知也。少刻,云收雨散,文卿看白绫帕上,浸了几点花,心满意足。
二人交项而眠,直到红日射窗才起。文卿还坐着不动,赏鉴新人梳妆,见宝珠侧媚旁妍,颦眉浅笑,较却扇之夕初见时尤媚绝也。越看越爱,若有万种恩情,千般恩爱,仙郎玉女,才子佳人,占尽人间香福矣。
许夫人请了李荣书的夫人,桂柏华的夫人,李墨卿的夫人松大姑奶奶,请女客来陪新,吃扶头卯酒。
再说宝林因婆婆来知会,不得不去,早上起来梳妆,彩云等在房伺候。墨卿走到妆台前坐下,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刻怎样?昨晚我见他那光景,满面愁容,很不自在。」宝林道:「也不能怪他,实在难以为情。」墨卿道:「夜里就乐了。」宝林冷笑道:「亏你做姐夫的说出这种话来,还是表兄呢!不日你妹子也嫁他老二,等到回门,你可以去问他乐不乐。」彩云等微笑,挤眉弄眼的羞他。墨卿碰了一个大钉子,出房去了。
宝林妆罢更衣,打扮得十分香艳,带了彩云、彩霞,同六个侍女四名仆妇。此时天气寒冷,彩云见天阴阴的,恐怕下雪,包了几件大毛衣服,一个锦箧,装些花朵脂粉之类。松筠拨了一个营员骑顶马,八名家人骑跟班马。宝林辞过夫人,到垂花门上车,另有车道,才出大厅,家人上马,后随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雕轮绣辖,似流水一般的到了许府,众女客亦已到齐。
许夫人闻报,接了下来,仆婢扶着宝林进来,莲步轻移,香风已到。许夫人一见,真是嫦娥离月殿,仙女下瑶他,走上台阶,许夫人笑面相迎,一把挽住了手。众夫人出座迎接,宝林有意无意,略略照应。家人佣妇,铺下红毡,请许夫人拜见。许夫人那里肯受?谦之再三,宝林拜,许夫人答拜。宝林先见了李夫人,才与众客相见,不过代理不理,淡淡招呼。然后请出宝珠来见礼,又与各位夫人对拜了。
彩云等见夫人、宝珠等,皆叩头贺喜,一个个珠翠盈头,五彩炫耀,把个女厅挤得满满的。阶下鼓乐喧天,笙歌遍地。新人正席居中,两旁分了十二席,许夫人定席,定要李夫人首席,李夫人笑道:「亲母怎么将家里人当做客来?自然先尽外客。」
许夫人笑道:「不是这等讲来,一来亲母年尊,是个长辈,二来又是个新亲,首席是一定无疑的。况且亲母坐在下面,教大姑奶奶怎么坐呢?」李夫人道:「小孩子家更不能僭越。」谦了一会,李夫人又让众客。
桂柏华的夫人道:「叙齿也是你老人家坐,我们不但不僭你老人家,就连大姑奶奶,我们也不敢僭。」李夫人道:「太太这就太谦了,小辈子也同他拘礼。」桂夫人道:「伯母大人这话差了,叙起年谊来,我们不是平辈么?」许夫人定扯了李夫人首席,西边首席让桂夫人。桂夫人还同宝林谦,宝林说:「婆婆在此,不好抗礼。」就在东边第二席坐了首座,其余叙次坐定。
许夫人各处送酒,见媳妇这般天姿国色,美丽如仙,比当日未改妆时标致百倍,心中欢喜已极。再看看宝林,真是姊妹一样的娇嫩动人,犹如两朵鲜花,争奇吐艳。但看宝林眉目间晕几分杀气,虽然婉而多姿,却是凛乎难犯。李夫人已是个中年人,却骨格风华,仪容娴雅,穿衣打扮,还同少年人一般,英明爽辣的光景。桂夫人同众女客,都是体态端庄,姿容秀美。
酒过三巡,李夫人道:「我想亲母有天大福分,二位少爷已成了名,三位小姐,个个美丽幽娴,只怕你老人家是王母下凡,天仙降世,所以有这些仙郎仙女跟了下来。我们虽非瑶池会上人,今日也就沾了多少光儿。」许夫人笑道:「亲母过誉了,我那里及得亲母?大少爷二十岁年纪,已封了爵位,二少爷又是个词林。这位二东床还是垂髫之年,倒开过坊了,只有我们孩子配不上。」
李夫人欣欣的笑起来道:「亲母说那里话,倒是我的孩子配不上我这个外甥。自小我们姑老爷,就惯得了不得,我们姑太太,更不必讲了,虽不是他亲生的,这两个女孩子比儿子要紧百倍,替他改了妆,连脚都舍不得替他裹,还亏孩子要好,背地里把脚裹小了,不然如今就为难呢。再美貌些也遮不得这丑。偏偏后来又作了官,一点委屈都没受过,孩子脾气惯成了,总求亲母,各事海涵。」
许夫人笑道:「我这个媳妇也非寻常,走遍天下难选第二个,不用说品貌才情,是我们久已爱慕,单讲一件,未曾过门,就先替我家争个世爵,不但小儿沾光,我家世世代代,谁不受他的惠?就讲这件陪奁,是天下没有的,从古至今,也不曾见过。我们方自庆有福,亲母倒说出这种谦词。」宝林道:「我妹子的性气不好,都要太亲母教导,妹夫包容。」
许夫人道:「大姑奶奶,只管放心,小儿同令妹几年交情,可称莫逆,彼此都知道情性,没有个不合式的。况他这妻子,也是心爱的,还敢给他受委屈吗?至于我,更不必虑,我见他饭都要多吃两碗,莫说他做我的媳妇,就教我给他做媳妇,我也愿意。」说罢,自己先笑,众女客也都哄然。李夫人道:「亲母过于言重了,不折坏孩子吗?」
椿荣的夫人道:「怪不得伯母喜欢,这位令媳,不知怎样修来的?大老爷最不服人,讲到令媳,真是五体投地,晚间无事,弟兄两个谈起津津有味,好象说鼓儿词的话﹍﹍」话犹未说完,掩着口笑,桂夫人对他使个眼色。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众女客,讲得好不投机。彩云等另有下席,到坐了几十桌。正席上听了几句戏,放了赏散席。有些女客随宝林进房,同他妹子讲了好一会的话,候李夫人去了,也就告辞,带了一群丫环仆妇,登车而去,许夫人一一相送。
三朝松府请回门,也请了李夫人、桂夫人许多女客。且说宝珠晨起梳妆,要想早早回家,不知文卿什么意思,有些不愿意,装模作样的不肯动身。宝珠拗他不过,心里甚不欢喜。直挨午正,才排齐全副执事出门,松府已请过三次。二人上轿回来,行了礼,文卿被墨卿、松筠请上前厅。
宝珠进房,拉着夫人一只手,不由的珠泪交流,夫人自然也哭了,问他又不肯说。宝林倒看出妹子光景来,不好说破,只得劝慰几句。上过酒席,文卿就要同回,着人进去催促几次,宝珠只是恋恋的,不敢开口。夫人大为不悦,道:「时刻尚早,急得什么?」教人出来说:「太太留二小姐谈谈呢。」文卿竟不奉命,且出恶声,仍然来催迫,夫人还不肯放。宝林也问过彩云底细,早晨情形已知道清楚,就来劝道:「娘让妹子早些回去也好,今日人稠众广,忙忙的不好谈心,不如早早放他回家,明天谢酒,教他早早回来就是了。」夫人未尝不明白,长叹一声,点了头。
文卿进来辞行,宝珠含珠泪登舆而去。次日谢酒,也来得早,去得早,夫人无可如何。许府请会亲,夫人也不肯去。从此文卿待宝珠,暴戾非常,宝珠暗中时常掉泪,当面俯眉承接,曲意逢迎。要说文卿不喜欢宝珠,不必这等朝思暮想,事为何才到手,又闹起脾气来?一则文卿本是公子性儿,二则其中也有个缘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况文卿是个状元之才,自有一番作用,旁人也猜不出来。许夫人待媳妇是好极了,比待儿女还高百倍,千般体恤,万种爱怜,连饮食寒暖,都照应到了,真是含在口里也不好,拿在手里也不好,一点规矩没有,见面就同媳妇闹笑话,引他开心。小姑之中,却还相得,银屏尤其相爱。
宝珠本来品格温和,性情柔软,兼之聪明不露,皮里阳秋,貌若真诚,心怀权诈,出言行事,处处可人,合家都同他说得来,赞他一点脾气没有,不象个掌兵权做显官的人。文卿得了一妻三妾,心满意足,乐不可言。日间作赋吟诗,晚间围炉饮酒,温柔乡无限风情,享尽闺房之乐。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三回     真贤良小心全妇道 浅见识百意振夫纲
话说文卿娶了宝珠,如意遂心,朝欢暮乐。过了几天,落下一天大雪,世界光明,楼台皎洁。文卿、宝珠着貂裘,黄昏时候,房中下了珠帘,绣幙炕上,设着迭褥重茵。夫妻对坐,摆下酒肴,红炉暖酒,炕前烧两个火盆,紫云、绿云在旁行酒。文卿调笑顽耍,又教群婢小拍清歌,好不有兴。文卿笑道:「倚翠偎红,浅斟低唱,正是人间天上,富贵神仙,堪笑人家锦帐中,旨酒羔羊,终不脱武夫气象矣。」宝珠低头一笑。文卿道:「我今天高兴,在书房中写了一幅对子赠你,取来你看如何?」回头着小环到外边同书童要来。
少刻取到,吩咐紫云挂在壁上。宝珠一看,泥金盘龙笺纸,写着对句是:
「帐启九华迎宝扇,妆窥半面卷珠帘。」
落款是簪花学士书,赠宝珠可人。宝珠看罢,心中不悦,微笑道:「这是什么顽皮,你把我当谁,未免错会了意。快收起来,被人瞧见,成什么意思?」
文卿冷笑道:「谁敢管我?偏要挂在这里!」宝珠道:「挂就是了,须知你面上也不甚好看。」文卿道:「我前日见人行那顶针续麻的令,很为有趣,你能赢得我,就把对子收掉。」宝珠道:「怎么行法?」文卿细说一遍,宝珠道:「这也容易,你先起句。」文卿想了想,道:「福履绥之。」宝珠道:「之子于归。」文卿道:「归哉归哉。」宝珠道:「哉字难接呢。」文卿道:「接不来,吃一杯。」宝珠道:「什么接不来,哉生明。」文卿道:「明明在上。」宝珠道:「上天之载。」文卿道:「载驰载驱。」宝珠道:「驱马悠悠。」文卿道:「悠悠苍天。」宝珠道:「天降玄鸟。」文卿道:「鸟鸣嘤嘤。」宝珠道:「嘤其鸣矣。」
文卿思索好一刻,接不上来道:「这令没甚意味,我不来了。」宝珠道:「不来吃一杯罚酒。」文卿冷笑一声,宝珠已将酒送到面前。文卿变色不语。紫云取过杯子来道:」我代了这一杯罢。」笑着一饮而尽,文卿才笑了一笑。又饮了几杯,文卿道:「我又想着个好令,我们何不行一行?」宝珠道:「任你什么令,总难不到我。」文卿瞅了他一眼。宝珠自知失口,俯首无言。
文卿道:「集词牌儿,我先说个样子。」念道:
月儿高,系裙腰,十二栏杆步步娇。
宝珠道:「很好,我只怕说不来。」文卿颇为得意,陪笑道:「说不来,罚酒就是了。」宝珠笑道:「也待我想想看。」略略思索道:「有倒有一个,就是不好,万不如你的。」文卿道:「你说给我听。」宝珠念道:
意难忘,骂玉郎,沉醉东风锦帐香。
文卿不由得叫起好来,又说道:
金缕曲,清平乐,鱼游春水西江月。
宝珠大赞道:「更妙,凑拍已极,而且香艳绝伦。」文卿道:「你再说个好的。」宝珠道:「我那有好的说出来?不过聊以塞责罢了。」随口念道:
念奴娇,惜奴娇,海棠月上玉楼霄。
文卿拍案叫绝道:「词出佳人口,愈觉俊逸清新,我竟愧不如也,我再说一个。」因念道:
醉花阴,楚江情,双劝酒待奴剔银灯。
宝珠道:「底下换了八字,不知我可说得出来。」笑了笑说:
玉芙蓉,一点红,如梦今巫山十二峰。
文卿听他越说越好,心里反不乐起来,再想想自己的实在不如,不免有些妒意,脸上颜色,大为不和。说道:「我同你比酒量,一口一杯,没有巧讨。」回头对紫云道:「暖十壶酒来伺候。」
宝珠道:「那使不得,我不能多饮。」文卿道:「那不能。」就斟一大杯来敬宝珠,宝珠推住杯子道:「请自饮罢,我实在量浅,不能奉陪。」
文卿走过来,将宝珠搂在怀里道:「你不饮这杯,就是瞧不起我,我即刻不依你。」宝珠道:「这是什么脾气,究竟是顽笑还是认真!」文卿道:「说顽笑就是顽笑,说认真就是认真。这杯是你吃定了!」宝珠道:「吃就是了,何必生气呢!你也慢慢让我吃。」文卿道:「我候干呢!」宝珠只得做了几口吃下去。
文卿倒又斟了一杯送来,宝珠道:「真吃不得了,你饶了我罢。」文卿哪里肯依!紫云怕他们争竟起来,忙陪笑道:「从来说将酒劝人无恶意,我们小姐理当领情,但是量窄,勉强不来,方命之愆,还求姑老爷原谅。况且红症初好,就是他要多饮,姑老爷还要阻拦他。」
文卿道:「既不吃酒,我也不强你,好好唱支曲子,我就替你代饮这杯。我叫紫云吹笛子。」宝珠道:「你几时见我唱过来?这不是无缘无故的缠人?」文卿道:「你不必瞒我,快些唱好多着呢。」宝珠道:「什么话,我也不好意思,家里人多多的,听见了成个什么规矩!你也给我留点脸。」
文卿厉声道:「宝珠!请你放明白些,今天看谁拗得过!」宝珠道:「你今日奇了。你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文卿道:「我知道你是个大经略,出将入相,但是在我面前,少要使架子,那些威风如今用他不着了。」
宝珠粉面已红,冷笑道:「你吃醉了。」紫云见这光景,忙上前笑道:「姑老爷要听那支曲子,我来代唱。我们小姐连日受了风,嗓子哑了,唱不上来。不然,姑老爷要唱,有什么难呢。」文卿道:「你知道什么,可别来讨没意思!快去吹笛子,也不必怕他不唱。」
宝珠此时,满面娇嗔,一腔怒气,又不敢发作,低着头默默无言。文卿道:「难伺候呢,究竟唱是不唱?」宝珠还是不语,不免落下泪来。紫云过来,使个眼色,取过笛子,对宝珠道:「唱那支呢?」催了几遍,宝珠长叹一声,用帕子拭去泪痕,才唱了一句「天淡云间」,文卿道:「我最不听《小宴》。」紫云道:「姑老爷点一句。」文卿道:「我不懂得。」宝珠又唱《楼会》,文卿仍然不要,换了三次,唱了支《刺虎》,唱得悲壮淋漓,声泪俱下。
宝珠唱罢,闷闷而坐。文卿又要猜拳,宝珠又得勉强从事,心中总是不欢,粉颈频低,秋波懒盼。宝珠这副绝代花容,无论什么人见了他,百炼钢都要化做绕指柔。他此刻盘腿坐在炕上,一手摸着绣鞋尖,一手将个小指头咬在嘴里,低头无聊,脉脉含情。那种含羞带愧的样子,愈觉娇媚可怜。
文卿越看越爱,心都软了,不觉又婉惜起来,就一把抱在怀里,用手扯他颈上金练子,又弄他耳朵上金秋叶,想出几句闲话同他谈,问道:「你会几支曲子?」宝珠道:「也不多几句。」文卿道:「你姐姐也会唱呢。」宝珠点点头。文卿道:「你们姐姐难说话呢。」宝珠道:「虽然难说话,却是理能服人,并不无缘无故的同人闹脾气。」
文卿嘻嘻的一笑。在他脸上闻了一闻道:「好香。」又握住他一只小金莲笑道:「你的脚真值一千两碎金子,瘦不盈指,全不现呆相,握在手中,又甚棉软,足可助兴。我见的小脚也不少,总不如你们姊妹两个,苗条飘逸,动人爱怜。」扯在膝上,赏鉴一回,笑道:「你还疼不疼?」宝珠摇摇头。文卿道:「这么一点子瘦,难道一些不疼的?」宝珠道:「我十二岁才裹脚,却是疼的难受,连走路都不便当,后来在外边习惯自然,也就罢了。」文卿道:「真吗?我来捏捏。」说着,捏了一把。
宝珠双眉微皱,用手来推。文卿道:「到底叫你受不起了。」宝珠视了他一个白眼,绿云连忙走了开去。宝珠道:「酒也多了,可以放我下去散散罢。」文卿道:「很好,我也不能多饮了。」二人携手下炕,吃了几盏浓茶,摆上晚膳。文卿来扯宝珠同坐,宝珠道﹔「我心里不自在,你请用罢。」文卿道:「没有的话。」就一把扯了过来。
宝珠却不过他,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文卿用过饭,二人坐了一会,就睡了。次日,文卿进衙门,宝珠厌厌的坐在镜台前理妆,紫云在旁伺候,紫云笑道:「不知是种什么脾气,真不容易伺候呢。」宝珠道:「我久已知道有今日,不是早同你说过吗?想起从前的事,好似一场春梦。」
说着,不觉珠泪双垂,紫云叹道:「事已如此,倒不必伤心,随遇而安罢了,况你身子不好,若出点长短来,不是自寻苦吃么?凡事让他些,也就了事。」宝珠道:「我还不让他吗?你是知道的,我在戎马丛中,出令如山,杀人如草,也没有怕过一个人,还不知多少人怕我呢!就连那些蛮寇,都是亡命之徒,见了我个影儿,无不亡魂丧魄。到如今威风使尽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见了他好象怕他似的,一点都不敢强。」
紫云道﹔「这有一定道理,也非偶然。」宝珠道:「我见他同你倒好呢。」紫云道:「这是什么话,他同你何尝不好?不过是这个古怪脾气。」宝珠道:「他同你为何不闹脾气呢?」紫云道:「也不见得。」宝珠道:「从来乐极生悲,我们也过于乐够了,想起来倒难以为情。但我明知不能长久,过一天是一天罢了,何必同人计较呢?不然我﹍﹍」
才说了半句,只听帘钩上金铃响动,走进来一个大丫头,笑嘻嘻道:「少奶奶,太太说这野鸡爪很好,送给少奶奶的,还有几枝人参,昨日人家孝敬太太的,说老山九天,很配少奶奶吃,也教送来。」宝珠见是夫人房中得用的丫环喜红,连忙拭去泪痕道:「又要太太费心,前天给我的参还有呢,倒累你了。上去替我道谢。」紫云收了物件,喜红去了。
许夫人见喜红回房,问:「少奶奶可曾起身?」喜红道:「少奶奶梳头淌眼泪呢。」夫人大为诧异道:「这是为何?」忙教喜红去唤紫云,少刻紫云到来,夫人问道:「紫云,你小姐为何泪下?什么事不如意?」
紫云隐瞒不敢说,当不起夫人再三穷追,紫云只得将昨晚吃酒的话,细说一遍。夫人大怒,冷笑道:「无缘无故的混闹,叫他怎么过得日子呢!」就一迭连声叫唤喜红,叫了桂儿进来。
紫云吓呆了,忙道:「太太息怒,不要带累婢子。姑老爷不在家,到衙门去了。」夫人怒不可遏。只见宝珠走进房,笑盈盈的见过婆婆,夫人一把扯住手道:「好孩子,你看我的面子,不必同这个畜生计较,我自然替你出气。」
宝珠勉强低头一笑。夫人道:「这畜生脾气也是我惯成了,他以后再这样混帐,你只管来告诉我,有我在一天,断不教你受点委屈!」宝珠道:「太太的恩典,是真没有得说的。但恐我薄命之人,消受不起。」夫人道:「孩子,别要挖苦我了,总怪这畜生不好,我总教你过得去。」
宝珠叹道:「太太别替他加罪罢,他那人是不好惹的。」夫人道:「怕什么?有我呢!他别胡涂,他那一件配得过你?」宝珠不言语。夫人道:「现在九天,你将那参多吃点子是好的,我这里不少呢,你可不必省。」
宝珠道:「多谢太太费心,我的还有好些呢。前天娘同姐姐又送了一合来。」夫人道:「今天寒冷,你衣服多加些,我给你那玄狐褥子,你用不用?夜里也要多盖被褥。你身子不好,不要由他的性儿,他很不是东西。」宝珠一一答应。
夫人对紫云道:「少奶奶丸药,可是天天给他吃?」紫云道:「天天临睡,就给他吃了。」夫人道:「很好,怪不得你小姐爱你,连我也喜欢你。我看你倒知事,我就托你了。」紫云道:「太太放心。」夫人道:「就是饮食,你也要用心照管,天气冷,不是当耍的。」只听银屏喊进来道:「嫂子在这里呢!」
宝珠忙迎出来。银屏笑道:「教我各处寻遍了,谁知你躲在娘房里。」宝珠道:「也是才来,早知道妹妹寻,我赶来就教了。」银屏道:「好姐姐,你真会说话,我可当受不起。」夫人道:「你有甚话讲么?」银屏道:「话倒没有什么说的,要请姐姐替我代笔。」宝珠道:「你可不必取笑我。」银屏道:「真的,谁敢同你说笑话!我实在弄不来。」
宝珠道:「妹妹弄不来,只怕我更弄不来。」银屏道:「好姐姐,你不必谦,你比我们高万倍呢。不是我说,就连哥哥也不及你。」夫人道:「你且说什么事?」银屏道:「昨日大雪,坑死我了。」夫人笑道:「什么话!」
银屏道:「今天爸爸见了我,出个对子给我对,好不为难,我说对不起来,爸爸不依,限今天成功。听说舅舅升了直隶,此刻出门打听去了,回来就要缴卷,不然只怕有挨打之苦呢!姐姐你说冤不冤?万分无奈,只得来请姐姐救我,免得妹子挨打。或者明天哥哥打起姐姐来,妹子还来讲个情呢。」说罢大笑。
夫人笑道:「你看这丫头可恨不可恨,他求人还拿人取笑呢!」宝珠道:「你且告诉我,什么对子?」不知银屏说出什么,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四回     识好歹慈姑怜爱媳 斗口角莽汉虐娇妻
前回说银屏请宝珠代笔作对,宝珠道:「你且告诉我什么对子?」银屏道:「道韫吟诗,何事三冬飞柳絮。姐姐,你说难不难?」宝珠道:「果然难,我竟对不出来。」银屏道:「姐姐,你总想得到,不要推辞,一定等我求了哥哥,那时令下来,再对就无趣了。」宝珠笑道:「太太你老人家瞧妹妹,没有个顽笑不开口。」夫人笑道:「他明日到你家说话,你也不要饶他。」宝珠道:「听见没有?你可小心些。」
银屏道:「人家娘自然帮着女儿,没有见过尽替人家说话。」宝珠道:「你也算不得家里人,没多几天,倒给人家去了,还帮你干什么?」夫人大笑道:「狗急的乱咬人罢了,替他对了罢。」宝珠不加思索,说道:「江城弄笛,偏教五月落梅花。」
银屏拍案叫绝道:「姐姐天才,谁人能及!」谢了又谢,夫人点首得意,众丫环齐声附和。夫人问道:「舅舅升了,这话确不确?」银屏道:「不知道。」宝珠道:「今年夏天,舅太爷请我逛西湖,作了多少诗。」银屏笑道:「你同我舅舅讲得来吗?」夫人一笑。宝珠道,「说起西湖,我有个对子,请妹妹对。」银屏笑道:「又来难我了,请教罢。」宝珠道:「不难,很容易对。月漫西湖,送客绿波留别恨。」银屏应声答道:「春回南国,撩人红豆紧相思。」宝珠大赞。
夫人笑道:「你两个工力悉敌,真爱煞人。」银屏道:「我那里比得姐姐,姐姐才貌两全,不知哥哥几生修来的香福!」夫人冷笑道:「你哥哥还不知足呢!」银屏道:「怎样?」夫人将昨晚之事,气愤愤的告诉一遍。银屏大为不然道:「这是那里说起!哥哥太不尽情。姐姐这种人,何处去选第二个?也配糟踏的吗!」夫人道:「原是千人一见,我真不知你哥哥是副什么歪心肝!」
只见绿云进来道:「姑老爷回来了,请小姐呢。」宝珠道:「有甚事么?」绿云道:「只怕是要画么。」宝珠忙忙的辞去,紫云也跟着走。银屏叹道:「他当日在家,是个什么气焰,如今竟肯做小服低,看他有好几分惧怕哥哥呢!」
夫人道:「怎样不是,一点同他不敢强,就同别人也是温温和和,毫不做作,何尝象个掌兵权的人呢?在我们长辈面前,更知道分量。我虽同他一些规矩都没有,他还是必恭必敬的,我实在心里疼他。」银屏道:「哥哥也该将他要紧些才是。他有个旧毛病,不久还发的,就是征南心血用空了,全要调养,着不得气恼。前天紫云同我闲谈,说他在南方做个梦,明明白白,很不吉祥,后来又遇见过老道士,说他是兰花仙女,花神祠还有他的像呢。赠他一首诗,说他不能长久的意思。我看哥哥也要留点神,如果借事生风,闹出乱子来,如何对得住他呢?」
夫人都听呆了,半晌说道:「他怎么没有对我讲过呢?」银屏道:「他不肯告诉人,紫云瞒着他讲的。」夫人道,「那也不足信。」银屏道:「娘倒不要这么讲,说破了倒也很象。娘可知道他身上有一股兰花香?这就是个征验。」夫人道:「你且细讲给我听。」银屏就将梦中之事同老道士言语叙述。
夫人大为惊异道:「如其是真,那怎么好呢?教我老人家,何以为情!」不觉滴下泪来。银屏道:「娘呆了,此刻就悲,烦愁到那一天为止?况且寿命也是借得来的。」夫人道:「我替他多做些福,再教老和尚替他念念长寿经,看好不好?」银屏一笑,点点头。
不说母女闲谈,再说宝珠进房,文卿道:「那里去的?」宝珠道:「在太太房里。」文卿道:「有人请我画一幅岁朝画,我不耐烦画,又不好回他,请你替我代笔罢。」宝珠道:「我画的没有你好,而且笔路不同,这种冷天,不如回他好。」
文卿冷笑道:「我教你的事,不会爽快过一次。不画罢,并不一定求你!」宝珠道:「我不过说的话,你定要叫我画,我敢回个不字吗?」文卿也不回言,走了出去。心里正有气,又被夫人教人唤进去,痛斥一番,凑成十分大怒,回到房中,不言不语的一脸秋霜。
宝珠只当他还是为岁朝图,偷眼看看他,心想招呼几句。见他那严厉样子,倒不敢开口,吓得深浅不是。又见他摔这样砸那样,打鸡骂狗的,闹个不清,宝珠只得说道:「我也没有说不替你画,一点小事,也值得生气?你说要画些什么,我顷刻替你画。」文卿道:「不希罕,谁要你假殷懃?你小心些,停回看我算帐呢?」宝珠忙又陪笑道:「好哥哥,是我不是,你难道不看一点情分?」说着,扯过文卿手道:「画工笔罢,你去指点我。」
文卿大怒道:「我看不惯这种贱相,好不尊重的东西!」说罢,手一摔,宝珠这对窄窄金莲,如何站得稳?跄了多远,幸亏紫云、红玉两个扶定。宝珠靠在桌边,双泪交流,一言不发。文卿已走出房,宝珠不免痛哭起来,紫云等劝了好一会才住,就躲在床上纳闷,连饮食都不吃。
到晚文卿进来,闭上房门,发起狠来,将宝珠叫了站在面前道:「我有句话问你,你这个紫云也该教训教训。」宝珠低着头,不敢回答。文卿道:「他专会搬弄是非,你可知道?」宝珠诧异,只得说道:「那里来的话,他从来不是这个人。」文卿厉声道:「我难道冤他吗?」宝珠吓得倒退几步。文卿大呼紫云,紫云答应,战兢兢站了过来。文卿骂道:「好大胆的奴才,你敢在太太面前挑唆!我昨日怎么得罪你小姐了?你这奴才,信口去胡说,我难道怕你主仆两个狼狈为奸吗?」
紫云答道:「姑老爷别生气,听婢子告诉太太怎么晓得的,叫了婢子去问,我原隐瞒不敢说,当不起太太再三追问,不容婢子不说,这是太太追问,并非我敢去多言。总要求姑老爷原谅,实在不能怪婢子。」文卿道:「胡说!既是你说的,就是搬弄是非。你只好在你松府里这个样儿,我姓许的家是不行的,你少要胡涂,那大架子使不去!况且昨晚事,今早太太怎么就知道呢?不是你,说是谁?」
紫云道:「姑老爷真冤枉死了,你只管去问太太,如果一开头是我讲的,听凭姑老爷处置。」文卿道:「不知分量的奴才,还同你对是非么?你倒认不得自己了,还当你是从前的身分吗?你们没有经过我的利害呢,要叫你们死,一个也不得活!」又冷笑道:「竟忘却自己是个女人了,你们这些奴才,不打是不怕的!」取过一支戒尺,对宝珠道:「替我结实打。」
宝珠听他骂的话,句句关着自己,十分难受,又不敢辨白,又不敢走开,低着头,蹙着眉,一旁侍立。见文卿教他动手打紫云,只是不开口。文卿道:「你敢抗他吗!不要连你没意思。」宝珠道:「要打你尽管打,一定要我打么?难道你打他不得?」文卿道:「我还分什么彼此不成?我要打还怕谁么?谁还敢阻挡呢?今日我偏不打,定要你打呢!」
宝珠埋怨紫云道:「我的姑太太,我教你各事不必多嘴,如今连我都带累了,你还当在家那日子各事由你么?」紫云见这光景,着实动气,冷笑道:「从来说家奴犯法,罪归家主,自然累你老人家受气。但这话本是太太问我才说的,小姐也知道,如今何必教小姐为难呢?姑老爷教打,你就打,有什么要紧!」宝珠道:「我几时打过你来?你我相处十多年,连骂也不曾骂一句。」紫云道:「这也说不得了,素患难行乎患难,小姐尚且如此,况我们当丫头的还在话下吗?」
文卿大怒,站起身,将紫云拳打脚踢。紫云咬了牙,一点眼泪都没有,也不求饶,听他乱打乱骂,倒把个宝珠吓得胆颤心惊,心里舍不得,又不敢上前劝解。再看看文卿行凶模样,好不怕人。文卿打了几下,坐下来,竟将宝珠痛斥一番。
宝珠一句不敢开言,低着头,只是偷泣,倒是紫云不顾利害,还代辨了几句,直闹到三更才睡。宝珠只得忍气上床,文卿还是刺刺不休,宝珠一味的承顺。到了一刻千金的时刻,文卿才有点笑容。
转眼已是年底,松、许各府都有礼物往来,他们富贵人家,自然格外忙乱,张灯结彩,挂紫悬红。宝珠房中也有送来物件,收饰得华彩异常,他本是新房,再点缀一番,更说不尽精工富丽。到了除夕,满房灯彩,照耀争光。宝珠、紫云等打扮得金装玉裹,翠绕珠围,格外娇柔妖艳,到堂上辞岁,陪着夫人家宴,合家欢乐异常。流星花炮放个不住。又庵同宝珠闲谈,去年今夜,正破狮子口,夫人赞叹笑乐。许公捻髯大笑道:「快哉!大有元夜夺昆仑之势,令人闻之,顿生壮志!合席当浮一大白。」众人都笑起来,吃了一杯。
又饮一会,宝珠回房,又庵特地到房中来辞岁,恭恭敬敬的叩头。宝珠连忙还礼,还坐了一会才去。文卿进房,又吃了几杯。宝珠说要进宫去朝贺,文卿倒难住了,又不敢不教他去,教他去又不放心,只管沉吟,不肯答应。停了好一会,勉强说道:「早些回来要紧。」宝珠知他的意思,笑了一笑。五更时候,文卿、宝珠都换了朝服,文卿拜过天地,就同宝珠在父母面前贺喜。弟兄两个随许公入朝去了。
宝珠同金铃、银屏在房中,陪着夫人谈谈笑笑,见日上三竿,宝珠辞了夫人要进宫。夫人吩咐多带衣服,派了护送八名跟班,四个女环随去,又叮嘱早早回来。宝珠答应,在垂花门上轿,由车道绕出来,却好许公父子下朝回府,宝珠的大轿让在一边,候许公等进去。丫环跟班,一个个上车上马,宝珠一直入宫,先见太后,然后见皇上、国母,都行朝贺礼,皇上颇为欢喜,倒同他谈了好半日,又问了些家事,关切非常﹔还说了几句体己话儿,吩咐赐宴。午后才放他回来,赏赐许多对象。
晚间,文卿细问宫中之事,盘了又盘,宝珠好不厌烦,又不敢不理他。次日初二,就回家拜年,到晚才回。过了财神日,宝珠满月,不免有一番热闹。松府吉期到,许府就忙银屏出嫁。初八日过妆奁,夫人作主,吩咐宝珠回娘家,宝珠乐极,很感激这位知趣的婆婆,单带了紫云等六个女环回家。
松府夫人见宝珠回来,喜不可言。少刻妆奁到门,都还成个局面,虽不如当日松府的陪奁,两家并起来,也就忙人。宝珠随处指点,宝林也随着妹子帮忙。这日墨卿回去办妹子喜事去了,晚间才来,宝珠仍在套房歇宿,抚今追昔,未免伤心,连紫云都有感慨。转眼已至吉期,许府原媒本是李公,今日另请两位朝贵领轿。李府媒人却是张山人,松蕃又请了桂柏华。百官贺喜,冠盖纷坛,花轿鼓乐,以及执事之类,都是格外热闹。新房在后两进,收拾得金碧辉煌,珠翠环绕。两位姑奶奶之外,另还有好些女客。西刻,花轿一齐进门,鼓乐喧天,笙箫彻地,请出新人,拜了天地,坐了花烛,两对佳人才子,美满异常,夫人好不欢喜,内外上了酒席。客散之后,送入洞房,真是一刻千金,千恩万爱。
次日又请了多少女客陪新,热闹一日,到晚宝珠辞了夫人要回去,夫人还不肯放,宝珠只得将苦情告诉姐姐,说明天是回门日期,不回去,文卿是要说话的。宝林也知妹子惧怕文卿,就唆掇夫人放他回去。三朝回门,接着会亲,忙个不了。银屏、翠凤都是美丽已极,贤淑无双,银屏尤为出色,夫人心满意足,佳儿佳妇,膝下承欢,足以娱此晚景。
夫人自松学士去后,到今日才真是安然享福。宝林也将家务渐渐交与银屏,银屏精敏异常,才智敏捷,虽不及宝林,也还支持得住,又有公主相帮,格外的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宝林竟将个重担子,卸与两人,心里好不松快。他两人遇到疑难之事,还来请教宝林。从此松府竟是快乐光阴,富贵气象矣!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松宝林酒令戏群芳 许银屏新词翻妙语
前回说松府娶亲非常热闹,接后二十四日,李府娶金铃,二月十二日,许府娶红鸾,排场局面,也与松府大同小异。松勇已带了金子上任去了,夫人倒陪了好些妆奁。几家喜事办毕,众人都乏极了。
一日,宝珠同红鸾到后花园逛了几步,看看景致,虽不及自己家里,也还布置得清雅。二人走了几个亭台,有些乏了,就踱了回来,红鸾请他房里稍坐,宝珠信步进来。丫环茶送得来,姊妹闲谈一会,只见又庵走进房来,看见宝珠,忙抢步上前笑道:「嫂子今天高兴,贵人来踏贱地,难得难得。」
宝珠也起身笑道:「我倒是常来,不过没有见你罢了。」又庵又亲自换了一杯茶、旁边坐下,笑道:「哥哥今天出去早!」宝珠道:「一早出去,此刻还没有回来。」又庵道:「嫂子尽管放心,在此多坐一会,哥哥回来,只怕要到晚呢。今天是云竹林夫人大寿,同李大哥他们一同拜寿去了,昨日他们就约定的。」宝珠道:「不错,今天二十六,提起我也记得,年年请人。」
又庵道:「嫂子那天回去走走呢?」宝珠道:「不定。」又庵道:「初三是要回去的。」宝珠道:「初三也没甚事。」又庵道:「昨日李大哥讲,说你们大姑奶奶请客流觞,哥哥没有回来说么?」宝珠道:「我不知道,你哥哥也没有说。请些什么人?」又庵道:「就是家里几个人,嫂子同他,还有大妹妹、三妹妹。」宝珠笑道:「你肯放你夫人去吗?」
又庵笑道:「大姑奶奶赏脸,我们难道不识抬举的?明天叫他伺候嫂子就是了。」宝珠笑道:「好说。」又庵对红鸾道:「今天哥哥不在家里,何不请了三妹妹、紫云姑娘,来陪嫂子打牌耍子?」红鸾答应,又庵就辞了出去。宝珠又坐了一刻,也就起身,红鸾要他打牌,宝珠不甚高兴,就亲自送他到前边来。
次日,宝林着人来请,呈上一封书柬,正值红鸾、宝珠陪着夫人闲话,夫人问了来人备细,又看了来笺,笑道:「好精工尺牍。」就替他们答应了。宝林见诸客全到,心中畅快。到了上巳,宝林吩咐园中收拾,因为是个流觞题目,就在长堤外枕流吟舍,铺设一色的锦绸绣幙,翠羽珠帘。
宝林一早约了银屏、翠凤、公主,带了彩云、彩霞、彩岚、彩虹等群婢,既各房丫环,还有许多仆妇,先到园中漫漫玩赏。一路香草铺茵,鲜花似锦,鸟啼花落,风和景明。沿堤桃花盛开,衬着杨柳,红绿相间,大家游览不尽。到了枕流吟舍,见水色浸阶,花光映榻,微风一动,连几席上都有个五色之纹。宝林坐着闲话,慢慢候客。
巳正一刻,金铃已到,下了车,在夫人房中坐了一坐,知道宝林等已进园中,就带了丫环到枕流吟舍,宝林等迎将出来,彼此见礼。金铃笑道:「我今天卯正就起身,昨日姐姐说辰正毕集的,我生怕迟了,谁知我们两个嫂子还没有来。」宝林道:「也差不多了。」银屏道:「大姐姐天明就起来,教人来催我几次,辰刻就同我们进园。」翠凤道:「教我们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宝林让金铃入坐,大家闲谈。午初,只见红鸾独来,宝林等迎接进来,问道:「大妹妹,怎么一个人来?我们二妹妹呢?」红鸾道:「三妹妹是不肯来。我同二姐姐辰正就梳妆完了,原想早些回来,不知为什么事,大老爷在家生气,我候了多时,二姐姐吩咐紫云出来对我说,怕大姐姐性急不耐烦,教我先来,他要候大老爷出去才能来呢。」
宝林听罢,默然不语,不觉眉梢微竖起来。金铃、银屏同声说道:「我哥哥也不知什么意思,老大的人,尽闹成小孩子脾气。」宝林冷笑,银屏道:「娘也不知淘过多少气了。」众人看宝林一脸愁烦,不似前番欢喜。直到一点钟时候,听见仆妇报到:「二小姐回来了,在太太房里呢。」
话未说完,只见宝珠领许多女环,姗姗而来,一群蝴蝶拥着一朵花王,莲步轻移,香风已到。宝林抢步迎上来,一把扯住手道:「妹子,你来了。」就拉了进来。众人笑嘻嘻的上前见礼。略坐一会,已摆上酒席,大家推金铃坐首席,次席定要红鸾,红鸾那里肯坐。就扯了宝珠过去,自己坐了三席,四席银屏,五席翠凤,定让宝林,又让公主,公主不敢僭越,翠凤也就不谦,公主末席。说不尽山珍海错,玉液琼浆。
众佳人酒量,虽不甚好,都还能饮几杯。宝林又叫彩云等陪了紫云众人暨各人随来的女鬟,在那遥亭子上饮酒,倒坐了好几桌。正席上用过三道菜,红鸾道:「我们今天要流觞,必须移席到水边,或到船上去。」宝林道:「我不过借个流觞的名目,请诸位姊妹会会,谁当真去做那谬事?」众佳人大笑。银屏道:「流觞虽不必,空坐也无聊,大姐姐何不将前日大姑老爷拿回来那个隋唐酒令,今天取出来试试新?」
宝林也甚高兴,吩咐丫环到外间房里书架上,将那个象牙筹筒快些取来。宝珠道:「不行令罢,谈谈倒亦好。况我也要早些回去,闹开了怕迟。」银屏道:「怕什么!我送你回去。不然我着人同你去,知会娘一声就是了。」宝林愤愤的道:「你也太小心了,今天就不回去,又待怎样?明日我着筠儿送你去。」真是一人向隅,满座不乐。
银屏知道宝林性燥,最不容情,还怕他说出别的话来,不好看相,就忙接口道:「大姐姐快人,出口如见。」少刻,丫环取了筹筒来,宝林对众人道:「这是隋唐上故事,筹筒上注明饮食格式,每人抽一枝,是最公道的。」说着,送到首席上来。金铃道:「我就抽了。你们别给我苦吃,我是不大行令的。」红鸾道:「这怕什么,难道抽出东西来咬手吗?」宝珠道:「妹妹不怕别的,想是怕痛呢。」众佳人始而不解,再这一想,不觉狂笑起来,一个个珠络低垂,明珰乱动,就如花枝招颤一般。
金铃笑道:「你这刻薄鬼,将来都要成个哑子。你此时会说会笑么,见了我哥哥,就不敢多话了。」银屏忙对他使个眼色道:「姐姐不必闲话了,快抽一枝罢。」金铃抽出筹来,是顺义村擂台逢敌手,下注对者为史大奈,对搳三拳。宝珠道:「这个便宜你了。」
金铃欢喜,看对面是宝珠,就搳了三拳,互相胜负。金铃道:「还是依坐次呢?顺次序呢?」众佳人道:「顺衣领好。」金铃就将筹筒送到肩下红鸾面前。红鸾抽了一枝,是杨玉环承恩夺宠,下注并坐为玄宗,玉环跪敬三杯,又同玄宗吃了交杯。
众佳人笑道:「我们有好模样看了。」红鸾道:「我不来这个令,你们有意顽我的。」众佳人道:「什么话,是你自家抽的,怪得那个呢?」红鸾道:「不然,让我另抽一枝。」宝林道:「好便宜事,酒令严如军令,那不行。」银屏道:「你别强,大帅现在这里呢!」红鸾挡不过众人七嘴八舌的逼迫,只得擎了一杯酒,对金铃屈了一膝,送将上来,金铃笑而受之。敬到第三杯,金铃又笑道:「妃子生受你。」众人叫好。
红鸾又取了一杯,吃了几口,送到金铃樱桃口边。银屏笑道:「你同我哥哥吃交杯,又和我姐姐饮交杯,到底给谁是好?你只个逢人爱,不是事。」红鸾瞅了他一眼道:「你们姐妹威风别使尽了。」筹筒轮到公主,抽了一枝,薛冶儿舞剑分欢,下注舞剑一回,不能者,跪敬合席三杯,另抽。众佳人道:「好极了,偏偏是他抽着这枝,除了他,别人抽着,只好做磕头虫子了。」众佳人道:「美人舞剑,真正奇观。」
宝林是格外投其所好,就吩咐丫环取剑。公主道:「大小姐此刻已舞得上好,你们何不请他?」红鸾道:「大姐姐今也会么?」宝林笑道:「你别听他嚼蛆,我才学了几天,就说会舞剑了。」丫环捧过剑来,公主掣出鞘来,锋利非常,光华夺目。金铃道:「我瞧这宝剑,倒有些害怕。我佩服你们在沙场上打仗,怎么这样大胆?」公主笑道:「这怕什么,我们自幼儿杀人无算,全不动心。」宝珠道:「你们没有见他同木都统那场恶战,连我看见,也觉骇然。」
公主一笑,移动金莲,走到台基上。众佳人都走出来看,连下席上丫环仆妇,听见舞剑,也围拢上来。公主笑盈盈,不急不徐,乍翔乍翱,逞弄些美人态度,犹如蜻蜒点水,蝴蝶穿花,渐渐的舞得紧了,就是一片彩云,在空中飞荡,舞到好处,剑也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见一道白光,在阶前滚来滚去,谡谡风声。舞了好一会工夫,将剑收住,好似雪堆消尽,现出一个美人来。
众人都看呆了,人个称奇叹异。见他衣裳楚楚,笑容可掬,气不喘,面不红,头发一丝不乱,众佳人都说真是大观,今日见所未见矣。大家入座,恭贺三杯,又吃了几样菜,派银屏抽筹。银屏抽了一枝道:「妙计一良友归唐,下注与对座者猜枚,猜得着,对座者饮一杯,猜不着,对座者问几件疑难故事,答不出来,罚十大杯。」看对座是红鸾,银屏道:「好姐姐放宽松些。」红鸾道:「难得你会取笑人。」银屏笑道:「罢了,你看我哥哥分上罢。」红鸾道:「谁同你讲闲话!快背过脸去,我给你东西猜。」
银屏转过身来,红鸾取了一颗莲子,用酒杯盖好,道:「你猜罢。」银屏道:「教我猜什么呢?」宝珠就踢踢银屏的脚,银屏一时糊迷,心中不解,看着宝珠。宝珠又用牙箸在炖鸭子里拨了一拨,里面有些火腿、莲子、薏仁之类,银屏又会错了意,说道:「火腿。」宝珠大笑起来,银屏道:「很好,你们到底是妯娌两个,帮着他顽我。」
宝珠道:「我倒是好心,你说冤不冤?不怪你自胡涂,还怪人呢。」红鸾掀开酒杯,飞两句诗道:「偷将莲子瞒人嚼,一点相思苦到心。」众佳人赞好。银屏道:「既是莲子,二姐姐为何踢我脚,教我如何得懂?」宝珠道:「你裙下难道不是一只金莲?一定要算条火腿么?」众佳人哄然大笑。银屏道:「不谈了,请问罢。」翠凤道:「姐姐想几件顶难事问他。」银屏笑道:「你叫他难我作什么,无非要我罚十杯酒。」
翠凤嘻嘻的笑道:「就是这个意思。」银屏道:「你只管问我,不过正史十三经,旁搜廿二子,我都不惧。」红鸾道:「你别夸口,我虽个正史,却要算得个外史。孔圣人七十二门人,几个冠者?几个童子?」银屏道:「三十个冠者,四十二个童子。」红鸾道:「何以见得?」银屏道:「冠者五六人,五六三十﹔童子六七人,六七四十二。」红鸾道:「三千门弟子,日后那里去了?」
银屏道:「当兵去了。」红鸾道:「何以见得呢?」银屏道:「你没听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红鸾道:「周瑜父亲同诸葛孔明的父亲,叫甚名字?」银屏道:「周瑜的父亲叫周既﹔孔明的父亲叫诸葛何。」红鸾道:「何以见得呢?」银屏道:「你不听见周瑜临死时,还说道:既生瑜,何生亮?」红鸾点头:「说得好,我吃一杯。」众佳人笑道:「真是强词夺理,这些话也只配你说说罢。」银屏掩着口,只是笑。金铃道:「我妹妹心里不知有多少乐处,只是他一个人笑。」
银屏笑道:「我是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宝林道:「银屏这一笑,不但不讨人厌,而且令人爱看他,笑里藏娇,憨时转媚。」翠凤笑道:「我再替他添两句考语,除去二松,数卿为最。」宝珠笑道:「这个卿字下得有趣。」银屏道:「二妹妹口才,如今也好了。」红鸾道:「跟你陶熔出来了,说起笑来。我再问你,《四书》上有多少笑字,你能数得出,我才服你。」
银屏笑道:「你是数了来难我的,教我那里知道?待我想看。『不言不笑』,『不取乎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倒是三个笑字。」红鸾道:「还有呢?」银屏道:「巧笑倩兮,夫子莞尔而笑曰。」红鸾道:「没有了?」银屏道:「急什么,等我慢慢想。」沉吟一会道:「王笑曰,王笑而不言,已有七个了。」红鸾道:「只有七个么?」银屏道:「以五十步笑百步。」红鸾道:「好了,八个了。」宝珠道:「好象十二个。」红鸾目视宝珠而笑。银屏道:「还有四个那里去寻?」
凝了凝神道:「胁肩谄笑,其为士者笑之。」公主道:「只少两个了。」银屏道:「这两个真难。」想了一会,忽然笑道:「有了,则已谈笑而道之,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红鸾道:「亏你。」众佳人赞了几句。宝珠取过筹筒,笑道:「我抽枝好的。」顺手掣出来一看,道:「好累赘。」不知筹上写的什么,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六回     宴宾客李府设华筵 撒娇痴阿姐闹标劲
话说宝珠取过筹筒,顺手掣出一技,乃是李谪仙醉草《清平调》,下注上座者为玄宗、杨妃,并坐为高力士,玄宗亲手调羹,贵妃进酒,力士脱靴,谪仙饮三杯,力士问他爱的是酒么?吃了酒能做诗么?做了诗,还要饮酒么?吃醉了,还吃不吃么?每问一句,答一句诗,说不出来罚酒。
宝珠笑道:「好累赘。」众佳人笑道:「只怕难住你了。」金铃道:「我是玄宗。」对红鸾道:「你做妃子了,我们有例可循。」宝林道:「大妹妹今日注定作妃子了。」众佳人一笑,金铃道:「我是玄宗。」倒了半碗汤,调凉了递给宝珠,红鸾过来,敬了三杯,宝珠都饮干。银屏笑道:「待奴婢来脱靴。」就低头将宝珠一只金莲握在手中。宝珠道:「这样使劲,捻得人怪痛的。」银屏笑道,「好个女学士,这对尖尖金莲,不盈一握,真个香温玉软,我见犹怜。张君瑞定过价,足值一千两碎金子。」
宝珠道:「不劳过誉,快些问罢,我的脚怕疼,受不起你捻。」银屏问道:「你爱的什么酒?」宝珠答道:「我爱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银屏问道:「你吃了酒能做诗么?」宝珠答道:「我怎么不能?--石上题诗扫绿苔。」银屏问道:「你做了诗,还能吃酒么?」宝珠答道:「怎么不能?--但使主人能醉客。」银屏问道:「你吃醉了,还吃不吃呢?」宝珠答道:「吃醉了还是要吃的,--一樽聊为晚凉开。」
众佳人齐声大赞道:「真好心思,而且敏捷,我们不能不拜服。」宝珠也甚得意,到谦了两句。翠凤抽了一枝清夜游昭君出塞,下注弹琵琶一套,唱曲子一支,上座为炀帝,萧后贺三杯。这些乐器早已预备现成,送上琵琶,金铃道:「我今天皇帝做够了。」对红鸾笑道:「又要借重做皇后了。」红鸾道:「此刻轮不到我,派二姐姐了。」宝珠道:「筹上是上座,我是对席,怎么是我呢。」红鸾道:「我们是开席坐的,你虽是对席,却是二席,你不信,问大姐姐。」宝林道:「妹妹不必强,难逃公论。」
宝珠只得依了,同金铃贺了酒。翠凤年轻面嫩,弹了一会琵琶,一句唱不出口,脸涨得通红,众佳人,发笑。宝林道:「他实在为难,谁代他唱罢。」就唤了彩云过来。众人还不肯依,宝林道:「罚他一杯酒就是了。」彩云唱「出塞上一枝山坡羊」,众佳人道:「好!本地风光。」宝林道:「派我来了。」手里掣口里叫道「好的」,看筹,是众娇娃剪彩为花,下注用「剪彩为花」四字流觞,集《毛诗》两句,说并头、叶底、参差、同心、连理并蒂各花名,合席贺双杯。宝林笑道:「好虽好,就是费心些。」想了一想道:「二月春风是剪刀--二妹妹吃酒。」宝珠饮了一杯。
宝林随口说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大妹妹吃酒。」红鸾笑道:「二妹妹支派到大妹妹的,姐姐太象意了,也想想这个彩字,是不是还要人吃酒呢?好好替我罚一大杯。」宝林笑道:「一点不得放松,真正利害。」又说道:「花为四壁船为家。」金铃、宝珠各一杯。宝林道:「桃花依旧笑春风。」金铃又饮了一杯。
宝林先说:「并头花了﹍﹍」众佳人道:「自然。」宝林道:「长发其祥,春日载阳--长春是个并头花。」众人赞好道:「长春二字,妙出天然。」宝林道:「伐木丁丁,其香始升--丁香是叶底花。」众人道:「果然是个叶底花,我们恭贺一杯。」宝林笑道:「我说得好,派你们贺,为什么倒罚起我来了?」
众佳人笑道:「何尝是罚,不过替你助兴。」宝林只得饮了。又说:「春日迟迟,芄兰之叶--春兰是个参差花。」接着说道:「日居月诸,有齐季女--月季是个同心花。」众佳人笑道:「他是那是想来的?这般敏捷!」红鸾道:「这令你们行过几次了?」公主道:「还是头一回,前日大姑老爷在云府拿回来的,就是张山人新作出来的。」
宝林又说道:「南有樛木,堇茶如饴--木堇是个连理花。我说完了,你们贺酒罢。」红鸾道:「又要罚了。」宝林道:「我没有说错什么。」红鸾笑道:「你说完了么?」宝林道:「怎么样?」宝珠道:「姐姐还有并蒂花没有说呢。」宝林道:「被你们闹昏了。」又想了想说道:「朝宗于海,蔽芾甘棠--海棠是个并蒂花。」
众佳人个个叹服。金铃问道:「大姐姐,《诗经》上可有三个字的花名么?」宝林沉吟片刻,说道:「吁嗟乎驺虞,西方美人,南有樛木,赠之以芍药,这都是并蒂花。」金铃道:「亏姐姐想得到。」宝珠道:「并蒂花多呢,我还有两个:既见君子,吉日庚午。亦孔之将,彼黍离离。」
宝林愁然不乐道:「园亭酌酒,姊妹论心,欢会正长,为何说出将离二字?」宝珠双泪溶溶,低头不语。众佳人见这光景诧异。银屏忙陪笑道:「我们替大姐姐贺令,大家都吃两杯。」红鸾又故意打趣,笑道:「大姐姐真是个狠人,顺口讲了几句白话,就教合席吃酒,我们这些小妹子真弄你不过。怪道我哥哥被你制服得一强都不敢强。」
宝林才有点笑容道:「你替他出气么?」银屏笑道:「你不是替大姑爷出气,倒是替他加罪。」众佳人大笑。金铃道:「我算算,今天席上有几个狠人?」红鸾道:「真狠人只有三位。」宝林道:「人都有点子间威,只有我二妹子是个可怜人。教我去一天,也不能相处。」银屏道:「这话是真的,我不是唐突大姐姐,你们二位,换了转儿就好了,我们那个哥子,我就很不如意。他在家里,我为二姐姐,没有同他大闹过吗?我只恨二姐姐没有算计。」
说着,对公主呶呶嘴道:「要把瑶姑娘带去,也振作多少威风。」宝林叹道:「我姊妹当日何尝不计及到此?然而难呢!他是顾的家里,筠儿这东西,不是你两个,还了得吗?」红鸾笑道:「世上女人总是象你三位,男子还过得日子么?个个人都要挂印了。」金铃笑道:「怪道做元帅的掉了转儿,还是怕呢。」
众佳人说说笑笑,用了些点心散坐。红鸾就拉了金铃到内阁下棋,宝林在旁替金铃指点。红鸾道:「你两个下我一个,就赢了也不算本事。」金铃道:「我就不要人指点,也赢得你。」
宝林大笑,就同宝珠在一旁谈心。银屏在石栏钓鱼,翠凤同公主折了许多柳枝,在大桥石瞪上编花篮儿﹒彩云、紫云立在个小亭前,叙一番的契阔。宝珠同姐姐说了一回家事,起身道:「我到娘房里去去就来。」唤了紫云进内,随身的一群丫环妇女,都跟在后面。
众佳人顽耍,看看时刻已有夕阳西下之时,宝林道:「请家里去坐罢,晚间园中不甚便当。」红鸾道:「二姐姐呢?」宝林道:「他先进去了,在娘房里呢。」众佳人携手入内,一路上衣香鬓影,意绿情红,穿过了好些雕栏画槛,曲径洞房,由明巷转到宝林第三进来,就在内外看了一遍。金铃笑道:「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姐姐这个阿娇。」宝林笑道:「看你是个老实人,也会说笑话。」银屏道:「他倒是老实话。」
众佳人又到两个套房里,同暗房里都看到了。出来坐下,着丫环前面去请宝珠。少刻丫环回来说道:「二小姐怕迟,先回去了。」宝林听了,长叹一声,凄然无语。众佳人个个点头叹息。红鸾道:「也怪不得他,气是难受呢!今天早上就不愿意他来,不知怎样商议才得来的。」金铃道:「我哥哥未当不欢喜他,有时当个宝贝似的,有时又去寻事他。二姐姐倒都是这个样子,宠辱无惊。」
银屏道:「你们听将来有笑话闹呢!我家这一位,发过几次狠了,他性子比火还烈,野蛮非常,虽拦他不听。况且他这两位姐姐,比娘还尊敬,只怕明日要闹到叩阍而后止。」说着自己失笑了。」宝林道:「我的妹子不中用,硬挣不来,有话又不肯家来讲,我所以不替他出气。」红鸾道:「大姐姐这话错了,这样正是他的贤慧。论他的身分儿,还怕谁?此刻如果强起来,人未必不说现成话。」银屏道:「正是,久已就有人料他不安其室。」宝林道:「图个贤慧虚名,不知受多少委屈!」心里很不快乐,草草请客上席,用了晚饭,各散。
再说宝珠回去,幸喜文卿尚未回来,宝珠心里才安,就到上头,走了一走,进房更衣。晚间文卿到家,也没有深问,就含糊过了。三月内刘相疾故,许月庵入阁,李荣书推升吏部,未免又有一番庆贺。四月初一是李夫人寿辰,宝林一早打扮齐整,按品级大妆,约了银屏、翠凤、公主一同到李府来,金铃迎接进内,拜了寿。少刻就有女客来到。红鸾也回来了,夫人问道:「你二姐姐为何不同你一齐来家呢?」
红鸾皱眉道:「只怕今天不得来。」夫人道:「怎样?」红鸾道:「大老爷不答应。」夫人道:「为什么不答应?」红鸾道:「大老爷是这个脾气,从来不愿意他出来。」夫人道:「没有的话。」吩咐仆妇去请。少刻回来说:「二姑奶奶来不成,今天有事呢。」夫人道:「有什么事?」仆妇道:「是这么回的,奴才也没有敢问。」夫人道:「胡说!有何要事,连个舅母生日都不教回来!替我再去接,同他太太讲,说我的意思,一定请小姐呢!」仆妇又去,依旧空回。
夫人道:「怎样?」仆妇道:「紫姑娘出来说,小姐今天万不能来,改日补祝罢。」夫人道:「到底今天有甚事?」仆妇道:「奴才在外间,听见姑老爷好像骂人似的。」夫人道:「你听见小姐讲什么?」仆妇道:「没有听见小姐开口。」夫人道:「我教你上去对他太太讲的呢?」仆妇道:「紫姑娘挡住,不许我上去,又赶我快走。」夫人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宝林见他往返几次,都没有开言,此刻激成十分大怒,蛾眉倒竖,凤眼斜睃,卷起大袖子,指环腕钏,叮珰乱响,厉声道:「我妹子卖给他家的吗?太不是东西!他少要胡涂。难道我姓松的受人欺负过不成?他家也打听打听,谅他家几个芝麻官儿,我松、李两家,还拚他不过么?那种不尽情的人家,如此混帐,令人呕气,今天偏要接定了。」一片声教进去请二少爷来。
宝林怒极,也顾不得金铃、银屏的礼面,夹七夹八的发作一场。夫人见媳妇动怒,一句不敢阻拦,反在里面助兴,连忙附和道:「我们大姑娘说话,一点不错,真是气人不过。他家现有姑娘在我两家,我们这般好,不讲礼吗?最好教筠儿去接,不然就教我们老爷同他老爷子讲讲去,太以势欺人了!他家也有两个耳朵,我们大姑娘从小到此,如今谁敢逆他一点子?今天引动我们大姑娘生气,只怕他没有分儿要了。」
银屏唬着了,忙赶紧止住仆妇,不必出去,就对宝林陪笑道:「大姐姐真正别生气,我哥哥实在不好,我明天同娘说,告诉爹爹,总教我大姐姐过得去。我明天替舅太太做生日,请二姐姐回来,乐一天,何必定要今日呢?如果教了他去,有许多不便,他性子本来燥烈,又是奉大姐姐的命,还怕谁呢?我哥哥又是个不知事的,只一去,顷刻就闹出乱子来了。」
宝林道:「我也不管!」银屏道:「好姐姐,看妹子面上,给妹子留点地步,明日二姐姐不回来,听大姐姐处置。」夫人也劝道:「这原是件难事,从来说打不断的亲,孩子要在人家过日子呢,我劝你就些罢。」金铃道:「不怪太太、大姐姐生气,真是令人过不去。我妹子的话不错,明天我也回去,连娘都不得作主,定要告诉爹爹呢。况我二姐姐,那一件配他不过?凡事又千依百顺的,我哥哥真个不知道好歹!」翠凤道:「我看倒不必胡闹,反替二姐姐加罪,就接回来一天,也不能不放他家去。」
宝林冷笑道:「我就不放他家去,人又能奈我何!难道我家还养活不起他吗?也还不致于要兄弟给他饭吃。他这几年,也曾替家里挣些家私呢。」红鸾瞅了翠凤一眼,说道:「那里来这些闲话,不是火上添油吗?不会说话,少要多口。」又对宝林陪笑道:「小孩子家不知事,说出话来又好气又好笑,大姐姐不要理他。」
夫人生怕媳妇生气,忙说道:「翠儿也不小了,还这么胡涂,一点不顾大局。」翠凤被众人说得满面桃花,走了开去。这里众人齐声劝解,宝林气略平些。只见墨卿、莲波陪了又庵进来拜寿。众佳人回避,不知进来怎样,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七回     重国色画阁看梳妆 赏名花芳园集词句
话说又庵进来拜寿,同夫人见过了礼,夫人在又庵面前,狠发作几句,又庵唯唯而已。金铃请了又庵进房,告诉他刚才之事,几乎闹出乱子来,说哥哥过于不尽情,恐怕激变,教又庵回去,悄悄禀知母亲,劝劝哥哥方好。银屏又说松筠蛮野性暴,加之刚强,这位大姐姐娇痴,性烈如火,都不是好惹的,万一闹起气来,大家面上总不好看。又庵一一答应,嘱咐妹子们在其中劝解。坐了一会,就到前边去了。
到午后,文卿才来祝寿,倒是吃了晚饭才去的。内里女客已散,宝林直等送过客辞了要走,又被李公叫住,扯了进房,调笑好一会,才放出去,已是三更。宝林到家,在夫人房中略坐,银屏等是先回来的,大家出来先谈了几句,宝林就回自己香闺。正坐在妆台上卸妆,墨卿也回来了,就坐在画屏东畔,捧了一枝水烟袋吸着烟,细细的赏鉴。见了宝林解了芙蓉帔,褪了鸳鸯百折裙,摘去了满头珠翠,随意挽了个懒梳妆,斜插一股金钗,鬓边插一朵金凤花,天然俊俏。解去明珰,换上一对小金坠儿,身上单穿一件玉色绣袄,下边露出大红洋绉镶边大脚裤,双钩翘然,趿了一双瘦苗条四寸许妃色花鞋,越显得风流潇洒,妖媚妖娆。
墨卿动魄消魂,神摇目眩,眼不转睛的观看。宝林道「好没正经,你难道不认得我?」墨卿笑道:「我看你月容花貌,千娇百媚,柳眉晕然,愈见风情,凤眼含威,转增媚态,就时时刻刻的看,也看不厌。」宝林嫣然一笑道:「下作东西,嚼蛆呢,也亏你好意思。」墨卿见他这一笑,横波一顾,香靥洄涡,真个倾国倾城,无双绝品,爱得了不得,不由的站起身来,勾住双肩,温存一会。彩云等立在旁边,微微含笑。墨卿就将水烟袋装了几袋。
宝林起身进了房,正盘腿坐下,墨卿随后跟来。彩云送上一盖碗茶,宝林接在手中,慢慢的细品。抬头见壁上少了一枝宝剑,忙问道:「我那枝剑呢?」彩云道:「前天拿到花园里舞回来就搁在外间房里了。」宝林道:「明天还挂在原处。」彩云答应。墨卿笑道:「终日讲究宝剑,究竟心里想杀谁?」宝林道:「你替我小心些好。」墨卿道:「欺负我可以,杀我只怕不能。」宝林道:「杀你再商量,先给我欺负够了。」
墨卿笑道:「一定这么狠的,那笔账﹍﹍」宝林微笑。墨卿道:「我明天送你一枝好宝剑。」宝林道:「你是那里得来的?明早就取来我看。」墨卿道:「太性急,要限我三天。」宝林道:「做什么?」墨卿笑道:「也待我着人到铁匠铺里去打。」宝珠啐了一口。墨卿道:「你这些剑,难道不是铁匠铺里造出来的?」宝林道:「你知道什么,我床上挂的这枝剑,真正是宝贝,砍铁如泥,吹毛得过,上品的,轻如风,明如月,红似朱砂,白似雪。」墨卿笑道:「赞语倒不坏,可惜白用的了。」宝林道:「不信,你取下来瞧,」
墨卿走进镜屏,将剑取在手中,见鞘子上七宝装成,金镶玉嵌,微笑道:「买椟还珠,信不诬矣。」宝林道:「你别瞧不起,只怕你还掣不出来呢。」墨卿用手去拨,果然不动分毫。宝林道:「何如?」墨卿道:「这是什么缘故?」宝林笑道:「他欺生呢。」说着,随手掣出来笑道:「你就会拔剑么?你只知道几句烂文。」墨卿笑道:「你休轻视我,我也曾掌过兵权,立功沙漠。」宝林道:「不害臊,你这点功劳亏的谁?敢还夸口呢!」墨卿笑道:「我被你轻薄极了。」
取过剑来一看,但见光华夺目,锋利非寻常,赞道:「果然好宝剑!」宝林道:「你是井底之蛙,同你难讲,我这个剑是我老祖太爷遗下来的,本是一对,那枝送给我妹子,他带去平南,杀人无算,算起来,这两枝剑决首千万,尚如新出于炉者。到了天阴还啸呢,铮然有声,挣出鞘子几寸,你看见定要骇怕。我妹子那一枝,尤其作怪,时常吐光,上边新鬼故鬼,也不知多少。」墨卿道:「二妹妹威风真使尽了,当日在南,杀人如麻,动不动斩首示众,呶呶嘴,人头就献上来。那天杀那个讷都统,一军皆惊,好不利害。」
宝林道:「你杀过人没有?」墨卿道:「怎么没有?我在福州,获得两名奸细,那时二妹去亲夺龙岩,我未及通报,就吩咐杀了,后来还有些懊悔。」宝林笑道:「这就是你平南的经济。」墨卿笑道:「我却不能如二妹妹胆大好杀,他还亲手杀人呢!你没有见他那光景,满面威光,一团杀气,虽然姿容绝世,娇韵欲流,却是英气逼人,严威难犯。及至如今看起来,杀气化为柔情,威光变成媚态,当日令人可畏,今日令人生怜,而且贤淑无双,不象个掌兵权的,昔年气概,半点全无。文卿这样胡闹,他还曲意逢迎。」
宝林冷笑道:「天下事是这样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人是贱的,况男人更不是东西,给一点脸就象意了。」墨卿道:「好利害,怪道你来压我呢!」宝林道:「你少要说东指西的,我不受人挖苦,看你口里如今时常不逊,我都没有计较你,你要想来制服我,别要想迷了你那胡涂心。」墨卿陪笑道:「原是闲谈的,你倒会错了意,教人不敢多说话了。家庭之间,那里没有个大意?」宝林道:「在我面前却要小心些,我是听不得一句话。我做了一世的兽医,难道狗肚皮里那点肠子还看不出来吗?」
墨卿笑道:「多承抬举,我竟当受不起。」宝林道:「你还同我阴三阳四的么?我受不得这气。」说着,眉梢微竖起来。彩云忙在旁边,使个眼色,墨卿赶紧陪罪,笑道:「那里来的话,我气过你么?我们不谈了,想两句别的话说吧。」宝林道:「说得好容易,你得罪了人,就不谈了,还没有这么好讲话呢。」墨卿道:「好大妹妹,我陪罪,好不好?」就连连作揖。宝林也不理他,墨卿道:「人多多的,不好看相,不然就磕个头又何妨?」宝林道:「谁希罕你的那几个狗头?」墨卿笑道:「本来也磕多了。」彩霞笑道:「我们走了出去,让姑老爷磕头。」彩云笑道:「他难道还怕人呢,连挨打我都见过的。」
墨卿笑道:「又胡说了,这丫头专会造言生事。」宝林道:「看你也不怕羞。」墨卿道:「这怕什么,自家夫人,又不是外人。」宝林不觉也笑了。又谈了一会,彩云已熏了绣被,两人一同安寝。墨卿不免又有一番恭维,自然竭力尽心地报效。
次日一早,银屏就赶回家,就将昨日宝林生气的话,告诉夫人。夫人并不知道,听见这话,也恨儿子不该,倒恶狠狠地骂了几句。银屏就到哥嫂房中,同文卿说要接嫂子玩一天。文卿见他亲自来接,心里疑惑,知道另有缘故,也不赘了,亦不深追,就答应了。银屏催宝珠妆饰,去辞夫人,夫人倒很不过意,安慰了好些话。银屏同宝珠一径到李府,红鸾、翠凤昨日都没有回去,只着人请了宝林、公主来。银屏自己吩咐,备了酒席,姊妹们谈谈笑笑,顽了一天,到晚才散。
一日,宝珠早起无事,文卿又出去了,知道园中芍药盛开,就带紫云、绿云想去逛逛,因红鸾感冒了,也不曾去约他主仆三人。慢慢踱进花园,首夏的时候,百卉争荣,万花齐放,浓荫积翠,好鸟依人。山不高而秀雅,水不深而澄清。宝珠细细观赏,乐而忘归。又在簪花馆看看芍药,红黄紫白,种种不同,香气袭人,花光耀目,宝珠凭栏而立,紫云在一边,绿云在花间小步,引得那些蜂蝶,在栏杆边飞来飞去,嗅味寻香。
且说文卿回来,不见宝珠,问道:「少奶奶呢?」红玉道:「少奶奶带了紫妹妹、绿妹妹到园里去了。」文卿就赶到园中,料定他们去看芍药,一直寻到簪花馆来。远远见宝珠凭着雕栏,柔情脉脉,若有所思,文卿反藏在花丛背后看他。但见衣香鬓影,人面花容,彼此迷离相映,细比起来,竟这些花相总不如他一朵花王。
听见宝珠唤紫云道:「我们也好回去了,少爷回来,知来看花,又要讲话呢。」紫云道:「还早,就知道也不要紧。」宝珠道:「我也乏了。」说着,就绕出画阑。文卿蓦地出来,宝珠看见文卿,就呆呆站住。文卿问道:「你又出来了?」宝珠不语。文卿道:「本来出来惯的,怎么坐得定呢。」宝珠道:「也是才出来的。」
文卿冷笑道:「早就该出了。」宝珠道:「回去就是了。」文卿道:「我来了,你自然要回去。」宝珠低头不语。文卿携着他的手,步进花丛,文卿见千红万紫,心里爽快起来,扶住宝珠的香肩,不住的赏玩。一时高兴,吩咐取酒来赏花,绿云赶忙去了。文卿又在花园走了几步,笑对宝珠道:「看你双脸微红,一肩香玉,这些名花虽好,总不及你这解语花儿。」宝珠低头一笑。
绿云已领了四个丫头,捧着酒肴来了。文卿就教台基上铺了锦毯,摆下酒肴,拉着宝珠,席地而坐,教紫云、绿云也坐了。饮过几杯,文卿不住的捻手捻脚,谑浪笑傲,颇为高兴。文卿道:「我对美人赏名花,二美具矣。」紫云道:「这类芍药花种类颇多,我们园内都不及。」绿云道:「不知今年我们家里芍药开得何如。」文卿道:「你大姐姐在家,也要赏花了。」宝珠道:「他最爱的是花,他时常到园里,今年多了几个人,格外有兴。」
文卿道:「你大姐姐真好,我就爱他。人说他脸上有威光,我说他全是媚态,这说堪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看得出看不出?」宝珠道:「我姐姐眉梢眼角,晕点杀气,更显得娇媚。」文卿道:「我说我是个赏鉴家,眼睛不得错的。他俊俏出自天然,娇柔隐在骨里,要非寻常美人,脂粉所能位置者也!」宝珠微笑道:「你想他吗?」文卿大笑。
宝珠道:「当日把他给你也配。」文卿笑道:「我有了你,又要他干什么?」宝珠道:「得陇望蜀,人之常情,况且他又比我好。」文卿道:「你又何尝不好?还要比他更好。你姊妹两个都是美人,但要分个界限,你是正途,他是异途,总是世间有一无二的。」宝珠笑道:「过誉了,我何能及他。」文卿道:「你还吃醋么?」宝珠道:「我也不敢,但他那性气,你受不来。」文卿道:「我有什么受不来,凡事让他些就罢了。」宝珠道:「你肯让人吗?」文卿道:「我也肯,看什么人。」
宝珠含笑道:「也不见得,这话我也听见说过的。」文卿一笑,不言语,又吃了两杯。文卿道:「那天我们说的那个集曲牌名,你说得很好,但是三句话不成体段,不如集他一首诗有趣些。」宝珠道:「过于费心,不做罢。」文卿道:「我最怕人败我的兴。你到今日,还不知道我的性格么?」宝珠道:「我不过怕你费心,你既高兴,我敢不奉陪?」文卿道:「你做不做呢?」宝珠道:「我倒说陪你。」
忽听旁边三个暖酒的老婆子,卿卿哝哝的道:「少爷少奶奶,终日吟诗作对,不知我们可能不能?」绿云道:「呸!你们还想吟诗作对,除非再去投胎。」三个老婆子堵住嘴不言语。文卿高兴,笑道:「你们既想做诗,过来和少奶奶做,你们每人做一句,请少奶奶替你收一句。」紫云笑道:「你们听见没有。」三人只得上来站着,好似雷打呆了一般。宝珠只是掩着口笑。紫云道:「每人快说一句。」老婆子道:「姑娘教我们说什么呢?」紫云道:「无论村言俗语,只要七个字就行了。」老婆子道:「什么叫村言俗语?」众人大笑。
有个老婆子道:「只要是七个字的俗套语就是了。」紫云笑道:「很好,你很明白,快说罢。」老婆子想了又想,用指头数了又数,说道:「我愿少爷少奶奶,富贵繁华到白头。」文卿赞道:「很说得去,底下派谁说呢?」两个推了又推,上来一个道:「我说什么是好?」紫云道:「下一字要押韵呢。」老婆子道:「什么押韵?」绿云道:「顺口就叫押韵。」紫云又教他一遍。老婆子道:「他底下是头字--头流油休。」老婆子道:「我有了,冤家相聚几时休,好不好?」绿云道:「好极了。」众人笑得打跌倒。
那一个老婆子道:「我连押韵都不能。」紫云道:「却好这一句不要押韵,随你讲完罢。」老婆子想了又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宝珠冲口接着道:「与尔同消万古愁。」文卿、紫云等大赞。文卿道:「倒有个趣儿,我也和他们做一首。」紫云道:「别胡闹罢,看他三个汗都作出来了,饶他罢。你们做两首好的。」
文卿道:「做得不好,我们议个罚下来。」宝珠道:「随你的意思。」文卿道:「我做得不好,罚我十大杯,你做得不好,照前天晚间做故事,再顽一回。」宝珠道:「可不能胡闹,在这里不比在﹍﹍」说到此,脸一红,不说了。文卿笑道:「也吃十大杯罢。」宝珠道:「我量浅。」紫云道:「我们两人代消。」不知文卿依不依,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八回     泼天祸乱郎舅挥拳 平地风波夫妻反目
话说文卿议定罚酒,宝珠量浅,不能多饮,要紫云两个代消。文卿还不肯依,宝珠再三告免。文卿笑道:「此刻饶了你,回去要听我摆布呢。」宝珠粉面通红,低下头去。紫云取过笔砚,磨了浓墨,将一幅花笺展开,送到文卿面前。文卿想了好一会写了两首七绝,递与宝珠,宝珠接过来一看:
锦衣香处系裙腰,为惜芳春步步娇。
人醉花阴双劝酒,凤凰台上忆吹箫。
斜傍妆台骂玉郎,海棠月上意难忘。
红娘子解双罗带,沉醉东风锦帐香。
宝珠看罢,赞道:「这两首诗真好,集得一点痕迹没有。我那里做得出来?珠玉在前,只好搁笔罢了!但是我不做,你又生气呢,勉强诌两句塞责罢。」就提起笔来,一挥而就,送将过来。文卿念道:
一时思君十二时,念奴娇亦惜奴痴。
销金帐里花心动,烛影摇红夜漏迟。
十二阑干忆旧游,石榴花放动新愁。
自从郎去朝天子,懒画眉峰上小楼。
文卿道:「竟是黄绢幼妇,就不集词牌,也是妙极的了,我竟甘拜下风,做你不过,罚我十大杯。」吩咐紫云斟酒,紫云口虽答应,手中取个杯子,却不肯就斟。宝珠忙夺住酒杯,陪笑道:「你的诗已就好极了,那里还配罚?快不要这么着,自家人,不过做了取笑的。就是不好,也不要紧,况你的又是真好。」
文卿厉声道:「你不许我吃酒么?」宝珠道:「你要吃酒,我来敬你一杯,何必定要十杯八杯的吃呢?」说着斟了一杯,笑盈盈的,送文卿口边,身子一侧,坐在文卿怀里来,一把扯住手,横波一笑,以目送情。
文卿见他低着头,领如蝤蛴,白而且腻,衬着一道贴箍,如乌云一般,掩映得黑白分明,再加上几道金链子,晶莹鉴影,文卿十分动情,一手理住明珰,在他项上闻了一闻,咬了一口,一股甜香,从脑门直打入心窝里去。见宝珠两颊红潮,登时泛起,眼角眉梢,隐含荡意,文卿此刻,心神俱醉,怒气全消,倒搂住宝珠,温存一会。又将他三人的金莲,并在一处,不住的把握赏玩。在紫云腿上脱下一只花鞋,缕绣嵌珠,异香扑鼻。
文卿将酒杯放在里边,吃了一口,笑对宝珠、紫云道:「你两人的脚,倒是一个模样。」紫云道:「小姐的脚,是我手里出的,自然同我一样。」文卿道:「他虽比你更瘦。」紫云道:「这叫做青出于蓝。」文卿道:「你两个是门户中的脚,良户人家,那能这么苗条飘逸?」绿云道:「大小姐还更象呢。」宝珠道:「我家还有两个象呢。」绿云道:「大少奶奶同瑶姑娘。」文卿笑而不言。紫云笑道:「把鞋给我穿上罢,一回情,二回是例了。」
文卿也不理他,将鞋杯送到宝珠面前,紫云一把夺去,翻了宝珠一裙子酒,宝珠道:「不好,这丫头作怪了。」文卿狂笑不止。绿云忙用手帕子过来,揩抹干净。又坐了一会,文卿起身,宝珠等随在后边,丫鬟老婆子取了物件进去。文卿携着宝珠道:「我们绕那边过去。」带了紫云、绿云慢踱,又游几处亭台,已到畹香春圃,众人抬头一看,吃了一惊,见满地芳兰,俱皆枯死。文卿道:「这是什么意思?」宝珠竟看呆了。紫云道:「为何一齐都萎呢?」说罢,蛾眉紧锁,若有所思。
文卿对宝珠道:「你为什么不言不语?」宝珠长叹一声道:「天道如此,人事可知!」不觉感伤起来。文卿诧异道:「这不是无缘无故的!」宝珠摇头道:「此非外人所知也。」文卿唤了园丁来问,园丁也觉奇异,禀道:「昨日好好的,怎么过了一夜,就这个样子呢?」文卿道:「回去罢。」拉了宝珠入内。宝珠进房,闷闷不乐。文卿追问,宝珠不肯说明,再问时,宝珠盈盈欲泪。文卿不解,也不深追。从此,宝珠心中忽忽有如所失,紫云颇为忧烦,但不肯说明形之于色。
却说松筠自到顺天府任,微服察奸,提刀杀贼,圣眷又好,敢作敢为,风力非常,不避权势。他手下本有五百亲兵,加之宝珠帐下虎卫军,也归于他,无事就去操演。他这千人,自备军饷,不费国家口粮。他原是大家,不在乎此,而且慷慨好义,济弱锄强,势焰滔天,威权服众,人都称他为松二郎。但有一件僻行,专为狭邪之游,公余之暇,就换了便服,到门户中闲逛。也有一班谄淫之徒,趋炎附势,利诱他去顽笑。
一日,有个报新闻的来说:「佩香堂新到一个名妓,叫做茗香,是扬州人,色艺俱佳。」松筠听见,高兴已极,到晚穿了一身艳服,带了两名小童,上马到佩香堂来。他是来惯的人,都认得他,不敢怠慢,忙请了进去。他向来眼内无人,横冲直撞,见上首房里,有丝竹之音,就掀开门帘,跨步而入,见四个相公弹唱,炕上坐着一人,不看则已,看见吃了一惊,不是别人,就是姊丈许文卿。松筠脸涨得通红的,又退不出去,只得上前相见,倒是恭恭敬敬的。
文卿见他进来,心中不快,冷冷的不甚招呼。四个相公,忙起身请安。松筠一旁坐下,对文卿笑道:「大哥今天高兴出来逛逛。」文卿冷笑道:「你们做地方官,尚且来逛,难道我们逛不得?」松筠一笑。文卿就同茗香说笑,全不理他。松筠坐了一会,见他二人顽在一处,有些坐不住。正要起身告辞,也是合当有事,文卿见他在座,十分不快,只说他不肯就走,想出事来挖苦他,问松筠道:「前天我们舍亲送来那个盗案,至今未问,你到底办不办?」
松筠道:「已责成巡捕去查,三天内自有回话。」文卿道:「你那有功夫办案子?你说不办,我就替他送九门提督。」松筠道:「他不过前天才送来,三天限是要宽的。大哥的亲戚即是我的亲戚,焉有个不尽力的吗?比外人事,我还着紧呢。」文卿道:「你终日花街柳巷,我就怕你没工夫问到正事。」松筠道:「我也是偶然逢场作戏。」文卿道:「你这个偶然,我到偏偏碰见你。不是我说,你这个官沾的谁的光?是你姐姐的功劳,倒不可白糟踏了。这些地方,可以少到,你们比不得我们。」松筠低头不语。文卿道:「你年纪已不小了,难道还象从前胡涂么?」
松筠心中久已有气,因为惧怕,不敢发作,权为忍耐。如今听他剌剌不休,竟耐不住,又想起姐姐的积忿来,格外恨他,就回道:「你那里这些闲话,好琐碎!」文卿怒道:「你还敢强?不听我教训吗?」松筠道:「我为什么听你教训?」文卿道:「还了得!你敢不怕姐姐了?」松筠道:「我怕姐姐,无因怕你。」文卿道:「我不许你到这里来!」松筠道:「门户人家,谁来不得?」文卿道:「我办你职官挟妓!」松筠道:「你难道不是个官?你那意思,我也知道,我一进来,你就不愿意。」
文卿大叫道:「我竟撵你出去!」站起来,直奔松筠,一手推来。松筠道:「我可不同你交手,你放尊重些,别讨没意思。」文卿道:「量你也不敢!」松筠大怒,见迎面是张大炕,口里说道:「你当真要体面吗?」手略抬了一抬,文卿支持不住,跌跌跄跄,直撞到炕上,头在几上一碰,擦去游皮一层。松筠已转身出去。文卿扒起身要赶,松筠早已上马去远。众人将文卿劝转,将他抹了脸,摆酒与他消气。
松筠回到衙门,传了两个营官,吩咐领二百人到佩香堂围定,不问老少鸨母婊子,一齐捉来,不得违误,又传经历带二名番役协助。众人答应,知道本官性急,何敢怠慢!顷刻点齐二百名精勇,抬枪火炮,刀枪剑戟,纷纷的到佩香堂来,前后门围住。经历守门,营官打了进去,见一个捆一个,见两个捉一双,一家子鬼哭神号,鸦飞鹊乱。兵丁又到后进来,文卿正在吃酒,忽听一片哭声,忙着人来前边看,只见许多火把,拥进一起兵丁,将席上四个相公捉住,套上绳子,扯了就走。四人跪倒在地,哭道:「求大王饶命?」兵丁喝道:「休要胡说,府尹松大人坐在堂上等候,快不要迟。」
文卿吓得站立一旁,不敢开口。营官认得文卿是本官的姊丈,教兵丁不许啰唣,上前说道:「你请出去,我们要封门呢。」文卿只得垂头丧气,走了出来。这里经历封了门,带着家人,到衙门回话。松筠即刻坐堂,问了几句口供,不分男女,一概四十大板,逐出境外。且说文卿一路回去,想筠儿这小畜生,如此无礼,他虽是我平辈,论科分却在我之后,竟敢目中无人,推我一跤不算,还要提了人去臊我面皮,可恶已极!我却斗他不过,只同他姐姐说讲便了。越想越气,到了家进房,非常之怒,坐下来,一片声叫宝珠。
宝珠吃了一惊,只得答应,走到面前,文卿拍案道:「你这奴才,胆大极了,你没有法子奈何我,教你兄弟打我吗?」宝珠不知头绪,竟答不出来,怔怔的看着文卿。文卿道:「我看你词穷理屈,今天不说个明白,也不干休。」宝珠道:「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懂,为什么缘故这般生气?」文卿道:「你少要装胡涂,你兄弟打了我,你难道不知道?」宝珠道:「我兄弟也没来,这话从那里说起?」文卿道:「这奴才,还不信么?」宝珠道:「你也不可破口伤人。」文卿道:「我骂你,还要打你呢!」宝珠道:「一发不讲理了。」
文卿道:「你兄弟为什么不讲理呢?他举手打我,我就开口骂得你。」宝珠道:「他在何处打你?他未必有此胆子。」文卿道:「我难道冤他不成?」宝珠道:「为什么事,你也告诉我个头绪。」文卿道:「我把情节告诉你,再定你的罪名,今天在佩香堂,你兄弟知道我在房里,故意闯将进来。我说他几句好话,他反挺撞我,要撵他出来,他竟回我的手,推我一跤,头都撞破了。他又领兵来恐吓我,将人家门户封了,人拿了去,臊我的面子。气坏我,你们也过不去,我这同你讲话就是了。」
宝珠听罢,脸都吓白了,暗想这事如何是好?我真难住了。心里埋怨松筠不该打他,只得劝道:「筠儿本不是个东西,你看我面上,不必同他一般见识。我明日回去,告诉我大姐姐,结实打他,教他来与你陪礼,此刻我先招陪你。」文卿道:「放你的狗屁!说得很容易,我不依,看你们怎样。」宝珠道:「你要怎样呢?」文卿道:「他既打得我,我就打得你。」宝珠道:「我又没有犯法,打我干什么?我倒说明天请大姐姐打他,替你出气。」文卿道:「好宽松话儿,我等得明天呢!你道我不敢打你吗?」
说着,取了一枝门闩赶过来。宝珠忙退几步道:「你也不能过于胡闹,我姓松的未尝无人!」文卿道:「奴才,你拿势力来欺压我么?偏打你,又侍如何。」举起门闩就打。紫云、绿云等一齐忙上前夺住,劝道:「姑老爷别生气,都怪二爷不好。至于我们小姐,坐在家里也不知道,打他无用,还是明天教小姐回去,同大小姐说,教我们二爷来替你老人家陪罪,再气他不过,就是打他两下,也是该的,何必伤了夫妻和气!」
文卿那里肯依,被紫云等死命抱住,红玉夺了门闩,劝他坐下,又送上茶来。文卿将盖碗对宝珠劈面打来,不知可否受伤,且看下文分解。
第五十九回     许文卿反面即无情 松宝珠伤心怜薄命
话说文卿同宝珠大闹,将个盖碗连茶盘劈面打去,宝珠本来身体轻盈,金莲一侧,让了过去,已是流泪不止。文卿道:「奴才,谅你今天已跑不了,我定要你的好看。」
宝珠气急,哭道:「这是那里说起?他打了你,干我什么闲事,只管来寻事我。我在你家,也没有什么错处,时常受你的呕气,从不敢强。如今更好了,竟来打我了,这日子也教我过得去吗?从前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丈夫』,你那里这般无情无义!况且你们淘气,我又不知道,我有娘同姐姐在家,你也不去告诉,单同我混闹,教我亦无可如何。说替你出气,你又不行,故意刁难,与我作对,你也摸摸良心,休得欺人太甚。」说罢,痛哭起来。
文卿道:「你胆子更大了,居然同我强口。」宝珠只是哭,不言语。文卿道:「你哭就算了?我难道怕你不成?而且我不耐烦,你放明白些!」宝珠仍是不开口。文卿大怒,站起身一把扯了过来,宝珠支持不定,一直撞到文卿怀里,云鬓微松,金钗乱堕。宝珠生怕文卿打他,急声都叫出来,道:「紫云快来!」
紫云忙走上前道:「小姐别怕。」又对文卿道:「姑老爷,我们小姐年轻,胆子小,你老人家容点子情。」文卿喝道:「胡说!谁要你多嘴!」宝珠道:「我的祖太爷,你能容得我,你就饶了我。一定不念当日情分,你也可以说,何必糟踏人呢?你也想想从前,我那一件对你不过,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今日﹍﹍我满腹寒冰,说不出一个冷字。我提起从前光景,不由得我不伤心。」宝珠数数落落,哭个不止﹔文卿喊喊叫叫,闹个不清。
且说红鸾在后边,听得明白,见闹得太甚,暗想此时断然不了局,同又庵商议,就去告禀夫人,将情节一一说个明白,夫人大惊,骂道:「桂儿太不讲理,那里这么混帐!」就扶了喜红,匆匆的奔副宅子来,远远的听见文卿要打要骂的,叫得应天一般,夫人厉声道:「谁气坏我的媳妇,是不依的!」
文卿正骂得爽快,听见夫人进来,倒有些诧异,暗想道:「半夜三更,娘如何知道的?」正接出来,夫人早跨进房,指着文卿道:「不知足的畜生!什么大事,闹得翻天泼地的。」文卿道:「夜晚上惊动娘来做什么?」夫人也不回答,转身见宝珠哭得一个泪人,连忙抱住,惋惜道:「好孩子,不消害怕,有我呢。可曾吓坏了没有?」宝珠一言不发,倚在夫人怀里,呜呜咽咽,十分悲伤。
夫人对文卿道:「我知道你的尊意,不过我喜欢媳妇,你就故意糟踏他,同娘作对,将他弄个长短出来,自然娘也死了,那你就遂心如意。」文卿道:「娘这个话,儿子当受不起。」夫人大喝道:「我一句话说,就当受不起,你这般胡闹,教媳妇这么当得起?下流种子!你折得慌,没福消受。」文卿道:「娘也问个明白,不能尽帮媳妇制服儿子。」
夫人拦脸啐了一口,道:「你还受人制服,我的媳妇倒被你制服定了。」文卿道:「娘且别着急,可知今天事吗?评评这个理,看怪谁?」夫人道:「请教!」文卿道:「他叫兄弟打我。」夫人道:「你在那里见他兄弟?」文卿道:「在佩香堂。」夫人道:「他兄弟打你,你去打他兄弟,骂他做什么?不害羞,无法奈何别人,回来欺负老婆!」文卿道:「皮都擦了。」
夫人道:「该!该!谁教你到这些混帐地方去呢?就是他,也不能无故的打你。」文卿道:「好意说他几句好话,他反挺撞我,是我撵他出去,他竟敢回手推我一跤。」夫人道:「照这样说,是你去打他兄弟,怎说他教兄弟打你呢?况他兄弟,又是你什么人?你同妹子讲话,也不至于同老婆混闹,欺善怕恶,无用极了,真不能算个人!」文卿道:「娘总说儿子不好,既帮媳妇,又护女婿,儿子告罪在先,今天同他闹定了。」
夫人拍案道:「谅你也不敢欺我的媳妇!」文卿道:「娘也不能跟定他。」夫人道:「我就带着我媳妇让你们,省得你们看不得我娘儿两个。」说罢起身,扯了宝珠的手道:「好孩子,跟我走,我娘儿们苦苦乐乐,一搭儿过活,不怕他父子们杀了我们!」扯着就走,文卿不敢拦住,无可如何,紫云忙掌纱灯来送,夫人道:「谁要你们假小心?这屋子里一个知事的没有,闹得这样,也不禀告我一声。你们小心些,小姐气出点缘故来,你们一个活的也没有,我就先是一个死!」喝退紫云,带了宝珠去了。
红鸾早已着人打听,忙赶上来到上房,适值许公回房,问是何故?夫人正气儿子,又舍不得媳妇,就借沟出水,说许公没有家教,儿子得罪媳妇。儿子是你的,媳妇是我的,欺媳妇就是欺我一样,骂得许公闭口无言,走出书房里睡去了。夫人安慰宝珠,倒说了好些话,又亲手取盏冰燕汤劝饮,还要煎参汤,取砂仁,剥桂元肉,切金橘糕,忙个不了。叫起三小姐来陪他,就送他上楼,同三小姐一房安歇。夫人同红鸾亲自相送,很劝了一番,还暗暗叮嘱玉钗,替他解闷,夫人带着红鸾才去。三小姐曲意奉承,请他安歇。
次日,宝珠妆饰完毕,到夫人房中,夫人摆下精致早点,不住的问长问短,引动他顽笑,就劝他进房。宝珠最是温和,无可无不可,夫人就着三小姐送了去。玉钗陪着宝珠进房,却值文卿在内,见了宝珠就骂道:「我道你这奴才不进这个门了,你怎好意又来?看你羞不羞。」宝珠满面通红,低头不语,玉钗道:「哥哥那来这些闲话,是娘送他回来的,难道他进不得这个门么?」文卿道:「妹子知道什么,少要来多嘴。」
又骂宝珠道:「你以为仗太太势来欺负我,你做梦呢!你既出去,也不该来,快给我滚了出去!我这地方,没有你站的。」宝珠道:「昨晚是太太叫我去的,不能怪我。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能消气呢?教我对你磕头也可以。你不说明白,但同我吵闹,就逼死我也无益。」文卿道:「你拿死挟制,我是不怕的,谅你兄弟也无可如何。」说着,又要撵他。
玉钗正在劝解,只见许公吩咐小书童来唤文卿,文卿只得同了出去,回头对宝珠道:「回来再摆布你。」文卿出房,宝珠方敢坐下,两泪交流。玉钗年轻,不会说话,见劝他不住,也在一旁陪哭,倒是紫云劝住了二人。坐了一会,玉钗辞去回房。
文卿被许公唤去,痛训了一番,说宝珠圣眷颇隆,主子亲口吩咐,如若轻慢宝珠,以违旨论,弄出事来,连我也受累。况他舅舅兄弟,都不是好惹的,不可当为儿戏。文卿不敢开口,陪着许公吃了饭。许公又说媳妇德容言工,幽闲贞静,世袭又是他挣的,我的官也是因他升的,在我看这种人,天下难选第二个,倒不可白糟踏他。絮絮叨叨,深劝了一番,才教他去。
文卿回房,见宝珠躺在床上,哼了一声道:「辛苦了,倒安闲呢。」文卿又道:「你别胡说,我是不怕的。」宝珠见文卿回来,忍着疼痛,挨了起来,长眉微蹙,一手掠着鬓,依稀春睡捧心之态。文卿道:「好个病西施,我瞧不惯这美人样儿,睡在我床上,太不顾体面,还不滚下来吗!」
宝珠好不惭愧,只得起身,走出玻璃屏,在桌边站住。文卿道:「你们没有事了,你也度量就罢了不成?」宝珠道:「你只管撵我走,教我那里去?」文卿道:「我知道吗?」宝珠道:「好哥哥,也念念前情。」文卿道:「我知道什么前情,和谁哥哥姐姐,很不爱脸!」宝珠道:「千日不好,还有一日好﹔千般不好,还有一般好。」文卿道:「我也知道你,你的意思,不过说世袭是你挣的,我不稀罕。你仗着圣眷,独须知不好看相,主子为什么独喜欢你?我倒不信。」
宝珠听这话,气得双泪交流道:「你这话欺人太甚,令人太过不去。难道我就这等下作不成?我的官是我的功劳挣下的,性命拼的,你认做什么?你糟踏我可以,不可坏我的名节。」文卿冷笑道:「好正经人儿。」
宝珠动了真气道:「许文卿,你过于放肆!我难道有什么丑事在你面前不成?你这含血喷人,这到要同你到老爷、太太面前,讲个明白,不然就一同见驾。你当我真个可欺么?」宝珠心里恨极,双顿金莲,不顾利害,竟过来扯他。文卿大怒道:「你敢来压服我么?」文卿顺手一推,宝珠脚下虚浮,直跌到桌子上靠住。
宝珠含怨负屈,怨气冲天,一急一燥,心如油煎,眼中一黑,口内鲜红直喷,望后便到。紫云、绿云忙赶上扶,已来不及,一跤栽倒在地,人事不知,晕了过去。紫云一见都过慌唬了,个个大哭起来。文卿也吃了一惊,呆呆的不敢言语。红鸾在后进,听见前面哭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领了两个小丫鬟来,也顾不得回避大伯,就跨进房来。见宝珠躺在地下,都吓呆了。
他年纪也轻,没有见过,早已慌乱,不觉也哭起来。还是他有点主意,吩咐自己的小鬟快请夫人。小鬟不知头脑,奔到上房,冒冒失失的道:「太太,不好了!大少奶奶死了,我们小姐同紫姐姐都哭了。」夫人听了这句话,好似劈开两片顶梁骨,倾下一盆雪水来,心里一阵抖,口中哭出「苦命的儿来」,忙忙的往外奔走、才跨门坎,脚一软,栽了一个筋斗,四个丫鬟扶将起来,三小姐也到,夫人扶住喜红飞走,一群的丫鬟随在后面。
夫人进副宅子到第三进,到了宝珠房外,见文卿反背着手,在堂前慢踱,房中一片哭声。夫人见了文卿,顿了两脚,垂泪道:「冲了家了,冲了家了,我先同你拼掉了罢!」喜红忙扯住道:「太太有话慢讲,看少奶奶去。」夫人进房,见了宝珠闷到在地,口中鲜血直流,扑上去放声大哭道:「亲儿呀,你慢点走,我们婆媳一搭儿去!」哭着,就要撞头。
一个掌家婆道:「太太别慌,少奶奶不妨事,不过气闷住了,救得回来。」夫人忙道:「救得回来吗?那就好极了。你快救好了他,我重重赏你的。」众人听救得好,都止住了哭。许顺家在地板上一坐,将宝珠扶了起来,靠在怀里,拭去口边血痕,取姜汤过来,口对口度了几口。停了一会,宝珠悠悠舒醒,又吐了两口,涎痰带血,哭了一声「亲娘!」
夫人忙应道:「儿呀,娘来了。」许顺家抱住起身,夫人也来帮扶道:「好孩子,床上睡罢,我知道苦了你了。同这个畜生,万过不去的,我明天送你回去。不然我和你搬出去住,让他父子两个砍头的在家安享。」
将宝珠抱进内房,扶他睡下,宝珠只能流泪。夫人坐在床沿边,替他拍着,十分惋惜。宝珠哭道:「太太恩典,我就死了,也不能报答。太太也别为我操心,我是苦命之人,谅来不能长久。我想起来,心里好恨呀!」夫人也哭道:「好孩子,说那里话,我是那一刻少得你的?你是我的亲儿,我是你的亲娘,我们娘儿们都是苦命,不曾嫁着个丈夫。你这光景,教我如何舍得你?若有点子长短,我还过这些日子么?」
婆媳两个,相抱大哭,到把紫云等吓怔了。不知如何了局,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回     松小姐已得膏肓病 许夫人枉费爱怜心
话说许夫人抱住宝珠痛哭一场,把紫云等都吓得怔怔的站住。红鸾上来劝道:「太太,天气暖,别哭坏了身子。况且二姐姐才好些,不要引他伤心。」劝住夫人。绿云忙送上毛巾,夫人擦了脸,又替宝珠试去泪痕,吩咐快煎参汤伺候。喜红答应去了。少刻送来,夫人接在手中,亲手调了一会,直送到宝珠口边道:「儿呀,你吃罢。」
宝珠却不过夫人情意,勉强吃了,倒又吐出血来,夫人忙送上漱盂,宝珠吐了两口,夫人取过来一看,见鲜滴滴的血,夫人双眉深锁,起身走出画屏,对红鸾、玉钗道:「你们在此地陪伴着他,小心点子。」二人答应。
夫人到外间坐下,唤过紫云来问底细,紫云告诉一遍。夫人气极,骂了几声儿子,出了房门,吩咐喜红出去传话,教快请王太医来。喜红忙去说了。夫人见文卿在堂前闷坐,就骂道:「下流东西,你此刻心里自在了,今天几乎一个天大的乱子。幸喜上天的保佑,祖宗的阴功,不然还了得吗?我这条老命,差点断送在你手里!人家养儿子干什么?好处没有得着,累到受尽了。现在病了,又是我的罪。天爷爷可怜见,教他快些好罢。」
忙忙的又走进去,问红鸾道:「此刻怎样?」红鸾道:「还是这样。」夫人又上床坐下,见宝珠脸色泛青,泪痕犹湿,夫人道:「亲儿,娘的心撕碎了,你再伤心,我就去同他父子们把命拚了给你瞧。你肯好好养歇,我慢慢替你出气,我还和他们合得来吗?媳妇分给我,儿子分给他,我就算同他们分家,难道我们娘儿们还没处去么?我们家乡现成的好房子,比这里还要宽大几倍。」
回头对红鸾道:「你也随我们去,陪着你二姐姐,好不好?」红鸾笑道:「很好,我是伺候二姐姐惯的,但愿他快些好罢,我们大家都是福。」少刻,陪着王太医进来,文卿也随在后。红鸾、玉钗都避进套间。
王大夫穿着六品服饰,先见夫人请安。紫云放下绿松绣花罗帐,金铃铿然,有小环在玻璃屏里放一个凳子,一张矮几,放了几本书。王大夫告坐。紫云就在帐里取出宝珠一只玉腕,替他将金钏抹上些,又将戒指上金练子理清,手在书上搁好。王大夫低头凝神,诊了好一会脉,又换了手诊过。王太医起身,夫人忙问道:「还不妨事么?」
王太医躬身答道:「少奶奶是气恼攻心,急血拥上,晚生开个方子,引血归经,平肝降气。」夫人道:「谁问你治法,只要好就是了。你且说要紧不要紧?」王太医忙答道:「在晚生愚见,大事无妨。」夫人道:「既不妨事,那就好了,请你赶快治好了他,我另有重谢。」王太医连说道:「晚生敢不尽心!」辞了夫人,仍同又庵出房,开下药方去了。
夫人要进方子来,看了一遍,教人快去配好,仆妇答应而去,少刻账房里配了药方送进来,夫人要亲手自煎,紫云不肯,同喜红两个找了银吊子,煎了八分数送上去。夫人自己捧上床来,对宝珠道:「好孩子,吃下去就好的。」宝珠道:「又要太太费心,但我这个病,也无须服药,我知道吃下去也无用。」夫人道:「什么话,为什么无用?吃下去包你好得。」
宝珠摇着头,双眉紧锁。夫人道:「乖孩子,别凉掉了,你也要教娘放心呢。」红鸾也劝道:「二姐姐吃点子就好的,太太为你这么操心,你也却不过上人的意思。」宝珠点了点头,意欲坐起身来,夫人忙止住道:「别要动,看劳碌着。」自己俯下身子,伏在枕边,将药碗对着宝珠的樱唇,慢慢给他吃下。说道:「儿呀,你千万别生气,躺着定定神,睡一觉就全好了。」亲手替他放下帐幔,走出外间。
文卿也在房中站了一会,夫人一见就骂,文卿只得躲开,走到内房躺着去了。夫人吩咐红鸾、玉钗在房中伺候,二人不敢违拗,就静悄悄的坐在房里。夫人斜靠在外间炕上,歇了一歇,吃了两杯茶,已有上灯时候,一会儿去听听,问问消息,又走出来问喜红道:「我那里上等参,还有多少?」喜红道:「参多呢,不知少奶奶补得补不得。」
夫人道:「就忘了,没问声大夫。」喜红道:「原是不知少爷问没有,他在套间里呢。」夫人道:「谁同这畜生讲话,你去请了二爷来。」喜红忙去请又庵到来,夫人问道:「你可曾问王大夫嫂子吃得参么?」又庵道:「这倒没有问。」夫人大怒,骂道:「胡涂东西,一点用没有,要你们干什么!我知你们这些畜生,心都巴你嫂子死呢!他好了,是你父子们福气,不然,你们也休想安稳,我闹也闹死你们几个。」
又庵一句不敢开言,低头而立。夫人道:「混帐行子,饭胀痴了,站在我面前干什么?还不快去问呢?」又庵道:「我就着人去问。」夫人道:「你差谁去问?回来说得不明不白的,我是不依。你难道折了腿子,不能去走一趟么?」又庵道:「我说就自去。」夫人道:「你就为嫂子尽点子心,也不为过,想想性命是谁救的,功名是谁保的。你们这些畜生,反面无情,将来定无好处。」又庵道:「我又没有敢说不去,我就骑匹快马去。」匆匆的就走。夫人道:「转来!」
又庵回身,垂手站住。夫人道:「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倒放心吗?也该背后问问大夫,你明白么?」又庵道:「这个我理会得。」又庵出去,夫人进房,又看了一遍,见宝珠面朝里睡,星眸紧闭,也没有惊动,就吩咐玉钗在房守着。唤了红鸾、紫云到外间来商议道:「我的意思,也要给个信亲家太太去,才是道理。」
红鸾沉吟了一会道:「今天也不及了,明日再差人去。但大老爷同他斗气的话,一些讲不得。我那个大姐姐的性子,太太也知道。他知道这事,还了得吗?顷刻就有乱子闹了。」夫人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就是我们二姑爷,好惹的吗?」又对紫云道:「这就在你们了,我堵得住谁的嘴?」紫云道:「太太只管放心,我们下人何敢多口?」红鸾道:「就怕二姐姐自己说出来。」夫人道:「这个不必虑,宝珠的贤慧,你们到如今还不知道?不要吩咐,包管你不说。」
只见又庵进来,夫人忙迎上前问道:「你去问过了?」又庵道:「大夫说,气不平,参是不能多吃。」夫人点点头。又道:「那个话,你问没有?」又庵低声道:「大夫说拖久了都不好,看这一剂药下去怎样。」夫人长叹一声,闷闷不语。
少刻,喜红来请用晚膳,夫人问道:「少奶奶夜饭,预备不成?」喜红道:「太太讲笑话呢,少奶奶这个模样,如何能吃呢?」夫人满眼流泪道:「少奶奶既不能吃,我还吃什么劳食!」又顿足道:「我心如火焚,也不知恨谁是好!」红鸾劝道:「太太不要这么着急,二姐姐倒已好些,吐红也不过是个旧病,养息两天,自然全愈,太太何必焦心?」
夫人道:「他平日受点子凉,我都吃不下去,这比我害病不同。况今日被人气得这般光阴,教我焉得不焦?」红鸾道:「天时不正,不进些饮食,不要生出事来吗?」夫人道:「我还要重自己么?我只求你二姐姐快些好,比吃什么还乐。不然,我即刻死,还嫌迟呢!」紫云道:「太太这样,教我小姐不安。」夫人道:「就勉强吃下去,也不好。」
说着,又走到床前,站了好一会,听见宝珠又要吐了,忙掀开绣幔,送上漱盂,问道:「儿呀,你此刻好些么?睡着了没有?」宝珠道:「太太还在这里么?」夫人道:「好孩子,我一刻也不敢离开。」宝珠发急,喘嘘嘘,欲言又止,用手抚心。
夫人忙住道:「亲儿,急不得了,有什么事,我都依你,别着燥。」宝珠道:「我也不怎么样,太太为什么不去安寝,只管在此操心。」夫人道:「你要我去容易,但我也不放心,在房里睡不住。你吃点子什么?」宝珠摇摇头。夫人道:「你吃点子汤,接接元气。」就呶嘴叫人取来。
绿云将燕窝粥用净布拧了半碗汤来,夫人接过去,吹了一吹,笑道:「吃罢。」宝珠颦眉道:「我不吃。」紫云道:「小姐勉强吃些,太太也没有用饭,要候你吃过了,才用晚膳呢。」宝珠点头,吃了两口,夫人还要强他,红鸾道:「多吃下去,反停在心里不自在。」夫人只好由他,走出镜屏,红鸾、玉钗就将燕窝粥力劝夫人吃了一碗。
夫人吃着,眼泪只是不干。玉钗道:「饮食伤感,易成疾病,娘要宽解些方好。就是嫂子有些缘故,也要你老人家办事呢!」夫人大怒,拦面啐了一口道:「丫头家信口胡说,你难道是个阎君,不然就是个小鬼,你怎么知道他有缘故?你去咒他,无事骂人,多遭罪,教你先死,你就死一百个,也不抵他一个。」
玉钗失言,自悔无及,被骂得目瞪口呆,不敢出气。夫人直忙到三更,还不肯去安息。红鸾等劝了几次,夫人道:「我就回房去,也睡不安,好在天气热,辛苦了,随便那里歪一歪就算了。」红鸾道:「这断使不得,太太还是进去,这里人多,有事也够使唤的了。不然,我今夜在此罢。」夫人道:「你在此不便。」议了好一会,才议定玉钗止宿。
夫人又上床看看宝珠,抚摩一番,很安慰几句,才带了喜红、红鸾出去。文卿见夫人已去,不敢相送,就踱进正房,对玉钗道:「倒劳动三妹妹了。」玉钗连忙起身道:「好说。」文卿请他坐下,玉钗知趣,说道:「我到外间去走走就来。」文卿见玉钗出去,就走上床沿坐下,扯过宝珠一支纤手来问道:「你好了?觉得那里不自在?」
宝珠看见文卿,一阵心酸,泪珠满面,连忙拭去,就挣着道:「好些了,也没有什么大事。」文卿笑道:「哭什么?」宝珠不言语。文卿道:「吃点子东西么?」宝珠道:「太太给我吃过了。」文卿道:「你如今这么不识顽,一句话,就气得这般模样,教人以后不敢同你取笑了。你的清白,谁不知道?连主子都敬服,守宫砂辨玉珍,难道耍了顽的吗?」
宝珠微微一笑,文卿伏在枕上,在他脸上闻了一闻道:「什么好笑?」宝珠道:「我今天受不起你啰嗦,请你让开些,我要吐呢。」文卿道:「我递给你。」就将漱盂取过来。宝珠吐了两口鲜血,文卿看见,也觉惊心,深自懊悔,说道:「你好了罢?」宝珠道:「养歇两天就好了。」
文卿回头骂紫云道:「你们痴了,不来伺候少奶奶?」紫云便瞅了他一眼道:「伺候着呢。」文卿道:「也问问少奶奶吃什么。」宝珠道:「我不能吃,你不必怪他们。」文卿道:「你饿不饿?」宝珠道:「我心里饱闷,疼痛难当,你不必费心,请睡去罢。」文卿道:「我就上床来服侍你。」宝珠道:「说那里话,我可不敢有劳,我今夜倒要定定神,当不起你的缠扰,你去同紫云睡罢。」
文卿道:「你放心,我断不干犯你,我就在你床沿上靠靠就是了。夜里要人,也有个照应。」宝珠道:「使不得,今夜三妹妹在这里,成个什么模样?」文卿道:「这怕什么,教他不进来就罢了。」就硬睡上床,搂住宝珠,倒是小心伺候,一会儿就起身,问茶问水的,竭力巴结。宝珠反有些过意不去,拦他又不肯听。三小姐也进前问过几次,天一明,夫人就到,细问昨宵的光景,玉钗一一回答。又问紫云,不知紫云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一回     探姊病阿弟起疑心 请名医老人空缩手
话说许夫人问过玉钗,还不放心,又问紫云道:「夜里可睡得安静?」紫云道:「夜里吐了三四次,心里也觉得好些。」夫人欢喜。紫云道:「夜里多亏少爷服侍。」就将文卿递茶递水的光景,说了一遍。夫人气极,倒笑起来,骂道:「下作东西,他今知道害怕呢。你小姐还理他么?」紫云道:「我小姐一点不形于色,还是如常。」夫人叹道:「少有这等贤人。」说着,走进正房。
文卿已起身,叫了一声:「娘!」夫人也不答他,就掀开罗帐,叫道:「亲儿呀,你今天大好了。」宝珠道:「太太这么早,我今天觉得清爽些。」夫人道:「谢天谢地,娘一夜不曾合眼,整整盼到天明。」说话之间,红鸾已到,不免又有一番候问。夫人吩咐玉钗去睡,就着仆妇到松府去报信,夫人亲口嘱咐几句,说话千万要婉款些。
仆妇坐车到松府,见过夫人、小姐,禀道:「我们少奶奶受了点子凉,发动旧病,大夫看过,说无甚大事。」松夫人听罢,心里着惊。宝林盘问仆妇发病的原由,仆妇如何敢说?只说受凉发旧病。夫人打发两个儿子速去看来回话。其时只有松筠在家,奉了夫人之命,不及坐车,就备了一匹快马,只带了四个亲随,一辔头赶到许府。一直进内,先奔副宅,见夫人也在房中,忙请了安。文卿就上来相见,松筠只得招呼。
走到床前,见宝珠歪在床上,松筠道:「二姐姐,怎么受了凉,就会发动旧病?」宝珠见了兄弟,才要答话,喉中哽住,一阵伤心,不觉流泪满面。松筠有些诧异,说道:「二姐姐,觉得怎样?」宝珠拭去泪痕,答道:「今天好些了,你怎么知道的?娘同姐姐可知道么?」松筠道:「娘和大姐姐都知道,吩咐兄弟来问候。」宝珠道:「你回去对娘同姐姐说,就讲我不妨事,容易好的,不要教老人家焦心。」松筠道:「兄弟理会得。但是二姐姐怎么好好就受凉呢?为何不保重?」宝珠不语,长叹一声。
夫人恐他姊弟谈出别的话,露出马脚来,就说道:「二姑爷请下来坐罢,让你姐姐养息养息。」松筠答应,坐着不动,文卿也来相请,宝珠一眼看见文卿,就对松筠道:「筠儿,你如今胆子更大了,前天为什么得罪姐夫?今日好好的替我陪礼。」松筠低首无言。宝珠道:「你在我面前还强吗?定要告诉大姐姐呢。」文卿连忙笑道:「家里至亲,已过的事,还讲他干什么?」就趁势扯了松筠出来,外间坐下。
夫人同他闲谈,松筠细向宝珠的病原,夫人支吾了几句。松筠见文卿出去有事,起身入内,夫人要随进来,松筠道:「太太请自便,我同二姐姐说句话儿。」夫人只好由他。松筠走进房中,又问了几句话,宝珠无甚话说,惟有颦眉浩汉而已,松筠追紧了,他倒盈盈欲泪。松筠疑惑不定,道:「姐姐,你怎么无缘无故的,就会发病?我看你有一肚子委屈说不出来。要有别的缘故,不妨直说,兄弟虽然无用,就将命拚掉了,也不依,都是要替姐姐出气的。」说着,也就滴下泪来。
宝珠强笑道:「你那来这些话,谁敢给我委屈受?你休得生疑。你们郎舅两个,也要和气些就是,前天也不该就打他。」正说着,文卿走进来。松筠告辞,对宝珠道:「停回完了公事,还来瞧姐姐。」宝珠点点头。文卿留他下住,走出外间,夫人也要留他吃饭。松筠道:「家母候信呢,我回去教老人家放心。」文卿只得送他上马。
再说松夫人自松筠去后,很不放心,对宝林道:「这病怎么又发了?倒是个心事呢。」宝林道:「原是怎么无故的,就会发呢?当发也不是件事。他就是平南这一遭,心用空了,拖久下来,就怕不好。」夫人点头叹息。正值墨卿回来,进房坐下,宝林道:「二妹妹红症又发了。」墨卿道:「怎么好好就发的?」
宝林冷笑道:「我知道吗?」墨卿起身道:「我去瞧瞧。」宝林道:「你多见他一面,心里也快乐。你们那些混帐心,谁还不知道?」墨卿愕然道:「糊闹了!自家兄妹,还要说出嫌疑来呢!我们又是同年,当日好得什么似的。」宝林笑道:「说得倒冠冕堂皇。」墨卿道:「我就不去也可以。」宝林道:「我说破,你赌气不去了。」墨卿道:「这真难坏人,这么不好,那么又不是,教人难以处置。」夫人道:「果然有意刁难,林儿也太过了。」墨卿笑道:「姑母不知,我夹功气是受惯的。」夫人道:「你不会别理他的。」
宝林咬着指头,微笑道:「谅他也不敢。」墨卿道:「我竟被他降服定了。」夫人道:「这是李家的门风,但他姐妹两个,也要匀匀。」宝林道:「这些男人最贱,给他点脸,就象意了。」夫人道:「你别威风使尽了。」墨卿大笑。只见松筠回来,夫人忙问二姐姐怎样,松筠皱眉道:「有几分病呢。」夫人大惊道:「要紧么?」
松筠道:「要紧虽不要紧,这个却发得利害。」宝林道:「你知道怎样发起来的?」松筠道:「都说是受了凉,我瞧二姐姐的光景,好象有说不出着处似的,见了我只是哭。」夫人道:「这是什么缘故?」宝林道:「在我的意见,其中定有隐情,他从来不是这个人,这回如此伤心,必然受了天大的委屈。文卿不是个东西,他别要将我妹子气出病来。他摸摸脑袋,少要发昏,我姓松的不是好说话的!你这般无用,一点消息打探不出来。」松筠道:「兄弟也曾问过二姐姐,无如他总不肯说。」
宝林道:「他向来是这样,停回你再同了蕃儿去,背地里问问紫云。」松筠道:「是。」就同墨卿走了出去。夫人道:「今天好些就罢,不然你明天去走遭,瞧瞧神情,来回我。」母女商议已定。
且说许夫人见女婿同宝珠谈了好一会,匆匆要走,心内疑惑,捏着一把汗,生怕宝珠说出昨日之事。少刻,王太医进来诊脉,说今天脉平静些,就将原方加减一番。夫人吩咐快煎出药来,仍是亲手送给宝珠吃了,又劝他睡睡。夫人同红鸾等坐在房中,寸步不离。宝珠今天只吐了三次,觉得好些,就要起来,夫人立意不肯。宝珠睡不住,夫人就扶他坐在床沿上,总不许他出镜屏。夫人劝他吃了一碗燕窝粥,夫人道:「吃袋水烟,消消遣罢。」取过烟袋,亲手来装。宝珠连忙止住,夫人就教玉钗装了几袋。
文卿今日也不敢出门,在房殷懃服侍。午后松筠弟兄又来问候,见二姐姐好些,都觉欢喜,回去说与母亲、大姊放心。到晚宝珠又吐了两口,夫人陪着他坐到二更才去,就吩咐喜红、紫云等值宿。宝珠倒吐了几次,虽然有些烦燥,比昨日却好多了。文卿仍是忙了一夜。
次日,夫人照常早来,请医调治。松筠兄弟一早就来过了。宝珠觉得精神复振,一定要起身。夫人亲自伺候,扶到妆台,草草梳洗,看他面貌,竟清减了许多,柔情如水,脉脉含愁,略坐了一会,夫人就催他睡下。中晚饮食,都是夫人亲陪,医药等类,无不经心,闲时还来同他谈谈,引斗他顽笑,替他开心,真是曲意逢迎、鞠躬尽瘁之夫人。理了十余日,才算大好,元神虽复,病根不除﹔过两三日,或五七日,必发一次,有时吐三口,有时吐两口,脸上日见消瘦,夫人心里好不忧烦。换了几十个大夫,依然画饼。
文卿格外懊闷,自己深悔前非,从此竟不敢有一点狂暴。松筠、松蕃天天过来,仆妇丫环,来往不绝,其中夫人、宝林暨李公媳妇,都来过几次,问起病原,宝珠只说受凉起见。宝林也曾细细盘问,无如宝珠总不肯直言。他生性本来温良,不说丈夫的过处,又见婆婆相侍的诚心,文卿悔过的光景,何肯说出真话来,令他两下参商?就是闹通了天,于我病也无益处,不如做个人情,留人想念。况我的生死,定数难逃者,道士的诗篇,金桥口的梦境,原说我是个花神转劫,不能久长,足见有个天心,非关人事,我又何必起这点衅端,伤他两家和气?而且我的姐弟,娇痴已惯,暴烈非常,知道此事,怎肯干休?必然闹得叩阍而后止。主子待我的恩情,不言而喻,如何舍得我受人欺凌?天威震怒,许家几个官,断送定了,那我不是死有余辜么?他主意已定,倒反吩咐紫云、红鸾等,不许混说,一家之人,个个叹道贤德。
夫人、文卿,格外感愧交集。延到七月下旬,不觉大发起来,一日竟吐十余次,大夫每天来看两三遍,药服下去,如石投大海。夫人、文卿,无法可施。紫云、绿云,日夜在面前服侍。松夫人、小姐、姨娘,轮流前来看视,松筠弟兄自然天天不离。
夫人对文卿说道:「媳妇病势,有增无减,看来难以收功,万一有点差池,我们如何对得他过?」说着,落下泪来。文卿也拭泪道:「真教人无法,大夫也算请遍了,吃下药,都不得投门。」夫人道:「原是我求神问卜,愿也不知许了多少,总是枉而无功。」文卿道:「我听说他在家有病,都是张山人看好的,我们何不请了他来?从来说『药遇有缘人』,或者他服他的药,也未可知。」夫人道:「既有这个救命星,你何不早说,就快些着人去请。」文卿道:「人去使不得,必得我自己亲自去走遭。」夫人道:「救命如救火,快别迟误了!」
文卿慌忙坐车,去请张山人。却好在家,就同了他来。文卿邀他进房,宝珠也周旋了几句,张山人诊脉,望、闻、问、切,颇为细致。老人家起身出厅坐下,口里连称可惜,许公也来相陪,先谢来步,说道:「小媳病症,在老先生看来,还可无妨么?」张山人摇头道:「心血已空,似难解救。老夫愚昧,尊府另请高明罢。」许公道:「老先生就是高明,不必过逊,还求个良方,聊为援手,愚父子感恩不尽。」文卿也在旁苦求。
张山人道:「贤乔梓差矣。这些草根树皮,何能返人的真本?不如多服些参苓,补补元气。府上德门积善,或者人能胜天。」立意不肯开方,倒很叹惜了几句,告辞而去。许公父子忧愁,自不必说。文卿进来,将张山人的话禀过夫人,夫人呆了半晌,眼泪好似断线珍珠。却值松筠到来,夫人就告诉一遍。不必说许府忙乱,
再说银屏入夏以来,时常多病,宝珠自发病到如今,他并未回来问候。连日病已稍好,又听松筠来家说了张山人的活,吃惊不小,就扶病要回去看视。上去辞了夫人、大小姐,夫人叮嘱了几句,说明日自己还要去呢,又吩咐路上保重,不可劳碌。银屏答应,带了丫环仆妇上车,到了家里,进甬道垂花门首下车。红鸾、玉钗早来迎接进内。
银屏先见了母亲,就到嫂子房中,见宝珠盘腿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并不象患病已久的人,浅淡梳妆,随意插了几枝钗钏,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身上披了件松绿夹袄,露着里边大红衣衿,金镂罗襦,湘裙不掩,穿着桃红洋绉镶边大脚裤,面前放个银漱孟,亮得耀眼。银屏看他面目虽然清减,倒格外觉得娇媚可怜,抢步上前道:「二姐姐,妹子因为病了一夏,不能回来请安,深为抱歉。姐姐如今好些了?」宝珠忙要起身,不知二人谈些什么,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二回     小银屏痴心怀侠义 老道士隐语破情关
话说宝珠见银屏进来,忙要起身,被银屏一把按住,紫云忙送上一张椅子,银屏在旁坐下,红玉送茶来。宝珠道:「又劳动妹妹,教我心里不安!况你才好,不怕受了风吗?至于我的病,大约暂且不能好,倒教妹妹记挂!」银屏道:「如今吃的是谁的药,还有效验么?」宝珠笑道:「大夫倒换遍了,也是枉而无功,又请了张山人瞧过,药还没有吃呢。」说着丫环来装水烟,银屏摇摇头。宝珠笑道:「妹妹只管请,我不怕烟。」
银屏吸着烟道:「张山人是有见识的,何不早请他?」宝珠道:「我看也未必有用。我倒向太太说过,常给我苦水吃干什么?」银屏道:「不服药,怎么好得快么?」宝珠道:「我就服药,难道还会好吗?」银屏道:「这是为何?」宝珠叹道:「妹妹你是明白人,何须多赘?」银屏道:「不必焦心,吉人天相。」宝珠道:「托妹妹的福。」
又庵进房,同银屏相见,说道:「大夫来了。」宝珠道:「一天看几遍,有何益处?我倒厌烦了。」银屏避了出去,就到夫人上房,母女说了一会。银屏说了宝珠这病难好,就问了病原,因何受凉,夫人不由的将他夫妻斗气之事,告知女儿。银屏听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性子本来娇痴,病后又有肝火,气得春山蹙黛,秋水含嗔,双泪交流,一言不发。
正思发作,却好文卿送药方进来,夫人才接在手中,银屏站起身,抢到文卿面前,一把掀住衣领,双顿金莲,放声大哭道:「你还我二姐姐来!」文卿道:「你疯了,这是什么原故?二姐姐不在里边么?」银屏道:「我二姐姐那件事亏负你家?你将他气得这般模样,我今日预备一条性命,不拚个你死我活,也不得干休!」文卿道:「真正奇事,他有病,你来怪我?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吗?」
银屏道:「谁教你给他受气呢,看他这样儿,一定难好,我不教你赏他的命,我也不叫个银屏。今天回去告诉大姐姐,来要你们狗官的命!此刻且同你到爸爸面前去说话。」扯了就走。旁边丫仆妇,又不敢劝。文卿不肯走,银屏就口咬手拉的打闹,将件崭新的外褂,撕得粉碎。
文卿气急骂道:「不爱脸的丫头,护着婆家,同自家哥哥混闹,还不撒了!」说着,将银屏一摔,银屏幸亏拉得紧,不曾跌倒。银屏道:「你敢打我吗?」一头撞去,翠钿金钗,纷纷乱坠。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没有得给你打,你少要动手动脚的,还有我在世呢!老婆欺得这般模样,又来欺妹子了。」文卿道:「娘不瞧见,他打我就是该的?」夫人道:「孙儿有理教太公,莫说妹子,为什么打不得?」
银屏格外打得高兴,还是玉钗同两个姨娘,带拖带拉的才劝开。文卿满身撕烂,膀子上抓了好几条血痕,还被咬了两口,文卿飞跑溜走。银屏还是哭个不了,睡倒在地,闹起孩子脾气来了,说今天不教二姐姐好了,就死在你家。那个拦得他住?闹得许公也进来查问,银屏是夫人惯成的,不顾什么尊长,竟跳起身来,揪住许公胡须哭骂。许公摇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夫人反在旁冷笑冷语护短。
还是又庵进来道:「松老二已在那边,不能再闹了。」劝住银屏。两个姨娘拉进房,替他梳妆好了,顷刻要走,夫人苦留不住,红鸾、玉钗送他上车。银屏回家,上去见过夫人,竟痛哭起来。夫人不解,问他又不肯说,夫人惋惜道:「好孩子,受了谁的委屈了?告诉我,不依他。」
银屏也不言语,哭了一回,就嚷头痛。翠凤扶他进房就睡。晚间松筠回来,公主却好在此。银屏一肚皮懊闷,说不出来,见了松筠,就骂道:「好个贼相,见了你,我就生气。」松筠道:「这是什么缘故?」银屏道:「我知道吗?我就和你无缘,又待怎样?」松筠道:「无故的生气,岂不是笑话?」银屏道:「你别笑话了,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松筠道:「奇事,我好哭什么?」银屏道:「你这个下作脾气,专喜欢闹乱子。」松筠道:「我闹什么乱子?」银屏道:「我不知道。」
松筠心里明白道:「我知道了,你今天回去,听你哥子说我打了他,你也问清楚,是你哥子先打我的。」银屏啐道:「我问你们打不打,就打死一个,干我的屁事!」公主道:「为什么打起来呢?」银屏道:「你别问他们的闲事,谁管得许多!」松筠道:「既不为这事,因何同我寻闹呢?难道欺负惯了?」银屏道:「我今天见了你,不由得生气。」松筠道:「这倒是晦气了,我走出去避一避,好不好?今夜就到他房里去睡。」说着要走。
银屏拍案道:「你敢出去,还没有给我骂得够呢!」松筠只得站住,不敢移步。银屏道:「我把你这下流种子,你为什么起事生端呢?我真气你不过!」松筠道:「你听了谁的话,来同我胡闹?究竟为的那笔帐?」银屏道:「你自己犯法,自己知道。」松筠道:「我在你家没有犯法,你可别石上栽桑,我可不答应!」银屏道:「你不答应,又待如何?」松筠笑道:「银丫头,我就打你,有何不可?」
银屏长眉剔翠,俊眼凝波,勃然大怒道:「筠儿,我坏了什么事,你要打我?」起身就扑过来。松筠见来势凶勇,忙陪笑道:「说笑话耍子,倒当真了。」说着就跑。公主小金莲一垫,飞到面前,一把好似饿鹰抓鸡,轻轻提将过来。松筠发急,喊道:「你两个合起来打我吗?」公主微笑道:「要打你不难。」松筠道:「顽笑是顽笑,不能真打我呀!」公主笑道:「也挨过的。」松筠视了他一个白眼。银屏道:「你要打人的?」松筠道:「好妹妹,我不过说笑话的。我敢打谁?」银屏道:「谁和你说笑话,好不爱脸。」松筠对公主道:「你就放我跑了罢,为什么助纣为虐?」
公主掩着口儿只是笑。松筠道:「看你两个,狼狈为奸。」银屏道:「你躲得过龙王,也躲不过庙。」公主笑道:「少奶奶何不叫他跪下来。」松筠更急,顿足道:「他想得到,不要你再来教导他。」公主笑道:「少奶奶,今天看我面上,教他跪一会子,别打罢。」松筠道:「你何必将你的虐政,又作为新传?」公主道:「替你讲情,又不好?」松筠道:「免劳照顾,倒费心得很,人家替人说好话,没有见过你这位瑶姑老太,尽替人下火种子。」引得两旁丫都笑了。银屏喝道:「怎样?」松筠只是陪笑,好不为难。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彩霞进来道:「少奶奶,我们小姐请您老人家讲句话。」银屏起身指着松筠道:「回来同你再讲。」松筠舌头一伸道:「几乎短了半截。」对彩霞作了一个揖道:「你就是个救命王菩萨。」彩霞笑道:「少奶奶回来,也过不去。」松筠道:「到底挨一刻好一刻。」彩霞道:「我救你命,也非止一次了,你还记得么?」松筠笑道:「怎么不记得,受恩深重,浃髓沦肤。」彩霞脸一红,啐了一口。公主大笑,推了银屏出去。
再说宝珠的病势,日甚一日,他自己知道不起,就不肯服药。夫人以下,日夜忙乱,上下惊慌,把个紫云急得无可如何,终日偷泣,又不敢形之于色,还要伏侍病人,片刻不敢稍懈。宝珠倒舍他不得,时常替他踌躇,紫云都是用话宽慰。其时已近八月中秋,宝珠渐渐着床,夫人、文卿几乎急杀,又请张山人来看过一次,还是不肯开方,说只好延延日期,谅也不得远去,倒吩咐替他快备后事。夫人已接了松夫人、宝林过来,银屏、翠凤、姨娘等轮流在此。
十二日清晨,门上进来回话,说外边有个道士。夫人心里正烦,不等说完,就骂道:「不知事的奴才,既有道士,赏他几个钱就是了。」门上禀道:「粮食银钱他都不要,口出不逊的言语,奴才却不敢回。」夫人道:「这老奴才好不闷人,有话快讲就是了。」门上道:「他有个故人在府里,奴才们问他是谁,他说就是大少奶奶,他要进来见见。」
夫人啐了一口,骂道:「好混帐东西,还不快赶他出去,也亏你们来回!」门上道:「奴才们赶他不动,伙计几十个都被他打倒,他倒走上正厅坐着呢。」文卿、又庵等个个诧异,适值松筠也在堂前,就说道:「我们大家出去瞧瞧。」
众人走出厅上,见个道士高坐厅前,仙风道骨,须鬓皆苍,飘飘乎有凌云之慨。三人上前相见,道士举手道:「诸位大贵人请了,山人不揣冒昧,有妨起居。」松筠认得枫山道士松鹤山人,只说他来救姐姐的病,乐不可言,忙请他坐下道:「家姐正在沉痾,幸喜有缘,得遇老先生下降,敢求仙术,起死回生。」道士道:「山人正欲一见故人,以偿渴思,故不远千里而来。」
文卿问道士的来历,道士笑而不言。松筠略述大概,就进内告知岳母。两位夫人喜极,忙来说与宝珠知道,宝珠教兄弟请他进来。松筠领道士入内,在堂前坐下,宝珠不能出房,紫云等移了一张靠背椅子,在房门边,四个丫鬟扶定,将他靠在椅上,紫云、绿云两边卫住。
道士举手道:「花史,相别又一年矣!」宝珠道:「老先生光降,不能远迎,敢求恕罪。」道士道:「花史已有归期,山人临别赠言,聊当雪泥鸿爪。」宝珠垂泪道:「愿老先生明垂宝训,指点迷途。」道士笑道:「痴儿有甚伤心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情根不断,堕落甚矣!敢问花史,何谓有情?」宝珠拭泪,定了定神,答道:
比翼鸟飞巢翡翠,并头莲放引鸳鸯。
道士道:「何谓无情?」宝珠道: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道士道:「情无尽乎?」宝珠道:
作茧春蚕丝已尽,成灰蜡烛泪将枯!
道士道:「情有尽乎?」宝珠道:
郎心已作沾泥絮,妾貌应同带雨花。
道士道:「有情者就无情乎?」宝珠道:
云飞岫外难归岫,花落枝头不上枝。
道士道:「无情者就有情乎?」宝珠道:
泉流石上珠犹溅,月到花间镜更明。
道士道:「无情者遇有情,亦可情乎?」宝珠道:
一任飞时沾柳絮,再从系处解金铃。
道士道:「有情者遇无情,亦无情乎?」宝珠道:
举着画胶胶不断,抽刀判水水犹流。
道士点头道:
弱草轻尘,非真非幻,
镜花水月,是色是空。
宝珠接口叹道:
弱草轻尘真是幻,镜花水月色皆空。
从今解脱风流孽,始信浮生一梦中。
道士道:「花史悟矣,山人去也。」宝珠点点头,打了一个稽首。道士道:「前因具在,后会有期。」起身要走,紫云等扶了宝珠上床。文卿见道士告辞,忙上前拦住道:「老先生慢走,先生既与内子有缘,有劳仙踪降世,何不稍施法力,救彼沉痾?」道士笑道:「山野之人,有何法力?」
夫人也顾不得回避,忙走出来道:「道士老爷,你老人家既有法术,何不救救凡人?要多少布施,我们都不吝惜,只求你老人家救好了他,就感恩不尽。老爷不知道我这个媳妇,比儿子强百倍,是我心头上块肉,如有别的缘故,我们也没有命,一条命就关乎几条命。你老爷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也要做点子好事。」说着流下泪来。道士道:「太夫人差矣!生死有命,定数难逃,山人何能为力?况且是王母的诏命,谁敢有违?太夫人不须如此。」
夫人双膝跪下,哭道:「我听我们二姑爷说,讲你在枫山专救人的苦难。你不来,我们也没处寻,你今天既来,就是我们的福气,为什么见死不救?你老爷也太忍心了!千不看,万不看,还看我这一家子几条性命。好老爷,你可怜见,救一救罢!」道士道:「太夫人请起。」不知夫人起身,道士救是不救,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嘱遗言断肠弹恸泪 救恩主割股感诚心
话说众人围住道士,夫人跪在地下苦求,道士道:「太太请起。」夫人道:「老爷,你不救我媳妇,我就跪穿此地。」道士道:「太夫人,且听山人一言。令媳忠孝两全,节义兼备,如今功成名遂,正宜及早回头。」夫人道:「花枝般一个孩子,正好过呢。你老爷说的,不过王母娘娘那里要人,求你老爷施点法力,将我去替他,好不好呢?我是自己愿意,断无后悔就是了。」
道士道:「太夫人虽然有福,却非瑶池会上人。」夫人道:「我知道,是嫌我老了,瑶池上没有个有年纪的人,我就将我几个女儿,听凭拣一个,使得使不得?」道士只管摇头。夫人伏在地下痛哭,文卿、松筠等都来跪恳。道士忽然指手道:「太夫人请看,那边王母已到,何不求他?」
夫人等回头一看,道士不见了,众人大惊,只得站起身来,都知道宝珠万无生理。且说宝珠经过一番点悟,心地光明,后果前因,俱皆明白,一悲一喜,喜的是仍登仙果,悲的是不舍众人。听见道士说情根不断,就要堕落,只得将心性镇定,不敢过于感伤。
到了晚间,请松夫人坐在床边,一把拉住手,哽哽咽咽的道:「自从爹爹死后,姐姐和我支持家务,接续书香,领着两个兄弟成人。如今幸喜正好得了官,娘正好安享,我就死也闭了眼睛。娘是年老的人,切不可为我伤心,有损身体,那时更增我的罪过。」夫人哭得泪人一般,一句话答不出口,只把宝珠的手捏得好紧的,挣了好一会,说了一句道:「我娘儿两个,一搭儿去!」说得也不甚清楚。
宝珠道:「我知道娘还有后福享呢。我此刻各事都还放心,但丢不下这些亲人。我死之后,你第一要保重些。」夫人寸肠万断,竟支持不住,一个头晕,望后便倒,紫云等忙上来扶住。许夫人道:「请了亲母下来罢。」松筠帮着,硬扶出了镜屏,夫人那里肯走?抱住镜屏痛哭。宝珠秋波一转,遍视众人,叫道:「大姐姐,你怎么不理我?」
宝林忙走上来,宝珠执着手,叫他坐下道:「大姐姐,我姊妹两个最好,谁知今日同你分手。」宝林眼泪就似断线珍珠一般,宝珠也流了一回泪,就拭去泪痕道:「大姐姐,你我相见不远,不必伤悲。妹子是瑶台上兰花仙史,姐姐是紫兰宫捧剑仙姬,我两个在天上好结为姊妹,时常相约会去游戏,因为误了差使,谪降人间,仍为姐妹,判了二十九年。妹子平南这一遭,杀戮过重,减寿十年,姐姐归期,尚在十年之后,妹子当早在紫兰宫相待也。」
宝林哭道:「妹妹,我也离你不开,你何不此刻就带了我去?我姊妹也有个伴儿!你如今单留下我来,教我也当不起这个伤心。」宝珠道:「事有前定,姐姐不必痴呆。娘年纪已高,全要姐姐侍奉,就是两个兄弟,还要姐姐拘管。」宝林道:「这些事你都放心,但你撇下我们这些人来,还有个什么生趣?不如带了我们去好。不然,我就急也要急死。」宝珠叹道:「事已如此,夫复何言!姐姐达人,还宜宽解。」
姊妹两个拉着手,大哭一场,宝珠喘息一会,又吐了两口血,见松筠站在床前拭泪,宝珠道:「筠儿!」松筠、松蕃两个忙走过来,垂手而立。宝珠道:「我死之后,你弟兄要听娘同姐姐的教训。筠儿的性气,过于刚强,恐是取祸之道,以后宜收敛为佳。」
二人跪下来,以头触着床沿,痛哭道:「我家亏的那个,功名富贵何处来的,我两个虽不知好歹,也不敢负义忘恩!姐姐教诲之言,敢不铭诸肺腑?但姐姐恩德,兄弟们一点没有报答,未免抱恨终天耳!」宝珠道:「但愿你们尽心报国,竭力事亲,体恤军兵,遵我当年的旧制。处分家务,不改姐姐成规。我死后有知,亦当含笑。」
二人匍匐在地,血泪交流。宝珠吩咐起去,文卿拉了弟兄起来,走出外间,二人抚心顿足,放声大哭,松筠几乎碰死,幸喜松勇知道宝珠病重,赶了回来,却好也在堂前,才抱住松筠,不然别人也制他不住。宝珠又请了许夫人坐下道:「我的亲娘,你白痛了我一场!」夫人哭道:「亲儿,你好忍心呀!你丢下娘来,谁是我个知心合意的人?我一刻也过不下去。我的亲儿,你也要可怜我才是。」
宝珠道:「娘也为我操心够了,再不能为我伤心。」夫人道:「亲儿,我随着你去,料想你有个长短,我也不得活,我前生今世,作了多少罪孽,今日教我过这种伤心的日子!我的天爷爷,你倒是早些拿了我去的好。」宝珠道:「太太福寿正长,不可痴心太过,我此刻只有两件事,很不放心。」
夫人道:「孩子,你有甚心事,只管说出来,娘都依你。」宝珠道:「一件是撇不下太太,恐怕太太为我感伤,有损身体。」夫人抱住大哭道:「亲儿,你这不是和我讲话,是拿刀子割我的心肝!」宝珠摇摇头,夫人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讲。」
宝珠道:「二则我舍不得紫云,这孩子事我最久,同我很合得来,如今撇下他来,有许多的愁思。他如今已有四个月身孕,还求太太照应他,就有甚不好之处,求太太看我的面子,不必计较他,他如若有福,生个男孩子,就请太太抬举他一点,我虽死也瞑目的了。他虽出自小家,身家也还清白,他父亲在日,曾做过宛平知县。因为父亲死后,继母不容,将他卖了出来,我老爷见他端庄凝重,故以重价赎之,同我相处十余年,十分信他得过,方敢替他请命,务求太太格外的垂青。」
夫人道:「孩子,你的话我理会得,你只管放心,有我作主就是了。」宝珠点头道:「紫云呢?还不过来谢谢太太。」紫云走上来,对夫人磕了个头,又对宝珠磕头,竟站不起来,痛哭在地。宝珠叫丫鬟扶他床上坐了,道:「姐姐,我同你相处十数年,一天没有离过,谁知今日丢下你来。你各事要小心些,比不得有我在庇护着。你姑老爷性子,你是知道的,讨了没意思,我死后心也不安。」
紫云忙跪下道:「小姐说那里话来,别说小姐还可以望好,就万一有个不吉,紫云在世伺候小姐,死后也是追随小姐,这话在家就同姐姐讲过的。」宝珠道:「胡说!你已有了四个月身孕,我将你重托太太,你尽管安心去过,我看你日后倒可享点子福呢。」紫云道:「小姐也知道紫云的性格,我难道是个贪利忘义的人吗?任他富贵荣华,也不在紫云心上。紫云只知道有个小姐,除外无人。」
宝珠怒道:「你敢逆我吗?你要这样,我不但不喜欢,反要怪你,你就死也赶我不上。」紫云道:「小姐说得是,但紫云不愿过了,情愿将条性命报答小姐。」宝珠拍床大恨,宝林在旁低低的道:「紫云,你引他着急罢。」紫云哽咽道:「小姐别急,小姐吩咐就是了。」宝珠道:「好姐姐,这才是。你身子要紧,去歇息罢。」
紫云出了玻璃屏,宝珠又同生母痛哭一场。又庵、红鸾来,吩咐了几句,他夫妻感宝珠的恩德,竟痛不欲生。宝珠对众人道:「我的银妹妹呢?」绿云道:「才回去。」宝珠道:「去了?明天还可见呢,我也要定定神了。」
众人知他要同文卿讲话,都走了出去。文卿伏在枕上哭道:「妹妹,你怎么就舍得我?」宝珠垂泪道:「咳,我又如何舍得你?」文卿道:「你既舍我不得,为何又舍我而去?」宝珠道:「死别生离,关乎定数,你这话未免不达。但我两人的姻缘,原非容易,由朋友而成夫妇,其中也经了多少风波。如今正好安享,谁知天命又终,命也数也,人何尤焉!」
文卿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哭道:「你说到当日,教我格外的难受,我好容易才识破了你,成就好事,提起来如在目前。」宝珠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你就真识破我了,我阅人甚多,都是行云流水,过眼皆空,谁知见了你,就十分留情,这也是情恨未除,茧丝自缚,此中都有前因。我如今想起来,倒害了你。」文卿道:「你我相处半年,不知受我多少呕气,就是前天那件事,我如何对得你住?想起来,我就抱恨。你再有个长短,不教我抱恨终天么?」
宝珠道:「死生有命,原不由人,已过的事,还讲他做什么?我也不甚怪你。但我死后,你同别人不可如此,未必个个人都能象我,那时伤了夫妻的和气,还教太太不安。还有一件,我两个兄弟,很不是个东西,你总念我的前情,不必和他深较。至于紫云,是格外拜托的了。」
文卿只是点头,心里好不难受,相抱大哭。却值许公着人来唤文卿,宝珠喘嘘嘘的道:「我就和你谈到后日,也谈不完,我也真要静养了,夜里我们再谈。」文卿哭了出去,到了上房,父子商议要上个本章,先奏明了,免得后来讲话。
十三日一早,上了本,皇上知他这病因平南劳苦而起,心里着实惋惜,随即差了两名太医,前去看视,又赐了多少参苓。太医来诊过脉,只是摇头,方子都没有开,就复旨去了。且说紫云坐在套间里,饮食不进,哭泣不休。绿云道:「呆子,小姐的病,料想你替他不得,又有身孕,必须保重为佳。」紫云道:「绿妹妹,你听我讲。我们抛撇亲人,卖到人家做个使女,遇到这个恩主,千般体恤,万种爱怜,食则同器,寝则同床,十余年推食解衣,恩情备至,我们福享尽了,若遇见那种暴戾主人,非打即骂,不然就呼来喝去,受无限的波查。如今我们到这边来,就是个榜样,可显出高低来了。偏偏教他得了这个病症,看来难以收功,我等落在他人手中,还比得小姐吗?后来的日子,就不可深问了!」
说到此处,绿云也就哭了,道:「想到小姐的好处,谁不伤心?又何在乎你一个?」紫云道:「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绿云道:「我们晚间敬一炉香,哀告天地,愿减我等寿数,保佑小姐,或者诚能格天,也未可定。」紫云点头应允。到了二更以后,绿云、红玉就在套房天井里设了香案,三人默默祷告。站起身来,只见紫云进去取了一只银碗,身上拨出明晃晃的一把佩刀,双眸含泪,伸出一只云白粉腻的玉腕,一口咬定,一刀割下一块来,放在碗中,鲜血淋漓,流个不止。
紫云疼痛难熬,倒在地下。绿云抓了些香灰,替他掩上,红玉取块手帕扎好。紫云勉强起来,赶忙用参汤煎好,亲自捧到床前。宝珠已不能下咽,忽闻一阵异香,不觉吃了下去,就昏然睡去,从此血竟一口不吐了。两位夫人、文卿、紫云,坐在房中,静悄悄的,其余众人,只在外伺候。
约有三更,忽听宝珠哭道:「爹爹,你撇得我好苦呀!」又哭道:「我的命就送在你手里,我到这般光景,你还不肯饶我么?我的亲哥,你竟如此心狠,全没有一点夫妻之情!」文卿听见,犹如万箭攒心,不觉失声一哭!松夫人道:「他讲些什么?」许夫人道:「亲母,他此刻是信口胡言,还有个什么头绪?」
松夫人到床前叫了两声亲儿,宝珠睁开二目道:「我害怕呢!」许夫人忙说道:「我的好孩子别怕,娘在这里。」宝珠道:「唤了松勇、筠儿进来。」夫人道:「干什么?」宝珠道:「我眼里瞧见无数断头缺足的人,同我要命呢,房里都塞满了。」夫人毛骨悚然道:「孩子你定定神,没有这事。」宝珠道:「你们不瞧见么?是邱廉领来的。我最怕吶信阿那利害样儿,脑袋提在手里,好不怕人。」
夫人只得叫了松勇、松筠进来。宝珠道:「都走出去了,站在窗外呢。替我把玻璃上幔子放下来。」说也奇怪,众人竟闻见一股血腥,随风而至。及至松勇等才走出去,又听宝珠叱喝道:「本帅令重如山,看尔身轻似叶,辄敢如此无礼,乱我军规,擅闯辕门,该当何罪?况尔身为首逆,法所必诛,本帅利剑新磨,正好饱尔的颈血!」
停一会,又道:「奴才,你生既无能,死犹为厉,本帅岂惧尔乎?本帅奉命征蛮,杀人如草,卧征鞍于马上,饮战血于刀头,华夷之人,闻风知畏,尔不过帐下一名小卒,而敢如此狂为耶!中军即将他手中脑袋,号令辕门!」松筠忙走上来,叫了两声道:「姐姐,姐姐,别害怕,兄弟在此。」宝珠倦眼微开道:「吓杀我也!吶信阿这个奴才,竟将脑袋提起来掷我,不亏你来,几乎遭他毒手。」松筠道:「姐姐安心,有兄弟在,这些断头的奴才,怕他做甚?」宝珠点点头儿。
松筠对文卿道:「姐姐那支宝剑呢?在苗疆杀人无数,何不挂在床头上,辟辟邪气?」文卿忙教人到内房,连上方剑一齐取来,挂在玻璃屏上。可煞作怪,才挂上去,就哴哴的啸将起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四回     画眉人灯窗怀隐恸 司花女月夜返香魂
话说宝剑挂在屏上,哴哴啸将起来,一道电光,挣在鞘子六七寸,宝珠就觉得安静,模模糊糊,似睡非睡,到天明才清醒。十四日清晨,四名内宦来报,万岁爷命东宫阿哥亲来问疾。许公父子忙穿了朝服等候。少刻驾到,许公、文卿等迎接,先谢了恩。
东宫亲临卧室,许公拦阻,东宫笑道:「既为兄妹,何别嫌疑?」许公道:「病房污秽,不敢劳尊。」东宫立意要行,许公只得引他入内。文卿前一步进去报信。东宫进房,亲手掀开罗帐,见宝珠斜靠在枕上,云鬓惺松,花容掩映,东宫饱看了一回。宝珠道:「病躯不能为礼,还求殿下谅之。」东宫道:「贤妹贵恙若何?父王很为惦记,特差愚兄前来问候。」
宝珠道:「多感圣上眷念,又蒙殿下辱临,妾虽粉身碎骨,亦难图报。」东宫在怀中取出一幅手诏,小小一个封筒,封得甚固,递与宝珠。宝珠拆开看了又看,粉面通红,用手拉得粉碎,放在口中嚼烂,长叹一声道:「陛下呀,你忘了宝珠罢!」又对东宫垂泪道:「烦殿下回宫,上复主上,说宝珠今生不能报德,来世再来酬恩。」东宫道:「贤妹保重,不必悲伤,吉人自有天相。」
东宫絮絮叨叨,亲爱非常,宝珠羞羞涩涩,应酬故事。许公催促几遍,东宫才走出房,在厅前略坐,就起驾去了。皇太后、皇后常差内监出来,一日探问几次,李公夫妇、墨卿弟兄,暨金铃、翠凤等,天天都是明来夜去。还有许多年谊、故旧、门生、同年,个个到府问安。终日厅上坐得满满的,都是许公、又庵陪客,问过一起,又是一起,一刻也不得消闲。内里除了松、李二夫人,宝林、银屏是住下的,其余也有许多女客,来往不绝,夫人无暇去陪,只教红鸾、玉钗接待。
自两位夫人以下,一个个面黄如蜡,血泪将枯。今日已是中秋佳节,又是宝珠的生辰,外客来的更多,看宝珠的风光,竟十分危急。文卿如何对得住他?一肚皮苦楚,一句说不出来,自怨自艾,只是干急,对夫人道:「瞧这模样,也不得过去,不如将后事替他料理。」
这句话前天银屏也曾说过,无如夫人忌讳,人和他说,就要骂人,到了这个时候,也无可如何,听见儿子说到此话,双泪交流,沉吟半晌点头。文卿道:「请娘示下,怎样办法?」夫人道:「有什么办法,尽我的家私化消就是了。」吩咐喜红去取顶大的珍珠,传精巧匠人穿凤冠﹔又发出多少赤金,抽丝盘蟒服。其余绫罗缎匹,用折子到铺子里,只管取用,一件不许从省。
夫人内外支持,又不进饮食,闲时就哭泣,看看挣扎不来,还是勉力而为,扶着个丫鬟走来走去。晚间无心敬月,叫人应了个故事。不说外边忙乱,且说宝珠到黄昏时候,倒觉得清健了许多。又叫了文卿过来,气短声嘶的说了好些活。问道:「有什么时候了?」紫云看过洋钟,回道八点一刻。
宝珠点头道:「是其时矣。」吩咐众人都退出去,只留紫云、绿云在内伺候。夫人等只好依他,都在外房静听。宝珠见众人已去,就教紫云扶他起来,紫云道:「别劳动罢。」宝珠发急。紫云、绿云慢慢扶他起身,宝珠要水净面,洗了手足,换了一身香艳服饰,床前点上几枝画烛,放下一张小炕几,焚了一炉好香,宝珠跏趺而坐。紫云用两床锦被,替他靠好。宝珠教取笔砚,紫云送了过来,又送上一幅长花笺。绿云拧了一把手巾,替他擦过脸,看他虽瘦了好些,却丰姿如旧,美丽依然,更显得无双绝世,百媚千娇,不但不曾变相,倒反光彩顿生。紫云在房磨墨,宝珠定了定神,提起笔来写道:
妾以雄服,游戏人间。学绍书香,名驰艺院。一年匏系,待罪三年。万里萍踪,成功二载。忆自出师以来,灭海寇,定南蛮,纵横天下,直抵苗疆,颇不负少年之志,即须眉男子,亦未必如斯。苟国家非妾身一人,正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方今天下承平,原欲与郎君共保富贵,不意期年未满,二竖忽侵。心血已空,死期将至,今当分手,未免有情。鸣可称哀,言难尽善。愿郎君尽心报国,努力加餐,勿以妾为念。
紫云事我最久,相爱有年,贤淑无双,端庄得体,乞郎君看妾薄面,念妾痴情,与彼期订白头,聊垂青眼,妾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妾蒙宠诏,重返瑶台。种福无媒,升天有路。但形分一旦,影隔千秋。惟望见性明心,丹成火熟,则紫金阙下,白玉楼中,未必不能相见也。蓬山少雁,弱水无鱼,万劫难忘,一言永诀!短歌代哭,临别赠言:
瑶台重返证仙班,手把花枝解笑颜。
一霎浮生春梦短,枉留恩怨在人间。
一轮明月浸蓬莱,十二重楼处处开。
认得西池王母鹤,来迎花史返瑶台。
宝珠写毕,面带笑容,掷笔而逝,正交十点三刻,空中音乐之声,鸾鸣鹤泪,满室异香扑鼻。外房众人,俱皆听见,正在诧异,只听紫云急声都叫出来,哭道:「不好了,小姐去了!」
众人一轰而入,都大哭起来。文卿分开众人,飞步上床,看了一看,顿了两脚,望后便倒,闷绝于地。夫人等那里还去顾他?一齐上床抱定了痛哭,喊声震天,哀声动地。又庵哭着叫道:「要救醒大少爷才好。」绿云、红玉上前,那里扶他得动?原来他日夜无眠,饮食不进,此刻伤心极了,清气不接,晕了过去。
二人扶了好一会,还亏松勇上来抱起,绿云度了几口参汤,方才醒转。他就推开绿云,又扑上床,抱尸大哭,一滴眼泪没有,只管干号,哭了一会,跳起身来大恨道:「宝珠,宝珠!你太狠心,一年未满,你就撇下我去了!我偏不依,定要跟了你去!」顿了几脚,顺手在床栏上拔出宝剑,望项下一横,幸亏松勇眼快,飞步上去,一把夺住道:「姑老爷不可如此!」
文卿还是大哭大闹的,口口声声,要相从地下。松勇守着他,相向而哭。许夫人一跤栽倒在地,大叫道:「亲儿,你杀了我了!」松夫人正哭着,一头向玻璃屏上触去,银屏、红鸾两个辣辣的将夫人拉到对间房里,窝伴着他,三人哭成一处。翠凤、瑶珍也拉了宝珠的生母过来。
松筠顿足捶胸,跳进跳出,又滚在地下,撞得满面血流。松蕃、又庵失魂落魄,呆呆的立在房中。宝林、紫云伏在床上,抱定宝珠双足,哭得泪尽,继之以血。合家上下人等,以及男女奴仆,无不思念宝珠的好处,内外号哭。许公也立在床前垂泪。李夫人哭一回,又来劝劝媳妇,寸步不离。
宝林整整哭了两个时辰,发昏的发昏,闷倒的闷倒,许府两位姨娘,同些丫鬟仆妇苦劝,才略略止住。绿云就将宝珠写的遗书,送与文卿,依然美女簪花,秀润无比。文卿念了一遍,又大哭起来,吩咐收好。早有人将宝珠放平,看他颜色如生,仍然美丽,挂起大红帷幔,点上香烛,众人过来,哭拜一番,连许夫人也跪倒在地。
宝林忙扶起他来道:「这不是罪过吗,我妹子如何当得起?」夫人道:「大姑奶奶,什么话,固然是死者为尊。而且他又是个公主,论君臣礼,我也该磕个头儿。」银屏、翠凤恐怕婆婆伤心,一定不放他过来。松夫人气短声嘶,躺在榻上。这边众人拜罢,文卿、紫云叩谢。这一夜来的亲友就不少,自李公以下,都进来行礼。
许公大摇大摆,踱了进来,对着宝珠叹了两口气,滴了几点眼泪,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站了一站,摇摇头道:「许门德薄,无福消受,我久已知之矣。」夫人正靠在一张靠背椅上,眼泪哭干,只张着口千儿万儿的干哭,听见许公这些话,赶过来拦脸啐了一口道:「谁德薄?就是你这老混帐德薄!谁无福?就是你这老奴才无福!坏事干多了,折毒到我媳妇身上。瞧你这种老奸臣的模样,到此刻还咬文嚼字的,我的孩子不要你和他举丧。」
许公怔了一怔,一言不发,在花厅上盘腿而坐,双睛紧闭,短叹长吁。五更自已入朝,奏明圣上,十分伤感。天一明,大小官员齐来吊唁,许公、又庵、李公等,都在外陪客。自东宫门官起,王公侯伯,六部九卿,以及各衙门文武百官,个个进房跪拜。还有些门生,暨京营将帅,受过恩的,如木纳庵、兀里木等人,大家放声大哭,文卿一一叩谢。
门外车填马塞,热闹非常。许府又将全副仪仗,排列起来,新做许多牌衔,尽用宝珠的官职,人声遍地,鼓乐喧天。夫人因宝珠曾封升平公主,吩咐一色用白,大门外扬起两首丧幡:
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福建全省经略大臣一等南安智勇伯加一等轻车都尉冢媳松夫人之灵经筵讲官内阁学士兼礼部右侍郎长男翰章元配浩封一品夫人升平公主之丧
其时众人都换了孝服。宝珠的凤冠蟒服,玉带朝裙,俱皆齐备,有丫鬟仆妇替宝珠穿好。只有棺木不曾看定,相了多少,夫人都嫌太薄,总说不佳。却好和亲王来吊,许公说起此事,和亲王道:「这事何难,我就有一副板,是我们老福晋当日要用的。因他老人家回去,就在本国晏驾,路远取不及,又另看了好的,这一副至今还存着。此板是主子所赐,外国进贡来的,说出在聚铁山,已有两千多年,颜色墨而且香,做了棺柩,是永不坏身的,何不取来瞧瞧?如其合用,就留着罢了。」
许公打一恭道:「老爷子说多少价目?如命送过来。」和亲王道:「你们这些书呆子,好小气呀!我等着银子使么?前回刘捷三托人来说,要买我的,任凭我开个价儿,都不敢短少,我还没有大工夫理他呢。这种希罕对象,就拿着二百万银子,那里去买?如今自家孩子要用,又不是外人,我搁着他也是闲,果然合你的意,吩咐人做起来,赏几两银子工钱就算了。」许、李两公都请安叩谢。
送过和亲王,忙进来告诉夫人,夫人心里欢喜道:「瞧你这老奴才不出,还能替媳妇出点子力,这事倒很亏你。」教文卿速去看来。松府见他家各事用心,也无话可说。宝林也教松筠同文卿去看棺木,可否真好。少刻二人回来,说果然是难得之物。两位夫人吩咐快做起来。
夜里做成功,抬回来,放在大厅上,众人都来看视,颜色微黑,香如兰麝,天然纹理,约有一尺多厚,叩之作金石之声,个个称奇,人人暗羡。
到有三更时候,皇上有旨意下来,赐了一床团栾锦被,送了两名钦天监,予谥文忠,敕封一品端淑夫人,顺天、浙、闽等处,建立专祠。许公父子谢恩。钦天监择定于十七日已初一刻入殓。大家哭了一夜,各亲友都没有回去。
一早,文武百官都来候殓。许府人力齐备,各事俱全,看着已到时辰,文卿跪在宝珠面前,痛哭道:「妹妹,你我只有一刻相处了,我再要想见你,就是登天之难,你此刻在那瑶台上,也还记得我么?」横身放倒,咬定牙关,好象要哭死的一般。外边执事摆齐,鼓乐吹动,升了九通大炮,棺柩升堂。
许夫人先着红鸾、翠凤伴着松夫人,又教公主、绿云守定紫云,怕他跳动胎气,他哭了一天两夜,也没有住声,嗓子已哑,哭不出声来。钦天监报时辰已到,不知宝珠怎生入殓,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五回     美二郎闹丧打松勇 贤使女殉节愧文卿
话说钦天监报时辰已到,旗伞仪仗,由堂下直排至大门外,两边分列。阶前两面金锣,一齐响动,皂隶叱喝,鼓乐齐鸣。又是九个大炮,请宝珠起身,八名仆妇服侍入棺,两位夫人以下,一个个哭得死去还魂。文卿、松筠两个,爬在棺上,痛哭流涕,松勇、墨卿等哭着扯着,将他们抱住。许夫人倒在地下,头发披在一边,满面流血。玉钗、喜红,领着几个丫鬟,搀扶宝珠的生母,暨宝林、银屏,都哭得人事不知。
有人将棺中收拾好了,又放了多少奇珍异宝,凡他平日所爱的玩器,一概与他带去。九炮升盖,八名家人才抬上来,松筠上去,一把抱定,大叫道:「你们盖起来,我就见不着我姐姐了!谁敢来盖,我就要他的脑袋!」文卿也是不许。家人何敢违拗?又当不起松筠的神力,只好丢下了来。松勇、墨卿来劝,那里肯依,二人倒又伏到棺边上来。松筠喊道:「我二姐姐不曾死,你们搁他在这个里做什么?我接他回去。」说着,就要来抱宝珠。松勇着忙,就一把拉住,抱了过来。那边文卿也说道:「当真没有死吗?我扶他起来。」又庵也拉住。
松勇按住松筠道:「二爷不要糊闹,这不是当耍的。」回头向众人道:「快盖上。」家人答应,将盖抬上去盖好。松筠大怒,跳起身来,心头火起,眼角流血,大骂道:「大胆的奴才,忘恩负义,你不亏我二姐姐,你这狗官从那里来?你今天不还我二姐姐,我把性命结识你罢!」话音未了,一张头号紫檀椅子在松勇头上飞来,松勇一手接住,松筠已到面前,飞起右脚,就是一腿。松勇身子一偏,早已让过,喊道:「爷别动手,有话同松勇慢讲。今天让人进来祭奠。」
松筠不听,一拳又打来,松勇又避开去,还亏空林出来喝住。松筠直急了,向棺上就是一头,道:「我来伺候姐姐了!」松勇忙上去扯,还是来得快,已碰得鲜血直流,不然,真个要脑分八瓣,银屏忙着人扶他进房。文卿已死了过去,又庵同几个家人抱他入内,救了好一会才醒。
外边家人放下帷幔,设了香案,扶出文卿,立在幔外,紫云跪在幔里,叩谢众人,先是百官进来祭奠,然后是同年门生,营官旗员,以及亲戚朋友,一起一起的行礼,许、李两公,立在堂前谢客,直到天晚,还未吊毕,又轰进一起人来,都是神机营的营员哨官,领军队长,都是随征受过恩的,倒有好几千人,尽皆挂孝,将府里塞得满满的,装不下去,由孝堂直排到门外,许多职员,大的立在前面,其余都挤在后边。
这些粗人,那里知道礼节?一齐爬倒了叩头,连门外都是跪的人,一个个伏在地下,放声大哭,这片哭声,惊天动地。哭了好一会,他们也不要人接待,站起身来,有职衔的在厅上坐了,余外就散了去。又有些兵丁,抬了无数的银锭纸锞,将府门外烧得火焰山似的,大家一轰而散。松筠弟兄就请松夫人回去,许夫人也不好强留。夫人、宝林抚棺大恸,许夫人忍泪解劝,母女止了哭,叫了紫云过来,吩咐一番。
紫云满眼垂泪,对夫人叩了个头道:「太太回去了,紫云就此谢谢太太罢。」又对宝林磕头说道:「大小姐放心,小姐都有紫云伺候,太太、大小姐保重要紧。」宝林道:「瞧你这光景,莫非有别的想头?小姐吩咐的话,你不可忘了。」夫人道:「痴丫头,你有孕在身,都要保重,别胡思乱想的辜负小姐的心。」紫云道:「太太说得是,紫云知道。但紫云也没投奔了。」
夫人道:「孩子,你尽管放心,小姐虽死,我照常接待,候你小姐满了七,我还叫你回去住几天呢。」紫云道:「太太,我还要去干什么?除非紫云同了小姐回去瞧太太。」夫人道:「孩子,你尽讲呆话,你小姐能回去倒好了。」紫云道:「太太不必虑,紫云自能寻他回来。」夫人道:「你少要混说,你伤心胡涂了。」
夫人、宝林,姨娘,翠凤告辞,文卿忙来叩谢,许夫人也跪下来,夫人连忙还礼。许夫人又对宝林等拜谢,宝林一把拖住道:「太亲母快别如此,不折坏我了吗?」文卿与宝林等对拜了。夫人、宝林上轿,姨娘、翠凤上车,夫人、文卿、红鸾、银屏、金铃,玉钗直送出来,松筠、松蕃上马跟随。夫人回去就病了。许夫人送客回来,李夫人同众女客都辞去,许夫人一一相送。金铃、银屏就住下了。
许夫人歇了一歇,又哭起来,红鸾、银屏等死命劝住,劝他进点饮食,仍是不吃。文卿亲手供过晚膳,不觉又哭一场,就派了四名仆妇,在幔中守灵。夫人等也乏极了,回房躺在床上歇息,流了一回泪,不觉昏昏的睡去。上下人等俱皆辛苦,七横八竖,总睡熟了。
文卿在房中孤孤零零,踱了几步,又凄凄惨惨立了一回。走进内间,绿云、红玉早已归房,只有紫云坐在妆台上饮泣。旁边立着两个丫鬟。文卿道:「你还不睡么?」紫云拭泪道:「我睡不着,你请自便。」文卿道:「你有孕在身,珍重为是。」紫云叹道:「丫头罢了,何足为奇。此刻姑老爷也过于小心了。」文卿垂泪道:「你也不必怨我,这都是气数使然。」紫云冷笑道:「怨不怨,已经如此了。」
文卿呆呆的坐了一坐,就倒在紫云床上。紫云又哭了一回。吩咐小鬟退去,自己上床一看,见文卿鼻息如雷,听听里间套房,绿云等都无动静。此时紫云气哭交加,思念倍切,想起宝珠好处,又想想从前的日子,再想想未来的日子,心里十分难受。主意已定,提起笔来,写了两首绝命词:
杜鹃啼彻画房空,一点残灯惨淡红。
不耐断肠明月夜,梧桐庭院又秋风。
一腔心事总难言,洒尽斑斑血泪痕。
早向瑶台觅知己,青山何处吊芳魂?
紫云走入正房,见漆几银缸,半明半暗,各处看了一遍,叹了几声,衣柜书架排列依然,真个物在人亡,转增伤感!紫云芳心欲碎,珠泪不干,顾影自怜,回肠几断!又走进玻璃屏,流连感慨,止有空床寂寂,绣幔沉沉,对此凄凉景况,熬不过痛苦伤心。衣架上顺手取了一条绿汗巾,赶到堂前,莲步轻移,柳眉微竖,看灵前一盏琉璃灯,闪闪灼灼,窗外一轮明月,四壁寒虫,秋风吹来,夜凉如水,庭前梧叶萧瑟有声。
紫云掀开帏幔,跨进里边,听见那里有些鼻息,紫云伏在柩上,嘤嘤啼哭,说道:「小姐,你我十余年相处,如同骨肉,赛过夫妻,我二人又何忍相离!小姐谅你也去得不远,你等我一等,紫云仍来伺候你了。」
抬头一看,看见一根挂灯的绳索,紫云点头道:「很知趣,这就是我见小姐的个介绍。」却好柩边有张方桌,就轻轻拖了过来,又取一张方凳子站上去,还是够不着,仍爬下来,寻了个小凳子垫脚,将汗巾打个活结,做成圈儿,就把那头在灯钩上扣紧,转身叹了口气,恨了一声,伸头套进圈里,身子一侧,两脚悬空,挂将起来。正是:
轻盈可比赵飞燕,侠烈还同虞美人。
再说那边有四个仆妇伴灵,听见哭声隐隐,有一个惊醒,暗道:「不好了,大少奶奶回来了!」低声唤那三个,都已睡熟。他见叫唤不醒别个,心里害怕,蒙头而卧,却怕得睡不着。停了半晌,只听得拍通一声,如悬空物坠地,又象几凳倒了下来,这一响,把四个都惊醒了,齐问道:「什么地方响?我们起来瞧瞧。」四人一齐起身,大着胆,点灯各处照了一遍。
到了帏幔处,先走的一个绊了一跤,将个烛台摔了多远,忙爬起来,后边人上前用灯一照,见紫云白沫涎痰,睡倒在地,梁间颈上残绠俨然。四个人舌头都吓硬了,大喊道:「了﹍﹍了不得了!紫云姑娘吊死了!」也不顾规矩,一直喊了进房。文卿、绿云、红玉同许多丫鬟都惊起来,听见这个话,吃惊不小,绿云、红玉早哭出声。大家奔出房一看,试了试已无声息。
文卿顿了两脚道:「罢了罢了,我行到什么坏运了!」不觉放声大哭。绿云就要抱他进房,解去绳索,幸得红玉有些见识,忙立住道:「身手还没有凉,我才试心口里还跳呢,不解绳子,或者还有救。且别动他,快请太太来商议。」这一阵哭闹,后边早已听见,红鸾着人来问,知道这事,同又庵忙赶出来,二人连称可惜,不觉流下泪来。绿云就教巫云、湘云进去禀明夫人。
两个一进去敲开门,奔到上房,湘云喊道:「不好了!太太,又是一条命,请太太呢!」夫人正在心疼头痛,倚在床上,喜红在旁捶腿,听见湘云这一声,魂飞天外,竟吓呆了。喜红骂道:「胡涂东西,什么话快讲明了,别大惊小怪的。」巫云道:「紫云姐姐吊死了!」
夫人心里一酸,眼睛一绰,几乎闷倒。喜红忙在背上拍了两下,夫人俯身,喜红送上漱盂,夫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涎痰来,哭道:「紫云孩子,你也来要我的性命,你这一着,催得我好狠!你主仆两个人,好忍心呀!」
说着,跳下床就走。喜红道:「穿件衣服,外边凉呢。」夫人道:「我死定了,不如快点子,还怕凉吗?」喜红顺手取了件棉背心,披在夫人身上,夫人道:「我火都冒几十丈了。」吩咐巫云等提灯引路,扶着喜红走进副宅。银屏姊妹俱皆赶上来。
夫人看看紫云,顿足捶胸,呼天抢地,只叫这日子一刻不能过了,竟顷刻逼死我才罢!绿云道:「红玉说心头还跳,可以救呢。」夫人道:「何不早说,许顺家的呢?」许顺家答应走过来,细细一看,摸了一摸,对夫人道:「太太别哭,不妨事。」就坐在地下,抱起紫云,又拣了两个精细仆妇过来帮助,将紫云堵住窍门,扶了坐起来,口对口度气,慢慢解开汗巾,紫云肚里骨碌碌响了一阵,许顺家道:「好了。」又取姜汤灌了几口,紫云醒转,长叹一声道:「走得我好辛苦呀,小姐到底那里去了?」
夫人见紫云舒醒,拭去泪痕,忙走上前道:「紫云孩子,你那里这么呆?你吓死太太了!你一个就是两个呢。」紫云也不开口,只是哭泣。夫人吩咐抱他进房,在他床上躺下,夫人执着他的手劝道:「孩子,你小姐是个仙女,上天去了,你我凡人,就死也赶他不上。小姐吩咐的话,你忘了吗?他的遗言,我是句句依的,你指日生个男孩子,我还有好处给你。我作了主,谁敢不依?你若闹出乱子来,教我怎样对得住死的呢?」
紫云哭道:「太太恩典,紫云杀身难报。但紫云心上,只知道有个小姐,任什么事都不在紫云心上。况且富贵风光,小姐在日,带挚紫云,也享受够了。」银屏道:「紫云姐,你这就不是了,你也不可辜负太太的心。就是你小姐,又怎样吩咐你呢?他在天上也不安。今天就是他显灵,不然这么粗的汗巾,也会断吗?」
红鸾、金铃也在旁苦劝,紫云只是流泪不言。文卿垂泪道:「你也可怜见我,你再死,教我更无生趣了!我亦复想死,不如同你和点子毒药,我们一齐吃,一搭儿去寻你小姐。」紫云冷笑一声。
文卿叹道:「你主仆两个,真是狠心。我和你相处也将一年,难道一点子情谊没有?你只知道有小姐,不知道有丈夫了。你小姐虽死,你尽管放心,我还能象从前吗?经了这番苦处,我做梦都害怕的,你人还不要紧?」夫人道:「听见没有?你也该放心了。」
紫云听了这番话,格外气苦,怒道:「姑老爷快别如此!紫云难道为自己计么?如果这样,不要说姑老爷对不住小姐,就连紫云也对不住小姐了!」文卿哭道:「我原对不住你小姐,但我也追悔不及。我早知道他这点子寿命,他就给我气受,我也愿意,还敢逆他一分吗?我现在抱恨的了不得。你再这光景,教我不要顷刻死么?惟我最有一件终身忘不了他。」不知是件什么事,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六回     荐亡媳许府大开丧 庆佳儿紫云新得子
话说文卿劝慰紫云,格外思念宝珠,对紫云道:「你小姐的好处,也讲不完,唯我最有一件忘不了他。任凭受我多少呕气,那怕就受了辱骂,一句都不强口,只低着头,不敢出声,即至丢下手来,还是一样,一些记恨心没有,从来不摆个气脸,有个怒容。那温柔劲儿,娇媚样子,令人死也记得他。」说罢顿足捶胸,放声痛哭。
夫人骂道:「下流种子!你这些话真正气人。这是我媳妇命苦,候他死后,你又追悔了。快滚开去,我瞧见你生气呢!难道你逼死我媳妇,就干休了不成?我还没有空同你讲到这话呢,你替我小心些好!」金铃借着夫人这句话,就拉了文卿进套房,教红玉陪伴他。夫人等只管劝解紫云,夫人立意陪他住了一夜,可怜夫人避着人连什么话都同紫云说了。
天明,夫人将绿云叫过来,叮咛一番,走出房,又在宝珠灵前大哭一场。文卿取张杌凳,在帏幔里对着宝珠的棺柩呆坐,哭一回,叹一回,夫人教人请了四十九众高僧,在花厅上铺设道场,拜了四十九日皇梁剎,日日有人上祭。转眼首七已到,遍散讣闻,孝堂收拾得精致非常。许府不惜钱钞,一味奢华,孝堂接到大门外,一色的漫天帏幔,灯彩无数。
门外东西,扎成两座辕门,上面都有天篷遮住日色,吹鼓厅分列两旁。三餐上供,都升炮奏乐。家人个个挂孝,执事旗伞,并宝珠出征的节钺,大门仪门边排满了。灵前祭桌,层层迭迭,各处厅上祭幛无数,挂不下去,只好迭起来,单留个官衔,下款在外。说不尽许府热闹。孝堂里挽联甚多,不及细载,只将几个要急的录他几副:许公的对句:
尔何之,未来日月方长,忍教撒手?
吾老矣,此去桑榆已晚,不耐伤心!
文卿的对句:
朋友作夫妻,恨予福薄缘悭,
一载鹍弦惊短梦﹔英雄即儿女,
羡尔功名成立,五花鸳诰沐皇恩。
幼同案,长同年,生则同衾死同穴﹔
出为将,入为相,继而为女始为男。
又庵的对句:
再造深恩,从前性命功名,皆劳援手﹔
终天抱恨,此后晦明风雨,总觉惊心。
松筠的对句:
吾家富贵功名,皆贤姊深恩所赐﹔
从此生离死别,令辱弟饮恨何穷!
松蕃的对句:
天上侍严君,父女转能当聚首﹔
人间抛阿母,弟兄从此益关心。
李公的对句:
南海访残碑,白叟黄童齐堕泪﹔
西池惊幻梦,人间天上总销魂!
治国治家,全忠全孝﹔
非男非女,何死何生?
李墨卿的对句:
乡会总同年,连番秋月春风,欣领众仙登紫阁﹔
邢潭关至戚,此后灯窗雨夕,忍听内子泣黄昏?
李莲波的对句:
断梦醒浮生,可怜一夜秋风,乘鸾仙去﹔
人间留幻想,转盼三更明月,化鹤归来。
京营将帅的对句:
一品夫人,享八座,掌六军,贵承七叶之荣,二载功勋垂竹帛:
九天仙子,遵三从,知四德,修到十全之美,五花官诰拜恩纶。
同年的对句:
巾帼仰奇人,想当年曲咏霓裳,引领风前倾雅范﹔
蓬莱颁宠诏,恸此日春停桑梓,惊心月下拍乌啼。
门生的对句:
桃李入公门,马帐重开,方欣共坐春风,同沾化雨﹔
黑貅飞瀚海,蛮人不反,允矣名垂竹帛,功勒旗常。
东宫的对句:
离恨寄中秋,地惨天愁沉宝骛﹔
功名垂万世,花容月貌绘凌烟。
御制:
粉黛亦奇男,不必问智勇何如,但看一二年令肃风清,允矣鞠躬尽瘁﹔
蛾眉肩国事,若非是焦劳太甚,何以十九岁心枯力竭,顿教坠泪留碑!
七七开丧受吊,各省督抚司道,俱差官送礼。七中松夫人正病,只有宝林来过几次,都是随来随去,许夫人苦留不住。转眼七终,就有许多亲友同年,请文卿释闷,文卿无精打采的,那里有兴?只拣几处至亲好友,不好回的扰了,其余一概辞谢,倒反常到松府来走走,同夫人闲谈,不免愁人说与愁人,转添一番伤感。
有些同官相好,劝他续弦,他直言回绝。凡事惧振不起精神来,连自己衙门,都懒得去,每日里自怨自艾,短叹长吁,有咄咄书空的光景。提起宝珠来,就眼泪不干。将宝珠的绝笔并自绘的出塞图、花神图,裱成手卷,珍而藏之,以为世守,还题了许多诗在上。
闲时把宝珠所用的对象取出来逐件把玩,唧唧哝哝,哭一声,说两句,不疯不颠,如痴如醉。房中镜奁粉箧,位置俨然,书柜衣架,以及鞋脚香奁等件。都排列如生前一般。宝珠床上锦帐罗帏,鸾衾鸳被,红须绣带,金铃玉钩,铺设如新,不殊往日。
晚间必在床上焚一炉好香,静坐一会,闭着眼默默通诚,连玻璃屏里都不许人进去,生怕扰乱。口里常改《长恨歌》两句道:
「悠悠生死隔天人,魂魄不曾来入梦。」
把个紫云宠得了不得,常说:「我见了你,又喜欢又愁烦,欢喜者,见了你好似见你小姐一般﹔烦恼者,见了你格外就想起你小姐来。你是小姐所爱,我待你好,就是报他的恩。我不咎既往,只好儆戒将来,你小姐有知,当不以我为负心人也。」倒被紫云冷一句热一句,百般挺撞,他全不介意,实在到那万分难耐之处,他倒哭起宝珠来。
此刻的文卿,竟与从前大不相同。夜间紫云借着身上有孕,又不肯与他同床,他也不和绿云等过夜,一人独宿在内间紫云床上,紫云反让了开去。文卿十分孤凄,常常饮泣。小丫鬟每天铺床迭被,见文卿的鸳枕,都要湿透了半边,已消瘦得不成模样,宝珠的灵柩,供在堂中,夫人舍不得就出,又想紫云生个男儿,替他做个孝子,议定今年不出柩,候来春再说。
光阴已过,不觉又到年底。许府今年这个年,比起去年来,就是霄壤。去岁花团锦簇,热闹非常,今年物在人亡,伤心万状。文卿整整哭了一夜,连饮食都不进。紫云是更不必说了,想起从前在家过年的光景,躲在内套间里哭得死去还魂。许公、夫人、又庵、红鸾、玉钗等,草草坐了家宴,连菜都没等上完,夫人就坐不住了。
就是松府也不高兴,松筠兄弟同墨卿,勉强陪侍夫人、宝林,替他解闷,银屏、翠凤、瑶珍在旁助兴,夫人、宝林满眼含泪,在席上闷坐,倒把个松筠引得大哭起来,瑶珍连忙劝止。到了五更,入朝庆贺。文卿强打精神,各处拜年,年酒一家没有吃,都推病辞了,只有同年团拜,这一日去应个故事,不等上席就去了。
此刻是正月,紫云月分已足,夫人预先叫了精细稳婆,自己常伴着紫云,怕他年轻不知保养。饮食寒暖,夫人件件经心。直到二月初五晚间,觉得腹中疼痛,夫人就守定他、着人到松府送信,吩咐就接了二小姐回来。早唤了稳婆前来伺候。稳婆诊脉试过,说:「还早呢!」夫人亲手扶他上床,靠着歇息。文卿在旁,格外巴结。
夫人对稳婆道:「凡事你小心些,不可有轻率。你保我大小平安,我自有重赏。」稳婆笑道:「太太放心,都在老媳妇身上,包管平安。那边松府都是用的老媳妇,这位少奶奶认不得我,我是逢时过节,都到府里去的。」绿云道:「这是我们姑娘,你少要胡说。」稳婆道:「他老人家不是松府里小姐吗?我是见过的。听人讲,还挂过帅的,后来得了功,给你们做少奶奶了。」绿云道:「小姐归天了,堂前的灵柩就是的。我们两个是随小姐过来的。」
夫人怕提起紫云苦来,对绿云瞅了一眼,绿云不敢言语。稳婆道:「这位小姐不是我接的,两位少爷,都是用的老媳妇,到如今我都认识,算算已有十七八年了,少爷们不是都作了官吗?前天我在门外买东西,见大少爷骑着白马,戴着红顶子,拖着花翎子,许多的执事开路,好不威风!他老人家在马上赏我脸面,还对我笑呢!我又不敢理他,我问人,说官不小呢!我记不清叫甚么名字了,只怕就是状元,不然是七省巡抚,才有那么威武呢!象我们间壁那家子,也在部里当差,到了衙门日期,踏双破皂靴,自己提个衣包,连个跟班都没有。家里娘儿们衣服都不全,终年的押当,和裕盛典倒成了主顾,我就瞧不起他!瞧他也戴个水晶顶子,说是什么郎中。我想郎中只能卖药,朝廷要他干什么?」说得大家好笑。
有个口快的小鬟道:「你见的是我们二姑爷,那里是状元、巡抚,是顺天府尹!」稳婆点头道:「一点不错。我问人,也说是顺天府。你怎么知道的?怪道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你们些姑娘,这点年纪,连官衔都知道了,不教人爱煞了吗?」又对夫人道:「阿弥陀佛!太太是修来的,这位好姑娘,年纪轻的很呢!」夫人道:「不小了,十八岁了。」稳婆道:「小姐几岁了?」夫人道:「同岁。」
稳婆陪笑道:「我今天接这位新生的少爷,日后就象他姑爹,十几岁作官做大人。」夫人笑道:「生下来就是官,我家有世爵呢!」稳婆道:「怎么叫做世爵?」夫人道:「你不懂得。」稳婆道,「好太太,坐着也是闲,给老媳妇学个乖。」夫人道:「上人功劳大了,生下孩子来,就给他官。」稳婆道:「是老大人做宰相的功劳了?」夫人道:「他有这能为倒好了。是我亲儿挣来的,可惜他见不着承袭的人了。」夫人说到此,满面流泪,又怕紫云看见,忙用帕子拭去。稳婆不解何意,就不敢追问。
不说夫人无事同稳婆闲谈,文卿已在天井里,焚了好几炉香,还磕了许多头。到天明,银屏已回来了。初六日正午刻才临盆,也是紫云的福气,竟生了个儿子,大小平安,上下欢喜。夫人亲自又侍紫云上床,倒走出来,伏在宝珠柩前,嘤嘤啼哭。文卿格外伤心,红鸾、银屏苦劝才止,就到松府去报喜。松夫人始而欢喜,继而感伤,也送了些花红、绣褓、金锁、玉圈之类。三朝内外请客作汤饼佳会。
夫人说这孩子是宝珠的承荫,格外替他热闹。众人试他啼声,竟是个英物!皇上知道许家生子,念宝珠的功劳,又算得是干外孙,赏了许多珍物,又授新生儿四品京堂,承袭伯爵,赐名绍萱,许府欢喜谢恩。满月后,乳娘抱了出来,粉装玉琢,好个孩子,同紫云一模无二样!夫人先着他在宝珠灵前叩头,吩咐替他挂孝,文卿、紫云不免又是哭泣。
紫云又到松府走了一道,倒与夫人、宝林哭了一日。夫人见了孩子,想女儿,紫云见了套房,想小姐。各有心事,到晚才回去了。此时三月初旬,又要忙宝珠丧事。不知如何热闹,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赐诔文天子重加恩 设路祭王侯亲执绋
话说宝珠出柩,已有日期,钦天监择定四月二十六日卯正发引,二十七日辰正登位。一月前就开丧受吊,每日里官员来往,鼓乐喧天。初二日,皇上赐祭一坛,派了东宫主祭,庄敬王、宜政王陪祭,全副仪仗,迎着龙香亭,直到许府正厅上设定。许公父子谢恩,又跪止东宫、亲王,不敢劳驾。东宫立意不行,许公只得吩咐灵前换了跪像,陪着三人进来。松筠弟兄、李公父子,也随后边。
东官见御祭摆设齐整,亲手上香,许、李二公谢了恩。东宫要自己跪拜,许公如何敢当?再三劝止,两位亲王代之,许公等一旁匍匐,又到东宫、二王面前叩谢。有人在龙香亭上取了御制的祭文过来,东宫、二王又上了香,在灵前拱手而立,早有礼部祠祭司官员上来,对灵叩了一叩,展开祭文,高声朗诵道:
维年月日时,皇帝御制祭文,致祭于升平公主之灵曰:卿之来兮,岳降而嵩生,卿之去兮,王碎而珠沉。卿之容貌兮,花羞而月闭,卿之节烈兮,雪洁而冰清。卿之忠贞兮,鞠躬而尽瘁,卿之勋业兮,鼎勒而钟铭。卿之教士兮,黜华而崇实,卿之立朝兮,纬武而经文,杨柳如眉兮,芙蓉如面,芝兰幻象兮,莲花化身。朝野具赡兮,华夷仰望,英雄之气兮,儿女之情。易钗而冠兮,全忠全孝﹔反冠为钗兮,克俭克勤。事君尽礼兮,精忠报国,以顺为正兮,黾勉同心。天上魂销分,人间梦断﹔秋风鹤唳兮,夜月鸳鸣,朕本多情兮,吊卿魂魄﹔卿如有知兮,鉴朕真诚。慰尔阴灵兮,尚格来享。临楮泣涕兮,不知所云!
读罢祭文,粗细乐齐奏,焚帛焚文,幔内哭声震天。许公父子领着小公子绍萱,不免又是一番叩谢。请了东宫、二王出来,李公等陪着,坐了一会辞去,许公父子直送上轿。接着就是王公大臣,同年门生,京营将帅,暨各亲友,整整祭了十多天。自二十日起,又是五天女祭。
许公父子,择定二十四夜开堂祭,只留了两班精细鼓乐,阴阳生赞礼,其余执事一概不用,洁治一桌祭筵,许公亲自上香奠酒,倒哭得老泪涔涔。文卿、又庵下拜,痛哭一场。文卿吩咐止了鼓乐,从新跪下,展开祭文朗念道:
维销魂年、无情月、伤心日、断肠时,杖期服生许翰章,焚香酬酒,哭告诰封一品夫人、敕封端淑夫人、元配松夫人宝珠之灵曰:夫阴阳者,互结之根株﹔男女者,同开之跗萼。同年若卺,共枕联衾。矢大义于山河,写深情于琴瑟。姻缘簿上,已订三生﹔温柔乡中,原期百岁。誓鸳鸯之不独宿,愿蝴蝶之必双飞。画阁藏春,亦任调脂弄粉﹔香闺似海,居然意绿情红。是以谊重唱随,而情无生死者也。若我松夫人者,始赓伐木,继咏夭桃。交谊既深,恩情尤重。
回忆花晨月夕,订我同心﹔金榜瑶阶,与卿携手。重蒙雅意,别具深情。事属怜才,分同知己。描眉黛笔,偷评罗隐之诗﹔绕指红丝,欲绣平原之像。闺中爱宠,尤荣于流水高山﹔影里情郎,绝异乎朝云暮雨。素心如此,青眼非常。斯则性命之恩,不作形骸之论矣。然而柳虽有眼,竹却无心。虽识小姑无郎,自怜居处﹔不知木兰是女,莫辨雌雄。无如真伪难逃,婚姻前定。色相何殊幻相,花影迷离:山人忽作冰人,春光漏泄。始信移花接木,方知李代桃僵。本异苔而同岑,亦求凰而得凤。雕窗寂寂,证来琼树双柯,削玉纤纤,露出金莲两瓣。冰言月下,赤绳来系足之缘﹔天宝风流,金钗亦定情之物。
不料姻盟始缔,恩命旋加。粉黛忽作奇男,风樯皆成阵马。精忠报国,常存忧国之心﹔颜色倾城,足备干城之任。一朝分袂,未免有情﹔万里长征,谁能遣此?新愁旧恨,空教影逐秋风,燕地胡天,枉说心随明月。犹幸天从人愿,名立功成。燕子重来,秋老乌衣门巷﹔鱼轩早发,春归红绣帘栊。璧合珠联,夜夜芙蓉帐里﹔香温玉软,朝朝翡翠衾中。方谓杨柳春长,梨花命永,兼愎倚玉,萧艾同香。岂知恶梦惊心,琼环堕劫?三秋离恨,孤镜里之青鸾﹔中道分飞,落钗头之白燕。歌残芀寇,香梦犹新﹔泪洒梅花,芳魂亦瘦。
凄风半夜,冷月中秋,又谁知珠胎碧海之辰,即玉返蓝田之日哉?仆本无情,卿何薄命!终风肆暴,空知煮鹤焚膏﹔阴雨?诗,不解怜香惜玉。红绡掩泪,竟少人知﹔紫玉成烟,乃由我死。彩云易散,仍还鹤驭。乃降雪无丹,莫驻娥眉之寿。珊瑚奁箧,对影留情﹔玳瑁笔床,围香剩字。瑶林翠玉,谁怜傅粉何郎?茅屋牵萝,不舍卖珠侍婢。缘悭菱镜,光分破镜之悲﹔梦醒兰花,肠断摧兰之惨。呜呼!人孤似月,情薄如云。自怜断雁鸣霜,忍听慈鸠泣雨?深闺桃李,空怨东风,大漠风云,徙悲南海。有怀欲白,重图再世之缘﹔虽悔何追,常抱终天之恨。愿冤禽而解语,比翼千秋﹔借拱木以还魂,相思百尺。我欲重寻旧约,觅卿于魂梦之中﹔卿其仍念前情,携我于蓬瀛之上。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文卿读毕祭文,痛倒在地。又庵死命拖了起来,坐在一张大椅上,对灵放声大哭。众人那里劝他得住?只待哭个尽兴,已经声泪俱尽,哭不出来,才略略止住。又庵亲手送上一盏桂圆参汤,文卿饮了两口,红玉又拧了手巾,替他擦脸,扶他进房歇息。
次日二十五,就有李夫人等多少内亲到来,夫人接待。着人到松府请太太、大小姐,少奶奶银屏早已在家,松夫人连日又病,松筠弟兄也不肯放他来,怕哭坏身子。许府仆妇请了三次,又庵亲自又去面请,将晚的时候,宝林才同了姨娘到来。二更以后,翠凤、瑶珍也到,都在宝珠对房坐下,等候辞灵。
这一夜灯火如同白昼,门外车马塞满,相府这条街,好似火龙一般。许夫人、宝林、姨娘、紫云、文卿、松筠等,众人整整哭了一夜。
四更后,辞过灵,撤去了帏幔,等候时辰。文卿、宝林等哭泣,人还劝得住,惟有紫云伏在柩上,疏疏落落,将宝珠同他如何相得,如何相处,许多私语,直诉出来,咬紧牙关,身横放倒,几乎突死,听得许夫人等格外伤心。总管许顺,在腰门外立着要回话,文卿吩咐传进来。许顺手中递上两个单帖,道:「奴才着人去打探,由东宫小爷、宜政、和亲、庄敬各亲王以下王公大臣,皇亲侯伯,各衙门文武,以及亲友同年的路祭,凡是要紧的,倒有八百多家,奴才开个单子在此。其余交情淡的,分儿小的,奴才分别只开在一处,请爷过目。
文卿略看了一看,人太多了,那里看得完?又递还许顺。许顺回道:路祭太多,路又绕得远,请爷的示下,早些请灵。怕路上耽搁,奴才己吩咐外面执事了。单是牌衔,倒有好几百对,又有松大人二姑爷队下靖海虎卫军,暨神机营将弁,再加上全副仪仗,也要排好一会工夫,只怕就有十多里长呢!」文卿不言语,许顺只管垂手站着。又庵道:「知道了,候执事排齐,你来回声,我们里边也预备。」许顺答应几个是,斜着身子退出去。
天明的时候,各事齐备,九通大炮,鼓乐齐鸣,请柩出堂,夫人以下、合家号哭。有仆妇先将夫人、紫云硬扯上车,着人伴定,宝林姨娘、李夫人、金铃、银屏、红鸾、翠凤、瑶珍、绿云,都到大厅旁边,车到里面,坐车的上车,坐轿的坐轿,还有许多女客相送,不及细载。也有在半路候着的,也有在许府同走的,李公、墨卿、莲波、松筠、松蕃、松勇、桂伯华、张山人、云竹林这班至亲好友,都同许公、又庵在门外伺候。其余送的,车填马塞,也数不清。有两个老人家抱住小公子绍萱,乳娘坐车,随在一旁。
文卿哭得昏头搭脑,只得用两个家丁左右搀扶,他垂着头,拖着丧杖,一步步颠了出来,到了门外,他就瘫倒在地。少刻又是九炮,灵柩出门,六十四名抬夫,上了龙头凤尾的大杠,执事纷纷开路,头导抬着铭旌亭子,冲天般招摇而来。走了没多几步,前导停住,家人来报,宜政王设祭,就在面前。
许公父子领着小公子,忙向前来,家丁牵过马来,三人上马,在执事里倒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前边,见搭了一个布篷,摆着一张祭桌,旁边设着十几层黄垫子,宜政王盘腿坐在上边,见了许公进来,连忙起身立定。许公抢步上前叩谢,宜政王笑嘻嘻的一把扯住。文卿等也磕了头,宜政王着实优礼。许公道:「小媳早丧,劳动王驾,愚父子何以克当!」
宜政王笑道:「彼此通家,何须过逊?」许公道:「断不敢劳尊,以重死者的罪戾。」宜政王笑道:「令媳本是天人,从前我们就爱敬。况今日既归天界,我辈凡人,理当叩拜。」许公又叩头跪止,宜政王立意不行。许公只得吩咐掩锣息鼓,止了乐声,浩浩荡荡的过去。到了灵柩就停住,有王府官员设好祭桌,宜政王亲自上香奠酒,还要下拜,许公父子万不敢当,就着长史代礼,许公、文卿还礼,又到宜政王面前叩谢。
文卿亲手抱了小公子谢恩,宜政主倒细细看了一看,又摩弄了一番,对文卿道:「好个孩子!做得个承袭之人,尊夫人得此,可无憾矣!」许公、文卿齐声道:「全是主子的天恩,王驾的福庇。」许公就要请起,宜政王定要候灵柩过去,才肯起身。许公拗他不过,只得吩咐快些走动。六十四名抬夫,飞也似的抬了过去。
许公父子送了王驾,又领着小公子在柩前慢走。一路祭奠,多不可言,凡是主公侯伯,国戚皇亲,至亲好友,许公亲自去谢,余外官员,就单是文卿弟兄还礼。大殡就这么直过。无如人太多了,也耽搁了好半日。到将晚,才绕出城,点起灯火,照耀生辉。有一对执事夹一对高灯,幸喜坟墓不远,一刻就到了。
坟上搭了几十座篷,石人石马,排列满地,碑台华表,高耸接天、将灵柩供在中间篷里,上面凿成一个主穴。许公等进来歇息,也分个内外,紫云、绿云就在后面守灵,李夫人、桂夫人、宝林各亲友,另是一处。庄敬王妃、紫阳公主、海澄公、延恩侯、和硕额驸、镇西将军各位夫人等外客,又是一处。许夫人、红鸳两边周旋,备了酒席,管待各官员亲友男女客过了一宿。
次日,辰刻登位,大家拜过,外客纷纷各散。李夫人、宝林也来告辞,姨娘、翠凤、瑶珍随着去了,许夫人相送。俟伏了土,同紫云、银屏、金铃、红鸾大哭一场,带了孩子上车回城。许公父子送过客,随后也到。文卿见沉沉香关,寂寂空堂,物是人非,形单影只,不觉捶胸顿足,痛哭起来,引得紫云泪流不止。
又庵道:「大哥,你也要宽解些。要讲嫂子的好处,谁不思念?一辈子也忘不了,哭一生都是该的!但要图个忌讳,还有爹同娘呢!」文卿道:「我岂不知道?但我泪出痛肠,要止也止不住。不知什么缘故,你嫂子的好处,就是钉在我心里一般,不由的教你想他,不由的教你对不住他!」说着又哭。文卿狠病了几天,整整一月,才能出门,就到各处谢孝。
转眼夏去秋来,李麟书内转了刑部右侍郎,家眷也进京来。李麟书就属意文卿,在侄儿面前示意,想把女儿与他续弦。墨卿恐宝林见怪,不敢去说,禀知父亲。李公也怕媳妇不好说话,再三踌躇,转请桂荣作伐。不知文卿允是不允,且看下文分解。
第六十八回     伤离别守义即多情 庆团圆偏房作正室
话说李公父子,惧怕宝林,不敢说媒,转请了桂荣去作伐,倒被文卿着实抢白了一场。伯华不好回复李府,又同许公当面说了。许公不敢自主,回府与夫人商量,却值文卿也在房中,许公就把桂荣替儿子为媒的话说出来。
夫人不等讲完,忙插口道:「你的意思何如?」许公道:「这亲事也是门当户对,李府本是世交,我又和李竹君同年,听说孩子也好,允亲也使得。」夫人流泪道:「我把你这老奴才,真是狼心狗肺!媳妇才出去几天,你倒存这样歹念,媳妇在天上也不容你!」许公道:「我不过和你商议。」夫人道:「倒承你的雅爱。」许公道:「不答应就是了,何须生气。」文卿道:「前天桂年兄已同我说过,我早就回绝了。」
夫人道:「这些话不必提起,只有我媳妇的遗言,是要遵的。况紫云这孩子真好,又有良心,瞧他端庄凝重,贞静幽闲,至于人品,更美貌极了!他又生了孩子,也还消受得起做个夫人。我今择个日子,知会松府一声,替你们做了正事,你道好不好?我这片心,也对得住我的媳妇了。」文卿点头不语。许公道:「恐怕使不得。」夫人道:「为什么做不得?你知道什么!我是遵的死者遗命作了主的,还怕你作难不成!」许公出去,夫人就着喜红去唤紫云。
少刻,紫云袅袅婷婷的走来,浅淡梳妆,一身缟素,更显得妩媚风流。后边乳娘抱着小公子。夫人教他一旁坐下,夫人将小公子抱了一会,就将方才讲的话对紫云说了。紫云泪珠交流,道「虽承太太的恩典,但紫云断不忍心!」夫人道:「不是这等讲,我们原是遵小姐的吩咐,你难道倒肯违他的话吗?」紫云道:「小姐虽然这么讲,我们丫头家也没这福分。况小姐出去,也没多天,紫云何敢背理丧心,妄自尊大?还求太太原情。」
夫人道:「说那里话,你小姐是个什么人?也是看定了你人好,才有这番意见,你倒不可辜负他的心。你如今又生了孩子,也算替他争了光,他就在瑶台上也喜欢,」紫云道:「这事断使不得。外人知道,也要议论。就是姑老爷面上,也无光辉。」
文卿接口道:「那倒不妨事。既做这事,自然彰明较着,替你正起位来。」夫人道:「我告诉你,我们做官的人家,不能没有个内助。如若娶个续弦来,反对不住你小姐。和你们好还罢了,再有别的缘故,欺负了你们,不但我心里过不去,你小姐在灵心上还能受吗?」紫云道:「宁可替你姑老爷另娶,紫云总不敢当!」夫人道:「你这孩子呆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紫云道:「太太的明见,紫云是个当丫头的,忽然抬举起来,人心也不服。不但紫云不安,还要教太太生气。」夫人道:「我作了主,还怕谁?况你既正了位,就是个少奶奶,连少爷也不敢不敬你!如果有人轻视你,告诉我,尽管不依他!」紫云道:「太太既说到这样,紫云再不依从,负了太太的恩,就是负了小姐的恩,紫云只好勉强从命,但心上总觉得不忍似的。」说罢,满面泪流。
夫人点头,叹道:「好孩子,不必伤心,你依我的言语不错。你是小姐心爱的人,我们这番举动,原是替你小姐留个纪念下来,还同他在世一样。」紫云道:「太太天恩,紫云杀身难报!」夫人道:「只要你能继小姐之志,步步效着他法,就是许门有幸了!我明天还着人到你太太、大小姐那边请示呢。」
又对文卿道:「倒要你亲自去走一遭。」文卿道:「我去怎好启齿呢?」夫人道:「这有什么要紧?横竖是他家小姐的遗言。」文卿道:「太太还罢了,那位大姐姐的话真难讲呢!见面那副绝代花容,就可爱可畏,脸上也不知是威光,是媚态,令人眼光都捉不定。我见他,头也有些疼,在他面前一点都错不得。」
夫人带笑啐道:「不爱脸!也不怕人笑话,他过于美貌了,你见他心里就怕起来,自然讲不出话来。亏你还有过美丽老婆,倒也这么饿眼鸡似的!」说得文卿笑将起来。紫云辞了夫人回房,不但不见欢喜,倒反十分伤感。上下人等,俱皆叹息,说他不忘故主,很有良心,并不以富贵荣华易其心志。夫人、文卿自然格外的爱敬。
停了一日,文卿亲到松府,却值松氏弟兄都不在家,就进夫人上房坐下。谈了一会,银屏也走进来相见,文卿道:「你去请大姐姐来,我有话讲。」银屏诧异道:「你同他有甚话讲?」文卿道:「你去请来,少刻便知。」银屏一笑,就到宝林房中,见宝林在内房书写便面,彩云、彩霞立在桌边。银屏笑道:「大姐姐很用功。」
宝林含笑起身道:「你瞧瞧,好不好?」银屏取过来一看,蝇头小楷,写的《洛神赋》,美女簪花,秀媚已极,银屏啧啧称赏。再看那面,画着一个洛神,也是宝林的亲笔,风鬟云鬓,十分精工。银屏很赞了几句,宝林道:「你何不题一题?」银屏道:「改一天。」宝林道:「我们请了瑶姑娘来下大棋罢。」银屏道:「没有空,我哥哥奉请!」
宝林凝神道:「他请我干什么?」银屏道:「有话和你讲。」宝林道:「我知道,必定为的续娶的事。前天我们二房托人去说亲呢。」银屏道:「我看不见得。如果这件事,他断不敢当面同你讲!」宝林道:「然则有何别事呢?」银屏道:「必是紫云要扶正了,所以来知会一声,他才敢这等大模大样的请你呢。」
宝林笑道:「你料得一点不错,我如今老了,竟不如你们小孩子聪明能料事了。」银屏道:「大姐姐果然老了,怪道前天我在房外过去,听见大姑老爷说:『祖太太饶我罢!』既做了祖太太,还不老吗?」宝林笑骂道:「我把你这促侠鬼,话到你嘴里,就听不得了,而且惯会听鬼话!」银屏道:「你家那位姑太爷,还避人吗?只差在人前对你磕头了。」宝林道:「我筠儿还不怕你么?」银屏道:「似乎比大姑老爷略好一分,总不象他那鞠躬尽瘁的模样。」
二人说笑出来,进了房,文卿忙起身让坐。宝林同银屏一边坐下,文卿寒温几句,见宝林蛾眉贴翠,凤眼生娇,神光乍合而乍离,颜色宜嗔而宜喜。此时七月下旬,一身罗绮,格外显得妩媚娇柔,比起银屏,还觉得美丽几重,心中十分羡慕,暗想除了宝珠,竟没个人同他匹敌。如今我的宝珠已死,只好让他入无双谱了。喜一回,悲一回,看一回,爱一回,倒弄得眼光闪灼,心绪迷离。
宝林见他也没甚话讲,只管对着自己赏鉴,倒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脸去,同银屏闲谈。文卿道:「前天李二年伯托人说媒,要同我们结亲,家母伤感得了不得,说小姐曾有遗言,吩咐把紫云扶正,我们何敢不遵?况紫云也有良心。目下父母的意思,做官的人,不可没有个内助,教我过来同太太、大姐姐商议,不知使得?使不得?如果使得,就请示下择个日期,替他正起名分来,也了件大事。」
夫人听了,沉吟不语。宝林道:「这是太亲母的盛典,我们有什么不依?况且是我妹子的主意,我们格外没得说。二姑老爷回去,对太亲母讲,就这样罢。」夫人点点头,流下泪来。文卿道:「这日子,就请太太、大姐姐定了。」夫人道:「不必过谦,亲翁亲母作主就算了。」文卿道:「家母说也要过一年了,大约总在九月里行事。那天还要请太太、大姐姐去替他光辉光辉。」
又嘻嘻笑道:「家母讲紫云是小姐心爱的人,从小在府里长大的意思,还想太太抬举他一点子。我们心里虽这么想,总是不敢出口。只求太太的恩典,看小姐当日的面子,但不知紫云有这福没这福。」宝林道:「这话且慢讲,再为商量罢。」文卿还想再说,宝林已起身,扯住银屏出去。
文卿颇为乏趣,坐了一会,也就辞了回去,到家禀过父母,夫人心里欢喜。转瞬中秋,是宝珠的周忌,又是二十冥寿,僧道追荐,热闹非常。宝林、翠凤一早来拜,略坐一坐,宝林就辞去再也留他不住。
晚间文卿备了一桌果菜,对了宝珠的容相,请他赏节。先斟了三杯酒供好,就执着壶自斟自饮,泪滴杯中,口里叹道:「年年这个团圆佳节,皆我许文卿的断肠时也!」又看看容相,微吟道:
「霜绡虽是当年态,怎耐秋波不顾人!」
但凡酒落愁肠,一滴便醉。文卿饮了几杯闷酒,已吃得酪酊大醉,忽然捶台拍桌的大哭起来,倒把紫云等吓了一跳,忙走上来劝他,他倒在地下乱滚,醉眼模糊,狂言颠倒,闹个不清,大哭道:「我见宝珠妹妹穿着霓裳羽衣,手里拈枝兰花,同许多执花的仙女,立在云端里望我笑,对我招手,教我和他到月宫里顽去呢!你们这些奴才,不容我去,扯我干什么!」
紫云道:「你醉胡涂了,那里来的话。」文卿道:「明明白白,我亲见的。还是那个模样,格外美丽了,他原要下来,那些仙女扯住他,不容他还着恼呢!」就千宝珠,万妹妹,哭叫不休,要死要活的混闹。还亏紫云带喝带哄的,扶他进房睡下。紫云坐在床前伺候,听他睡了一刻,
约有三更,又哭起来,喊道:「你等我一等!同我一搭儿去。怎么头也不回,就过去了呢?」紫云忙起来叫了几声,文卿倒又昏昏的睡去。紫云心中暗想:他今日虽是醉语,必非无因,或者梦寐相通,真诚所感,也未可定。次日问他,一点都不记得。许夫人已择定九月十五日,替紫云扶正。早几日,紫云出名,请僧道追荐宝珠。
当日,许夫人大排筵宴,请约李夫人、金铃、银屏等许多女客。又到松府请了几次,夫人、宝林俱皆推辞。文卿亲自上门两次,立意不来,单是翠凤、瑶珍到来。文卿无法,只得罢了。许夫人请李夫人、翠凤替紫云上头升冠,先悬了宝珠的容相,紫云过来磕头。才跪下去,竟大哭起来,李夫人忙道:「今日是喜事,忙别如此!」
紫云心中万分苦处,那里止得住?红鸾、金铃苦劝,扯他起来,用手巾擦脸匀粉,又借了一天红,权且从吉,取了大红与他更换,又穿上补服朝珠。李夫人、翠凤替他升冠,又在宝珠面前行礼。就有人将容相放过一边,铺下红毡,敬过神,先拜许公夫妇,又与文卿平拜了。又庵、红鸾过来拜见嫂嫂姆姆,紫云还礼。金铃、银屏、玉钗一一相见,然后才拜李夫人等各外客。绿云、红玉,只得也来磕头,紫云连忙扯住,就有丫鬟仆妇,内外总管,带领大小男女,挤了一天井,都来叩贺,称呼少奶奶。
众人退去,夫人传命,账房里一概重赏。李夫人等又向许夫人道喜,礼毕撤毡。亲友送礼贺喜者,不计其数,外厅男客甚众,内外筵席,许夫人大行仪式,执杯安席,定了李夫人首座,其余依次而坐。众女眷欢呼畅饮,尽兴而散。晚间紫云就住了正房,虽是旧人,如同新娶,格外温存,异常欢恋。从此紫云位居正室,宠擅专房,夫妇齐眉,儿孙绕膝。
过了十年,宝林果然无疾而逝。李府也就效法许府,不忍另娶。那时彩云、彩霞已生了子女,就把彩云作了正室。后来绿云、红玉、银屏、翠凤、瑶珍、金铃、红鸾各生子女,三家互为婚姻。只有宝林、宝珠,是仙女临凡,不能生育。墨卿、文卿、松筠都做到极品,莲波、又庵、松蕃也做到侍郎督抚之职。一个个齿爵俱尊,富贵已极。为之诗曰:
消息如斯枉断肠,美人名士两相妨。
悲欢离合皆前定,富贵荣华空自忙!
莫道英雄具气短,还看儿女实情长。
从今唤醒兰花梦,为善常流百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