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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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人每谓扶舆清淑之气,不锺于男子,而锺于妇人,殆有所激而云然耶?窃怪叔季之世,须眉所为,不啻巾帼,傥亦小人道长,君子道消,阴阳颠倒,有如是那!吟梅山人撰《兰花梦奇传》,离奇变幻,信笔诙谐,草创均出心裁,花样全翻旧谱,可以资谈柄,可以遣睡魔。而前人有激而云之旨,即寓乎其中。有识者均能辨之,或无俟鄙人之赘论也。兹因麈尘山人以序属,爱题数语,弁之简端。
光绪御极三十一载乙巳元旦日
烟波散人题于沪江窗明几净斋
第一回     小才女家学绍书香 老学士文心沉渭水
词曰: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崇嘏连科及第,木兰代父从军。一文一武实超群,千古流传名姓。
调寄《西江月》
从来天地绮丽之气,名花美女,分而有之。红闺佳丽,质秉纯阴,性含至静,聪明智慧,往往胜过男人。所以词上说男子重浊,女儿纯清。贾宝玉道得好:「男子是泥做的,女儿是水做的。」足见女胜于男,昭然不爽。至于椒花献颂,柳絮吟诗,那些曹大家、贾若兰等人,我也记不清楚。单看这词上一文一武,留名千古,又有那个男人及得他?看官莫谓他两个,就空前绝后,听我说个奇女子,文武全才,尤为出色。我非但说一个,还要说两个,竟是一个克绍书香,一个守成家业,不但生同斯世,而且萃于一门。
朝中有个内阁学士,姓松名晋,号叫仲康。原籍钱塘江人,是个世家,七代簪缨,祖孙宰相,兄弟督抚,父子都堂,叔侄鼎甲,家财千万,自不必说。这位松学士,家世本是经章学术,十九岁就登第,入了词林。有一位乃兄,也曾中过举人,十余岁就去世了。到了松学士,已是三代单传。夫人李氏,亦是巨族之女,兄弟荣书、麟书,皆为显宦。生下了二子二女,长女宝林,长子松筠,是夫人生的﹔次女宝珠,次子松蕃,是妾所生。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
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皆因望子心殷,不过聊以自慰,徒做个热闹生日。后来虽然有了儿子,松公仍不能说破。宝珠五岁就请了先生,同姐姐上学。两个姿色聪明,俱皆绝世,几年之中,文章盖世,学问惊人。松公见儿子尚小,就把他作为儿子抚养,不许裹脚梳头,依然男妆束,除了几个亲人之外,一概不知,都叫他做大少爷。
光阴易过,宝林十四岁,就不进书房,松公将内外总帐叫他一人管理。宝珠十三岁,与两个幼弟仍在馆中诵读。也是事有定数,松公忽发狂念,见内侄李文翰附大兴籍考试,暗想自己的虽是假儿子,何不也去观观场?就替他取名松俊,号秀卿,遂一同报名进去。他两个本是聪明宿才,俱皆高标出来。
八月乡试,又是文星照命,文翰中在二十九名,宝珠倒高高的中了一名经魁!合家欢喜,自不必说。惟有宝珠心中不快,只是何故?他今年也有十多岁,知识已开,想自家是个女身,如何了局?每常凭花独坐,对月自伤。他做房在夫人套间里,两进前三间做书房,后三间两厢作卧房,收拾得富丽辉煌,与绣房香闺,一般无二。有两个丫环,叫做紫云、绿云。紫云与他同岁,还大两个月,绿云小两岁。
紫云姿容美丽,性格聪明,能知宝珠各事之意,私对宝珠道:「小姐今年岁数不小,虽说中了举人,究竟有个叶落归根。老爷、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图眼前热闹,不顾小姐日后终身。就如大小姐,现在与李少爷结亲下礼,何等风光!小姐又不好自说心事,依我看来,不如先将脚裹好,日后要改妆,也就容易。不然,再过两年,一双整脚,就是吃亏,也裹不下来。」宝珠道:「就是裹脚,我也不便说。」紫云笑道:「裹脚何必告诉人?我替小姐裹就是了。只要靴子里衬些棉絮,就好走路。但裹的时候,要忍些疼痛呢!」
从此紫云就替宝珠裹脚,正正裹了一年,也亏忍疼得起,竟裹小了,虽有五寸长,竟然端正。日间在外,仍是男妆,晚间回房,方改女妆。他姐姐素性严厉异常,妹子兄弟以及家中奴仆,无不怕他,所以帐目等件,笔笔分清,谁敢欺心!宝珠见两个兄弟已过十岁,要将改妆之意露在姐姐面前,一者惧怕,不敢启齿,二者害臊,不便开言。
且说松学士内有女儿理事,外有假儿子应酬,倒也有趣。春闱点了副总裁,女婿儿子,遵例回避。及自出闱之后,松公受了风寒辛苦,病了几天,就去世了。可怜松学士五十二岁,百万家财,一身荣贵,化一场春梦。家内妻子儿女,哭泣不休,还亏有个假儿子治丧,宝林内理调处,井井有法,更有李公父子,也来相助。宝珠作为长子,承继大房,服制只有一年。从来说人在人情在,不是有个举人儿子,也就冷淡了,宝珠见家中无人,父亲去世,改妆之事,则弄得欲罢不能。月下灯前,常常堕泪,一则思念父亲,二则感叹自己,三则家资无数,兄弟又小,虽有姐姐精明,总之是个女流,不能服众,倒弄得心里千回百转,就借着父亲的灵床,哭自家的苦气。
宝林最是留心,久已窥见妹妹之意,晚间无事,常到套间里来劝他,说:「父亲已死,两个兄弟太小,外事在你,内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须念父母之恩,代领小兄弟成人。而且家财又大,外面生理虽有,我总理大权,究竟是个女儿家,人不怕事。你如今是个举人,可以交接官场,书香仍然不断,人就不敢弄鬼子。」
姊妹们谈到伤心之处,不免也相抱痛哭。宝林又道:「我劝你明年除了降服,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候兄弟长成,你也不过十八、九岁,我自然同母亲说,总叫你得所罢了。」二人复又抱哭。
夫人知道,格外关心,有时也劝他们两句,无如愁人说与愁人,转增一番伤感。松公七中,免不得开丧受吊,百官上祭,也还成个局面。他家做官多年,就外边立了坟墓,离城不远。宝珠领了两个兄弟,将父亲安葬好了,回家守制,足迹不出门外,只在家内同姐姐料理些家务,连房屋也整理一番。松府住宅甚大,本是他祖太爷的相府,八字门墙,门楼里面,鼎甲扁额,以及尚书宰相、翰詹科道的扁额,不计其数。进仪门一条甬道,一眼无际,厢房两边甚多,上面就是大厅,过穿堂、二厅、三厅,住宅七进,后楼花园,中间明巷,左边住宅,是住厅、大厅、二厅、花厅、船房、书房﹔右边还有两个住宅,前面轿房、马房等屋,俱在其内,外有厨房。
松公在日,账房在右边宅子,松筠兄弟书房在左首照厅上。宝林商议更章,将书房移在船室内,账房移在照厅上,右首空下来的宅子,着各执事家人分住。中间正宅第一进住宅,作为内账房,第二进,两个小公子对房居住,夫人仍居第三进,宝林在第四进。对房里排列些砚台笔墨、大小帐簿等件,自己的卧房内外,收什得十分精致,床帐被褥、桌椅器用,华美异常,真是香闺似海,金屋藏娇。
有两个贴身女,一名彩云,一名彩霞,是宝林的心腹,小帐目等情,彩云等多可作主,所以他的侍儿格外有权,人都怕他几分。后进宅子,是姨娘领的奴仆居住。后楼锁断,着家人带火器弓矢在上面防夜。当日松公还请了两教习来保家,也就住在楼上。
宝珠仍在夫人内房,由厢房六扇小格子进去,方方的一小间,有四扇白粉屏风,天井内回廊曲槛,亚字栏杆,上三间一带玻璃窗格,陈设精雅,当中挂一幅《汉宫春晓》,左右有一副盘龙金笺,对联是墨卿的大笔:桂子秋风天上,杏花春雨江南。两边都有短栏隔开,左一间排列许多书橱,以及各样花卉盆景﹔右一间笔砚琴书,布置楚楚。上面一带书架,列成门户,中间屏风反隔断了。
由右首书架暗门转进去,就是里间厢房,对面也是一重书架,当中嵌一面穿衣大镜,有西洋关棙。推开来就到三间内房,外面皆用玻璃环绕的。挂窗上首,宝珠隔着卧房,右首厂着一排紫檀椅子,有张大炕,几席华美。
炕后有个小房,乃紫云、绿云做卧室,挂一个中堂,是个墨笔洛神。香几桌上,周彝鼎器,匙筋炉瓶,西洋钟表,无不备具。桌椅杌凳,花梨紫檀,垫褥被围,云锦顾绣,一带书橱衣架,排列俨然,一个精工落地。
房里面一张玻璃大床,帐幔被褥,锦绣妆成,金钩金铃,各件俱备。两边红须有数尺多长,灿烂辉煌,似一片云锦。壁上四幅群仙高会图,洋镜挂屏,布满窗前,一张长大理石桌,排设工雅。厢房里镜箧珠箔,金翠辉煌。在玻璃内看天井里,有各色花草,兰蕙最多。
此处房子,宝珠取其紧慎,一时改个女妆,没得闲人看见。只有大小姐时常进来,连夫人、姨娘,无事总不到的,两个小公子,更不敢擅入。此刻宝林、宝珠姊妹,商量要事,皆在其内。
且说宝林、宝珠二人,本非同胞姊妹,性情自然各别,一般总是国色的面貌,更有不同,宝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长长的脸儿,春山横黛,秋水含情,杏靥桃腮,柳腰莲步,犹如海棠带雨,杨柳迎风,软温温无限丰韵,娇滴滴的一团俊俏,且有一种异人之处,满身兰花香气,醉魄销魂,到了暖天,淌出汗来,格外芬芳竞体,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论他的性情,聪明不露,宠辱无惊,奸滑非常,权变已极。到底是个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将来阅历下来,自然也要好些,不然后来那番功业,也干不来。
宝林则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细身长,宜喜宜嗔,似羞似怒,柳眉晕杀而带媚,凤眼含威而有情。性气燥烈异常,生小娇痴已惯,且好的是洁净,美的是风流,敢作敢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刚方,家内人怕他,自不必说,就是各业的老年管事,见他也是服服贴贴,不敢仰视。他行事说话,也处处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亦欺不过去。虽是个小女孩子,比历练老到的人,还要精明百倍呢!至于那算法小技,尤为精工入神,所以他如今掌家,百事振作,倒比松公在日,反有些头绪起来。
转眼之间,一年已过,却好去年有个闰月,宝珠二月初旬已起了服。一日,李文翰同了一个年家之子到来,这人姓许名翰章,号文卿,是新科亚元,生得风流出众,矜贵不凡,齿白唇红,神清骨重,好比潘安再世,宋玉重生。再论胸中才学,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同墨卿比较起来,品貌文章,真是一对,还觉稍胜半筹。他父亲也是朝臣,与松府本是世交,与宝珠又是同案,前次也曾会过,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松小姐钦点探花郎 佳公子共作寻香客
话说李、许二位,来约会试,宝珠不便推辞,只得收什,同他们进场。三场完毕,彼此看了文章,果然是篇篇锦绣,字字珠肌,互相赞叹。
到了发榜的日期,李文翰中了会元,许翰章、松俊皆五十名之内,两人又是同门。三家新贵,喜不可言。转瞬殿试,一个个笔花墨彩,铁画银钩,金门万言,许翰章竟大魁天下,榜眼是个姓桂的,镶黄旗人,宝珠探花及第,墨卿二甲第一,是个传胪。琼林赴宴,雁培题名,好不有兴!
松府夫人见儿子、女婿,皆点鼎甲,欢喜非常,究竟有些美中不足,却把个假儿子,当为珍宝看待。大凡仕途,最是势利,人见松家中了探花,又是十五岁的小孩子,将来未可限量。那个不来恭维?与松公在日,仍然一样热闹,更觉新鲜些。宝珠授了职,就在翰林院供职走动。
日复一日,到了冬末春初,忽然星变异常,皇上下诏:文武百官,皆许进言。松俊呈言二十余条,缕晰详明,有关政治。圣心大悦,召宝珠便殿见驾。宝珠乃是个柔弱的女子,来至殿前跪下,不觉羞羞涩涩,满面的飞红。
皇上见他年纪太小,面目娇羞,又怜又爱,只道他害怕,和着颜色安慰他道:「孩子,你不须惧怕。好好儿奏答,自有恩典到你。」宝珠一条条奏明,果然才识兼优,机宜悉中。奉旨:
松俊年纪虽轻,经术甚足,且家学渊源,可胜封宪之任。其父原任内阁学士松晋,亦当简赏,以示朕慎重人材之至意。外翰林院修撰许翰章、庶吉士李文翰,言多可采,着一体加恩。钦此。
发下内阁来,松俊掌河南道监察御史,赏加三品卿衔,巡视南城,其父松晋,追赠尚书。许翰章授侍读学士,李文翰升右庶子。宝珠心中也觉得意,夫人道:「人家儿子,替祖增光,你这个女儿,胜过儿子十倍了。你父亲有知,亦当欣慰,真不枉他这番做作,倒合着一句《长恨歌》:『不重生男重生女了!』」
宝珠本来温和得体,喜怒不形,朝中大臣,皆爱其聪明美丽,个个与他往来,每以一亲香泽为荣,一见颜色为幸。一日,春风和暖,李荣书来看姐姐,宝珠陪他闲谈,见仆妇手里取了一封全帖进来,说:「门上来回,家乡有人来,是本家少爷。」宝珠接来一看,叫做依仁,送与母亲。夫人道:「远房本家,是个当刑名的,你父亲在日,还代他荐过事的,你就出去见见。」宝珠吩咐仆妇:「你去叫门上引他东边二厅上见罢!」仆妇答应去了。
李公见有人来,也就起身。宝珠送过舅舅,就到二厅上来,一眼瞧见依仁,面目颇为奸滑,衣服不甚时新,约有三十岁年纪,只得上前相见。依仁见宝珠出来,细细一看,见他还是个小孩子妆束,华美异常,耳朵上穿了四个环眼,带了一对金秋叶,一对小金圈,珠神玉貌,比美人还标致几分,遂满脸推下笑来,抢步上前,半揖半叩的跪将下去,宝珠还礼不迭。二人见过礼,依仁要进去见婶母,宝珠引他由明巷入内。
依仁一路走着,暗暗羡慕:好一处房子!我浙江抚院衙门,总不及这样宏壮富丽。到里边,宝珠请夫人出堂,依仁恭恭敬敬拜了几拜,说:「家母甚为挂念,命小侄特来请安。」夫人也问了他母亲好,就对宝珠迫:「请大哥外边坐罢,就在东厅耳房里住下。」宝珠答应,依仁谢了,随宝珠到东厅坐下,家人送茶,二人寒暄几句,依仁道:「叩日期,年底就该到了,因路上雨雪阻住,所以迟了一个月。」宝珠道:「去年雨雪,本来太多。」
依仁道:「在家闻得叔父天去,甚是伤感。后来又看题名录,知吾弟高发,不胜欣喜,真是家门有幸!我们族下谁不沾光?愚兄连年失馆,就是谋事,也容易些,此番来京,全仗贤弟栽培!」宝珠谦了几句。到有一桌洗尘的酒席,宝珠叫出两个兄弟来一同陪着。依仁总是一团的恭维,哄得两个小公子颇为欢喜他。席散,宝珠吩咐家人几句话,辞了依仁,领着兄弟入内。依仁叫小使在房铺设床帐,从此就在府中安息住下了。
再说李、许二公子,与宝珠原是至交友好,还有二、三个同年,时常来往,依仁都见过了。他见两个公子风流富贵,刻刻巴结。两个公子,与他虽非同调,觉得此人无甚可厌,不过一时拿他取取笑。他有时也将些风月之事,引诱他们。宝珠是个女子,本不动心,李、许二位,说得甚为投机,津津有味。
那天饭后,李、许到来,他两个是来惯的,不消门上传报,直走进花厅坐下,适值宝珠在内濯足,才扎缚停当,愁眉泪眼的,用手握住金莲,坐在炕上下肯出去。依仁赶忙来陪,说道:「南小街新来一家,有三个姑娘,我昨日同人去过一次,排场甚大,是扬州来的,有个月卿最小,更比两个姐姐美貌。诸君有兴,何不同去走走?」
文卿被他说动了火,即刻要走,墨卿道:「且等秀卿出来,再为商酌。大约这位道学先生,还未必从权。」文卿道:「此事在我,不怕不去!」依仁道:「舍弟前千万别说我的意思!」正说着,宝珠慢慢踱进厅来。各人笑面相迎,起身让坐。墨卿道:「秀卿如此游移,在房中梳头还是裹脚,累我们久候,是要罚你的。」文卿笑道:「罚你一台花酒!」宝珠道:「弟从来不惯风月,诸兄莫作此想。在我家小酌,倒可奉陪。」文卿道:「你就算个姑娘,陪陪我们,比那残花败柳好多着呢!」
宝珠见他两个说话,不象意思,忙用话支吾开了。文卿道:「前天南边来了一位画士,住在南小街,本领笔法颇佳,舍亲荐在我处,今日正要去会他。秀卿专爱此道,何不同去一游?」大家道:「好!一同去无疑。」就要起身。宝珠道:「车还没有伺候,倒走了么?」墨卿道:「我们来未坐车,是走来的,你到底还是姑娘家怕见人?还是脚疼不好走?我看你明日,放外任,作封疆,怎么好?」
宝珠笑道:「奇谈!做封疆不是当塘汛,你瞧见那个做封疆要跑路的?」依仁道:「舍弟并无他意,恐怕失了官体,所以孔圣人当日说:『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众人大笑。宝珠道:「我真不能走,我腿脚上常患湿气。」文卿笑道:「裹紧了,放松些就好的。」墨卿道:「你看春光明媚,大地皆成文章,只当踏青的,我们扶着你走,好在没有多路。」
宝珠尚在迟移,文卿焦燥道:「秀卿好象深闺处女,真有屏角窥人之态。」扯住宝珠就走,宝珠无奈,只得也带了两名小书童出门,缓步而行。不多一刻,已到南小街,依仁指了门,书童去敲了几下,里面答应,出来一个小女使,认得依仁是昨日来过的,笑道:「松老爷来了。」宝珠问:「他如何认识你?」问了两遍,依仁笑而不言。
宝珠心知奇异,也就不问了。小把众人打量一番,就满面添花,让众人进去,请房里坐下。房中洁净清雅,壁上贴多少斗方诗句,有副对子:
翠楼妆罢春停绣,红袖添香夜校书。
宝珠明白是个妓家,口内不言,心中是知道依仁引诱。有人将门帘放下,送进茶来,忽闻一阵笑声,进来三个美人,时新妆束,也还觉得可人。见过众人,道:「还没问少爷们贵姓?」
众人还未开言,依仁忙答道:「此位许少爷,是尚书的公子﹔这位李少爷,是侍郎的公子,就是我妹丈﹔那边坐的是我舍弟,新升的都老爷,皆是同科鼎甲。」三人也问了三个的芳名,亦是依仁代答,长翠红,次玉柳,三月卿。三人见三个阔少爷,格外巴结,待依仁也就好多了许多,很为亲热。宝珠笑道:「文卿如今真会撒谎,不是令亲做画工,倒是家兄做牵头。」说得众人大笑。
文卿笑道:「谁叫你出来迟了?原说罚你一台花酒,令兄怕人把你作姑娘,故牵你到此。若说明白了,你肯来吗?」依仁道:「我替舍弟作东,奉陪诸位。」墨卿道:「何能扰你?我比他两人僭长一二年,从我吃起,明日是他,后日是他,可好么?」依仁大乐道:「老妹丈调处得极妙。他们姊妹三个,配你三位少爷,刚刚却好。」墨卿道:「叫你一人坐隅,如何是好?」宝珠道:「派我一个让与家兄罢。」依仁道:「岂有此理!他见你们少年富贵,怎肯有心于我?况你们是新贵阔少,我是个区区幕宾,自然要吃些亏。」
说着,自己先笑,于是拉过翠红来,送到墨卿怀里,又将玉柳,送与文卿,月卿送与宝珠。少刻,炕上开了烟灯,轮流吸了几口。月卿就去上了一口烟,笑向宝珠道:「都老爷吸烟。」宝珠道:「欠学。」墨卿道:「你太欠学了,难道一口吸不得?连当日圣人也吸烟,不过不上瘾罢了。」宝珠道:「笑话!」墨卿道:「你没有念过书吗?可记得『二三子以为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不吸烟,这些门人就疑他有瘾么?」众人大笑。
宝珠吸了两口,文卿笑道﹔「墨卿讲解,也同松老大不可徒行差不多,你们两位都用古人化。」墨卿道:「搁起你那贫嘴!」大家又笑说一会。依仁道:「我们要吃酒,就早些罢,舍弟还要回去巡夜呢。」
于是排开桌子,大家让依仁坐了首席,对面李、许二位,上首宝珠、月卿,下首翠红、玉柳,三姊妹送酒。饮了一会,又来了一回拳,唱了几支曲子。玉柳道:「我出个令罢。今年二月十五,是个望日,月色团圆,月卿妹子又与都老爷团圆,就用月宇飞觞吃杯酒,好不好?」墨卿道:「难道我们不是团圆么?」依仁道:「妹丈同他团圆,文卿先生要恼呢?」文卿道:「我倒不恼,你们弟兄只怕要告他停妻娶妾呢!」
玉柳道:「我先起句:二十四桥明月夜。松大老爷吃酒。」送上一杯。文卿道:「你一总吃罢!梵王殿前月轮高。」墨卿道:「这些句子,是你最爱的。」文卿笑了一笑。依仁道:「好!我吃酒,不怕你们捉弄!」墨卿道:「吾兄既爱吃酒,一发借重了,」说道:「一帘凉月夜横琴。」依仁道:「很好!愈多愈妙!」
三杯吃下,笑向月卿道:「贤弟妇,怎么样!」倒把宝珠脸羞红了,月卿怡然自若,笑道:「我也得罪大老爷罢,我是:风清月朗夜深时。」依仁对宝珠道:「一客不烦二主,外人尚且如此,一家人敢不效劳?快说,我并起来喝,才爽快呢!」宝珠笑而不言。文卿道:「难得他的好意,你就说。」宝珠笑道:「大哥既勉谕谆谆,兄弟遵命,我叫人陪你一杯:二月杏花八月桂。」大家好笑,依仁依次都饮了酒。
墨卿道:「轮到我了。我说句出色的,席生风,你们三个是美人,我说个月明林下美人来,岂不大妙!」众人大笑,玉柳道:「又是一杯送上。」依仁道:「怎么又是我吃?我来数数看。」把指头才点了一点,一句也不开言,把酒干了,又摇摇头道:「岂有此理,我竟被你们弄昏了!」
众人见他光景,又笑起来。翠红道:「我来陪松大老爷一杯,收令是唐伯虎的《花月吟》:月自恋花花恋月。」依仁忙斟了一杯,送与翠红道:「我也瞧人吃酒!」翠红饮干,也回敬一杯道:「松大老爷,陪陪我!」依仁推住酒,起身大嚷。不知吃是不吃,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见美色公子起淫心 赋新诗宝珠动春兴
话说翠红送上酒来,依仁大嚷道:「我吃过五六杯,也没个人陪我。我为甚么要陪你?连你也来欺负我!」翠红道:「应该你老人家吃呢!」依仁道:「没有的活!」翠红道:「请大老爷把诗句子念念,再数一数,就知道了。」
依仁口里念着诗,手指着翠红,一个个数去,轮到自己,果然是个月字,道:「晦气!今天运气不佳,让了你们罢!」取杯饮干,又笑道:「万事无如杯在手,还算我便宜,大家用了几箸莱。」依仁又笑道:「谁说个笑话,我再吃三杯。」文卿道:「叫你兄弟说给你听。」墨卿道:「秀卿向来安于简默,笑话二字,非其所长。」依仁正色道:「舍弟是贵人少语,诸君不可太轻了。」墨卿道:「姑娘腔罢了,甚么贵人?倒是个佳人。」
宝珠听了此话,似乎有些惊心,桃花脸上两朵红云,登时飞起。文卿已有酒意,目不转睛,越看越爱,拍桌狂言:「奇哉秀卿!娇媚如此,若是女,吾即当以金屋贮之!」宝珠看了他一看,带愧含羞,低头无语。那墨卿只道他有气,笑道:「文卿狂言,未免唐突良友,罚你三杯,请秀卿说个笑话解秽。」文卿道:「该吃!该吃!」当真饮了三杯。
宝珠挡不过众人逼迫,笑道:「笑话只有一个,诸兄不必见怪。」文卿笑道:「恕尔无罪。」墨卿道:「不过是骂我们,只要骂得切当,那又何妨!」宝珠道:「有个老教官到任,各秀才总去谒见,教官道:『岁考功令森严,老夫备员师保,先考考诸兄的大才。我有个对子,不知诸兄可否能对?』各秀才齐声道:『请老师指教。』教官道:『对子就拿我说,我老而且穷,是:老教谕,穷教谕,老当益壮,穷且益坚,老穷壮坚教谕。』秀才们那里对得出来?想了半天,再想不出,一个个低着头,闭着口,屁也放不出一个,只落了两个白眼,翻来翻去。还是个新进的少年说道:『门生倒对了一个,不知可用不可用,求老师更改。』教官道:『少年英俊,文才必高,请教罢!』少年道:『献丑了。』」
宝珠说着用手指李、许二位道:「『大年兄,小年兄,大则以王,小则以霸,大小王霸年兄。』」李、许二人笑道:「好兄弟,骂起老仁兄来了!该罚多少?」宝珠道:「我原告罪在先,你们说不怪的。」文卿笑道:「我被你骂罢了,你骂墨卿王八,未免留令姊余地?」墨卿道:「你们别小觑他,他是皮里阳春,其毒在骨。今日听他笑话,就知他为人同官箴了。」
依仁在旁,只管点头赞叹。月卿道:「都老爷好才学,出口成章,求你老人家赐副对子,以为终身之荣,不知赏脸不赏脸?」李、许二位道:「我们各人,都该送一副,明日就送来,秀卿谅不推辞。」三姊妹起身道谢。笑笑谈谈,也有更鼓以后,宝珠的家人各役,带了灯笼火把,拉着空车,来请巡城。依仁道:「舍弟有正经事,先请罢。」
宝珠正要起身,只见进来两个少年,跟着三四个家人,多远的一个笑声道:「众位年兄,在此大乐,也不知会我一信儿,今日被我闯着了!」诸人认得是乡榜同年刘三公子,那个是陪堂柏忠。这刘公子名浩,父亲是个宰相。他专在外眠花卧柳,倚势欺人,无恶不作。目不识丁,上科夤缘中了一名举人。更有柏忠助纣为虚,官场中人都怕他,看他父亲面子,不肯同他较量。
他同李、许、松三家,总有世谊,虽然彼此往来,恰不是同调。今日他既到来,大家只行让坐。宝珠道:「有时候了,我要去巡城,不可奉陪诸位了。」柏忠道:「松大人恶嫌我们公子,所以要走了。」刘公子道:「都是至交,千万不可外我!」宝珠道:「兄不可多心,弟有正事在身,本来就要走的。」李、许二位也道:「刘年兄勿疑,你瞧,高灯都点上了!」柏忠陪笑道:「门下取笑的言语。松大人既有公务,何能耽搁?明日我们少爷在此,洁诚奉请罢!」刘公子道:「也好!明日专候,在局诸君,缺一不可。再不来,就真外我了。」说着,一副色眼钉在宝珠身上。
宝珠应了,有人送上衣冠。公子道:「兄头上这宝石,好明亮!」宝珠道:「先君遗下来的。」文卿笑道:「你这耳朵,两对秋叶,同金圈儿平时恰好更显妩媚。穿上补褂,未免不甚雅观。前天老师还背他说笑你呢!」宝珠脸红红的不语。依仁忙道:「我们家乡风俗,从小戴惯的,要到娶妻生子,方可除去,就连项下金锁练子,也是除不得的,忌讳最要紧。」文卿笑道:「一句话总要你替他辨白,真是个好哥子!」宝珠起身,大家相送,一揖而别。
刘公子扯众人从行入房,又饮了一个更次。依仁同柏忠颇谈得合式,从此订交。李、许两家车也来接,刘公子道:「我今日就住在此,明天恭候诸兄罢。」二人齐说是必来的,一同上车而回。依仁只得带了小使,步回府中,才到门口,恰好宝珠巡城已回,随从护拥,正在下车。依仁上去说了两句话,说到刘三公子今夜在翠红那里宿歇,明日一定要请客,托我致意请你。宝珠说了一句「明天看光景」,就进去了。
依仁回房去睡,心里暗想:「我是个穷幕友,今日接交多少贵人,到底京城里有些际遇,将来是要靠他们发财的!」又想翠红姊妹,人物标致,心火大动。前日我去,甚为冷落,今见我同些阔少爷去,就亲热了许多。我明天也做个东,请请诸人,一来可以拉拢,二来可以交接刘三公子,三来他姊妹也看得起我。但是银子如何设处?一刻欢喜,一刻烦愁,真弄得七上八下。
且说宝珠进内,在夫人房中谈了几句闲话,说到蕃儿还好,筠儿不肯用心读书,夫人只是叹息。宝珠道:「娘不必烦心,我明天请姐姐劝谕他就是了。」夫人道:「你父亲去世太早,留下两个孩子来,没有管教,我也不中用,倒累你们两个了,将来不知如何呢!」
夫人这句话,提起宝珠的心事,只不好在夫人面前露相,反说了两句宽解话。夫人道:「你进房去歇息罢!」宝珠答应起身,早有紫云拿了绛纱灯照住,宝珠入内,进房坐下。紫云泡了一杯浓茶,送上漱盂漱了一口,绿云装了两袋水烟,起身脱去袍服,紫云来将靴子拉去,露出一双窄窄金莲,雪青绣花鞋,瘦不盈握,不过觉得稍长些,套上大脚红缎镶边裤子,随意穿了一件玉色绣祆,向妆台坐下。
紫云启了镜箧,宝珠对镜理发。他的头发本来留得低,紫云将他上边短发梳下来,恰好刷成两边兰花鬓,梳了一个懒梳妆,戴上金钗翠钢,耳朵上除掉小金圈,换了一对明珰,淡淡施些脂粉,向妆台内随手取了一枝绒球蝴蝶,插在鬓边,天然妩媚。宝珠本是个国色,再妆束起来,格外风流俊俏。向镜中一照,不觉长叹一声道:「我松宝珠,颜色如花,岂料一命如叶乎?」
对镜坐了一会,想到日间之事,与现在所处之境界,如同做梦一般。又羡慕李、许两个,真风流少年,一段细腻温柔,令人芳心欲醉,我姐姐可谓得人的了。细比起来,许文卿尤觉得美貌些,他今年十七岁,长我一年,格外相当相对,若是与我配合,他年不小,做媒的接踵而来,他皆不合式,万一有个佳人,中了他的意,我再要想此等人物,就点灯笼也没有处寻呢!他日间说我若是个女郎,当以金屋贮之,可见属意于我,若知我是个女郎,绝然不肯放过。
又想:姐姐严厉,就有心事,何敢多言?兄弟又不肯上进,要歇手,如何歇手?不知将来是何了局,想到此处,愈觉动情伤心!真是一缕柔思,几乎肠断!叫紫云收拾镜台,取笔砚过来,想做月卿的对子。趁着春兴勃然,取过一张花笺,信手写了几句,连自己都不知写的什么。
每届花锦却生愁,十五盈盈未上头。
诗句欲成先谱恨,风情初解尚含羞。
香痕永夜怜红袖,春色撩人冷翠楼。
自是梦魂飞得到,银屏珠箔耐勾留。
二八闺娃娇可怜,不知情在何处边?
要无烦恼须无我,欲了相思未了怨。
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
旁人未必传心事,修到鸳鸯便是仙。
娇羞莫上晚妆台,脂水凝香界粉腮。
罗帐四垂红烛冷,背人低唤玉人来。
而今自悔觅封候,一缕相思一缕愁。
怕见陌头杨柳色,春风不许上妆楼。
又写了一副对子:
月自恋花花爱月,卿须怜我我念卿。
宝珠写成诗句对子,一遍也没有看,把笔一掷,觉得心头很不自在,起身到床沿边呆呆的坐了一会,和衣而卧,就昏昏的睡去。紫云见他光景,就猜着他几分心事,见他睡下,不敢惊动,替他盖上锦被,下了绿罗帐子,慢慢放下金钩,走上镜屏,到桌上挑了灯,烛光剪剪,垂下大红顾绣门窗,同绿云出了外间、掷升官图耍子。
再说宝林在房中算了一回帐,觉得长芦盐务,今年亏空多了,要同宝珠商量,请管事的来京,问问那边光景。看看约有三更多天,钟上打过两点,遂将各帐收起,捧了一枝水烟袋,轻移莲步,踱进夫人房中,见夫人尚在炕上吸烟,就在对过坐下,说道:「娘吸烟呢,不知妹妹睡没有。」夫人道:「你妹妹巡城才回来一刻,我方才着金子送莲子给他的。」宝林道:「我同妹子商量件事去。」就站起身来。夫人道:「他辛苦了,你留他早些睡罢。」宝林道:「不妨,我知道。」
推开小格子入内,过屏风,到天井,见一轮明月当空,如同白昼。走进玻璃窗子,中间挂一张玻璃盏,灯光闪闪。右间卓上,残灯半明半暗,也有一枝红蜡烛,花倒有半寸多长。宝林用手剔亮了,走进书案暗门,见对面穿衣镜半掩着,推开来,看见紫云、绿云正掷得高兴,二人抬头见是大小姐,一同起身,低低的道:「大小姐,此时还没睡么?」宝林道:「还早。你小姐呢?」二人道:「小姐改了妆,写了一回字,和衣睡着了。」说着将门帘打起来,让宝林入内。
宝林进房一看,斐几银缸,光彩耀目。向妆台上一望,厢房内点了一技书烛,笔砚狼藉。坐下来,见有一幅花笺,从头看到了尾,心里暗想:我妹妹春心动了,本来也有岁数了。想了一会,不觉心内动起气来,将花笺笼在袖中,走上床来。不知宝林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见诗句阿姊肆娇嗔 正家法闺娃遭笞辱
话说宝林上床,见宝珠玉山推倒,云护香封,叫道:「宝珠,宝珠!醒醒罢!」连叫两声。宝珠从梦中惊醒,开眼看时,见是姐姐,赶忙坐起身来,一手掠着鬓鸦,含笑说道:「姐姐此刻怎么来的?」紫云已送上茶来。
宝珠被宝林上下细细一看,见他云鬓微松,脸潮犹晕,一段风流娇媚,令人魂消。暗想这等一个美貌,如何不动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终日在外边,与男人相处,若不驾驭一番,将来弄出笑话来就迟了。冷笑一声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还不替我跪下来!」宝珠一时不知头绪,只道日间事犯了,吓得站起身来道:「姐姐,妹妹没有干错了事。」宝林将案桌一拍,道:「你还不跪么?」
宝林气性严厉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见他动怒,怎敢违拗?只得对住他双膝跪下。宝林问他:「你知罪么?」宝珠道:「妹子实在不知道。」宝林道:「取戒尺来,打了再告你!」宝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没有犯法,不知所为何事?」宝林道:「你敢不服么?」将花笺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掷,道:「好女孩子,太不顾体面!」宝珠拾起来一看,不觉两颊飞红,半言不发。
宝林不容分说,将他手扯过来,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怜春笋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饶。宝林那里肯听?紫云两个都吓呆了。宝林向紫云道:「出去取家法来伺候!」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内,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见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说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夫人又不得就进去,心中空自着急,说道:「又为什么事?林儿真不安分!」
再说宝珠见取了家法进来,格外惧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饶我一次罢!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宝林喝令紫云、绿云将春凳移过来,扶起宝珠,伏在凳上,二人按定。宝林取过家法来动手,宝珠实在忍痛不过,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纪轻,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还看爹的分上罢!」又哭道:「妹子实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饶恕,就取带子勒死我罢!」
宝林只当不听见。宝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里去了?你这重担子,我也难挑。你不如带了我去罢!一点不是,姐姐非打即骂,他那里知道我的苦楚?」宝林听见此话,不觉心里一酸,手就软了,将家法一掷,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泪来。
紫云扶起宝珠,仍然跪下,低头只是哭泣。宝林用手帕拭去泪痕,勉强问道:「谁叫你不顾体面?下回还敢不敢?」宝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总不敢怨的!」正说着,只听外间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儿去,让你们好过受用日子!」
夫人带哭带嚷,跌跌的跨进房来,不由分说,向地下拉起宝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宝珠搂在怀里,道:「打坏那里了?」又指着宝林,气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几年罢!」又对宝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为着何事?我不懂得。」宝珠流泪道:「娘说那里话来!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里去了?娘!我要爹爹呢!」
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痴!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来。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负!」说着,母子相抱大哭。宝林见妹子如此,也难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听见母亲言语,又不敢辨白,此刻也是泪垂满面。紫云见三个难解难分,又不敢上前解劝,只得暗暗出去,请了姨娘进来。姨娘取了一杯桂圆汤,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拧了一把毛巾伺候。紫云捧支水烟袋站在一边。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别为他们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
夫人此时舍不得宝珠,又不便过于责备宝林,一肚脾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姨娘说话,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泪痕,接过烟袋,吸了一袋,劈面对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还是做春梦?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来,人不如你!我这个宝珠,胜过儿子百倍,真比宝贝还贵重,我全家靠他过日子呢!他有点长短,我先是个死!你只知道打牌吃饭,知道享的谁的福?」骂得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身来劝大小姐出去。
夫人代宝珠拭了泪,劝他吃了两口龙眼汤,见无人在面前,对宝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气!这个坏丫头,在家能有几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时让你为尊,谁敢委屈你!」宝珠道:「娘说什么话!姐姐是家里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阁,娘千万不可错了主意!若没有他,我更难处置了。」夫人又劝了许多言语,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宝珠不肯,夫人就亲手替他除花卸朵,脱了衣服,解去鞋脚,看他上床,将锦被替他盖上,又拍了几下,说:「睡罢,我去了。」宝珠道:「娘走好了!」
夫人答应出房,又叮嘱紫云几句,吩咐今夜不要关门。金子掌灯照着,紫云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处检点一番,同绿云进房,说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来的,我们下象棋罢!」到了四鼓以后,果然夫人又来一回,问了紫云两句话,也就出去了。宝珠在床,睡了片时,想起心事,又哭了一会。次日十点钟,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闷闷的坐在房中。
夫人进来闲谈,一同吃了饭,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烟。只听云板声敲,紫云、金子两个出来一看,见夫人房中寿儿在外说道:「姑老爷来了,请姐姐回一声。」原来宝珠房中,闲人不敢擅入,事事来回,都敲云板。紫云进来回了,夫人又替宝珠更衣,随着夫人一同出来。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见了姑母,又与宝珠见过,吃了一回茶烟,谈了几句闲话,对宝珠道:「文卿一同来的,在花厅上,你令兄陪着他呢,我们出去坐罢!」辞过夫人,二人起身。
宝珠又进去叫了一声姐姐,与墨卿到了花厅,大家相见让坐。宝珠见桌上两副对子,问道:「谁的对子?」墨卿道:「你倒忘了么?请你改正改正。」宝珠笑道:「好快当。」展开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厢》两句:
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
再者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珠看过,微微笑道:「过誉了。」文卿道:「你的写成了没有?」宝珠道:「我没有做,我倒忘了。」文卿道:「你太无趣!过日入时快写起来,去赴老刘之约。」宝珠道:「你们请罢,我懒得去。」墨卿道:「你不可过于执意,昨日又是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刘面子下不来。」文卿道:「谁愿去吗?刘三是个恶人,有造祸之才,也不可过于削他面子。」宝珠道:「倒委屈你了。」随唤书童喜儿取了对子来,宝珠提笔,一挥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极!妙极!」又朗诵一遍道:
月自恋花花恋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墨卿笑道:「秀卿于月卿,有情极了,还在我们面前假惺惺的!看这副对子,可被我们识破了。」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联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坐了一会,吩咐套车。宝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备了车,自己入内,禀过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个谎,才放出来,同众人上车,还是两个书童跟随到南小街来。
再说刘三公子同翠红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后。柏忠进来陪住烧烟,刘公子道:「今日可要着人邀他们一邀。」柏忠道:「可以不必,他们大约必来的。」刘公子道:「小松儿实在标致!我少爷喜欢他。我看他,倒象个女子。」柏忠微微笑道:「少爷看他象女子,门下看他未必是个男人。他的面貌声音,都是美人态度,而且腰肢柔媚,体态娇娜,男子家那有这样丰韵?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与人不同,步子总不能放开,又踹不实,似乎脚疼,大约是裹过的,以门下细看,定然是一双窄窄金莲呢!」
翠红等道:「说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纪虽小,已是做官的人,怎么还戴耳坠子呢?」刘公子道:「我少爷同他顽一顽,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个法子,我有重赏!」柏忠道:「少爷,今日且试他一试,看怎样?」刘公子道:「怎么试法?」柏忠道:「少爷今日踹他的脚,故意装做失脚的光景,看他怎样?他是双小脚,必要疼痛的。再诱他睡下吸烟,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时门下再想个法子,不怕他不双手送来把少爷受用!」
刘公子大乐道:「好计好计!但小松儿是个御史,不好惹的。」柏忠道:「我们的声势,还怕人么?就有点小事,老大人当朝一品,岂怕他新进的一个无知也乎!」说着,把鼻子掠了一掠。刘公子大笑道:「胡乱通文,又该打了!」柏忠道:「区区小事,你的门下须要带点子书气呢!」正说得高兴,外面忽报诸位少爷到了。
只见李、许、松等四人踱进来,刘公子同三姊妹赶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三姊妹也见过了,大家叙坐。柏忠道:「诸位大人在此,那有门下坐位?」刘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礼,赏你坐罢。」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刘公子见了宝珠,格外亲热,不住的问长问短。
文卿叫书童取过对子来,说道:「献丑了!」大家一看,赞不绝口。三姊妹谢了又谢。刘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们一副,但是不耐烦做。老忠时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罚你做两副对句。」柏忠道:「门下受公子厚恩,虽汤火亦所不避。至于文墨之事,非我所长,只得有妨台命了!」刘公子道:「你方才还讲甚书气的?」宝珠笑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书有诗气。」刘公子道:「敢不做?把他磝出去!」
柏忠道:「少爷莫急!我来想。我还小时候做对子,是对过的,七个字实在不曾问津。」刘公子道:「你何不学诸年兄用个诗句子呢?」柏忠道:「这还可以。我念过两本《千家诗》的,连年有了事,就不在诗上讲究了。我就说个云淡风轻近午天,待少爷对一句罢。」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爷,对你的诗么?」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劳尊。」刘公子道:「这句也不好,没有他们名字在内,重来重来!」
柏忠道:「就难了,留我细细的思索。」又唧唧哝哝的道:「又要诗句子,又要有他们名字在内,那里有这么巧呢?」闭着眼,摇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不知好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开酒筵花街杀风景 舒仇恨柏府打陪堂
话说柏忠想了半日,忽笑道:「有了有了,人家门上常贴,又吉利又切题,又有一个月字在内。」朗吟道:「天增岁月人增福。」李、许、松三人大笑道:「这匪夷所思。」刘公子道:「下联呢?」柏忠道:「就此一句,真费了门下许多心思。再对下联,就难死门下了,而且好句不可多得。」刘公子道:「胡说!没有下联成个什么对子呢?」柏忠道:「真是苦我所难,肚里打不出油来,我请松大先生替我对罢。」
依仁道:「有个什么案件,还可以妄参末议,诗句对联也荒疏久了,不能相代。」柏忠道:「好人好人,成全我罢。」依仁道:「不敢允你,只好想想看。」起身背着手踱来踱去。一会工夫,笑道:「对了一句,倒还自然。」刘公子道:「请教请教。」依仁颇有喜色,念道:「我爱芳卿你爱钱。」墨卿等笑得打跌道:「真亏他想得到。」
依仁只道赞他真好,脸上颇为得意道:「舍弟的对子,怜他我就爱他,都是怜香惜玉之人,莫笑幕宾不通。我们案件上,批个批语,也还用四六联呢。」刘公子还不住的问是谁的诗句。依仁道:「就是我的诗句,知道是谁的?」刘公子道:「你的句子,不现成用不得。」柏忠着了忙道:「今人也是诗,古人也是诗,只好的就是了。少爷不信,问三位大人,可好不好?」
三人笑道:「好极了,连我们也要退避三分呢。」刘公子道:「我看也不见得,那能如年兄们的是真好呢。」柏忠道:「少爷莫看轻了,这副对子,我们报效少爷足了。门下家贫,谋衣谋食,诗词歌赋无暇及此。记得十年前的诗,连张山人还赞我的好,说我再做两年,也就同他一样,可以做得个小山人了。诸位大人是知道的,张山人是个大诗翁,人家何等敬他,我象他也就好了。」宝珠道:「既要做山人,就该在山中,为何在宰相门下呢?」众人大笑。
柏忠虽是副老脸,也就羞红了。刘公子吩咐摆酒,因依仁是宝珠哥子,年纪又长,大家让他首坐,依仁谦之再三,只得坐了,刘公子在酬酢之际,故意将宝珠靴子一踹,宝珠双眉紧皱,一手扶着椅子,一手摸着靴尖,捏了一会,那种可人的媚态,画也画不出来。
刘公子失口叫了一声「好」,同众人又谦了一会,仍照昨日坐法,刘公子主席,柏忠末坐,欢畅饮呼。翠红姊妹敬歌唱曲,好不高兴。刘公子道:「李年兄是松年兄姊丈,松年兄的令岳是谁家?」宝珠道:「尚在未订。」刘公子道:「我来执柯。我有个姨妹,今年十六岁,同松年兄年岁相当,才色二字,也还得过去,我们就他一门亲戚不好吗?不知年兄意下如何?」
宝珠尚未回答,李、许二位道:「此是美事,全仗玉成。」刘公子道:「年兄现有几位尊宠?」宝珠道:「一个没有。」刘公子道:「通房丫头,定是好的。」宝珠摇头,也不言语。墨卿道:「你那个丫头紫云,光景同他有一手呢,人品真美。」宝珠急了道:「什么话?使唤的村丫头,你﹍﹍你们也要取笑。」墨卿道:「你说村,那就没有俏的了?」
刘公子道:「诸兄不知,我兄弟圣经却一句记不清,嫖经是通本背的,上面有两句道得好:『 妻不如妾,妾不如婢。』 婢的好处,真不可言语形容呢!家母房中有个玉簪,兄弟同他最好,没有事闲着,就叫他到书房内去见一面,并无别故,说的是人间艳语淫词,对答如流,均不能入耳,只张嘴儿,真正是会说,等我明日讨来,送与松年兄,同他试试,就知道他利害了。」
宝珠听他艳语淫词,谈得津津有味,也就羞得无地自容,又说要将淫婢赠他,两颊飞红,低着头只不开口,心想避他一避,遂起身向炕上躺下烧烟。刘公子看见,正中心怀,说道:「松年兄逃席了。」说着,走近炕沿,用手把宝珠靴子一捏,虚若无物,心里明白八、九,笑道:「年兄靴子大了,也是你脚太小些。」宝珠赶忙缩回,无言可答,心里跳个不住。
此时刘公子胆就大了许多,上前一把将宝珠一只尖松松的手拉住道: 「起来陪我吃酒。」宝珠见他如此,吓得心惊胆战,一点不敢违拗,起身跟他入席。刘公子心想把他灌醉了,验出真假来,即可上手。叫人取大杯来,满满斟了一杯,送与宝珠道:「罚你一杯。」自己也斟一杯道:「我也陪你。」遂一饮而尽。
宝珠从来在外不敢多饮,推辞道:「小弟量浅,不能奉陪。」翠红道:「都老爷海量,何必推辞?」刘公子出席,到宝珠面前道:「那不能,我的酒已喝过了,你不能下我的面子。」宝珠见他双眉轩动,两眼圆睁,有些怕他,说道:「年兄请坐,我慢慢的吃。」刘公子道:「使得。」依旧下坐。宝珠将酒饮一半下去,刘公子道:「酒凉了,我代了罢。」举起杯来,一口吸尽,还呷一呷道:「好香!」又斟一杯送来。宝珠道:「万不能饮了,请年兄原谅。」
李、许二位也替他讨情,刘公子那里肯依?柏忠走过来道:「松大人酒量虽浅,我少爷情义方长,看门下的薄面,干一干罢。」宝珠道:「不要胡闹,我是不能多饮的。」柏忠将帽子一除,取了酒杯,放在头顶上,双膝跪下道:「请吃我家的酒,就是我家的人了,大人快干了罢,赏门下一个脸,愿你老人家做大官,发大财,身藏大元宝,日进一条金罢。」说着叩头不止,引得众人大笑,倒把宝珠的粉面羞得通红。
翠红等不知利害,也随着取笑几句。李、许两个心里暗想,老刘为何欺负秀卿?看他挟制的光景,颇为动气,只见柏忠怪模怪样,也不言语,看他到底怎样。到是依仁说道:「舍弟年轻面嫩,受不得顽笑,你们不识他性格,闹急了是要生气的。」柏忠只当不听见,又说道:「大人不吃酒,门下只好跪穿此地了。」
宝珠无奈,只得在他头上接了酒杯,放在面前。柏忠道:「好了,救命王菩萨开恩了。」起身拍一拍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就是我门下的几个狗头,也值几两银子呢。」刘公子道:「你也陪一杯。」宝珠只得又饮了一半,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再看看天已不早,乃将书童叫过来,咐耳说了几句,书童匆匆出去。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送到宝珠面前,深深一揖道:「只一杯是实情酒,我要你高攀。」直送宝珠唇边,翠红低低笑道:「我来做媒。」
刘公子说着,脸儿笑着,身子偎在宝珠一旁坐下,把酒送至宝珠口边。宝珠用手推开道:「实在量窄,不必啰嗦。」刘公子将他两个秋叶捏了一捏,又在他脸上闻了一闻道:「粉花香,我少爷爱极了。」宝珠羞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几乎要哭出来,翠红姊妹也在一旁附和。
此时书童已将各役传到,宝珠见护从已经伺候,欲将发作,又不好变脸。谁知柏忠见宝珠柔软可欺,不知好歹,走过来帮腔道:「松大人吃的是喜酒,你同我少爷正是才貌相当的。」宝珠借此发作,不觉大怒道:「好大胆的奴才,也来胡说!你仗谁的势,也来欺我?你这奴才可还了得?我定要你的脑袋,明日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
说罢将杯撇在地下,不别众人,吩咐伺候,竟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役点了高灯火把,簇拥而去。此时刘公子大为没趣,李、许二位道:「柏先生言太重了,不怪他有气。」刘公子一团高兴,弄得冰冷。众人俱皆不欢而罢,向刘公子谢过上车。依仁还周旋刘公子两句话,也就去了。刘公子送过客,一肚子脾气无可发泄,将柏忠叫到面前,怪他多嘴,说道:「才有点意思,要你来放屁,弄决裂了。」气一回,想一回,又把柏忠臭一顿骂,骂了四五场。到三更时候,才放他回去,灯笼也不许他点,又不许人送他,叫他黑走,遇见巡城的好挨打。不想话说巧了。
再说宝珠上车巡城,一路暗想,又气又愧,他捏我的脚,大约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敢调戏我,以后各事,更要小心。又想他既识破我,怎么放得我过呢?罢了,从此不同他往来就是了,好在没有实迹他拿了。翠红姊妹也帮他取笑我,处置他们也是易事。还有柏忠尤其可恶,明日想个法子,重重的办他。
心中想着,已到南小街口。一对藤棍在前开路,高灯上是监察御史,巡视南城。适值柏忠冒冒失失由巷里钻将出来,正撞个满着。各役一把扯住道:「什么人狂夜!」柏忠酒也多了几杯,回道:「是我,怎么样?」众人将他拥至车前道:「都老爷在此,还不跪下?」柏忠不服,众人乱推乱拉,将柏忠按倒在地。宝珠见是柏忠,大怒道:「你这奴才是谁?敢于黑夜独行直步,若不直供,刑法伺候!」
柏忠向上一望,见是宝珠,叫道:「松大人,你不认识我了?方才你与同席的。」宝珠道:「该死的奴才!一派胡言,打嘴!」各役不由分说,两三个服侍一个,把柏忠打了二十个嘴巴,打得柏忠满口流血,如杀猪一般的叫。宝珠又问道:「你这奴才,究竟姓什么?」柏忠只得回道:「松大人既推不认识,我姓柏,叫做柏忠,是刘相府的。」
宝珠冷笑道:「你原来仗着宰相势,你可知王侯犯法,我总是一体办的。你既是相府的,我也不打你了,明天真要同你在主子面前讲话。」吩咐带着各役,取过铁练套上。可怜柏忠崭新的一身衣服,锁在车尾子上,跟着儿跑。宝珠回到府中门首下车,吩咐将犯人锁在耳房里,听候发落,回身一直进去了。
其时依仁在房未睡,他的小使说道:「柏先生被少爷锁回来了。」依仁道:「所为何事?在那里呢?」小使道:「在耳房内。」依仁道:「我去瞧一瞧。」走到耳房,果然见是柏忠,问了原由,方知是犯夜。这一夜倒亏依仁照应。
且说宝珠入内,到母亲姐姐房中走了一走,回自己房中,换了女装,向妆台闷坐,不觉流下泪来。紫云问了备细,宝珠将今日之事,气愤愤的细述一遍,紫云就听呆了。又说:「冤家路窄,我把他打了二十,锁回来了,依我的气,明早上一本连姓刘的齐办,你看好不好?」紫云沉吟道:「小姐,不能由你的性儿。刘家势大,如今做官的省事为佳,且缓一天,看他如何。你打了柏忠,也算得出气了。」宝珠深以为然,谈了一会,收什睡下。
次日,一早起身,梳洗方毕,外面传进一封书信,一张名帖,宝珠一看,是刘相的名字。将书取出,见是刘三公子的信,前半说柏忠犯夜,感恩没有重办,后半说柏忠专倚弟家之势,在外横行,请年兄代为整治,重重责罚,再为释放云云,
宝珠看过,笑了一笑,递与紫云,细看一遍,也说道:「罢了,卖个人情罢! 俗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宝珠道:「原信内说他打了再放,我气他不过,要看两条狗腿呢。」紫云道:「别打人罢,我害怕呢。」宝珠道:「只个人情不能讲,那天我挨姐姐打了,怕不怕?」紫云道:「我都替你怕死了。」宝珠叫绿云取衣冠来穿戴,又吩咐出去伺候,自己缓缓踱出来,在夫人烟炕上坐下。一会儿,外面进来回说,各役都齐,上堂伺候。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俏丫环偷看佳公子 松宝珠初识张山人
话说宝珠出厅坐下,有人将柏忠带来,跪在阶前。宝珠道:「柏忠,你这狗仗人势的奴才,可知罪吗?」柏忠叩头道:「求大人开恩,愿大人朱衣万代。」宝珠道:「本当重重办你,看你主子面上,姑饶一次,以后再犯在我手里,那就真要你脑袋了!」柏忠道:「大人恩典,小人再不敢无礼了。」宝珠叫取大棍,重打四十。各役一齐动手,将柏忠拖翻,一五一十只管数。
柏忠跪在地下,哭一回,说一回,又求一回,可怜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宝珠吩咐磝出去,众人带拖带扯的,赶出大门。宝珠退堂,到内书房坐下,写了一张谕帖,仰兵马司将翠红姊妹逐出境外,房屋封锁入官。兵马司接到都老爷的谕帖,自然雷厉风行,下了一支火签,差了一名吏目,带上十名番役,到南小街打进去,不分皂白,一个个都逐出门外,将前后门上了封皮。可怜翠红一家,箱笼对象,一件没有出来,不敢存留,空身人出京去了。
吏目到松府复令,适值宝珠在姐姐房中闲谈,仆妇进来说:「门上回说,兵马司吏目在外边回说,翠红家房屋,已经封锁,人都逐出境外。」宝珠道:「你去对门上讲,说我知道了,叫他回衙理事罢。」宝林道:「什么案件?」宝珠不敢说出真话,支吾道:「是个娼家,有人告发的。」宝林笑道:「娼家媚人,犹之乎和尚骗人。京城甚大,此辈甚多,谅也禁止不住,可以含糊了事的,也不必过于顶真。」宝珠答应。
不题姊妹谈心,再讲柏忠一步一跌的爬了回去,进相府,到书房见了公子,哭道:「门下吃苦了,求公子要替我出气呢!」刘公子道:「打得好,打得有趣,我少爷叫打的。昨日一天的好事,被你这奴才闹掉了。今日打了多少?」柏忠道:「不瞒少爷说,昨晚一见面,就是二十个透酥的薄脆,夜间竟把门下陷于缧绁之中,今日午堂四十大棍,在门下敝臀上整整打了好一会呢。」
刘公子道:「他说些么来?」柏忠道:「他口口声声叫门下奴才,借你的尊臀,打你主人的薄面。又对我拱拱手,说得罪得罪,借重大力,改日还要陪礼。我说敝上心领了,门下代为致意罢。奈他一定不行,说不是打的你,打的你家主人。少爷不知,可煞作怪,打在身上,果然一些不疼,不知少爷脸上疼不疼?」
刘公子听罢,一口臭痰吐了柏忠一脸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谎都撒脱节了。小松儿是看我的金面,不曾重办你,真同我少爷有情。不然,你还有命吗?他打你,是怪你咋日闹了我们的好事。你当什么,你再敢挑唆,我拿帖送你到小松儿那里,敲断你的狗腿。」又回头道:「书房里人在那里呢?替我把老忠磝出去,我看见这副苦鬼脸,我怕他呢。」柏忠原想主人出气,谁知倒挨一场臭骂,只得跛了出去。
刘公子吩咐套车,到松府传进帖去,说是面谢大人的,门上一会出来说:「少爷到都察院去了,改日到府谢步罢。」刘公子少兴,就到南小街翠红家。到了门首一看,兵马司封皮横在上面,再问问左右邻舍,都说兵马司奉松都老爷的谕帖,逐出境了。刘公子大为诧异,只得回去。心里痴想道:「是了,他见我同翠红好,大约是吃醋呢。」回到书房闷坐,倒弄得糊思乱想,废寝忘餐。次日又去,宝珠仍然不见。一连数次,不是说有恙,就是说有事。又请过几次酒,也是辞谢。刘公子无法可想,妄想道:「难道有气,连我都怪了?」想到闷处,就叫柏忠来大骂一顿。
再说宝珠自在翠红家生些闷气,又着了些惊恐,身子不爽快,告了十天假,在房中静养,足不出户。许文卿到来要见,宝珠因是至交,不妨相会,请到内账房坐下,自己慢慢改装出来。文卿见宝珠恹恹娇态,弱不胜衣,笑道:「年兄玉体违和,还不怎样么?」宝珠道:「受了风了,也无甚大事。」文卿笑道:「秀卿太为薄情,月卿待你甚好,你为何倚势欺人?我们要不依你呢?」
宝珠笑道:「你们不依么?我就一同办,就说你们窝娼,要你们顶戴。」文卿笑道:「果然利害。打柏忠手段,谁不知道?相府的人,尚且如此,我们没有势力的,还敢强么?怪不得行人相怪避撞马御史呢。」宝珠道:「既知道害怕,就小心些,不可犯法。」文卿笑道:「老刘只管犯法,也不害怕,也没个人敢办他。足见恶人有人怕,我们善人就有人欺了。」
宝珠脸一红道:「你别忙,看罢了。」文卿道:「前天老刘想是发疯病呢,将你竟当做女郎取笑,那些言谈光景,令人真下不来,我同墨卿颇为动气。那个柏忠更不是个东西,只知道奉承主人,全不顾一些体面,打得很好,不但你可以出气,连我们心里也觉爽快。最有见识是打了就放,真有许多的便处呢。」宝珠道:「依我的意思,连老刘上一本,紫云劝我说不必。次日一早,老刘有书信求情,所以含糊了事,没有深究。」文卿笑道:「原来还是尊宠意思的。如夫人不但有貌,而且有才,真是才貌双全的了。你在气头上,谁敢劝你?是如夫人一言,解勉不可。足见忱边言语,是最动听的。」
宝珠尚未回答,只见进来一个美丽女,若有十三、四岁。一身俊俏,媚态动人,手里拿着一件竹青洋皱长袖马褂,笑嬉嬉道:「紫姐姐恐怕少爷凉,请少爷换件衣裳呢。」宝珠道:「不凉,你拿进去罢。」文卿呵呵大笑道:「你进去请紫姐姐放心,房里没有风,别这样操心太过。你去对他讲,不要忘了。」绿云笑着点点头。文卿笑道:「你叫什么?」绿云道:「婢子叫绿云。」文卿道:「你少爷待你好不好?」
绿云脸一红,低头就进去了。文卿道:「秀卿真有香福,房中竟有两个美人,怪不得你不想夫人呢。但不知比老刘家那个玉簪如何。」宝珠忍不住好笑。文卿道﹔「他明日讨来赠你呢,究竟同你二位如夫人较个高低。」宝珠道:「我也被你欺落够了,你今日来有何话说,难道来尽说混张话的?」文卿笑道:「话也有一句,却不要紧。二十六,墨卿小生日,你去不去?」宝珠道:「二十六我也要消假了,是要去的。」
再说绿云进去将文卿的言语向紫云说了一遍,紫云暗想,小姐常说许少爷好,今日在此,我去瞧瞧,究竟面貌如何。遂走到屏风后,望了一会,心里赞道:「果然好风流年少,一团英气逼人,比李少爷还要好些。」就细细的赏鉴,听他闲谈。文卿瞥见屏后有个金装玉裹的美人在内窥视,不知是谁,恐怕是他姐姐,不敢多说话。忽听内里叫道:「紫姑娘,大小姐叫你呢。」只见一个花蝴蝶一闪,又听得履声细碎,一路进去了。
文卿虽未曾看明白,见他回头一笑,百媚俱生,一团俊悄风流,几与秀卿相捋,想道:怎么标致人都出在他家?他那姐姐久已闻名,美貌极了,李墨卿可谓有福。想我至今尚无配偶,就如紫云这种人物,也就罢了,那个绿云也还可爱,过一、二年,同秀卿讨来做小。我们如此深交,谅不好回我,但不知秀卿可欢喜他?同秀卿一房相处,自然占去头筹。不语不言的胡思乱想。宝珠明白,他看见紫云,暗暗好笑,文卿人物是好极了,但过于好色些,也不说破他。二人又谈了一会,文卿辞去。
再说二十五,李府着家人仆妇到来请姑太太,大小姐,以及三位少爷。松府年例,皆有礼物,不过衣料玩器等件。次日,夫人起身得早,十二点钟,已装束齐备。宝珠一早起来道:「今日应酬甚多,庄御史放浙江巡抚,是要送的﹔刘通政五十寿﹔吴子梅生儿子,总是要去的。」紫云送上莲子一杯,宝珠吃了一半,递与紫云吃了。绿云将补褂取出,宝珠套上靴子,扎缚停当,穿了衬衣,加上线皱开气袍,束了玉带,穿了元青缎外褂。
紫云道:「这个獬豸补服,口里喷火通红的,配这挂蜜蜡珠子还好。但是珊瑚纪念配了色了,换挂翡翠的罢。」宝珠道:「也是,红纪念不如茄楠的翡翠纪念好。」紫云道:「太素了。」宝珠道:「不妨,有金补服衬起来,怕什么?」紫云在书架内取出来,替他换上。因为南城获盗,宝珠新换一枝花翎,此时戴起来,就如旁插一朵鲜花,天然俊俏。绿云先出去传伺候。
紫云拿了漱盆、面盆、衣包、水烟袋等件,交与内跟班。宝珠出来上车,家人上马,各处应酬已毕,到李府已交一点多钟。却好夫人在堂后下轿,宝珠上来扶着母亲,到二厅内里,李夫人以及姨娘、小姐,一齐迎将出来。到了内堂,大家见礼道喜。众女眷花团锦簇,翠绕珠围。李墨卿进来叩见姑母,又与宝珠平拜了,就请宝珠外边坐。
到了花厅,只见亲友甚众,宝珠也有认识的,也有不曾谋面的,两个兄弟也在座。墨卿道:「文卿在大书房里,你那边坐罢。」宝珠随着墨卿,弯弯曲曲,到大书房来,各人起身让坐。宝珠一看,总是一班同年交好。依仁也随进来。墨卿指着首座一个老者道:「此位是张先生。」原来这老翁,就是张山人。他本是一个老名士,今年九十六岁,精神颇佳,天文地理,三教九流,以及诗词歌赋,书画琴棋,无不精通。朝中大臣,个个同他来往,是个热闹场中最有趣的人。
宝珠见张山人童颜鹤发,如蔼如春,不象个近百岁的人,暗想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有道之士。忙致敬道:「老先生名士班头,骚坛牛耳,在晚闻名向慕,觌面无从,今企末尘,曷胜欣幸!」张山人笑道:「世兄兰台清品,阆苑奇葩,今幸相逢,不胜起敬。今日裙屐风流,英才会合,而寒皋野鹤,亦可翔翱其中乎?」
张山人口中说着,将宝珠细看一番,暗想此人秀丽非常,定然早年发达。但他是个风宪官,怎么一点雄风英气没有,纯是一团娇柔之态?看他体度,观他气色,好象是个女儿。宝珠见张山人不转睛看他,心里倒有些疑惧,脸色通红,转回头同旁人讲话去了。张山人再看他举动,细听他声音,心中俱已猜透,暗赞道:「不意小小女郎,竟是出人头地,干出这种大事业来,松仲康竟不亚于蔡中郎矣!」老翁心里颇为羡慕。
又想他偏又生出这等一副美丽姿容,非有仙骨,不能如此等事。我虽看破,也不可明言,若说出来,即有天大的祸事了!况我是他祖辈,还是替他包容。此时席已排齐,主人请客入座。不知席间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行酒令名士庆生辰 沐皇恩美人作都宪
话说大书房都是墨卿几个至交同年,除了张山人、文卿、宝珠、依仁之外,还有四位,一个赵璞,是刘三公子的妻舅﹔一个洪鼎臣,是同乡﹔又有两个旗人,是弟兄两个,一个叫桂荣,一个叫椿荣。主宾共是九人,席是两桌。张山人道:「我们都是至好,不尚繁文,用个圆桌,大家好谈心。」众人齐声说好。
遂让山人首席,宝珠就坐在张山人旁边。老翁与他颇为亲厚,谈到当日同他乃祖太傅公是最好,又说令叔祖冢宰公征苗匪,曾请我运筹帷幄。又把宝珠一只纤纤玉手看了一会,暗暗好笑,嬉嬉的道:「这一道纹,将来必生贵子的。」
宝珠一听大惊,脸上羞得飞红,心中一动,将手赶忙缩回来。文卿笑道:「敝年兄尚未娶亲,老先生怎么说到生子?请老先生看他何时喜星照临?」张山人笑道:「也不远了,婚姻大约还有几年。前推吾兄的贵造,与松世兄的喜期,倒增差不多。松世兄可将贵造开明,待老夫效劳推算。」宝珠被他道着几句,满面含羞,低头不语。
张山人见他害羞,倒觉得不好意思,自悔失言,笑道:「世兄今年贵甲子了?」宝珠羞涩涩的道:「十六岁了。」张山人笑道:「正是芳春二八。华诞是那天?」宝珠知道张山人算法非常,怕他算出他的马脚来,不敢开口,文卿代答道:「八月十五日生,时辰却不知道。」墨卿道:「他是亥时罢,我听姑母讲过的。」
张山人默默的手中推了一推,果然是个坤造,倒是个夫人局格,惜乎没寿。又替他同文卿的八字合了一合,真配得相当相对。心里喜道:「我原想替他两人作合,不意果是天生定的。罢了,我来做个撮合山,成就他郎才女貌罢。但二人的红鸾,俱皆未动,还得两年。」
又吃了一巡酒,墨卿在外厅应酬一会,进来在众人面前敬了一杯,道:「我们行个令罢。」文卿道:「还是飞觞罢,象那天也还有趣。」墨卿道:「今日没有妙人,有何趣味呢?」众人道:「就请老先生出个令罢。」张山人笑道:「诸兄不必太谦,老夫还是附骥尾。」墨卿道:「我新办一副骰子,酒令是公子章台走马,老僧方丈参禅,少妇闺阁刺绣,屠沽市井挥拳,妓女花街卖俏,乞儿古墓酣眠。今日试他一试,看闹出些什么笑话来。」
张山人道:「我有个道理,我见人行过一次令,是用骰子掷个骨牌名,有是什么色样,下面接一句五言诗,一句曲词,一句曲牌名,一句《毛诗》,要关合骰子的意思,又要贯串押韵。我们如今把骨牌名丢开,用这副骰子掷,照他的格式,要说得凑拍,好的贺三杯。」众人道:「好虽好,就是太难些,请老先生说个样子。」
张山人取过副骰盆来,掷了一掷,是妓女方丈酣眠,笑道:「这个妓女也下流极了,竟去偷和尚!」笑道:「诸兄莫笑话。」遂念道:
妓女方丈酣眠,春色满房栊,门掩重关,萧寺中,花心动,甘与子同梦。
众人大赞道:「接得一点痕迹都没有,我们是甘拜下风的了。」公贺三杯。张山人将骰子送到二席,是洪鼎臣,掷了个老僧市井参禅,倒想了好一会,说:「曲词要《西厢》么?」张山人道:「只要是曲子皆可。」洪鼎臣道:「捏了几句,不好。」众人道:「愿闻。」洪鼎臣念道:
老僧市井参禅,归来每日斜,亦任俺芒鞋破衲,随缘化,五供养,谁谓女无家?
众人也赞了几句,贺了酒。以下是赵璞,赵璞道:「我这些杂学一概不能,就是曲牌名,一个也不知道,我吃三杯,求那位年兄代说罢!」众人笑道:「我们自顾不暇,何能代庖?」赵璞求之再三,文卿道:「你先掷下看看。」赵璞道:「掷得下来,说不出来。」文卿道:「你别怕,掷下就是了。」赵璞道:「我掷,年兄代说。」失把三杯一口气吃了,才把骰子掷下,看是妓女花街卖俏,众人笑道:「骰子倒掷得巧呢!」文卿也没有思索,随口说道:
妓女花街卖俏,杨柳小蛮腰,翠裙鸳绣金莲小,步步娇,顾我则笑。
众人大赞道:「真妙极了!我们当贺三杯。许年兄竟是个风流人物!」李墨卿笑道:「他是久惯风月,所以描写得入情。」骰子到桂荣面前,掷了个乞儿闺阁卖俏。众人道:「了不得了,花夫竟闯到房里卖起俏来了!我们看桂年兄怎么办法。」桂荣想了一想道:「我也无法可施,只好让他讨点便宜。」说道:
乞儿闺阁卖俏,春眠不觉晓,想俺这贫人,也有个时来到,玉美人,与子偕老。
众人笑道:「好是好极了,但这个便宜被他讨去,尊夫人心中未免不自在。」一个个哄然大笑。桂荣笑道:「你们还替我留点地步。」椿荣道:「我来掷个好的骰子。」落盆是乞儿古墓酣眠,笑道:「我们弟兄怎么撞见花夫!」众人道:「花夫讨了便宜,自然又来。」椿荣道:「不必糊闹了,听我献丑罢!」念道:
乞儿古墓酣眠,长夜影迢迢,讨得些剩酒肴,月儿高,河上乎消遥。
众人道:「好!令兄把便宜他讨,你就赏他酒肴,怪不得花夫跟着你贤昆玉。」桂荣道:「一句话都搁不下来,实在讨厌。」众人又笑。骰子到了依仁,依仁道:「这是捉弄我了。我一句也不能,莫讲诗词,就是曲词,也没有一句。不然说句小唱儿,还可以。今天一定要难死我了!」宝珠见他光景可丑,说道:「你掷,我说罢。」依仁欣然道:「好极了。」取过骰子要掷,众人道:「三杯酒是要罚的。」依仁道:「我家里人代说,还要罚么?」众人道:「自然。」依仁吃了酒,掷的妓女闺阁刺绣,宝珠顺口念道:
妓女闺阁刺绣,照见双鸳鸯,红袖鸾绡玉笋长,傍妆台,可以缝裳。
众人道:「端庄不佻,不象个妓女的身分。这个妓女,一定从良的了。」宝珠任凭众人取笑,只不开言。依仁道:「你们的贺酒还没吃呢!」就替众人将酒斟满。文卿将骰子一掷,是公子闺阁酣眠,并不思索,念道:
公子闺阁酣眠,床前明月光,我与多情小姐同鸳帐,蝶恋花,中心养养。
众人笑道:「年兄真是个趣人,怎么就说得如此入情?无怪乎墨卿说你久惯风月。」文卿道:「不必笑话,聊以塞责罢了!你们听秀卿的,才真妙呢!」就把骰盆送过来,宝珠也不言语,掷了个少妇章台卖俏。墨卿笑道:「这个少妇不是个东西,必定是个偷香妙手。」众人对着宝珠大笑。宝珠脸上飞红,倒弄得说不出来。张山人看他羞得什么似的,暗赞好个有廉耻的女儿,把他混在男人队里,真委曲他了。怜爱之心,不觉随感而发,说道:「松世兄,你不必睬他,你说你的!」宝珠含着娇羞说道:
少妇章台卖俏,是妾断肠诗,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惜奴娇,螓首蛾眉。
众人赞不绝口,道:「五句如一句,风流香艳,兼而有之。」文卿笑道:「好个少妇,竟想佳人配才子,所以跑倒章台之上来卖俏。」宝珠低着头,也不回答。文卿又笑道:「你那个紫云,不愧为佳人,你就是个才子。我那天见他半面,真是螓首蛾眉,娇态可爱。」墨卿笑道:「你怎么看见的?真妙极了,你看好不好?」文卿道:「怎么不好?那时秀卿有恙,告假在家,我去会他,他请我在内账房坐着,见他尊宠在屏后一闪,好个妙人!秀卿福也享尽了,把我也爱煞了!到如今夜间闭上眼,还想呢!」
说罢,自己大笑。宝珠道:「什么话?粗使丫头,你们也糊闹来,太没意思了!说一回有趣,常说就讨厌了!」文卿笑道:「护小老婆,不可放在面子上,叫人笑话!」宝珠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了。墨卿笑道:「这种媚态,都是学的他如夫人。」张山人见宝珠颇不自在,道:「李世兄还没掷呢,不必讲笑话了。」墨卿笑着,掷了个老僧方丈酣眠,随口念道:
老僧方丈酣眠,凝情思悄然,将一座梵王宫,化作武陵源,秃厮儿,不醉无归。
众人大笑,赞道:「李年兄说得有意思,和尚被你骂尽了。」众人贺了酒道:「我们收令罢。」数了数,共是九个。张山人道:「九个不成体段,李、松、许三位,每位再说一个,凑成十二条,才是个编幅呢。」文卿道:「很好。」不由分说,取过骰子就掷,看是屠沽花街挥拳,笑道:「这个屠沽还了得!我不依他。」说道:
屠沽花街挥拳,波澜动远空,吉叮咚敲响帘栊,好姐姐,亦不女从!
众人大赞道:「蛮劲儿是行不去的,这个姐姐有些志气!」文卿把骰子送到宝珠面前道:「请罢。」宝珠道:「我不说了,你们取笑我呢。」文卿笑道:「你这话把我都说软了,真爱煞人!」宝珠道:「我还没有说,你倒闹了。」众人道:「有我们,不许他闹就是了。」宝珠掷的公子闺阁挥拳,念道:
公子闺阁挥拳,莺梦起鸳鸯,全没有半星儿惜玉怜香,骂玉郎,人之无良!
文卿忽然大嚷,正色说道:「你不必骂!我们是惜玉怜香,最有良心的,不肯挥拳打你。」众人倒怔住了,既而大笑起来。宝珠急了,道:「太没有趣味,顽笑两句就罢了。」墨卿道:「翠红月卿都骂你没有良心呢!」张山人笑道:「翠红、月卿,又是谁?」文卿道:「是他贵相知。」宝珠两颊通红,道:「老先生别理他们,有正经话讲么?都是拿我开心。」文卿道:「谁教你生出这种美貌来?令人可爱呢!」众人道:「别顽笑罢,天也不早了,李年兄收令罢!」墨卿掷下一个公子章台走马,大家都说:「掷得好!快说罢。」墨卿道:「我倒不耐烦了,勉强说两句。」道:
公子章台走马,谁为表子心?我这里扬去万种风情,醉花阴,萧萧马鸣。
众人都道:「收得更好。我们酒也多了,吃面罢。」正在散席,只见松府家人进来回道:「内阁有旨意下来,有人来送信,请少爷回去。」宝珠不知何事,只得别过众人,进去同母亲说了,又辞了舅舅、舅母,墨卿同兄弟送出来,上车去了。
回到家中,门上人上来叩喜,送上报条,并抄来的上谕。宝珠进厅坐下,看了一看:
内阁奉上谕:
庄廷栋升浙江巡抚,所遗左副都御史缺,着松俊补授,钦此。
同日奉上谕:
大理寺正卿员缺,着侍读学士许翰章升授。大理寺少卿赵洪达年老昏庸,才力不及,勒令休致,所遗之缺,着左庶子李文翰补授,钦此。
这赵洪达就是刘三公子的岳翁,赵璞的父亲。宝珠看罢,就进去了。次日早朝谢恩,三家贺客盈门,个个称羡。李、许二位做了同寅,欢喜自不必说。只有宝珠心中不喜,想自己是个女儿家,官升大了,格外难以罢手。松夫人道:「想你父亲当日仕途,并不甚利,十九岁点翰林,四十岁外才升到三品,五十岁才换上红顶。你小小年纪,已是三品,不要二十岁,还怕不是极品么!」叹口气道:「但是﹍﹍可惜!」说着伤感起来。宝珠也不言语,宝林忙用闲话岔开。
从此,松府热闹非常,也有贺喜的,也有请酒的,不计其数。不知宝珠升了官怎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深心叵测好计通同 一味歪缠作法自毙
如今说到刘三公子在家思念宝珠,倒弄出相思病来,因为岳翁休致,常去替老人家解个闷儿。那天赵璞请到书房坐下,谈了一回闲话,赵璞道:「老爷子年来顽小老婆顽昏了,皇上说他昏庸,是不错的。但小李儿我恨他极了,恨不得我拿刀子砍他!他老人家好好的个官,被他夺了去,如今很少些出息呢!小李儿脸蛋子好,皇帝老儿欢喜他呢!」刘公子道:「皇帝应了《隋唐》上两句话:『恶老成,喜少年。』」赵璞道:「怎么不是!你看小许儿,小松儿,都是美貌,所以个个升官。」
这句话提起刘三公子的心事来,说道:「小松儿真爱煞人!他那种媚态,令人销魂!你知他是谁?他是个女子!」赵璞道:「你如何知道呢?」刘公子眼都笑细了,说道:「你不要声张,我告诉你。那天我同他们几个在南小街翠红家吃酒,我同他取笑,他那光景,害羞的了不得。我先踹他的脚,他那神情真好了,我也形容不来。」
刘公子说到此处,竟笑得拢不起口来。笑了好一会,又说道:「我又捏他的脚,竟是一双瘦小金莲,我就同他饮酒取乐,他倒很有情于我。正有点意思,谁知我家柏忠这奴才上来说了几句混话,弄决裂了,大约因人多,脸上下不来了。我次日去会他,没有会着,一连去过几次,他总不见我。请他又不来,不知为着何事心里恼了。把我真想坏了!」赵璞道:「原来如此。我看他一团姑娘腔,我也疑心,你说破了,一点不错。前天我同他在小李儿家拜寿,我心里还想的,就带相公,也没有这种妙人。那天酒席真快乐,你要见他么?」刘公子道:「怎么不想他?心都想空了!」赵璞道:「不难!在我身上。」刘公子道:「吾兄有何妙计?」
赵璞附耳说了几句,刘公子乐得了不得,连声道:「好计好计!全仗玉成。事成之后,当有厚报!」赵璞道:「你我至亲,莫讲套话。」又谈了一会,刘三公子辞去。
次日,赵璞坐车到松府拜会,没有会见。午后又来,说有要话面见大人,门上传进去,宝珠想:他有甚话说?着门子请了进来,到二厅坐下。宝珠出来相见,赵璞先道了喜,笑嘻嘻的恭维一番。谈到刘三公子,赵璞佛然道:「年兄不知,我们虽是至亲,却不是同调。不知什么缘故,性气大合不来。而且他的行为,小弟也看不入眼,所以不大往来。」又道:「年兄高升,小弟尚未尽情。明日姑苏会馆备一两样小菜,万望赐光。日间恐年兄有公干,申刻候教罢!」宝珠道:「你我也不拘俗套,明日家母舅约定了,吾兄的盛意,心领罢。」赵璞道:「年兄说那里话!弟就知道年兄不赏脸,所以亲来奉请,务必成全薄面。明日不得闲,就是后日。」
说着,又打了两恭。宝珠见他出于至诚,只说他是巴结意思,况且面情难却,问道:「同席还有何人?」赵璞道:「不敢另请外人,致挠清兴。」宝珠问这句,是怕席上有刘三公子。今见他说没有一个外人,就慨然允了道:「年兄既勉谕谆谆,后日定来叨扰。」赵璞心里欢喜,又打一恭,告别而去。
隔了一日大早,赵璞就有帖来邀过两次,午后又有人来。至五点钟,宝珠上车,到姑苏会馆,赵璞远接出来,邀了进去,直到后边一个玻璃房里叙礼坐下。宝珠道:「此地倒还幽静。」赵璞道:「在外边恐有俗客闯进来,所以内里觉得好清雅些。」有家人送上茶来,二人寒温几句,排上酒来。赵璞定席,喜孜孜一团和气,不住的说长说短,想出些话来恭维。约有上灯的时候,只听外面一阵脚步进来,喊道:「那一处不寻到,原来在此请客呢!」
宝珠一看,见是刘三公子,心中大惊,只得起身让坐。刘公子道:「松年兄,你把我想煞了!」说着,送上一杯酒来,道:「年兄满饮此杯,也不枉我一番情意!」宝珠颇为动气,明知两人同谋作祟,暗想:「今日落他圈套,如何是好呢?」
刘公子吩咐家人暖一壶酒来,说:「你们众人都退出去,不奉呼唤,不许进来!有人来偷瞧,我少爷是不依的!」家人答应,赶忙出去。宝珠见他喝退家丁,心中格外害怕,粉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低头不语,转一念道:「不可乱了方寸!凭着胸中谋略,对付他就是了。」
刘公子见无人在面前,笑道:「前天柏忠不知轻重,得罪了你,我倒很过不去。你也打过他了,可以出气。你千万别要怪我,你同我是最好的!」宝珠故意笑了一笑,道:「他也太孟浪了,不怪我恼他,人稠众广的,象个什么意思呢!」刘公子心花都开了,笑道:「我的人儿!我说你不恼我,我就知道你的心。」宝珠道:「我恼你干什么?」
遂斟一大杯酒,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微微笑道:「你饮了罢!」刘公子心里喜欢,接过来一口饮尽,还把杯照了一照,道:「干!」宝珠又送一杯与赵璞,赵璞道:「我量浅,半杯都不能。」刘公子道:「人家的好意,你也不能下人面子!」逼着他饮干。刘公子道:「你也吃一杯。」宝珠道:「我吃,你要陪我吃呢!」刘公子道:「很好。」自己斟上一杯,又代赵璞斟酒,先催赵璞吃干,自己也就吃尽。宝珠将酒吃了一口,递与刘公子道:「你吃我这杯残酒。」说着,嘻嘻的笑了一笑。
刘公子大乐得当不得,又吃尽了。宝珠又送上一大杯道:「你把这杯吃了,我有话对你讲。」刘公子道:「你先讲。」宝珠把眼睛一笑道:「我不依。」刘公子见他媚态横生,真是见所未见,身子如提在云端里,心里早已就醉了,又加上四大杯急酒,心内有些胡涂,说道:「该吃,该吃。」倒把一大壶酒,抱在怀里,也不要人灌,左一杯,右一盏,只管吃了不住,大叫:「来人!送上十壶暖酒进来!你们就出去,不许在房里伺候!」家人送酒,随即走开,刘公子还叫把门闭上。
此时,刘公子已有八九分酒意,说道:「我的人儿,你有话,可以讲了。」宝珠在刘三公子耳边说道:「我怕赵年兄听见呢,你再进他两钟酒,我就讲了。」赵璞见他两人顽得有趣,呆呆的望着。刘公子执着一大杯酒过来道:「你再吃一杯。」赵璞道:「万万不能!」刘公子也不多言,直送到他唇边一灌。赵璞这杯热酒下去,顷刻天旋地转,瘫在椅上。宝珠笑道:「他酒量就不如你,你的量好,我倒要瞧你能吃多少!」
遂将酒壶取在手中,走了几个俏步,到刘公子身边坐下。刘公子喜得骨软筋酥,笑不拢口。宝珠撒娇撒痴的,将酒壶套在他嘴上,只顾往下灌。刘公子道:「慢的也好。」宝珠道:「我喜欢看人吃爽快,看你不吃,我就恼了!」刘公子骨都骨都一口气吃下大半壶去,已有十分大醉,还说道:「我的﹍﹍人儿,爱你﹍﹍我﹍﹍不」一把将宝珠扯到膝头上坐下。
宝珠究竟柔媚,挣扎不得,心里着急,反笑道:「你把赵年兄送上床去睡,我们再顽。他睁着眼看我呢,我不喜欢他。」刘公子听见宝珠说话,如父命一般,卖了若干力气,将赵璞拖上炕去,又替他拉了靴。宝珠道:「我同你替他盖上衣服,别叫凉着。」刘公子才爬上去,宝珠在后用力一推,刘公子一个头眩,滚进去了,再也不得起来,倒反睡着了。
宝珠看见好笑,说道:「何苦如此!我得罪了,让你二位同上阳台罢!」走出来,将门仍然闭上,一直到外边,吩咐套车,又对刘、赵家人道:「你们不奉呼唤,进去不得的。我有正事,一会子还来呢!」众家人答应,又不敢多问,不知他们什么意思,只得在外伺候。宝珠上车回去,进房将此事述与紫云听,心里气极,倒反笑了一回。紫云道:「你以后处处要留神,不是当耍的!」宝珠道:「这些庸才,又何足惧!」紫云道:「不是这等讲,恶人有造祸之才,外边物议也是难听的。」
不题宝珠回家,再说刘、赵二人,睡到二更以后,家人又不敢进来,烛也灭了,一盏残灯,半明半暗。刘公子先醒,坐起身来,呆呆的想,不知在什么地方。又要撒尿,下床来摸夜壶,摸了半日,摸着赵璞一只靴,撒了一泡大黄尿,倒又上炕来坐下,心里模模糊糊,记不得在何处吃酒的。再看旁边有个人睡着,细细看了一会,再认不出谁来。想想又看,看看又想,倒被他想起来了:「我今日用计赚小松儿的,被我弄上了手,这睡的是--是小松儿了。」
此时心里一喜,遂将赵璞急急抱住,口口声声:「我的人儿,我少爷乐得受不得了!」用手去扯他衣服,扯也扯不下来。格外用力,赵璞一件衣裳,撕得粉碎,一片片挂将下来。刘公子见寻不出门户,把住赵璞只管抖,又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倒把赵璞抖醒了,酒气上拥,嘴一张,一阵腌酱东西随口吐出来。刘公子正将舌头伸在他嘴里,却好对准吐了一脸,满满敬人一个皮杯,花花绿绿,堆有半寸多厚,一股臭味,闻不下去。
刘公子把头两边摇,口里乱吐道:「这个丫头,了不得!倒了马桶了。」此刻赵璞己醒,见人搂着他,骂道:「谁在少爷炕上!」刘公子道:「你还假充少爷呢!你这作怪的丫头,我识破你了,你还敢强么?」赵璞听见人口口声声叫丫头,心中大怒,道:「谁是丫头!你这王八蛋是谁?」刘公子道:「你还赖呢,快些从我少爷,跟我回去做小!」
赵璞大怒,一手打去,正打在刘公子脸上,倒把手沾得湿搭搭的,闻了一闻道:「这王八羔子,好个臭脸蛋子!」刘公子笑道:「你这丫头,怎么就打起少爷来?我少爷想升官发财呢!」赵璞急了,极力用手一推,刘公子不提防,一跤跌下炕来,坐在地下大骂。赵璞喊道:「我的人在那里呢?放这王八羔子在少爷炕上胡闹,快些替我打出去!」
众家人在外,听见主人叫唤,大家进来,见这两个好模样,忍不住好笑。将烛台点起,见地下坐着一个花脸,指手画脚,还在那里骂人。炕上一个就同花子一般,身上披一片,挂一片,也在那里乱骂。众家人不知是何缘故,只得站立一旁。赵璞道:「你们进来,还不把他磝出去!」家人回道:「奴才们不敢。」赵璞问道:「他究竟是谁?」家人道:「姑老爷。」赵璞道:「他又怎么来的?只怕未必真,你们细看看。」刘公子道:「我少爷谁认不得?你装不认识,才好打我呢!你这怪丫头,不要支吾罢。」家人道:「没有什么丫头,这是我们少爷。」刘公子道:「那个少爷?」家人道:「赵二少爷。」刘公子道:「我不信!你们充他来吓我么?」
爬起来,向赵璞脸上一认,赵璞也在刘公子脸上细望,这副龌龊脸,看不下去,七孔都堆平了,只见两个眼睛在里头翻来翻去,二人不觉好笑起来,问家人道:「松大人呢?」家人道:「一晚去了,说有正事,一会就来的。少爷吩咐不许进来,只好在外伺候。不是我家少爷叫,还不敢来呢。」刘、赵二人说不出苦来,只有暗暗会意。家人送上水来,刘公子洗了脸。
赵璞见炕上糟踏得同毛厕一样,看看身上,撕得不成人形,也不好开口。坐在炕边,将靴子取来一蹬,只听咕吱一声,套裤袜子都浸透了,一股骚气,冲得人都要呕了。赵璞恨道:「这是怎么的!糟了糕子了!」家人上来,赶忙褪下,只见脚上湿淋淋的。
刘公子想了一想,不觉大笑。赵璞又好笑,又好气,说道:「我真被你坑死了!」刘公子道:「我还怪你呢,是你的妙计!」彼此埋怨一番,不免又好笑起来。家人同看会馆的借了一双靴袜,把赵璞换了。赵璞道:「谅来不得成,丢了这条肠子罢!」刘公子道:「今日怪我大意了。这个冤家,他不上我手,我也不见你!」看表上已有两点多钟,二人只得上车回去。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知刘三公子可肯罢休,且看下文分解。
第九回     堂前闲话妙语诙谐 冰上传言书呆拘执
且说宝珠自受了这番惊恐,到处留心,同宝林商议,将家中小厮松勇做了亲随。原来松勇是个家生子,他母亲是夫人的陪房。松勇今年十九岁,从小有四五百筋蛮力,又同保家教习学了几年武艺,手脚颇精,而且飞墙走壁,如履平地﹔虽则一团侠气,作事精细异常,宝珠将他作为护卫。
宝珠也把昨日刘三公子之事,在姐姐面前,细说一遍。宝林道:「外边坏人太多,你也生得美丽了,令人动疑,你自己不觉得,你走路的步法,身段的体态,全现了女孩子相了,我看还宜收敛为是,倘有点子长短,不见人还是小事,你是三品大员,有大乱子闹呢,不是当耍的。」
正谈着,彩霞进来道:「舅老爷来了。」宝林虽同表兄结亲,并不回避,姊妹二人,即出房,到前进来见了舅舅。李荣书见他两人,笑迷迷的问长问短,道:「你舅母想你们的了不得,大姑娘全不肯到我家去走走了,家里老亲怕什么?」宝珠掩着口儿,只是笑。
李公对夫人道:「我你几家儿女,都还出色。前天在许月庵家,见有两三个女孩子,个个美丽,我问他,总说是他女公子。第二个是他夫人所生,那两个是庶出的,但是比较起来,总不如我们大姑娘。」松夫人道:「承舅舅谬赞。我前天在家,见红鸾、翠凤出落得格外标致了。」李公道:「红鸾性气还好,翠凤被他娘惯得不成样子了。」松夫人道:「十三、四岁的孩子,还小呢。」李公道:「秀卿明天会见文卿,探探他口气,我要他家一个女孩子,配你二哥呢。」
原来李公两个儿子,李墨卿之下,还有一个兄弟,叫做文彬,十六岁,是妾所生,还在家中读书,也曾捐过一个部郎。宝珠见李公托他执柯的意思,满口应承道:「一有好音,即来舅舅处报命。」少刻,松筠、松蕃来见舅舅,作了揖,一旁坐下。李公一看,都是翩翩少年,也还彬彬儒雅。李公道:「两个孩子也好了,有大人气了。」松夫人道:「无用的东西,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三岁,一点的功名还没有﹔他的哥哥十三岁倒中了经魁了。」李公道:「功名迟早总是有的,要如我们秀卿,天下那有第二个?」宝林道:「功名倒不在乎迟早,但不肯读书,那来功名呢?蕃儿还好些,我看诗赋文章,还可得下去﹔筠儿这下流东西,我也没嘴说他。」
李公最爱这个媳妇,而且从小闹惯的,笑道:「还了得,这个姐姐还比娘利害,日后出了阁,是不接他回家的。」宝林脸一笑,道:「这是个舅舅讲的话?」李公大笑。松夫人道:「舅舅是知道的,我家不是有个林儿,笤帚还要舞呢!」李公笑道:「如此说,你家少他不得了。」松夫人道:「怎么不是,万不可少。」李公道:「我家要人,怎么呢?」松夫人也笑道:「那也要商量商量,多告几年假呢。」李公笑道:「我把文翰送上门来,大姑娘愿意么?」宝林瞅了一眼,起身入房。
李公笑着一把扯住道:「别走罢,舅舅老了,言语有些颠倒,大姑娘莫恼罢。我有句话同你讲,我把翠儿给你蕃儿,要不要?」宝林道:「问我干什么?有娘呢。」李公笑道:「问他不中用,家里是你作主,不要推辞罢。」宝林道:「舅舅既肯俯允,一言为定的了。」李公笑道:「我几时敢同大姑娘扯过谎的?我不要胡子?」松夫人道:「就怕我们孩子配不过二姑娘。」李公道:「没有的话。」
说着,将宝林扯到膝上坐下,拉着一只纤手,闻了一闻道:「舅舅几根骚胡子,戳手呢。」宝林半睡在李公怀里,笑道:「舅舅是美髯公。」李公笑道:「戒指上好长链子,借与舅舅,明天出门会客,壮壮观也好。」宝林笑道:「一嘴的胡子,好象个老妖精。」李公笑道:「你别小觑我。我胡子掩起来,还能妆小旦呢。」说得个个都大笑。
松夫人笑道:「你把孩子惯成了,明日同你没人相,可别生气。」李公道:「我家的人,不干你事。」松夫人笑道:「那就是了。」宝珠道:「舅舅今天在此吃了下顿去罢。」李公道:「今天不得闲,改日罢。」宝林道:「我知道舅舅不赏脸,我也不留。」李公笑道:「姑奶奶别挖苦罢,舅舅当不起。」适值紫云送水烟袋出来,看见李公,忙上前来叫道:「舅老爷。」李公道:「姨奶奶。」
紫云满面羞得飞红,将支水烟袋向宝珠手里一递,转身就进房去了。李公还大笑不止。宝林笑道:「舅舅太没意思,不拘什么人,耍耍闹闹。」李公道:「承教了。你问你娘,舅舅小时候才讨嫌呢。」宝林道:「年纪大了,也该好些。」李公笑道:「舅舅是下愚不移。」说着大笑,推开宝林起身,向夫人作辞。夫人、宝林送至穿堂,宝珠同两个小公子直送上车。
次日宝珠到都察院,见无甚事,同些属下御史谈了几件公事,就吩咐伺候,到许府来。他是往来惯的,不等通报,下车一直进书房来坐下。书童见是宝珠,赶忙送茶,陪笑道:「少爷还没下衙门呢。」宝珠道:「也该回来了,我坐一会子。你二老爷呢?」书童道:「也没有在家。」宝珠向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消遣。小喜儿装了几袋水烟。正值许月庵在家,没有到部,从屏后踱将出来,宝珠忙趋上前请安。
许公看见,满脸推下笑来道:「年兄今日没进衙门么?」宝珠道:「小侄从衙门里来,要会文卿谈谈的。」许公道:「小儿尚未回来,我陪年兄谈谈,但是老头儿不入时了。」说罢,笑嘻嘻的扯宝珠坐下道:「这几天见令母舅没有?」宝珠道:「昨日午后在舍下的。」许公道:「你二位令弟还好?」宝珠道:「都不肯用心读书。」许公道:「闻得你令姊颇为有干,家中事件,全是他料理。」宝珠道:「是。就是两个舍弟,也还亏家姊督责。」许公道:「不意世间也有这种有才志的闺女,听说模样儿,也是美极的,李君真可谓佳儿佳妇矣。你令母舅处两位表兄,我知道的了,还有几位表姊妹?」宝珠道:「两个表妹。」许公道:「多少岁数了?」宝珠回道:「一个十五岁,是舅母生的﹔一个十四岁的,同二表兄一母所生。」许公道:「许人家没有?」宝珠道:「还没有。」
宝珠谈着,心中暗想舅舅托我做媒,何不探探此老的口气?问道:「年伯有几位世姊?」许公道:「我倒有三个,大的今年十六岁,还有十四,十二两个。第二个是老妻所生,那两个是小妾生的。」宝珠道:「有几位受聘了?」许公道:「婚姻大事,些微不慎,必致失身匪人,终身抱恨。」又摇摇头叹道:「俗子颇多,英才难选!」
宝珠见他一团书气,暗想好个迂人,比我舅舅就大不相同,怎么生出个文卿来,倒是个风流人物呢?遂笑了一笑道:「小侄冒昧,有句话,求年伯切莫推托。」许公道:「好说。你我通家,我当日同尊翁,真是道义之交呢!」宝珠道:「家母舅那二位表兄,年伯是常见的,同大、二两位世妹,年岁也还相配,门第格外相当,小侄意欲多件事,如蒙年伯俯允,小侄致意家母舅,过来相求。」
许公听了,沉吟不语,只是点头,半晌方说道:「年兄不知,第二个小女才貌兼优,口舌颇利,愚夫妇最是钟爱,不肯轻易许人。我意中有个心许的人,久已中选,同小女正是一双两好,我此时又不便明言,少不得年兄日后自知。至于你二表兄,人品还可取,我将大小女许他,尚可商量。但他还没有发过科第,未免不中我的意思。」宝珠道:「家表兄文才是好的,科第是囊中之物,年伯先许下了,俟大登科后,再为小登科,也还不迟,况年纪都轻。就是家姊,家母暂时也不放他过门呢,舍下亦少他不得。」许公道:「也待我同老妻辈商量停当了,自然有以报命。」遂不住的问:「你二表兄才学何如?」宝珠总是答应一个好。
说说谈谈,文卿已下衙门了,与墨卿一同踱进来。见宝珠正同许公讲得高兴,就走上来见过,墨卿也见了许公,许公扯他们坐下。许公也不藏隐,开口就对墨卿道:「你令表弟在此替你令弟说亲,我瞧各事都还相当,我就为你令弟不曾发过科第,所以尚在游移。令表弟说俟登科再娶,也可使得,究竟你令弟文才何如,至此不妨直言。」弄得个李墨卿深浅不是,回答不出。
许公又对文卿说:「你是见过二世兄文学的,可配得过你大姊丈?」文卿道:「二哥品行文才都好,我们素来佩服的。」许公道:「我也要同你母亲商量商量。」又低着头道:「要如我意中之人,便无可推敲矣。」文卿抿着嘴,对宝珠笑个不住。宝珠暗想,也觉好笑,我代人做媒的,倒反要被人缠住了。他那个意中人,非我其谁?许公对宝珠拱拱手道:「另奉复。」又同墨卿哈一哈腰,就大摇大摆的进去了。墨卿道:「适才年伯问我舍弟的文才,叫我如何回答呢?」宝珠笑道:「我在年伯面前力保。」文卿笑道:「还是我在家母面前力保,方有成意。」
墨卿深深一揖道:「全仗玉成。」文卿又问道:「连日可曾会见老刘?」墨卿道:「听说病着呢。」宝珠就用话支吾道:「你们今日回来得迟,衙门里事多么?」墨卿道:「在桂柏华那边谈了好一会子呢。」宝珠道:「他令弟椿仲翁,大后日寿期,你们去不去?」文卿道:「生日彼此都有往来的,万不能不去。」
谈谈笑笑,就在许府用了午膳,又话了一回闲话,二人一同辞了文卿,出来上车。宝珠道:「舅舅不知可在家,我同你一搭儿走罢。」墨卿道:「很好。」二人进了金牌楼,到李宅下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警芳情密言传心事 夸大口无意露奸谋
话说宝珠到了李府,墨卿邀请入内,到上房,见了舅母问好,又谈了几件家事。李夫人道:「我新得一个戒指的花样,倒也好看,上边金链子有一尺多长呢。还有些小坠脚,是翡翠玛瑙洗的,小顽意儿,我在宝和楼打了十几对,明日着人来送大姑娘两对,送你紫云一对。」宝珠起身谢道:「又要舅母费心。」
正谈着,李公已踱进来,宝珠忙上前相见。李公笑道:「来了一会子了?」宝珠道:「适才同大哥一齐来的。」李公道:「在你家来的么?」宝珠道:「在许文卿处吃了饭来的。」李公道:「见许月庵没有?」宝珠道:「谈了好一会子呢。」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谈心,你头也该疼了。」宝珠也笑道:「真有点子腐气。我倒将二哥的喜事提了一句,老人家竟有许多推敲,好容易说得有点意思,说大世姊还可,要二哥发过科甲,才许过门。二世妹竟是个天仙化人,世界上少有的,轻易不肯许人家。」
李夫人道:「难道比我们大姑娘还好吗?」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讲什么?秀卿、文翰明天托文卿在内里周旋,只要他夫人肯了,不怕此老作难。」墨卿笑道:「已同文卿说过的了。」李公道:「我明日再请张山人去走一趟。我家翠儿昨日已与你姐姐面订过了,也请张山人为媒罢。要热闹就再请几位,即如正詹事吴子梅,内阁学上周伯敬,左都御史赵砚农,都是几代世交,可以一约就到的。」
宝珠答应,李夫人定要留宝珠吃晚膳,宝珠道:「回去迟了,姐姐讲话呢。」李夫人道:「不妨,有我呢。」宝珠道:「舅母一定留我,着人回去说一声。」李夫人笑道:「你胆子太小,怕他干什么,他究竟怎么利害?」宝珠笑道:「打得利害呢。」李夫人道:「你倒做了官,他还打你么?你就给他打!」宝珠道:「敢吗?记得那天二更以后,到房里打我,把衣服脱了,单留个小褂子,拿藤条子乱打。我扬着袖子,让了下子,他倒说我回手,捆我起来,打了还要跪半会子呢。」李公笑道:「看他一个柔媚女郎,怎么倒有这些狠处,文翰明日格外小心为是,听听可怕不怕?」李夫人道:「男人没个女人收管,还要上天呢。」李公大笑。
闲谈一会,就在堂前用了晚饭。李公道:「早些送他回去罢,恐他姐姐讲话,就是他母亲也不放心呢。」宝珠谢了舅舅、舅母,墨卿送出来上车,跟班上马,李府又派了几名家丁送去。
宝珠回府,进了宅门,见内账房里灯烛辉煌,再到房门首一望,两旁丫环仆妇,手中执着家法,排列两行,宝林俊眼圆睁,长眉倒竖,恶恨恨坐在中间,松筠一言不发,两泪交流,惨凄凄跪在地下。原来松筠连日被依仁勾引在外顽耍,宝林知道了,正在问口供呢。
宝珠看见,吓得心惊胆碎,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插口,只得进来叫了一声姐姐。宝林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宝珠面如土色,回答不来。宝林知他胆小害怕,又见他低头而立,倒心里怜惜起来,反和着一分颜色,问了一句:「怎么不言语?」宝珠战兢兢的答道:「舅母定要留吃晚饭,扯住不放我,曾着人回来告诉姐姐的。」宝林点点头。
宝珠慢慢退了出去,到后边夫人房中来,见夫人正在落泪,宝珠不知头绪,只得呆呆的站在一旁。夫人命他坐下,一长一短,说依仁引诱筠儿出去顽笑,在大账房里私用五十多两银子,你姐姐盘帐知道的,对起来,筠儿没有话讲,只得招认,你姐姐把他带到内账房去了,打死了倒干净些,你去对姐姐讲去。宝珠道:「筠儿原是不好,也要慢慢的管教,万一打出事来,怎么对得起爹爹呢?」说着,也就用帕子拭泪。
夫人叹道:「这种下流东西,也丢爹的脸,还累你姊妹两个呢。」宝珠劝了两句,进去请他生母到来,劝宝林替筠儿讲情,自己就回房去了。改了妆,坐在案上看看公事,又同紫云闲谈,下了两盘棋。约有三更时候,着紫云先出去探看,众人可曾都睡。紫云进来说:「都睡熟了。」
宝珠轻移莲步,踱出房来,紫云提着绛红灯、水烟袋随在后边。到夫人房内,见大丫 金子正替夫人烧烟,宝珠并不回避他们,夫人见宝珠出来,道:「好孩子,此时还不睡么?」宝珠道:「还同姐姐说话儿去。」夫人道:「不早了,快去快来罢。」宝珠答应。
走到后面,见两边房里几支大烛,照得满室光明,一人不见。宝珠到对房帐桌上坐下,将帐看了一看,又把书一翻,见有几幅花笺,宝珠取过来看,是词句,微吟道:
可怜我水晶帘下懒梳妆,算尽风流帐。撇了金钗,换了罗衣,解了明 ,背了银缸。但见那光分宝镜花容瘦,却不道响振金铃锦帐。香阳台上,撩人夜色凉。只怕梦魂中,何处见檀郎。
右调《倾杯玉芙蓉》
凝妆上翠楼,春光半收娇羞。笑解金翠裘,懒催鹦鹉唤梳头。亦任红绡遗恨,绿窗掩羞。曾记得背人隐语蹑莲钩,镜启菱花怕见容颜瘦,可怜春来绿水流,春归碧草愁,泪湿了咱衫袖。
右调《楚江罗带》
落款龙纹女史戏笔。
宝珠看罢,口中不言,心里暗笑,好个正经人!那天我做了两首诗,就打得那么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来,臊臊他的脸。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罢,对紫云道:「你瞧!」紫云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别惹他罢,没有好处。」
宝珠反复观玩,暗道姐姐才学真好,我们虽会做诗、填词,究竟总不如他说得有意味。他如妆个男人,还要胜我几倍呢!正看得出神,听见外间脚步细碎,已进房来,宝珠忙把花笺藏过。起身见彩云在前,提一盏明角灯,宝林淡妆素服,着一件藕白色罗衫,玉色百折绸裙,瞖瞖婷婷的走来。宝珠道:「姐姐那里去的?」宝林坐下道:「在内账房查帐。你才来么?」宝珠道:「才进来。」
彩云送上茶来,紫云正要装烟,宝林道:「你把烟袋给他自己吃罢。你同彩云到那边坐去罢。」紫云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话商量,就扯了彩云一同出房。这里姊妹两个上炕,对面盘腿坐下,宝林道:「你今天何处去的?」宝珠道:「早间在许年伯那边,替舅舅家二哥说媒。」宝林道:「允没有?」宝珠道:「似有允意,还未定实呢。午后又同墨卿一齐回去见舅舅复命,舅舅说请张山人去再说呢。又对我讲蕃儿亲事,也请张山人为媒。」
宝林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筠儿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诗书是对头,专爱抡枪使棒,常随着几个保家的教习,同松勇在圈子里乱舞乱跳,连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诱出去,私用大账房里五十八两银子。我看帐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顿,知会账房里,一文不许私付。又把门上老头儿松顺,叫进来痛骂一场,发出去叫总管打了四十。从此门口出入号簿,格外吩咐严紧,晚间上锁时交进来,再着总管内外查点人数,一点子疏防没有。就是家里这些账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几个很不妥当,我得暇总来着实整饬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说几句。」宝珠道:「他本来不是人,虽说亦未必有用,他也不爱脸。」宝林道:「我倒替你愁,没有个接手的,你如何收场呢?」宝珠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宝林又叹口气道:「妹妹,我真舍不得你,终日提心吊胆,受人戏侮,为的谁来?」说着眼眶一红。宝珠一阵心酸,泪珠点点道:「姐姐也别为我操心,我顾一天是一天,各尽其心,对得住爹爹罢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还照应他们,岁数大了,也该好些,万一到那顾不住的时候,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的了。」宝林道:「你的事总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连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岁,还小呢。」宝珠一句总不回答。
宝林叫道:「彩云,拧把手巾来。」彩云、彩霞赶忙进来,送手巾的,送茶的,紫云也来装烟。宝林道:「我们南小街那个银号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换一个罢。」宝珠道:「那个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们保定当铺里姓刘的荐的,我听他声名不好,久已想说,却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说过两次。」
宝林道:「你是甚么话,难道我一个人的事么?我就看出他光景来,你既如此说,就便宜行事罢了。如暂时没有人,可着松勇的父亲权管几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帐要紧。至于崇年伯,年纪也有了,我们家里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来,单是盐务同这许多当铺,就够他忙的了。他也只好当个总办的虚名,奉行故事罢了,究竟离不了我操心,疏忽一点子,就有乱子闹。前天老人家交盐务总帐进来,狠碰我个大钉子呢,他一句没有敢言语。」宝珠道:「崇年伯告诉我的,他年来多病,不要紧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
谈了一会,宝林留他吃了莲子。只见金子笑嘻嘻的进来道:「太太说:二小姐有话明天讲罢,天不早了,请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请安歇罢。」宝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罢。」宝珠起身,紫云点上纱灯,金子随后,彩云等要送,宝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内,夫人笑道:「打过三点钟,别坐了,睡去罢。」宝珠答应,遂一直走进自己卧室,少不得还有些锁事,不必尽言。次日早间,仍旧进衙门办事不提。
再说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拟进京发财,不料仍旧画饼,宝珠总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终日游手好闲,颇不得意。先见李、许二位可以巴结,遂刻刻恭维,此时也冷落了。后又有个刘三公子,声势甚大,如今同宝珠又不来往,遂无阶可进。两日引诱松筠出去,不想家里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顺,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他岂有不知之理?今早起来,自觉无颜,又怕宝珠来请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处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颇好,又是同调,何不访他一访?遂出门到金鱼胡衕来。
寻到小杂货店间壁一个小门,敲了两下,内里出来一个老妪,问是什么人,来寻谁,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里去了。」依仁少兴,只得一步步踱回来,想想不如听戏法罢。走了半箭多路,见柏忠在一家子门首站着,同个老者说话。依仁忙上前问了好,道:「适在尊府奉拜。」柏忠道:「失迎了,就到舍下坐坐去罢。」依仁道:「很好。」
柏忠回头,对老者说,「我此刻同朋友回去,晚间来讨信。大约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已估量估量。」那老儿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损,光景甚苦。瞥见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旗妆,眉心有个红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问道:「什么人家?」
原来柏忠因宝珠之事,刘三公子大为恼他,一见就骂。柏忠无法可施,人急计生,见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宝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为可欺,就在刘三公子面前极力保荐,要讨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儿相依为命,立意不行。刘三公子原是个色鬼,就将此事委把柏忠包办。柏忠只顾讨好赎罪,全不顾他人骨肉分离。
今见依仁问他,就一长一短却说出来。此事在别人面前,再说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说了,就有一场大祸。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打茶围淫鬼闹淫魔 发酒兴恶人遭恶报
话说柏忠将前事告诉依仁,扬扬得意,又道:「他好说,必不得行,我意思晚上带相府几个家丁前去,好说话就随意赏他几两银子,如其不肯,就硬抢他回去,谅他老夫妻有何本领,同相府要人?不瞒吾兄说,就是小弟仗着公子势力,在这街坊上也算一霸呢!」
谈着已踱到门首。敲开门来,柏忠邀依仁入内,到小客座坐下。依仁细看房屋,是对合两进,厨灶在厢屋里,上三间做内室,下三间一间门楼,两间客座,也还齐整。有老婆子送茶上来。
二人谈了一会,依仁谈到在府里,全无出息,又无别处可投,谋事更是难的。柏忠道:「吾兄不讲,弟不敢言。我看令弟为人,反面无情,而且不知好歹。兄弟骨肉尚无好处,无怪乎前天待弟那番举动。我想同公子商量,转至老中堂,办他个罪名,又碍着吾兄的面子,我不同兄交好就罢了。那天晚间,还承照应。」依仁道:「说那里话!你我自好,那天我也很劝了一番,无如他总不肯听,孩子家是会闹脾气的。」柏忠道:「他闹脾气,小弟的敝臀,没有得罪,他竟当做大鼓敲了顽,虽然他有个隐情在内,不是敢打我,究竟同我有些痛养相关呢。」依仁大笑。
柏忠笑道:「有人说你令弟是个女孩子,这话确不确?」依仁道:「没有的话。是谁讲的?他不过生得娇柔,妆束得华丽些。我知你的意思,见他戴着金坠子,金链子,心里疑惑,那是我们南边风俗,我叔太爷得子迟,把他妆做女孩,取其好长的,那里当真是个女孩子!」柏忠微微一笑,也就不问了。
依仁连日赚了松筠几两银子,胆就壮了,对柏忠道:「有好地方,我们坐坐去。」柏忠道:「很好,半截胡衕有一家子,我最熟,就到他家去罢。」遂同依仁到半截胡衕来。上前敲门,一个老妈出来,见是柏忠,道:「还没有房呢。」柏忠也不答,同依仁一直走进内里,见上首有个空房,就攒进去,自己将门帘放下。向床上一睡。
依仁坐在椅上,见走进一个小女孩子,来望了一望,冷笑一声道:「柏老爷倒又来了。」柏忠道:「你姐姐在那里?他想我呢。」小孩子哼了哼道:「他怪想你的。」柏忠道:「他在内里有什么事?知道我来,还不可来么!」小孩子也不答应,就走出去了。依仁看他光景,甚为可恶,也不开口。又停了半晌,才有人送上茶来。柏忠道:「我瘾来了,要吃烟呢,快开灯来。」那人微笑道:「烟脱了,要煮呢。」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坐了一顿饭的工夫,见帘子一揪,进来一位五短身材,脸皮微黑,还有几点鹊斑,倒是双小脚,跨进门,口中含糊叫了两声老爷,就在椅子上坐了。柏忠道:「桂香呢?」那女子道:「有事呢。」依仁道:「还没请教芳名。」柏忠道:「他叫桂琴。」就指着依仁道:「此位姓松,是副都御史松大人的令兄,也着你妹子出来陪陪。我同他是老相交,原不较量,今日有新客呢。」桂琴也不开口。柏忠问道:「你的妹子,那里去了?」桂琴道:「不瞒你说,云少爷在后边呢。」柏忠道:「那个云少爷?」桂琴道:「就是木都统家少爷。」
此时柏忠颇下不来,只得说:「我到同他不拘形迹,外人不知道,只说冷落我呢。快把烟灯开出来,你烧口烟罢,松老爷是爱躺躺的。」桂琴道:「适才云少爷要烟,还没有呢。」柏忠道:「拿钱去挑,我这里有。」桂琴无奈,出去一回,有人送进一个破灯盘,一支瓶子枪,一个竹根子里有三四分烟,灯罩子都是打碎了,三五片凑成的,浮在灯上,很不成模样。柏忠请依仁过来自烧。连那个桂琴都不见了。
二人谈谈,每人吃了两小口烟,已完了,灯里油也不足,昏昏的提不上来,一上一下,这个破灯罩子,颇为忙人,吃了三四口烟,倒真忙了好一会子。看时刻,已有未正,只见桂琴同着一个女子进来。依仁细看那女子,长挑身材,圆圆的脸儿,觉得比桂琴好几分。满面笑容道:「你来了。」柏忠颇为得意,道:「来了来了。」对依仁道:「他就是桂香。」又对桂香道:「这位松老爷,是御史的令兄,同我至好。」
桂香看了一眼,哼了一声,笑嘻嘻的道:「有件事对不起你们,云少爷今天要在此摆酒。你知道的,我家房屋窄,意思要请你们让下房子。柏老爷就同家里人一样,我也不说套话,倒得罪这位松老爷了。」柏忠大难为情,老脸通红道:「我们是逢场作戏,只要有房,我们坐就罢了。」桂香当做不听见,站立等候。
依仁见他刻不容缓的逐客,心里颇为有气,又听那个桂琴道:「你们横竖也闲着,过一天再来也是一样。」柏忠也装不听见,坐着不言语。依仁想了想,心里又算一算,道:「我们也摆一台酒,可好不好?」柏忠道:「我今日没有多带银钱,这些地方我是不欠帐的。」依仁道:「银子我这里有。」
原来柏忠在他家顽了三个多月,只用过三吊京钱,弄得屎嫌屁臭,今听见依仁有银子作东,胆子就大了许多,喉咙更高了两调,脸一沉道:「我今天同客来,你们偏下我的面子,什么云少爷,雨少爷,难道他是大钱,我在你家用的是小钱么?今日偏要吃酒。」又对依仁道:「拿出银子他瞧瞧。」依仁赚了松筠二十多两在腰内,一齐取出,放在桌上一大包。
桂香等见大包银子,也就软了,笑道:「不让罢了,生什么气?还是熟人呢。」柏忠此时兴会了许多,不住的要茶,要烟,闹得不亦乐乎。少停排开桌子,大家入席,柏忠、依仁同两个妓女嘻笑怒骂,信口胡闹,又蝩了一回拳,唱了两个小唱,笑也有,说也有,吃得呕吐狼藉,臭气熏人,还不肯歇。
柏忠、依仁两个花酒是不轻易有得吃的,纵或有时入席,也是陪人。今日自尊自大,不吃个淋漓尽致,如何肯罢休?一直吃到上灯后,吐过几次,还不住的讨酒要肉,不可开交。
且说桂香有个相好,是京营副都统木纳庵的侄儿,带了三五个跟随,还有几个朋友,也在此吃酒,就在对面房里摆席。吃了一会,桂香、桂琴也轮班陪过几次。谁知两边都有酒意,彼此要争,桂香到这边来,那边乱叫,到那边去,这边狂呼。柏忠仗着相府势头,欺人惯的,就对那边骂了几句。那个云少爷如何怕你?跳起身来骂道:「是那个王八羔子,在这里混骂人?是汉子出来讲话!」柏忠虽不敢出头,还在里间发威。外面骂一句,他也在房中回一句。
云少爷恼极了,就闯进房,先将酒席一脚踢翻,杯盘打得粉碎,一手将柏忠揪住。云少爷身材高大,又是个将门之子,把柏忠提过来,就同饿鹰抓鸡一般,桂香等众人来劝,那里劝得住?柏忠只叫:「有话松下手来讲!」云少爷也不理他,大声叫道:「我的人呢?」外面五、六个旗丁,最喜生事的,听得主人叫唤,一窝风进房。
依仁见势头不好,才要溜走,早被些旗丁捉住。云少爷将柏忠打了几拳,向地下一掷道:「捆起来!」众旗丁上前将衣服剥下,紧紧缚住,也有人把依仁捆了。柏忠还要说:「打得好,我们慢慢儿讲话。」云少爷道:「谅你也经不起打,我有法处置你。」着人取两支大蜡烛来,再到剃头铺子里,将刮下来的短发同头皮子取些来。云少爷吩咐动手,柏忠大叫道:「那不能,一世的累呢!」
众旗丁那里睬他?上来一个先将他按定,又对着他尊臀相了一相,用当中一个指头在油灯里一溅,就同个胡萝卜一样,向柏忠屁眼里一抠。可怜柏忠咬着牙,叫了一声「哎呀」,把头望颈项里一挫,满身起了一层皱鸡皮。那旗丁又将指头拔出,取些短头发,只管望里塞,又加上些山药皮,用大蜡烛塞在门口。有个旗丁照样也服侍依仁,依仁口口声声道:「不干我事。」众人只当不听见。柏忠此刻口也软了,却也迟了。
云少爷见他二人蜡烛塞好,叫人把他两个爬下来,用人捺定,不许他乱滚,就将蜡烛点起来,油淌淌的,烫得皮破血流。云少爷更恶,还不住的把蜡烛弹走了花,渐渐已卸到根子,二人大叫道:「不是当耍的,烫到心了不得呢!」
众人大笑,做好做歹的,放了绑,二人也算晚年失节,起身道:「好顽笑,罢了罢了。」又用手在屁股上,擦擦摸摸了一会子。依仁银包也不见了。依仁失去银子,比刚才受苦还要难过,又不敢多言,只得套上裤子,来穿衣服。旗丁道:「你还要衣服么?」每人又是一个嘴巴。
众人说情,各人与他一件袄子,依仁鞋子又失去一只,柏忠就同开笼放鸟,得了性命一般先跑出去了。依仁一高一低,也随着走,生怕遇见熟人,又怕遇见巡城的盘问,前车可鉴,屁股是打不得的。两个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似漏网之鱼,彼此埋怨,直奔到柏忠家,方才放心。
在客座内坐下,可怜后门口焦辣辣的,又疼又痒,坐也坐不安隐,对面站着。依仁道:「这个苦吃足了。」柏忠道:「原是取乐的,倒弄得乐极生悲。」依仁道:「讨些水来,洗洗也好。」柏忠道:「小弟的敝臀,真是有用之才,前天令弟当做鼓敲,今日竟能当烛台用,岂非奇事!老哥不必作恼,我明天进相府去,想了小法,他叔子的芝麻官,少不得在我手里包断送。」依仁道:「全仗吾兄出气。我家那个是不行的,在他面前,连说也不能说。」
柏忠家里取出水来,洗了一会,依仁道:「我听人讲过的,有了东西进去,要趁早掏出来,不然生了毛,为累一世,要成红毛疯呢。」柏忠道:「那还了得!你我这副嘴脸,又讨人嫌,那个肯来下顾?岂不痒死了而后已,不如你我换着掏掏看。」就将屁股一蹷送过来。依仁用灯照着道:「吾兄洞府颇深,望不见底,用个竹筷子试试看。」柏忠道:「也好。」
依仁见桌上一双铜火箸,拿起来才送进去,柏忠大叫使不得,就站起身来,抠抠擦擦道:「隔江犹唱后庭花,原是韵事。」依仁道:「怎么样?」柏忠道:「我想起来了,你我就做个胀头疯,或者遇见个掏毛厕的,还可借此有点子出息呢。吾兄请回罢,吾还要同相府里人去抢亲。」依仁讨了一个小灯笼出门,屁股夹得紧紧的,一步步挨回去了。到家进房睡下,哼了半夜。
次日微雨,依仁借此不出去,起身也迟。吃了饭,在房中坐立不安。只见一起一起家人跑进来道:「少爷下来了。」听见宝珠在外叫道:「大哥在家么?」依仁急趋出来,笑容可掬道:「贤弟,今天下雨,可曾上衙门?」宝珠道:「今天无事,来同大哥谈谈。」遂坐下来。就有许多家人站在窗外伺候,送茶装烟。
二人说了些闲话,依仁极力恭维。宝珠开言道:「筠儿不长进,不肯读书罢了,又在外边顽笑,大哥知道些风声,也要管教他。」依仁满面羞惭,咕噜了一句,就用话支吾道:「贤弟,可知道刘三公子的新闻么?」宝珠道:「我不同他来往,他的事我如何得知呢?」
依仁道:「昨日在金鱼胡衕会见柏忠,见他街头上一家子姓英的同他讲话,我问是谁家,原来是个旗人,老夫妇两个,只有个女儿,颇为标致,刘三爷讨他做小,那家子立意不行,柏忠的主意,昨晚着人抢回去了。不知英家如何处置呢,谅不敢同相府里要人。那个女孩子,我倒瞧见一眼,有十五、六岁,长挑身材,眉心里有个豆子大的鲜红的痣,模样儿还罢了。」
宝珠道:「老刘倚势欺人,也非一次,都是那个柏忠的指使。无论什么人,遇见不良的人引诱,他就更坏了。」依仁默然无话。今日又是个阴天,屁眼作痒,竟痒得不可开交,连坐也坐不住,起欠欠的。宝珠只见他乏趣,意欲起身。忽见门上传进帖来,未知来者何人,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话不投机焉能入彀 药非对症反足为灾
话说宝珠看了帖,是张守礼,知道张山人来拜,吩咐快请,别了依仁,就迎出来。到了左首正厅,见执帖的引着张山人,笑嘻嘻已走进来。宝珠上前相见,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寒温数语,宝珠道:「今日如此大雨,老先生高年的人还蒙光降,负罪良多。」张山人笑道:「老夫今日出来,专为几件正事,要与兄细谈。」宝珠道:「请教。」
张山人道:「令母舅托老夫替令表执柯,适在许大司寇那里,诸位今日又在他那里吃饭,费了许多唇舌,好容易才说成了。他大令嫂与你贵表兄,年岁相当,才貌也是相配的,明日请令母舅订个日子送聘,还要借重吾兄呢。」宝珠道:「一定奉陪老先生。」张山人道:「还有一事,令母舅说将他一位小千金,面许了二令弟,也托老夫为媒,吾兄择个日子,就拉令亲同去走遭。」
宝珠起身一揖道:「全仗老先生玉成,容当厚报。」张山人连称不敢。又笑道:「许公有位二令爱,竟说得天上无双,人间第一,他专属意于你。此老的意思,不是他令爱,足下竟难其妇,不是足下,他令爱亦不得其夫,真是一双两好。叮嘱再三,要老夫成全此事,谅世兄也无可推敲,就请禀明令堂,一言为定的了。」
宝珠听罢,春山半蹙,秋水无颦,满面娇羞,低头无语。暗想那有个女孩儿家,自己讲亲事的?羞愧极了。心里发急,无可如何,只得含羞带愧的道:「老先生此事休题。。」说了半句又不说了。张山人道:「世兄是何尊意?不妨谈谈。」宝珠道:「老先生虽是几代通家,怎知在晚的难处?先君去世,兄弟年纪轻,在晚的愚见,要候两个舍弟订亲之后再议。许年伯处,还望老先生善为我辞。」说罢,凄然叹息。
张山人已看出光景,又怜又爱,反悔来得冒昧,忙陪笑道:「世兄如此居心,足见孝友,许司寇是个迂人,不能直言,待老夫向他婉婉回复就是。世兄的难处,老夫亦复知之,你我通家,断无不关顾的,世兄只管安心。」宝珠谢了。坐谈一会,起身作辞,宝珠直送出仪门,看着上车。
回到房上,将张山人来做媒的话,向母亲、姐姐说了,夫人也觉欢喜。宝林见妹子不乐,问道:「张山人还有别的话讲么?」宝珠道:「没讲什么。」呆呆的坐了一回,就进自己房里,叫紫云泡了一杯浓茶,吃了半杯放下,向妆台改妆,对紫云把张山人的言语,同他讲了,紫云也觉诧异。梳妆已毕,紫云道:「你同我一齐做的那件藕色夹罗小袖衫子,把你穿罢。」宝珠点点头。
紫云取出来,替他披在身上,笑道:「配大红裤子不好看,穿上玉色百褶裙罢。」宝珠道:「也好。」紫云忙送上来。宝珠系好,走了几步,格外显得国色天香,十分俊俏。在穿衣镜一照,自己也觉得可爱,看了一看,反不自在起来,就上床去闷睡。紫云怕他受凉,道:「虽是气候和暖,下雨的天,可别着了凉,起来顽顽罢。」宝珠道:「全无意兴。」紫云道:「今天闲着无事,洗洗脚罢。」宝珠道:「没有精神。」紫云道:「我替你洗呢,那一回要你费过事的。」笑着扯他起来,吩咐绿云去取水。
紫云将个盆放在自己面前,自己用小杌子坐在旁边,宝珠解了罗裤,在椅上坐下,绿云伺候倾水。宝珠脱去玉色绣鞋,褪去一钩罗袜,将缠足带一层层抽出,露出一条玉笋尖尖,紫云替他那只也脱了,慢慢的洗濯。宝珠道:「我的脚也算瘦的了,究竟还不如大姐姐苗条。」紫云道:「什么话,他是从小裹的,不过短些,你的脚比他长半寸,脚心还是平的呢。」宝珠道:「我瞧姐姐底平指敛,也是同我一样。」
紫云笑道:「你好明白,这么说他五六岁就裹了。还告诉你,从小裹脚,连疼都不很疼,你赶得上他么?你也算好的了,不是同他一般瘦,你不信,穿他的鞋,就知道了。我一只手捏着两只脚,还没有一握呢了。」宝珠道:「长得难看,你替我裹短些好吗?」紫云道:「不走路了,你在家两个月,别进衙门,我替你裹,但明日走不来路,可别怪我。」又笑道:「有了喜信,再讲究小脚不迟。」
宝珠啐了两口,又将紫云打了两下,紫云笑了一会,宝珠道:「你手太重,轻些也好。」紫云道:「是我手里裹惯的,难道疼么?这还想脚小呢!」宝珠道:「我怕疼么?怎样裹小的?」紫云道:「也该谢谢我才是。我看你此刻倒反忍痛不起了。」说着,紫云就替他缠裹,穿上袜套,跋上花鞋,将黑绸带子捆好。宝珠起身上炕,盘腿坐下。绿云将房中收拾干净,天已晚了。
少刻晚膳摆齐,宝珠呆呆的坐着不动,紫云请了两遍,宝珠道:「我懒得吃,收过了罢。我头痛,要去睡呢!」紫云道:「怎么样?」就服侍他睡下,觉得满身火炭一般的热起来,紫云摸了一会,说道:「怎么好呢?」原来张山人来说亲,宝珠又羞又闷,说不出苦来,又怕许家歪缠,心里更急,刚才吃了饭,停住食,如今洗脚,又受了凉,身子本来柔弱,此刻竟发作起来。
紫云担不起,忙出去禀知夫人、大小姐。夫人一听,吃惊不小,遂同宝林一齐进来,一路道:「阿弥陀佛!怎么好?」到了床前,绿云掀开了帐子,铃声锵然。夫人道:「好孩子,那里不自在?娘在这里呢。」宝珠道:「娘放心,也无甚大事。」夫人用手在他头上摸了一下,觉得炙手,夫人大惊,回身对宝林道:「了不得了,你瞧瞧看。」
宝林上前,先靠下子头,又摸他身上,其热如火,见他面色通红,眼波带赤,心里知道有几分病症,却安慰夫人道:「娘别慌,妹子不过着了凉,请王大夫来瞧瞧,吃一两剂药就好的。」夫人传出去,叫快请王大夫,总管派人随即去请。紫云道:「小姐月事到了,总是烧人的。」夫人道:「你一向为何不讲?」恨了一声。紫云道:「丸药膏滋,难道不是天天吃?无如没有用处。」夫人也不言语,在房中坐立不安,一刻儿去床上看看面色,一会儿向被中摸摸身体。
少刻大夫请到,金子进来回了说:「王大夫出门,请了一位张大夫来,说是很好的。」夫人吩咐快请。有总管将大夫引至穿堂,就有小丫环掌灯来接,走到夫人房门首,又换了金子,紫云捧了玻璃罩子照着大夫入内房。
这大夫留心细看,暗想真是人间天上,富贵神仙,就是这两个丫环,也是目中创见。此刻大夫心里,倒有些迷迷糊糊的起来。及至转过书架暗门入去,卧室一看,锦天绣地,耀目争光,好不富丽。宝林见大夫来,就避入床巷玻璃格子里去了,夫人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回避,就站在玻璃屏外。紫云对大夫道:「这是我们太太。」大夫忙上前请安。夫人道:「倒劳驾了,全仗妙手回春,我改日自有重谢。」大夫连称不敢。
紫云取个杌子向床前放下,从帐子里取出宝珠一只手来,搁在几本书上。大夫见这只春纤玉手,滑腻如脂,心里颇为动情。诊了一回脉,大夫闭了眼,凝了好一会子神,又诊那一只,倒被他暗暗的摩弄一番,对紫云道:「要将帐子挂起来。」大夫用灯烛一照,看见宝珠这副绝代花容,不觉如痴如醉。又见他耳上有秋叶金圈,赏鉴一会,却不敢久留,只得转身对夫人道:「小姐的贵恙,还不妨事,天癸可调不调?」
夫人听罢,大惊失色,回不出话来。倒是紫云笑道:「尊驾休得胡言,这是我们少爷。」把个大夫的狗脸,羞得通红,说道:「是松大人的少爷么?」紫云道:「就是我们大人的。」吓得大夫一身冷汗,不敢多言,对夫人道:「侍晚生外去,拟个方子,请太夫人定夺。」金子仍然掌灯送出房外,自有小环送出宅门。
少刻,方子开了进来,夫人同宝林商量吃不吃的话,紫云道:「我看这个大夫,也没有本事,连人都认错了。」宝林道:「那却不然,他原是个女孩子,该不说破他,由他当作女孩儿治,倒可以投门呢。」夫人道:「我看他的药到是补药多,他身子弱,吃下去,谅不妨事。」紫云道:「是。」随即前去火炉上,亲自煎好,捧着银吊子,倾在杯中,到床前来。
夫人掀开锦帐,宝林接过药碗,叫道:「妹妹,吃药罢。」宝珠答应,宝林将药凑在他口边,慢慢吃下去。谁知补药太多了,将恶露补住,睡了片刻,下面的天癸倒干净了,口内胡说,心火上升,夫人上来看他,竟认不出,嘴里乱言道:「要人愿意呢!他女儿没人要了,也不能缠住我。」又冷笑两声道:「岂有此理,真是奇事了。」
此话只有紫云心中明白,夫人、宝林都不知他说些什么。夫人慌极了,不由的泪珠乱落,回身向椅子上一坐,哭出「苦命的儿来」。宝林忙劝道:「娘不要急,妹子不过是虚火太旺,一会儿就好了。」劝住夫人,大家守在床前,连晚饭都无心去吃。少刻姨娘也进来了,夫人心绪正烦,姨娘晦气,说出话来,动辄得咎。两个小公子是要进来问候,托金子进内致意,夫人回道:「知道了,叫他们滚出去罢。」
紫云忙对金子道:「请你去说一句,有劳两位少爷。」夫人道:「先还好些,吃下药去,倒反胡涂了,全不省人事,怎么好呢?那个大夫,真是个杀人的庸医。我们着人再请王太医去。」宝林道:「明天一早再去请,还不迟。」
谁知到了下半夜,宝珠忽然烦燥,发起喘来。夫人害怕,自不必说,就是宝林、紫云也有些慌张,对夫人道:「我看妹子不好,着人请王太医来瞧瞧也放心。」夫人不发一言,只是流泪。宝林着彩云传出去:「赶快些,我们备车去接罢。」夫人掀开帐子,见宝珠半边嘴歪在枕上,粉面通红,朱唇反白,辗转反侧,气短声嘶。夫人叫了两声:「好孩子,你要可怜娘呢!」
宝珠总不答应,倒转过脸去冷笑,及至问他,又不言语。夫人回身倒走出房外,宝林也跟出来。夫人满眼垂泪,蹬了几脚,几乎放出声来。一会儿说:「着人快催王太医,家里人这般无用,连太医都请不来,怎么会吃饭的?」一会儿又吩咐:「着人去回声舅老爷,请大姑爷把张大夫那个王八羔子,先锁在衙门里,恐他溜走了。」
众人见夫人发急,只好一一答应。夫人坐在外间,饮食不进,烟也不吸,呆呆的流泪。宝林又怕夫人急出事来,出来解劝,夫人倒反咽咽呜呜的哭个不住。宝林道:「娘心里难受,不如出去哭两声,别闷着,也要过瘾了。」好容易劝了夫人出去,金子扶着,宝林不放心,也随在后边。夫人回房,向炕上一坐,放声大哭,口口声声「我的亲儿,你若有点子长短,我还要这老命干什么呢?」
宝林已觉伤心,用帕子拭泪,同金子劝了好一会,才住声。金子上了一口烟,夫人吃过,倒又哭了。宝林正色道:「娘不要伤心,叫人乱了方寸。妹子也是年灾月晦,一两天就好的,只管哭,也不吉祥。」夫人道:「我看孩子这么样,心里不由的苦,他再有个别的缘故,姓松的就拉倒了。你看筠小子两个,赶得上他吗?这个家,单靠你掌不住也!」
宝林道:「娘放心,何至如此?」小丫环来回王太医请到了。不知看了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识病源山人施妙手 图好事篾片献阴谋
话说夫人听得王太医请到,吩咐快请,把烟一掷,起身入内。金子已将王太医引进来。他是来惯的熟人,一路恭维姑娘长,姑娘短,说个不了。进房见过夫人,又见紫云、彩云周旋两句,才诊脉,望闻问切,颇为细至。夫人急急的问道:「还不妨事么?」王太医躬身答道:「大人的贵恙甚重,至于不妨事的话,晚生却不敢说,多请两位高明,商量商量也好。」
夫人听罢,心里一酸,泪如雨下道:「适才着人去请尊驾,说是出门去了,请了一个张大夫来,吃他的药,倒反不知人事起来,真被他误尽了。小儿的身体娇怯怯的,好象个女孩子,受得起他那狼虎药吗?请尊驾想个方子,治好了他,要多少谢礼,我都不敢吝惜。我这个孩子,金子也打不起来。」王太医欠身道:「晚生无不尽心,看这剂药下去若好些,那就无虑的了。」辞了出去,天已大明。
开方配进药来,煎好灌下去,仍然无效。又叫人去请王太医来看,太医不去开方,总叫多请几位斟酌要紧。夫人无法,请李荣书来商议。李公要进去看看,宝林引路,李公进房,暗想:「好华丽地方,我还是初到,这些孩子享福尽了。」到了床前,紫云掀开帐幔,李公看过,也没有开口,就走出来,对夫人道:「我看外甥有几分病,不是要事。西河沿有个太医,名叫泰伯和,同我有交,是个院使,医理很通,且是我辈的出身,请他来瞧瞧看,怎样?」夫人道:「我此刻还有主见吗?舅舅谅不得错。」
李公吩咐跟班拿自己片子,又着松府家人,也取了宝珠的帖,一同去请。李公就在夫人房中等候。此时许文卿也知道,同了墨卿来候问,就在堂前坐下,两个小公子陪着。外边亲友来候,以及僚属请安,门上一概辞谢。少刻泰伯和已到,李公出去迎接进来,就陪他入房。细细诊了脉出来,李公陪上东厅,分宾而坐。
茶罢,李公道:「舍外甥的病症,在吾兄看怎么?」泰伯和道:「贵恙虽重,看来大事无妨。令外甥受了郁闷,着了重凉,气裹住食,胸次不通,加之吃了补剂,虚阳上升,所以不省人事,烦燥乱言。必得先要散了外感,消去痰滞,自然清减。」李公拱手道:「全仗高明。」伯和连称不敢。开方送与李公看过,告辞而去。
李公着人配药,赶忙煎好,还是宝林、紫云灌下去。外边李公同宝林等劝夫人用饭,夫人勉强吃了点子。李公不放心,同儿子也未回去。宝珠睡到将晚,觉得清醒了。夫人摸他头上热,也退了许多,说话也就明白,总觉心里不宽,闷得难受。此刻大家放心。李公到晚饭时,催着人煎了二和药,还叫用药渣揉揉胸口,李公就同墨卿回去。
且说紫云将药渣用新布包好,微微掀开锦被,慢慢揉了一回,宝珠道:「别揉罢,肚子疼呢。」紫云道:「那个怎样?趁人不在这里,替你收拾下子。」宝珠道:「也好,我倒不知道了。」紫云看了一看,半点全无,骇然道:「怎么倒干净?」宝珠道:「去掉他罢。」
紫云正收拾清楚,夫人、宝林已走进房,夫人坐上床沿道:「好孩子,你此时可大好了。」说着又笑起来。宝珠道:「娘同姐姐操心了。」夫人道:「好了是大家的福。」宝林道:「你如今身子爽快些么?」宝珠道:「就是心闷得慌,还有些喘,肚子又痛了。」宝林劝夫人歇息,夫人不肯,着金子将烟具移在外间炕上,宝林也吸了两口提提神。夫人要取被褥,就在炕上住宿,宝林苦劝道:「娘不要着了凉,如一定不放心,我今夜进来歇罢。」夫人才肯回房。
紫云早将自己铺盖移在绿云床上,又取了两床锦绣被褥迭好,请大小姐安歇。宝林吩咐彩云、绿云守上半夜,紫云、彩霞守下半夜,自己也起来照应几次。夫人不住的进来探看。次日又请泰伯和来看,服了药,外感痰滞虽清,腹胀胸闷,总不得好,人都不知他经水不调,何能见功?延了几日,夫人又慌起来,仍请李公商议。
李公想了半日,道:「这姓泰的医道也算好的了,其余更不足信。不然,请了张山人来瞧瞧,他是九流三教,医卜星相,无不精通,年纪也高,或者有些见识。」夫人无可无不就,就催李公去请。李公着跟班同松府家人拿帖去了。候至将晚,张山人才到,李公接上厅,略坐片刻,即邀请入内。
张山人慢慢走着,细细赏鉴,好个香闺绣阁,不是这个金屋,也不能贮这个出色美人。小姐见他年老,又是几代通家,又不回避。大家见礼,夫人道:「倒劳老先生的驾,改日着小儿登门叩谢。」张山人道:「岂敢岂敢。」又看看宝林,也是个夫人品格,但觉得威严太重,蛾眉微竖,眉欲语而含情,凤眼斜睃,眼乍离而仍合,姿容绝世,华光射人,一段风流俊俏,从骨髓里露将出来。张山人暗想光景,虽与他妹子不同,标致却与他妹子一样。
转眼看见几个侍儿,站立一边,个个矜贵不凡,美丽异常,心里暗暗称奇。到床前坐下,宝珠谢了几句,看了脉,又着人将日前所吃的几个药方取来一看,心中猜着八分,但不好出口,笑道:「小便通不通?」紫云低头答道:「不见得。」张山人已了然明白,起身告辞,同李公出去开方,专用调经的药,如阿胶、牡蛎、川芎、当归、更有桔红、木香,化痰降气,开了出来,又用藕节做引子。倒坐了好一会,同两个小公子谈谈。暗想两个孩子还好,都是极品相貌,小的是个科甲,脸上气色,今秋有望,大的要由异路出身,方能显达。问了一回学业,赞了几句,也就别去。
李公送进方子,对夫人道:「这方子不对症,好象给女人吃的。」宝林过来一看,心里倒吃一惊,也不好措辞,只得笑道:「老人家是有见识的,别有用意,好在都是吃不坏的药。」又吩咐人煎起来。宝珠吃下,到半夜里,下路就通了,淋淋漓漓,行得颇畅,腹痛也止,胸口已宽,就嚷饿要吃。夫人以下,个个欢喜。
次日又请张山人加减。但凡看病,就如钥匙开锁一般,投了门,一两剂就可奏功。宝珠吃了张山人三剂药,病已全好。夫人仍不放心,又请张山人来替他调理,养歇半个多月,夫人才许出房。又择了一个吉日,清早公服出来,先在家神祖先堂上进香,来谢了母亲、姐姐。两个小公子,见哥子道喜。
宝珠出门到李府,谈了半日,李府留饭。饭后又到张山人以及许府各亲友、同年处走了一遍,回来也不早了,下大账房坐了一坐,就有许多门客同管事人等进来,趋跄陪待。宝珠略为照应,起身入内。从此仍然进衙门理事不题。
再说刘三公子受了宝珠那番捉弄,也该死心塌地。无如好色人之本性,况宝珠这副勾人魂、摄人魄的绝代花容,任你铁石人见了他,也要意惹情牵,岂有惜玉怜香如刘三公子,倒反轻轻放他得过?刘三公子吃了苦,不怪宝珠毒,反怪自己粗。此时柏忠用计,抢了个美人回来,将功折罪,刘公子也不恼了。如今坐在书房,空想无聊,着人叫他进来,要他想想法。
柏忠思索一会,附刘公子耳边说了几句道:「门下此计最善,不怕他飞上天去,还可验出他真假来。」刘公子道:「这个美人计虽好,但我同他又没有仇恨,不过想顽他,并不想害他,要这毒计干什么?你想个法子,只要弄他上手就是了。」
柏忠抓耳搔腮的想了半会,蓦然笑道:「有计了。」刘公子欣然道:「怎么说?」柏忠道:「门下这个计成了,求公子多多赏些喜钱呢。」刘三公子道:「那自然。」柏忠道:「我听他哥子讲,小松儿病了半个月呢。」刘公子喝道:「小松儿是你叫的?我不依!」柏忠忙陪笑道:「少奶奶好不好?不然就叫姨奶奶。」
刘三公子大笑,乐不可支。柏忠道:「公子就说知他有病,没有尽情,着人请他吃酒。」刘三公子道:「不行,他断不敢来。」柏忠道:「门下原知道他不来,公子就着人挑了酒席,到他家移樽就教,他难道还好回吗?而且在他家里,他必不疑心。公子到半酣时候,着家人送上酒去,用两把鸳鸯壶,认了暗号,一壶好酒,一壶酒母,只要他醉倒了,此时天暖,衣衫单薄,好验的很呢。公子又是捏过他脚的,知道是一双莲瓣,就上去拉掉他的靴子,露出真赃来。」一面做手势道:「公子就不走了,拍起令牌来,问他官了?私休?他是三品大员,女扮男妆,是个欺君大罪,不怕他不服服贴贴,让你老人家受用。成功之后,门下喜酒是万不可少的。」
刘三公子听得眉欢眼笑,乐得受不得,只叫快活,大笑道:「你竟是我个孝顺儿子,我就依卿所奏,照样而行。」随即吩咐家人,用帖去请,果然不来。次日,刘三公子叫厨房内备办上等酒肴,又同柏忠将酒壶认定,用一对鸳鸯自斟壶,大红顶子是酒,粉红顶子是酒母,安排停当,心想此事晚间才好行呢。到了申刻,自己坐了车,着人挑了酒席,到松府来。家人传进帖去,少刻门上出来挡驾说:「少爷进衙门去了。」
刘三公子也不理会,就下了车,向内直走,门上不敢阻挡,只得跟在后面。刘三公子一路说道:「我昨日洁诚请你们大人,不赏我脸,我也不敢劳驾,今日洁治一樽,前来就教,谅你大人也不好外我。就是不在家,我也没有事,坐一会儿等等,就等到二更三更,我也要尽情的。」
说着,走上厅来坐下。家人没法,只得送茶上来,又将刘府跟班厨役,邀进门房坐。宝珠原是在家,不过怕那刘三公子,不肯相见,今见门上又来回了这番话,心里又惊又气,半晌不言。夫人说道:「他既来了,也难回他,你就出去见见,妨事的吗?」宝珠点点头,进房同紫云商议几句,道:「他既来送死,就怪不得我了。」紫云道:「凡事不可任性,都要小心,见机而作。」宝珠答应,挨到上灯后的时候才出来相会。不知宝珠可曾中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出神见鬼相府奇闻 嚼字咬文天生怪物
话说刘三公子见宝珠出来,一身罗绮,更显得衣香人影,娇韵欲流,抢步上前,两个问了好。刘三公子道:「知道吾兄贵恙初好,不敢劳尊,今天治了几个小菜,来同年兄畅谈。」宝珠道:「多承美情,又累久候,何以克当?」刘三公子道:「你我至交,不必客套。」谈谈说说,公子装做正经面孔道:「我们早些饮一杯罢。」
宝珠凝神一想道:「很好,但此地嘈杂,不如花厅里幽雅,我们里边坐罢。」二人起身,宝珠引他上花厅来。刘公子一看,正中下怀,笑道:「此地颇好。」家人排齐酒席,宝珠请刘三公子上坐,刘三公子道:「岂有此理,小弟此来做主人的。」宝珠道:「在舍下何能有僭?就是序齿也年兄坐。」刘公子立意不行,宝珠也就不同他让,坐了首席。刘三公子送过酒,二人对酌。
刘三公子将一对黄眼珠子凸出来,对着宝珠,只管赏鉴,见宝珠脸色虽清减了些,反觉得世外仙人,总不及他淡妆飞燕。刘三公子越看越爱,故态复萌,有些捏手捏脚的啰唣。宝珠芳心一动,恶念顿生:我索性叫家人退出去,看他怎么样?对两边跟班道:「你们送两壶酒来,走了出去,我有话同刘少爷讲呢!」家人答应,将酒送在桌上,就到外面去了。
刘三公子好不欢喜,心痒难挠,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说个不了。宝珠实在厌他,还想灌醉他了事。谁知他立定主意,不肯吃酒。宝珠心慌,微微笑道:「你到底想怎样?」刘三公子道:「你想罢,你真害死我了。我从那天,想到如今,晚间做梦,倒还是亲亲热热的,很有个趣儿,竟弄下遗精的病症!」宝珠心中生气,只不开言。
刘三公子道:「你怎么不言语了?我瞧你总是陌陌生生的,不肯同我拉个交情。那天姑苏会馆吃了你的亏,整整同赵老二闹了半夜,你倒走了。你如今说罢,肯同我好呢,你我两个倒是个好对子。不然,你又何必害我性命呢?我就死了,魂灵儿也是随着你的。」说着,装出许多温柔样子来,更讨人嫌。
宝珠怒极,倒反笑了一笑。刘三公子只道他有意了,骨头没有四两重,鬼张鬼致的做作一番,伸出硬铮铮的一只短而且秃的手,扯住宝珠尖松松的一只雪白粉嫩的手,在脸上擦一擦,还闻一闻,道:「我送你一对金戒指罢。」宝珠急于要缩手,无奈刘三公子男人力大,缩不转来。刘三公子见他纤纤春笋,柔软如绵,心里火动,两腿一夹,将这只手握得死紧的,叫道:「哎呀!算得春风一度!到底还是刘三公子称得起,是缘分不浅。」
宝珠看他这种鬼形,有些懂得,粉面羞得通红。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只听脚步进来,宝珠忙道:「有人来了,再不撒手,我就恼你!」刘三公子只得放手。见是刘府家人送上两把自斟壶来,一把送与宝珠,一把送与刘三公子,本来在家吩咐过的,到半酣就送上来。宝珠处处留心,见他壶来,大为疑惑,暗想:「吃了半会,为何将酒分开?其中必有缘故。」再看壶顶子,也有分别。又想:「他不论有意无意,我宁可乖些的好!」心里踌躇,听见刘三公子道:「你我谈谈心事,不便着人进来斟酒。我同你各执一壶,省得费事,你道好不好?」宝珠道:「很好!我敬你一杯。」将自己壶里酒斟了一杯,送到刘三公子面前,刘三公子那里肯吃?笑推道:「你先请!」
宝珠见他推得什么似的,心里明白,倒不强他,笑道:「罢罢,送进暖酒来,你一杯不饮,我倒想酒吃呢!」刘三公子道:「我敬你!」宝珠道:「我不要人敬,自己会斟,总得你陪我一杯。」就将刘三公子的酒壶取在手里,又取一个空杯,趁刘三公子起身谦让,转眼将壶盖换个转儿,斟了一杯,先将酒壶送过去,使他不生疑,就走过去,笑迷迷的将酒送到刘三公子唇边,道:「好哥哥,你饮了这杯酒,我才欢喜呢!」
刘三公子见他这个娇媚样子,温柔口声,就是一杯毒药,也不肯回不吃。况亲眼见他在大红顶子壶里斟下来的,一点不疑,清水流流的,张着大嘴,等了酒到口边,一吸就干。宝珠又在壶内斟满,再灌一杯。原来这酒母是酒的精华,一大杯炼成一滴,刘公子一连两杯,足有六七癣酒,饶到刘三公子大量,也就支持不住,瘫将下来,两个白眼,红丝缕缕的睁大了,望着宝珠发喘。宝珠笑道:「自作自受,今日叫你认得我就是了。」遂走出厅来,将门反闭起来。
到了东厅,着家人传进刘府跟班来道:「你少爷醉了,懒得动,我留他住下,还有话讲呢,你们先回去罢。」家人尚在迟疑,经宝珠再三催迫,不敢有违,只得回去。宝珠又将松勇叫来,吩咐了几句,松勇答应去了。宝珠又踱进厅来坐下,看看刘三公子,已醉得不省人事。
少刻松勇同两个心腹家人进来,手里取着衣服、绳索、颜料等件。松勇领头,将刘三公子扯起来,把戏房里取来的一件蓝袍替他穿上,腰里用带子束紧,又把手扣了,衣袖底下穿两个孔,将扣手的绳子透出来,紧紧绑在腰带上,叫他亦抬不上来。脸上用五彩颜色,画了一副鬼脸,头发散开,梳了一个高髻,戴上许多纸花,背上驮一大捆纸钱箔锭,妆束起来,分明一个活鬼,好不怕人!众人看见,个个发笑。
守到半夜,将他扛进一辆破车,还怕他说话,用个麻弹子塞在口里。松勇点起灯火,一直送到刘府。时已四更,松勇叫取一块石头,把大门乱敲。老门公听见,不知何事,起身出来,隔着门问是谁,外面说:「内阁有紧要事来回老中堂的。」门上不敢怠慢,说:「请少待,我去取钥匙来。」松勇叫道:「快些!」说着,将刘三公子扶下车来,站在门首,带众人一溜烟走了。
这里门上开了大门,问是那个。只见一个活鬼踱进来,老门公一吓,跌了一跤,将个烛台摔了一丈多远,大声喊道:「兄弟们快起来!不好了!」门房里有人听见,赶忙穿衣起来,见老人家坐在地下揉腿,口里喘嘘嘘的也说不明白,只把个手望里乱指。有几个人进去一看,见一个蓝袍活鬼在前跌跌踉踉的乱撞,已上大厅。众人大惊,发一声喊,把内外人都惊醒了。胆小的不敢出头,胆壮的都走来看。内里传出话来,着火夫厨子会同轮班人役捉鬼,各执棍棒,赶进厅来。
有个大胆轿夫,先上前一棍,打得活鬼跳了一跳。众人齐上,棍棒交下,活鬼已倒。轿班上来压住,取绳索过来,想要把他背剪,扯他膀子,那里扯得动?众人道:「这个鬼力气不小呢!」又来脱他袍服,才知他手捆在腰带上,替他解下来。刘三公子挨打之时,酒已醒了,但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如今松下手来,忙将口内麻弹子摘掉,大喝道:「你们这些瞎眼的奴才,连人都不认识!」众人见活鬼说话,很吃一惊。有个家人,听出口音,问道:「是少爷吗?」刘三公子道:「正是我!」
众人慌了,连忙扶起,搀进上房。刘相与夫人听说话鬼是儿子装的,大为诧异,也就起身来问。见了这个模样,都吓呆了。讨水洗脸,脱去破蓝衫,摘去头上纸花﹔纸钱锞锭,久已打掉了。刘三公子头面青肿,已有八分伤,扶他上床睡了,哼声不止。刘相夫妇来问备细,公子只得一长一短,将前后的事都说出来。
刘相大怒,不怪儿子寻苦吃,反怪别人使毒计,口里说:「不长进的东西,自取其辱!」长叹一声,就进去了,心内却深恨宝珠,就想害他,捉他的错处。又想他圣眷正隆,一时害他不到,只好慢慢留意,少不得有个狭路相逢。就做了两句口号,在外传扬道:
「不愿到天上蕊珠宫,但愿一见人间大小松。」
着人四处传说,坏他的声名。在人面前,常说他是个女儿,讽科道奏明参劾。无如松府为人好似刘府,交情甚广,阔亲更多,宝珠谦谦自守,人都爱他。知他圣眷又隆,谁敢将没影响的事,来混读天听?从此松、刘两家,成为水火。
再说松筠自从宝珠有病,忙乱之中,无人理论,他同几个小朋友,又在外边顽笑。如今宝珠病好,只得在家闲坐,心里颇为耐闷。连日宝珠因衙门公事回来得迟,他捉了空儿,想出去闲走走,在师父面前撒了谎,叫了两名书童,在马房里牵了一匹劣马,出后门上马。心里踌躇,不如还到樱桃巷月仙家去。加上一鞭,绿儿、寿儿跟着,飞也似的来到了樱桃巷门口。绿儿接马,寿儿敲门,有人开了,松筠一直进去,匆匆的就进月仙的房,撒开门帘,跨进去一只脚,抬头见有人在内,倒弄得进退两难。
月仙看见,笑道:「二少爷么?」松筠也笑一笑。那人问道:「那个二少爷?」月仙道:「松大人家二少爷。」那人就起身道:「都是世交,何不进来同乐?」月仙来扯,松筠只得在房弯一弯腰,道:「贵姓?」那人道:「坐!我好讲。」
松筠坐下,细看那人,生得一个黑圆脸,浓眉近视,身材阔而且扁,倒是一脸的书气,问道:「请教!」那人道:「小弟姓刘,行四,赋字雨三。尊姓是松,秀卿先生是令兄么?」松筠道:「正是家兄。」刘四公子道:「还没有请教雅篆。」松筠道:「草字友梅。」刘四公子道:「高雅极矣!寻花问柳之事,吾兄还时常高兴者乎?」松筠心里好笑,答道:「闲时来过两次。」月仙接口道:「二少爷是贵人,轻易不踏贱地。」松筠道:「我还在家读书,不能常出门。烟花之中,不过逢场作戏,安能如雨三先生钟情娇艳,惯作风月中人乎?」
刘四公子此时扬扬得意,把一副眼镜除下来,又把近视眼擦了一擦,道:「兄弟喜欢访翠,最爱眠香,家君性慈,不加管束。所以风月之事,得遂其愿者也!」二人谈了一会,刘四公子又咬文嚼字的一回,松筠只是笑来不住。刘四公子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岂可无酒与吾兄为欢者乎?」就吩咐摆酒。停了片刻,有人进来排席,刘四公子推松筠上座,松筠推辞不得,只得坐了,刘四公子文绉绉的说长说短,松筠听他满口胡訾,就不大理他,倒同月仙谈笑取乐。
月仙见松筠俊俏风流,比刘四公子来,竟是戏台上的岑彭马武,神色之间,就显出高低来了,待刘四公子竟冷冷的,同松筠调得火一般热。刘四公子大为不悦,他原是个废物,那有度量藏得住句话?拂然道:「吾今者费其钱钞,请吾兄吃其酒而赏其花,而兄反争其风,割其靴靿。斯人也,竟不可以同处也明矣!今日之钱,吾其不认!」说罢,起身就走。不知刘四公子去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翻新样状词成笑话 写别字书信寄歪文
话说刘四公子起身就走,月仙上来扯他,那里扯得住?袖子一摔,匆匆的去了。月仙道:「这不是没意思吗?」松筠道:「这个厌物,走了很好。」二人重新坐下,畅谈快饮。原来松筠在此,月仙虽然爱他,鸨儿却不欢喜。从来说的粉头爱的俏,鸨儿爱的钞。松筠私自出来,身边并无银钱,来过三次,尚未用过分文,鸨儿颇为厌他。
今见刘四公子为他走了,又恼去一个财神爷,格外雪上加霜,恨上加恨,就进来发话,骂月仙道:「你人鬼都不认识,瞎眼的小东西!好端端的个刘四少爷,难道在你身上钱用少了?你反去得罪他!他是相府里公子,明日惹出祸来,那我可吃不起,而且一家子,开门七件事,虽是老娘承管,总要出在你身上,那里有白大把人顽?替我滚进去罢!不希罕你接客了。」
松筠听他七夹八夹的,心里颇为生气,冷笑一声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这些讲给谁听?」大凡京都开窑子的,总是市井无赖,这鸨儿是出名的母老虎,那里怕你小孩子?说道:「我们门户人家,将父母遗体,就的几个钱,接客也要吃饱了接,打也来,骂也来,不使钱是不来的。莫见恼的恼,都象你少爷,我们这碗饭吃不成了,只好喝西北风罢。」
一席话,说得松筠满面飞红,那里容得?大骂道:「大胆的奴才,你瞎了眼了!把你少爷当做谁?」说着,手一抬,一张桌子飞了多远,碗盏家伙打得粉碎,酒菜拨得满地。进来两条大狗,在地下抢吃,乱咬乱叫,打成一处。母老虎见打翻桌子,也就急了,嚷道:「不给钱,还打我东西吗?」话未说完,一张椅子又在头上过去,正打在窗格上,脱脱落落,这一声更响得有趣。
母老虎大怒,大叫道:「杀人了!」一头撞过来。松筠身子一偏,顺手一个嘴巴,一个狗吃屎,跌有一丈多远,松筠趁势将一张木炕一摔,连炕几都瘫将下来。房中这些器用对象,那里经得他动?一时刻功夫,打得落花流水。又打出来,索性将外边桌椅陈设,以及板壁等类,打个干净,只剩房子没有拖坍,那个月仙已躲得不知去向。有几个捞毛火夫人等来解劝,上来一个,跌一个,上来两个,倒跌一双。
两个小书童虽无大用,碰碗盏、掀桌椅也是会的。松筠已是打个畅快,出门上马,还回头指道:「你家小心些,在坊里同你讲话。」打着马去了。
母老虎见松筠已去,爬起来,头已擦破,睛鼻一样平,血淋淋的,用手一抹,涂成一个鬼脸,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道:「我同你这个小杂种拼命!着人快去请刘少爷来,同他商量话呢!」打杂的赶忙去了。
少刻,刘四公子到来,见打得这般光景,又听母老虎哭诉一番,心里大动其气,高声叫道:「汝力不能肆松筠于市朝,亦必与之偕亡。你就到兵马司里告他一状,连他哥子的官都没有了!」母老虎道:「还要请人写状子呢。」刘四公子道:「不必请人,有砚台笔墨,我来写罢。」有人送上笔砚,就摇头闭目,咋嘴动腮的,写一两句,抹去又重写,整整半日工夫,才写成功。念一遍与母老虎听道:
今有恶棍松筠,专门花柳陶情,从来没有钱使,而且最爱打人。老身名为母老虎,其实并不吃人,终日只想餬口,在京开了堂名,但接王孙公子,不接下贱愚民。谁知松筠太毒,打得不成人形,头上打个大洞,可怜鲜血淋淋。伏望老爷做主,将其活捉来临,把他狗头打破,办他一个罪名,老身方得心快,敢求立刻遵行。
刘四公子念了又念,颇为得意道:「你去告他,见了我这状辞,自然准的。我还写封书到他哥子呢。」刘相公回去写信不题。母老虎到兵马司去告,兵马司知道松府势大,又见状辞不成模样,白字连天,赶出衙去不肯收。母老虎又到府尹、九门提督两处,也是不准。母老虎无法,只得到那部里去叫冤,却正值少司寇李公在部知道,比即将状词权且收下,着人暗暗调处,半哄半吓,带硬带软,才说得了事,也赏了一二百金,把状词退回。李公就抄成一个底稿,改日与宝珠看。
那天宝珠在花厅同许文卿闲谈,门上传进一封书信,就是刘相府送来的。宝珠取过来,文卿也起身同看,见信面上写道:「秀卿世兄大人升」,下款是「刘相府拜托」。又写着「酒资照例」。二人见字迹歪斜,也就好笑。再看到酒资照例,不觉大笑起来,「家人来信,还给酒钱吗?」宝珠道﹔「且看信上写什么,不知道多少笑话呢。」取出信来,二人念道:
秀卿世兄大人阁下:敬禀者,凡三品大员副都御史,赫赫戚然,定然福禄寿财喜﹔矫矫虎臣,必做公侯伯子男。至于百僚之长,才貌双全,又其余事耳。弟象君作宰,童子何知,在府中无事,遂去名妓月仙家,寻花问柳者也。谁知令弟友梅,亦有同心焉矣!弟看事交情义,待他颇好。孔子云:「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此天之公心者,弟则大公无我焉。岂料令弟竟不念世交情义,待他反情无义者乎?行其炕气,与其真风,是可忍也,弟则兹不悦。无余他何,只得趋而避之可也。他在娼家,竟挥其拳而打其人,冲其房而砸其破。此等恶棍,最难悠容。万望吾兄开天高地厚之恩,施济扶为之术,言加管束,令彼不得其门而出,庶几哉真豆无人,而弟遂不安者也。非然者,不先齐其家,欲治其国也难矣!肃此,敬请坤安。伏乞。萱帏朗照不宜。
世愚弟刘沐百叩首泪并书
二人看罢,哈哈大笑。文卿道:「这是老刘的孽弟,天下竟有这种废物,同他乃兄真是难兄难弟。不通同白字,不必讲了,怎么用起『坤安』『萱帏』来了?他令尊到处说你是个女子,他如今又把你当做娘子,岂不是件奇事?」说着,大笑不止。宝珠笑得如花枝乱颤,听得文卿话,又笑得伏在桌上,羞得抬不起头来。
停了半晌,用手帕子擦了脸,叹口气道:「不料舍弟竟作狎邪之游,闹出祸来,不是耍处。」文卿道:「顽笑原不要紧,但是刘氏昆玉,万不可以同处。况且他尊翁很不愿意你,看他那神情,常想捉你的空儿。必得小心些,不可授之以隙。令弟年轻,不知利害。」宝珠点头,深服其论,二人谈论一回,文卿辞去。
宝珠回房,将信与紫云看,紫云也笑得了不得。宝珠道:「姐姐面前,还是告诉不告诉呢?倒难住我了。」紫云道:「别说罢,大小姐知道那个乱子,就不小呢。也不能就这么不问,你背后给他书信瞧,看他怎么说。你的脾气我知道,断不敢教训兄弟,不如劝劝他罢。」宝珠道:「他同刘氏兄弟来往,总无益处。」紫云道:「笑你好胡涂东西,这封恶札到你,从此还有来往么?」宝珠笑道:「说得是,但恶札两字,切贴不移。」二人笑了一回。
隔一日,李公请宝珠到家,将状词底稿与宝珠看,又告诉他如何了事的话。宝珠自然谢了又谢,说改日奉还银子。回家踌躇,还是不敢在姐姐面前题起,背后倒着实劝了几回兄弟。谁知宝林耳朵甚长,竟有风闻,叫宝珠、松筠两个去问明白了,打了一顿,用链子将松筠锁起来,早间牵进书房读书,晚间方许牵进卧房睡觉。连宝珠都是骂了一场,几乎也被打几下。
如今且说张山人生日,宝珠一早也去拜寿。因为那天是他表叔庆宗丞家有事,张山人款留不住,只好放他去了,约定午刻必来。这里李墨卿、许文卿等人都留住了。日已过午,宝珠才到,众人已等了一会,主人就吩咐排席。论张山人交游广,来祝寿的阔人也数不清。李墨卿等叙了一桌相宜的,在小书房内是七人,李、许、松三位之外,还有桂荣,椿荣,内阁中书潘兰湘,右赞善云竹林,大家推潘兰湘年长,坐了首席﹔次席原该桂荣,因桂、椿二位同张府关点亲,就让墨卿,许、松、坐对席,桂荣兄弟坐上横头,云竹林是张山人的孙婿,坐在末位。都是少年英雄,谈谈笑笑,颇为有趣。
还有些老朋友,如大司寇许月庵,少司寇李竹真,正詹事吴子梅,光禄司卿朱祝三,阁读学士周伯声,九门提督晋康,都统吶兴阿、兀里木诸人,总在花厅上坐。
且说小书房里众人,吃了一回酒,桂荣道:「那天在李年兄处祝寿,行的那个令还有趣,就是难些,我被你们取笑够了。今天何不也行一行?」潘兰湘问是什么令,墨卿一一说明。潘兰湘笑道:「好是好,过于费心些。我有个令,直捷了当。」诸人道:「请教。」兰湘遂饮了门杯道:「我是一口一杯,诸君各说唐诗二句。」众人道:「你先说两句,给我们听听。」
兰湘想了一想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众道:「底下人那个说呢?还是叙次了。」兰湘道:「不拘,有卷先交。」宝珠道:「他说五言,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云竹林道:「我就是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对桂荣道:「贤昆玉快说罢。」桂荣道:「我说什么呢?我说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好不好?」椿荣道:「我偏与你们不同,说两句七言: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文卿道:「我看少说几个字的好,令官是五言,我们不可违背。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墨卿道:「你这话很是。我是席上生风,绿醅新蚁酒,红泥小火炉。」
众人说完,兰湘用手一算道:「松大哥四杯,云年兄只有一杯,桂老太苦了,共是七杯。」桂荣嚷道:「什么话,我吃这许多酒干什么?」兰湘道:「你忙什么?我说给你听,你图字就是四杯呢。」文卿道:「哦,我知道了,有个口字,就是一杯酒,他所以说一口一杯。」将自己的诗句念一遍道:「我只有何字,一杯。」
兰湘数过椿荣四杯,墨卿一杯。椿荣道:「不来不来,你们弄松我的。」兰湘道:「我原说一口一杯,谁叫你们不晤出来呢?就算是我捉弄你们,令是你们自己说的。酒令严于军令,谅你也赖不去!」逼着他饮干,众人也都饮尽。
宝珠笑对桂荣弟兄道:「就是我们吃亏。」桂荣道:「这个令不好,又不公道,我是不行了。」云竹林道:「有个令,我们老泰山常同人行令,还有点意思。」对家人道:「你进去向老太大说,把那副新酒令取出来。」家人答应。少刻取到,见满满的一大筒牙筹。不知筹上是什么顽意儿,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生辰会令集红楼梦 美人计酒醉玉堂春
话说云竹林接过筹筒来,摇了一摇道:「这一筒,共是一百根,都是《红楼梦》的目录以及故事。吃酒的法子,是我们老泰山化出来的,各抽一根,照筹上注法饮酒,是最公道的。」桂荣高兴,就要来抽。竹林道:「你也慢些,叙次来才是。」就将筹送到首席来。
潘兰湘抽了一枝,上面一行隶字,是史湘云醉眠芍药圃﹔下一行小行书,是对坐力睛雯,先搳三拳,湘云用鸭头两字飞觞,睛雯用桂花两字飞觞。大家看过,都说有趣。竹林笑道:「也有几个没趣的在内,抽到了就有笑话了。」兰湘看对席坐的是许文卿,就辖了三拳,胜了两拳,输了一拳,飞了一句:「鸭头春水绿。」顺衣领数去,该是自己一杯,墨卿一杯。文卿也飞一句道:「冷露无声湿。」桂荣、云松二人各一杯。佳荣道﹔「别依次叙了,就逆行罢。」顺手抢了一技,贾宝玉品茶拢翠庵,下注同对杯酒。
众人笑道:「好个出家人,也不戒酒。」桂荣道:「胜者为宝玉,负者为妙玉,宝玉吃茶,妙玉吃酒。」措了三拳,桂荣输了,吃了三杯酒,竹林陪了三杯茶。众人笑道:「好个出家人,也不戒酒,只怕要走火入邪魔了。」竹林道:「这故事里面也有的。」椿荣道:「就是我来了。」抽出筹来,是猜灯谜,贾政悲谶语,下注说谜一个,给合席猜,猜得着,自饮一杯,猜不着,合席饮一杯。椿荣道:「叫我说什么?」众人笑道:「听凭你说。」椿荣想了一会:「我有一首七绝,打件物事。」念道:
弹指韶华即梦乡,茹毛饮血古风光。
煤生惯作依人计,一曲琵琶隐凤阳。
众人正想,宝珠笑道:「我猜着了。真是好心思。椿二哥吃酒,我说给你听。」椿荣尚未回答。文卿笑道:「好象是虱字。」宝珠道:「一点不错,令人测摸不着。」椿荣一笑,吃了一杯,对许文卿道:「请抽罢。」文卿道:「我抽好的。」取来一看,自己先笑了,众人看时,一行大字,贾宝玉通灵会金锁。下注一行,是并者为宝钗,对坐者为黛玉,宝玉吃令酒。宝钗使个眼色,叫他不吃,宝玉就将残酒送到宝钗唇边,又用手摸着宝钗金锁。宝钗装着羞态,黛玉要装作怒色。众人笑道:「全要神情装得象呢。」宝珠赪颊无言,俯头手捻衣角。
众人笑道:「令还没有行,秀卿倒装羞态了。」墨卿笑道:「这是他的故态,不消装得。巧得很,偏偏他戴着金锁呢。」竹林道:「我见别人行这个令,解开钮扣就算的,偏他真有金锁,那就更妙极了。」宝珠粉脸低垂,凭人说笑。文卿道:「只好借重了。」
宝珠只不开口。众人道:「刚才讲的,酒令严于军令,万不能更改的。」墨卿道:「秀卿,怎样?只得委屈些儿。」宝珠摇摇头。众人见他光景,又笑起来,遂你一言,我一语,宝珠被逼不过,也就肯了。众人还说要做作得好呢,文卿取杯,饮了一口,宝珠把头略抬一抬,秋波转,众人道:「好!」文卿将酒送到宝珠唇边,笑道:「宝姐姐吃酒。」宝珠才要吃,听他叫一声,反把头又低下去,脸上起了一层红晕。文卿又凑进些,笑嘻嘻的道:「不要害羞,你饮了罢。」宝珠勉强吃了一口。众人道:「真好温柔劲儿,这个交杯吃得有趣。」又道:「取出锁来才算呢。」
文卿伸手来取,宝珠心想,倒不必强,摸到胸前,不是要处,就把头来抬起,让他来取。文卿在他项下,慢慢理出金练子来,掏出一把二三寸长的金锁,倒细看了好一会。众人个个羡慕,都道:「有趣,香艳已极,羞态本来有的,不消妆了。」对席潘兰湘道:「我来装怒容。」就把脸沉了一沉,令就完了。众人甚为高兴,只有宝珠含羞带愧,低头无言。文卿以筹筒送过来道:「这回抽支好的罢。」宝珠只得抽了一支,看了一看道:「不来了。」就起身要走。竹林一把扯住道:「到底是什么?」
众人来看,又大笑起来。原来是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下书一行,是并肩为宝玉,下首为薛幡,同薛蟠搳一拳,无论胜负都是薛蟠吃酒,玉菡敬宝玉一杯,宝玉用手扯着玉菡裤带。众人笑道:「准是薛蟠呢?」文卿道:「自然是云竹翁。」竹林道:「总是我吃酒,也不必搳拳了。」众人道:「那不能,令是一点乱不得的。」竹林就同宝珠搳拳,也是竹林输了。众人道:「快敬酒。」斟了一杯,递到宝珠手里,宝珠羞涩涩的,来敬文卿,又怕他要掀衣服,褂下也挂大红绦子,送将出来。
文卿一手扯住须带,一手按杯饮酒,看见宝珠微微露出大红洋绉裤子,正在偷瞧,忽闻一阵甜香,从鼻子里直透人心坎里去,荡魂消魄,倒觉得迷迷糊糊的了,握住绦子,意不忍释手。宝珠赶忙一扯,低低的道:「难星也过了。」引得众人又笑。云竹林抽了一支庆生辰群芳开夜宴,下注合席满饮双杯。众人道:「好,又即景,又象个做主人的。」
竹林在众人面前,敬了两杯。宝珠道:「怎么人家就这样爽快,我们就这样累赘呢!」桂荣道:「别人也不陪。」宝珠就不言语了。竹林道:「李大哥抽一支收令罢。」墨卿抽出一支来看,对宝珠道:「你今天好运气。」就把筹递过来。宝珠细看大字,是熙风贾瑞起淫心,下注对席是王熙凤,贾瑞过来一斟,敬一杯酒,扯出手来道:「嫂子戴的什么戒指?」凤姐姐道:「放尊重些。」贾瑞又捏凤姐姐鞋尖,熙风道:「别胡闹,人瞧见成个什么模样!」宝珠见要捏他脚尖,立意不肯行这个令。大家逼着,七言八嘴的。墨卿道:「众怒难犯,就过来送酒。」宝珠也就饮了。
墨卿扯住宝珠的手笑道:「嫂子你戴的什么戒指?」宝珠满面通红,羞得一字说不出口。文卿笑道:「你不先叫我哥哥,他如何肯答应?」宝珠瞅了他一眼。众人大笑道:「快说罢!」宝珠心里想叫姐夫,只管扯往手,也不成意思,不如说了罢!低低的道:「放尊重些。」墨卿弯下腰去,捏着宝珠脚尖,宝珠赶忙缩起来,口里又说不出来。众人道:「怎么不开口,就算了吗?」
宝珠还是不言语。墨卿道:「你又不是个女孩子,当真做风姐儿么?不说,料想是过不去的。」众人道:「如其不说,就重来,这回不算。」宝珠真羞得无地自容,就嚷出急声来道:「别闹罢,人瞧见不成模样。说过了,还有什么说的呢?」
众人大笑道:「今日实在有趣,还比瞧游戏好百倍呢!就是秀卿吃亏了,怎么今天都是他上当?」桂荣笑道:「别人也装不出来这种娇柔样子来。」竹林道:「秀卿怎么这样害羞,我不怕得罪你,你倒真有些姑娘腔。要是我,就老起脸来,凭他们笑话,又待如何?」
宝珠听众人议论,满面娇嗔,起身道:「今日还有点小事,不能陪了。」说着就要想走。竹林拉住道:「秀卿真有气了,这不过顽意儿,你这样倒是恼我了。你走了,我们老泰山岂不怪我?」众人都道:「从此不许说笑话,再顽笑一句,就罚他。」「天也不早了,不必再行令,倒是谈谈的好。」你一言,我一语的苦留。
宝珠还站着不肯坐。墨卿道:「要走也候吃了面走,你教张老先生面上过得去吗?又闹孩子脾气了。」宝珠只得坐下,还是不言不语的。众人解释一番,宝珠勉强吃了半碗面。
竹林心中颇过不去,想出话来跟他周旋。才散席,宝珠就吩咐套车,大家留他不住,竹林送出来,李、许二位,也跟着送宝珠到花厅上。张山人面前谢了一声,又见了舅舅同些老前辈。张山人也留了一会,见他立意不肯,只得说晚间一定候驾,宝珠含糊答应,张山人直送出来。李、许、云三位也是谆嘱晚间必来的话,宝珠带理不理的,点点头。看他上车,盘好腿,对人弯了弯腰,家人都上了马,风驰电闪的去了。
如今要说那刘三公子在家养伤,睡了半月,方能出来走动。到了今日,方知宝珠是赚他的,心里恨极,反爱为仇,常想报复,无如没个计较。同柏忠商量好几次,只得仍行前计。安排已定,就着人去请松大人,有要事面议。宝珠见刘府来请,是中堂的片子说请议事,酉刻候驾,宝珠虽然疑虑,既是中堂传请,没个不去的理,只得答应。
到了酉刻,将松勇唤到,吩咐几句,教他总不可远离,就上车到相府里来。门上传进去,说请,宝珠下车,随着传事的进去,到大厅后一座垂花门入内,就是花厅。才上台阶,刘相笑迷迷的接下来,宝珠抢步上前请安,刘相双手扶定,拉了手,请宝珠上坐。宝珠不肯,师生礼坐了。家人送茶,刘相殷殷懃勤,叙了一番寒温,谈了许多闲话。刘相道:「有件要事,欲与年兄细谈,请里面坐罢。」宝珠道:「已到了中堂,有言不妨明示。」刘相道:「内里清静些。」就站起身,让宝珠道:「老夫引道罢。」
宝珠无奈,只得随后进来。松勇也就跟定,曲曲弯弯,走了许多路,到了底处院落,洞房曲槛,好象内室的光景。左首隔着一间,门帛垂下,陈设颇为精雅,酒席业己摆齐,刘相就上席,宝珠推辞道:「小侄前来,原为中堂有事见教,万不敢叨扰盛筵。如有什么使令,请中堂明言,小侄还有点小事,不能久陪。」刘相道:「年兄说那里话?老夫同尊府几代世交,几个小菜,笑话死人了。况且今日还有件要事面议,正好借此细谈,就请坐罢。」
宝珠不便再辞,说道:「既蒙盛意,只得领情。」刘相大喜,推宝珠上坐。宝珠道:「小侄何敢僭越?中堂勿大谦。」刘相道:「年兄是客,老夫是主人,况且老夫舍下,不比朝堂叙爵,年兄但坐何妨?」就带推带拉,把宝珠捺在首席上,宝珠说声「有罪了」。刘相送过酒来,对面坐下,笑对宝珠道:「老夫同尊府几代通家,年兄刚才这个称呼,是以世俗之见待我了,要罚三杯才是。」说罢大笑,不住的恭维。
宝珠细看神情,总有些疑惑,也看不出破绽来,但是处处留心。吃了一巡酒,蓦见左首门帘一动,有个女子在门边张望,对他笑了一笑,使个眼色,一闪就进去了。宝珠看那女子,颇有几分姿色,虽未看真,眉心里这个红痣,甚为刷目。宝珠沉吟一会,心里彻底明白,暗笑道:「原来又使美人计来害我。刘家父子,真是个蠢才。我若怕他,也不叫个宝珠了!」
只听刘相对家人道:「请少爷出来。」家人答应去了。刘相瞥见松勇站立窗外,问家人道:「这是谁,放他在此?」宝珠起身道:「这是小价。中堂如有要言,不妨着他退去。」随即出来,在松勇耳畔说了几句,又吩咐道:「你听我咳嗽为号,你再下来﹔不然,总伏着,别动手。」松勇一一答应,出去行事。不知宝珠怎得脱身,且看下文。
第十七回     将计就计假作温存 昧心瞒己终当败露
话说松勇出相府,先到李、许两处,请墨卿、文卿将柏忠拿赴法司。李、许两人不知头绪,只得依他,差人前去锁拿。却好柏忠由相府来家,一个捉定,差人交签。二人心里颇放不下,就坐车到松府来问信,见宝珠在相府未回,知道又闹出乱子来了,只得坐候消息。
松勇回来,又将情节禀明大小姐,宝林大为诧异,着实不放心。知道夫人胆小,不敢告诉,同紫云商议了一会,着松勇多带几个家丁去,将金鱼胡衕英家老夫妻拿来,交与总管锁在闲房里,不必惊吓他。松勇领令前去,事毕之后,已有更鼓,就到相府围墙边,飞身上屋,过了几处,到后进对面屋上一望,见灯烛辉煌,觥筹交错,宝珠同刘相父子,正在劝酒,也就伏着不动。
且说刘相陪宝珠吃酒,想着些不要紧言语,同他支吾。宝珠故意告辞,刘相那里肯放?看看时刻,也有二更以后,刘相起身更衣。又饮几杯,刘三公子道:「不好,小弟肚腹疼痛,意欲告辞,进去解手,年兄宽坐,就来奉陪。」宝珠微笑道:「年兄只管请便。」
刘三公子也就起身。宝珠见人都走了,连家人都不见了一个,站起来,前后走了几步,望了一会,见门户都闭得铁桶一般,心里也有些惧怕﹔但是骑虎之势,只好由他。他进来坐下,吃了两袋水烟,见房里走出一个人来,婷娉袅袅,走路颇为风骚,望着宝珠含笑而立,细细的赏鉴一番,也是情不自禁,就在宝珠身边坐下了,格格的笑。宝珠心里明白,并不惊慌,将他一只纤手扯过来,笑道:「你是谁,来干什么的?」
那女子也不开口,只是笑个不住。宝珠就同他温存一番,那女子就拉宝珠进房。宝珠不拒,跟他进来,二人在炕沿上同坐。宝珠看房里,虽然富丽,觉得俗臭不堪,笑道:「你我今日有缘,也是三生定数,你不要嫌我粗鲁,你我早些睡罢。」那女子羞涩涩的,反低下头来。宝珠道:「也没有别人,害羞什么?我要吃茶呢。」
那女子就去泡杯茶来,递与宝珠,宝珠笑道:「你拿着我吃,我才吃呢。」那女子果然送到宝珠口边,笑道:「吃罢。」宝珠吃了两口,顺手将女子扯到怀里,脸上闻了一闻,做出多少肉麻样子来﹔又将他一只金莲,握在手里,倒有五六寸长,还装着高底,就捏了一把。那女子怕疼,赶忙一缩。宝珠笑道:「如今旗人也有许多裹脚的了。」那女子道:「我是到这里来才裹的。」
宝珠看他的脚虽长,倒是尖尖瘦瘦的,轻轻握住,婉惜道:「还没多时呢,倒亏你裹好了,你还想着你父母么?」那女子见宝珠百般俊俏,万种温柔,迷人的人倒被人迷住了。听他问话,随口就答出来道:「怎么不想?要得出去呢?」宝珠道:「你跟我出去罢,就见着你父母了。你进来的一段故事我也知道,我倒见你可怜。」
那女子叹了口气,宝珠也就叹道:「我不但怜你,而且爱你,我也没有娶少奶奶,房里又没有个得用人,要像你这种人有一个就好了,可惜我没有刘年兄的福气。」说着伸手在他袖子里摸了一会,那女子见他这副尊容,又听他这番说话,焉得不入其毅中?主意已定,反推开一句道:「只怕大人敌不过相府的势头。」宝珠道:「那倒不妨,他也是抢你进来的,这种暖昧事,他还怕我们官知道呢!怕你心上不愿意,那就不必谈了。总怪我缘浅福薄,这段好事,只好结在来生罢!」
说罢长叹一声,把眼睛看那女子,只见他颜色惨淡,沉吟一会,就跪下来,欲言又止。宝珠作惊慌,连忙扶起,搂到膝上坐下,陪笑道:「我是同你取笑话,不要作恼。」那女子感激到十二分,泪流满面,说道:「大人,我此刻竟是你家的人了。」宝珠道:「不要折坏我罢。」那女子道:「大人说那里话来?他家父子请你吃酒是好意吗?」宝珠笑道:「将酒劝人无恶意。」女子道:「无恶意呢,公子同你有仇,想要害你,教我引诱你进房,明天早上,就说你强奸他妹子,同你面圣。你说毒不毒?」
宝珠听他言语,一点不忙,笑道:「我与你得遂其愿,就教我死也是甘心!」那女子叹道:「你的心我知道了,但我怎么忍于累你?我放你出去,你再想法子来救我。」宝珠道:「那反不便,而且我也舍你不得。我出去,他就要难为你也,我心何安?倒有个两全的法子,你我总可无事,反能成全美事。」那女子道:「好极了。」宝珠道:「总要你依我。」那女子道:「我既是你的人,还有什么不依你的话呢?」宝珠道:「那就好了,明天早上,我也不同他辨白,只要你到三法司里,照直说出来,我包管你无事。」女子道:「那个不难。」宝珠又教了他几句活。
二人倒反欣然,又坐谈一刻,那女子忍不住求欢,宝珠又推辞起来,笑道:「不性急,我们日子正长呢!今天有利害在内,许多的不便,而且有了实事,那就不好说了。我先那么急呢,此时一想,万万使不得的。你的话不错,倒是我的人了。日后真正干,夜里的话,不可忘却了呢!」那女子也就不来缠扰。谈谈笑笑,天已大明,宝珠笑道:「快来了--」
话未说完,只听后门一响,刘三公子进来,见宝珠同那女子坐下在一处,装作大怒,骂道:「我好意请你吃酒,你闯到妹子房里来干什么!」宝珠对他笑一笑,也不言语。刘三公子急得暴跳,道:「还了得吗?着人快请老爷进来!」此刻,前门已开,有人答应去了。
刘三公子气得仰在椅上摇头,道:「反﹍﹍反﹍﹍反了,交接不得人了!」说着,用手在胸口捶了两下。虽然做作得象那木瓜脑袋吓人,鸡肋身材却不动。
少刻,刘相入来,喘嘘嘘的嚷道:「大胆的小东西!我这个寡女,在家贞节异常,你今日坏他的名节,我与你怎肯干休!同与你面圣去!」就要来扯,宝珠道:「中堂何须生气?真假到圣前自有辨白。」刘相道:「我知你圣眷隆重,老夫拚着这个宰相不要,总不肯折这口气!」宝珠喝道:「不必多言,同你就去!」遂起身前走,刘相随出来,外边轿马已备。松勇带了众跟班,也将车套来伺候。
二人进朝上殿,刘相哭奏一番,总说宝珠仗着圣眷隆重,只说乞见欺负他,好意请他吃酒,他趁醉闯进寡女房子强奸云云。及至皇上问到宝珠,宝珠又无别话,奏道:「此事发下法司,只问他寡女,自知虚实,如果是真,臣情甘认罪。」皇上细看刘相神情,倒象是真,宝珠理屈词穷,是个情虚的光景,倒代他耽惊。沉吟半晌,无可如何,就发下大埋寺推问回奏,二人各归府。
却再说宝林、紫云,见宝珠一夜不回,着实牵挂,也就不曾睡觉,今见宝珠道他告状,大理寺接到圣旨,大家赶忙来问,宝珠细说一遍,二人又惊又喜,专候大理寺的信息。又将英老夫妻叫出来,安慰一番。就着李、许二位,坐堂审问。
二人差人到相府请小姐,刘府只得将宝玉妆束起来,坐了车,奔大理寺衙门。宝玉就将真情供出,说怎么公子同松大人有仇,怎么使美人计,想法害他。又说:「我并不是他女儿,父母姓英,住在金鱼胡衕,是他抢回来的,总是柏忠的奸计。」一一说得分明,有人录了口供。许、李二人正要回奏,英老夫妻又告状,二人只得将状词夹在奏章内,呈上去了。
皇上大为震怒,传旨将刘浩先行下狱,女子着伊父母领回,柏忠严加拷问,毋得循情。大理寺奉旨,锁了刘三公子,下在狱中。晚间审了一堂,柏忠矫辩异常,不肯招认。也上了些刑具,仍然无供。李、许二位,只得退堂,明日再审。看看天色还早,文卿道:「我们也该瞧瞧秀卿去。」墨卿欣然上车。到松府来,门上不须通报,就引进花厅。
少刻,宝珠出来,二人道了喜,宝珠也向二人道谢。文卿就将口词以及回奏的底稿,递与宝珠看了一遍,宝珠起身道:「真费了心,凡事还要仰仗。」二位齐道:「什么话,我们至好,还作客套吗?」墨卿笑道:「我不解那个女子,怎么顺你的呢?」文卿笑道:「那沾的美貌的光了。」宝珠脸一红,微微而笑。墨卿道:「这件事坏也坏在美貌,好也好在美貌。」宝珠笑道:「我倒是沾的家兄的光。」
二人诧异,忙问道:「怎么说?」宝珠就将柏忠同依仁相好,依仁知道他用计抢亲,如何回来告诉我,说女子怎么甚美,眉心里有个红痣的话,从头细说一遍。又笑道:「昨日我才进去,见他在门帘里一望,我就彻底明白,所以晚间着松勇出来,将情节禀明家姊,就将英老儿夫妇接来家,安排已定,才敢在他家过夜的。」
二人啧啧叹服。墨卿笑道:「你记得魏忠贤赞王尚书的话?看你妩媚如闺人,竟有此种阴谋诡计!我今日听你的说话,竟是成竹在胸,并非行险侥幸。」文卿笑道:「你这一夜,乐够了?」宝珠如今回头一想,倒羞得桃花满面,回答不来。
二人鼓掌大笑道:「这叫做周郎妙计安天下,陪了夫人又折兵。」文卿道:「那女子也还可人,他又同你好,我当堂断与你罢。」墨卿道:「有个人不依。」宝珠瞅了一眼道:「什么话,顽笑得没趣了。」二人大笑不止。墨卿道:「别闹罢,讲正经话了。柏忠那个奴才不肯招供,如何定罪呢?」文卿道:「奴才这张狡口,我们竟辩他不过。」宝珠道:「连这奴才的供都问不出来,还做官呢!」文卿笑道:「承教了!但不能白白受你教训,有什么好主见,教教我们也好。」
宝珠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个主见,与两兄商议。」就在二人耳边说了几句,二人拍案叫绝。文卿道:「教训得不冤,你果然有才有貌。」宝珠道:「我好意教导你,又来说混话了。」墨卿进内去见姑母,夫人嘱托自不必说。出来又谈一会,天不早,一同辞去。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刘公子充发黑龙江 松小姐喜动红鸾宿
话说次日晚堂,提出柏忠,当堂跪下。才要审时,遥看见个家人上来,在文卿耳畔低低说了几句话,就在外说:「送机密信的要面见大人。」只见文卿道:「既有要紧,领他进来就是了。」家人出去,就带进一人来。柏忠在地下偷瞧,见他背着脸,看不见是个甚么人,远远的见他由旁边慢慢的转上去,向文卿请了安,说话也听不真。见他贴肉取出一封文书送上,文卿看过,递与墨卿。
只听家人说:「我们相府的人,还怕甚么?有谁来做对头!」又听墨卿道:「立毙死这囚徒就是了!」又见文卿道:「你回去,请中堂放心。」家人道:「我老爷改日定当面谢。」这几句说得略高些。只见那来的人,匆匆的出去了。
柏忠心里暗想,府里有人来说情了。听得上面问道:「柏忠,你招不招?」柏忠道:「小的实在不知,实情冤枉!小的同英家是街邻,也不能做这种没天理的事!或者家下有人,言语之间,得罪了他,他有意来害我,也未可知。就是敝上公子,从来并不做不法之事。求大人格外施恩,愿大人朱衣万代!」说罢,叩头不止。
墨卿喝道:「问他讲什么!」就飞下签来道:「作实重打,不必计数!」各役上来动手,柏忠叫道:「大人天恩!」文卿在上面说道:「柏忠你这奴才!你招了还可有命,如其不招,顷刻为杖下之鬼!看你枉自熬刑受苦,我倒怜你无辜,我教你死得心服就是了!」就把书信往下一掷,吩咐道:「等他看过,再为动刑。」
柏忠在地下,拾起书信一看,吓得面如土色。原来信上是请许、李二位,将柏忠处死灭口,相府做主,没得人要人的活。柏忠此时,冷汗淋身,暗想:「我为他受刑不招,他倒要害我性命!也怪不得我了。」主意已定,叫道:「二位大人在上,小人情愿直供!」墨卿怒道:「你休得多言!」文卿道:「你且说来。」柏忠就将前后事情,一长一短,直招出来,所有自己主谋,一概推在刘三公子身上。
文卿叫他画了供,道:「你既直招出来,我总开活了你。况你也不犯死罪,是你主人指使。」柏忠叩谢,跪在一旁。随即提出刘三公子,审问一番,把柏忠的口词与他看过,刘三公子也就没得说,只好从直招认,画了口供。许、李同回奏,旨意下来,大略说刘捷纵子为恶,擅抢良家女子,不法已极!又复冒认为女,设计陷害大臣为诡谲。柏忠助纣为虐,倚势横行,深堪痛恨!刘捷罚俸一年,降三级,仍留内阁办事。刘浩革去举人,发往黑龙江效力。柏忠重责枷号,期满递解回籍。
大理寺点了解差,押刘三公子上路。又将柏忠重打四十,头号一面大枷,许、李二位恭维,就将他发在松府头门外示众。刘府用了几两银子,让刘三公子回去一走,父母妻妾,哭得难解难分。奉旨钦犯,解差何敢久留?推他上路。刘相同松、李、许三家,更添仇恨,竟是不共戴天了!气到无可发泄之处,又着人在外放风说:「松御史委实是个女儿,在我家饮酒,饮醉了,被我们已经识破,我家公子才带进内室,还睡了一夜呢!他恼羞成怒,就同公子有仇!」又夸他的脚怎么好、瘦得可爱,你们不信,看他走路,还有些女相呢!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竟当做新闻谈起来,弄得人人疑惑,个个传扬。
宝珠心里也有许多的不安,朝臣之中,虽不敢戏侮,宝珠究竟有愧于心,倒不大同人来往。即如宝珠的至亲好友,许、李几家也曾听人传说,心里总不肯信。只说刘家同他有仇,见他年轻貌美,就生出些混话来糟踏他,倒反付之一笑。也有相信的,说定然是个女人,男人那有这种美丽?又有不相信的,说定然是个男人,女人那有这种作为?正是疑者半,信者亦半。
只有张山人知道宝珠是女子,听得物议难堪,倒替他捏一把汗,暗想:「如落在别人手里,反为不美,倒不如趁此成就他们的姻缘。」主意想定,就坐车到许府来。却好那一天许公在部,只有文卿在家,接进书房,谈了几句,张山人道:「老夫有件要事面商。」说着,目视左右,文卿会意,屏退家丁。
张山人起身一揖,道:「老夫今日特来讨杯喜酒吃吃,不知世兄尊意如何。」文卿道:「不知老先生说的那家?容晚禀明家君再议。」张山人道:「此事必须吾兄自为之。」文卿道:「请教究竟是谁家,述求明示。」张山人道:「就是松家小姐。」文卿道:「松家小姐许了李墨卿,没有小姐了。」张山人笑道:「亏你天天同人往来,也不知道人家是个小姐!」
文卿又惊又喜,站起身来,不由的笑道:「秀卿真是个女儿吗?那就好极了!只怕不确。」张山人道:「怎么不确?老夫生辰九十余年,眼睛错看过人的么?我初次见他,已经识透,但是不敢轻言。如今物议难堪,不能再隐,特来成全世兄。倘为他人识破,恐捷足者先得之矣!况我推你们八字,也是相对相当。世兄不可失此机会!」
文卿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欢笑,对张山人道:「我明日就请老先生为媒,去走一趟。如其得成,容晚当效犬马。」说罢,连连作揖。张山人道:「不是老夫推辞,就去说,他也不认,而且也不好出口。」文卿道:「怎么好呢?那就害死我了!」又抓耳搔腮的道:「有什么法想呢?有什么计较呢?」张山人道:「世兄不要性急,老夫倒有个章程。」就在文卿耳边,说了几句。文卿笑着,只是点头,又将茶几一拍道:「非此不可!」就对张山人作了两个揖。张山人笑道:「别要被懵住了,就是事成,也不可声张。」文卿连连答应。
张山人告辞而去,文卿坐在书房,想一回,笑一回,弄得象呆子一般。偏偏事有凑巧,门上来回:松大人到了。文卿这一喜,深似寒懦乍第,穷汉发财,从天上掉下一个宝贝来,赶忙叫请,自己就迎出来,接上花厅。文卿并不开言,忍不住对着宝珠只是傻笑。宝珠道:「我今天有甚可笑之处?你这般见哂!」文卿仍不回答,笑个不住,宝珠也就笑了。
文卿见他这一笑,眉舒杨柳,唇缩樱桃,果然倾国倾城,千娇百媚,身子都软瘫了!挣扎一会,起身道:「我想出一句要话来问你,里面坐罢。」宝珠心里算计一番,就随进来,到内书房坐下。文卿自己出去,把门锁了进来,又对他傻笑。宝珠颇为疑惑,问道:「你今天笑得有因。」文卿笑道:「我心里乐得受不得!」宝珠道:「你乐的什么事?」
文卿又不言语,只是发笑,宝珠道:「说半句留半句,最是闷人。」文卿道:「我说了,你要作恼呢。其实,你也该欢喜呢!」宝珠道:「什么鬼话?我不懂得!再不说,我就走了。」文卿道:「只怕你今日难走呢!我门都上了锁了。」宝珠知道话里有话,桃花脸上两朵红云,登时现出。
文卿忍不住,就在宝珠身边坐下来,笑道:「妹妹,我爱煞你了!」宝珠忙起身道:「你今酒吃醉了!」文卿道:「我酒倒没有醉,色倒迷住了。」宝珠已惊得无话可说,只得冷笑道:「常时混闹,也觉无趣。」文卿正色道:「谁同你再强口?我着人来验你,看你脸面何存!」
宝珠吓得半晌无言,低低的道:「你疯了!」文卿道:「你不必赖,你的隐事,我都知道,不如爽快认了,还于你有益多着呢!」宝珠道:「认什么?」文卿道:「你别胡涂,一定要我说明白吗?你放心,我都不替你传扬。」宝珠此刻也就低着头,不敢言语。文卿道:「怎么样?你认是不认?」问了几声,宝珠总不回言,泪珠满面。
文卿心里颇为不安,倒安慰道:「你别要伤心!你我是至交,我难为你吗?」说着,走到旁边坐下,替他拭泪。宝珠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文卿扯他坐在怀里,只敢用好言抚慰。忽见宝珠推开文卿,站起身来道:「我的行藏,被你识破,我也不敢强。但我也是不得已的苦衷,求你还要原谅我一点脸,就是你的交情。你今日一定要逼我,于你也无甚好处,何苦来呢!」说罢,又流下泪来。文卿道:「我并非逼你,不过是爱你!你如果依我,一点都不向人说,就连墨卿,我也不告诉。」宝珠道:「依什么?」文卿笑道:「你是聪明人,还不懂吗?」宝珠大怒道:「那个话头,可以砍头!你把这事,是断不行的!」
文卿那里肯听,笑嘻嘻的又挨过来,要想搂他。宝珠急道:「你把我当准!你见没人在此,就可以随心所欲吗?今天若有半点苟且,我这几年的清名,付之东洋大海了!」文卿还是歪缠,宝珠哭道:「罢了,今天是我死期了!」说着,将头望柱子上撞去,文卿吓慌,一把扯住,急声都叫出来,喊道:「我不敢!我不干!听你使,随你的意思!」宝珠坐下,还是哭个不休。
文卿也坐在椅上喘气,停了一会,叹道:「人非草木,不能无情。今日就是你身立其境,见这等绝世无双的人物,也不动心的吗?你这样贞烈性子,谅我也不敢强你。我颇不自量,意思要同你订下百年之好,还肯不肯呢?」问了几十遍,宝珠总不答应,文卿发急道:「肯也说一句,不肯也说一句,好教我放心。」宝珠无奈,只得回道:「我也做不得主,要问娘同姐姐呢。」文卿道:「你心里愿不愿?」
宝珠粉颈频低,秋波慵盼,一言不发,双颊飞红,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令人可怜可爱。文卿道:「说是必定不肯,你就点下头也可以。」宝珠挨了一挨,微微点头。文卿大喜,又笑起来,酣酣的道:「我件件都如意,只有一件不放心,你脚是裹过的么?」宝珠又点了点头,文卿就挨过来道:「我瞧瞧,好不好?」伸手来拉他靴子,宝珠红泛桃腮,用手微拦,文卿道:「你别强。」
将靴子里带子替他解下,慢慢脱下来,露出一对尖尖瘦瘦、追魂夺命小金莲,绣鞋翘然,纤不盈指,握在手中,玉软香温,把顽一番,竟不忍释手,心里又大动起来。无如见他性子太烈,不敢惹他,又把靴子替他穿好。宝珠道:「你可放我回去了。」文卿道:「那不能,话还没有讲定呢!你先请到我家母房里坐坐,包你没有外人,我还有要言同你相商。」宝珠无法,只好依他,随了进去。不知进去有何说,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     关门赎当快订良姻 所欲随心已偿私愿
话说文卿将宝珠领进内室,许夫人一见,大为诧异,意欲回避,文卿扯住道:「不必不必!」就邀进房,直到套间坐下。夫人不解其故,也随进来。宝珠倒也官样,起身一揖,叫道:「伯母,常礼了。」夫人还礼道:「这是松少爷,就请他坐了。」夫人也不好多问,看看二人神情,见儿子一团和气,满面春风,只是要笑,松少爷是俊眼含颦,长眉蹙黛,还微微带点泪痕。心里格外疑惑,忍不住问道:「你请松少爷进来干什么?」文卿笑道:「娘不必问,请你看样东西。」就走来脱宝珠的靴子。
宝珠此时竟呆了,转侧由人,被他将靴子拉掉,一对窄窄金莲,露在外面,宝珠赶忙盘起腿来。夫人笑倒,吃一惊,只管对着宝珠细看,怜爱之心,不由的随感而发。文卿道:「娘看见没有?」夫人笑道:「看见了。外人的话,竟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松少爷又怎么肯告诉你的?」文卿道:「他肯告诉我呢,费了许多的事,才被我识破,好容易问出口供来的。」夫人道:「你说给我听。」文卿细说一遍,说他如何贞烈,我不过讲了一句顽话,他就寻死觅活,几乎吓煞我!又说我必定娶他,除他之外,天仙都不要。
夫人听得喜笑颜开,赞不绝口道:「也要人家愿意呢!」文卿道:「他是愿意,不敢作主,要问他令堂令姊。我想:放他回去,就有推托,不如留他在家,着人去请他令堂令姊过来,当面求亲,方可定准。」夫人笑道:「痴儿,你倒硬来了。」文卿笑道:「只好如此。」就出来吩咐家人几句话,着他同松府跟来的人,一同回去请夫人、小姐。
自己忙走进来,在宝珠身旁坐下,细细赏鉴。见他如海棠带雨,娇柔欲堕,心里暗喜。这种美人,莫说同他做夫妻,同床共枕,就是同他坐一坐,在他面前站一站,也有许多香福,只怕几生还修不到呢!越想越喜,就是前日中状元,也没有这种乐法!
宝珠心里,却另有一段心意,思想从前的光景,如同做梦一般,总怪父亲死得太早,将我娇柔造作起来,弄得欲罢不能,今日被人识破,出乖露丑,女儿家面目何存?恨不得有个地洞钻将进去。低着头,流泪不止。文卿倒不住的问长问短,不是饿了吃些点心,就是凉了说加件衣裳。宝珠那里睬他?由他捏手捏脚的啰唣。
且说许府家人,出来对宝珠的跟班道:「你们大人在内书房里,谈得好好的,平空嚷心痛,就坐不住了,连我们太太都出来看过,把你大人扶在炕上躺下,此刻竟人事不知。我们太太担不起,吩咐我请你们前去,请你家太太、小姐。」跟班吓慌,也不再问情由,跨上马,随他就走到家,一直进去,找着仆妇说明,禀夫人、小姐。
夫人一听,心里一阵抖,倒说不出来。宝林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夫人噎了一口气,呆呆的流下泪来。宝林道:「娘不必忙,在我看,另有情节。妹子好好出去的,断不至于如此!横竖是要去的,娘去看看,就知道了。」夫人道:「要你同去,我才好呢!」宝林道:「自然。」忙吩咐打轿套车,就着紫云、彩云跟去。紫云、彩云也慌忙出来,扶夫人上轿,宝林上车。紫云、彩云领着一群丫环仆妇都坐车,随后派了一名老年管家,骑顶马,还有许多跟班,一齐上马到许府来。
母女两个到穿堂下车,许夫人早接上来,拉手问好,宝林也来相见。松夫人不暇寒温,就问道:「小儿在何处呢?」许夫人道:「就在后面,待妹子领路。」松夫人同宝林就跟进来,只带了紫云、彩云两个。一直引进套房,夫人心里疑惑,及至到里边一望,见宝珠盘腿坐着,粉颊惨淡,珠泪纵横,蹙蹙春山,尚压盈盈秋水也。
夫人大为诧异,正要问时,文卿上来作揖,夫人还礼。文卿又与宝林见了,宝林此刻也难回避,只得回礼,心里已彻底明白。紫云、彩云叩见许夫人。松夫人走到宝珠面前道:「你好了?心里还不怎样么?」宝珠不答,泪流满面。夫人还问个不住。许夫人看说母女,见夫人是个慈善模样,宝林也是个国色,却与他妹子不同,娇羞体态,浅淡梳妆,正是明月梨花,一身缟素,看他艳如桃李,却凛若冰霜,一种英明爽辣的光景,令人可爱可畏。就是这两个侍儿,也是千中挑一的,竟爱得目本转睛的赏鉴。文卿是不必说,更上了山阴道了。
许夫人见宝珠总不开口,就笑道:「太太同大小姐请坐,待妹子细细奉申。」大家入坐,许夫人就委委婉婉将情节说了一遍。夫人惊得面如土色,不觉两泪交流。许夫人道:「太太不必惊疑,我们一团美意,断然不敢传扬。不过,因二小姐人也大了,将来总有个叶落归根。小儿也没有订亲,他们同年,平时最好。所以不揣冒昧,想要高攀,只得扯了谎,请太太、小姐到舍下面订下来,做个亲戚来往,求太太、小姐赏个脸面。」说罢,福了两福。
松夫人竟口答不来,宝林沉吟一会,只得说道:「伯母倒肯赏脸,我们没有个不识抬举的。但先君去世得早,两个舍弟年纪太轻,不得已将我这个妹妹妆出来支持家务。如今既被尊府识破,实在惭愧的了不得。但既然在尊府手里,不允亲?料想出不去。然而有句话要先讲明了,总得多告几年假,要早娶,是万万不能的!」
许夫人听他这几句爽快锋利的话,又惊又爱,大笑道:「小姐的话,教我们如何当得起?既然这么说,我们无不遵命,就一言为定的了!」宝林道:「那有什么反悔呢?只求伯母多宽些限,凡事谨慎些。」松夫人道:「我这孩子,今年才十六岁,再迟了三、五年,也不要紧。」许夫人道:「是了,就等两位少爷得了官,再娶罢!」宝林道:「伯母作主,不问年伯了?」许夫人道:「可以不消。这种好孩子,谁还不满意吗?就求一件物为信。」
宝林冷笑道:「伯母不放心么?那不难!」走过来,将宝珠手上一只金钏除下来,望许夫人手里一递。许夫人大喜,也将金镯子送与宝林,各人收好。许夫人对他母女拜了几拜,又着文卿过来,叩见岳母。话已说定,许夫人就留他母女三人宽坐便饭。松夫人不好推却,宝珠立意要走,许夫人苦留不住。宝林道:「我这妹子有些孩子气,从来逆不得的。伯母倒不必勉强他。」
许夫人一笑,放他走了,文卿直送出来,宝珠头也不回,匆匆上车而去。夫人不放心,吩咐紫云赶了回去,换金子来伺候。许夫人请他母女坐下,吩咐喜红换了一道茶,摆了十六盘精致细点,许夫人陪着。坐了一会,松夫人道:「家门不幸,太太不要笑话!」许夫人道:「如今是一家人了,还说套话吗?这种出色的小姐,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只怕除黄崇嘏就要算他。我还怕黄崇嘏没有他这样模样儿呢!连我们面上也有光辉。妹子有三个小女,第二个是叫银屏,是妹子生物,我们钟爱的了不得,就以为好了,比起两位令爱来,真赶不上脚跟上泥呢!」
松夫人道:「太太过谦了!」许夫人道:「有句话要同太太商量定了,我们就外边坐罢。」松夫人道:「请教。」许夫人喜孜孜道:「这位二小姐,我心爱得什么似的,要他常到我面前来走走,就先做我个干儿、我家银屏就把太太做干女儿,彼此做个干亲,先热闹起来不好吗?太太以为如何?」松夫人道:「太太的意思好极了!就这么说。」许夫人让他母女们出来,笑道:「这事不必提起了。」
大家到堂前让坐,又请出三位小姐来见礼。许夫人指道:「这个大小女,叫做金铃,就是太太的内侄媳妇了。」松夫人道:「好几位小姐!」许夫人又教银屏拜了干娘。松宝林早吩咐家人飞马回去,取了八色厚礼来,都是珠宝绸缎。松夫人道:「些须微物,小姐留着赏人罢!」许夫人、银屏起身来道谢,少刻摆酒,众人入席,谈谈说说,到晚才散。
许夫人送过客,同儿子整整议论几个时辰,说宝珠怎样好,他姐姐怎样标致。夫人笑道:「那个大姑娘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利,我竟有些怕他。」文卿道:「可不是!就是貌也是娥嵋中带些威光杀气,令人可畏可爱,明日李墨卿罪受不了的呢!」夫人笑道:「就是这位二姑娘,我见他不好说话,刘家就算是模样,你也留点子神。」文卿道:「我从此振作些就是了。」夫人道:「现在已爱得什么似的,难道还舍得难为他吗?」文卿道:「赏是赏,罚是罚,虽然爱他,总不能由他性子胡闹!」夫人笑道:「就怕到那时不中用。」文卿笑道:「看罢了。」母子相对大笑。
适许公已走进房,坐下来道:「有何事可笑?」夫人就将日间之事,以及订亲的话,告诉一遍。许公吓得站起身道:「奇哉,奇哉!女子如此,男人不足道矣!」不住的击节赞叹,蓦然拍案道:「订亲之话,可以免言。此人文章经济,比我还高。而且品格清奇,姿容秀媚,作有仙骨,不能如斯。儿子有何德何能,可以相配?」夫人道:「我看你越过越呆了,这种好孩子,那里去选?况是送上门来的交易,何能当面错过?你的意思,到三家寻个黄毛丫头配儿子,你才欢喜呢!这件事,我做主的了,也不怕你不依!」许公道:「娇揉造作,真令寒鸦配鸾凤矣!」
夫人发急道:「文绉绉的,讨人嫌死了!我还没有闲工夫同你咬文嚼字呢。桂儿,睡觉去罢。」文卿回房,欢喜一夜,也没合眼,细想宝珠模样,由头至足,想到了竟是个全壁,无一处不好。还有个紫云,也是美人,总是我修来的艳福。从前在他家看见紫云、绿云,那样羡慕,谁知竟总是我口中之食,岂不令人乐煞!
不说这边快乐,再说那边愁烦。夫人、宝林回府,见宝珠卧在床上,哭得如醉如痴。紫云说他回来就哭到此刻,一点子饮食都不进。夫人惋惜一番,劝解几句,不由的也觉伤心。宝林道:「哭什么呢!事已如此,也只好付之无可无何了。幸喜还是他家,要落在外人手里,格外的难为情了。我瞧这位许少爷,人物很好,我知道你们最合得来的,就是他家太太也慈善。至于门第,亦复相当,今日这一来也罢了,倒成就了百年大事。好在他家也不传扬,你还做你的官,等两年兄弟大了,你也没个不嫁的理。」宝林整整的劝了半日,才劝住了。
宝珠在家,病了十多天,方出门走动。一日,门上进来回话说:「英老儿来过五六次,我们知道少爷给假不见人,回他去了,今日又来求见。」宝珠沉吟道:「着他进来。」门上忙去领了进来,跪在地下叩头。宝珠就命他起身,老儿谢了一声,站立一旁。
宝珠道:「你来见我,有甚话讲?」老儿道:「大人明见,奴才因同刘府做了对头,城里不能存身,想到保定投个亲戚,不意我女儿立定主意,不肯出京,总要进来服侍大人,总是大人允定他的,寻死觅活,闹得奴才无法可施,特来求大人做主。」宝珠道:「当日同你女儿原有这句话,但是耳目要紧,有许多的不便。你回去,还是劝劝你女儿,不可执意。」
老儿双眼流泪,又跪下求道:「大人恩典,奴才只有这个女儿。大人如其不允,一定就是个死!奴才老夫妻没有倚靠,也是没有性命。大人只当积点阴功,收留下来为奴为婢,就成全奴才一家性命了。」说罢,叩头不止。
宝珠想了一会,道:「你先回去,明天来候信就是了。」老儿又求了多少话,才走出去。不知宝珠可肯要他女儿,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回     未过门刑于施雅化 作主试巾帼掌文衡
话说宝珠回后,踱进夫人房中,恰好宝林也在房内,宝珠道:「有件奇事,英老头儿今日来说他女儿,一定要进来伺候,在家寻死觅活的。老儿无法,求求我,岂不是件笑话?」夫人道:「那个英老头?」宝珠道:「就是刘三家抢亲的那个人,用美人计害我的。」宝林道:「他是爱你标致了,你当日赚他,一定允过他的。」
宝珠脸一红,道:「那个何能作准呢?」宝林道:「他就当真了。你如何处置呢?」宝珠道:「我何必教他进来误他一世?」宝林道:「那也不然。但此刻寻了死,你也对不住他。他在大理寺里,很替你出过力,而且是你亲口许他的,也不可失信。教他进来,我自有处置,日后总有个受主罢了。」宝珠低头不语。夫人道:「姐姐的话,一点不差。」
次日,英老儿来候信,宝珠同他说定,今晚悄悄来接,不可声张,老头叩谢而去。到晚,宝珠吩咐总管,派人套车去接了回来,他母亲要送,由后门入内,叩见夫人、小姐,母女们哭了一场,别去自往保定不题。
紫云、绿云领了宝玉进房,教了他许多的规矩。少刻宝珠回房,到镜台改换女妆,把个宝玉都吓呆了。宝珠笑道:「你还爱我不爱?枉辜负你的心了!不然,还送你回去。」宝玉道:「大人说什么话?奴才受大人厚恩,提出火炕,粉身难报!今日既进来,没个再出去的理,就请随着紫姐姐服恃大人。」宝珠道:「你既愿意,就住下罢了。但你的名字,同我们倒象姊妹,恐怕姐姐讲话,我替你改做红玉罢。」紫云教他道谢。从此红玉在府里,各事倒也体心。
此刻正当夏令,天气甚暖,宝珠起身也早,家人报李公到来,宝珠忙到夫人房中,见了舅舅,谈了几句。宝林也进来相见。李公道:「我们几家孩子,都要下场,日期也近了,但试差没有定准的,我们如点了主考,就误了孩子功名。我昨日同许月庵商议,想着孩子回去。下场已定了日期,坐轮船动身,又稳又快。筠儿、蕃儿,不如也同去罢。」宝林道:「舅舅说话不错,我也这么想。」宝珠道:「二哥那天去?知会一声儿就是了。」夫人道:「两个小孩子,太远的何能去呢?」宝林道:「不妨,着松勇的父亲跟去就放心了。」李公又坐了好一会才去。
连日格外天热,宝珠因衣衫单薄,甚不便当,而且他身上淌汗,扑鼻芬芳,怕人有疑惑要取笑他,非公事从不出门,就在家料理两个小公子起身乡试。有多少亲友送行预贺,一同就请宝珠,也有领情的,也有辞谢的。
那天李府请酒,万不能回,席上会见许文卿,宝珠羞惭满面,口都不敢多开,就如见了上司一般,不知不觉的心里怕他。文卿待他亦甚倨傲,有些装模做样。墨卿颇为疑心,也不好多问。也有些同年,如桂、潘等人,是同宝珠取笑惯的,文卿神色之间,甚是不乐,有时还教训宝珠几句。宝珠总是低着头,脸红红的,不敢回话。
次日就是潘、桂诸同年公请,宝珠意欲不去,又却不过人家的情面,只好赴约。就在姑苏会馆,宝珠领着两个兄弟,到午刻才来。客已到齐,叫了许多相公,唱一出独占鳌头,放过了赏,大家入席,就有相公来陪酒。桂荣将一个顶红的小旦叫翠宝,是春台班的,推在宝珠怀里,笑道:「你们正好配个对儿。」
宝珠一手推住,回头把文卿一望,见他满面秋霜,一团杀气,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心里有些怕,脸上就羞红了,赶忙把翠宝推开。当不起桂荣一定不依,翠宝又撒娇撒痴的倚在怀里,不肯起身。宝珠无奈,只好由他,常抬起头来看看文卿气色。无如翠宝不识时务,缠个不清,文卿气得什么似的,推腹痛起身出席,到后边一间玻璃房内,躺下就烧烟。着人来请宝珠说话,请过两次。宝珠怕他,不敢去,文卿亲自来唤,宝珠何敢有违?只得随他入内。
文卿怒不可遏,坐下来道:「好好替我跪下!」宝珠那里睬他,一手扶着椅子,站立不动。文卿道:「你忘了本来面目了?你把个男人搂在怀里,太不顾体面!依我的性儿,就要打你几下,才出气呢!我是留你面子的,你不开口就算了吗?我着人请你两次,还不肯来,你太象意了!」
骂得宝珠粉面通红,不敢回答。文卿道:「什么不言语,还候打呢!」宝珠羞涩涩的道:「桂兄他们推把我的,教我也无法。」文卿大怒,站起身指定宝珠:「放屁!你可认得自己了,我明日去告诉你母亲、姐姐,看你可过得去?」宝珠吓得倒退两步,又羞又怕,不免流下泪来。文卿道:「哭就怕你吗?你到底怎样说!」宝珠仍是低头不语。文卿将桌案一拍,道:「你说不说?」
宝珠吓了一跳,道:「我的祖太爷!你教我说什么?人家听见,成何体统?你也给我留点脸。」文卿道:「不怕人听见,不是这样儿待你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你同人相好!」宝珠低低道:「什么话!我就回去,好不好?」文卿道:「使得,替我就走」。宝珠拭泪转身,文卿道:「慢着。你不走,那可别怪我!」宝珠只得点点头,出来上席,又在家人耳边吩咐几句。那个翠宝又来伺候,可怜宝珠那里还敢理他!
少刻,家人来回:「衙门里请少爷有事。」众人还不肯放,宝珠立意要走,众人出来送上车去。宝珠进房,就把此事说与紫云知道,紫云笑道:「好醋劲儿!也怪不得他,他还没有受用,倒被人占去头水,自然作忙。」宝珠啐了一口。到日就是两个小公子动身日期,夫人、小姐再三叮嘱,宝珠骑马直送出城。过了一日,浙江正主考官却好放了桂伯华,宝珠心里欢喜。连日李公有些小恙,宝珠常去请安。
那天正回来,在门口下车,见多少人拥在门首,正要问时,有几个人上来叩头,道:「恭喜大人,钦点顺天大主考!」宝珠教人赏了报子,进来先替母亲、姐姐贺喜。夫人大喜:「到底你舅舅有见识,不然,又要遵什么例回避了。」宝珠收拾进贡院,全副执事,迎将进去,好不威风!转眼三场完毕,中了多少英才,发榜复命。回府有些举人来见座师,宝珠也自欢喜,暗想:我一个女孩儿家,竟得了多少门墙桃李,岂不好笑!此时浙江榜也放了,有人送报到来,四人俱皆中式:
松筠却好撞见宝林当日窗课,竟中了第一名解元,李、许二位是经魁,松蕃中在二十名之外。各家热闹,如花似锦。惟有宝珠更乐,比自己中举快活百倍。夫人、宝林,也是喜气洋洋,贺客盈门,忙个不了。门上报许府二小姐来了,宝珠害羞,躲了进去。宝林接进堂内,银屏见夫人道喜请安,又同宝林平拜了。夫人问了他母亲好,银屏道:「家母本要自己过来,替干娘请安,因连日有些不自在,天气又热,恐妨起居。如今气候稍凉,先着女儿来替干娘、姐姐道喜。」
夫人道:「好说。我也常想你太太,同你谈谈,久已要请过来聚一两天。几个小儿,动身的动身,放差的放差,闹得我不得了。今日小姐来正好,就在这里多住几天,可别嫌简慢否。」银屏笑道:「承干娘美意,女儿在家也曾同母亲说过,意思要同干娘多顽几天,还要领领大姐姐的教呢!」宝林在旁边,细细看他,果然言词轻俏,容貌娇羞,潇洒风流,有大家气度,听他说到领教的话,忙答道:「不嫌轻读,妹子陪姐姐作个平原十日之欢。」银屏笑道:「干娘,听姐姐这个称呼,可是外我了。我比他小得三岁,怎么叫我姐姐呢!」宝林道:「我也不能坐家欺人。」银屏道:「名分不可紊乱。」
夫人听他丫头颇俐,笑道:「你们都不必过谦,两个正是个对儿!」少刻,排上点心,宝林陪他坐下。这位小姐大方已极,毫不拘束,就同在家一样进房来替夫人烧烟,干娘长、干娘短,谈个不住,有说有笑,洒脱异常。饭后,就将随来的侍女、老婆子都教回去,恐他们在此不便,所以不留一个。又到宝林房里坐了一坐,低低问道:「我家二姐姐呢?」
宝林笑道:「他知道你来,躲着去了。」银屏道:「怕我干什么?家里姊妹,难道不见面的了?大姐姐,我同你去见见他,躲在那里呢?」宝林笑道:「我不知道。」银屏道:「好姐姐,告诉我罢!」宝林道:「在娘套房里。」银屏扯住宝林,要他同去,宝林道:「我去不便,他要怪我呢。不如你自去见他,我随后再来。」银屏笑着,来到夫人房里,推开小格子要进去,夫人道:「他害臊呢,你别进去罢!」银屏笑道:「家里姊妹,怕什么?」就走里边。过了屏风,走天井绕栏杆,一路赏签,轻移莲步,踱进雕窗,见琴书排列精雅非常,暗暗称赞,果然是个雅人。
望了半天,寻不出门户来,好容易摸到书架暗门,过去,迎面一架镜屏掩着,推了几下,巧巧推着关棙,自然闪开。银屏一看,三个女郎,金妆玉裹,一色的打扮,围着掷升官图。三人见他进内,忙站起身。银屏看那三个,个个美貌,不知那个是的。原来宝珠虽去过许府套房,因许夫人作事慎密,不容别人偷瞧,所以银屏并未见过宝珠,还不认识。紫云又是同宝珠一齐走的。也是不曾见过,只得问道:「谁是二姐姐?」紫云笑道:「我们小姐在房里呢!小姐里边坐罢。」
绿云就打起大红绉门帘,银屏入内,见锦天绣地,翠羽珠帘,金碧交辉,说不尽十分华丽。宝珠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闲书消遣,见进来一个女郎,知道就是银屏,把书放下,徐徐起身,粉颈发赧,垂头而立。银屏一看,心里赞好,果然与众不同,竟是无双绝世!笑迷迷的走到面前道:「我的嫂子,你躲我什么?也被我寻着了!」
宝珠羞得回答不来。紫云进来送茶,笑道:「小姐请坐,我们小姐面嫩得很呢。」银屏道:「那我不管,谁教他躲我呢?我哥哥特地教我来瞧瞧的。」说着,大笑不止。紫云请他坐下,宝珠只好也坐下来,还是低头不语。倒是紫云陪他谈谈,银屏夹七夹八的,说笑不住。宝林进来,请他出去坐罢。不知银屏走是不走,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小拍清歌花能解语 灯红酒绿玉自生香
话说宝林来请银屏出房去坐,他那里肯走?倒把宝林扯了坐下来闲谈。蓦见桌上有一副玉棋子,就硬拉宝珠同他下棋,宝珠不肯,他就再三央告道:「好嫂子,你虽是我家人,但我到你家是个客,你不要嫌我才好,不然,你也要看我哥哥的面子。」哈哈的又笑起来。
宝珠此刻才觉熟识些,正要起身,听他这一番话,脸一红,又坐下来。宝林笑道:「你尽管同他闹笑话,他怎么好意思呢?你倒真是个趣人。」银屏道:「再敢戏耶?好嫂子,来罢!」就将宝珠扯过来,坐下道:「我今天替哥哥代印,来点你这只眼!」紫云等止不住个个大笑,宝林笑道:「我不怕唐突你,他也没有改妆,你同个男人拉拉扯扯的,不成模样。我妹子口嫩,他要拿你开句心,你就下不去了。」银屏道:「吾有什么下不去?这种有名无实的男人,怕他干什么!」宝林笑道:「原来妹妹总讲究得实的。」紫云等又大笑起来。
银屏自知失言,脸就红了,道:「到底是个姐姐好。我也是你妹子,帮帮我,也佩服你。」宝林笑道:「我是济弱锄强,你还要人帮吗!」宝珠同银屏下了两盘棋,互相胜负。天已晚了,房中上灯,但见银缸斐几,灿烂生辉,灵盖朱缨,灯彩无数。外边金子进来说:「太太备了几样小菜,请小姐坐坐。」银屏道:「嫂子也出去陪我。」宝林道:「他同你一桌吃酒,你虽然不得实济,外观就不雅了。」银屏道:「很好,你只管拿我取笑,我会同嫂子算账。何不将酒席取进来吃,大家有些兴?」宝珠道:「我这房里,不容外人进来。」银屏道:「就摆在前边不好吗?」
宝林只得吩咐在前边摆席,着宝珠的乳母在屏后接酒递茶。席已摆齐,三人入席,说说谈谈,颇为高兴,宝珠已不是从前羞涩涩。吃了几巡酒,猜了一回拳,银屏道:「我们行个令罢。」宝林道,「悉听尊意。」银屏道:「我见《红楼梦》上宝玉行的那个《女儿悲》的令,倒还有趣,我们何不照样也说几个顽顽?」宝林道:「很好。」银屏道:「他是悲愁喜乐四字,我想仄声念在口里不好,不如将喜乐换做娇痴,再添上女儿颦、女儿羞,都是平韵,念起来铿铿锵锵,才入调呢!姐姐以为如何?」宝林道:「妹妹见解不差,请先说罢!」银屏道:「是要序齿的。」
宝林道:「妹妹是客,我们何敢有僭?」银屏道:「家里姊妹,什么谁宾谁主?」就将门杯送到宝林口边,宝林只得一饮而尽,笑道:「一定先要我献丑,你们可别笑话!」银屏道:「姐姐爽快些,别谦虚罢!」宝林笑了笑,说道:
女儿悲,良辰美景奈何天!
女儿愁,抱得轻衾上玉搂。
银屏道:「好极了!传神之笔。」宝林道:
女儿娇,残妆和泪湿红绡。
女儿痴,才子佳人信有之。
女儿颦,从此萧郎是路人!
宝珠对他微微而笑,银屏转身,冒冒失失问宝珠道:「你知道李墨卿悔亲了吗?」宝珠嘻嘻一笑。宝林故作不听见,又说道:
女儿羞,烟花三月下扬州。
银屏道:「那急得还了得!真正使不得的。」宝林道:「你是没有好话讲的,留点神了,这是有报复的!」银屏道:「还要一句,席上生风,再唱一个小曲,就完令了。」宝林道:「那来这些累赘东西?」银屏道:「你不信?翻出《红楼梦》来瞧瞧。」说看起身,向书架上乱翻,见有一支笛子在上,随手取下来,笑道:「原来你们还有这种好长技,今天一定请教。大姐姐快说句诗,好唱曲子。」宝林道:「诗还可以,曲子不会。」
银屏那里肯依,闹得什么似的。宝林被他缠得没法,道:「姑太太,你请坐下罢,我就唱是了。」随手夹了一箸燕窝道:「海燕双栖玳瑁梁。」对宝珠道:「你弹套琵琶,我唱个小曲罢。」银屏道:「不行!大姐姐唱大曲,嫂子唱小曲。」宝林被逼不过,只得教宝珠吹起笛来,唱了一支《楼会》上的《楚江情》,银屏赞不绝口。
宝林道:「别挖苦人,你也要照样的。」银屏道:「那自然。嫂子先来,我是附骥。」宝林道:「你这称呼,真不妥当,可以请你更改更改。」银屏道:「名分所关。」宝林笑道:「你不改口,他是不说。」银屏只得叫声二姐姐,宝珠道:「我不得僭你。」宝林道:「你别引他多讲罢!」宝珠道:
女儿悲,玉堂春在洞房先。
宝林瞅了他一眼。银屏道:「切贴不移,现身说法,换不到第二个女儿身上去。」宝珠道:
女儿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女儿娇,辜负香衾是早朝。
宝林、银屏同声赞好道:「只有你合用这句子,别人也不配!」宝珠道:
女儿痴,半夜无人私语时。
银屏微笑,咳了一声。宝珠想到女儿颦,思索一会,也是情不自禁,说道:
女儿颦,圣主朝朝暮暮情!
宝林冷笑道:「你没有说了!」宝珠脸一红,不言不语。银屏那里还放得过?笑道:「原来你的官这么做的,我今天才知道。怪不得我哥哥常说你圣眷好呢,谁知有个隐情在内!你虽不愿意,有些颦蹙不安,无如回不过去的事,只好委屈些儿。」宝林笑道:「你只顾说得爽快,也替你令兄留点地步。」宝珠红泛桃腮,手拈衣角。宝林说:「索性说完它了事!」宝珠随口道:
女儿羞,蜻蜒飞上玉搔头。
宝林道:「快吃酒,说一句诗罢。」宝珠将门杯饮干,拿了一颗莲子道:「露冷莲房坠粉红。」银屏一笑,才要开口,宝林赶忙道:「我来弹琵琶,将你自己做的那个《红楼梦》的《满江红》唱来。」宝珠不敢违他,唱道:
可叹奴,生辰不偶,家运多难。到如今,寄人篱下,更觉凄凉。潇湘馆鸟啼花落春无恙,绿阴低罩茜纱窗。金玉良缘知早定,木石前盟未必真。详菱花镜,可怜辜负在妆台上,斜抱罗衾,闷对着银缸憔悴。玉容娇不起,鹦鹉无言,暗泣斜阳。最怜那,残红满地谁人葬?春光容易玉生香。曾记得春困把那幽情发,绿竹生凉离恨天。折尽风流账,空教我金钗十二,撩落人间!海棠菊花标诗句,半窗风雨助秋光。相思病三更梦红红绡帐,旅梦儿绕家乡。焚诗槁,空留一片痴情况。宝玉呀,才知你是铁石心肠!
真个唱得响遏行云,风回气转。这面琵琶,就如风吟檐马,沙击晨钟,叮当嘹亮。和叫起来,一回儿象尽是唱,一会儿象尽是琵琶,把个银屏爱得笑不拢口,赞不绝声。宝林道:「我们要请教令官了。」银屏笑道:「饶了我罢,我是不会的!」宝林道:「没有这种便宜事儿,快些罢!难道还要抱上轿吗?」银屏道:「不过笑话罢了,我就放个屁儿你们听听。」念道:
女儿悲,楼上花枝笑独眠。
宝珠笑道:「这是姻伯母的不是,耽误你青春了。」银屏道:「好么,你取笑我,那可怪不得我了!」又道:
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宝林道:「贾宝玉就是用的这句,不与同的!」银屏笑道:「就是『嫁得萧郎爱远游』。」众人大笑。银屏怕人取笑,他忙道:
女儿娇,芙蓉帐暖度春宵。
宝珠道:「这句好,香艳已极!」宝林对宝珠一笑,不做声。银屏道:
女儿痴,劝君惜取少年时。
女儿颦,楚腰一捻掌中轻。
女儿羞,细草春香小洞幽。
宝珠低着头,只是笑,紫云等一个个含笑而立。宝林道:「我这个妹子,真个颠狂欲死,教我们倒不好取笑你了。请唱罢!」银屏饮过门杯,说道:「明月小桥人钓鱼。唱是不能的,没有学过。」宝林道:「不唱,罚十大杯!」银屏道:「那不要醉死了!」宝林道:「我们姐妹两个,灌也灌你下去!」银屏道:「如此说,我落在你们手里了,还要把我缠死了呢!」宝林道:「不消开心,不唱是过不去的!」银屏道:「既要小生唱曲,请二位美人代板。」宝林道:「别要理他,不怕他不唱!」
宝珠、紫云两个吹起笛来,银屏唱了一支《小宴》,也是香温玉软,婉转可听。众人赞了几句,又吃了几样菜。银屏道:「我们刚才都是用的陈句,何不大家自出心裁,将这六个当做诗题,做几首诗,却好每人分两个。」宝林道:「你怎么这样高兴?你倒不怕费神么?」银屏道:「横竖闲着,再不借此消消遣,吃下饮食也不消化。」宝珠道:「依我还是集他几句。」银屏道:「也好,自己做两首七绝,大家也见见心思。」宝珠道:「明天交卷罢。我一时可想不出来,而且也不耐烦。」银屏道:「我们今日先分定了题目,不好吗?」
随唤紫云将六个题目写起来,圆成纸团儿,三个各拈两个。宝珠道:「此刻且不必看,做出诗来,再看未迟。」三人各看一看,就在灯上烧了。宝林道:「依我的愚见,不如将女儿两个字改作美人,有生发些。」银屏道:「你不过想个男人,要他在里边,你说得快活些。就任凭你扯两个男人来说说,也不甚要紧。」宝林急了,道:「银丫头,看我来撕你的嘴!」
银屏再三央告,宝珠也替他讨饶。银屏道:「还是我家人好,真象个嫂子。」宝珠道:「你只有欺我,不感激我罢了,还来取笑我,真是人心难问!」银屏道:「我这么说你好,还要怎样?」宝林劝他两杯酒,谈谈笑笑。银屏逼着宝林合唱了一出《寻梦》,又紫云等三人唱了几支小曲,方才能得用饭散席。银屏道:「我今日同嫂子睡罢。」宝珠不言语,宝林道:「妹妹在我小套间里住,宽展些。」银屏道:「那不能,我今日原说替哥哥代印。」宝珠道:「你教人看,谁是个男人?」银屏道:「我说落点便宜,好不好?」就同宝林出来,在夫人房中谈了一会。
回房见宝珠正在改妆,紫云、绿云两旁侍立,他就要来帮忙,宝珠笑道:「姑太太饶了我罢,我可当不起!」银屏笑道:「我来做个画眉人,停回还要索口脂香呢!」宝珠道:「别闹罢,请那边坐坐。」银屏笑道:「我这个风流张敞,同你正是女貌郎才。」宝珠也笑道:「你也该知道年伯托张山人说媒,要将你送上门来把我,我就立意不要。谁知你倒会自荐,不消年伯费心。」银屏道:「我原会自荐,坐在人家套房里不起身,候成了才肯走呢,不然也不放心。」
宝珠满面娇羞道:「顽笑得无趣了!」银屏道:「谁教你惹我的!」宝珠妆束已毕,换了一身艳服,银屏细细赏鉴,果然是花貌雪肤,天姿国色,正如五雀六燕,轻重适匀﹔燕瘦环肥,纤浓合度。绝胜青娥之降世,恍疑绿珠之返魂。这一对金莲,那几个俏步,好似春云冉冉,飞来离恨天边﹔垂柳纤纤,到软红深处。银屏爱得目不转眼的细看,自知不及,暗暗羡慕。想我哥哥,真好风流香福!
宝珠见他看得出神,笑道:「你不认得我么?」银屏道:「我看你侧媚旁妍,变态百出,如花光宝气,映日迎风,教人眼光捉不定,越看越不得清楚。」宝珠啐了一口。二人煮茗清谈,直到三更才睡。银屏要同宝珠同衾,宝珠立意不肯。紫云已拿了一床棉被铺在里边,银屏道:「你明日还不同我哥哥睡呢?」宝珠也不理他,二人上床,一宿无话。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     许银屏名园观画景 松宝林高阁理瑶琴
前回说宝珠、银屏同榻,一觉醒来,天已大明。红玉送上两盏冰燕汤,二人吃过,停了一会,起身梳妆。银屏梳头匀面,宝珠仍是男妆,教紫云取出袍服来,要上衙门。银屏道:「今日陪我谈谈。」宝珠道:「一会功夫就回来的。」宝林起身最早,已经妆饰齐整进来,大家让他坐。银屏道:「大姐起得这么早?」宝林道:「妹妹也不迟。」宝珠道:「姐姐,吃过点心没有?」宝林道:「早已吃过了。」宝珠道:「天不早了,拿莲子进来吃罢。」绿云将两碗莲子送了上来。
宝林道:「娘吩咐厨房里,替你们下面了。」宝珠道:「教他们赶快些,我吃了还要进衙门呢!」银屏道:「我教嫂子陪陪我,他一定要出去。停回同我们去逛逛园子。」宝林道:「一刻就回来的。至于逛园,不甚便当,外人瞧见,成个什么意思?我同紫云陪你罢。」三人到前边吃了面。宝珠教外边传伺候,辞了银屏、姐姐出去。银屏拉了紫云、宝林出房,到夫人面前,谈了片刻,对宝林道:「我还到大姐姐房里细看看。」宝林道:「没有看头,蜗居的很!」
银屏先走,宝林、紫云随着到后进来,宝林道:「那边是账房,这边坐坐罢。」银屏进内一看,是明三暗五,还有两个套房,收拾得十分富丽。中间一带玻璃屏,隔着外间,净几明窗,排着琴棋书画。转进里间去,上面一个紫擅落地罩,一张玻璃大床,锡帐金钩,红须绣带,床上罗衾鸳被,迭有二三尺厚,五彩绚目,香气袭人,衣柜书架,陈设得灿烂辉煌。推开一扇镜屏,内里有个小天井,玻璃篷罩,作向套房里一望,迎面一张大炕,几上摆着个大玉瓶,一枝孔雀翎,有五尺多长﹔宝镜妆台,其精工华丽,同宝珠房里大同小异。
银屏略看一回,赞了几句,转身在正房坐下,见处处房里挂着宝剑,问:「这许多剑,有何用处?」紫云道:「这是大小姐最爱的东西。」银屏道:「姐姐会舞剑?」宝林道:「不会。」银屏不信,紫云道:「是真不会舞。」银屏道:「究竟这些剑可有好的?真宝剑想来是寻不出的。」宝林道:「我床栏杆挂的,同壁上是一对。这支虽不是宝,也就削铁如泥,吹毛可过。」银屏道:「取下来瞧瞧。」
宝林将壁上一支剑取在手中,递过来。银屏细看,见鞘子是金镶玉嵌,七宝装成,却拔不出来,道:「怎么不得出来呢?」宝林道:「我来。」随手掣出,其亮如雪,其利如风。银屏有些害怕,忙道:「套起来罢!」宝林一笑,将剑入鞘。银屏道:「倒没有人敢闯进来做混帐事呢。」宝林啐道:「你真是狗口里生不出象牙来!」彩云等送过茶,银屏道:「我们逛园去罢。」
宝林吩咐彩霞出去传话,着花儿匠以及各处院中执事人,齐教出来,只留老园丁在内﹔又传几个老婆子都进园伺候茶水,带了紫云还有五、六个小,慢慢由明巷踱进园门。过了几层亭园,狂花扑鼻,香草勾衣,一带疏篱花障,委委曲曲。顺着走了一会,到一座小亭,略看一看,那边就是一带长堤,桃柳相间,河面并不甚宽,隔岸绿竹丛丛、看不见那对岸景致。沿堤走着,过一座小红桥,接连一株松树,密密层层。转出松林,假山隔住,好象没有路径。由山洞入去,就是一条石路,仰视上边,微微露着天﹔俯视石池,中有几个金色鲤鱼,穿来穿去,深处有张石桌石床。
宝林道:「转弯罢,那里上月台,没有什么意思。」银屏道:「我们瞧瞧再回来。」上了月台,一望看见并不是来的这条路,但见长廊曲槛,画栋雕梁,好鸟醍醐,名花摇曳,犹如身入画图。又下了台阶,出了石洞,一带画廊,进一个月亮门,是座花厅,三面五色玻璃窗,当中挂个猩红夹纱金线帘子。
彩云将帘子打起,吊在个点翠银蝴蝶上面,里边陈设雅致,悬着匾额,是「松风馆」,四人坐下歇息,早有老婆子送茶进来,小丫接了献上。四人坐了一会,起身慢踱,穿过花厅,见一面峭壁,一面是水,而且河面甚阔。银屏道:「没有船,如何得过去呢?」宝林道:「那不妨,紫云,你引路罢。」紫云就前走,众人随后,顺着峭壁,走有几十步,有个花栅遮住,绕过山脚,现出一条羊肠小路,曲曲折折,竟看不见水了。不多远,又到一处,是个船室,题着「枕流吟舍」四人入内,在窗一看,只见流水滔滔,鸣泉琮。四人凭窗闲眺,顽了一回。
走出船室,又到长堤,一座大石桥,高而且阔,两边红栏。四人上桥,见两行衰柳,低罩波心,几点浓阴,平铺水面﹔桥下五色金鱼,往来游泳,不减画上平桥景致。四人倚栏而望,心荡神怡。紫云指道:「那边芙蓉,今年倒开得盛呢!」银屏道:「我们何不去赏玩一番?」宝林道:「有船去近,岸上绕了去,有好半天走,只怕那金莲要疼呢!」银屏道:「这园子如此曲折,不知是谁的布置。」宝林道:「本是个老园子,还是我们曾祖老太爷的赐第,在我们祖大爷手里,托张山人修过一次,改了几处。前年你二姐姐丁忧在家无事,我们商议,改造了许多。」
银屏点头道:「你们胸中,真有丘壑!」见旁边有个渔竿,就拿起来钓鱼,停了一会,顺手扯起个金色鲤鱼来,众人大笑。银屏四面观望,见对面是个半山亭,颇为轩敞,面前一带梧桐,环列如屏,背后一堆危石,迭成高峰,恰有十几丈,好象香炉峰的模样。峰头上一道瀑布,由亭角边喷珠漱玉,就如在树顶上倒飞下来,向东一个大宽转,泻进竹林中去了。银屏道:「好呀!惟有源头活水来。我们既寻过源,何不再去溯流?」
于是下了石桥,随着泉水走去。远看这道水,好象碍路,及至行到近处,水却流进石洞里过去。进竹林深处,有一条花阵,列着人纹,六曲雕栏,排成亚字,上面一所庭院,明三暗五,玻璃西洋房,窗格尽糊绿纱,映得几席皆青,须眉尽绿。摆列炉瓶等件,十分古拙。后边有几间小小退步,四人由后进出去,满地下草铺茵,绣鞋踹在上边,绵软可爱。
正在赏玩,见一只白鹭从面前飞过去,银屏忙看时,见他飞到一个楼槛上,歇了一翅,又飞回来,到菊花丛里不见了。银屏道:「有趣,有趣!那高楼所在是什么?好象宝塔,怎的那么高?」紫云道:「是四宜阁。」银屏道:「这命名,是何取意?」宝林道:「这有什么难解,不过取四时皆宜的意思。楼有三层,园中景致,看得一大半呢!」银屏道:「园里有多少亭台?」宝林道:「正经名胜,也不过二十余处。」银屏道:「今天游不完,我脚倒走疼了,大姐姐倒还能走呢。」
宝林笑道:「我也是勉力奉陪。」银屏道:「不如到楼上望望去,倒可以收览名闺秀气。」宝林道:「好虽好,也还有一会去呢。你教紫云扶住你罢。」银屏道:「可以不消。」宝林道:「你不要,由你,我是要人扶的了。」紫云道:「本来怪不得,大小姐的脚,太瘦很了,脚下没有劲,站立不稳。」银屏道:「那也不然,你小姐的脚还不瘦吗?他还在外边走动呢!」紫云道:「瘦虽一般瘦,比大小姐长多着呢,也是不能多走。」彩云道:「这也有个习惯自然。」宝林目视众人,大家会意,不言语了。
四人谈着,分花拂柳,度水穿林,过了几处峰峦,绕了许多亭阁,已到四宜阁前。这阁是园中的主楼,虽是个三层,连下面一层,算共是四层。向上一望,飞檐挫角,直矗云霄。半边依山,半边傍水,有个白石台基,一带的石栏绕护。面前是个十亩芳塘,还有些芙蓉,开得深深浅浅,清风一动,流水皆香。上边有细银丝,穿成帘子。
四人进内,见是十六间,作个八面样式,面面开窗,都用厚的大玻璃镶嵌。内里也隔作八处,又分出阴阳明暗,各成形势,竟是迷楼的款式样子。宝林道:「你们领着我,还出不去呢!」紫云道:「我也不甚清楚,彩姐姐还认得点。」银屏道:「索性上去走走。」吩咐小丫头在下伺候茶水,于是转上楼梯,上第二层,是十二间,空出一转回廊,作了六面样式,也是雕窗石槛,分作六处。一处一样的摆设,有雅淡的,有奢华的,有古拙的,有堂皇的,有简洁的,有富丽的,各不相同。游了一会,又上第三层,是八间,分作四面,外面又空一转回廊,也有石栏环绕,中间分作四处,窗格雕缕精工,陈设格外清雅,此处地势既高,襟怀更爽,凭栏远望,满园景致,大概俱在目下。
俯视下边,池水清涟,飘红泛绿,石堤絮绕,好似玉带一般。一条短短红栏,直入松林里面。对岸是一片宽阔地面,尽是竹林遮住。竹林内隐隐露出多少秋花,红红紫紫,辨不山什么花来,但觉得红绿相间,颇为可人。西北上是幽香谷,丛桂山房,接连小龙山,梅花岭,那边桃花源,杏花村,以及渔庄蟹舍。这些近处名胜,如在目前。还有些远处,同背山的地方,看不明白。但见修竹成林,奇林拂影,好花欲笑,怪石凌空,山似列屏,水如环带,有连有续,不犯不重,多处不见其繁,少处不嫌其略。
四人细细赏鉴,如在山阴道上,目不暇给。银屏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们一发上去顽顽。」四人又转上来,却是四间,分作亚字式,里边陈设不多,俱皆古雅,正中一张石桌,一个大铜鼎,一张瑶琴。众人在窗口一望,觉得此身如在空中,飘飘然有凌云之想,果然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银屏道:「很有个趣儿!」再看园中台榭,罗列如星,远处人家,闾阎扑地。
宝林进来,坐下道:「我倒有些害怕了。」银屏笑道:「我是你个知音,何不弹套琴我听听?就弹个《凰求凤》。」宝林道:「这高处不要胡说,恐怕天上听见。」银屏道:「什么鬼话?」宝林笑道:「你可知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神』两句么?」银屏道:「笑话!那我不管,你快些来弹罢!」不知宝林弹是不弹,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诸大臣会议论军情 三小姐清谈成雅集
话说银屏要宝林弹琴,宝林笑道:「我不会,晚上教宝珠弹给你听。」银屏道:「好姐姐,不要做作了,请弦弹两声罢!」宝林道:「怎么叫做两声?外行话,不怕讨人笑?紫云,你过来弹罢。」紫云道:「我弹得不好。」银屏策板,再三央告,紫云只得和了弦,弹了一曲《良宵》引一曲套,声和韵细。紫云弹起来,清清泠泠,真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银屏听得高兴,那里肯罢休?又逼着宝林弹《平沙落雁》还要弹《归去来兮》,闹得不可开交。
紫云笑道:「不弹是过不去的,大小姐弹套《平沙落雁》罢!」宝林道:「你就吹起萧来。」正襟危坐,理动琴弦,紫云吹萧相和,格外好听。激烈处,就如冯夷击鼓,列子御凤﹔幽咽处,又似赤壁吹萧,湘江鼓瑟。弹了好一会才完,宝林起身,银屏欢喜不尽。宝林道:「是时候了,我们下去罢。」四人下楼,银屏还要去逛,宝林不肯,说道:「明天再来。」银屏脚也难走,只得依了。穿过一个山洞,就是石堤,银屏道:「又不是我们才来的这条路了。」宝林道:「此刻从这边过来,是拣近路走的,那里就是半山亭的后身。」
用手指道:「你不见那道泉水么?」又走了几步,见柳阴之下,着两匹白马,锦鞍绣辔,金勒银环,神骏异常,原来就是宝林、宝珠的坐马。姊妹两个游园,一时嫌路远难走,就骑马前去。那边也有个射圃,连两个小公子还进去习习弓马。今天马夫知道大小姐逛园,恐怕要马,一时来不及,就备起两匹马来,先拴在这里伺候,是个备而不用的意思。宝林道:「谁吩咐备马的?」紫云回说不知道。彩云道:「马夫恐小姐要马,伺候不及的,所以先预备着。」
宝林哼了一声,银屏道:「大姐姐会骑马呢,真是文武全才。请上马跑这么一趟,不好吗?」宝林道:「是宝珠的马,你教他骑去。」银屏道:「姐姐凡事都是推他,可不无趣?我知道你要人拉皮条牵马呢!」笑对紫云道:「你肯不肯?紫姐姐是个老手。」宝林笑道:「你理他呢,他这嚼蛆的,是取笑我们。」彩云道:「这个东西,我怪怕他的。」银屏大笑,又逼着彩云去牵。彩云就去树上解了丝砳,拉过一匹劣马来。银厥道:「请乘骑。」
宝林笑了一笑道:「我今天被你闹够了。」就将一件藕花洋绉衫子脱下来,交与小丫头,里边穿一件大红洋绉小袖(衤登),把玉色洋绉裙子分开,两边扎好,露出鲜滴滴的大红镶边大脚裤,紧了绣鞋上的兜跟带。彩云带过马来,他一手在鞍心稳了稳,一只小金莲在金蹬上微微一搭,飞身上马。彩云上前理好裙幅,宝林一笑,对银屏道:「我失陪了!」银屏道:「那不能,一同回去。」宝林也不理他,催开坐马,沿着长堤雾滚烟飞的去了。银屏喊道:「快别跑!跌下水,不是耍处!」宝林那里看见?倒转弯去了。紫云道,「不妨,骑惯了不会跌的。」
说着,慢慢踱回来。有个书童在明巷里牵马出来,紫云问道:「大小姐才进去么?」书童道:「进去一会子了。」银屏等到了内房,见宝林已在夫人房中。银屏道:「大姐姐你好,也不等等我!」宝林低颦一笑。彩云在小丫头手中取过衣服,替宝林穿好。夫人道:「林儿这光景,又跑过马了?」宝林笑道:「二妹妹放得过我么!」紫云道:「不知可曾开过饭呢,少爷也该回来了。」夫人道:「今天还早,你少爷才回来。」银屏道:「一心记挂着少爷,真象个姨奶奶。」
紫云一笑,就进去了,银屏也拉进宝林来。三人进到了内间,宝珠正在房里看书,红玉、绿云在外拌嘴,宝珠也不理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剌剌不休,正吵得热闹,见了宝林进来,都静悄悄的,恃立一旁。银屏等三人进房,宝珠放下书本,起身笑面相迎,道:「银妹妹去游园,可曾寻梦么?」银屏道:「怎么没有?关门赎当,把个杜平章气得不认女儿了!」
宝珠脸一红,不言语。宝林道:「你今天回来得迟些?」宝珠道:「今天会议苗疆事件,耽误了好一会子工夫。」宝林道:「苗疆什么事?」宝珠道:「有个海寇叫做邱廉,自称众义王,在澎湖沿海劫勍客商。刘总兵剿过几次,散而复聚。如今勾连苗蛮,居然攻城略地,水陆并进,声势甚大。总兵官挡不住,告急上省,督抚会同提镇了几处兵,全不济事,已失去几个城池,势如破竹。督抚上本到京,昨夜三更才到的。主子震怒,着诸大臣商议,差人前去,不知如何。」
宝林等听罢,个个惊心。银屏道:「怎么好呢?离此地有多远?」宝林道:「远多着呢!同我们家乡倒是邻省。」宝珠道:「他尽用轮船,由海到天津也快。」银屏道:「我家舅太爷,不久放的我们那里巡抚。这差倒放坏了!」宝林道:「你舅太爷是谁?」宝珠道:「姓庄,姐姐该知道。」宝林道:「提起来我知道,我们六房里那件事还亏他呢!前天在你房里,见有他封信,卖情的了不得。可叫做庄廷栋?」
宝珠点点头,笑道:「正是他。」银屏道:「现在朝廷可有能人?你同我哥哥保举几个去灭贼。」宝珠道:「那来能人呢?这些做官的不过念几句烂时文,作个敲门砖,及至门敲开来,连诗云子曰都忘记了,那个有实在经济?看今天会议的神情,就知道了。个个都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议论多而成功少。」银屏笑道:「骂得利害!你讲的什么来?」宝珠道:「我听他们讲罢了。」宝林道:「究竟会推那个去?」宝珠道:「还没定呢。」银屏道:「这是你们做官的报国之秋,你何不讨个差去走走?定下来,既可为将来辨罪,又可以千古留名。」
宝珠笑道:「多少前辈先生,缩手无策。我个小小女郎,既得甚事?不遗臭万年够了,还想留名千古呢!」银屏也笑道:「竟是会推你去,你怎样呢?」宝林道:「那也说不得了,逼着要去。」银屏道:「那还了得?不知想坏多少人呢!就是主子也舍你不得。」宝林道:「你才怕什么似的,倒又来胡说!」银屏道:「我一个人愁什么!何必因未然之愁烦,误我眼前之快乐?不许再说了,我们想件案事排遣排遣,解了闷儿。」宝林道:「你要解闷,我们是不中用的。」
银屏笑道:「这个也怪我么?」宝林笑道:「好妹妹,我的不是。」银屏道:「想起来了,我们昨日分的题目,还没交卷,何不写出来看看?」宝林道:「我们还没有做。」银屏道:「几句诗,拿笔来一挥就成功的。不过借此消遣,不然,那来许多话谈呢?」就自去翻了几张花笺,取过三支笔来。宝林道:「你真不怕费心,我们做诗,十年九不会,一时未必写得出来呢!」宝珠道:「就写几名陈诗,集首七绝罢。」
三人在案前坐下,奋笔疾书。宝林先写出来,银屏、宝珠也是一挥而就。先看宝林的,是美人娇、美人颦:
美人娇
悄说低声唤玉郎,罗衣欲换更添香。
大街夜色凉如水,乞借春阴护海棠。
美人颦
银缸斜日解明瑞,香雾空月转廊。
说与旁人浑不解,为郎憔悴却羞郎。
宝珠先赞道:「温、李摩艳,庾、鲍风流,好在谑不伤雅。」银屏笑道:「你别替你姐姐盖面子罢!为人想得憔悴了,只怕连相思病都想出来,就早些把李墨卿教回来,乞借春阴护海棠不好吗?」宝林满面飞红道:「你看说得可寒酸,这个丫头不爱脸极了!」银屏笑道:「原不爱脸,不然倒不把实话告诉人了。」宝林道:「我来瞧瞧你的,别开出笑话来给人瞧!」说着看题目,是美人悲、美人痴:
美人悲
一片花飞减却春,繁华事散逐风尘。
新愁旧恨都难说,从此萧郎是路人。
美人痴
疑是蟾宫降谪仙,良辰美景奈何天。
花飞莫遣随流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宝珠笑了一笑。宝林道:「未免可怜,竟想嫁得很了!你看第二首,生恐名花无主,倒不如自己付与东风。」宝珠微笑道:「第一首更觉可怜,新愁旧恨,闷闷在心,说不出口。未了一句,好象有过一个人似的。」宝林大笑着,连紫云等个个都齿灿起来。银屏脸上也觉羞惭,辩了几句。又看宝珠的诗,却是美人愁、美人羞,同样两首:
美人愁
绣檀回枕玉雕锼,珍簟新铺翡翠楼。
鹦鹉不知侬意绪,水晶帘下看梳头。
银屏道:「好富丽气相,就是心里闷些。」
美人羞
妖娆意绪不胜羞,深锁春光一夜愁。
云髻半偏新睡觉,暗传心事放心头。
银屏道:「你这一觉,快活极了!到底睡着了没有?」再看下边:
美人愁
纱窗日落见黄昏,粉蝶如知合断魂。
约略君王今夜事,除非鹦鹉对人言。
美人羞
相见时难别亦难,月移花影上栏杆。
平阳歌舞新承宠,常得君王带笑看。
银屏道:「你究竟同主子有一手呢!夜里同你怎样?你好好儿讲明白了,我饶你!」宝珠道:「什么话!这等讲法,就十成死句了。」银屏道:「诗以言志,你赖不去!」宝林道:「你本来不好,怎么写出这些诗来,讨他笑话?我不懂你这诗总不脱君王两字,是为什么呢?」
宝珠满面含羞道:「是紫云前日做的宫词,我一时想不出,就拿他来塞责。后来又做出两首来,我就一齐写了。」银屏笑对宝珠道:「他是看得动火了,你明天带他进去走走,又可以替我哥哥加道官衔。」宝林笑道:「你也不怕你令兄怪吗?」银屏道:「是我哥哥修来的香福,一正一副,个个才貌双全。」
正在说笑,绿云来请用饭。三人到前进坐下,吃毕了饭,就到宝林内房妆台上漱口匀面。宝林道:「我倒想好茶吃,何不将你那副茶具取进来,煮茗清谈,免得他胡言乱语,尽拿人取笑。」宝珠笑道:「姐姐真是个雅人。」随唤紫云等由前进取来。红玉先在外间地毯上放下一个大铜盘,紫云、绿云抬进一座古铜炉来,是个八角炉,身大口小,上面铸就八卦,在铜火盆里夹些炭在内,顷刻一炉活火。紫云又取出一对描金大磁瓮,一把时大宾刻字提梁大壶,贮满了水,放在炉上。一会的工夫,水就开了。
绿云取茶叶泡好,用三只碧霞杯,托在个小白铜盘里,每人面前送了一碗,尝了一尝,香美异常。银屏道:「好香!替我用那大玻璃斗凉一斗也好。怪热的,有什么意思?」宝林笑道:「品茶品茶,茶要品呢。你凉下来吃,就是牛饮了。」银屏道:「这定是天水了?」宝珠道:「天水有这清纯?我是去年梅花上扫下来的雪,装了几坛,埋在梨花树下,前天开了一坛。你当什么?倒不象你这雅人了。你连香味,都不闻见么?」
银屏道:「说起香味来了,你床上熏的什么香?并不象寻常香气,一般甜香,很有意味。」不知宝珠说出什么香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怨鬼魂黑夜诉沉冤 称神明青天断奇案
话说银屏问宝珠床上熏的什么香,宝珠道:「我从来不爱熏香。」银屏道:「你别哄我,好象兰花似的。」宝林微微一笑。银屏道:「笑什么?」宝林道:「你不知道,这是他的异人处。他身上一股兰花香,夏天有汗,格外芳芬竞体。」银屏笑道:「天生尤物,迥不犹人!」说着,心里也甚羡慕,微微又笑一笑道:「果然是个宝贝,怪道你们芳名总不脱宝字。不知你们究竟有多少宝物在身?」宝珠笑道:「你问我么?我说给你听。」银屏道:「倒要请教。」
宝珠笑道:「香温玉软,意绿情红,是为宝色﹔玉骨冰肌,柳腰莲步,是为宝体﹔明眸善睐,巧笑工颦,是为宝容﹔千娇百媚,闭月羞花,是为宝态﹔长眉蹙黛,媚眼流波,是为宝情﹔珠银刻翠,金佩飞霞,是为宝妆﹔经天纬地,保国安民,是为宝才。有这许多的宝也够了,要听还有--」宝林道:「不知胡说些什么!」银屏道:「还有两件,你没说完。」宝珠道:「你断无好话,我不爱听!」银屏道:「你不听,我是要说的:风流出众,月下偷期,是为宝林﹔搔头弄姿,工谗善媚,是为宝珠。」二人啐了一口,忍不住好笑。
谈谈天已晚了。其时正当秋审,三法司案件甚多,宝珠道:「晚间看看案卷,教紫云陪银屏下棋。」自己到前边右间坐下,点上两支画烛,还有些西洋灯彩,照耀如同白昼。翻出两件案来细看了两遍,心内沉吟,吩咐绿云进去取茶,一人独坐凝思。忽窗外一阵冷风,吹得檐前铁马叮当乱鸣,窗格一响,飞进一团黑气来,在中堂前,盘旋不已。
宝珠此刻毛发皆张,看着呆了,口却噤住,不能出声。见许多灯火,光焰发碧,案上两支画烛,吹成豆子大小。再看黑气,滚来滚去,欲进欲退,似乎想上来,又不敢上来的意思,滚到栏杆边,又转回去,倒有几十遍。这回又到栏边,黑气一分,现出一个人来,长大身材,面目清楚,有了胡子,左耳边垂下一条白东西,有二三尺长,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不清白。见他跪在门首,哭声隐隐,低声道:「求大人伸冤,保全后嗣!」
说罢,叩了几个头,一阵黑风,旋出去了。宝珠却如梦方醒,吓得大汗淋身,见灯光仍然明亮,大声叫道:「紫云快来!」紫云在内,听见宝珠喊声诧异,赶忙叫了红玉一同出来,见宝珠粉面凝青,朱唇泛紫,满脸是汗。紫云忙问道:「怎样?有甚事?」宝珠道:「进去罢。」
紫云取了烛台,照宝珠进内坐下,仍是喘息不定。紫云见他神色变异,心里大疑,问什么缘故,取过茶来,送到宝珠口边,宝珠吃了一口,道:「奇事!刚才明明白白,见个鬼跪在我面前。」银屏道:「我胆子小,你可别吓我!」宝珠道:「谁吓你?我都吓死了。」就将所见的情形,说了出来,众人听罢,个个害怕。绿云道:「我是不到前面去了。」银屏道:「我们今夜多着几个人进来上宿,不然,怎么敢睡觉呢?」
还是紫云有见识,道:「这怕什么!光景是来告状的。常在这里吗?我看定有冤枉在内,小姐倒要替他伸冤。也不说明白,不知是什么人。」宝珠道:「你出去请大小姐进来商议商议。」紫云道:「绿云是不敢去的了,红姐姐同我去罢。」宝珠道:「怕什么!我要不是改过妆,倒自己出去了。」银屏道:「你们都出去,留我们三个人在房里,不怕吗?」紫云道:「不要紧,一会就来的。」拉了红玉就走。
少刻,宝林带着彩云同紫云等进来,坐下道:「我才算账,什么事叫我?又是银妹妹有话说了?」银屏也不言语。
宝林见众人失色的光景,问道:「看你们这神情,总又是别缘故?」宝珠就把刚才所见,细述一遍,道:「这件事,真难明白,不得主意,请姐姐进来商量。」宝林听了,也觉奇怪,道:「你看的什么案件?或者就是案内之人。不然,明天可以有人来告状,也未可知,你总留点神。他既来求你,必有因由。」宝珠点头,就将看的两件案卷,着紫三、红玉出去取进来,送与宝林。
宝林接过来细看,一件是小妾害死亲夫,正室出首﹔一件是大伯告弟妇紊乱宗支。宝林看过,说道:「不必疑惑,就是这个案件,明天细细的审问,自然明白,而且有多少情节不符,我看这两案,都有冤屈。」说着,就指出几处来。宝珠道:「我也疑心,所以沉吟一会,不能透彻。经姐姐这一驳,真是彻底澄清!」银屏道:「这个刑名师爷多少银子一年?」大家一笑。
谈到三更,宝林起身,宝珠轻移莲步,直送到前进天井,宝珠止住,还是紫云、红玉送出去。宝珠回房,同银屏两个卸了妆,又吃些茶点,上床安息。
次日进衙门,专提这两案晚堂听审,就到和亲王府贺喜。原来和亲王自己上本,愿出去平定苗疆,皇上就放他做了大经略兵部尚书,潘利用帮办军务,三日后就要出兵。宝珠又到潘府走了一趟,贺客甚多,匆匆一见,倒在书房里同兰湘谈了半会。家去已是未末申初,进房宽坐,又同银屏谈谈。约有更鼓,就传伺候。宝珠改服出来上车,四个跟班,两名书童,都上了马,望都察院来。前面有一对高灯,还有些球灯火把,松勇骑了顶马,在前开路。到衙门下车,入内歇了一歇,传鼓升堂。
刑部有两个司员,在堂口伺候。宝珠向公座上坐下。刑部司员上来打恭,各犯俱已提到。有人将案卷送在公堂上,是害死亲夫一事,在宛平县地界。宝珠细看,是告为通奸家奴害死亲夫。
原告刘氏,告妾吴氏与家奴喜儿通奸。大略说妾与他素来不睦,因此另居,离有半里之远,本夫徐福康,在外贸易,久不回家。那天有人在吴氏住宅旁边废井内,看见浅水中有个赤淋淋的无头尸首,已泡得不成模样,腐烂不堪,就告诉刘氏知道。刘氏看见,却认得是他丈夫,就叫起屈来,随领乡保,到吴氏宅里去问缘由。吴氏推不知道,刘氏就着乡保搜检,到屋后草堆里,果然人头在内,刘氏就告他杀死亲夫,掷下井中。
赴乡检验,将吴氏、喜儿问过几堂,起先不认,后来用刑,拷供出来,招喜儿同妾通奸,丈夫晚间回来,就将他杀死,扔下井去,把头埋在草堆里是实。定下剐罪。经司里审过,也不曾翻供,其中有个老婆子,已拖死了不论,吴氏等照原详定案。偏偏事有凑巧,喜儿舅舅跟了京官进京,就在都察院告了一状,说喜儿才十六岁,其中有冤,求都察院提审。
宝珠看了一会,先提刘氏上来,问了一遍,刘氏口供同状词上大略相同,哭着说着,颇为动情。又叫带吴氏,上堂跪下,看他才有十几岁,虽然蓬头垢面,也觉娇媚惊人,心里未免怜借,有些狐兔之悲。
宝珠拍案叫道:「吴氏!你将害丈夫的情由,好好直供出来!如有半句支吾,大刑与尔不利!」吴氏泪流满面道:「大人在上,小妇人也没有多话可说。此心唯天可表,求大人照原案定罪就是了。料想世间也没有个龙图再生,这个冤枉,只好在阎君面前再申的了!」
宝珠怒道:「好大胆的奴才,你敢藐视官长!本院在此,就是青天,你有言词,何妨直说?」吴氏只是噜噜苏苏,说不明白,倒哭得泪珠点点。
宝珠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怕受刑法,反安慰道:「吴氏,本院知你身体娇柔,受刑不起,你只管直供,本院并不难为你。你在此再不伸冤,也是无辜送死。你见过多少阎君替人间管事的?」说着,倒和着颜色,问了几遍。
吴氏道:「大人既是青天,小妇人只得实说了。我今年才十六岁,父亲还是个秀才,因母亲早死,父亲将我寄在舅舅家过活,他就到河南做馆,谁知一病就死了!舅舅把我卖与徐家为妾,正室不容,闹了几次,打过数回。丈夫见不能安稳,就把小妇人搬在前村庄房里另住,有个小使叫喜儿,一个老婆子听用。过了半年,正室又来打闹四五次,丈夫气地不过,同他闹了一场,就出门去了。今年二月初三,忽然传说宅边枯井里有个尸首,多少人去看,小妇人也想出去瞧瞧,听说刘氏在此,我就不敢出来。一会的工会,刘氏领着乡保进来,问我要丈夫,我茫煞不解,回答不来。他就打我几个嘴巴,带人搜检,果然搜到宅后草堆里,竟有个人头在内。」
宝珠听到此处,哼了一声,两旁人役吆喝住口。宝珠问道:「这草堆在屋里?还是屋外!」吴氏道:「是在外屋。」
宝珠点点头,吩咐再讲。吴氏道:「刘氏见有个人头,就把小妇人交与乡保锁着,一口咬定我与喜儿有奸,同谋杀害。我去县里鸣冤,可怜问过几堂,苦打成招,只好招认。他又不许送饭,将家财尽行搬去。我又不肯在监中乞食,忍饥受冻,耐尽凄凉,只求早死为幸。到了司里,原想反供,一来受刑不起,二来没有亲人。就活出命来,也无安身之处。所以情愿屈死,不愿偷生。此是小妇人实供,一些没有虚假的,求大人秦台明断,以雪覆盆。小妇人生则铭恩,死当结草。」
宝珠听罢,点首叹息,教提喜儿。上来一看,心里好笑,是个又麻又秃无用的小子,眼睛是大红镶边,好似朱笔圈了两圈。跪在堂上,只是发痴。宝珠暗想:吴氏颇有几分姿色,这个小厮倒是不全,难道还爱上他不成?断无此理!问了几句,那小厮话也讲不清,在威严之下,抖得不可了结。倒是他舅舅陈贵跪上来,代辩了两句。
宝珠叫上刘氏来,将公案一拍,骂道:「我看你这奴才凶恶,凶手就是你!好好直言,还可开释。」刘氏道:「大人此言,小妇人不懂得。解府出司,经过多少官员,问罪定案,无得更改。大人平空问出这种话来,教小妇人也不好回答。也求大人看看案情,详详情理。」口里虽是强硬,面上却有些失色。
宝珠听他这番言语,不觉大怒,眉稍微皱,面色一沉道:「这奴才,竟敢责言本院!」吩咐掌嘴,左右吆喝一声,上来动手。刘氏喊道:「大人天恩,从来没有打告主的理!」
各役那里听他,一连打了十个嘴巴,打得刘氏满口流血,两边嘴巴,好象个向阳的桃子似的。宝珠道:「快招上来!再要支吾,看大刑伺候!」刘氏道:「不知大人教小妇人招什么供?」宝珠道:「你这利口的奴才,本院不说出明白来,你也不肯心服。」不知宝珠说出什么,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     悬明镜卓识辨奸情 雪覆盆严刑惩恶棍
却说刘氏不肯招供,宝珠怒道:「本院不说明白,你如何心服?吴氏颇有几分颜色,这秃厮儿如此模样,自然不是个对子。这是千人一见的,且不必论。你丈夫出外半年,你怎么见了无头死尸,就知是你丈夫?况在水中已泡烂了,又无衣服可认,更无面目可凭,你就以为认得真?拿得稳?骤然就到吴氏宅中搜检,偏偏墙外草堆里就有个人头在内?这光景是你预先知道的了。不知你杀的更有何人?吴氏、喜儿今年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家,加之使用的是个老婆子,这三个人何能害人?本院看得明白,你同那个同谋,速速招来!如再不直言,徒然受苦!」
刘氏见说着隐情,真真切切,如同眼见的一般,吓得面如土色,口里支吾,不敢象前番硬挺。宝珠道:「你宅子里有何人与你同住?几个下人?」刘氏道:「门口有个老头子,六十余岁,还有两个丫头,余外没有别人。」宝珠道:「你两个使女,可曾带来?」刘氏道:「只有一个在寓里。」
宝珠随手取了一支火签,差人前去。顷刻提到,跪下,差人销签。宝珠见十七、八岁大丫头,虽生得粗鲁,倒也风骚,细看一看,两乳丰隆,双眉散乱,问刘氏道:「这丫头你丈夫用过没有?」刘氏道:「没有。」宝珠道:「他平日还安分么?」刘氏道:「他们两个是一刻不离我身边,自小养成,如同女儿一样。」宝珠冷笑道:「好大胆没廉耻的奴才,随着你主母同人通奸!」吩吩大刑伺候。
左右鲛喝一声,如雷响一般。两旁人役,早将拶子取过来,那丫头那里见过这等威严?都吓呆了,口里咕噜一句,也听不清。宝珠道:「你说不说?」丫头挣了半天,迸出一句话来,道:「不曾﹍﹍同人﹍﹍通奸。」宝珠道:「你敢强口!现有凭据:你的乳高眉散,股撅腰掀,那里是个处女?你主母在此已说出来,你还敢抵赖?想是要打了才招呢!」
刘氏怕丫头不会讲话,被官唬出马脚来,代说道:「或者是丈夫收过,也未可知。他们从不出门,我家又无男子,外遇是一定没有的。」宝珠道:「你这吃醋的东西,妒到极处,一小妾尚容不得,容丫头与丈夫有私么?替我打嘴!」左右上来抓住那丫头,打了四、五下。
丫头哭道:「大人别打罢,我说就是了。我同舅太爷通奸,并不是私偷,奶奶是知道的。」宝珠道:「你舅太爷叫甚名字?」丫头道:「叫赵品三,是奶奶的表兄。」宝珠道:「你奶奶既知你同舅太爷通奸,你奶奶自然更同舅太爷有奸了。」丫头点点头,不敢言语。宝珠道:「刘氏,你听见没有?奸情既有,人命一定无疑了。」刘氏叩头道:「大人恩典,小妇人真是冤枉难招!」
宝珠吩咐上了刑具,刘氏忍痛不起,只好招供:「因同表兄有私,丈夫晚间回家撞见,只得先发制人,将他杀死,尸首扔在枯井里。怕人认出来,就把人头埋在吴氏住宅后草堆之内,遣害于他。所供是实。」宝珠教录了口词,就用吴氏刑具代刘氏上将起来,俟获到赵品三定案。吴氏先交官媒,喜儿起保。
宝珠吩咐提第二案。原告生员赵保昌,芦沟桥人氏,告弟妇周氏紊乱宗支。兄弟赵保杰,是个五品职衔。生了一子两岁大,今年身故。过了几日,有个陈大来认儿子,口称儿子是他生的,周氏贿赂稳婆,用五十两银子,买回认为亲生。陈大因妻子有病,家道又穷,只得割爱。如今妻子病好,小生意也做得顺当,可以养活儿子,情愿退还原银,领回己子。保昌以为他人之子,不能乱我宗支,就要弟妇把儿子与他领去。周氏立意不肯,一定说是自己生的,保昌就去县里告状。审过几堂,陈大一口咬定是他儿子,有凭有据,稳婆就是见证。周氏虽辩他不过,儿子总不肯退还,托兄弟周旋,请了三学朋友,上了公呈,县官不能断决。保昌又在都察院告了。
宝珠取过案卷,细细一看,先带原告问了几句,保昌说:「儿子真假,我也难辨,不是陈大认宗,连生员都不知。现在生员两个儿子,尽可承继,我们读书人家,何能容外人乱宗?望大人明察!」宝珠问道:「你同兄弟,还是同居?还是另住?」保昌道:「同住。」宝珠道:「有多少房屋?」保昌道:「两个宅子,一边五进,另有花厅,书房在内。」宝珠道:「你兄弟生过儿子么?」保昌道:「生过两胎,没有生存。近来兄弟烟瘾重,不归内房,就在花厅上吃烟,连死都在花厅上,从来不进内室,这个儿子何处去生呢?」
宝珠笑了笑,吩咐跪过一边。带周氏上堂,问道:「你儿子今年几岁?是那天生的?」周氏道:「去年六月初三午时生的。」宝珠点点头道:「既是你亲生,陈大为何无缘无故的来认子呢?稳婆又怎么肯做见证呢?」周氏道:「小妇人生这个孩子,有多少亲人看见。如是假的,当时何能瞒得众人耳目?今年七月,丈夫好好在花厅上房里吃烟,小妇人在他那里,坐到二更回房,叫丫环替他带上房门,他还同小妇人讲话,吩咐好生照管孩子。次日早晨,大伯进来叫我,说兄弟死了。小妇人赶忙去看,竟是果然。不知什么急病,也不知是受了煤毒?才过头七,就有个陈大来认儿子,话是说得活龙活现,闹得不可开交。依大伯之意,就要把他领去,小妇人想丈夫只有这点根芽,况且实在是我亲生的,与他,如何舍得?大伯见我不听他的言语,就告起状来,说小妇人紊乱宗支。县里审过几堂,也不能明白,他又告到大人台前。求大人详情明断,存没沾恩。」
宝珠听罢,又带上陈大。陈大说:「当日家贫有病,无法,将儿子卖与赵家,是稳婆过手。原说平时常有照应,不料卖去,一点子好处全无。如今妻子病也好了,生意也顺了,不忍把儿子落在人家,情愿退银领子。」云云。宝珠问:「是那天日期?」陈大回说:「六月初三午时。」又带稳婆问了一回,大略说当日得他五十两银子,代他觅一个儿子,恰值陈大生子,就买成了,包好了送进去,原不敢声张,今被陈大执住,不得不说实话。
宝珠微微一笑,问道:「这个孩子在那里呢?」周氏回道:「现在外面,不奉呼唤,不敢带进来。」宝珠回头对松勇道:「你出去将孩子收拾干净,抱来我看。」又在耳边说了几句。松勇答应,出去一会工夫,抱个孩子进来。宝珠抱在手中,坐在膝头上,细细一看,眉清目秀,说:「好个孩子!」说也奇怪,这儿子一点不怕生,对着宝珠舞着小手,只管笑。宝珠引他顽笑,将他举了起来,把只小鞋袜掉下。
宝珠将孩子一只脚拿得高高的,对左右道:「替他穿上。」松勇答应,慢慢拾起鞋袜,上前穿好。宝珠又同他顽了好半会。众人跪在地下,呆呆的等候,心中好笑,暗想大人到底年轻,是个孩子气,不知是审案,还是顽孩子,谁敢催促?只好由他。宝珠将孩子着松勇抱下去,那孩子不肯,倒反哭了。宝珠叫他娘来,才抱过去。
宝珠道:「陈大,这孩子既是你的,可有什么记认呢?」陈大道:「那时匆匆的,也没有看得亲切。」宝珠道:「胡说!大白日里,难道一点看不清?」陈大想了一想,道:「有是有的,当日虽未看得真细,记得左脚底有两个大黑痣,倒有小拇指头大小呢。」宝珠道:「我说不能一点记认没有。」稳婆道:「真实不错,我也看见过的,说开来,我就想起来了。」宝珠道:「既然如此,本院就好断了。」对陈大道:「脚下有黑痣,就是你儿子,你领回去。」陈大道:「大人天恩,使小人骨肉团圆,回去只有供奉大人长生禄位。」说罢,叩头不止。
宝珠点点头,对周氏道:「周氏,如果当堂验出痣来,本院是要把孩子断还人家的。」周氏道:「大人恩典,孩子真是小妇人亲生的。大人如果断离,小妇人就死在九泉,也无颜见丈夫之面!」说罢大恸。
宝珠故意将公案一拍,道:「本院公断,何能遂得你的私心!你可知道刑法利害么?」喝令将左脚鞋袜替孩子脱下来验看。果然不大不小,脚心里有两个小指头顶大的黑痣,众人个个看见。陈大跪上两步道:「小人从来是不会说谎的,求大人验看就是了。」此时保昌欣然得意,面有喜气﹔周氏魂飞天外,心里诧异。正要上来哀求辩白,宝珠对陈大道:「没有黑痣,自然不是你的儿子,既有黑痣,无疑是你儿子了。」陈大叩首道:「大人明见万里!」
宝珠脸色一沉,冷笑一声道:「好大胆奸滑奴才!你是瞧见孩子脱鞋袜的时候,脚心有两个黑点,你就当做两个黑痣了。你既然说得这般真切,你道着真有黑痣的么?是本院故意试你的。」吩咐左右,与他细看。松勇下来,将孩子脚心用手巾一拭,原来是黑墨点的。陈大面如土色,不敢开言。
宝珠道,「奴才!瞧见没有?案情上面失枝脱节的颇多,本院何难一言决断?料你这奸奴必不肯服,定有许多强辩,故意先试你一试,果然就试出来。本院再将尔情弊竟行说破:教你死心塌地。你这孩子,说是六月初三午时生的,天气大暖的时候,一个老婆子身上怎么藏得过孩子?且是青天白日,瞒得谁的眼目?由大门进去,三五进房子,难道碰不见一个人?一年多,你也不同他要儿子,他丈夫才死,你欺负他孤儿寡妇。奴才,受了谁的指使?好好供出人来,本院可开活得你,不然,你这罪名也是你受用了。」
陈大此刻,理屈辞穷,磕头供认道:「小人该死!不该信赵保昌的话来,做这没天理的事!小人得他五十两银子,是他买嘱小人的。只求大人笔下超生!」宝珠冷笑,对稳婆道:「你怎么样?可要受刑?」稳婆连连摇手道:「不要不要!他既说了,老妇人也是真言拜上。赵太爷也送我五十两,请我帮帮腔,老妇人原不肯的,无如面情难却,又看银子分上,只说做个见证不要紧,谁知你老人家小小年纪,这么清白,竟辨出真假来了,我又如何与他赖得过?如今银子还未用,在老妇人床头边,我也不想发这个意外之财,明天拿来,送大人买果子吃罢!」
宝珠喝道:「胡说!」两旁鲛喝一声。宝珠道:「你这两人罪名,就该重办!本院格外施恩,吩咐左右,着实重打!」将一筒签子倒撒下来。陈大四十头号,稳婆四十嘴巴,打完放了出去。二人虽未定罪,就这四十下也就够了。都察院刑法最重,陈大也爬不起来,稳婆一口牙齿都吐出来。不知赵保昌如何发落,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都察院御史巧伸冤 城隍庙鬼魂亲写字
话说宝珠问出隐情,对赵保昌道:「你知罪么?」保昌叩首道:「生员罪该万死!」宝珠道:「读书人既如此存心,还有甚发达之期?我且不定你罪名,还要问你一件大事,你兄弟是怎样死的?」保昌道:「是急病,头一天还好好的,次日一早,我进房去,见他也没气了。」宝珠道:「他怎么会死的?」保昌道:「这个﹍﹍生员如何知道?」宝珠道:「你又怎么会教他死的呢?」
左右各役听了这句,个个发笑,暗道他年轻,问问就有些胡涂,说出孩子话来了。就连两个司员,坐在堂口,也觉耽心。可是赵保昌心中一动,面色就变下来,还强口道:「生员倒不明白大人的话,人是可以会教他死的?」宝珠冷笑道:「不到那光景,你如何肯招呢?你这等巧口奸奴,不见个明白,你也不服。」保昌道:「生员心里真是不服,倒求大人教导教导。」宝珠道:「你这奸滑奴才,还敢称生员!」吩咐左右,将他衣衿革了。
有人过来,把他帽子除下,送在公案上。保昌道:「生员何罪,大人斥革衣衿?」宝珠对周氏道:「明日本院着司员开棺,替你丈夫伸冤!」周氏此刻深感宝珠恩德,倒反替他耽惊,回道:「大人在上,小妇人丈夫是病死的,没有被害的情形,求大人三思要紧。」宝珠也不理他,吩咐进堂。
进内坐下,司员上来见过,道:「大人何以知道有冤?司员看来,大人还宜详察。」宝珠笑道:「此非贵司所知也!明天带齐人役,前来伺候。」司员答应。宝珠也就回府,早有人知会县里去了。此时个个替宝珠害怕,说案已审清就罢了,又引出事,到底孩子家脾气,不晓事体,大约总要闹出乱子来。
不说众人议论,再说宝珠到家,进房请姐姐来商议,二人谈到四更才睡。银屏见他们有正事,也不来缠扰,先上床了。宝珠道:「夫人,也不等等下官?」两个说笑几句,安息不提。
次日早上,宝珠进衙门,司员同县官领着各役,都来伺候。宝珠吩咐前去验明尸伤来回话,自己就在衙门候信。其时左都御史,是大学士德公兼理,原是宝珠老长亲,却好也到衙门,宝珠同他谈了一会,就将案情口供,都禀明了。德公大赞,爱得什么似的,又讲了好些话才去。司员等回来复命,说验得清楚,并没有一点伤痕。
宝珠也不言语,沉吟道:「明天本院亲自去验,如其没伤,本院当以官徇之!」各人辞去。宝珠回府,又同宝林商量道:「我分明见个鬼求我伸冤,保全后嗣,无疑是这一案。今天验不出伤来,不知是何缘故?」宝林道:「你不必烦恼,少不得自有伤验出来的。你明日自去走遭,顾不得害怕,倒要亲自细瞧。」宝珠道:「此时各官都有些怪我多事,他那里知道其中情节?我不替他伸冤,也对不住这个怨鬼!」宝林道:「你瞧赵保昌神色怎样?」宝珠道:「神情实在是个失虚的。」宝林想了想,就向宝珠耳边说了几句,宝珠连连点头道:「我也想到此处,姐姐好见识,先得我心。」姊妹又谈了一会,当夜无话。
天明,宝珠就起身,吃了些点心,随即进衙,各官早到。宝珠今日格外款式,排齐执事,穿了大红披衫,出城而去。到长乐村,早有芦棚搭在那里,赵保昌、周氏远远跪接。宝珠下车,左右跟人拥护着,走进芦棚,到公座坐下,各官列坐伺候。保昌还请了许多有头脸的亲友在旁,外边看的闲人,多不可言,都说好个青年标致官府。更有许多妇女,格外的赞不绝口。
忤作上来请示,宝珠吩咐检验,验了一会,仍然无伤。宝珠不语,就将赵保昌同周氏带上来,问了一回,茫无头绪。赵保昌倒反言语挺撞,宝珠怒道:「赵保昌!本院今天验不出伤来,本院自有应得之罪。如其有伤,你也难得过去!本院将个官拚你这条狗命!」保昌道:「大人真是明白青天,如验出伤来,小人这条性命,自是没有的。但恐没得伤痕,在大人亦有不便。」宝珠离了公座,各官也就起身。
宝珠粉面含嗔,柳眉倒竖,恶恨恨指着赵保昌道:「如真没有伤,本院情愿反把脑袋结交于你!如果有伤--」说着,哼了一声道:「我把你这奴才锅烹刀铄!」就走到死尸前,喝令细验。忤作不敢怠慢,又来动手。宝珠细看死者,同晚间所见,一些不差,自己也就放心。见几个忤作从头验到脚下,报道:「回大人:伤没有。」宝珠冷笑一声道:「当真没有伤么?」忤作不敢言语。赵保昌道:「大人明见,既报没伤,自然没有伤了。」
宝珠也不理他,吩咐忤作,取他左耳看。保昌听见,吃惊不小,暗想这个小孩子竟是个神仙?有个忤作答应,细看一回,大声道:「得了!」就在耳中取出有半斤湿棉絮来,填了尸格。忤作赞了一声道:「好精明大人,真是青天!」看的人个个得意,竟不循规矩,大家喊起好来,各役赶忙鲛喝。
赵保昌吓得牙齿捉对儿厮打,周氏上来叩了几个响头。宝珠仍上公堂坐下,带赵保昌上来,他倒喊道:「大人真正青天,替我兄弟伸冤,感恩不尽!还求大人缉获凶身。」说罢,大哭起来。宝珠微笑,对各官道:「看这奴才,真是奸滑!」
本县是个举人出身,书呆子性格,最是古板,听见保昌说话,气得不可开交,大声喝道:「大胆奴才!你刚才挺撞大人,同大人赌口,如果无伤,不但要大人的官,还要大人脑袋!有伤,是你认罪!说定的话,人人听见,你此刻又生别的枝节,希图脱身,大人容得你,本县容不得你。」吩咐「与我结实打!」又拍着公堂,连声道:「打!打!打!」
各差役只得上来打,将保昌按翻在地,打了四十大板。宝珠道:「赵保昌你有甚刁滑言词,趁早好说。」保昌道:「那日早间进去有事,见兄弟已是死了。这事必须问我弟妇,或者知些影响。他们是夫妻,没个不晓得的道理。求大人原情鉴察!」宝珠又问了半会,也上了几件刑法,无如保昌颇能熬刑,再不肯招。宝珠吩咐带进衙门,尸首先行入棺。
宝珠进衙门,略坐一坐就回府,将许多情节,告诉姐姐。宝林也觉欣然,道:「我的见识如何?既验出伤来,那就不怕他了。」到晚间,银屏一定要贺喜,备了一席酒,在宝珠前进,拉了紫云、彩云同坐,欢呼畅饮,猜拳行令,唱过许多小曲,闹了两个更次。银屏到底灌了他两杯才罢休。
次日,宝珠起来,有些咳嗽,没有出去,一来是在城外受了些风凉,二者昨夜多饮了一杯。休息到晚,宝珠一定要进衙门,紫云再三阻他不住,只好出房,教亲随多包几件衣服。宝珠进衙升堂,带上犯人赵保昌,宝珠道:「本院知道你是个凶手,验伤的时候,原说有伤你情甘认罪,本院何难据此定你的罪名?你这奸诈奴才,定有许多辩白。你这意思,不过要攀你弟妇。你可知你兄弟昨夜在我梦中,将一番情节,都告诉明白?说凶手他自己知道,求我今夜三更,把你们送到城隍庙后殿,他自己前来写字,谁是凶手,身上自有凶手二字,不是凶手,他也不写出来,自然没有冤屈。」
赵保昌听了,似信不信,只好答应,惟有周氏倒深信不疑。宝珠传伺候,到城隍庙来,道士迎接进去。宝珠先拈了香,着松勇带领各役,收拾后殿,将保昌、周氏送进去,窗格尽开,不用灯火,对面不见人。有两张高背椅子,把二人紧紧锁在下面,衣服脱下来,光着脊背,手脚捆定,不肯放松。说:「不能让你摸着背上,少刻鬼来写字呢!」各役将门带好,走了出来。
这里二人对坐,各有心事。周氏暗想:「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害丈夫,他断不能害我,定然要来出脱我。」倒反将身子坐上些来,等他写字。保昌却是心虚的人,到了这步地位,阴间怕人,也觉良心发现,虽不深信,暗想鬼神之事,自来有的,他也不能无缘无故的叫我们进来。眼前漆黑,越想越怕,又恐宝珠着人暗算,一个脊背,更无躲处,见是有高背椅子,就将个脊背紧紧贴在椅背上,动也不敢动。
到了四更以后,有人役进来带他们,还是黑着走出来。才到前殿,见灯烛辉煌,摆着公座,宝珠坐在中间,满面秋霜,俊俏中带着一团威光,逼得人不敢仰视。保昌抬起头来,打了一个寒噤。宝珠吩咐先验脊背,周氏身上干干净净,保昌背上白粉写成胡桃大两字,明明白白是凶手。
宝珠道:「你这奴才,还有得说了?不信,给他自己瞧!」各役就将神前照人心胆那面大镜取过来,又向道士借了一面镜,又照起来,保昌看得清楚,自己也觉诧异,暗想:「我将背脊靠在椅背上,也没有觉得一些影响,这字是那里来的?大约真是活见鬼了!」此时情理都穷,天良难昧,就将谋财害命的情节,直招出来。宝珠叫他画供,上了锁钮,带去收监,周氏释放,宝珠上车回府。
这件事,内外城都传遍了,人人赞好,个个称奇,说小小年纪,人家还没有出书房呢!看他这种美貌娇容,好象个柔弱女子,竟有如此胆量才识,连鬼都显灵了!你道这字,果真是鬼写的么?原来又是宝珠的诡计。他用两个高背椅子,椅背上反写凶手二字,知道心虚的,必定害怕,手脚捆住,拴得短短的,身子无处躲藏,要躲只得贴住椅背,却好印了上去,所以不用灯,二更进去,四更就带了出来,神鬼不觉。刁奸做梦也想不到,至死也只说是鬼写的。
闲话少说,宝珠到家,将此事细述一遍,众人好笑,银屏心里暗暗拜服。过一日,许府接小姐回去,自然当做新闻,述与母亲、哥哥听。这个案,文卿虽然知道,却不知这些细情,听见妹子一说,格外欢喜。三家公子从浙江回来,自有一番热闹,请人拜客,忙了一回。却不知不觉早又到岁底。未知松府新年之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慧紫云除夕通情话 勇松筠元夜闹花灯
话说松府到了除夕,满堂灯彩,重门大开,照耀如同白昼。宝珠绣衣玉带,领着两个小兄弟,拜家神,祭宗祖,替母亲、姐姐叩喜。就有许多账房门客,以及执事人等,内外家丁,都进来叩贺。上下皆有酒席。真是屏开翡翠,褥设芙蓉,说不尽风光富贵。一夜泥筒花炮,放不绝声。
宝林等姊妹兄弟,陪着夫人,在堂欢喜饮晏,比往年格外有兴。夫人起身散步,宝珠进房,同紫云谈谈。此时房里帏幔被垫等物,总换了一套新鲜的五彩,映着灯光烛影,耀眼争辉。桌上点一对金莲宝烛,架上一个大铜火盆,火光焰焰。烧些松花柏子,香气氤氲,烟云缭绕。紫云等打扮得花枝一般,笑吟吟的,在火盆上泡了一盏百子汤,送到宝珠口边,说道:「百子汤吃下去,多生几个儿子。」
宝珠笑了一笑道:「就同你生,人都知你是姨奶奶!」紫云笑道:「也快生儿子了。两位少爷,也经发达,明年除夜,不知你还在这屋子里么。」宝珠道:「我同你总不会离开的。」紫云道:「今年太太见两位少爷中了,比往年更觉喜欢,待他两个也就好了许多。」宝珠道:「姐姐同我讲,要替筠儿订门亲,教我留心。我想把银丫头说来给他做媳妇,你道可好?」紫云道:「好极了!你也清楚多少。」宝珠道:「怎么不是?免得这个厌物同我胡闹。」紫云道:「人也精明,可以接得大小姐的手。」宝珠道:「还有一说,筠儿不是个安分的,要给他娶个狠老婆才好呢!」谈谈笑笑。
宝珠出来陪着夫人,坐了一会,烧了两口烟,又到宝林房里闲谈。宝林道:「彩云,你将百子糕取来,我们瞧瞧,好不好?」彩云答应,就在碧纱厨里取出两盘糕,还有十二碟精致果品,在外间炕上摆好,泡了两碗好茶。宝林拉了妹子,到炕上对面盘腿坐下。宝林笑道:「你尝尝,如何?这是我自制的。」宝珠吃了一块,香美异常,笑道:「是怎样做的?」
宝林道:「有几瓶花露,留着没有人吃,我怕白糟蹋了,就取出来蒸糕,是我配成的东西。是那几种呢?就是梅花露、玫瑰露、蔷微露、桂花露,还加些薄荷露,配上茯苓粉、莲子粉、燕窝粉、首乌粉、琼糜粉、香稻粉各样凑成。再用白蜜冰糖蒸出来,倒还罢了。」宝珠笑道:「姐姐好想头!我有许多花露,只留了几瓶搽脸,其余倒都洒了,就想不出这法来吃他。」宝林道:「你喜欢,我着彩云都送来给你。」谈笑一会,对坐品茶。彩云等许多丫头,个个高兴,拉出紫云、金子来耍钱。
不一刻,天已四更,宝珠回房,换了朝衣朝冠,到前厅敬天地,又在母亲、姐姐面前,领着两个兄弟行礼。宝珠出来,上车入朝,到了紫禁城换马。原来去年刘相府放了许多谣言,说宝珠是个女郎,夸赞他金莲怎样瘦小,弄得内外皆知。皇上是个风流天子,也就惜玉怜香,虽不能辨其真假,倒赐他紫禁城骑马,原来是个暗暗体贴的意思,就是奏对之时,每每有些诙谐的言语,喜动天颜,宠爱无比。
宝珠随班贺朝,回来更衣,就到各处拜年,亲戚朋友,年谊故旧,以及王公大臣,九卿六部,整整三四天才拜完。接着请年酒,会同年,会馆团拜,天天戏酒,忙个不清。夫人在家,也请了两天女客。许府一定请夫人、宝林,顽了一日。银屏来拜年,留住三、五天才去。
瞬眼已是灯节,年例大放花灯,与民同乐。皇上在五凤楼前赐宴,宝珠早去伺候。松筠弟兄陪着夫人、宝林,饮了一回家宴。门上来回:许二少爷在门口请二位少爷出去逛灯。松蕃年轻怕生,又生得诚笃,不大高兴。松筠是最喜热闹的,即禀过母亲、姐姐,就要出去。宝林道:「站着!」松筠连连答应。宝珠道:「早些回来,不可又在外边生事。闯出祸来,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松筠连忙答应「不敢」,书童已套车伺候。
松筠出来,见许又庵、李莲波两个,坐在车里,探出身子,笑面相迎。松筠笑道:「你们才出来么?」又庵道:「我们逛了两条街,知道姑苏会馆有灯迷,意思去瞧瞧,特来约你同去。令弟为何不出来?」松筠道:「他不高兴。」莲波道:「不必闲讲了,请乘舆罢。」松筠道:「你看灯月交辉,这样好景,坐在车里有甚意味?依我的愚见,大家踱踱,还可有些奇遇。把车跟在后面,走乏了,原可坐车。」二人道:「好!」
遂一同下车,步上大街。家家户户,都有灯彩,香烟飘渺,火气辉煌,望去好似一条火龙,还妆些龙灯花鼓,在街上走来走去,真是笙箫聒耳,士女如云,三人目不暇给。逛了一条街,人多拥挤,三人就有些参前落后。又来了几辆车,却好将松筠拦在车沿外边。
路挤塞了,车开不动,松筠细看车中坐个女子,约有十七、八岁,颇有几分姿色,一身艳服,指头咬在嘴里,对着松筠微笑。松筠怎肯辜其来意?也就做出些风流来勾他,四目相注,一对情魂儿联袂出来。又庵在后边,看得清楚,见他灯上填着官衔,一面却不着见,一面是大学士三字,笑问道:「友梅,这美人好不好?」松筠回头一笑。又庵道:「这光景,他倒爱你呢!」松筠道:「安知他心中不是爱你?」又庵笑道:「不象。」莲波挤得远远的,插口道:「友梅原说出来踱踱,就有奇遇,不料果然遂心了。但我们同他一搭儿,有许多算不来处。」三人大笑。
你道车中女子是谁?就是刘相的小老婆子,微服私自出来看灯,有多少豪奴拥护。听得三人说笑,那里容得?开口就骂道:「什么没王法的王八羔子,敢调戏相府小夫人?把他送到兵马司里去!」又一个喊道:「快拿住他,不要放走了!」松筠起初听见,倒吃了一惊,又听说要拿他,那里容得?暗想:不如先发制人!手一抬,把个跨沿的仆妇,打在车辙里去了。豪奴看见,发声喊道:「还了得!」一齐围上来。
松筠见路窄人多,施展不开,脚一起,把个大白骡子踢了滚在一边,车也翻了,女子倒撞下来。家人妇女,赶忙扶起,在人丛里溜过去,借一家铺面坐了。这里众豪奴大嚷,有的说送信九门提督,有的说快回府里唤人,七嘴八舌,却不敢向前。松筠心里一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打个爽快的。一阵拳脚,打得落花流水。众豪奴跌跌爬爬,哀声不止,抱着头,只叫打死人了。闲人挤在两头,不敢解劝。街上虽有几个巡兵,见松筠这等品貌服饰随从,知道气焰非常,是个有势力的,也不敢上来弹压。还是许、李二位做好做歹,拉住了三人,跳上车,书童跨沿,跟班上马,赶车的加上一鞭,飞也似的去了。
刘府家丁爬起来,见人都走了,倒反说了许多狠话。无如不知姓名,没处查考,又是私自出来的,回去也就不敢提起。如其知道是松筠,刘府又如何肯罢休?几乎弄出一场大祸。
再说三人又看了一会灯,望姑苏会馆而来。到门前下车,进去到了大厅,见当中挂着一盏方灯,面面都写着灯谜,共是十个。三人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又庵笑道:「那个『君命召不俟驾而行』打句《四书》,象是『王请度之』。」莲波道:「不错。这首五律打一物,是什么?我来想想。」三人细看,是「坚直掌翰院,无我不开科,浅水陈泥滑,盘香驿路多。芳容描隐约,瘦影日销磨。千古留遗迹,封侯一梦过。」
三人沉吟一会,莲波道:「我知道了,是笔。」松筠道:「这『午』字打节令,定是上巳。」二人赞道:「亏你想得到!」莲波道:「『子哭之恸』打曲牌名,这个容易,是《泣颜回》」又庵笑道:「『必得其寿』打句《四书》,是『老而不死』。」二人大笑。松筠道:「『朝朝应上望夫山』打《四书》,是『良人出』。这首七绝打四样对象,我也知道了。」二人看诗,是:
高山流水系相思,落罢灯花夜已迟。
杖策青藜何处是?不如归去访徐熙。
二人问道:「是什么?」松筠道:「琴、棋、书、画。」又庵道:「『重阳』打个字,好象是旭字。」松筠道:「我们报罢?」莲波道:「索性打完了再报。」又庵道:「很好。」莲波道:「这个『四面不通风,十字在当中,若将田字猜,不通又不通』,到底打个什么字?」又庵道:「不许猜田字,真就难了。」松筠道:「我想这『裳』字打官名,又打人名,倒不容易。」又庵道:「官名可是『织造』,又叫『尚衣』。」二人点头。莲波骞然笑道:「到底被我想着了!」
二人忙问是什么字,莲波笑道:「是个亚字,当中空心十字,教人如何想得到!」二人拜服道:「你真聪明!他是用的空心的,你心也用空了。」话言未了,松筠道:「我也有了!裳字打人名,定然是『寺人披衣』。」又庵笑道:「寺人披衣的字,不如用袈裟二字,似乎比裳字好些。」三个逐个想了一遍,一个个报去,都答应了是,只有五律说不是。莲波又道:「是墨。」里面也答应了。三人进内花厅坐下,有人送上茶来,外面将些纸墨笔砚各样采头送进来。
三人略看一遍,只有亚字的彩最重,是个汉玉镇纸洗成一个狮子,颇为可爱,吩咐跟班收了。又庵道:「今日几乎闹出乱子来。」松筠道:「怕甚么!他不过说我调戏他小老婆,我今年才交十五岁,知道个什么?」莲波道:「就是家里知道,过不去。」松筠道:「家里除姐姐之外,我还怕谁?」又庵道:「你倒不怕令兄么?」松筠道:「我哥哥待我们最好,又和平,又慈善,不教人怕,但我们自然的不敢得罪他就是了。」
正在说笑,见走进几个人来,手里托着盘合。又庵道:「谁在里边吃酒呢?」松筠道:「我们何不进去瞧瞧?」三人起身,见腰门紧闭,听见外边送物件进来,才开了锁。三个跟了进去,里面有个厂厅,点得灯烛辉煌,蝩拳行令,有多少燕语莺声。
三人望了一望,见朱氏弟兄带了几个相公,还有三、四位客,也没细看,就不好意思,上前走到对面三间坐下。有些跟班在内,见他们三人进来,都避出去了。只听上边问道:「谁放闲人进来?」又一个说:「快传看会馆的!」不知三人怎样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肆筵设席宾客称觞 论曲谈诗老翁饱学
话说松筠三人,走进三间客位,只听上面发作,休要理他。少刻,会馆里人走来,认识他们三位,先走过来陪着笑脸道:「今天朱詹事家两位侄少爷在这里请客,请少爷们那边坐罢。」又庵、莲波冷笑一声,只见那松筠道:「胡说!你这里是公所,难道他来得,我们来不得?我今天也要这地方吃酒呢!」那人不识时务,还陪笑,站立不动。松筠双眉戟竖,俊眼斜睃,那人也不看他脸色,笑道:「少爷们那边坐,也是一样。」
松筠也不回言,左脚一抬,那人已撞到天井里爬不动,口里叫起屈来。松筠脚一垫,早飞出天井,一足踹住那人脊背,骂道:「瞎眼的奴才!你知道少爷是谁」那人好似被泰山压定,口里不住的求饶。松筠举起拳来,打了一下,那人口中鲜血直喷。许、李二位大惊,死命拖住。上边也惊动了,走下来看,内中一人上前连连拱手,笑道:「松二哥,不消动气,小弟在此。」
松筠抬头一看,见是桂荣的侄儿魁蓬仙,忙走过来见礼道:「原来世兄在这里,小弟粗鲁了!」蓬仙笑道:「请里面坐罢。」邀他三人入厅。大家见礼,重行作揖,朱氏昆仲,也是有世谊的,那两位也通了姓名,推李莲波首座,众人谦了一回坐定,几个相公上来敬酒。松筠细问,是金福班的,有个金福,颇为可人,松筠就和他顽笑。这位朱大少爷,有点书气,面上已有了怒容,不言不语。
金福见松筠年少风流,也就着实拉拢。朱大少爷心里,更怀妒意。不耐烦,发起话来,一言半语,就两下争执,松筠是最喜动手的,来得飞快,不知不觉,一拳打来。朱大少爷没有介意,左眼上早已着了一下,打得目睛反背,青肿几眇。松筠一把拿住他,隔席提了过来。幸喜朱二少爷会说话,上来拖住,陪笑道:「二哥放手,有话再讲。家兄为人本来板滞,今天又多了两杯,所以冒犯二哥,明日酒醒,小弟同他来登门谢罪。而且顽笑场中,人人都可顽得,何必因个相公,伤了世交的和气?」
魁、许、李三位,也帮着劝解,好容易才拉了松筠出去。到旁边厅上坐了一会,三人起身,魁蓬仙直送上车,说:「请罢,明天再见!」三人道:「明天是老师寿辰,我们是必来叩祝的。」一揖而别。莲波道:「回去尚早,何不进城瞧瞧灯去?」又下车进内城来,见迎着许多部堂灯笼过去,又庵道:「难道老爷子他们倒回去了?」
话未说完,又见一对灯笼头导,藤棍开路,闲人跌跌的闪开。又是一对灯球过去。又庵看灯球上,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衔。松筠道:「哥哥也回去了,我也不能过迟。」三人让在一边,只见宝珠的车,风驰电掣的过去,接着就是些大理院的灯球,一拥而过。内城边车填马塞,拥挤不开。三人倒让了一刻,才分手坐车回家。
松筠入内,见宝珠已坐在夫人房中,同宝林闲谈,公服还没有更换,松筠就在旁边坐下。宝珠问了几句,松筠说是同二表兄、许老二到姑苏会馆打灯谜子。宝珠道:「明日是你桂老师生日,你知会蕃儿,明早同我去拜贺。」松筠答应,退出去了。宝林对宝珠道:「筠儿究竟不如蕃儿,性子太暴,真不能给他脸面。我看你倒时常周旋他,大约因他中了解元,所以巴结他了?」说得大家好笑。宝珠回房,更衣改妆,天已不早了,去饰上床。
次日起身甚迟,到午初才出房,坐在夫人房里,着丫环出去请了两位公子进来。宝珠道:「你们去换了衣服,同我拜寿去罢。」二人答应去了。紫云也将衣帽送出来,替宝珠慢慢穿好。夫人见他是挂茄楠素珠,道:「这个珠子不好。」对金子道:「我前日寻出来那挂珠呢?」金子忙去开柜,取出一个锦合,宝珠接过来一看,是碧霞玺的,两边纪念,尽是翡翠,辉煌夺目,宝珠颇为欢喜。夫人道:「替他换上罢,这挂珠如今未必有了。我听说还是祖太爷文肃公做两广总督时得的。」
说着,两个公子已穿得齐齐整整,站在一旁,宝珠吩咐伺候。弟兄三个,辞了母亲,又进去向姐姐禀明,出来上车。到了鸣珂里桂府门口下车,有人通报,宝珠领着两个兄弟进来,桂荣已接到厅口。宝珠进厅,同桂荣平拜了。松筠、松蕃上前,见老师叩贺。桂荣也还了礼,就拉宝珠上炕,自己对面相陪,让松筠、松蕃上首椅上坐了。大家寒温几句,吃了一杯茶。桂荣起身,邀请三人入内,进了一座垂花门,上了花厅,见大半都是同年世好,个个迎将上来,让宝珠坐下。
松筠、松蕃也有些同年拉去同座,自有魁蓬仙等陪住。李墨卿笑道:「秀卿,今天为何来得迟?」宝珠笑道:「还是你们来得早。」云竹林道:「这是夫人拖住腿了。」墨卿道:「夫人尚没有,是姨奶奶拉扯住了。」椿荣道:「怎么先有姨奶奶呢?」墨卿笑道:「而且不止一个。」众人七嘴八舌的取笑。宝珠因文卿在座,总不敢言。只见张山人从后边踱将出来,宝珠忙上前拉了手。
张山人满面笑容,问了几句闲活,细看宝珠同人都是冷冷的,不似从前热闹,举动之间,时刻抬起头来偷看文卿脸色。老翁心里明白,倒有些可怜他,自己就走开了,笑道:「我今天到这里来,不过吃碗寿面。伯华还放不开,要我替他画条幅,画了不算,又要我题。这些英才在此,偏教我这老朽呕心血!」文卿笑道:「画的什么?」张山人道:「是落花蝴蝶图。」墨卿道:「何不取出来大家瞧瞧?」桂荣道:「午后没有事,再看不迟,还要借重诸君大笔呢!」潘兰湘道:「老先生题的,是诗?是词?」张山人道:「我搜索枯肠,写了一片《梁州序》,看不得的。」说说笑笑,已摆开桌子。
桂荣请客入座,吃了面,众人散席。桂荣邀了墨卿、文卿、宝珠、张山人、云竹林、潘兰湘进后面书房,见酒席摆在当中,张山人道:「才吃过的,怎么又吃起来?」桂荣笑道:「刚才吃的面,没有多吃酒。如今吃饭了,正好多用两杯,几个知已,大家谈谈。」请张山人首席,兰湘等依次坐下。云竹林因他老泰山在坐,不肯僭许、李二位,就同宝珠坐在上横头,桂荣、椿荣主席相陪。桂荣敬了一巡酒,又出来张罗这些亲友们坐,或下棋抹牌,各样顽意儿。有爱清净的,就同几个知己坐着闲谈。
桂荣各处照应了,又来席上每人面前劝了两杯。文卿笑道:「你也留我点量,停回行令再吃也好。」上了几道菜,张山人议论风生,娓娓无倦。诸人将些疑义来叩问他,张山人竟是问到那里,答到那里。兰湘道:「老先生真是天文地理,诸子百家,无不精通,至于小技,更不消讲了。」张山人道:「谈何容易!天气难明,谁能通解?自开劈以来,清轻上浮者为天,重浊下凝者为地。共工战败,撞倒不周山,就折了天柱,从此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后来女娲氏炼石补天。这些话,见诸史策,我看似乎荒唐。人的脑,那来这么结实?就是补天,又如何下手呢?」
宝珠道:「年代也不符,女娲之后,炎帝六传,才到黄帝,要说舜流共工于幽州,那就更远了。」张山人道:「难讲。」桂荣道:「仓颉造字,毕竟楷书在先,还是草书在先呢?」张山人道:「草书在先。古人造字之义,不过拟声象形,也有许多不妥处。即如出字两重山,常读重字,重字千里,当读远字﹔矮字明明委矢,当是射字,射字寸身,自然是个矮字,如今颠倒过来,故字义有些不自然。」
众人大笑道:「一点不错,或者后人弄讹了,也未可知。」墨卿道:「男女之欲,是阴阳配合,自然之气。但女人妆饰,是谁制作出来的呢?」张山人道:「大约轩辕制衣冠,自然也分个男女。后来世风不古,竞尚奢华,越制越精,愈趋愈下,弄得翠羽明,粉白黛绿,金莲一动,香气袭人。」
宝珠听他们谈,低头不发一言。文卿道:「缠足之始,是南唐李后主,想来是不错的。就是齐东昏的步步莲花,也还不能算小脚呢!」张山人道:「后主宫中行乐,不过同窈娘取笑,用棉把他脚缠成新月之形,井非紧紧裹小,必使尖如莲瓣。且《杂事秘录》云:辛女莹的脚,姿跗丰妍,底平指敛,约□迫袜,收束微如笋然。禁中原是略加缠足,不使散放的意思。女莹的脚,照工部的尺折算,只得五寸四分,也同今日旗人一样。谁知后人相习成风,娇揉造作,量大较小,使小儿女受无量之苦。如今更有多少旗人也改汉妆,虽怪后主作俑,究竟是愚民自寻苦处。」
文卿笑道:「美人非缠足不可,才显得腰肢柔媚,体态妖烧,不能再好的。女人一双大脚,有何意味呢?」椿荣道:「我着缠足一层,不啻造作诲淫之具。」宝珠满脸通红,手拈衣袖。张山人望了文卿一眼,笑道:「我还有些事不明白,人比小脚是金莲,女子的脚,取其尖瘦,怎么象个金莲?如果真象个莲花瓣,胖而且圆,也就不甚好看了,真是拟于不伦。」众人大笑。
桂荣道:「刚才老先生题的《梁州序》,音律是讲完的了,我于此道,就不甚好,看见时,也依着牌子填几句,不知可入声调?还有什么南曲、北曲,我一些不懂,究竟有何分别?」
张山人道:「怎么没有分别?人只知南曲有四声,北曲止有三声,以入声派人平上去三声之内,而不知平去两声,亦有不合。崇字南音曰戎,北读为虫,杜字南音曰渡,北读为妒。诸如此类,不可枚举。且北之别于南者,重在北声,南曲以亢高为法,北曲以字面透足为法。即一韵为音,也有不同,如一东韵东字声长,红字声短,风字声扁,宫字声圆﹔如三阳七江,江字声阔,减字声狭,堂字声粗,将字声细,择其实者而施之,在人自己会义。分宫立调,是制曲第一要紧。绵绵富贵,则用黄钟﹔感叹悲伤,则用南吕。其它南曲多连,北曲多断,南曲有定板,北曲有底板﹔南曲少衬字,北曲多衬字。选词定局,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
桂荣道:「《九宫谱》可以为法么?」张山人道:「自从《九宫谱》一定,只知改字就声,总不能移宫换羽,真是三代之后乐已亡,故将《乐记》并入《礼记》。」说罢,哈哈大笑,文卿道:「词同诗,竟大有判别呢!」张山人道:「诗词一理,原可以作得词,即如《黄河远上》这一首,我念给诸位听: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光,不度玉门关!」
众人听罢,个个点头。文卿道:「请教老先生,古诗以何为宗?」张山人道:「四言以三百篇为宗,太似则剽,太离则诡,故补笙诗不脱晋人俊语。五言自西京诸家,各有一副真面,梁陈之际,体卑质丧,名作寥寥。至唐陈伯玉,扫除积弊。七言权舆,独标丰格,初唐颇尚气韵,李、杜出而始极其变,后有作者等诸自刽无讥可也。」
文卿道:「近体以何为宗?」张山人道:「阴、何、徐、庾,五律之先声也。后主、王、孟,以淡远并辔,李、杜以壮丽齐名。金、崔、李、高,七律之正轨也,浣花如鲸鱼掣海,青莲如健鹤摩空。至于绝句,更难定论,虽工部高才,未传佳句,不得谓葡萄美酒、寂寂花时獭祭者可学步也。」
一席话,说得众人心服首肯。墨卿道:「老先生所题的词,何不取出来给我们学学乖?」桂荣着人取来,众人起身围拢来看。不知画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传警报外甥逢舅氏 惩不肖阿姊似严亲
话说众人看这条幅,画着一湾流水,有些落花芳草,两个蝴蝶,一上一下的飞舞,画得秀媚非常,墨卿赞道,「兼工带写,恽寿平、徐熙台为一手。」文卿对宝珠道:「你画得出么?」宝珠摇摇头。张山人道:「他不过不及我老道,还觉得比我秀媚些。」再看题的词是:
阳春有脚,流年似水,一片闲情,空惹红悲绿怨。花开花谢,年年枝头香梦。草际微风,幻相庄生变,韶华如梦无滋味。我欲寻春入洞天,洒尽了胭脂泪。
众人大赞。张山人笑道:「老夫搜尽枯肠,诸兄莫笑,这个就算抛砖,来引诸君珠玉。」众人道:「真是珠玉在前,我们如何落笔呢?」张山人道:「不必太谦!」众人你推我让,推到许文卿,文卿对宝珠道:「你先来。」宝珠道:「怎么轮到我呢?还是诸位年兄先请。」文卿道:「都是要做的,就先写出何妨?偏你游游移移,令人不爽快。」又冷笑一声道:「我的言语,你是不肯听的?」
宝珠又不敢驳回,心里不乐,低下头去。张山人忙笑道:「松世兄,你就先来。」文卿这么说着,宝珠满怀委曲,只得信笔就写。有个家人上来回道:「请少爷回去。」宝珠道:「有甚么事?」家人道:「没有甚大事。」宝珠道:「谁教你来的?」家人道:「是大小姐传话出来的。」宝珠见说姐姐来叫,就有些慌张,起身告别。
桂荣兄弟那里肯放?张山人等也是苦留。宝珠不肯,众人执意不放,宝珠只得实说道:「家姊呼唤,万不能不回去的!」墨卿道:「放他回去罢,你们可别累他受罪!」张山人点点头。文卿笑道:「墨卿明日倒是受不了的罪呢!令正在家,先拿兄弟炼炼工夫,手头子才快呢!」墨卿笑道:「你威风别使尽了,你不能永不订亲。有这一天,教你如我就是了。」椿荣道:「文卿选到今日,到底要拣个什么美人?」
文卿大笑,宝珠脸一红,一言不发。桂荣道:「你也将这《梁州序》题成功,再会也不迟。」文卿道,「这话不错,不能题一半搁下来,也没有这等忙法。」宝珠奋笔疾书,写成看了一遍,递与张山人道:「没有思索,不知说些什么,请老先生改正。」张山人道:「休得过谦。」因朗诵道:
朝霞一色,春风半面,几处落红庭院。良辰美景,空教蝴蝶双飞。六朝金粉,三月烟花,过眼休轻贱。花飞莫遣随流水,芳草天涯未归,洒尽了胭脂泪!
张山人拍案叫绝,众人赞不绝声。张山人又念两遍,忽然看看宝珠,又看看文卿,不觉长叹一声。宝珠双蛾微锁,低首无言,众人不解,也不好问。宝珠同众人作辞,众人起身要送,宝珠拦住,桂荣弟兄说道:「客不送客,我们愚弟兄代送罢。」众人都约宝珠晚间早来,宝珠答应,又推住椿荣道:「二哥请陪客。」就同桂荣出书房,到前厅叫了两个兄弟,一齐谢了桂荣,桂荣再三相订晚间必来的话。
才到厅口,见执帖领了李荣书进来,宝珠等抢步上前请安,李公笑嘻嘻的拉住了,道:「来迟了。」桂荣道:「小侄生日,还劳年伯的大驾。」李公道:「好说。」就踱进来。宝珠等也只得在后,跟随李公上厅,祝了寿,桂荣让他上炕,李公盘腿坐下,笑道:「我真来晚了,面也赶不上吃。你们这意思,吃过面倒要走了?」
宝珠道:「姐姐着人来唤,不知有甚么事呢。」李公笑道:「别要理他。有话讲,就说陪勇舅的,他敢不依,舅舅把两根胡子同他拚了!」说罢,仰天大笑,又同桂荣周旋一番。桂荣道:「年伯,晚间赏个光罢?」李公道:「谢谢,改日再扰,今天还有点小事。」桂荣道:「张山人在书房里,年伯何不会会?」车公道:「我也不见他了,而且不能久坐,一会就要去了。」宝珠道:「舅舅忙什么?」
李公道:「我刚才在德二老那里,听得海疆信息不佳,又告急到京。他忙得什么似的,到内阁里去了。」桂荣道:「年伯可知道些情形么?」李公道:「也不甚清楚,德二老还没有见着本章,但听说和亲王大败,元旦就被人偷了营去。」宝珠道:「这是前天就有信的。」李公道:「至今没有打个胜仗,连日天天有报,沿海一带,遍地是贼,又失了两处城池,和亲王退守省城,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如何是好呢!」桂荣道:「亲王过于仁厚,不是个将帅之才。」李公道:「可不是。」谈了几句。
吃了茶起身,宝珠也告辞了,一同上车,桂荣作了一揖。宝珠同李公分手回家,带着兄弟,先进夫人上房,走了一遭,又到宝林房里,叫了一声姐姐。宝林哼了一声,不言语。宝珠见姐姐生气,就站着伺候,不敢坐下。宝林道:「蕃儿出去,没有你的事。筠儿,替我跪下来!」松筠站立不动,宝珠只得代辩道:「他今天没有犯法,姐姐为何生气?」
宝林桌子一拍,道:「湖涂东西!你还敢替他辩么?连你也讨没意思呢!」骂得宝珠闭口无言。宝林道:「松筠!你跪不跪?」松筠只得跪下。宝林道:「你昨日晚上,很使威风!」宝珠听了,才知道是为的昨日的事,倒替兄弟耽心。宝林又问道:「你昨晚在姑苏会馆么?」松筠不敢开言。
宝林喝道:「怎么不言语!」松筠道:「去是去的,不过打了几个灯谜就走的。」宝林道:「打灯谜罢了,谁叫你打人呢?」松筠道:「没有这事。姐姐听了谁的话?」宝珠道:「传来的言语不足信,姐姐,不可轻忽,如今筠儿倒不很放肆了。」宝林冷笑道:「仗着你这胡涂虫的哥子,闹出乱子来,你还不知道呢!现在人家闹上门来,你真是在梦里呢!」
宝珠诧异道:「谁敢有这胆子闹上门来?」宝林啐了一口道:「人家被你兄弟打坏了,难道还不敢上门来?当真你是个都御史,人只怕你呢!」宝珠不敢做声。宝林道:「门上进来回话,吞吞吐吐,但说朱詹事家两位少爷要见你,彩云出去说:『少爷到桂大人家去,难道你们门上不知道?』门上说:『原是把这话回去,无奈他不肯去。』彩云问他有什么要事,门上又不敢说。彩云再三问他,才说朱家被筠儿打伤眼睛,要瞎了,等你回来告诉。彩云进来,一长一短的回我,我听见又气又恨,只得传话出去,请账房里王老爷见他。却好崇年伯也在这里,好容易才说开,把他劝走了,你道可恨么!」
宝珠听了,心中不快,道:「怎么动手就打人?是甚意思呢?」宝林道:「这要问他!」遂喝甚:「你好好直讲,与你有益多着呢!」宝珠也说道:「姐姐问你,不说也过不去。你难道不知利害么?」松筠只得将昨晚的话,略说几句,总说人家欺负他。宝林道,「人家欺负你,我们也不依,你何不回来告诉我?我自然着你哥哥去同他家讲理。你如今把人打坏了,还有什么说的呢?况你也不是受人欺负的。我也不同你多讲。」吩咐小丫环取家法,唤几个粗使仆妇进来。
宝珠代求道:「筠儿是真不好,打是不可少的,请姐姐打几个手板罢。人也大了,求姐姐留他一点面子!」宝林道:「手板是该打,你这个失察的罪名,就算了不成?」宝珠低了头,不敢再说。
少时,仆妇进来,宝林柳眉微竖,杏脸含嗔,喝道:「着实的重打!」众仆妇上前,把松筠按在凳上,彩云上来动手,打了几十下。松筠在宝林面前,一毫不敢撒野,口里哭着求饶。宝珠也替他讨情,宝林不肯,又打了几下,经宝珠苦劝,方才放了,还说要锁起来。宝珠又劝,吩咐囚在书房里,仍然不许出门。
宝珠扶了兄弟出去,送他到前边,劝勉几句,安慰一番,仍进宝林房里,恐怕姐姐生气,陪着闲谈。宝林问道:「我着人去叫你,怎么这一会才来呢?」宝珠道:「刚才出门,就遇见勇舅,又跟进去谈谈。我怕姐姐性急,连舅舅叫我同到内阁我都没有肯去。」宝林道:「舅舅到内阁,有什么事?」宝珠道:「打听苗疆信息,说是不甚好。」
宝林道:「你听说怎样?」宝珠道:「我也没听见,只听舅舅说的和亲王从大年初被江贼偷了营去,至今没打个胜仗。如今沿海尽是贼,又失了两处城池,和亲王退保省城,又告急到京来了。」宝林道:「没个有用的人去,如何平定呢?」宝珠道:「满朝的人,也不知谁有真实本领。」宝林道:「娘知道这事么?」宝珠道:「不知道。」宝林道:「我们娘房里坐坐去。」宝珠道可,遂随了姐姐,到夫人房中坐下,就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夫人颇为害怕道:「我们此地没事么?」宝珠笑道:「远多着呢!」夫人道:「你也该去内阁问问消息。」宝林道:「少刻着人去问声舅舅就知道了。」金子进来道:「门上来回:桂大人家请过两次了,定请三位少爷吃晚酒呢。」宝珠不开口,目视宝林,见姐姐脸沉沉的,就回道:「吩咐门上回他去罢。」宝林起身,宝珠也进房。门上又回:「桂府来请。」宝珠出来,同夫人商议,就说夫人的意思教去的,着金子进来同宝林说。
停一回,金子回房,摇摇头道:「去不成,不答应。」宝珠道:「你怎么说的?是你说得不好,你该说太太叫去的!」夫人道:「当真不许去么?是我的意思。」金子道:「说过了,不行呀!」宝珠道:「好姐姐,你再去同彩姐姐商量,请他说一句,倒可以答应。」金子嘻嘻的笑道:「不要忙,好容易说通了,放心去罢!」宝珠笑道:「你好!」金子道:「别要怪我了。」
宝珠也不开言,转身进房,换了衣服出来,上车到桂府,天已晚了。上花厅见张山人等都在内,大家让坐。桂荣道:「二位令弟怎么不来?」宝珠道:「天晚了,家母不放心。」
少刻主人请客上席。宝珠道:「潘年兄呢?」桂荣道:「先前令母舅的话,我进来说了,他不放心尊大人,到内阁听信去了。」宝珠点头。席上也行了些令,直饮到二更后方散。
次日,宝珠进衙门,听见颇有人传说海疆之事,人心有些慌乱。宝珠打听的实,也觉耽心,就到内阁问信。见皇上有旨,传谕各官,陈言灭寇方略,也同前回一样,不论文武,都许进言。宝珠回家,思想一会,吩咐紫云,取过笔砚。不知写些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上封章天子识奇才 掌兵权女儿拜大将
话说宝珠回家,心里有些见猎心喜。坐下来思想一遍,即取文房四宝过来,遂提笔写道:
左副都御史臣松俊为谨上条陈恭呈御览事:窃以海疆多事,圣天子询及刍荛,臣以为小丑跳梁,无烦廑虑,谨拟十不足虑之说,为我皇上缕晰陈之。苗兵素无大志,今所以攻城夺地者,内贼诱之也。内贼恃外寇为声援,外寇以内贼为向导,合之则气壮,离之则势孤,破其一路,其余不足破也,此不足虑者一也。
苗兵远来,路径不熟,今既深入,进退维艰,此不足虑者二也。苗兵乌合虽众,其性多疑惧﹔胜则勇往直前,败则彼此不顾,此不足虑者三也。苗兵之附海贼也,为利而来,并非真心相助,日长月久,必生内变,此不足虑者四也。敌兵航海远征,利在速战,旷日持久,兵粮不给,锐气一衰,破之必易,此不足虑者五也。
天下承平已久,人不知兵,见烽火而惊心,遇干戈而丧胆,大军既集,人心则安,此不足虑者六也。今城池虽失,贼人奸淫惨戮,不得人心,官兵军民陷于贼中者,必不乐为之用,既有外援,必多内应,此不足虑者七也。且叛者邱廉一人,其余从贼之辈,或为势迫,或为利诱,如其失利,人各一心,何能用命?此不足虑者八也。苗兵之性,畏暖耐寒,方今春去夏来,必有思归之念,天时不利,人事可知,此不足虑者九也。
苗蛮出役,宜于山径,今入内地,平川旷野,非其所宜,且海贼争战利于水,苗蛮用兵利在陆,虽云犄角,实不相关,此不足虑者十也。伏乞我皇上,兵宜练精,将宜选勇,帅宜任专,临机应变,通权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要在审时而度势,慎勿拘执以鲜通。出奇兵以胜之,神而明之,存乎其人矣。臣本书生,不习戎事,胸中臆断,纸上谈兵,伏乞皇上圣鉴施行。谨奏。
宝珠写罢,递与紫云看了一遍,笑道:「好经济,我看不必惹事罢。」宝珠道:「放心,断不致教我这个小孩子去出兵。我也不得不如此,门面是要顾的。」明日早朝,宝珠将本上了。
到晚,又接到紧报,说省城已失,和亲王退到连江,潘尚书殉难。这一报来,各官都慌。宝珠等赶到潘府吊唁,潘府合家号哭,众人正在劝慰兰湘。松府家人进来,对宝珠道:「有旨意立传少爷保和殿见驾。恐怕来不及,大小姐吩咐,连公服都带来,请少爷穿好就去。」宝珠道:「什么事?」家人道:「不知道,是内阁来传的。」宝珠道:「你们套车点灯伺候。」家人道:「早预备了。」少爷连忙穿了公服,辞别家人上车,到保和殿来见驾。
原来皇上细看各官条陈,看到松俊的,大称上意,就到内阁同刘相等商议,说松俊虽是个小孩子,见识很好,上的条陈,颇合机宜,朕想着他去平寇﹔无如年纪太幼,不便着他前去。刘相心里想起宝珠的旧恨来,倒极力保举一番。后来又得这个紧报,一时没个人去,只得召他来问问。宝珠遂将所奏的十条,细细的奏对,圣心大悦,笑道:「朕着你去平贼,你去不去?朕看你倒尽可去得。」宝珠不敢言语。
皇上又道:「就着和亲王监军,你为主帅,凡事计议而行,何愁不克?」宝珠叩首道:「主上既命臣去,臣自然尽心报国,不敢惮劳。但主上既要用臣,就别用亲王,若用亲王,臣就不敢去。」皇上道:「为什么呢?」宝珠道:「主上用臣,各事自当让臣专主,若有亲王监军,凡事还是请命好,不请命好,就有许多的掣肘了。臣愚直之言,望陛下圣鉴。」皇上听宝珠之言,心中大悦,道:「果然有志不在年高,好个帅宜专任!」
遂当面降旨,加兵部侍郎经略大臣,总办海疆军务,便宜行事。各省文武官员,俱受节制,听其调用,有不遵者,先斩后奏。先统神机营大军十万,限三日内起行,星飞去救。宝珠谢恩出朝。皇上回宫,又将各官奏章翻阅,见李文翰的条陈,也还切实,就用做副帅,参赞军机。和亲王召回议处,潘利用优恤。
这道旨一下,真急坏了多少人。松、李两家,早已有信,松夫人急得无可如何,只是哭。暗想:「怎么这种巧法,皇上爱上我家人了?一个女儿差了去不算,还要带上个大女婿去。听说苗子利害,我家两个小孩子去,料定不得回来,不去又不能。连亲王都杀他不过,潘尚书这大年纪,还遇了害。怪老爷当日高兴,把他装个男子,如今这颗掌上明珠,要断在他手里了!」越想越恨,眼泪好似断线珍珠。
宝珠回府,见夫人躺在炕上垂泪,上前叫了一声娘,就挨在旁边坐下来。夫人坐起身,扯住室珠的手道:「孩子,你这点年纪,怎么能做上经略?主子也太胡涂了。难道就没个人去?教娘如何放得心!」宝珠也就流下泪来道:「娘是那里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道事君能致其身,身子都是君的,敢不替国家办事吗?」
夫人长叹一声道:「我只怪你胡涂爹爹。」金子上来劝慰夫人道:「少爷去定海疆,正是喜事,太太怎么倒伤心?况且几个毛贼,少爷去了,手到擒来。」宝珠道:「姐姐怎么不见?」金子道:「大小姐吗?彩云说他得了这个信,晕了一跤,如今扶他床上睡着呢。」宝珠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去瞧瞧。」
才要进去,只见宝林飘然而来,进了房,喜笑颜开,对宝珠道:「大喜大喜。」宝珠赶忙招呼坐下。见夫人流泪,笑道:「娘哭什么?这等喜事,人家求之不得的,又升官,又威风,那个官员不受他节制?平定下来,就可以灭寇之功,为将来辨罪之地。想起来还要欢喜,也图个吉利。」夫人也知道是宽慰之言,只得住了哭,点点头。宝林就拉了宝珠进套房来,姊妹对坐。宝林道:「三天就要起兵,也要收拾收拾。」宝珠道:「我想带了紫云、绿云同去,才便当呢。」宝林道:「那自然。我还有一个人,要你带去。」宝珠道:「可是松勇?万不可少的。」宝林道:「松勇何消说得,是筠儿。」
宝珠诧异道:「这险地带他去干什么?」宝林道:「你知道什么,他在家也不安分,我照管不来,况他中举,不若是你的力,还能中进士吗?他倒会动手动脚的,你带他去立点功,图个出身。」宝珠道:「怕娘不肯。」宝林道:「你不必虑,有我呢。」此刻,外边也有许多亲友来贺喜,门首车马填塞,灯烛辉煌,宝珠一概辞谢。就连夜吩咐紫云等收拾行装,应用的对象,虽不能多带,也有许多省不来的,一切都经紫云过手,大小姐也随时指点。宝林又在夫人面前,极力的说要松筠去立功。夫人始而不肯,经宝珠分剖明白,也就允了。
宝林回房,同两个丫环用元青缎制成两件窄袖小袄,背着人总是流泪,在人面前却一点不形于色。次日,宝珠出门,各处辞行,在李府用了饭,回了神机营,将帅领军各官都来参谒。宝珠吩咐明日天明,在大教军场听点。众官领诺辞出。再说许文卿听见这个旨意,真急得手足无措,暗想好容易费多少心机,才算是我口中之食,谁知倒送把苗子顽去了?再想我天上少世间无的美人,到何处去找?要教他这时候改妆,规避的罪名就当不起,也是没得安稳归我。想来想去,无法可施,一夜不曾合眼。
今天早间,曾到松、李二处走了一遭,松府门上挡驾,心想就进去,也不能讲话,见面反难为情,不如回去罢。到家坐在书房,长吁短叹,饮食都不进。许夫人知道儿子心事,叫进去劝了一番说:「银屏明日要去送他,你有甚话说,何不说给你妹子,着他传了去。」文卿道:「不便,我想今晚去见他一见,就怕他不肯出来。」夫人沉吟道:「你进去先见他太太,说了来意,你坐在他内室里,他也不好回你。」文卿点头。
到了晚间,却说宝珠在母房中同姐商议蕃儿亲事,如舅舅来,姐姐就可说明,请张山人先送了聘,不必等候我回来,是一定准的。又吩咐蕃儿今年会试的话。夫人在旁,只管叮咛,不是说临阵小心,就是说寒暖在意,宝珠只好一一答应。忽见金子飞跑进来道:「许少爷进来了,也不候门上通报,拦他不住,说要见太太呢。」
宝林、宝珠慌得赶紧进了内房,这里文卿已摇进来,对夫人一揖,叫了一声:「姻伯母!」夫人还礼。文卿又道了喜,夫人请他坐下。小丫头送上茶来,夫人同他寒温几句,问他母亲好。文卿道:「家母命小侄过来见姻伯母贺喜。还有一句要话。」意思要见秀卿面达。夫人道:「他去见他舅舅,不知有甚话讲呢。」文卿道:「小侄没事,不妨候一候。」夫人道:「回来晚呢,怕公子不耐烦。」文卿就知是推托之意,笑道:「不妨不妨。」将些闲话同夫人谈,请夫人只管用烟,不必陪他。
夫人要叫松筠进来陪,他又再三阻止。延到一二更天,都不肯走。夫人正有心事,好不厌烦。内房宝林也知文卿坐着不走,就对宝珠道:「你就见他一见,看他有甚话讲。」宝珠不开口。宝林道:「你不见他,是不肯去的。」宝珠道:「我可不好见他。」宝林道:「奇了,你难道同他没有会过吗?自然他有事才来呢。」回头对紫云道:「你去请太太进来。」紫云答应,到正房侍立夫人旁边,低声道:「大小姐请太太呢。」
文卿一看,认得也是个可人,心里格外难受,不转眼的看着紫云。夫人起身道:「公子请坐,就来奉陪。」文卿道:「伯母请便。」夫人进内,宝林迎着道:「不见他是不肯走的。」夫人道:「原是说有要话讲呢。」宝林道:「就让他进来,看他怎样。妹妹偏又不肯。」夫人道:「也怪不得他。」宝林就在耳边说了几句。夫人点首,长叹一声,出来对文卿道:「公子请里坐罢。」
文卿听了,就如奉了军令一般,心中大喜。紫云已拿着纱灯伺候引路,文卿看着他,爱得什么似的,要想句话同他说说,一时又想不出来,过天井,绕栏杆,进了玻璃窗,领他在右间坐下,紫云已进书架暗门。少刻,绿云送茶过来,文卿品着茶,四面观望,啧啧称羡。停了半晌,只听书架内低低的道:「出去罢,要什么紧呢?」挨了片刻,才见宝珠慢慢踱将出来。未知文卿见宝珠有何话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美玉郎痴心谈别恨 老夫人家宴感离怀
话说文卿见宝珠出来,满面含羞,一言不发,就到靠窗椅上坐了,低下头去。文卿到站着,候他坐定,才坐下来。两人默默无言的坐了一会。文卿时常抬头,看看他这副绝代花容,格外伤心,有万语千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挨了一会,还是文卿先开口,道:「你出去,千万要保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声气就低了下去,不觉流下泪来。
宝珠也不理他。文卿要想说第二句,喉中如物噎住,再说不出来。淌了好些眼泪,立起身来道:「我一腔的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归总一句,你真坑死我了!」说罢,几乎放出声来。宝珠此时也就用帕子拭泪。文卿顿了一脚,又坐下来道:「我好恨呀!」长叹一声,手托着腮,呆呆的不言语。紫云又送一杯茶,轻身就进去了,文卿呷了一口,狠狠的将杯子放在桌上,道:「你也想想,教我怎么不着急呢?我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去捉住那个海贼,替我将他千刀万剐。我的言语,你听见没有?」问了几遍,宝珠点点头。
文卿道:「我知你贵人少语,也要明白个遇变通权,你一句不言语,就辜负我的心了。」又流下许多泪来。话没说了几句,工夫倒挨了好一会。文卿道:「时刻也不早了,你我谈两句,我是不能不走的。我的心,你知道么?」宝珠摇摇头。文卿道:「我不放心你﹍﹍你知道么?」宝珠点点头。
文卿走到宝珠面前,一把扯出手来道:「怎么不言语?真闷煞人,好歹都说出口。」宝珠见他扯着手,缩不转来,又知书架里有人窥伺,不好看相,有些着急道:「你要教我有什么说的呢?」站起身,将手一摔。文卿在他手腕上狠捏一把,恨了一声,二人从新坐下,相对无言。对面望一回,又流一回泪,已有三更多天。
夫人着金子进来说道:「太太请少爷早些安歇,明天大早,还要去阅兵呢。」文卿坐着,还是不动。金子站一站,只得回来。绿云拧了一把手巾,装了两袋水烟。文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好不话多,宝珠总不答。金子又来催促,到第三次,道:「请许少爷外边坐罢。」
文卿无奈,叹了两口气,取出一只翡翠镯,套在宝珠手上,将宝珠的金钏自己戴了,道:「话短情长,神驰心碎,惟望勤劳王事,努力加餐。」话未说完,那眼泪不由的点点滴滴落将下来。宝珠起身,也是泪流不止。二人又对站了一会,文卿把心肠一硬,才转身,宝珠不由的跟了几步。文卿一步几回头,走了出去。宝珠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宝林等拉他进房,劝慰好半会,才住哭声,还是暖声叹气的不乐。这里文卿辞别夫人,回去不提。
第二日清早,会同李墨卿,带了松筠、松勇到教场,神机营里,早发下十万大兵伺候,个个精勇。还有许多随征将佐,各领本部军前来参见。宝珠略看一看,但见旌旗齐整,盔甲鲜明,好不威武。宝珠选二十四个都统为飞虎大将,在帐前护卫,挑了五千精锐做亲兵,号为飞虎军,一色用虎皮软甲,虎皮战裙。命松勇领一万大队,为前部先锋,墨卿也选了十将,三千精锐为帐前护卫,又点一千精勇,着松筠就带。宝珠吩咐大军在皇华亭安营,各营应声如雷。
宝珠起身上马,三个大炮,声震天地。二十四名都统,前遮后拥,飞虎军就随到府门口来驻扎。宝珠回府,已有午后,就留墨卿吃了饭,谈了一会,李公着人叫回去。宝珠将家里账房、门客、总管、各执事家人,以及各业管事,都叫来吩咐一番,挑了许多门客,带去营中听用。依仁再三要求随营,宝珠不便推却,只得应承。门上报道:「张山人来拜会。」宝珠忙迎接入厅,见了礼,分宾主而坐。张山人道:「恭喜世兄,简命邀荣,英年得志,秉蛮邦之节钺,领海上之湖山,正是水上风樯,皆成阵马,军中粉黛,亦是奇男,朝野具瞻,华夷仰望。」
宝珠听罢,吃了一惊,故作不知,谦了几句,道:「昨日就到老先生处请训辞行,却值公出。今天惠然肯来,必有以教我。」张山人道:「老朽铅刀,百无一能,惟有望世兄奏凯还朝,名标麟阁耳。」宝珠道:「老先生休得太谦。」张山人随在袖中取出一卷纸来,又不是画稿,又不象条幅,一大卷不知什么东西。宝珠道:「请教老先生,此是何物?」张山人道:「这是一幅地图。老夫当日随令叔祖征蛮,将他那边地势路径,画得明白,带回来的。上面地理,一一分明,何处可以进取,何处可以藏兵,了如指掌,大可作个向导。今日送来,稍助方略。」
宝珠喜不自胜,展开来一看,见画的明明白白,连地名都注的清楚,谢了又谢。略谈两句,也就告辞。宝珠直送上车,还称谢不已。晚间是夫人、大小姐送行家宴,连松筠、松蕃都入座。又备了一席,在外赏赐松勇。宝林取酒在手,送到宝珠面前道:「兄弟,愿你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着,眼泪忍不住点点的滴在杯中。宝珠起身道:「多谢姐姐。」也是哽哽咽咽,说不出口来。接过酒杯饮干,回敬宝林一杯酒道:「家里全仰仗姐姐了,娘面前还求姐姐开导安慰,别教闷出事来。」宝林点头,话儿答不出。
宝林又要送松筠的酒,松筠连忙止住,松蕃过来,送了两杯。夫人呆呆的流泪不言,就连宝林支持得住的人,也忍不住时常用帕子拭泪。勉强坐了一回,虽是八珍,也难下咽,酒落愁肠,一滴已醉,大家不欢而散。宝珠回房,姨娘进来谈了一会,道:「人多的时候,我也不敢同你多讲话,你究竟是我亲生的,我放得下心吗?凡事都要小心。你若是个男人,我也不愁了。」叮咛半夜才去,又淌了多少眼泪。
第三日一早,将箱笼物件下船,着松勇同些随征门客,先去张家湾船上伺候。松勇进内叩辞,夫人千叮万嘱,托他照应宝珠,松勇叩头领命。正在忙乱,门上慌慌张张的进来禀道:「圣旨下。」宝珠换了公服,出厅排齐香案,行九叩礼,天使开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松俊,少年投笔,壮志从戎。胜终军之请缨,比班超而有志。足备干城之选,堪膺心腹之资。作朝廷之股肱,领海洋之节钺。草木一战荒凉外,星斗皆寒貌貅隐。昏黑之天,关河隔断。男儿心存报国,奋迹云霄﹔丈夫志在封侯,立功沙漠。高宗遐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涿鹿之征,曾经百战。功名盖世,周元老之奇勋,先声夺人,汉嫖姚之大捷。看渠魁之束手,警小丑之跳梁。天上麒麟,自然有种﹔雪中蝼蚁,又岂能逃?此时遵海而南,精忠报国,异日凌烟之上,绘像标名。果立不世之勋,自有酬庸之典。赐尔上方宝剑,助尔肤功。颁来御制新诗,壮卿行色。尔其钦哉!
校卫羽书飞瀚海,平明吹笛大军行。
一身转战三千里,指日苍生颂太平。
虏骑闻之应胆慑,指挥若定失肃曹。
铁衣远戍辛勤久,朕与先生解战袍。
宝珠谢恩毕,与天使相见,就将上方剑,供在香案上。天使道:「老先生此去,主子很不放心,奏凯回来,封侯有日。」宝珠道:「全仗圣天子威灵。」天使道:「主子传旨,王公大臣,九卿六部,以及翰詹科道文武百官,都在皇华亭候送,庄敬王、宜政王代主子把盏。」宝珠道:「天主隆恩,粉身难报。」
天使坐了一刻,起身别去,宝珠直送上马。进来,见银屏已在夫人房中,高谈阔论,笑道:「妹妹来了,我竟不知道。」银屏笑盈盈的道:「特来给帅爷叩喜的。」宝珠道:「不敢当,我还没有到干娘面前禀辞。圣命在身,限期又迫,请妹妹致意罢。」银屏道:「不敢劳尊,咫日得胜还朝,娘说还要来吃喜酒呢。」宝珠谢了,陪着坐谈一会。银屏道:「请自便。」宝珠回房,饭后墨卿来问明日起行时刻,宝珠约定五更辞朝,辰初起马。墨卿别去。宝珠就打发紫云、绿云先走,在船伺候。因明日有百官相送,不好意思同行,点了五百飞虎兵护卫,又带了八名仆妇。
紫云、绿云叩辞夫人、大小姐,不免有一番感慨。红玉、金子、彩云、彩霞,一直相送上车才回来。宝珠坐在房里,有些孤凄,宝林、银屏进来陪他闲活。宝珠见银屏在此,心里一想,对宝林道:「姐姐,你头上戴的这支鹤顶红,借把我罢。」宝林道:「你要他有何用处?」宝珠垂泪道:「姐姐,我此去吉凶未卜,如果到那无可如何的地步,女孩儿家有甚别的商量?这个就作妹子的终局了。」宝林毅然道:「好!妹妹有志气,应当如此!」就在头上拔下来道:「拿去。」
宝珠接了,收在袖内,姊妹相抱,痛哭一场。银屏再三劝慰,心里颇为叹服,倒陪了多少眼泪。忽报李公到来,宝珠出来相见,谈谈说说,李公指点这件,关切那件,直到吃了晚饭才去。晚间,母女三人,说个不了,说个不休。又将松筠叫来,叮嘱道:「军中非比家中,凡事当听哥哥号令而行,小心在意,毋自取辱。」松筠唯唯答应。宝林因紫云已去,就同银屏进内房,陪他同睡,谈了半夜。
略睡一刻,五更起身。外边上下人等,这一夜皆没有睡。宝珠净面漱口,吃过点心,李公父子二人早到。宝珠见过舅舅,穿上公服,同墨卿去辞朝。李公也起身道:「我们城外见了。」宝珠道:「何敢劳动舅舅?」李公笑道:「好说,这是圣命,何敢不遵?」宝珠、墨卿辞过朝,顺至李府走了一趟,赶忙回家,不敢耽搁,换了衣妆,见母亲、姐姐、姨娘,叩过头。墨卿也拜别姑母。
此时宝林并不回避。墨卿对他深深一揖,宝林福了一福,二人对面,四目传情,暗中会意,也觉凄然。松筠辞过众人,松蕃上来叩送哥哥,放声大哭。宝林赶紧喝住,吩咐丫环撵他出去:只见彩霞手里托个盘子,到宝珠面前,双膝跪下道:「恭喜少爷此去,海洋令肃,岛屿风清,捷报红旗,名标青史。我家小姐费心,征衣宝剑,请少爷带去,稍助肤功。」
宝珠见是一把宝剑,两件元色缎窄袖小袄,谢道:「多承姐姐费心。」说着,双手扶起彩霞道:「彩姐姐何须多礼。」宝林道:「你兄弟们一人一件,穿在贴身,自有好处。」松筠也谢了。此时自有八名书童,取了出去,交与亲随跟班收了。宝珠挨了一挨,对夫人、宝林道:「娘同姐姐保重,我去了!」夫人一手扯着宝珠,一手扯住松筠,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嘴,只是噎噎的,一句话说不出口。又推开松筠,扯过墨卿来,点了点头。
此刻满堂的人,一个个无言相对。宝珠心里,更惨不可言,硬着心肠,洒脱了手就走。回头对宝林道:「姐姐,娘--」说了三个字,底下也说不出来,低着头,匆匆的出去。墨卿、松筠,也一哄随了出去。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涌,见他们出去,跌跌赶上几步。宝林忙上前扶住,扯进房来。夫人痛哭不住,宝林也忍不住伤起心来。银屏、金子等,再三劝慰,才略住了些,还是有泪无声而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兵宜练精将宜选勇 未窥豹略先伏犬韬
话说宝珠走出来,拭去泪痕,有许多门客、账房,以及各管事人等,都迎上前请安的,拉手的,说好话的,不一而足。宝珠略略周旋,同墨卿出门上马,松筠、松勇,八名书童,十六个跟班,各人都上了马。府里众人送出门外,总管领着大小家丁跪送。
三声大炮,二十四名都统,前呼后拥,飞虎军排齐队伍,弓上弦,刀出鞘,明盔亮甲,马壮人强,好不威严整肃。一路出城,到了皇华亭,大队上来跪接。中军叫免,答应一声,如同海水一啸,退了下去。宝珠、墨卿下马,同各官相见。庄敬王、宜政王各递了三杯酒,宝珠、墨卿一齐望阙谢恩。多少前辈大员,同年亲友,都执手说了好些兴会话。李、许二公,格外叮咛嘱咐。松筠也有一班小同年相送。惟有文卿躲在众人背后,不敢出头。松、李二帅辞别各官,吩咐起马。
中军传令,升炮起队,旌旗密密,戈戟层层,浩浩荡荡,望大路而去。桂荣、云竹林几位至好,送了三十余里,宝珠再三辞谢。李荣书父子,许文卿弟兄,同松蕃直送上船。工部早预备十余号轮船,二十号大船,小船不计其数,张家湾河道都挤满了。但见号带风飘,帆樯林立。松勇同众人迎将上来,九个大炮,金鼓齐鸣,船楼上一对号筒,掌起号来,打了扶手﹔宝珠上一只大头号船,让李公等进舱,墨卿也上这边船来,大家坐下。
李公虽然洒脱,到此刻也不免细叮咛。惟有文卿一言不发,眼眶通红,两行眼泪,包在眼皮里,又怕人笑话,只好忍住。李公恐他们留恋,起身道:「我们也可回去了,今日还赶不进城呢。」宝珠、墨卿、松筠送上船头,又扯着松蕃,吩咐好些话,大家揖过。文卿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李公心中诧异,还疑惑他们从小顽惯的,一旦分离,自然伤感,也猜不出别的缘故。又庵着大家扶他上车,他还挣着不肯走。
宝珠见这光景,大不雅观,目视松勇,松勇会意,过来将文卿平抱上车去了。李公众人也就分手。文卿回去,病了一月有余方好。宝珠送过众人,未免又陪些眼泪。少刻,有许多地方官上手本,送酒席,宝珠一概辞谢,对墨卿道:「你也上船去检点检点。」墨卿答应,过自己座船去了。宝珠见这船一共五个大舱,走进房舱,紫云笑面相迎,绿云送茶装烟。
宝珠略坐一刻,传出号令,二十只大船,系在轮船之后,其余小船,派与众人乘坐,随在大船之后。墨卿分了五号大船,自己用十五号,松筠、依仁以及各大将,都在上面。自己座船上点了好些兵将护卫,着松勇中军,居于头舱,便于传唤。今天住一夜,明日五鼓开船。宝珠坐在船上无聊,闷闷的躺在炕上,紫云道:「请大姑老爷来同你谈谈罢。」宝珠摇摇头。
紫云怕他思家,就笑吟吟的拉他起来下棋,哄着他顽笑。到晚,船楼上掌号三遍,放了三个炮,岸上敲锣击柝,好不热闹。紫云道:「吵得真没意思,连觉还睡不安稳呢。」少刻,中军跪在房舱外请口号,派夜巡,宝珠一一吩咐。中军起去,伙食船上送晚膳进来,厨役火夫都是府里带来的。宝珠同紫云吃过,略谈一会,身子困乏,也就睡了。
天明,宝珠还未睡醒,中军找着仆妇进来,请令起兵,仆妇在房舱口说了,紫云恐怕惊醒宝珠,就自己作主道:「好锁碎,开船就是了。」中军在外早已听得,诺诺连声,出去传令,扯旗升炮,点鼓开船。宝珠也醒了,紫云等服侍起来,一路无事,倒也清闲。到处有官员迎送,宝珠均皆不见。或请墨卿来叙谈,或同紫云等顽笑,在路非止一日。那天已抵连江,就有各营官兵,合属文武,都来迎接。
此时和亲王将兵将都调在城里护卫,宝珠知道,颇不为然,吩咐各营俱出城驻扎,候本帅将令施行。众兵将见宝珠这副柔媚花容,妖娆体态,个个诧异,暗道皇上怎么派这个小孩子为帅?看他娇声娇气,打扮得不男不女,见了贼不要说害怕,还要羞呢。副经略倒也是一副缥脸,又是个没胡子宰相,岂不误事吗?心里虽如此想,口里只好答应。
宝珠、墨卿入城,见了和亲王,问问贼的情形,和亲王略言大概,就把兵符印花名册,都送过来,倒脱了干系,回京去了。宝珠先点陆营,后点水师,传下号令,众军齐集,选了十余天,陆兵选了十万,水兵选了八万,其余俱留在后营,或派在城内守护。
此时贼兵水陆并进,苗兵居陆,海寇用船,宝珠令墨卿领陆军扎了八十座大营,亲自指点,远近勾连,前后联络,井井有条。自己就船上驻扎,将大船列成门户,小船在内里串通﹔又用大木做成水关,以防贼人冲突,水底里横着铁索铁锁,并有许多埋伏。水陆两军,声势相接,一望旗帆蔽日,刀枪如林,杀气冲天,威声震地,离贼营不过十里之遥,安营已毕。传鼓聚将,宝珠升坐中军,众将行庭参礼,两旁站立伺候。
宝珠道:「本帅一介书生,不谙戎事,蒙圣恩隆重,谬付兵权,惟有竭尽忠诚,勤劳王事。诸公须体本帅之意,努力争功。王法无亲,诸公勿得后悔。今各回汛地安镇本营,不得妄动,如其违令,本帅按七禁令五十四斩施行。」各将官遵令,个个笑他懦弱,只好回营紧守。
再说贼兵,此时骄淫已极,全不把官兵放在心上。原来和亲王为人慈爱,有一处告警,就自己领兵去救,他才去救那边,这边倒被攻破了,及至再退兵回来,两边都救应不着。贼兵知他这个脾气,故意声东击西,将他作为顽物。如今打探换了经略,说是姓松,副帅姓李,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大为好笑。每日在营中饮酒庆贺为乐,以为一仗可以成功。所以这边安营,一个也不来讨战。如今营寨已成,倒冲将过来。
宝珠上了船楼坐定,遥望贼兵,见些蓬头赤足、半人半鬼的苗蛮,胡哨一声,直冲下来,一眼无际,也不知有多少,前锋尽是骑马的多,个个都是雪亮的苗刀,喜笑跳跃,飞奔而来。宝珠看他虽无队伍纪律,是有锐气,万挡他不住,传令陆营紧守,如有妄动者,军法从事。各营得令,紧闭营门,齐上土城守御。苗兵冲了三次,没得进来,一个个指着跳骂,又坐在地下歇息一会,就回去了。次日,苗兵又来讨战,依然空回。第三日,水陆并进,约会海寇,一齐进攻。
宝珠见海寇颇有纪律,几十只轮船在前,大小战船继进,直冲水寨,虽是逆水,也就声势惊人,有万马奔腾之状。宝珠只教严守,不必理他,营寨扎得紧慎,军令格外森严,竟冲不破,只得又退回去。海寇无功,苗兵骂了半日,也不能得志。宝珠下楼船,进房舱坐下,皱眉道:「海寇水军,比苗兵调度有法,倒是个劲敌,非用谋略,不足以破之。水军既破,陆路不足虑也。」就传令选了五千精勇水师,每人骑了大葫芦,各穿黑油衣裤,手用双刀,飘在水上,不许用船,要出没水中,如履平地,这也非一朝一夕之故。
一连三日,贼人都没动静。谁知到二更多天,忽听得海寇水军炮响,说到就到,快不可言。顷刻,水面上火光烛天,鼓声动地。前哨同夜巡忙到中军飞报,宝珠恐夜晚之间,人心慌乱,就着松勇扶了下船,领众将到前军来,上了大船站定。见水上一派通红,喊声大震,宝珠看左右各将,有些失色,掣剑在手,恶狠狠的道:「本帅在此,何惧贼兵,妄动者斩!」众将士只得齐心协力的守营,果然冲不进来,闹到天明方去。
宝珠回中军歇息,天天只练水军,总不出兵打仗。一天到陆营各寨内巡视一次,号令严明,军威整肃,众将背后虽不服他,当面很有些怕他。苗兵性子最急,见他总不出战,就一齐来猛攻,竟跳过濠沟,望土墙上乱爬。墨卿心慌,就令巡捕来禀知宝珠请令。宝珠吩咐众将守定水寨,又将剑解下来,交与中军,如有不遵法令、擅乱军规者,即行斩首。
急急领了松勇二十四名飞虎将五百兵,亲自上岸,到中军下马。见墨卿皱着眉,背着手,团团的在帐前转,宝珠问道:「怎样?」墨卿摇头道:「不妙。」宝珠冷笑,也不理他,回身上马,飞到前营,见苗兵拼命的拥上来。宝珠亲上土墙,指挥众将守御,自己提刀在手指挥,卓立不动。枪炮如雨点一般,宝珠心里也觉害怕,到此骑虎之势,只好由他,做主帅的一慌,那就全军无主了。况且败下来,格外性命难保,不如硬着头皮抵御。苗兵攻打一天一夜,方渐渐退去。
宝珠乏极,脚下也站不住了。正要歇息,又报苗兵来攻,宝珠又上土城,见对面数十辆冲车,直逼上来,宝珠吩咐用大石滚木飞打,冲车皆折。贼人见破了冲车,又有多少云梯继进。宝珠命将土城凿成几个大穴,见他云梯将到,每穴出一大木,上有铁钩,将云梯抵住,使他推不进,前用铁钩搭住,使他退不回去,又放些喷筒火箭,射上云梯,将布烧断,苗兵跌死无数。打探苗兵又用百匹水牛,头上绑刀,火烧牛尾,要来冲营,宝珠早已安排停当,等他及至冲将过来,他即放出一队狮子老虎去,都是兵丁穿着五色画衣,口喷黄烟,水牛看见,倒吓转身去,冲回自己营中,苗兵被踹死戳伤者,不计其数。
宝珠虽未出兵,倒打了一个胜仗。苗兵深服其智,不敢来攻,把墨卿欢喜得非常。宝珠仍回水营,下马上船,到内房舱,已寸步难移,坐上炕,吩咐紫云拉掉靴子,盘起腿来,双手握住一对金莲,珠泪交流。紫云道:「又来闹孩子脾气了,忍耐些也好,这是欲罢不能的事。你吃什么点心?吃过你就在炕上躺躺去罢。」宝珠不言语。
绿云进来回道:「众将在外请见,中军官来禀过两次。」紫云道:「怎么说?回他们罢。」宝珠恨了一声,套上靴子,慢踱出来。紫云在后道:「挣扎些走,有些出像了。」宝珠升座,众将打恭贺喜。宝珠慰劳几句。众将道:「苗兵今已丧胆,元帅不趁此灭贼,更待何时?」宝珠道:「苗兵几次虽未得志,锐气未衰,不可轻出。」
众将道:「苗兵自相残踏,死伤甚多,当此之时,正好进取,若旷日持久,彼锐意复元,如何能敌?坐失机宜,小将不敢闻命。」宝珠道:「本帅自有良谋,诸公何须饶舌。」澎湖镇刘斌上前打恭道:「末将不才,今夜愿领本部之兵,去劫贼营,如其不胜者,甘受军法。」宝珠道:「轻举妄动,大非兵家所宜,总戎不可妄动。」刘斌叫道:「从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元帅出兵,将及三月,不曾见一兵一卒临阵交锋,末将等诚有不解。大丈夫得死疆场者,幸也,末将只须精兵一千,同苗兵决一死战,誓当以死报国。」
宝珠听罢,长眉倒竖,粉面通红,厉声喝道:「本帅既握重权,自有奇策破敌。尔敢不遵军令,大胆狂言!从今以后,再敢多言者,莫谓本帅之剑不利乎?」众将默然而退。从此宝珠防备愈紧,恐怕各营轻出,未免格外操心了。谁知别人倒防得住,自家兄弟却防备不住,竟闹出大乱子来了。欲知事后如何,且再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假正直执法诛亲弟 真侥幸飞剑斲吴方
话说众将归营,到了右军,见松筠带着了众军士们,赌跳濠沟耍子。他现在陆营听差,统带着了一千五百人,扎在右军,离水寨不远。众将中有些与松筠在家中平时相识的,就上前见礼,松筠请众将到了右营,寒暄几句,问众将从何而来?众将就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有几个就窜掇松筠去偷营,又恭维几句。松筠原是个小孩子,那里知道利害?只说非他不可,又显本领,又立了头功,这种便宜,那里去寻?就一口承应。众将各回本营。
松筠到晚饱餐一顿只带了五百亲兵马队,一色的大砍刀,出营去了。赶到苗营,自己当先发一声喊,拔开鹿角,一拥而入。苗兵在睡梦中不曾防备,被他们踹进中军,也杀死他多少苗子。究竟寡不敌众,苗兵越杀越多,将他五百人裹在中间,海寇水军也擂鼓放炮的助威。
松筠带着五百人,一马当先,一口刀左右冲突,无如杀不尽的苗蛮,竟不能脱围而走。再说陆营夜巡官报到中军,说松二少爷领自己亲军杀出去了,墨卿大惊,一面着人打听,一面飞报水军。
宝珠闻报大怒,意欲不救,紫云再三劝解道:「如有失误,回去怎么见太太呢?」就硬做主,传说出去,吩咐松勇领兵,星飞去接应。松勇遵令上岸,坐马提刀,领了一千兵,飞奔前去。到贼营一望,见西北上无数苗兵围绕,远望里边,好象没多几个官兵似的,松勇心慌,就奋力的直冲进来。有些兵将来挡,松勇这一口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好不利害。人少处恐有埋伏,反望人多处直撞,苗兵纷纷倒退,一直杀到西北角,冲进重围。松筠正在狼狈,一见松勇,心中大喜,合拢了一齐杀出。苗兵知道松勇利害,倒让出路来,二人带着兵突围而去。松筠回营,查点军士,已少一百多人。松勇吩咐各军归队,自己上船复命。
次日一早,宝珠传鼓聚将,各官参见,侍立两旁。宝珠取了一支令箭,对中军道:「你去陆营禀知副帅,将松筠捆缚前来听令。」中军答应一声,众将个个耽惊。紫云在内听见,唬得慌,伏在后舱细听。中军带了捆绑手上岸,到大营见了墨卿,禀明提松筠的话,验了令箭,中军带人到右军去了。墨卿知道光景不妙,忙上马赶到水营,中军已将松筠捆上船来,推进舱中跪下。
宝珠将桌案一拍,喝道:「大胆的东西,你敢擅自出兵,乱我军法,与我斩讫报来!」左右答应如雷,将松筠拥上船头。紫云都唬呆了,又不好出来,空自着急。这里众将一齐跪下道:「请元帅暂息虎威,小将军不遵军令,理宜制罪。但年纪方轻,不谙军律,求元帅原情饶恕。」宝珠道:「国法俱在,何敢徇私?诸公不必多赘。」众将默然。
澎湖总镇刘斌暗想:「是我们叫他去的,今日杀他,我等如何过意?」又跪上前求道:「未曾出兵,先斩大将,于军不利。元帅一定要杀松筠,恐众将寒心,不肯用命。」宝珠脸一沉道:「胡说,左右与我乱棒打出去!」刘斌原是一个直汉,大叫道:「松筠系末将等撺掇他去的,元帅要杀松筠,先斩末将。」
宝珠大怒,喝道:「绑了!」左右上前动手。刘斌喊道:「元帅恩典,容刘斌望阙谢恩。」宝珠冷笑道:「不配你。」左右早将刘斌绑缚,推上船头去了,众人谁敢开口?正在无可如何之际,李墨卿已到,上前相见。有人在一旁设了座头,墨卿坐下道:「松筠原该斩首,但小孩子家不知道事体,着他代罪立功罢。」宝珠道:「他在陆营,足下不能约束,及至回来,今天也不究罪,我是不能象你这种大度包容。」墨卿道:「你杀了他,回去如何见姑母呢?」
宝珠厉声道:「如你的说法,外人犯法,就过不去,自己家里人,仅管犯罪的了?你可知道个王法无亲吗?在家里,我知道有母亲,在军中,我就知道有主子了。」将桌案乱拍道:「快斩快斩!不必迟延取罪。」刀斧手只是迟延,不敢下手。忽见边巡来报紧急军情,宝珠传进,跪下道:「禀元帅,苗营分了一支人马,抄小路杀奔汀州府去了,守将总兵官王宏有文书告急。」
宝珠大惊道:「汀州是我军屯粮之所,倘有疏虞,我军危矣。」墨卿道:「着人去救才好呢。」众将又跪上去道:「就着小将军去接应,如其有误,二罪俱发。」宝珠起初不肯,众将又再苦求,做个人情,教推转来。松筠、刘斌进舱跪下,谢不杀之恩,宝珠道:「不看诸公情面,今日必定难饶。」
吩咐捆打四十军棍,以警将来。左右打完,宝珠取出一支令箭,唤道:「帐前副都统木纳庵听令!你同松筠领马步兵一万,飞奔去救,远远扎营,不可妄动。苗兵攻城,你就起兵,故作袭他后队,他自然不敢向前。待本帅破了他后队,那边自然解围。」二人遵命去了。
宝珠还不放心,又差两员副将,带三千人继进,如其那里无事,就不必出头,有事再去接应。宝珠吩咐毕,墨卿起身,宝珠送出船头,众将各散。宝珠回到房舱坐定,紫云送上茶来,宝珠接杯在手,对他一笑。紫云道:「今天却把我吓坏了,你怎过意?自家兄弟,何苦如此!」
宝珠长叹一声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知我者自当谅我苦衷也。」就闷闷的歪在炕上。紫云同他顽笑,也不言语。紫云知他心事,想了些闲话,替他排遣。再说海寇邱廉,因几次不曾得利,满腹踌躇,看这小孩子,倒会守老营,就是水陆两军,都还调度有法,年纪虽轻,很有本领。集众将商议,说:「姓松的这孩子,倒是个劲敌,诸位将军,有何奇计?」
前锋大将吴方忿然道:「王驾为何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小将愿领二十只战船,一千军士,斩开水关,杀他一阵。」邱廉点首道:「全仗诸君奋勇。」吴方跳在小船,带着一千贼兵,趁着顺风,扯起满篷,望上流头飞来。前营官兵报到中军,宝珠亲自出营,见对面小船如箭而发,已到水关。宝珠吩咐松勇,不许乱动,就在松勇耳边说了几句。
贼船到了水关面前,发声喊,起来斩关,松勇已着水军拽起千癣索,铁链上俱是四须铁钩,将贼船钩定,进退两难。又将些火炮喷筒,一齐放去,贼兵大乱,支持不住,连吴方都慌,只得跳下水走了。众军逃去一半,其余死伤甚多,二十只船,一只也没有回去。吴方回营请罪,邱廉颇为不乐。吴方道:「王驾休得动怒,今夜三更,小将前去将松小孩首级取来见驾。」邱廉道:「将军不可造次。孤看松帅,智勇足备,防护必严。」吴方道:「王驾勿忧,小将自有方略。」
这边宝珠得胜,吩咐众将道:「贼人必不甘心,今夜各宜准备防护。」传令不许解甲。用过晚膳,传了夜巡进来,叮嘱一番,自己坐在房舱,点了一对大蜡烛。紫云歪在炕上,听得夜巡放炮摇铃,众军已打三鼓,此时人声都寂,刁斗无惊。紫云送了一杯茶,才坐下来,忽听顶篷上咯吱一声,对宝珠道:「听见没有?谁在上边走路呢。」宝珠道:「谁敢在上边走路?」凝神又听,船桅上绳索响了一响。宝珠道:「是刺客!」
紫云满身发抖道:「怎么好呢!叫醒了绿云罢。」宝珠道:「别要忙,你快出去唤松勇进来。」紫云道:「我不敢去。」宝珠着急道:「无用的东西,怕什么!在房里倒反不便。」紫云道:「我出去,不放心你。」宝珠道:「快些,不要多话。」紫云移动金莲,飞也似的去了。
宝珠掣剑在手,慢慢走出房舱,只听外边玻璃一响,窗格落地,飞进一个黑球子。宝珠此刻心里也就慌极,暗想先发制人,等他动了手,我如何敌得他过?趁他还没有落定,不顾好歹,就是一飞剑,用力掷去,只听得哎呀一声,没命的穿出窗外走了。
原来吴方才跳进来,尚未站定,就中了一剑,却正砍在头上,只说也有准备,又不知船上有什么狠人,不敢少留,赶忙逃出,连眉带眼,鲜血淋漓,右眼也睁不开。定定神,正想要走,这里松勇早追上来,大喝道:「大胆的刺客,丢下脑袋再走。」说着,一刀已到,吴方连忙招架。论吴方的本事,不是个魁首他也不来,此时却不敢恋战,一者伤已受重,二者心是虚的,要想跳出圈子下水,无如松勇这一口刀,一点空不让。
心里正急,听见一声信炮,火光烛天,喊声震耳,都说不要走了刺客。吴方心中一慌,手中一乱,被松勇抢进来,一刀正中右肩,支不住望后便倒。众兵丁一拥上前,捆起来了。这一闹,陆营早已得信,墨卿差官来请安。宝珠随即升帐,叫带刺客。众亲兵将吴方推上船头,中舱里灯烛辉煌,刀枪灿烂。两旁将士,护卫森严。宝珠粉面铁青,坐在当中,巍巍不动。任你强梁逆贼,到此也觉寒心﹔即令奸恶凶徒,见面也应丧胆。令字旗出来提人,众军士拥吴方进舱,从刀枪林中穿过。左右喝声跪下,吴方站立不跪,怒目而视。
宝珠哼了一声,两旁吆喝,有人过来将吴方一摔,竟摔他不倒。宝珠道:「大胆凶徒,见了本帅,还敢抗拒!」吩咐敲他狗腿。左右用铁尺在他腿弯上,打了六七下,吴方倒跳了几尺高,叫道:「性耐刀锯,不耐鞭挞,要斩就斩,跪是万不能的。」宝珠道:「逆贼,你叫什名字?」吴方道:「老子叫做吴方。」宝珠道:「你如此胡为,敢来行刺本帅?」吴方道:「老子特来取你首级,回营下酒。不料老子命运不佳,被你擒住。是我该死,是你不该死。快些杀了老子,二十年后又来同你做对头了。我看你这小兔子,有何能处?我们大王自会捉你替老子报仇!」说罢,骂不绝口。
宝珠大怒,吩咐推去,乱刀砍死。刀斧手将吴方推上船头,黑旗一插,一通炮响,先是一阵乱刀,然后枭了首级,用红盘子盛了,进中舱跪下献头。宝珠细看,见吴方呲牙裂嘴,双眸炯炯射人,微笑一笑道:「好个恶贼,拿去前营示众。」宝珠起身,侍卫退去。不知杀了吴方,邱廉怎样,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松经略初次立奇功 重义王全军遭大难
话说吴方既已授首,宝珠回到房舱坐下。紫云道:「今天真怕杀人。」宝珠道:「连我也唬慌了。」紫云道:「如果太太在这里,一天却也不能过。」宝珠一笑。紫云又笑道:「怪道许少爷不放心,那么哭呢。」宝珠碎了一口。紫云道:「我还有一件事问你,你在家里胆子很小,怎么如今任什么不怕呢?吴方那个头好不怕人,我见着点影子,赶忙跑进来了,你还细细的赏鉴他,我真佩服你。」宝珠道:「连我也不解,自己觉得心肠都硬了许多。」紫云道:「可不是。」
二人闲谈,天已大明。当日接一封家报,说家中平安,松蕃钦赐进士,一体殿试,已点了传胪,自然也是欢喜。且许又庵榜下知县,心中更喜。只是主子因我出兵就赐我兄弟进士,这个传胪,自然也是情面了,如此隆恩,何以图报?惟有早定苗疆,以酬圣德。遂请墨卿过来,将李府家信,交付明明白白。墨卿看了,也觉欢喜。问问昨夜的贼情,宝珠细述一遍,墨卿都唬呆了。从此回营,每夜着人上宿。
此时五月中旬,天气正暴。宝珠将五千水军,已练得精熟,号为靖海军,择定二十六日开兵,传令各营准备。这些将士,养歇四个月,一旦听见出战,好不踊跃!一个个磨拳擦掌,预备厮杀。到二十六日定更之后,军中放了三个大炮,用许多稻草扎成人形,上蒙黑衣,骑在大葫芦上,手执锡箔糊成的枪刀放在水上,用绳索前后联络,往下流慢慢飘去,令众将只在寨内虚张声势的助威。
贼营中听得出兵,火炮烛天,金鼓动地,况此刻淡月未上,疏星微明,也看不真切,但见水中隐隐的,有些穿黑衣的,明晃晃兵器,随流而下,四面八方,炮声接应。众贼大惊,忙报入中军,邱廉因吴方丧命,这两日闷闷不乐。听说劫寨,连忙摆驾到前营,只听江声大振,水里无数的军士,冲波逐浪而来。邱廉传旨,夜晚之间,不知彼军虚实,万不可出战,吩咐枪炮矢石当先打去。
众贼遵命,弓矢如飞蝗一般,枪炮如雨点相似,也有打中水里黑人的,但是打下水去,又慢慢浮上水来。众贼看见,格外慌张,摇头吐舌,无法可施。惟有将些弓箭枪炮不住的乱放,打得些影子在水里或沉或浮,虽然没有打退,也还不敢前进。贼营慌乱,整整闹到五更。对过鸣金才退回去。到日间,仍是水关紧闭,安静如常。夜间放炮擂鼓,又杀过来,又同昨夜一样,天明收兵。
一连三夜,闹得贼营彻夜无眠,人人俱怕。到第三夜天明,未收伪兵,被贼人看见,个个大笑,原来是用稻草扎成草人,蒙着黑衣,竟被他赚了三夜,枉费许多火药,又放他好些箭。到晚又放出那草人来,众贼坦然无惊,安然而睡。如是又是三夜,众贼都笑道:「到底有点孩子气,哄人的事,只可一次,识破了就不值钱。」于是贼人都不介意。
宝珠见贼营不做准备,传令五千靖海军,二更天一齐杀出。这些兵丁练得纯熟已极,手取双刀,跨上葫芦,直冲过来。贼营全不准备,就有几个夜巡看见,只道还是假人,也不理论。谁知到了船边,发一声喊,一拥而上,贼人在睡梦中,来不及通报,五千人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杀得人头乱滚,鲜血直流,连水都红了,贼兵叫苦不迭。一直杀到中军,贼兵虽多,却不敢迎敌,奉了邱廉退避。
宝珠到四更才收兵,整整杀了两个更次,伤的贼兵无算,五千水兵回来,不少一个。宝珠欢喜,记了众人功劳,各有重赏。写了本章入朝,这是出兵以来第一次报捷。邱廉到天明,方回中军,查点人马,死伤甚多,不觉大怒道:「姓松的孩子,如此诡计,孤同他势不两立!惟望诸位将军,努力争先,助孤一臂之力。」就自己当先,开动轮船,望上流直冲。
宝珠传令各军,出寨迎敌,大开水关,诸将齐出。对面轮船飞也似的,渐来渐近。宝珠着五千水军,齐跳下水,又着人将稻草芦苇,连及短木长绳,望下流飘去,流到轮船旁边,轮子就绞住了。轮船远来,一股猛劲,水轮上护满稻草,旋转不动,只听天崩地塌一声,几十只轮船,炸去大半,贼兵要下水逃生,也来不及了。还是那邱廉来得快,跳下小船,才得了性命。
宝珠吩咐众将齐出,赶杀一阵,可怜逃不及的贼兵,都被杀死,退了八十余里。官军只追了三十里,就遵令回军。获到大小战船,不计其数。水上死尸,七横八竖,不可胜计。宝珠全胜回营,赏劳众将,此时将士,个个拜服。邱廉又折这一阵,心胆都碎,退到大浦,传旨连夜立寨,严设木关,用心防守,俟锐气养成,再图进取。
次日宝珠去讨战,邱廉紧闭水寨,不肯出兵。宝珠冲了两次,也不能破,心里筹划,贼兵防备甚严,须有奇计,方可破得。想了一会,同紫云商量一回,又到陆营会过墨卿,各营巡视一遍,即吩咐众将,任凭苗兵挑战,不必理他,本帅破了邱廉,苗营自然支持不住。
回到中军聚集众将听令。先取令箭一枝,对松勇道:「你领二十只小船做前锋,前船上尽装茅草、鱼油、松香引火之物,外蒙青布,去烧他水关。」松勇得令。宝珠又取令箭一枝,传上京营都统庆勋、副都统吴琪,吩咐道:「你二人带战船二十只,十员偏将,三千水师,今夜绕小路偷过贼营,在十里外小港内埋伏,候贼兵败下来,不可迎他前锋,只可剪他后队。」庆勋、吴琪遵令。
宝珠连取几枝令箭,吩咐左军提督李文虎领四员偏将,十只小船,接应庆勋。中军大将孙再兴、副将许天麟,带弓矢三千,由小路抄出海口埋伏,贼兵到来,放箭乱射。右营总兵陈豹、副将刘晋升,带领洋炮三千,出海口会合孙再兴。五千靖海军,伏在水底,救应各路,恐贼人由水中逃去,但看火起,一齐杀出。刘斌领本部兵将,随着松勇火船,努力前进,其余将士随营。众将得令,各去行事。
次日天明,九通大炮,金鼓齐鸣,船楼上粗细乐迭奏三番,元帅起兵,各船排齐队伍,江声乱振,纷纷望下流齐进。宝珠坐在中军船楼将台上,中军官手执令旗,后面掌着帅纛,许多将士分列两旁,船上兵丁布满,杀奔前来。
且说松勇二十只草船,离大寨五里先走,看见贼营不远,就放起火来,望水关前一拥而上。趁着北风,烧破水关,冲进水寨,贼营大乱,一派通红,风乘火势,火助风威,二十只火船,直冲到中军,贼兵烧得焦头烂额,哀声不止。宝珠大队又杀上来,贼兵无处藏躲,只恨没生双翅,一个个望水中乱跳。邱廉着慌,忙下小船,传旨后军速退。贼船纷纷的败将下来,当不起这些烧着的小船顺流而下,接着就烧,天气又暖,烟雾迷天,贼在下风,连眼都睁不开。后面官军紧紧追赶,火光冲天,炮声动地,邱廉领着些残军,只顾逃命。
约有五七里远近,水面上五千靖海军,截住去路,混战一场,又伤去无数军士,抢夺了许多战船。邱廉夺路飞奔而逃,后面喊声渐远,心下稍安。忽听小港一声炮响,唬得邱廉魂飞天外,吩咐快快逃生。庆勋、吴琪领着战船,冲将出来,将大小战船,一冲两断。邱廉同前军逃去,后面贼船,只得跪下投降。庆勋、吴琪都叫捆缚,丢在水中,也不追扑。
邱廉又折一阵,心慌胆战。李文虎也赶上来,邱廉没命的望海口而逃,沿路还丢了好些船只,逃去多少贼兵,只落得百余只小船跟随在后。正要出海,孙再兴、陈豹带领兵丁,扎定海口两边,弓矢火炮,疾如暴雨,邱廉大哭道:「我命休矣!」旁边有些贼将道:「大王休慌,臣等舍命保驾。」诸将手执团牌,护定邱廉,从矢石火炮林中,忿力冲过,可怜邱廉二十万水军,只剩三只小船五十余人下海。
宝珠大获全胜,各将上前报功,军政司记明功绩,获到大小船只军器刀枪,不计其数。宝珠传令,谓澎湖镇刘斌道:「总戎在此多年,地理熟悉,带领本部之兵,驻扎海口,如贼兵复来,总戎守定要害,不可放他入口。本帅再着孙、陈二将,领弓矢枪炮六千助你,千万小心,不可轻率。」三人得令。宝珠又分一万兵,十员大将,分守上溪、海澄、阳春等处。李文虎领五千精兵,做各路救应。许多营头,一路扎到海口,百余里声势相接,自己大营,就扎在大浦。
次日一早,拜本入都,叙诸将功劳,首荐松勇、刘斌,也替墨卿列了名,又写了一封家信。忽然接到副元帅的报单,说苗兵见海寇大败,连忙退下去了。现在昆山立营,请令定夺。宝珠看罢,带着护者从,排队到陆营来。各营将士兵丁,一齐跪接。墨卿迎进中军,居中坐下。墨卿先贺了喜,道:「我竟不知你是个将才,有这种谋略,我们只好甘拜下风的了。如不是你来,我真无法可治。」宝珠一笑。
墨卿道:「苗兵也吓退了,我今日才放心。」宝珠道:「苗兵未曾摧动,尚在全盛,今天所以去者,非一定为海寇之败,因久处南方,其性耐不得热,今立营于乱山之间,乃取其凉爽。虽然退去,必将复来,吾兄不可轻视,守护格外要严。倘若疏于防闲,恐他乘虚而入。」墨卿道:「然则如何处置?」宝珠道:「我们还照常行事,紧守大营。我这几天也乏极了,正好让这几日伏天也教军士略为休息,养养锐气。而且海寇必不甘心,必然拼命来报恨,还有大干戈在后呢!你倒不可过于率意。」
墨卿双眉紧锁,点了点头,沉吟一会道:「你也该防备才好。」宝珠道:「用兵的事,只好随机应变,那有个一定的章程?凭他怎样来罢了。」墨卿道:「你先着人堵住海口的来路。」宝珠笑道:「好谋略,亏你想得到。」正在谈笑,巡捕官进来禀道:「木都统、二少爷在辕门听令。」宝珠吩咐传进来。二人参见,不知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积寒暑松帅染微痾 决雌雄苗兵逢敌手
话说木纳庵、松筠参见二位戎,禀道:「小将到汀州,悄悄在旁立了营寨,苗兵出来攻城,我等就虚张声势,放炮吶喊,要去抄他后队,苗兵果然吓退了。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昨夜忽然拔寨起兵,小将等会同了王总兵,赶杀一阵,伤其大半,其余逃去的,小将等也没有穷追。今日特来缴令。」宝珠慰劳记功。起身巡视各营,仍然吩咐紧守。墨卿送出营,上马回水寨来,一轮赤日当空,热得气都喘不出口。回到中军下船,进房舱,头晕眼花,竟支持不住。
紫云扶他炕上坐了,两件纱衣,香汗都透,紫云替他松了玉带,绿云用扇子过来,微微扇着。宝珠皱眉道:「不消。」紫云送上茶来,他也不吃,说道:「我竟坐不住,要躺躺呢。」紫云道:「觉得怎样?」宝珠道:「不要紧,躺一会就好的。」
紫云替他脱了袍服,只穿一件小纱衣,宝珠道:「几条金链子,在项上含汗呢,除掉他罢。」紫云道:「那不能,忌讳呢!金链耳坠,都是从小带惯的,万除不得,临走太太、大小姐还叮咛我,怕你胡闹。不然就把兜肚上索子除掉,还使得。」宝珠此刻不愿多说话,也不开口,就睡下来,嚷头疼心痛。
宝珠身体本来娇怯已极,香闺绣阁,尊贵惯的,如今这种暖天,在个沙漠之地,陆续受了寒暑,前日在火里打了一仗,格外雪上加霜,况且费尽心机,一刻消闲也没有,此时听从赤日里回来,就一齐发作。
紫云慌做一团,坐在炕边,扯着他的手,只说怎么好呢,请大夫进来瞧瞧罢!宝珠道:「你别忙,军中不比别处,是慌不得的,况我是个主帅,不可乱了人心。墨卿又不中用,你不必声张,一会我就好了。」紫云道:「你倒自在,大夫是要请的,听说营里现在有几个。」宝珠道:「你要请,就吩咐松勇去传说,不是有病,不过天热,怕的受暑,预先吃剂药调理。大夫既来,就不可放他回去,着中军巡捕守定他在舱里,没有泄漏。」紫云亲自出来,同松勇说了,忙到陆营去请不提。
紫云回房舱,见宝珠粉面通红,哼声不止。只管上前来问个不住。宝珠嫌烦,也不理他。紫云道:「你怎么不言语?太太、大小姐又不在这里,教我怎么放心呢?这个担子我可担不起。太太、大小姐千叮万嘱,把你这宝贝交与我的。」宝珠听到此,不免想起家来,哭道:「依我的意思,我竟不干了,要你送我回去才好呢。」紫云眼眶一红,听见这番说话,反笑起来道:「真是孩子说话,不象你这明白人讲的。国家大事,来去可以自由的吗?」
宝珠发急道:「什么大事小事,也不能捆在我这个小女孩子身上!我要不管,就不管了,谁敢奈何我?」紫云见他一腔怨恨,满口胡言,而且知道他娇痴性子已惯成了,平素又有点孩子脾气,闹起来,除了大小姐,没有那个敢驳他,只得答应道:「是了,果然是不干的好,也要等你身体结实,才能同你回家。你且安心养病。」宝珠道:「我等不得,我顷刻就要到家呢。」紫云道:「胡闹,就这样回去,大小姐要讲话的,你可当得起?且耐烦些,我替你再想主张。」宝珠道:「好姐姐,你就替我告病,晚上你就写本章。」紫云随口应道:「很好,就这么说。」只听松勇在外叫道:「紫云姐姐呢?大夫来了。」紫云道了一声请。
松勇不敢进内,仆妇领着大夫进舱。大夫见紫云容颜美丽,衣服鲜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忙上前请了一个安。到炕上面前,参见元帅,就在炕沿下跪了一只腿,细细诊脉,对紫云道:「帅爷贵恙还不妨事,不过暑受重了,操心的人,身子又弱,倒要保重。清化疏散,就可无事。」紫云道:「全仗高明,我们少爷自有重酬。」大夫连称不敢。
医官出去到前舱开了方子,松勇拿着送进去,紫云看过,吩咐派了药,紫云亲手煎好,调凉了送到宝珠口边吃下去。停了半日,就清凉许多,头疼已好,紫云大为欢喜。一连吃了三剂药,业已全好,营中一个不知元帅有病的话。调养两日,宝珠就要开兵交战,紫云苦劝,又歇了几天,已到七月中旬天气。宝珠就到陆营,聚集众将,陆续都到,分立两旁。
宝珠升帐,墨卿一旁公座,众将参见。宝珠取了一支令箭,对松筠道:「你带五百亲兵,前去讨战,量力而为,不可勉强,本帅着松勇来接应。」松筠接了令箭,出营上马,五百亲兵都是大刀,跟随在后。松筠这些亲兵,是平日经松勇教练得颇为纯熟,竟可一个当十,十个当百,吶一声喊,护定松筠到沙场来。营中放了一声大炮,松筠到山前骂道:「苗兵听者,大胆的快来会你少爷!」五百人也在后,齐声辱骂。
苗兵在山上,见个少年小子骂战,忙去报到中军。苗营也有两个元帅,一个叫花殿齐,一个叫赫支文礼帮办,二人得报,就同众将出营。向沙场一望,见个美少年,才有十四五岁,白马银刀,在阵前驰骤,有几百兵丁,个个大砍刀,一字儿排列。看他年纪虽轻,英风凛凛,暗暗称羡,对众将道:「那位将军出马会这小将?」
言未毕,左营大将巴六奇,应声而出,大叫道:「小将愿去生擒此人,献于麾下。」摇着双刀,飞将出来,喝道:「小孩子是谁家子弟,小小年纪出来送死,快些回去,我不忍杀你。」松筠大怒道:「狗蛮奴,问你少爷,洗耳听清!我是大经略的亲弟二少爷松筠。」
巴六奇笑道:「你哥哥营中,难道没有敢死之士?却教兄弟出来受人荼毒。」松筠道:「狗奴才,休得多言!放马过来领死!」巴六奇马望上撞,双刀当头砍下,松筠不慌不忙,左掀右磕,将双刀逼在一边。两马过门,圈回坐骑,松筠举刀,拦腰一挥,六奇欺他年少,用左手刀来格,却格不开,又用右手刀来格,才推过去。心里早慌,催马过门的时候,松筠快极,举刀转来,大喝道:「蛮囚瞧打。」巴六奇叫声不好,要躲也来不及,一流星结打得脑分六瓣,坠于马下。恼了前部先锋大刀鬼王宜生,飞马向前,更不打话,举叉就刺。
松筠连忙招架,战了八十余合,松筠气力不如,看看不济,松勇催马,叱喝一声道:「二少爷请少歇,待我来斩此逆贼!」松筠听见,跳出圈外,松勇上前举刀,用力就砍。大刀鬼王尽力相拚,不上二十合,松勇手起一刀,将鬼王连肩带背,挥为两段。副帅赫支文礼大怒,手绰长枪,来战松勇。两个正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拚了一百余合,不分胜负。宝珠恐松勇有失,鸣金收军。
松筠、松勇回营报功,宝珠大喜,深为赞叹道:「此吾家千里驹也!」录了功劳。墨卿留住午膳,宝珠谈了一会,正要回营,中军报道:「圣旨下了。」二人摆列香案接旨,开读毕,是皇上接到宝珠捷音,知道三场大战杀贼兵二十余万,邱廉逃出海口,圣心大悦,加宝珠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墨卿加内阁学士、兵部侍郎,刘斌加提督衔,松勇都司衔,尽先守备,其余有功将士,各各升赏,宝珠率领诸将谢恩。
次日,赫支文礼讨战,点名要松勇出头。宝珠亲到营前观阵,见松勇同赫支文礼战了七八十合,精神加倍,各不相下,就传令鸣金。松勇回营道:「我与贼帅才战几合,未见输赢,元帅为何收兵?」宝珠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看贼帅,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明日本帅必擒此人。」遂唤松筠、木纳庵、赵天爵、刘静唐四人上前,附耳吩咐几句。四人点头答应,自去行事。宝珠又将两旁将士,细细看了一遍,见后营总兵司徒洪,好一条大黑汉,就叫上来,附耳说了几句,道:「一更后你去行事,我自有人来接应。」又传京营都统兀里木、副都统耶律木齐,「各带十员偏将,三千兵马,见贼营火起,就奋力杀进去接应司徒洪。贼兵败走,你们紧紧追赶,不可放松一步!」二将得令。宝珠回营歇息,一夜无话。
天明,人报赫支文礼又来骂战,宝珠忙到陆营,吩咐紧闭营门,不要理他。赫支文礼在外辱骂,看看将午,宝珠见是时候了,传令开兵,对松勇道:「今天出兵,本帅只要你败,不要你胜。你如伤了贼人,就休来见我!你同他略战几合,败下去,绕大营西边沿山过去,不足五十里,有一座五虎谷,引他入谷,是你的头功。」
松勇听罢,有些不乐之意,但不敢违令,只好答应出马。二人对面,更不多言,交手杀到五十余合,松勇故作狼狈之状,拨转马头,虚晃一刀道:「我今天没有精神,明目再来擒你,留你狗命多活一夜。」说罢,飞马而走,赫支文礼那里肯舍?放马追来,大叫道:「留下脑袋再走。」背后五千亲兵,见主帅得胜,一窝蜂的跟来。松勇见他赶来,故意着忙,似乎要回营的意思,只见营门已闭,不敢进营,落荒望大营绕西北而去。
赫支文礼紧紧追赶,松勇回马,又战几台,放马又逃,大叫道:「好贼奴!我同你又无仇恨,何苦如此穷追!」赫支文礼也不答言,只顾追赶。松勇且战且走,沿着山根约有三四十里,迎面有一大谷口,当中只有一条路,可以五马并行。松勇打马进去,赫支文礼是个有勇无谋的,不知好歹,也就冲了进来。见两边都是高山峭壁,悬崖中间,只有一条石路,心中犯疑。
回头一望,见自己兵丁已入谷来,暗想有路无路,他既在前,必定有路可通,即或不然,正好将他擒住,再回头也不迟。主意已定,就放心追来。又跑了五六里远近,见前面谷口已经隔断,松勇已不见了,心下惊慌,吩咐速退。不知不赫支文礼出谷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大元戎智取福州城 小公主兵出罗华岛
话说赫支文礼见松勇不知去向,谷口垒断,心里大惊,吩咐兵丁速退。回转来,见这头山谷也是木石塞定,只听外面喊声炮声,如翻江搅海一般,众苗兵面面相觑。赫支文礼道:「众军士去看谷口,可有别路可通?」众兵正要觅路,只见山顶上箭如飞蝗,射将下来,众军叫苦不迭。赫支文礼道:「不如搬开木石,冲出去罢。」众兵上前,用力将木石推开,才现出路来。不防松筠、木纳庵带领三千枪炮队,久已等候,见苗兵要想开路,吩咐一齐动手,枪炮如雨点般打来。
这些苗兵见山顶上是矢石,对面山谷口是枪炮,进退无路,一个个口称愿降。到了这步地位,凭你喊破喉咙,也没有那个来理你,不消片刻工夫,赫支文礼同五千苗兵,一个个都没有活命。松勇、松筠等各去报功不提。
再说苗帅花殿齐,见赫支文礼去追赶松勇,到晚不曾回营,心里疑惑起来,为何此刻还不回来?只怕有些不妙了。又想道就是不好,也没个一个不回之理。又不敢差人探听,只好呆等。看看二更时候,前军报到副元帅回营了。花殿齐大喜,亲到前哨来接。到了寨口,向山前一望,月色微明,远望不甚清楚,当头一个大黑汉子,手执长枪,指着山上叫喊,人声嘈杂,也听不真,后面有数千军士,个个白布缠头,黑布短袄,齐声喊叫开营。
花殿齐看了模样装束,却是自家人,忙传令迎接,大开营门。黑大汉引兵上山,进了营门。黑大汉就动手,两个管营门的偏将,一枪一个结果了,后面众将发一声喊,齐杀进来。原来就是司徒洪妆的,哄开营门,大众一拥而入。苗兵人人害怕,齐喊:「不好了,敌兵杀进营了!」花殿齐心慌,也不敢迎敌,回马就走。元帅既逃,军中无主,谁肯拚命向前?如潮水一般的退下去了。
司徒洪领军追赶,后面兀里木、耶律木齐领着偏将兵丁,追进苗营,将走不及的苗兵,收罗一空,放起一把大火,苗营烧做赤地。赶过昆山,会合司徒洪,众将拚力向前,杀伤苗兵,不计其数。追了两夜一天,被省城里苗兵接应去了。花殿齐退进省城,紧守不出。三将合队扎了营。其余一路来还有些小城池,如长乐、同安等县,不攻自破,就到元帅处报捷。宝珠欢喜,将水陆两军前队都移到金桥口住扎。
这金桥口是个大路要道,水陆总口,宝珠占定地势,心中大悦。暗想扎在这个地方,不说进取的话,自己却守得住了﹔再得攻破省城,就成了犄角之势。带了松勇出营,在城外看了一遍,自己暗暗踌躇,这城池如铁桶一样,怎能得破?想了一想,就指挥众将,围住城池,又派了十员大将,一万精兵,扼定中路,剪断他救兵。一连攻打数日,传令各营少歇。
花殿齐同众军将,困在城内,人多粮少,看看不济,心里着急。锐气伤尽,又不敢出头打仗,整整被困十余天,兵丁都饿坏了,也有要战的,也有愿降的。花殿齐无法可施,心想邱廉虽败,他还有个狠女儿,必然要他复仇的,怎么一直到今,杳无音信?我们是他请来的,也没有让我们独自受罪之理,他若到来,正好理应外合,我们泉州的人马,又被阻住,如何是好?
正在胡思乱想,忽报敌兵撤围而去,花殿齐心中疑惑,大约出了什么事了,八分是邱廉的兵至,他所以不敢来逼我。也不问青红皂白,我们这里正在乏食,先着兵将到城外樵薪打粮,算计已定,即传令各营出城打粮、苗兵在各村庄打了许多粮,还未回城,只听喊声「不好了,敌兵大队又到了!」众苗兵在城外,都拚命争先,赶入城中,忙把城门紧闭。这里官军又将城池围困,留着南门不围。
谁知二更以后,城中火起,城外大军齐集城下,花殿齐上马来弹压,北门早已大开,宝珠大军入内,花殿齐只得带败兵开南门走了。幸喜这里并不穷追,路上虽有官兵,也不阻挡,赶忙奔到泉州去了。
原来宝珠困他十余天,知他粮尽,故意撤围,放他出来就食,等他打了粮回来,就引兵赶来围城。这里苗兵争先进城,又无查考,宝珠的兵将趁忙乱中,也混进去了。到晚一齐发作起来,里外夹攻,城池立破,宝珠入城,安民已毕,料理三日,知道潘尚书的灵柩在大佛寺,就派了二十名兵丁,代他守灵,候潘少爷来领回。就着李墨卿扎住城中,自己仍在城外水寨。拜本入都,又寄了一封家报,使母姊放心。传令众军,暂且休息。这也是宝珠的作用,知道海贼必将复来,乐得反客为主,天天训练各军。
再说邱廉那天败下海去,只落三只小船,自己思想,不觉大哭起来道:「孤自出兵以来,势如破竹,杀败和亲王,战死潘兵部,全省已归于我。不料来这姓松的孩子,将孤数百员上将,二十万雄兵,杀得干干净净,岂不可恨可伤!孤败在大将手里还罢了,小孩子都战他不过,有何面目见人!」就拔出剑来自刎。众将扯住宝剑,劝道:「王驾不可!昔日汉高屡败于项王,垓下一战成功,开汉朝四百年基业。况胜败兵家常事,大王何得灰心?现岛中兵马尚多,公主智勇足备,大王回去,请公主领兵前来,又何惧这姓松的小孩子?」劝了一回。
邱廉垂泪架船,飞奔罗华岛来。原来这罗华岛在海中间,沃野千里,也是苗邦邻境,内中人烟凑集,物产众多,素称富庶。邱廉原是个洋客,因为有些本事,占住岛中,众人就立他为王。他亲丁只有一个女儿,一个侄子,女儿叫做迷香公主,美丽异常,俊俏不过,今年才一十五岁,而且胆智过人,勇略全备,用一枝方天画戟,练就一手的金丸,百发百中,有万夫不挡之勇。扶他父亲独霸一方,倒也快活。无如邱廉静极思动,妄想胡为,在海里劫掠不算,定要勾引苗蛮,到中原来搅乱。迷香公主再三苦谏,都不听从,遂自己守住海口,不肯随征,听凭父亲去胡闹。
今日邱廉败回,也有些赧颜,见了女儿,说不出情由,只有放声大哭,迷香公主倒劝慰了一番。邱廉就要请女儿出兵,替他雪恨,公主默然。邱廉苦求,公主只是不肯。邱廉又讲到这松元帅美貌非常,不啻个千金小姐,年纪同你也差不多。公主听了此话,倒有些活动﹔却不肯就答应去,只说了个再商量罢。
谁知邱廉经了这番烦恼,受了些三伏重暑,一场大病,几乎不起,直至七月中才好。就要起兵,公主劝他调养几天,择定八月初八日出师,吩咐侄儿守岛。聚集五万人马,公主自领一队女兵,共有八百,个个年轻貌美,妆束鲜华,手用双刀,大脚的步行,小脚的骑马,约着马步各半。这是公主平日亲手传的本事,两口刀精熟异常,护定公主马前马后,十人一杆绣旗,叫做绣旗军。
邱廉因战船前次都已烧去,此时岛中虽有几只船,甚不敷用,把劫来的民船,暂且应急,同女儿上船,在海里赶行。也走了好几天,才到淡水停泊,贼兵来报:「各处要口,俱有重兵把守,请旨定夺。」依邱廉就要去争战,迷香公主道:「父王爷不可造次,我等战船甚少,民船不可冲锋,海口既不得进,何不同苗兵合而为一,声势也壮些。此时已交仲秋,天气不暖,陆地亦复相宜。况我等兵丁也不多,正好偕苗邦的兵马,让我施为。」
邱廉点首称善道:「这些船只,谁人管理呢?」公主道:「船且退下去,靠在栲栳山,那里地方幽僻,官兵是不去的,只留四员偏将,就可照应。又离凤山不远,设有变故,我军也有个退步。」邱廉大喜道:「你真是个奇才,未曾出兵,先算归去之路,精细已极,孤无忧矣。」吩咐童家四兄弟守船,在栲栳山驻扎,就同女儿领兵上岸。着人探听,知道花帅退守泉州,忙领兵去会。花殿齐接进城中,诉说败兵折将的话,邱廉大怒,就要出兵讨战。花殿齐劝他不住,还是公主传话出来,说请王爷莫急,明日公主亲自开兵。
次日天明,花殿齐、邱廉聚众商议,迷香公主出来讨令,带领八百女兵,杀奔沙场要战。宝珠早已有报,说邱廉带了女儿同苗兵合而为一,入城去了。宝珠久闻邱廉的女儿迷香公主是个劲敌,心内踌躇,今日听说要战,亲自出营来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品?各将护卫,到了沙场,宝珠举目一观,数百女兵,拥着一员女将,在阵前驰走。看他:
长眉掩鬓,美目流波,面貌娇羞,腰支柔媚,态度十分俊俏﹔头上翠翘抹额,金凤衔珠,一对雉鸡翎,有三五尺长,身穿一件大红窄袖紧身,玉色罗裙,马门分开,露出左右鲜滴滴的大红银边罗裤,一双小金莲,搭在金镫上,瘦不盈指,虽然秀气逼人,也觉英风出众,看年纪不过十四五岁。
宝珠暗暗称羡不已,想这女郎必有本事,他这副美丽花容,虽不如我们姊妹两个,世间却也难选这种美人,比起紫云,堪差伯仲。赏鉴好一会,才问道:「谁敢出去会这女郎?」松筠看他如此美貌,心里却恨不得一马过去,手到擒来,听见哥哥问那个敢去,等不得一声,跳马而出道:「兄弟去擒来。」忙忙的提刀纵马,冲上沙场,大叫道:「丫头快来,赔你二少爷顽耍顽耍。」
公主听见炮声,出来一个美少年,约有十五六岁。论松筠的面貌,有些厮像宝珠,生得鼻正口方,唇红齿白,长眉微竖,俊眼斜睃,顾盼自雄,风流独赏。公主看了又看,心里好不爱他。不知可否同他动手,且看下文分解。
第三十七回     拒虎将酣战术都统 失龙岩怒斩吶皇亲
话说迷香公主看了松筠这个美貌,不觉心反软了下来,遂笑弯秋月,羞晕含霞,喜孜孜的问道:「来将留下姓名来纳命。」松筠听他这个娇声,如痴如醉的笑答道:「你问我么?我就是大经略的亲弟,叫做二少爷。因为爱你标致,特来捉你回去做个小老婆。你如果愿意,就下马纳降,二少爷舍不得伤你。」
公主听见,满面含羞,暗想这个小孩子,人品很好,嘴头子太坏,就喝道:「休得胡说,放马过来。」松筠眼都笑细了,应道:「来了来了。」举起大刀砍来。公主用方天戟一格,松筠在马上晃了两晃,马过了门,松筠暗想道:「好个狠丫头!」二人对了面,公主用戟分心刺来,松筠连忙招架,带推带拨,才让过去。
一连三合,松筠满身汗流,支持不住。要想败回来,无如公主这枝戟,神出鬼没,好似蛟龙出水,一点不让。还是公主留情,不然早已挑落下马,就将他在马前,同他玩耍。松筠心里着急,刀法都乱了,满口乱骂,公主笑容可掬,也不嗔怒,也不放松,一枝戟裹定了他。又战了几合,松筠无法可施,口中不住叫道:「好狠丫头,初次见面,就这等利害!」
松勇看了,恐怕有失,就在斜刺里一口刀,一匹马,直冲上前,喝声「看刀!」公主把松筠逼来逼去,觉得好顽,并不舍得伤他。正顽得有趣,忽见一个人飞出来,说到就到,倒吃了一惊,忙撇了松筠,来战松勇。拼了七八十回合,气力不如,粉面上微微透出汗来,就虚刺一戟,拨马回营。松勇不舍,追上来道:「向那里走?」不妨公主一金弹迎面打来,松勇眼快,用刀一格,却好打在刀口上,叮当一声,火光乱溅,将刀口打缺了一块。
松勇拜服道:「好女孩子,有这种本事!」不敢穷追,勒住马,着兵丁拾起金丸一看,有圆眼大小,上面凿就五字,是「瑶珍宝珠氏」,暗想必是他的芳名了。跑马进营,将金丸献与元帅,宝珠暗想称奇,难道他的名字,也叫宝珠?这就奇极了,从此心里格外爱慕。回到水寨,把金丸送与紫云看过,宝珠就将公主人品赞了又赞。紫云笑道:「你倒心喜他,何不擒他回来,做个姨太太?」
宝珠也笑道:「我倒很有这个意思,怕你生气呢。」紫云笑道:「你不必虑,我是大度包容,不吃醋的。」绿云冷笑道:「你不吃醋吗?记得那天红玉--」才说了半句,被紫云瞅了一眼,啐了一口,就不敢往下再说,三人又笑说了一会安寝。
次日,公主又来讨战,宝珠忙到前军,点将迎敌。左军参将毛金龙,上前讨令,取了钢叉,出马战了十余合,被公主一戟刺死,众军败回。前锋大将刘静唐不服,摇刀出马,公主接战,斗了八十回合,公主诈败,刘静唐追赶,公主一弹打来,正中静唐左眼,坠下马来,众兵舍命救回。恼了飞虎将木都统,大声叫道:「看我来捉这个淫贱!」飞马挺枪出阵。
两人杀在一处,枪来戟架,戟去枪迎,一场好战,两边人都看呆了,也辨不出兵器人马,但见一个银滚子,一个花蚨蝶,飞来滚去,足足拚了一百六十合,并无胜负。公主见赢不得木都统,拨马就走,纳庵大叫道:「好大胆泼贱,你不过想用暗器伤人,人怕你,我不怕你!」紧紧赶上前去。果然不错,一金弹打来,木都统老走沙场,听得弓弦响,身子一偏,早已让过。不防第二个接连又到,连忙躲闪,在耳边擦过,心内一惊,也就拨马回阵。
公主又追回来,纳庵取了一支箭,等公主来近了,将裆劲微松一松,掉回身子,放了一箭。公主俊眼快极,顺手一掉,一技箭已在手中,随手取弓搭上弦,回射过来,纳庵也躲过了。二人对面,又战几十合。公主猛力一戟刺来,纳庵弃枪于地,双手勾住戟杆,两人用力一夺,都撞下马来。公主步下,就不如纳庵,脚步虚浮,身子有些前仰后合,心里着急,使劲一拗,将戟杆折断,各执半截,相对厮打。邱廉恐女儿有失,忙领众将上前接应,这边官兵也是一拥而上,混战一场,都有伤损,各回本营。公主进城,想道:「困守孤城,有何益处?龙岩州又被官兵得去,未免受他牵制。」
正在踌躇,却好苗王点了五员大将,是弟兄五人,名为曾家五虎,领了十万大兵,前来助战。公主大喜,同邱廉、花殿齐商量,就带曾家五虎,挑选五万兵马,亲自来夺龙岩。守将提督军门马华,告急到大营来。宝珠闻报,大惊道:「龙岩是个要地,倘有疏虞,如何是好?」忙到省城,来会墨卿商量。墨卿手足无措,宝珠传鼓聚将,问:「那个敢去救援?」都统吶信阿走上前道:「末将愿往,并将这个贱人擒来,见元帅报功。」
原来吶信阿是神机营都统,世袭侯爵,又是皇家懿亲,颇有几分勇力,胆壮心粗,是个志大言大的人。宝珠沉吟一会,道:「龙岩州是个重地,我军门户,如有疏失,不但难破泉州,我军亦复受困。皇亲当此重任,须要小心。」吶信阿道:「元帅过虑,末将自有良谋。」宝珠道:「皇亲不可轻视,我着提督赵瑾同你前去。赵瑾颇为精明,临事谨慎,可以助你。」
就唤上赵瑾,叮嘱一番道:「只要守住龙岩,你二公功劳不小。」吶信阿道:「元帅尽管放心,谅此小小城池,有何难守!倘守不住龙岩,末将情甘认罪。」宝珠点点头。二人才出大帐,宝珠又叫回来,再三嘱托,吩咐多带偏将,挑选三万精兵。二人答应,领了兵将,星夜飞奔而去。宝珠暗想:苗营常添人马,我们人马虽多,伤损的亦复不少,但是人多便于调遣,格外热闹威风,岂不有趣?就点两员副将,传谕督抚,调兵催粮。
再说公主领着曾家五虎到龙岩州,马华不敢出头,城门紧闭,公主把城围了。第二日,吶信阿等救兵已到,公主传撤围,放他们进城,自己退十瑞安营。吶信阿疑惑贼兵见有救援唬退了,心中大喜,即要领兵入城。赵瑾道:「我等不如扎兵城外,与城内声势相倚,效前日元帅救汀州之法,庶不致受贼人之困。」吶信阿笑道:「你听元帅那些孩子气,你不看见贼兵见了我军,倒吓退了,而且我等是来守城的,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扎在城外,还是顾不到城中。我自有方略,汝勿多言。」赵瑾道:「倘贼兵将城围了,我等如何施展?」
吶信阿道:「元帅着我等来守城,不是叫我们来打仗,守得住就罢了。」赵瑾道:「被困久了,城中无粮,如何是好?元帅将这大任托皇亲来,临行再三嘱咐,必要守住龙岩,方不负元帅之托。」吶信阿大怒道:「我是主将,凡事有我作主,你怎么在此乱言,妄自尊大?」赵瑾道:「皇亲差矣,彼此都是报国,替元帅干事,说什么谁宾谁主?皇亲既要进城,可分兵一半与我,驻扎城外,还可稍备不虞。」
吶信阿不肯,赵瑾苦求,才肯分三千人,由他自便。赵瑾还求他添兵,他头也不回,竟自去进城了。赵瑾无奈,只得相了地势,扎下营寨。公主见大队入城,留了二三千人马在城外,心中大喜,就到沙场讨战。吶信阿是性急的人,赶出城来迎敌,战了二、三十合,公主诈败而去,吶信阿追了五里。次日,吶信阿要战,公主又败五里。第三日,吶信阿领兵冲营,公主紧守,一连攻打三日,公主只是不出。苗兵故作慌张,抵死守御。
吶信阿见攻不破贼营,传令三更劫寨。赵瑾闻知,忙来谏劝,马华也在旁道不可轻率,吶信阿总不肯听。到二更后,将自己带来兵马尽领出城,悄悄往贼营而来。是夜星月微明,金风拂面,吶信阿到贼营,拔开鹿角,发一声喊,杀进营去,却是一座空营。情知中计,忙令退军,只听得四面炮声响,人声鼎沸,直裹上来,吶信阿左冲右突,杀不出营,战了一个更次,敌兵愈杀愈多,官兵越杀越少。正在心慌,回头一望,忽见城中火起,不觉吃一大惊,无心乱战,也顾不得手下的兵将,就奋力冲出重围,不敢进城,落荒而走。
原来公主知道吶信阿性急,几天要战不得,必来劫营,预先准备,又将一支兵伏在城边,等他兵出,就去抢城。点了曾仁、曾义去敌住赵瑾,不得让他救应。赵瑾兵丁甚少,如何敢来相助?只得倒退回营,还亏这支兵扼住中路,挡定贼兵,不然连宝珠大营也要摇动。赵瑾心内甚急,想这几千人,怎挡得住贼人大队,惟有支持一刻是一刻,不如到元帅处告急,请令添兵再为定夺,吩咐手下飞马去报。
且说宝珠自吶信阿去后,终不放心,着人前去探听,所有龙岩一切情形,昨已得报。今早正在筹划,要点将去替吶信阿,忽见两路探马,飞报龙岩州失陷。接连赵瑾的报单又到,说龙岩已失,战死马华,吶皇亲全军覆没。宝珠接到这个紧报,双顿金莲,秋波火出,心中大怒,立刻传令松筠、本纳庵、兀里木、耶律木齐,领一万兵马,二十员偏将,替回赵瑾。四将赶忙前去,赵瑾连夜回营,到宝珠面前请罪。
宝珠怒道:「本帅知你精细,所以托你去助他,你怎么全无计较,听他胡为?今日失去龙岩,你有何面目来见我?」赵瑾匍匐在地,哭诉一番,就将吶信阿定要进城、两下争执的话,细说一遍,又道:「当晚劫营,马提督同小将也曾苦谏,无如都不肯从。小将兵马又少,敌不住贼兵,如其分得兵多,也还可以救应。小将舍命支持中路,不然连元帅大船也不免惊恐。」宝珠哼了一声,喝退赵瑾。
如今说吶信阿当夜冲出贼营,到天明招集残兵,已不足一半,垂头丧气,也回大营,自缚到宝珠船上请死。宝珠传令升帐,护卫森严,吶信阿膝行而进。宝珠粉面通红,眉梢微竖,拍案喝道:「你今日还来见我么?临行之时,本帅如何叮嘱,谁知全不解事!你不听赵瑾忠言,妄自尊大,如今丧师失地,有何理说?」吶信阿跪在下面,默默无言。宝珠吩咐推出斩讫报来。
众将上前跪求,异口同声道,「吶信阿当斩,求元帅念他是皇亲国戚,法外施仁。」宝珠冷笑道:「罪有攸属,王法无亲,本帅帐前,容不得这班无能之辈!」传令速斩,众将无言而退。左右刀斧手,拥吶信阿出来,吶信阿大叫道:「元帅在上,末将家有八旬老母,无人奉养,求元帅格外开恩。」宝珠道:「国法俱在,何敢以私废公!你家既有老母,待本帅班师,奏明皇上,每月照你俸禄,替你养母。你不必多言,好好去罢。」吶信阿大哭。刀斧手推上船头,一声炮响,头已落地。左右献上首级,宝珠吩咐,各营传示,一概凛然。
宝珠传令,自己亲夺龙岩。点了五万精兵,带领二十四名都统,以及护从虎卫军。松筠、松勇领十员大将,三千人马,为前部先锋。叮咛墨卿,坚守营寨。写了谕单,教松筠等四将,夺定中路,以防苗兵救应。又取令箭一支,唤司徒洪、李若水、刘信、黄标听令,四将应声上前。宝珠吩咐道:「漳平当我西南之冲,不得不先取。四位将军,领三千精兵,出营十里驻扎,今夜四更造饭,五更起兵,天明直抵漳平城下,限午前破城。倘有违误差池,提头来见我!」四人面面相觑,又不敢有违,只得接了令箭。
四人出辕门点兵,在十里外安营,大家商议,无法可施。到了二更后,只见西南方火光冲天,炮声动地,四人大惊,连忙着人探听。少刻回来,说在漳平,也不知是添兵,也不知是出队,但见声势浩大,不敢向前。四人诧异,司徒洪道:「元帅今日尚未起兵,待我赶进营,请令定夺。」随即上马,带了三五十兵卒,飞马回营。夜巡问了来历,放进大营,司徒洪直奔元帅大船,见号灯如昼,更鼓频催。
司徒洪见了巡捕,引见中军,说明来意,中军道:「那边夜巡已来禀过,元帅已经安寝。」司徒洪道:「此乃紧急军情,相烦通报。」中军道:「元帅已睡,谁敢去碰这个钉子同脑袋作对呢?」司徒洪说之再三,中军都不肯报。司徒洪道,「你大人既如此小心,待小将自去传鼓。」拿捶要敲。中军大怒,擘手夺过来道:「你多大官儿,在此胡闹!擅闯辕门,该当何罪?你是差出去的人员,你干你的事罢了,敢在这里放肆?这是什么地方?快替我赶出去!」
司徒洪一场没趣,只得上马,赶回自己营中,告诉众人,众人无奈,直到四更,漳平火炮才息,四人结束起队,到了城下,天已大明,只见城门紧闭,动静全无,司徒洪等传令攻城。忽然三声大炮,鼓角齐鸣,城上刀枪一齐竖起,城门大开,城上呖呖莺声道:「四位将军,来得何迟也?」
四人抬头一看,只见帅纛之下,元帅大笑,四人都吓呆了,忙进城下马,上城相见。宝珠道:「从来兵行诡道,两军阵前,岂无细作探我军情?本帅故意传令急迫者,正所以安其心也。邱廉的女儿善能用兵,知我来夺漳平,自然分兵救应,倘救兵一到,则无及矣。本帅昨晚领一千铁骑出营,先到漳平,出其不备,连夜夺城,正以攻其无备了。」
说犹未了,忽见探马来报说:「邱廉亲领大队,来救漳平,路上遇见了败兵,知城已失,又回去了。」宝珠大笑道:「诸位将军,以本帅为何如?」众人拜伏在地道:「元帅神机,虽鬼神莫测也。」宝珠道:「亦赖诸将用命耳。我点四位将军来,原为守城之计,非命汝等攻城也,如今城池已得,四位将军用心防守,功亦非轻,本帅即在龙岩去也。」四将送过元帅,屯兵城中。宝珠领一千飞虎军,赶上大队,浩浩荡荡,杀奔龙岩州来。不知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多愁女絮语诉幽情 可怜宵芳魂惊幻梦
话说迷香公主自那日得了龙岩州,自己驻扎城中,着曾仁、曾义领一万人马,扎在城外,颇为严紧。宝珠兵到,离城五瑞安营,又来城下看了一遍,就着松勇挑战,公主紧守,恁你百般辱骂,都不开兵。宝珠吩咐攻打,攻他营寨,城中来救﹔攻他城池,营中来援。而且防备甚严,颇中兵法,一连十日,竟无法可施。宝珠要想劫营,知他必有准备,沉吟一会,计上心来,就着松勇带二十名亲兵,到他营中放火升炮,赶紧回头﹔点了十员大将,吩咐道:「你们每人领兵一千,远远埋伏,看他营中火起,等贼兵杀回营去,你们分一半四面守定,分一半从左翼直捣中军,内外夹攻,小心在意。」又差四名飞虎大将,领五千精兵,伏在城外,拦住城里救兵,再着松勇接应。各将领命。日间,宝珠仍然去攻城。
到了夜晚,松勇挑选二十名精卒,悄悄进了贼营,果是座空营,就放起一把火来,又放了几个枪炮,飞奔出来。只听四面喊声大起,曾仁、曾义领兵杀回,见中军火光冲天,一个敌军也没有,大家称奇,忙着兵丁,查点奸细。
正在诧异之时,忽然喊杀连天,八面大军云集,枪炮乱鸣,又有一枝人马,从左翼直撞进来。贼兵措手不及,大乱起来。曾仁禁止不住,正要招呼兄弟迎敌,不防一个炮子飞来,将脑袋打不见了,尸身落马。曾义心慌,领着兵丁,且战且走,奈八面围定,突不出重围,身上中了两枪,连人带马,死于乱军之中,败兵一哄而散。
公主在城上望见,忙来救应,松勇带领四都统,五千兵,阻住去路,公主又战不过松勇,只得回城紧守。宝珠大获全胜,把城围住,留着南门不围,让做出路,东西北三面,极力攻打。公主严加防护,井井有条,任你百种机谋,他总应变有法。宝珠心里烦闷,又攻了七、八天,竟攻不开,反伤了许多将士。宝珠心急,暗想这个女子真有谋略,要说在我面前,还这般放肆,要换别人,竟无法可施。
思索半夜,天明唤松勇进帐,吩咐了几句。松勇答应,自去行事。公主被宝珠困守多日,满腹愁烦,着人速到泉州求救,中路被松筠等守住,不得过去,粮饷看看不敷,每日上城防守,又无一刻消闲。那天在城头一望,见西北上郎官山下,许多粮车纷纷而过,尽打着经略大营粮台的旗号,公主暗喜:我军正在乏食,今夜三更,何不取他这些粮来应用?主意已定,夜间带了女兵,又着曾智领三千人随后,留曾礼,曾信守城。
是夜月明如昼,公主出城,沿山而来,只见无数粮车,联络成营,上边加着青布,又无更鼓。公主当先闯进来,有几个护卫兵丁,都唬走了。公主叫曾智等抢粮,众兵掀开布帐,那里是粮?尽是茅草引火之物。公主大惊,传令退军,只听喊声大振,车上一派通红,挡定来路,沿山脚下,施展不开,贼兵自相残踏,公主约束不住。
敌兵已到面前,当头一将,白马钢刀,喝道:「丫头休走,松勇在此。」公主心虚,不敢恋战,略战几合,拨马就走。松勇不舍,赶上前来,不曾防备,一个金凡,正中左腕,一口刀几乎落地。松勇一惊,第二个又到,将松勇头上戴的个蓝顶子打得粉碎。松勇暗想:这个东西,不是耍处,夜晚之间,不如放他回去罢。正勒马回来,曾智到来,只一合,被松勇一刀斩于马下,割了头,自去请功。
公主闯出重围,回头看看女兵,也折了好些,颇为恼怒,跑马回城,到了南门外,大叫开城,只听一声炮响,敌楼上闪出一将,大喝道:「我奉元帅将令,已取城池,我乃都统吴琪是也。贱人如果不服,明日来拚三百合!」公主听见,怒气填胸,眉梢倒竖,金莲在镫上蹬了两顿,几乎跌下马来,就要攻城。女兵力劝不可,公主只得回马,连忙奔泉州而来。曾礼、曾信已领许多残兵赶到,路上遇见松筠等,大杀一阵,战死曾礼。这边木都统额上中了公主一个金丸、受了重伤,两边混战时,俱有伤损。公主夺路自回泉州去了。
宝珠恢复了龙岩,派了吴琪等四员大将,领三万人马驻守,吩咐城外扎两座大营,互相救应。中路只留兀里木、耶律木齐守寨,调回松筠、木纳庵,自己仍回金桥水师。墨卿知宝珠回军,便来相见道贺,众将都来请安,宝珠应酬一番,就进房舱。紫云、绿云迎接,笑道:「好手段,辛苦了。」
宝珠一笑,倒同紫云说了好些话。紫云道:「潘二少爷来了好几天。」宝珠道:「他来领柩,是那天到的?」紫云道:「二十三就到了,带了两封家信来。」回头对绿云道:「点上灯罢。」绿云点上两枝画烛,紫云取出书信,递与宝珠。宝珠接过来,一封是母亲谕帖,拆开看时,姐姐的笔迹,不过说家里平安,已知道海疆得胜,颇为欣慰,余外是教他保重身体,紧守军机的话。宝珠细看一遍,递给紫云。
又看那一封信,面上写着「秀卿君侯升启」,知是许文卿的。拆了封皮,里面重重迭迭的,封了甚固,剥了几层封皮,共八张花笺,前半是些套话,说他兄弟已选余杭知县了,又叙了多少分离之苦。后面的话,就有些不象意了,全是讥讽之意。宝珠看了看,满面含羞,一腔怨恨,口也不开,将信折了几折,望桌上一掷。紫云看见诧异,遂取过来看了,微微而笑。宝珠喝令收过一边,自己闷闷的歪在炕上。
少刻,晚膳排齐,紫云来请,宝珠摇摇头。紫云道:「少吃些罢。」宝珠道:「你去吃就是了,好琐碎,只管来噜嗦,讨人嫌。」紫云笑道:「你心里恼,拿我来出气,这是何苦来呢!」宝珠道:「我不耐烦同人讲话,又怎样呢?」
紫云低头就走,笑道:「不讲话罢了,可别生气。」出来沏了一碗好茶,亲自捧上,自己就去吃饭。宝珠品着茶,又翻出信来,看了两遍,格外动气,不觉长叹一声,呆呆的看着信。紫云进来,见宝珠素脸低垂,秋波含泪。也不敢劝他,就在一旁侍立,又装了两袋水烟。
宝珠指着信道:「你瞧这封信,岂有此理,把我当作什么人看待!我要做混事--」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又道:「他不见刘三么?」紫云笑道:「这位许少爷,也太多疑。」宝珠道:「怎么不是,这个醋劲儿也少有。你可记得桂柏华,他们替药儿饯行,那天席上有相公,竟发作起我来。」紫云道:「教人听见怎样呢?」宝珠道:「原是他同我很有些做作呢。」紫云笑道:「威风也太使早了,你竟有了个管头。」
宝珠道:「不说了,当日是我错了主意。」紫云道:「人品气度是真好。」宝珠道:「不过为这事罢了。」紫云道:「待你也算有情,那天送上船,就不肯回去,他家二少爷扯他,还挣着不动,未免现像些,就是那一哭,又着甚来由?」宝珠道:「舅舅那个神情,就有些疑心呢。」紫云道:「不是我说,你也要振作些,日后才好过得日子。这回家去,还放得过你吗?」宝珠叹道:「人看我虽然安富尊荣,不知我的命苦恼不过。自从十四岁,去了父亲,把我娇柔造作,弄得我欲罢不能,几年之内,不知受了多少风波!只说故人情重,堪托终身,谁知好事未谐,初心已变,日后的好景,尚何忍言?细想起来,还不知如何结局!」说着,泪如雨下。
紫云也就用帕子拭泪道:「那也料不定,你不必预先愁苦。」宝珠道:「怎么料不定?世俗之见,人皆有之,他以为我做了几年官,谅我必定骄傲,不能相安,就先来挫折我,制伏我。他今日这些行为,就是个榜样。不然何以变了个人,不似从前来?」紫云道:「那就在你自己了。」宝珠道:「我么?我是个无用的人,连我也不解什么意思,见了他倒有些怕他似的。」紫云道:「过了门,就不怕了。」
宝珠摇头道:「不见得。」紫云道:「李少爷明日必然怕大小姐,他为人真好,又温厚,又谦和,一点子脾气也没有。」宝珠道:「我也没有姐姐的福气,更不如姐姐的狠处。」紫云道:「你这几年也阔极了,还说没福。虽然是个女身,男人还赶不上你呢。」宝珠道:「有何用处?将来还了本来面目,不过算一场春梦罢了。」紫云道:「人生一梦耳,你这梦还算好梦。绍继书香,提拔兄弟,到后来名遂功成,正好急流而勇退。」
宝珠道:「这回家去,我想上个本章告病,就住在套房里,一个人不见,一步下出来,如同归隐似的一般,你道好不好?我就怕耽误了你。」紫云叹道:「你倒不必替我愁,我是始终跟着你,断离不开的,但恐人家放你不过。」宝珠道:「我告病不出来,他也无可如何了。」紫云道:「好容易,金钏还在人家呢。」宝珠低着头不言语。紫云道,「从来说着女儿身,人生不幸也,凭他沧海桑田,也只好随遇而安。」宝珠点头叹息,把一块大红洋绉手帕,拭去泪痕,口中微吟道:
「最苦女儿身,事人以颜色。」
说罢,又叹了两声,就躺在炕上。耳听营中,秋风飒飒,更鼓频频,心绪如焚,不觉昏然睡去。紫云不敢惊动,用锦被替他盖好,就到外间房舱,吩咐绿云先睡。暖了一壶好茶,知他未进晚膳,预备几样点心伺候。闲坐无聊,将宝珠的一只绣鞋,在灯下慢慢的做起来。
约有三更半夜,忽听宝珠叫道:「紫云,紫云,快来!」紫云连忙答应,丢下针线,移动金蓬,忙走进来,见宝珠面容失色,满头香汗,娇喘微微,不胜诧异,问道:「怎么样?」宝珠定了定神道:「那里放炮?」紫云道:「大约是夜巡。」宝珠道:「你亲自去问一声。」紫云道:「有什么事?」宝珠道:「你不必问,少刻便知。」紫云只得出去,先传松勇,叫进中军,吩咐他上岸查看。
中军回船,隔着玻璃屏,禀了紫云,说是夜巡的放炮。紫云道:「今日夜巡是谁?」中军道:「水军是李文虎,陆营是二少爷。」紫云入内,一一禀明。宝珠道:「叫松筠来见我。」紫云传话出来,吩咐中军,不一刻,中军领了松筠进来。中军到中舱,就不敢再走,松筠转过玻璃屏,看见紫云,不敢轻慢,恭恭敬敬上前,满面堆欢,叫了声:「紫姐姐,哥哥传我么?」紫云笑嘻嘻的回了二少爷,就领他进房舱。
宝珠盘腿坐在炕上,松筠抢步当先请了安,侍立一旁。宝珠道:「适才何处放炮?」松筠躬身道:「是兄弟夜巡。」宝珠道:「没有别的动静么?」松筠道:「没有。」宝珠停了一会,吩咐道:「小心要紧,退出去罢。」又说:「夜深了,多加件衣服。」松筠连连答应,打了一恭,慢慢退出房舱,自己仍去夜巡不表。
紫云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宝珠道:「我做了一个幻梦,看来真不是佳兆。」紫云道:「却梦见什么了?」不知宝珠说出什么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重义气仗义救同年 顾私情徇私赦小叔
话说宝珠做了个怪梦,说不是佳兆。紫云道:「你梦见什么了?」宝珠道:「似乎我同你谈了一会,就上岸闲步,但是月白风情,一碧万里,心里颇为爽快。踱过陆营,有一条大路,我正走着,天上落下许多虫蚁来,落得我满头满脸。我忙用帕子扫悼,就起了一阵黑风,变成无数断头缺足的人,随风滚来,哀声不止,他们大叫:『宝珠,还我们性命来。』我吓得手足无措,赶忙望大路上跑去,这些人随后追赶。我跑了几步,足下疼痛,不能行走,又没有一个将士护卫。
正在危急之时,西方忽然飞下一朵红云,落在地上,原来是许多仙女,个个美丽非常,手执花枝,梅、兰、菊、桂,各不相同,用云帚向黑风一拂,那些断头缺足的人,都不见了。我心里很感激,正要拜谢这些仙女,谁知他个个对着我笑,好似熟识一般,叫我道:『兰妹,兰妹,归去。』内中有个仙女,取了一支兰花,要递送给在我手里,我就不肯接他的。众仙齐笑道:『他还有一台庆成宴,一盏合卺杯没有吃,等他吃过了,再接他回来未迟。』
众仙大笑,都道不错。那个仙女,又将兰花收了,对我笑道:『又要我替你忙两个律令,你怎么谢我呢。』众仙因笑道:『让他回去罢。』就一齐对我举举手道:『上帝好生,兰妹须要体仰,前程远大,幸好为之,相见有期,就此别过罢。』驾起红云,大家一笑而去。正要转身,忽听枪炮之声,就惊醒了。你看这个梦,主何吉凶?」
紫云听罢,紧皱双眉道:「我直说,你可别恼。」宝珠道:「什么话,有话只管讲就是了。」紫云道:「这兰妹二字有因,你淌下汗来,兰香竞体,就是个征验,我想你不接他这兰花很好。在我的愚见,苗兵是必胜的,这场功劳,定夺得稳,日后之事,就不可问了。」说着,眼眶一红,不忍再说。
宝珠点头长叹。紫云问他吃点心,宝珠摇头。紫云也不强他,送上一盏浓茶。宝珠嗽口,吃着茶道:「这个梦竟说明了,真正事有定数。他说替我两个律令,看来也不甚远。」紫云道:「梦寐之事,也不足凭信。」宝珠道:「梦做到这般光景,万无不验之理。你到忘了,前年我点探花的那天,梦见旌旗仪仗,戈戟刀枪,拥着我到一个去处,牌楼上写着洞天福地,如今不是都验了?到了福建苗洞。至于兰花,更有预兆,生我的时候,老爷就梦人赠兰花一枝,老爷替我取个号,叫梦兰,你也该知道。」
紫云点点头,不由的两泪交流,勉强忍住,叹道:「惟未来之事,黑如漆,富贵寿考,都是积得来的,仙女教你体好生之德,就是指点你的明路,还愁什么呢!以后总不可好杀人,就是前天杀吶都统,你也似乎太过。」宝珠道:「身为大将,国有常刑,掌管几十万人马,威令行才能服众。」又谈了一刻,营中已放明炮,宝珠、紫云同炕略歇一歇,就起身。
已悦公主败回泉州,损了四员大将,折兵大半,心中深恨,同父亲商议,在城外扎了东西两个大营、一东一西,自己防守西营。曾信上帐哭道:「小将兄弟五人,倒被敌人伤去四个,此仇不共戴天,不容不报。小将讨令,誓与敌人决一死战。」公主道:「将军休慌,我军锐气折尽,养息两日,我去替将军报仇,且报龙岩之役。」曾信立意要去,公主阻他不住,只得说道:「将军前去,须要小心。」
曾信取锤上马,领一千人,恶狠狠的到沙场要战。有人报到元帅,宝珠心绪恶劣,懒得出营,吩咐中军请副元帅开兵。中军飞马进城,禀知墨卿,墨卿无奈,只好遵令,忙领众将出城,远远看见曾信,好个大黑汉,骑马摇锤,威风抖擞。墨卿心中害怕,对左右道:「谁敢出去战这黑贼!」松筠道:「小弟愿往。」飞马出阵。墨卿连叫:「小心!不是耍处!」
松筠也不理他,一马冲上前道:「贼囚下马受死,二少爷擒你来了。」曾信声如霹雳,喊道:「你哥哥杀我四个兄长,我就捉你去斩头沥血,替他们雪恨。」话未了,松箔钢刀已砍到,曾信连忙招架,战了五十回合,松筠回马就走。曾信赶来,松筠转身,看得真切,见他来得较近,蓦然回过脸来,一刀将曾信连肩带臂砍为两段。众兵赶上去割了首级,先见墨卿,又到元帅处报功。曾信的败军回营,报与公主,公主格外纳闷。
宝珠自从得了这一封信,做了这个梦,心里愁苦,病了几天才能理事。松筠上船,说有机密事面禀,中军禀过,宝珠吩咐传进来。松筠入内,见过礼,旁边侍立,宝珠命他坐下,松筠告坐。紫云出来,松筠忙起身招呼。紫云笑盈盈的叫了一声请他坐下,自己就站立宝珠背后。绿云送上茶来,又来装烟。松筠笑道:「把我自己来罢,不敢劳动你。」
绿云一笑,走开去了。宝珠道:「你有什么话讲?」松筠道:「余杭知县解粮到了。」宝珠道:「解来罢了。」松筠道:「就是许二哥。」宝珠道:「我知道,告诉我什么要紧?」松筠道:「误了限期。」宝珠一听,脸上都变了颜色,只教怎么好呢?松筠道:「他现在兄弟营里,不敢上来,总要求哥哥念文卿的交情,开活他才好呢。」宝珠道:「他在营务处挂过号没有?」松筠道:「一到就去挂号。」
室珠道:「这一来怎好徇情?军心也不服。误了几天?」松筠道:「三天半。」宝珠道:「还了得吗?七刻就是个死罪,何况三四天?杀定的了。」回头对紫云道:「这又不是件难事。」紫云咬着小指头不言语。松筠道:「求哥哥法外施仁,看三代世交的情谊。」
宝珠发急道:「我岂不看交情?无如有个国法呢!」松筠跪倒在地,两泪交流道:「哥哥救不得许二哥,兄弟也无颜去见他。况且春生秋杀,全是哥哥主持,一个相好的世交,何难救得?更有何人敢有烦言!」宝珠道:「越是世交,越不便救。」松筠以头触地,痛哭道:「愿将兄弟功劳,抵他一死﹔不然兄弟即以身代亦何妨!」
宝珠暗赞兄弟很有义气,一手拉他起来,说道:「你别孩子气,等我再商量。还有一件,不知墨卿还肯徇情?」松筠道:「这还是哥哥推诿,军中各事,都听命于哥哥,李大哥几时敢专主来?」宝珠无言可答。紫云道:「我倒有个解救之法,不知可用不可用。」
松筠忙过来,对着紫云深深一揖道:「我的好姐姐,哥哥只听你的话,全仗姐姐方便一言。只要姐姐开恩,又庵就可活命。」慌得紫云退避不迭,笑道:「二少爷的话,说来真正好笑。怎么倒求起我来了?说得好不嫌疑。」宝珠也笑一笑道:「紫云有主见,不妨讲出来,大家商议。」紫云道:「传见的时候,就说许二少爷路上有病,耽误住了。二少爷再去多约几个有头脸的人,一同求情,求少爷免他个死罪。功名恐怕不稳的了。」松筠喜道:「有了性命,还想功名吗?」宝珠道:「也只好如此,就这么说罢。我今天是看了你的面子。」松筠谢了,自去约人。
次日,宝珠升帐,中军官报道:「余杭知县许炳章,解粮到了。」宝珠叫传进。又庵进来,跪在地下,不敢仰视。军政司将来文拆了封,呈上公案,宝珠看了一遍,哼了一声,两旁吆喝。宝珠问道:「你文书上限你多少日期?」又庵抖得牙齿捉对儿厮打,不敢出声。宝珠道:「你可知道逾限三天么?左右与我斩讫报来。」两边武士,答应如雷。
又庵的声气都变了,战兢兢的答道:「卑职在路途中大病,耽搁了三天,还是勉强而来,至今还未全愈。」松筠、木纳庵等二十余人,齐齐跪下,都是些提督总兵,以及都统之类,异口同声的道:「许炳章初办军务,年纪太轻,求元帅念他有病在身,原情减罪。」宝珠尚不肯听,众将苦求,宝珠就只得借此下台,道:「不看诸公面情,必定难饶。」吩咐捆打四十军棍,革职离任,留在文案上带罪立功。做成文书,咨明督抚。左右打完,又庵叩谢。
人报苗营要战,前哨都司胡能讨令出马,只一合,被公主活捉去了。一连战了数日,互相胜负。公主见胜不得官兵,心想兀里木等这支兵阻住中路,牵制我军,大为不便,必须先破了他,方能进取,攻他大营。就将城外大营,都托与父亲照应,自己领兵二万,到中路来攻营。兀里木等大惊,守定营垒,不敢开兵,忙着流星马到大营告急。宝珠忙令松筠、木纳庵会同赵瑾去救应。这里兀里木被攻了一日,心中甚急,专望救兵。
黄昏左侧,只见贼营后队纷纷倒退,有一支人马杀来,兀里木看得清楚,尽是我军旗号,知道救兵已到,接应出来。谁知是公主假装出来,进了营,就一齐动手。兀里木、耶律木齐全军尽没,仅仅逃出个命来。
到了夜间,松筠等才到,营寨已失了多时。次日,松筠三人极力攻打,又将营寨夺回,三人欢喜。不料到二更时分,地下火炮地雷,一齐发作,打得兵丁焦头烂额,死伤甚多。公主又领兵杀到,松筠三人舍命冲出,回大营去了。官军连失两阵,伤了万余兵了,好几员战将。宝珠心里不快,吩咐紧守,不许开兵。
公主要战不得,也攻打几回,全然不理。心生一计,就叫两员贼将来诈降。二将领了五百兵丁,到宝珠营中投降。巡捕官报进中军,宝珠大喜,以手加额道:「此天赐我成功也。」忙叫传见。中军官出来,约住人马,单领二人进帐跪下。宝珠道:「你二人叫甚名字,因何前来投降?」二人禀道:「小人是同胞弟兄,叫做陶熔、陶化,本是重义王殿前指挥使,今在公主帐下听差。因为赏罚不明,心中不服,所以到元帅麾下,弃暗投明。」宝珠佯为欢喜道:「将军到此,足见知机,本帅自然重用,二位可领本部兵马,帮助副帅李经略守城。」陶熔、陶化推辞道:「小将愿在元帅帐下,稍效微劳,不愿居于闲散之地。」
宝珠彻底明白,笑了一笑道:「如今阴雨连绵,本帅养歇军士,俟天晴开兵,当借重二位做军前先锋队。」二人大喜,以为中计,叩谢而起。宝珠吩咐松勇、木纳庵陪到后营驻扎,暗传巡哨官,小心防备。夜间巡哨官果然获住一个奸细,是陶熔差出去的,在身上搜出一封私书,乃是约迷香公主明日三更来劫营,里应外合。夜巡连夜禀知元帅。不知宝珠有何计较,且听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