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变迁:中国向何处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1:59:35
  百年问题从头思考——中国向何处去        

·沈宏菲·

   世纪之交,一场自“五.四”以来最为激烈的思想激辩,正在中国大陆掀起。
随着越来越多的知识份子被卷入,这场世纪对决,是肇始自“五.四”新文化运
动的自由主义与左翼思想间的“长期抗战”在本世纪的最後清算,在某种程度上
更将刻划出中国大陆在二十一世纪的基本政治面貌。

   自由主义者与新左派,是论战的两大阵营。

   自由主义於九○年代後期在大陆的复兴,是八○年代以人道主义为旗帜的启
蒙运动的延续。知识份子对於自由主义这一在大陆思想界僵死了半个世纪的“幽
灵”的重新召唤,是经过一九八九年“六.四”之後长期苦闷反思的一次破茧。
自由主义者相信,以理性、法律、妥协、缓进的自由主义取代“六.四”式的激
进革命,是推动中国社会进步的不二法门。在思想资源上,从九○年代中期开始,
知识界开始自觉地、系统地进行自我补课。西方的脉络,以海耶克(F.A. Hayek)、
波普(K. Poper)、伯林(I. Berlin)为核心;中国的线索,则以胡适、殷海
光、陈寅恪、顾准(已故中共经济学家、哲学家)为路标,在九五至九七年短短
的两年间,大批自由主义经典被“发掘”及引进,伴随着对“文革”和反右运动
的深层反思以及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等一系列事件的推动,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禁
忌已被基本打破,这一中断近半个世纪的思想传统,业已得到迅速的恢复,并且
成为一门显学,被赋予了某种神圣性。

   一九九八至一九九九年间,正在为胜利而欢呼的自由主义者,不期然地遭遇
到一场来势凶猛的狙击。挑战并非来自一向对“自由化”深恶痛绝的中共,而是
年轻的新左派阵营。

   新左派的崛起,同样是知识界对“六.四”反思的结果。大陆新左派的代表
人物,一部分在“六.四”後由“新启蒙”阵营中分化,相当部分具有美国的学
术背景。新左派的武器库,直接取自於西方新马克思主义,接榫了法兰克福学派
和塞纳河左岸的左翼批判传统,其间还夹杂着女性主义、环保主义的千头万绪。
以“马克思主义问题性”立论的詹明信,是其主要思想依托,以阿明为代表的“现
代化的全球化与依附理论”,萨伊德(E. Said)以“东方主义”对西方中心论
的批判,为“新左派”处理全球化及民族性问题提供了思路。特别是以福柯为核
心的後现代主义,以其对於现代性的“宏大叙事”的解构,对资本主义文化霸权
的系统批判,则成为新左派对自由主义发动猛烈声讨的常规武器。透过对於史达
林与毛泽东式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即自由主义)较量结果的重新衡量,新左派
提倡超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走一条“制度创新”中国特色的现代化道路。

   新左思潮由美国跨海影响中国大陆已有数年之久,一九九七年起,藉着亚洲
金融风暴、纪念“共产党宣言”问世一五○年,切.格瓦拉(Che Guevara)逝
世叁十周年以及一九六八年法国“五月风暴”的纪念,新左思潮在大陆国内始获
有力的呼应,大陆思想界重要阵地“读书”月刊执行主编汪晖发表的“当代中国
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不仅被称为“中国思想界的地震”,而且揭开了新
左派与自由主义论战的序幕。

   自由主义与新左派的论战,展开时间虽然不长,却以风起云涌之势,迅速涵
盖了以下叁大敏感领域:

   自由和民主-新左派相信,民主比自由更重要,“大民主”更合乎中国的国
情。在市场经济下,自由往往意味着“做奴隶的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平
等-把人当成人,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动物,就是一个我们对待他人和自我确认的
最基本人权原则。新左派健将韩毓海指出:“今天,中国知识界撇开许多紧要问
题:诸如民主、资本、腐败、利益分化等问题,独独高扬起『自由主义』的大旗,
这种立场的选择并非偶然。因为,今天具有特殊利益者的确要求更多的『自由』,
而广大人群却要求有发言的场所和表达自己声音的方式-『民主』。”新左派坚
信:在“到奴役的道路”上,中国的资本自由化加剧了特权阶层的特权,增加了
奴役而不是民主。

   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思想史专家朱学勤评论道:“自由主义者坚决反
对不负责任地呼唤『不受一切形式控制之民主』。中国在文革中也有过只在政治
层面允诺甚至强迫『公民参政』的实践,与此同时,则剥夺公民最後一块私有财
产。仅仅在政治层面空喊『公民参政权利』是没有意义的。”朱学勤说,中国的
自由主义者支持目前正在进行的市场经济改革,同时则不懈努力,将这一改革已
经获得的积极成果延伸入政治法律层面。它在政治上要求代议制民主和宪政法治,
既反对个人或少数人专制,也反对多数人以“公意”的名义实行群众专政;在伦
理上它要求保障个人价值,认为各种价值化约到最後,个人不能化约、不能被牺
牲为任何抽象目的的工具。

   全球化和现代性问题,是新左派挑战自由主义的基本切入点。汪晖和新左同
道们相信,九十年代以来,中国大陆在经济领域迅速地进入全球化的生产和贸易
过程,已出现的跨国资本与集权体制一体化的复杂格局,社会公正的失衡,贫富
差距的拉大,使得揭露在“全球化”背後所掩盖的压迫关系,在重新反思现代性
的基础上重建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成为当前之要务。在这个问题上,自由主义显然
要比新左派现实得多。北京学者徐友渔辩称:“持偏颇之说,一概而论,无助於
我们认识世界经济体制和在其中活动。以最大的GATT和WTO为例,中国自愿申请
加入该组织,当然是在仔细权衡利弊得失,发现利大於弊之後作出的决定。在全
球化高潮的近二十年,发展中国家经济的增长率高出发达国家一倍。在未来二十
年,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增长率将是发达国家增长率的叁倍,证明了全球化和全球
生产贸易体系对发展中国家经济的正面作用。”

   新左派与自由主义争辩的第叁层面,是市场经济和社会公正。前者认为,中
国大陆的市场经济制度是“世界资本主义的共谋”,政治权力的集中化和市场化,
在中国更导致了严重的社会不公。自由主义者承认,权力资本和因此而导致的贪
污腐败及社会不公,原因不在於市场经济本身,而是市场的不成熟、不规范,没
有摆脱旧权力体制的控制所致,出路在於进一步发展和完善市场经济。广州学者
任剑涛指出:新左派“对於当代中国怎麽成功建立市场经济体制问题避而不谈,
对於这一经济形式是否能够成功配套的问题也不予关心,相应对於市场经济所要
求的政治制度、法治需求予以回避,对於这一现代政治经济运作形式要求的思想
以及其历史经验加以简单的否定……面对『与国际接轨』的现代中国社会朝向规
范化发展的运动,面对中国积一百五十馀年的教训才确认的经济优先发展思路,
新左派在这一过程始发时就完全从相反思路言述问题,似乎对於中国问题不分主
次先後的『一锅煮』解决思路,难於成立。”

   中国的自由主义和左翼思潮,双双发源自八十年前的“五四”新文化运动。
在其後的近半个世纪里,连绵不绝的内忧外患、政治高压,促进一批又一批知识
分子转向左翼,鲁迅是他们的榜样;然後,六十至七十年代的造神狂热,政治集
权以及民生凋敝,促使一批又一批知识分子倒向右翼-包括被打成各种“右派”,
胡适遂能升温并成路标。新左派和自由主义展开论战的重要刊物“天涯”杂志说:
这场争论实质上是“『五.四』以来第叁次现代化努力……当前,改革开放的实
践正经历各种深层社会矛盾集中浮现及亚洲经济重挫的时刻,关於『现代性』的
讨论无疑展示了社会思想新的分化。”

    当新左派与自由主义者从书斋的“独语”转向思想前沿的交锋时,几乎就是
连场的“中国向何处去”的政策辩论,涵盖了政治体制改革和市场经济改革方向、
外资进入中国、WTO、国企改造、下岗工人、贪污腐败、贫富分化等所有热点
问题。“思想大于学术”这句两派互相指责的用语,似乎双方都很合用。

   对利益关系的揭露,使得争论尖锐地政治化起来。新左派认定,当今中国已
经被纳入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体系。而自由主义者则是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替主流
体制辩护的“右翼”,其理论“为右派政治提供了摆脱政治合法性危机的理论藉
口”。用汪晖的话来说:“我认为(有关俄国改革与中国改革模式的讨论)的核
心不是要不要改革,也不是要不要市场,更不是要不要民主,而是,我们是否真
的愿意走一条寡头集团与寡头政治的改革道路?”

   到目前为止,当局并未做出回应。做为八○年代启蒙运动的成果之一,固然
是公共言论空间扩大的良性体现;另一方面,这种缄默,也是主流意识形态“失
语症”的进一步恶化。

   站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基本立场,新左派和自由主义的言论-无论是对政治体
制改革的呼吁,还是对于“右翼寡头政治集团”的揭露,都属于急需“排除”的
“来自左和右两个方面的干扰”。自由主义固然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滥觞;
而知识谱系“上游有托洛茨基谴责史达林的『被背叛的革命』及他本人的『不断
革命论』,中游有德热斯的『新阶级』,下游则有毛泽东晚年『无产阶级专政下
继续革命的伟大学说』的新左派”,按照中共习惯,一向是比右派更凶险的敌人
-然而,情形要是真的简明如斯,争论很可能已经被扼杀于“萌芽状态”。自由
主义者对市场经济义无反顾的支持,使其在这一条战线上成为当局的可靠同盟军
-正如新左派指责的那样,自由主义者正在成为“右翼政治的帮凶”;在另一些
现实政策层面,例如当局推行的股份合作制、乡民自治等改革,深受批判法学影
响而提倡在中国实行“制度创新”的新左派,则一概给予热烈的掌声。这一立场,
又很容易被“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所包容和吸纳。

   在“主要是防止左”的既定方针下,中共敢于和邓力群式的老左派展开辩论,
却很难与新左派进行“对话”。表面上,老左与新左对资本主义有著共同的义愤
填膺的道德姿态。但是,尽管老左派一度有些自做多情,在其舆论主阵地《中流》
月刊开辟“海外来鸿”专栏,发表新左派人士自美国发来的讨“资”檄文。但是,
绝大多数新左人士均刻意地与老左保持距离。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突破了“在国
际共运内部寻找左派思想资源的狭隘范围”的新左派,在思想方法上是无法与老
左派相通的。

   主流意识形态与自由主义、新左派之间的纠缠,本质上正是政治生态陷入困
境之后的一种“苦闷的象徵”。正如朱学勤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新左派“义愤填
膺地批判中国市场经济造成多少人间不公,并由此还迁怒于跨国资本入侵以及全
球世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时,忘了这里的市场经济并不是那里的市场经济,它还
更多地受权力机制牵制,经常是『看得见的脚』踩住了『看不见的手』。被新左
派谴责的人间不公,更多地是应归咎于那只蛮横的『脚』,而不是归咎于那只肮
脏的『手』。在抵制这一混乱时,自由主义者当然有必要为还处于弱势的市场机
制辩护。但也有可能接过了这一混乱,在为『看不见的手』辩护时,把那只『看
得见的脚』踩上去的『脏脚印』,也作为『手』之肌肤一起辩护下来。”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许纪霖表示:“自由主义的真正论敌应该是权威主义,而
社会主义的真正论敌应该是民粹主义。然而,目前在中国的自由主义与新左翼却
将对方视作最大的敌人,反而放过了真正的敌人,这太令人遗憾了!”

   自由主义者相信,强调个人自由在中国具有特殊意义,因为在中国思想文化
传统中,这种因素最为匮乏,只是在本世纪初的启蒙和新文化运动中,个人自由
才成为社会关注的问题。由于外患内乱,个人自由几成广陵绝响,始终没有成为
中国思想文化的中心话题,更不用说得到社会或制度的保障。如今旧话重提,展
露出大陆思想界在下一世纪的一线曙光。

  另一方面,中国大陆日益严重的贪污腐败、贫富分化以及社会公义的沦丧,
使新左派知识份子有理由把自己摆在批判的立场上。然而,在中国的特殊“国情”
之下,左倾思想近二十年来已经臭名昭著,自由主义阵营在论战中动辄就翻出
“十年浩劫”的旧账,并且以“去年鼓吹华伦斯坦今年鼓吹格瓦拉的时候,明年
会发生什么?”相质,其理直气壮可以想像。一般认为,新左派最大的破绽,在
于其基本理论上存在的明显“错置具体感的谬误”(fallacy of misp laced
concreteness),特别是当他们表达自己的“中国关怀”时。徐友渔批评说:“新
左派思考的出发点不是现实,而是理论。为了把西方左派关于全球资本主义体系
的知识和概念运用到中国,他们对中国的国情进行变形和套裁,使之适合于当代
西方新左和新马的分析框架。”

   不过,新左派的先天不足,似乎也不足以反证自由主义后天强壮。自由主义
同样也有程度不同的“错置具体感的谬误”。事实上,有越来越多的知识界人士
(可能也包括论战双方阵营中人),已经不无悲哀地看到:不仅在自由主义、新
左派各自的理论源头,语境的错位,实际上更存在于双方的论战之中。许纪霖指
出:新左理论多来自后现代,自由主义者不明白后现代状态,两个系统分处不同
的语境,因而本质上无法讨论,不可通约。不可通约也许是中国思想界最重要的
断裂。此外,目前作为显学的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谱系中比较保守的一支:以
海耶克为代表的新古典自由主义,整体上看,自由主义因为只信奉保守主义的海
耶克,显得太右,新左翼又拒斥自由、宪政的所谓资本主义的价值,又显得太左。
有学界人士开始关注到:新左中激进的一支,正在不断地重新引用卢梭的人民主
权论学说,主张在中国实行激进的民粹主义民主。如果中国大陆的社会矛盾进一
步加剧,新左派不排除与老左派结合,在公平、正义的原教旨社会主义精神的号
召下,代表千百万“资本主义的受害者”走向激烈抗争。

   值得注意的是,正当新左派与自由主义杀得难分难解,一些兼顾自由与公正
的大陆知识分子,开始重新审视张君劢、张东荪当年在国共间另起炉灶的“中间
路线”,试图以罗尔斯(J.Rawls)的新自由主义或社会民主主义、纪登斯(A.
Giddens)有关“第三条道路”的思想,来超越左右混战的泥淖。许纪霖指出:在
中国的现实基础上,新左派和自由主义两派都有合理性,自由与公平需要平衡。
就争论本身而言,不存在谁战胜谁的问题,也都未必会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接纳,
更不可能成为主流意识形态。如果新自由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最终能异峰崛起并
产生良性互动,将有助于缓和目前中国思想界的两极化对峙,重新找到对话和讨
论的共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