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逸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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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文》:「史,记事者也。」有国史,有野史。国史载累朝实录,赡而不秽,详而有体,尚矣。野史记委巷贤奸,山林伏莽,自汉唐以来代有其书,大抵皆朽腐之谈,荒唐之说居多。求其一二标新领异,据实敷陈,堪与国史相表里者,吾则重有取于黄子之《岭南逸史》云。
夫文章之道,贵乎变化。变则生,生则常新而可久。《逸史》者,离奇怪变,盖不知其几千万状也。即女子也,而英雄,而忠孝,而侠义,而雄谈惊座,智计绝人,奇变不穷,抑亦新之至焉者乎?且予尝南游永安矣,见夫一门三孝坊石,犹岿然存也。西至罗旁,过九星岩,击石鼓,渊渊有声;登锦石,诵屈子铭,其所表见皆不虚。夫岂无《幽明录》、《搜神记》诙谐诡怪足动观听者?然而不近人情,莫能征信,识者笑之。安所得如《逸史》者之千变万化而复无事荒唐也!使其付之梨枣,传之其人,知必有以吾言为不谬者。故序之。
时乾隆甲寅之蒲月五日,西园老人题于双溪之草堂。
花溪逸士者,余叔也。穷居武陵山中,孟夏日长,振笔作《岭南逸史》。越数月而成,以示余,且嘱序焉,余拜而受之。始余与逸士,数同塾,年俱少,负意气,以举子业为急急。当是时,二人者,风雨鸡窗,昏黄月旦。广搜纵取,互为吐纳,以相砥砺,极日夜而不休。既屡见黜于有司,卒以自困。而乃搜罗今古,旁究百家,举凡忠孝贞廉、文人女子,与夫人心风俗之邪正,山川形胜之怪特,莫不参互而详考之。嗟呼!此《逸史》之所为作也。
夫史者,所以补经之所未及也,而逸史者,又所以补正史之所未及也。经为圣人手订,亘万古而不易。史则自左氏班马以外,不少概见。虽以韩子之贤,犹辞不就职,盖亦有难言者乎?逸史者,固无史官拘挛之责,而乐得行其游放不羁之气,以成就其逸也。然独眷眷于粤何哉?逸士已不为用,思有以自见。粤为灵奥之区,山海甲于天下,耳目之所常经,谱乘之所备载。而罗旁、水安间,瑶壮纷沓,事迹较多荒略,故三致意焉。于是编其简次,成如千卷,始明神宗,迄于某年,而自署其上曰《岭南逸史》云。
今日者,余年凡四十矣,家故贫,且好游,回首蘧庐,碌碌无可称道。以视逸士之阐微显幽,褒贬予夺,托之裨官以垂不朽,其为人之同不同何如耶!逸士诗文甚富,尝苦知音者鲜。无事乃旁游其意,涉笔是史,然以质之海内而好古之士。览其布局、运法、立意、命词,波诡云谲,结构精严,以补正史所弗及,惩劝善恶于将来,亦可恍惚以见其一斑也夫。
时乾隆癸丑中秋月醉园狂客谨志。
《逸史》者何?花溪逸士所著也。花溪逸士者何?余之友耐庵也。其曰岭南者何?详其地也。盖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奋于予夺功罪之中。见夫善恶颠倒、美刺混淆,致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而愤时嫉俗,往往寓其褒贬。然则,非史之必出于逸,殆因逸而始托于史,故孔子作《春秋》、司马作《史记》,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逸士自少寝食于古,穷奇索隐,上窥姚姒,下逮百家,与夫所历山川之险怪,治乱之兴衰,靡弗博闻强记,以自得于风雨晦明之外。其发为文章,豪宕自雄,勃勃有奇气,知所凭借其厚。比虽见抑有司,困厄闾里,犹肆搜罗,为书之癖,郁其所蓄,思征试其才,遂取水安、罗旁遗事,综其始终而予夺之,若者宜劝,若者宜惩,而《逸史》于是乎以成。
嗟乎!使其得用于朝廷,而其才岂不足以颠倒天下士欤!奈何长自寤叹,而为逸者之史?徒以彰善瘅恶之惩,权托诸空言以自见。惜哉!虽然,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面目异形,穷达殊致。而能取诸怀抱,吐其蓄积,微而显,臧而达,俾贤者熏而善良,不肖者姓名畏知,可以少补麟经汉史者,抑亦圣人之徒也。又何必印累绶若,而始成其不朽之良史哉!
呜呼,逸士亦人杰也哉!
岁在甲寅蒲月中浣琢斋友人张器也撰。
凡例
一是编悉依《霍山老人杂录》、《圣山外记》、《广东新语》及《赤雅外志》、水安、罗定、省府诸志考定,间有一二年月不符者,因事要成片段,不得不略为组织。
一诗词歌谣,有可考者悉入之,其不可考及辞意未畅者,则以己意足之,以成天观。
一是编期于通俗,《圣山志》多用土语,如谓「小」曰「仔」;称「良家子」曰「亚官仔」,如南海差役谓逢玉「尔这亚官仔」是也,谓「无」曰「冒」;谓「如此好」曰「敢好」,如「敢好后生冒好花」是也,谓「我」曰「碍」;谓「鱼」曰「牛」;谓「饭」曰「迈」;谓「碗」曰「爱」,如珠姐谓「牛是碍迈爱」是也;瑶谓「我』曰「留」,「不」曰「吾」;「来」曰「大」;「兄」曰「表」;谓「有心意」曰「眉心眉意」,如梅小姐谓「志龙表吾大留也眉心眉意」是也。诸如此类,其易晓者悉仍之,其不易晓者悉用汉音译出,以便观览。
一是编期以通俗语言鼓吹经史,人情笑骂,接引愚顽。故凡忠臣孝子,如陈起风、黄让父子,足为世劝者,固为尽情畅发,即饶有、足像、金亦诸秽琐,足为世戒者,亦不稍为避忌。
一诸事于诸书散见错出,苦无头绪,愚逐节录出,复取正史及诸家诗文注记、故老遗闻,参互考订,得其始终,始授笔书之,阅三月而成。辞语间多不雅驯者,因走笔直书,功阙磨洗,尚期博学名流为余政之。
第一回     黄逢玉席上赋诗 石禅师山门赠咒
词曰:
寇老吟山日,杨郎试阙时。淡黄衫子尚娇痴,怎不教人疑。
月老原非谬,蓝桥自有期。而今神咒当绳丝,怪煞是禅师。  右调《巫山一段云》
从来有正史,即有野史,正史传信不传疑,野史传信也传疑,并轶事亦传也。故耳闻目见之事,正史有之,人人能道之,不足为异。若耳所未闻、目所未见之事,人闻之见之,未有不惊骇,以为后人悬空造捏出来的,不知其实亦确有所见、确有所闻之事也。不信者,特为耳目所限耳。就如大禹王岣嵝山碑一事,朱夫子因至其地不曾寻得,遂谓无其事,系好事者造说的。其后,宋嘉定中,蜀士因樵人引至其所,竟以纸向碑上打出七十二个字来,刻在夔门观中。可见,天下奇奇怪怪、平平常常的事,不经人道过,也无从得知,一经人道来,切勿谓正史上无,我目中不曾见,耳中不曾闻,便不去信他也。在下今说出一个却又正史、府志、省志、县志、《罗浮志》、《赤雅外志》莫不详载,野人遗老莫不熟闻,新奇闹越的事来,恐怕看官看了,还要道正史可不有,我这野史必不可无也。正是:
漫言旧史事无讹,野乘能详也不磨。
拈就零星成一贯,问君费了几金梭。
话说神宗万历年间,广东省潮州府程乡县,东行百五十里,有一桃花村。四面皆是高山,中间一段平地,林壑秀美,清泉流出,锵锵有声。居住百十人家,皆依山临水,遍种桃竹梅柳,映带左右。每遇春日融和,鸣鸟上下,黄童白叟,怡怡其间,有古桃花源气象,故亦名桃源。居人有黄、张、龙、萧、杨、卢、许、谢诸姓,皆真诚朴实,耕田乐道,不慕浮名。弦诵之声,时时与岩鸡竹犬,沁人心耳。真个:
萑苻无警亦无争,此地诚然一玉京。
岩下鸡鸣春昼永,洞中风暖管弦清。
鸟歌棠荫心知乐,犬卧花丛梦不惊。
漫道武陵仙窟在,让他和气满前楹。
今单表内中一个士人,姓黄名琼,字逢玉。自幼聪明俊拔,无书不读,诗词歌赋,无所不晓,而又天生神力,善使双剑。家中祖传一双龙泉宝剑,他舞动起来,初时还似两条白龙,蜿蜒上下,舞到闹越处,竟是一团白雪,在地下乱滚,也不见剑,也不见人。其父思斋公,爱惜如玉,又因他齿如编贝,眼若曙星,亭亭如玉笋般,故以琼玉两字命名。正是: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剑仙人是李诗仙。
一日,重阳佳节,天气晴朗,思斋公动了个登高念头。思量近处名山,惟长耳山最高,可以远眺,且其中奇峰怪石,古迹甚多,尽可游目骋怀。遂命健仆黄汉挑了酒盒,携了逢玉,逶迤望长耳山来。其山陡拔,自山脚至顶,壁立有三五里远,三人攀藤附葛,缘着个小径而上。真是: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三人站在山尖上,眺望了一回,转到了唐王岩、真武殿、寒婆凹等诸名胜游历了一回,又到凤髻山极高的所在,眺望那百丈瀑布、棋盘石等胜。赏览了一回,日已傍午,步到广福寺来随喜。
才至山门,见里面佛前,点了一对绝大的蜡烛,摆设许多菓品,众僧人在那里忙做一团,像做什么好事般。廊下又有几个乡绅老者,穿了衣冠在那里坐地。定睛一看,内中一个像那古溪曾先生一般。
料想必是他们在这里做重阳会,进去不便,连忙缩转脚来,转身要退。不料早被僧人石禅师见了,叫道:「黄太公,怎么到此地了,还要退转去?」思斋不好意思,只得走进来,与僧人众客作了揖,笑道:「愚本意来宝剎随喜,见诸先生在此做福,恐怕搅扰不当。」古溪笑道:「思斋认错了哩,今日是石禅师六十寿诞,摆设的都是他令徒师兄师弟们与他祝寿的,我每俱来拜贺禅师的,不是做福。」思斋道:「原来如此。」
连忙叫黄汉取拜匣来,伸手去取了一封约五七钱重银子托在手中,笑向石禅师道:「小老不知禅师大诞,不曾备得寿盒,这些小干折罢,望老师笑纳。」石禅师推让道:「贱辰何足挂齿,敢劳檀越费起钞来?今日蒙檀越肯降临,便是佛面生光。盛仪决不敢领。」思斋道:「老师不领便是嫌小老来意不诚了,就此告辞,改日来贺罢。」古溪从旁道:「思斋兄也不可说告辞的话,石禅师也不可有辜思斋盛意,还是收了为宜。」石禅师闻言道:「诸檀越已如此教责,贫衲只得收了。」
思斋方大喜就坐。小行者献茶毕,石禅师合掌道:「这位小相公是令郎还是令孙?」古溪代答道:「是思斋兄令郎。老师不要小觑他,年纪虽幼,胸中所学,许多老宿名儒还要让避他三舍哩!」石禅师道:「青春几何?」思斋道:「十一岁了,乡下小儿,说得什么!古溪直如此过誉,叫愚父子当不起来。」众人齐声道:「看令郎美如冠玉,举止老成,曾先生所说必然不错。」众人口中说便如此说,心中也未必信他胸中果有才学。正是:
安知鸿鹄志,难与俗人言。
叙谈了一时,小行者摆出斋馔来。石禅师举杯定坐,诸人让思斋年长,坐了首席,定逢玉随坐左边一位,思斋父子推让不得,只得朝上对众人打了一躬,一齐坐下。各各轮杯换盏,开怀畅饮了一回。
石禅师到各人面前劝饮了一杯,复斟一杯擎在手中,向逢玉道:「贫僧贱诞,原不足道。但闻相公如此高才,乞赐佳联一对,增光增光。」随将酒奉上道:「请先饮一杯润笔。」逢玉接酒放在案上,看着父亲,只是笑,也不回答。
思斋道:「我儿,既老师如此爱尔,料想藏不得拙了,可就做来,趁诸先生在此,可请教正,免教贴在壁上被人笑话。」逢玉闻言,随拱手向石撢师朗声念出一对道:
三更鱼吼禅心彻,六甲花周色相奇。
众人见他不假思索,一直就念出来,言词清朗,音韵铿锵,又切六十,又切增寿,莫不大惊,叹异道:「怎么小小年纪,有此捷才,就李泌赋棋、刘晏正字,也未必有此敏快!」古溪道:「我前头说么!我看尔们还有些不信的意思,今竟如何?」思斋道:「诸位先生不要如此,但求勿吝指教为是。」众人道:「真是文不加点了。」
古溪道:「我每都不曾有联,今小黄兄已有了联,我每也须做一对,请教石禅师才是。但珠玉在前,自觉形秽,更不敢道只字了。我今连春先、讱斋张相公,共是三位,不如求黄兄锦心绣口,一并作了,代我们出色出色。」逢玉拱手应声,念出三对来:
其一:
上方日暖云长驻,古剎人闲貌不渝。
其二:
脱尽根尘云补衲,悟空花甲夜参禅。
其三:
法云永驻三摩地,慧日长临百结花。
众人虽未必尽识他妙不妙,但见他如背「学而」、「子曰」般,尽皆惊倒,合口称赞道:「天才!天才!」喜得思斋满身松快,无可抓处,只是强为谦逊而已。
那古溪道:「这几句对子打什么紧,兄等还不曾见他的大手笔哩!就是长篇大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众人道:「我等方才识荆,不敢过有所求,古溪兄是旧交,怎么寻个题目来,与黄兄做与我们看看。」古溪道:「这不难,也不必别寻题目,只这山周围一百余里,奇峰甚多,而长耳、棋盘二山为最,旧日游人逸士吟咏不少,苦无一出色之作,诸兄何不就以二山求黄兄各赋一章,既可以看黄兄之才,又可为二山增色,但不知黄兄意下如何?」逢玉道:「列位若不见笑,愿听指挥。」众人大喜,叫小行者取文房四宝,摆列案上。逢玉取笔正要写,只见石禅师鼓掌大笑道:「诸檀越也太轻易了。」众人惊问道:「怎么说?」石禅师道:「小相公代尔们作了许多对,尔们酒也不曾奉他一杯,今又轻易要他做起诗来,还是算做巧者拙之奴、还是算作功高不偿?」众人闻言,各俱大笑道:「石禅师说得是。」忙叫小行者斟上酒来。
逢玉道:「且缓,待我写了一并吃罢,但求列位赐个韵来。」古溪道:「今日在梵王宫里题诗长耳山,就以宫字为韵。那棋盘石方正如台,就以台字为韵罢。但长耳山题,须加个宿宇,为何呢?思斋路远,必宿在此,且把首诗来,与石禅师做个定头好么?」众人大笑道:「妙!妙!」
逢玉不慌不忙提起笔来,向墨池内蘸饱了墨,取幅素笺摊在席上,举起笔来就如龙蛇飞舞般写去,飒飒有声,顷刻而就。众人看见,先自呆了。写完,齐走起身来,围绕在一处,看他上面写道:
九日宿长耳山得宫字
耳山突兀耸虚空,古剎疑悬碧落中。
凤髻拂云摩夜月,丹炉熏汉逼珠宫。
香栖白橡禅灯冷,露浥金绳赋思雄。
长耳不知何处去,数声鸡唱杜鹃红。
棋盘石云:
棋盘古迹赛蓬莱,拔地倚天局面开。
万古一枰星作子,千年方罫岳为台。
日罗四象擎云汉,时惹高人醉菊杯。
寄语积薪王坐隐,登临不用带楸来。
写得墨迹淋漓,蛟腾凤起。众人看了,只是啧啧称奇便了,就如游、夏见了孔夫子的《春秋》般,不能赞一辞。反是思斋道:「石师父,还当请列位坐了饮酒,村童塞责的东西,只管看他怎的!」石禅师道:「是。」大家坐下,一边饮酒,一边看诗。众人道:「酒也有了,黄兄的教也领了,天色将晚,就此告辞。思斋兄年高,就歇在此罢,明日回府,打从敝乡经过,千祈同令郎到舍一光。」古溪道:「这是准要来的,我明日着人路上相候便了。」思斋道:「准来。」众人大喜,拱手作别。石禅师假意儿留了一会,一齐送出山门,相别而去。
石禅师重复邀思斋父子到后轩幽雅去处,再设佳果,煎起那棋盘石绝顶上采取的顶尖好细茶来。陪侍他父子吃了一回,谈叙些佛门中不生不灭的道理。天色已晚,点上灯来,叫声安置而去。
次日起来,作别回家,石禅师苦苦留住,思斋撇不过他的意思,只得住下。又次日,力辞回家,石禅师送至山门,执逢玉手道:「相公眉间生彩,后日奇遇甚多,功名福寿不可限量。贫僧有神咒一套,秘诀十四字授君,可密记之,异日可得美妻。毋忽,记之记之!」随出一小卦授逢玉。逢玉忙接来藏好,辞谢作别而去。正是:
万事皆前定,劳公赠咒神。
不缘神咒力,那得遽相亲。
不知逢玉果能得美妻否,且听下回分解。
张纲吾曰:写人情处,错杂谈来,面面都到。
醉园评:此回写逢玉处,详尽得妙。下回写贵儿处,隐跃得妙。便可悟作文虚实之法,而避合掌之弊。至伏下层次,更无痕迹可议。
第二回     花间遇佳人牵情投宿 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
诗曰:
绿林豪客夜催妆,撮合当年亦大忙。
回首师雄千载梦,谁真谁假费平量。
话说黄逢玉自长耳山赋诗回来,声名大噪,求诗求文的终日不绝。不觉间,已是十六岁了。
一日,其父思斋叫他来,吩咐道:「尔姑娘移徙从化,往常多有书信寄来,近今十数年,并无信息,不知作何景况。闻得两个儿子俱不听教训,常为他们呕气欲死。我今欲使尔到彼探视一番,也见我兄妹之情,尔意下如何?」逢玉道:「孩儿愿往,儿闻浮罗为朱明耀真之地,有峰四百三十二,瀑布九百八十有奇,内中璇台瑶室、药槽丹灶,许多胜景。儿久欲到彼一游,因二亲年高,不敢远离。从化这条路,必须打从罗浮经过,既大人有命,儿愿趁便到彼一游,以完宿愿,未识大人以为可否?」
思斋道:「穷奇览胜,乃高人志士所为,有何不可?但恐尔年幼,经不得那登高履险的事耳。」逢玉道:「昔李存勖,年十二时,便从父破王行瑜,献捷京师;寇平佗,年八岁时,便登华山吟诗,都不惮危险。今孩儿年已十六,虽不敢比存勖冲锋破敌,难道寇平佗登高涉岭的事,也经不起来?望大人勿虑。」思斋闻言,大喜道:「我儿所见甚大,吾不尔禁也。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正好出行,我叫黄聪、黄汉同尔去,游了罗浮,见了姑娘,早日回来。」
遂叫两个家人黄聪、黄汉到来,吩咐道:「我是日使逢玉孩儿到从化探问姑娘,趁便去游罗浮,尔二人可打迭行李,陪我孩儿一行,于路上小心服侍,回来我自有重赏。」二人领命,自去收拾不表。
思斋携逢玉进内,命娘子备些酒食饯行,又叮嘱了许多出门慎重的话,然后就寝。
次日起来,饭毕,逢玉拜别起行。思斋同妻沙氏送出门来。黄汉挑了行李,黄聪牵了一匹黄骠马。沙氏执逢玉手涕泣道:「我儿须早些回来,勿使老娘倚门盼望。包里有我织锦程茧手巾两条,奉姑娘的。见了姑娘,须代娘致意。」逢玉道:「母亲不必悲伤,孩儿多则三月,少则两月,必定回来。所吩咐,孩儿记得。」说毕登程。《琵琶记》南浦嘱别,有只歌儿,于此际极合,并录之以资观玩:
净:膝下娇儿去,堂前老母单。临行密密缝针线,眼巴巴,望着关山远。冷清清,倚定门儿盼,教我如何消遣。合:要解愁烦,须是频寄音书回转。《江水儿》
生:儿今去,爹妈休得要意悬。儿今去,今年便还,但愿双亲康健。合:须有日拜堂前,须有日拜堂前。《园林好》
其时,正是二月中旬,嫩叶敷荣,山花齐放。逢玉上了马,缓缓而行。行了两三日,已到状元桥。黄汉问道:「相公还是从水路去,还是从旱路去?」逢玉道:「船上闷人,还是路上走的好。」黄汉道:「既要从路上走,须渡河,由长沙上唐湖,过旗头疃,穿海丰,出羊蹄岭,抵鹅阜为近。若从蓝关去,不好走,又远些。」逢玉闻言大喜道:「我正要赏览旗头、羊蹄等岭,就从此路去罢。」以是渡河向长沙进发。逢玉心中原无甚要紧的事,一路放怀玩赏,遇景即吟,逢奇即咏,也录不得许多。
不则一日,行至羊蹄岭。此岭耸拔如屏,隔断海丰、归善两县。粤王佗于山顶凿开一门,设兵守把,名为羊蹄关。由海丰这边山脚,上至岭二十里路,较平坦。由归善那边山脚,上至岭十里,山如壁立,不能直上,凿路如之字样,盘折方能上去。真个一夫守关,万人皆废的所在。
逢玉到此地,振衣绝顶,看了一回,胸怀豁爽。命黄聪取笔来,于石壁上扫去苍苔,题诗一首,云:
插天危嘺似丹梯,百折登临霄汉低。
回望乍疑穿井出,仰观翻讶与云齐。
雄关承锁千秋月,古木长封万劫泥。
我欲题诗扫苍壁,山灵惊起昼凄凄。
题毕,复写一行道:古梅黄琼题。写完,自己读了一回,欣然自得,只管在那里徘徊。黄汉催促道:「相公收了笔砚,下山去罢。这里到鹅阜还有二十里,天色晦瞑,恐怕有雨。」黄聪忙收了笔砚,牵马先行,逢玉始步下岭来。
行了数日,忽到一个所在。一眼看去,山上山下,篱边溪旁,没缝的都是梅树。其时已是三月初旬,绿叶成荫,青子满枝。走将进去,幕天席地的都是。那绿荫中间,一道寒流潺湲可爱,两边有十数人家,竹篱茅舍,梅阴映带,雅韵欲流。行过石桥,翼然一亭,中设青石板二条,光滑如玉。
逢玉下马少憩,仰面见亭上一匾,写四个大字道:「师雄梦处。」逢玉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所在!」黄聪问道:「相公,是甚么所在?」逢玉道:「此名梅花村,昔罗浮女道人素月,尝于此地种梅千本,故名梅花村。隋开皇中,赵师雄游罗浮至此,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师雄与谈,言极清丽,芬香袭人,遂同他到酒家共饮,一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饮得大醉,与美人相扶就卧。天明醒来,却独自一个卧于大梅树下,上面翠羽啾嘈,月落参横而已,那有什么美人童子,师雄惆怅而归。后人相传以为韵事,故有此匾额。我观《罗浮志》,梅花村在罗浮水口,今已到了梅花村,去罗浮不远矣!」不觉大喜,步出亭外,细细赏玩。
忽见亭北浓阴绿中,斜露一枝石榴,绽出数点火一般红的花来,点缀得景致更觉可人。逢玉信步行将进去,正仰面细看那枝榴红,忽闻钏声铿然的响。急回头看时,不看犹可,一看了,不觉那魂灵儿早飞去半天。
尔道怎么?原来是一个垂髫女子,年可十五六岁,拿枝小竹竿,在那里戏击青子,见逢玉走进来,徐徐放下竹竿,敛步而退。逢玉定睛一看,真个生得:
眉扫春山,眼横秋水。杨柳腰,柔枝若摆;桃花脸,艳色如酣。
看来庄重,却甚轻盈;极似风流,自饶温雅。洵矣胡天胡帝!真足倾国倾城。
逢玉不知不觉,尾着看去,远远见他向一所牡蛎砌成的庄门里进去了。逢玉此时,如失了一件宝贝般,在那里呆呆的立了一回,不觉喟然叹道:「仙耶人耶?真耶梦耶?」
正惊叹间,忽见庄里走出一个老者来,葛巾野服,道貌森然,背叉着手,在那里仰面看天。逢玉心生一计,整衣向前,深深一揖道:「晚生主仆三人,往游罗浮,道经贵地,因贪看默林,天色将晚,恐怕赶宿头不上,欲借贵庄暂宿一宵,明日拜酬房金,不识长者肯容纳否?」老者看逢玉貌若潘安,举止风流,言词爽朗,连忙回揖道:「草茅粗陋,但恐不堪下榻,相公如不嫌弃,住宿何妨!」逢玉连忙称谢,回头招二仆挑行李进来。
老者延至草堂,分宾主而坐。小仆献茶毕,逢玉起身向前鞠躬,谢道:「晚生今宵有叹途露之虞,幸蒙见容,感荷盛德。未闻老先生尊姓大名,敢乞赐教?」老者答道:「老夫姓张,名瀚,号秋谷。请问相公贵处?高姓大名?如此青年,欲往何处?有何贵干?」
逢玉答道:「晚生世居潮州府程乡县桃花村,姓黄,名逢玉,今年一十六岁,自幼学习诗书,颇好玩古。久闻罗浮实为山川名胜,景致多般,尝有游赏之志,未得其遂。奉家父命,往从化探望姑娘,趁便一游。途从贵乡经过,偶在前面亭子里,看见师雄匾额,得知贵地是志载名胜,不觉贪恋玩赏,致误行程。荷蒙不拒,免叹途穷,晚生主仆三人实为万幸。」
张老见逢玉如此聪敏畅达,心甚欢喜,即入内室,吩咐置酒相待。少刻,小仆摆设筵席,张老请逢玉就座,逢玉再三谦逊,只得坐了,张老举酒,十分殷懃。饮酒之间,与逢玉细谈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莫不问一答十,口如悬河,滔滔不绝,张老愈加钦敬。逢玉累辞酒力不胜,张老那里肯舍,只是殷殷懃勤的劝酒不休。正是:
有才须遇识才翁,遇识才翁乐便融。
更永不嫌嫌烛短,殷懃情溢酒杯中。
将近二更,忽张家看牛的庄客,住在庄外,大喊奔进来道:「太公祸事到了,快快走命罢!」张老、逢玉俱连忙起身问道:「是么祸事?」庄客道:「火带山贼寇统领四五百人,劫了前村,今已杀进村口来了!」张老闻言,惊得面如土色,忙叫小仆闭上庄门,转身向逢玉道:「相公自便罢!老夫要同贱内小女们躲避,不敢奉陪了。」言毕,忙向内便走。
逢玉初时也觉呆了,及闻张老提起小女两字,忽省悟石禅师的事来,出席一手扯定张老的手道:「老先生勿慌,晚生自有退敌之法。」张老撒脱手道:「法不法,强徒杀来不是耍处!相公放手,性命要紧!」逢玉一力扯住道:「晚生的不是性命么!愿先生镇定,包尔无事。」
一头说,一头扯张老在一张椅上坐了,忙叫黄汉将席上杯盘撤开,把桌拭净,又叫张家小仆入内取只净碗,盛一碗清水出来,叫黄兴取出双剑。逢玉把剑尖向水碗内,依法画了十四个字,念咒一遍,将水安置桌下,随吩咐众仆,不许大惊小怪,静静听着,贼自会退去。又向张老道:「先生定着,万无一失。」张老道:「全……全……全仗相公!」言未已,喊声已近,火光烛天。逢玉慌忙跳在桌面上,盘膝按剑而坐,外面已哭声震地了。张老心窝里,像有个小鹿儿般,只是在那里冲。
张家小仆轻轻招黄聪向前,附耳低低的道:「我们看看外面怎么样?」黄聪道:「那里看得见!」小仆道:「我取个胡梯来。」说毕,捏手捏脚的去房里取出胡梯,倚在那牡蛎墙上,两个轻轻扒上去,向墙头伏定,举眼一望,好不怕人,但见众贼:
红布缠头,麻鞋扎脚。雄赳赳,虎跑狼奔;视耽耽,东冲西突。刀起飞霜,伤哉!尸横涧畔;
烟浓火发,惨矣!祸及默林。一霎时,竹篱茅舍成焦土;转眼处,娇男幼妇化啼鹃。
正看间,见对面大梅树背,转出一个人来,向东拼命的奔走,细认像李大一般。后面一个贼徒,赤着身,手执着银也似白一把截头大刀,飞也似赶了过去。过了石桥,那人被梅根绊了一交,跌在地下,扒起来,正待要走,贼徒赶上,一刀斲做两半去了。二人在墙头上,惊得牙齿儿捉对儿在那里相打哩!
看犹未了,一声喊起,贼众数百人,一窝蜂已杀到庄前来了。二人惊得几乎跌下梯来,死命的伏在墙上,动也不敢动。
可也是作怪,贼众杀便杀到庄门外来了,却不冲进来,牵队儿,似走马灯上古人一般,只在庄外团团的跑了两跑,一拥退到对岸立住。呆呆的看了一回,大喊一声,又赶过庄来,依先向庄外团团跑了两跑,又一拥退回对岸立住。张小仆低低向黄聪耳畔说道:「想是尔家相公的法灵了。」黄聪道:「噤声!且听他们说的是什么。」
二人便细听他说,只见一个贼徒以刀指着庄上道:「明明是一所庄院,怎么走进去,便就不见了?又有这样大湖水,波涛汹涌起来,敢是我们眼花了?」又有一个道:「再进去看看!」一拥,又大喊进来,又是在庄门外打圈儿的跑了两三跑,依旧退去。此时,黄聪二人心中已定,只是暗暗在墙头上喜笑道:「惭愧!」忽又听见一个道:「此庄想是个甚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遏住我们哩!」又一个道:「说得是,我们回去罢。」遂一拥退出村去。
黄聪二人下来,轻轻开了庄门,跟了一二里,见贼徒真个散去,欢欢喜喜。回至草堂,张老还在那里发三日疟般的打寒战哩。
二仆道:「太公,贼退了!」张老方才定神问道:「怎么就退了?」二人将墙头所见所闻,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二人已跟出一二里,看来贼徒去远了,只是村中那几家,被他劫掠烧焚的不成世界了。」张老听得,向逢玉道:「举家免此大祸,皆出君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面说,一面低头拜下去。
此时,逢玉已收了法,慌忙扶住道:「皆老先生洪福所致,晚生何功之有。」此时众人俱各惊得骨软筋麻,逢玉也困倦了,欲求安寝。张老忙叫小仆取了相公的铺盖来,亲自掌灯引至客房里。安置毕,吩咐小仆收拾家伙,自己退入后堂,与妻女又感激了逢玉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不缘好客,那得免难。昔日孟尝,今宵张瀚。不吝杯酒,保全无算。寄语世人,何须尖钻。
再说张老,受了惊的人,卧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因反复思想:「那逢玉,雄才闳辩似秦宓,冰清玉润似卫玠,一股勃勃的英气流露眉宇,已足令人爱杀,怎么小小年纪退此强敌,全无一毫慌张的意思?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吾欲择婿,舍了此子岂足言智?只是他在程乡,女儿嫁了他,他须带了回去,却又割舍不下。」于是辗转了半夜,忽想着:「磜头、火带诸贼,日炽一日,官府相文避法,主招主抚,御贼者反指为激变,被劫者控告无门,似此世界,恋他何用?就如夜来,幸遇此生,救我一家;若不遇他,只可与李大等同作刀头之鬼!着实想来,此地其实札住不得了,何不竟把女儿招了他,待他去从化回来,举家竟搬移程乡暂住,以待时清。父女既不致远隔,又可以避贼锋,岂不两便?但不知此生曾聘妻室否?」又想道:「就是聘了,吾女亦愿居其次罢。」主意已定,专候天明说话。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将移向古梅阴。
再说逢玉,退了强敌,暗暗欢喜道:「那美人果是他女儿!禅师之言,已验了一半了,只是婚姻一事,急切间不好启齿,必须寻个计策来挑动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左思右想,总没个妙策。想了两个更次,忽想着道:「必须如此方妙!」遂叫醒黄聪前来吩咐道:「张家有个女儿,端庄美丽,绝世无双,我要娶他,只是邂逅间不便提起说得,尔须为我如此如此。尔是个小斯,就出言唐突些,也不打紧。」黄聪领命。
次日绝早起来,假说入内讨茶与相公吃,走至中堂。张老正起来,夫妻两个坐在堂上,把招逢玉的事与娘子细细说知了,要打点出来与逢玉讲,见黄聪走进来,张老道:「管家起得恁早?」黄聪道:「我家相公要盏茶吃,叫小的来取。」张老闻言,即唤女儿道:「尔去我书橱里,把那柳城茶撮一服来,叫丫环泡一盏出去,与黄相公吃。」
女娘取了茶出来,黄聪佯惊讶道:「此是姑娘了,好一个人才!面庞儿与我相公一般,不知曾吃人家槟榔否?若不曾吃时,与我相公匹配起来,佳人才子,岂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对好夫妻么!」张老大喜道:「管家尔也如此说!不知尔家相公曾受室否?」黄聪道:「我家相公有誓在先,不得绝色佳人誓不婚娶。家中虽有几个世家大族,愿与我相公结亲的,相公探得他女儿平常,都不肯轻许。像有姑娘这般人物,怕不一说就成?」张老道:「我正有此意,烦管家转达若何?」黄聪道:「待小的就去说来。」转身便走出来了。
好一回儿,复进内堂来,张老连忙起身迎问道:「管家,相公意下何如?」黄聪道:「我相公听见姑娘美丽,又承太公美意,着实羡慕欢喜。只是他想来有三件难处不敢从命,叫小的来辞谢。」张老道:「那三件呢?」黄聪道:「我相公说:一件,不得亲命,不敢擅专;二件,旅途中,财礼不备;三件,娶了姑娘,携回程乡,怕太公舍不得他远离。就婚府上,又怕我家太公怨望。有此难处,故不敢从命。」张老大笑道:「前两件不打紧,有我作主。后一件,我已筹之熟矣,不须相公踌躇,待我与相公面说便了。」
遂起身出至堂中,请逢玉出来,施礼坐下道:「老夫生下二小儿,长志龙,自幼在广西桂林府生理;次飞龙,从中离薛先生读书于峄山,俱不在家。家中惟老夫与荆妻龙氏、小女贵儿、婢仆数人而已,门无壮丁,族鲜庇连。近日磜头诸贼,到处残虐,而龙博、归善为甚,苦苦恋桑梓,势难瓦全。老夫久欲移徙别处,避其凶害,但苦不得一武陵源耳。今闻贵县,乃声明文物之区,程处士之遗风犹在,曾公芳之政化未泯,方之做处,真是个洞天福地。相公若不弃葑菲,愿献小女侍君箕帚,俟相公从化回来,即便举家同相公东归,不识相公肯俯就否?」
逢玉道:「但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如果老先生不嫌鄙陋,晚生园林颇亦宽广,尽可暂留车骑,晚生当得执鞭前驱。至于令爱一事,晓生二亲未告,六礼未备,何敢遽望射屏?」张老道:「吾闻君子,宜配佳人,小女虽未敢拟河洲,而才情志节,颇异庸流,相公既遇,何妨经权互用?至于财礼,小女余生实出君赐,决不敢受,但乞一信物足矣!」逢玉闻言道:「既承老先生如此过爱,晚生敢不敬遵?请上坐了,受逢玉一拜。」随扯椅一张,放在中间,携张老坐在上面,纳头便拜。
张老忙答以半礼,便子婿称呼。拜毕,回至客房,取出母亲寄与姑娘的织锦程茧手巾一条,双手捧与张老道:「小婿客中别无异物,此巾系家母手织,寄与我姑娘的,借一条来奉岳父为聘物罢。」张老接来一看,内锦古松一株,下面坐着个汾阳双寿图。张老大喜道:「即此一巾,便是美兆了。」随拿进与女儿收了,就向女儿头上拔下一枝金钗来,付与逢玉收好。大排筵席,款待了两三日。
逢玉告辞起程,张老执手道:「贤婿且再住几时,老夫还有几句话儿与贤婿说。」此一说有分教:
声名才子文华远,鬼蜮凶人怨恨深。
不知张太公说出是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黄逢玉为上半主脑,张贵儿为下半主脑,此回预露其才,下文方有根底。然逢玉易写,贵儿是守礼闺女,最难着墨。作者就张老口中,轻轻带出才志二字,而贵儿全身已活跳纸上。
第三回     压富儿唯诗一首 访仙迹得药两丸
词曰:
诗书事,问尔可曾攻?但倚朱提,倩人代作,偷取誉声隆。遇着才人逢至公,恁多金也没用,怎禁面皮红。偏是奇人贱黄白,贵磨砻。喜杀是奇山奇水,爱杀是秘迹神踪。踏遍了,文章盖世,绩着景锺。
右调《下里曲》
话说逢玉在梅花村住了三四日,作辞张老道:「小婿在路上挨延既久,今在府上又住了这几天,恐怕家中悬念。今欲辞岳父,往从化去,见了姑娘,好作速抽身回来,同岳父起程,罗浮小婿也不去游了。」张老执着逢玉手道:「亲翁康强,不必过为挂虑。我这惠州西湖,四月十八日有个浴佛大会,十分闹热,旧有诗社,四方来考者甚多,贤婿既到此地,老夫愿同贤婿到彼一考,就可赏览些西湖景致,乘兴便陪贤婿转到罗浮一游。游了罗浮,贤婿就从覆翠山穿出,便是博罗大河,搭船至省,甚是便易。但今日是四月初三,考期还远,且再宽住几天。」逢玉不好拂得岳丈意思,只得住下不表。
今且表西湖,在惠城之右,槎溪、廉泉二水汇而为湖,回环二十余里。中有漱玉滩、点翠州、明月湾许多名胜。昔杨万里有游西湖诗云: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及罗浮。
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明初缙绅先生,于首夏清和之时,各携酒盒,丛集游宴。陈主事皇瑞,慕南园五子之风,于丰湖栖禅山寺倡为诗社,其后考者日盛,凡得批首,必登高科,故凡有抱负者,莫不以为新铏之试,今且不表。单表丰湖之侧有个富户,名唤作何肖,白手攒积得几万两银子,买了许多田园屋宇,自觉得也是个豪杰,只是目不识丁,全不晓得飞觞醉月,分韵题诗的乐趣,见了名公巨卿、高人逸士,也未免减色起来。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名唤做足像,年至七八岁时,便延了个先生,名唤做饶有,来教他读书,思量与他增增气。怎奈那足像的志气,全与老子不同,见了书本,就如着了懵香的一般,一身便软麻起来,两只眼睛合拢了再睁不开;遇着那戏耍的事,就跳跃终日也不知倦。那先生又是个没天理的,奉承他是个富家子金子殿的人,不但不去束缚他,反以非礼之事引诱他。到了十四五岁尚认不出一个人字,那先生却逢人便说足像是个才子,代他抄了几篇古文,圈得花花绿绿的,叫他拿与老子看,那老子原是个临深不惧的人,见了这许多圈儿,便就扣盘扪烛的咿唔哩罗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胜快活道:「我儿子也有这般学问!我的封君稳稳拿到手了。只是不知时运到也未?明日丰湖社会,是个登科的占验,何不使儿子去考考?倘考得批首,也好预备预备。」主意想定,便唤足像到来吩咐道:「我明日同尔到诗社一考,勿终日在书房里埋没了名声。」足像闻言,惊得呆了,暗暗想到:「我从不会写字,怎么去考得诗?须得与先生商量方好!」连忙回转书房,将父亲言语述了一遍道:「倘到那里,写不出字来怎么了得?」先生道:「不妨,我自有妙计,只要费几十两银子,保尔夺得批首来!」足像道:「要银子何用?」先生道:」我有几个好友,都是当今有名的诗伯,尔有了银子,我代你请他来一同去考,坐在一处,多作几篇,暗暗递一二篇与尔,怕不横扫于人?」
足像大喜道:「银子尽有,望先生早早行事,我明日同父亲来便了。」那先生拿了银子,便去雇那车载斗量不尽的诗伯来打卷。
且说是年主社会的,是一个有名的孝廉,姓叶名春及,到了是日,先到栖禅山院,铺设停当,专候众人来考。辰牌时分,众人已齐,叶孝廉道:「我这丰湖诗社最有名的,近年来,渐不见有超拔之作,大都是诸君子不肯勉励之故。我今欲另设个规条,激励诸君子一番,庶肯各加揣摩,不知诸君子以为可否?」众人道:「愿闻。」叶孝廉道:「诸君子已投卷者的,限次日巳时,齐集禅院右边大石台基下立住,俟台上人拆封,宣名领卷,台下左设酒,右设水,第十至第一,领卷时赏酒一杯,末名罚水一杯。宣名须从末名逆宣而上。」众人闻言,各自忖道:「这一杯水料不到得罚我!」遂一齐答道:「妙!妙!」众人道妙,还只道得两个妙字,那足像的令尊竟叫了十来个妙字。尔道他怎么便叫了这许多妙字呢?原来他也在那里忖道:「我见人家儿子的文字,不过圈几句几行,我家儿子的文字,先生直从头圈到底!今日批首,不是我家儿子更是何人考了批首!」正要在石台上高喝一声「我儿子声名怕不似春雷般迸将出来么。」遂不觉的连声应道「妙,妙,妙!」
叶孝廉大喜,忙写下个题目,贴在壁上。众人看去,却是个「朝云暮怀古」,下注一行小字,不拘韵。这就叫做「忙者不会,会者不忙」,众人题目尚未看清,那逢玉早已投卷而出。
张秋谷接着道:「是么题目?贤婿怎不做他就出来了?」逢玉笑道:「我已做了。」秋谷大惊道:「贤婿直恁快捷!」二人且回下处不题。次日巳时,来至石台下,众人已齐。拆卷人高唱道:「大家静着,听宣尊号领卷,照依昨日所议,从末卷宣起哩,」此时,何肖已领了儿子拥立在前,袖着手,洋洋的,若不听见一般,在那里忖道:「尔只管宣,食水的听见了尊号,他自会来吃!我儿子只怕量浅,吃不得许多酒哩!」忖犹未了,台上人高高唱道:「一百三十六名,末名何足像!」何肖听了,就如半天里下了一个霹雳般,吓得开了口合不拢来,又见右边走出一个人,手里高高擎了一杯洗脚水,大叫道:「那位相公来吃了我这杯透心凉,回去免至火炭般发起热来哩!」大家哄然一笑,直把个何肖气得半死,到此地位,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卷也不去领了,只得垂头丧气立在一边。久之,羞变成怒道:「且听他取的批首是那一个,若素有声名的也罢,若不是素有声名,缓缓与他算账!他不过是个举人,我拼了个万金,不怕他不吃我的夺命丹!」正恨间,已宣到第一名程乡县十六岁童生黄琼了,他不觉勃然大怒道:「放尔的狗屁!我惠州偌大一个府属,难道并没个真才实学的名儒老宿?倒被程乡小县一个小书生便压倒了!尔恃尔是个举人,受了人家贿赂,便敢藐视一府人物!别人怕尔,我何肖是不怕尔!」说毕,奋前一脚,把那左边放酒的桌儿踢翻在地。他家的饶有先生,初时听见足像考了末名,羞得无地可容,暗自想道:「这是我害了他,来此出丑了,贪赚他几两银子用,倒断送了一个好门头了!」忽见何肖发作,他便帮起腔来道:「众兄弟,何不竟把叶春及这低子挤下台来!」那几个钝枪诗友齐喊一声,一拥抢上台来,众人拦住道:「诸兄且缓,且叫叶先生把那黄琼诗卷与众人看,如果不公,再羞辱他也不迟。」何肖道:「诸先生也说得是,且叫他拿与请先生看!」叶春及此时,也自知罚水这段,大不是了,听着要诗看,忙将首卷发下来。众人看道:
草长平湖柳荫矶,塔中仙骨掩芳菲。
三生有恨人何在,一念伤情事已非。
月漫孤亭风浩浩,钟沉古寺雨霏霏。
登临无复苏公子,唱绝渔歌鸟自飞。
众人初时,也有些不服,及看了诗,各各叹服,一哄而散。独何肖父子及那饶有到底不服,道:「那有十六岁人做得这样好诗?必是叶春及平日构就与他写的!」还思量要发话,及见众人散了,又闻叶春及乘人看诗时,已从石台后悄悄回去。
那几个钝枪诗伯,原与何肖父子无甚交游,不过承饶有邀来,见众人散了,也假做小解躲开去了。只剩何肖父子与饶有三人,孤掌难鸣,只得走了回来,又羞又恼,一夜不曾合眼。将次大明,忽转念道:「饶有道我儿子是个才子,才子之文必不至失板到这个田地,莫不是饶有捉弄我?我有个姨丈,住在饭箩冈,此去不远,他是个秀才,何不将儿子文字携于他一看,也可定定儿子的学问是真是假。」主意已定,扒将起来,叫丫头做了早餐,备些信物,取儿子平日的文章,并饶有批圈过那日考的诗稿儿藏在身上,带个管家,骑上一匹快马,望饭箩冈而来,不消两日,已到秀才家里。施礼坐下,叙了寒温,通了来意,将儿子的文章送上来。那秀才看了,微微笑道:「文章果是才子做的,只是古之才子,不是今之才子。」
何肖道:「为何不是今之才子?」秀才道:「这几篇都是本朝有名的陈际泰、黄醇耀老先生做的。」何肖听了,复取诗稿送上道:「这个是那日禅院里当面做的。」秀才看去,见上面写道「朝云暮怀古,不拘韵,」再看其诗道:
朝云何所暮?所暮不拘云。
暮云与春树,朝朝映夕欣。
秀才哈哈大笑道:「如此文字,罚杯水儿,叶先生还是体面得紧。若我,直要打他一百二十铜棍!」何肖道:「尔看先生的批评如何?」秀才再看下面批尾道:
字字为题所应有,却无一字出入笔下,真不愧冠军之目。
秀才道:「这先生连批尾也是抄来的。」何肖道:「又是那里抄来的?」秀才道:「是赖瞎子作教官时,批府学第一的评语,」何肖闻言,跌足懊悔道:「原来我的目瞎,却被这狗才骗了!」午饭也不肯吃,苦苦辞了回来。一到家中,气愤愤的着人到书房唤儿子进来,一脚踢在地下,提起个板凳儿,劈头便打将下去。何肖的娘子听见丈夫气愤愤回来,不知何事,正出来看见了,急忙夺住道:「呵呀!尔怎么就发出这般大怒来!」
足像赖母亲救脱,一道烟走了。饶有听得消息不好,也自走了。何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超生,娘子百般宽慰,备些酒食相劝。何肖气塞胸膛,那里吃得下!气了两三日,清晨起来净手,忽然昏仆在地,举家惊惶号哭,抬至板上,却未气绝。
急叫人寻了儿子回来,延个医生,绰号活阎罗,审了三关,问了发病根由,摇着扇子道:「尔这病,喜尔请着了我,还有一分生机,若是请了别个,莫想再生了。我开个方儿,快快撮来煎与他吃,若能渐渐苏醒转来,就不怕了。」足像取纸笔到来,活阎罗开道:
竹黄 川贝 连乔 牛旁
开毕,撮药。活阎罗亲自煎好,叫足像拿进去吃,自己坐在厅上,呆呆的想道:「若医好了这个财主,少也有百十两银子酬谢,只愿这帖药,天灵灵,地灵灵,一服就中。」不说活阎罗在厅上胡思乱想,且说足像拿进药来,母子两个正要扶起何肖来吃药,只见何肖把脚伸了两伸,头儿摇了两摇,喉中咯声响了一声,呜乎哀哉尚飨!举家嚎哭起来。活阎罗听见,三步一跳,飞也似去了,连雨伞儿也不要了。
何足像见老子已死,反觉拔了萝卜地皮宽,暗暗欢喜道:「今须无人管得我了!」依旧着人寻回饶有,叫他主办一应丧事。自己招平日勾搭的一般人来,就在丧次里,终日饮酒取乐。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逢玉,当日那考诗的荣辱,原不放在心上的,见何肖踢翻酒桌,遂掉转身儿,同张秋谷去西湖各处游玩了一回,取路径投罗浮来,寻个观儿歇下。次日,带了黄聪,到处游玩,凡玉女麻姑、铁桥石楼、飞帘瀑布,穷奇探胜,赏览了两三日。
一日,来寻葛稚川丹灶,行至龙虎峰前,忽见一道者,身穿皂直裰道袍,卧在一块八卦石上,旁边放着一条拐杖,上系一葫芦,挂一椰瓢,听见人来,连忙扒起,取手在眼上擦了两擦,举眼把逢玉上下一看道:「尔可是黄逢玉么?」逢玉忙施礼道:「小子正是黄琼,不识道者何由得知贱字?」道者把手向左边一块石上指道:「尔坐下来,我奉稚川先师命,赐尔两丸金丹,等得不奈烦了!」一头说,一头取下葫芦,倾出豆大两个红丸递过来,逢玉接在手中。又向葫芦吹口气,取下椰瓢,倾满一瓢仙液,芬香馥郁,亦递过来道:「尔便吃下。」逢玉忙接来,一齐吃下,觉得通身松快异常。道者复倾一瓢递与秋谷道:「我与尔亦有缘,可吃此瓢。我有四句诗,尔可记之,后自有验:
遇水为灾,逢火为难。
离在午乡,聚归东岸。」
又向逢玉道:「尔服了此丹液,可免非常之难。待后日功成名遂,更能急流勇退,清心寡欲,我再使人来指引尔复还旧位。」言毕,起身欲去。逢玉扯住道:「乞示道号,异日可来相访?」道者道:「我黄野人也。」以手向前指道:「那高峰上的道院,是我住处。」二人举头望去,那有是么道院!回转头来,道者已不见了。二人方知遇了仙人,慌忙望空礼拜毕,取路回至寓所。秋谷谓黄逢玉道:「黄野人赠我四句诗,诗意不佳。
我今离家已久,家中无人,我急欲回去一看。贤婿可从观前行上一二里,便折而西行三五里,山上尽种梧桐树的便是覆翠山,循山左出七八里,便是博罗大河。到了从化,见了姑娘,千万早些回来,老夫专候。」逢玉道:「岳父自返,小婿理会得。」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撇却闲争访碇冈,乱云踏碎碧蕤香。
回首麻姑并玉女,仙颜千载总苍苍。
欲知逢玉几时到从化,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何足像为一部线索,不可轻易看过。
又曰:题用一压宇,若一从逢玉身上着想,便是恶薄少年所为,作者匠心,非无斟酌。
启轩曰:此回伏秋谷被劫,人所易晓;伏嘉桂、天马二山之合,人所难明。盖必有秋谷被劫,然后有南牢之陷。有南牢之陷,然后有天马之兵。真天马之兵,然后有白云之困。有白云之困,然后有负荆之事,而二山合矣。嘉桂、天马,开处易写,合处难写,想他落笔时,己和盘打算过。
第四回     瑶王梦陆贾应兆生儿 公主兴屯曰帅兵归命
诗曰:
天启南交富文章,秋痕赤雅斗琳琅。指数武公到巾帽,石龙宁郡轰礌硠。或据九真并合浦,或开幕府雄高凉。朱衣白马炉峡外,锦伞绣帽何煌煌。嘉桂双峰云表出,中有佳人非珠娘。勇如侧贰美如屈,不忍自号麊冷王,归命皇朝效忠顺,南降天马东秋乡。君不见,永安罗旁至今日,食香衣果无强梁!
今且不表黄逢玉别了秋谷,望从化而来。且表广东地面,平地居一,崇山迭障居二,巨洋大海居三。平地处者多民,水处者多蛋,山处者则有瑶人、狼人、畲人、狯人、黑人、黎人、马人诸种,诸种中又唯瑶人最多,最犷悍好杀。明洪武初,瑶人来归,设瑶蛮峒官、狼目诸司,薄税轻傜以羁縻之,稍得安息。至隆庆间,诸司目受瑶人金币,纵容犯法,渐渐玩梗起来,戕杀平民,劫夺商贾,而诸司目只是一味要索。瑶中刁猾者,乘这个机会,遂倡起乱来,尽杀瑶官,据山结寨,攻州破府,掳掠百姓,广中大乱。其时最强者,则唯罗旁瑶,其种有三:一曰高山;一曰平地;一曰花肚,皆其矫捷,自号五花贼,据住天马山为乱。其次则嘉桂岭,此岭居万山之中,云峦环抱,去会城之北二百余里,当番禺、南海、三水之中,连接从化、清远。先是邓阿蛮占住,阿蛮死后,其义子李刚,善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自号都贝大王,拥众十余万,雄据此岭,官军累次奈何他不得。一日,在山寨里醉卧,梦见一人锦衣花帽,极其美丽,向前揖道:「下官汉陆大夫,特托麾下,乞大王好生抚视。」言毕,直进内堂去了。李刚惊醒转来,正思疑间,忽报夫人分娩了。李刚大喜道:「原来梦应在此。」满拟是个男孩,忙披衣入内问来,却是个女孩。李刚原来有子息,今得个女孩也觉欢喜。过了五七个年头,渐渐长大起来,却生得美如玉,白如雪。真个: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那性儿又与父亲不同,李刚躁暴狠戾,他的性儿却温柔敦厚,寨中无大无小,见了他无不喜欢。李刚极其爱惜,字其名为小鬟。因他喜读书,着几个了得的头目,往东莞等处掳取有名的女师来教训他。到了八九岁,凡弹琴赋诗之事,无不通晓。一日,李刚往外劫掠去了,小鬟步至演武厅,见枪架上放着父亲使的竹节金鞭,他轻轻取下来,看见上面刻有小字一行,明写着重六十斤,他暗自思道:「这样一条鞭便有六十斤,待奴舞来看!」便做父亲平日的舞法,一上一下呼呼的舞。正舞间,适李刚回来看见,大惊道:「尔这丫头,怎么舞得我这鞭动!」小鬟见父亲回来,将鞭徐徐放下,向父亲拜了两拜,立在一旁,面也不红一红,气也不喘一喘。李刚不觉吐舌道:「尔柳条般身子,乃有此神力,将来必然成为一个有名女将。我有个熟铜打就的一枝梅花枪,重可三十余斤,长一丈二尺,制造极其精致,尔可习之。」小鬟领了父命,在后寨终日演习,李刚时时来指点。不觉数日,学得纯熟,父女两个出到前寨比试,战了半日,连李刚也几乎敌不住,喜得李刚不知抓处。
一日,小鬟在后寨,射了一回箭,忽想道:「我有了这般武艺,免不得随父出战,但我是个女儿家,在男子队中混来混去,终不雅观,何不效唐朝夏王窦建德女儿线娘故事,演习女兵跟随,岂不甚妙?」遂请父亲进来商量。李刚闻言道:「我儿所见极是。」就于诸瑶女中,选三百名矫健妇女,与小鬟自去教习。小鬟就于后轩改作演武厅,自号李公主,以团牌教诸女,终日操演。
一日,李刚带了五百瑶兵,出劫三水县,叫小鬟在鸦儿灌接应。小鬟等了半天,不见父亲回来,心中疑惑,带了女兵远远探听。忽报李刚被围在荔子坡了,小鬟急忙趋救。只见父亲被巡抚缩朒统大兵二十万,征广西大藤峡回来,撞着李刚兵众,遂指挥兵士围住。李刚寡不敌众,身被数枪,几乎不支。小鬟见了大惊,急策马来救。缩朒闻贼救兵至,唤帷前骁将郭勇截战。郭勇见一女子,锦帕紫额,高挑雉尾,身穿红锦战袍,坐下一匹银鬃白马,飞也似来,郭勇欺他弱小,大喝道:「贼婢缓来!」举刀便砍,小鬟举枪相迎。战不数合,小鬟急于救父,奋起神勇,一枪向郭勇前心挑来,郭勇措手不及,翻身落马而死。小鬟把枪向后一招,三百女兵就如花飞蝶舞,一滚杀入官军队里,举刀乱斲。小鬟直攻中坚,与众将正斗间,见一人红袍金盔,骑马在大纛下,往来指挥,小鬟知是主帅,抛了众将,拍马直抢将来,举枪便刺。缩朒大惊,急退时,腿上早着了一枪。左右骁将岑忠、陈高,舍命敌住。战不十合,一枪刺岑忠于马下,陈高弃盔而遁。李刚见官军阵脚已乱,知救兵已至,率众奋勇从内杀出,官军大溃,父女合兵追赶十余里乃还。是役也,李小鬟父女,以八百人破缩朒二十万众,斩指挥使五人,骁将二人,士兵自相蹂躏者无算,杀得官军胆落。广府远近,闻着李公主名儿,真个小儿也不敢夜啼。后人有诗一首云:
生男不须喜,生女不须悲。
缇萦能救父,胜过百男儿。
再说李刚,收军急忙回至寨中,所伤创甚,敷药无效,渐渐昏迷,势日危笃。李小鬟母子守定号泣。一日夜半,李刚忽苏醒,举眼见他母子及舅子苻雄在侧,因向苻氏道:「孤今不能与贤妻聚首矣!愿贤妻好生抚视吾儿。」小鬟攀住父胸大恸,李刚执小鬟手,熟视良久,叹口气道:「孤年五十,所生唯尔,未曾为尔择一快婿,死不暝目矣!」言毕,泪如涌泉。苻雄道:「姐夫幸自爱,即有不讳,甥女之事,苻雄当任之。」李刚闻言,谓小鬟道:「我儿可拜谢舅父,孤去矣!」言毕,瞑目而逝。小鬟擗踊嚎哭,以头触尸,几不欲生。苻夫人见女如此,忙抱住道:「我儿,尔忘母了!我所靠唯尔,不怎尔如此,教为母的何以为情?」小鬟闻言,只得忍住。苻雄也哭了一回,出去唤集诸头目,分理丧事。免不得殡殓祭葬、请僧追荐许多事务。过了几时,苻雄率众头目,请小鬟为寨主。小鬟辞道:「奴是女流之辈,怎么做得寨主?舅父还当于众中,择智勇兼全者为之。况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三年之丧,在所必尽,安敢易服受贺?」苻雄大笑道:「甥女怎么文绉绉起来?为舅的是个粗人,不晓得是么,但说女子做不得寨主,古来征则、征贰,石龙夫人、宁国夫人难道不是个女子?也曾做出惊天动地事业。何况甥女英雄,荔坡之战,全省胆落!舍尔那里还寻得出第二个来?且姐夫威惠,久在人心,立尔则无异言,若立别个,必不相服,将来相争相夺,官军闻之,集兵报仇,不特尔母于安身不牢,恐怕姐夫还不免掘墓鞭尸的事哩!」小鬟被苻雄说到鞭尸之事,不觉毛骨悚然道:「既舅父如此说,甥女当得从命。但甥女欲于嘉桂岭西形胜之地,先为父亲立一都贝大王庙,祭告了,然后自立,未识舅父以为何如?」苻雄道:「这却正当的事,待为舅的做来便了。」
说毕辞出,与众头目到峰西相度地势,鸠工庀材,众工具举,不消几时,盖造一所殿字。画栋峥嵘,金扉灿烂,云粢藻梲,彩壁丹墀,极其壮丽。中间塑都贝大王像,左右文臣武将,捧大刀金印,极其威严。前楹刻一对云:
灵风清日月,瑞气布乾坤。
大门上书「都贝大王庙」五个大字。左右金字对联云:
虎踞双峰壮,龙盘百粤雄。
收拾齐整,择吉请小鬟沐浴更衣,鼓乐前导,到庙祭奠毕。回至寨中,升座受众头目参拜。小鬟道:「奴本闺中弱质,蒙诸将拥戴为王。自今以后,仍称奴为公主可也,不必妄加大王等号。尔等亦宜悉依汉人称呼,不可仍称精夫等丑名。奴看寨中虽有士卒一二十万,然皆乌合,未经操练,一遇大敌,必至披靡。奴今欲分为九哨,分寨操演,庶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山前宜立三关,多设擂木炮石,以防冲击。都贝大王在日,所得尽分士卒,全无积备,此岂深根固本之道乎?奴今更欲立司书、司库、司赏罚诸头目,庶成个规模。不知众位以为何如?」苻雄道:「公主所见远大,末将愿遵奉。」公主遂命侍者取笔开列道:
嘉桂岭左哨总苻离
嘉桂岭右哨总赵信
嘉桂岭前哨总苻雄
嘉桂岭后哨总马赞
嘉桂岭朝天关哨总盘摩罗
嘉桂岭思汉关哨总冯力木
嘉桂岭望海关哨总唐虎
于上各离中营十里筑关立寨。
玉蕊山哨总邓彪(系邓阿蛮兄子)
中洞山哨总马格
于上各统领一万五千人马,稗将十员,各自操演,以备征战调拨。
分拨已定,各自分头筑关立寨,终日演习。不觉数月,李公主到各寨看操,见各各盔甲鲜明,枪刀锋利,坐作有法,进退合机,不觉大喜。又到玉蕊、中洞看了,回至寨中想道:「此地在万山之中,盘据五邑,云峦环抱,土势衍平,风气聚而海潮通,若使各总督,率兵士开垦耕种,地之所出,尽足自给。此亦古屯田之意,何必每日出劫,残虐生灵,自取污名哉!」次日,唤集各总,告以屯田之意,并示以开垦凿渠耕种诸法。各总莫不踊跃,自去激励士卒栽山种地。久荒之土,熟植异常,过了一二年,收得稻粱菽麦堆积如山,牛羊满野,鸡豚成队。各寨士兵酿成美酒,每遇节日元辰,椎牛宰猪,转相招饮,比那杀人放火更觉有兴。
一日,苻雄请各总到寨赏月,饮至半酣,谓各总道:「我等蒙公主教导,得有今日之乐,公主大恩不可忘也。今年公主十六岁了,吾已涓明日为公主加笄,公等可至中营拜贺。」各总大喜道:「我等也须备些贺仪进奉。」其夜尽醉而散。次日,鼓乐喧天,众奉公主祭告都贝大王毕,回至营中拜过天地苻夫人。苻雄捧上金冠霞帔、销金织锦大红法服、团凤绿锦裙、盘龙玉带,公主穿戴了,升座受贺,赐众将宴饮。酒行数巡,公主开言道:「奴闻顺天者倡,逆天者亡。今大明皇帝,四海统一,东西南朔,莫敢不服,而我瑶人独不奉朔,所谓逆天也。奴今欲如洗夫人臣隋故事,奉表归附,尔等以为何如?」马格离席道:「不可不可!今明朝君骄臣谄,贿赂公行,所在有司,贪婪残刻。今一归附,则权不由己,顺之则溪壑之欲难厌,逆之则陷害之祸难逃。」公主道:「不然。我虽归附,不过奉表称臣而已,又不是束身归朝。彼虽贪刻,安能害我?」苻雄道:「公主之言虽是,马将军之言亦不可谓非。今只宜遣使奉表前去,彼若有恩有礼,我便输些租赋与他,彼若多事,我兵力固自足也。安能禁我哉!」众人俱各称善。李公主遂自撰表文,言愿臣附输税之意,另写一启,禀明督府,差右哨总赵信赴军门投下。督府吴挂芳大喜,厚款赵信,请巡抚缩朒及众官集议。众官皆道:「近来诸瑶处处窃发,李公主独能不忘朝廷,首先归附,宜具表奏闻旌奖,以激劝来者。」
独缩朒心愤李公主斩他骁将,挫他威风,必图报复。今闻众议,遂大言道:「不可不可!李小鬟父女,破州毁县,荼毒生灵,十有余载!今不请兵诛讨,乃许其伪降,又奏请旌奖,是赏反也!何以警惕后人乎?本院不才,愿得十万人,讨而诛之,以泄五县人民之愤。」桂芳道:「前年君以二十万众,尚败衄于荔坡,今何得以十万众便能讨而诛之?还是受他归附为宜,不必阻挠!」诸司齐声道:「大人之言是也。」缩朒被桂芳当众抢白,羞得满面通红,再不敢发言。桂芳具表,并李公主表,差官上奏。神宗大悦,封李小鬟为一品金花公主,赐金冠霞帔一副、蟒缎一匹、玉带一围、白金二百两,父李刚仍其故号都贝大王,母苻氏一品夫人。桂芳差官赍诏,同赵信到嘉桂山。赵信先使人报知公主,迎接至寨,俯伏听宣毕,山呼谢恩,厚款使臣。明日,具粮米百石,仍差赵信,同差官送到布司前交纳,写谢表上奏。五县人民闻之,莫不举盏相贺,以为莫余毒也。独缩朒既恨李公主伤他股,又恨吴督府当面抢白,日夜思量道:「必须寻个法儿,激反李贼婢,庶可以害得吴桂芳!」朝思暮想,忽想出个计来,道:「必须如此,方激得他反,贼婢既反,就可诬吴桂芳交通瑶人,妄自保奏,谋为不轨,谄入叛案中,使他动弹不得。待擒了贼婢,一同定罪,不怕他飞上天去!」计划已定,唤进一个千总杨杰来,吩咐道:「嘉桂岭瑶人今已降服,理宜差官到彼巡察,庶不敢再生歹心。今升尔为巡瑶观察使,尔可带三百名兵,到各山寨巡察。见了瑶人头目,须示以威严,多勒犒赏,切勿宽假以颜色,使彼轻视朝廷法度。尔若能不失本抚之意,回来重重升赏。」杨杰大喜,叩头谢了,忙出来点起三百强壮兵丁,各带腰刀,手执狼牙棍前导,自己坐了一匹高头骏马,大模大样向嘉桂岭来。写起一张示谕,先使人告谕嘉桂岭头目,叫他远接。其略曰:
广东省广州府巡瑶观察使杨为晓谕事:本使奉都察院副都御使、巡抚广东缩,巡察尔等砦寨,凡诸瑶
目,宜具糗粮远接。如违重处,断不轻贷,毋违特示。万历年月日示。
谕到朝天关,盘摩罗接来看了,勃然大怒道:「观察是何等样官,乃敢如此恐吓人!我不接尔,奈我卵何!」拔刀欲斩来人。裨将利用道:「将军息怒,官儿虽可恶,须禀过公主而行,若遽杀来人,倘公主见责如何是好?」摩罗收刀恨恨道:「且饶这厮,尔可将此谕送上与公主看来。」利用领命,持谕上马,飞报于李公主。公主接来看了,沉吟一回,唤集诸将商议。各哨到来,公主取示谕递与诸将看了,各皆愤愤不平。马格道:「这班狗才!在议降时,我早已料着有这等事。」赵信道:「才一归命,便如此作张作智,后来还不知怎样待我们哩!」盘摩罗攘臂道:「以公主之英雄,诸将之协力,取广东如反掌耳!何必奴颜婢膝受赃官的气!」李公主再不则声,只把目来看着苻雄。苻雄会意道:「诸将皆小丈夫悻悻之见也。若以愚见,则彼虽逆来,我只宜顺受。何也?古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明朝虽无道,天下犹然全盛,乃欲以嘉桂蕞尔之地,数万之众,与全盛之天下争衡,兵连祸接,内无储蓄,外无援兵,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且谕文是奉缩朒之命而来,彼盖怀荔坡伤股覆军之恨,思图报复,不怎我等已归命受封,无隙可乘,故意为此,以撩拨我们,若遂愤愤不受,安知不坠彼术中?此我之所谓彼以逆来,我等只宜顺受也。」赵信闻言大悟道:「苻将军料得一些不差,前末将奉公主命,奉表到军门,次日吴督府集众官会议,闻得缩朒力阻纳降,愿请兵剿伐,被吴督府当面抢白,甚无意思。今日此举,必是来激发我们,他便于中取事无疑了。」唐虎道:「若然,则我们索性做个好人,多把些金银出来,犒赏他们,看他怎样再处?只是各总宜严加提备,以防乘虚袭击。」苻雄道:「唐将军之言是也。」李公主遂具糗粮金币,使苻雄往关外十里相迎接。头站已到,一对对牙棍喝吆而来,见了苻雄大喝道:「观察爷来了,还不下马!」苻雄真个下马,立于道旁。远远见蓝伞下一个官儿,青袍纱帽,气昂昂坐在马上,知即是观察,苻雄趋进一步,鞠躬道:「嘉桂岭苻雄,奉公主命前来迎接大老爷。」杨杰勒住马道:「李小鬟怎不亲来接?敢是藐我官小么!」苻雄躬身道:「怎敢!公主年幼闺女,不便行礼,故着苻雄远接大老爷。」杨杰喝道:「打家劫舍,全不知自家是个闺女!朝廷命官到来巡山,却妆起腔来!尔倚尔有狡兔三窟么!遇着我,不怕尔这班钻出头来啮人!还不走开!」苻雄诺诺连声道「是。」退在后边,跟着而走。到了朝天关,关门紧闭,仰面一看,旌旗蔽空,戈矛耀日,寂无人声。军士叫了半日,只不答应。苻雄到了,大喝一声:「开关!」只见轰天也似三声大炮,鼓角齐鸣,关门大开,涌出一千来瑶兵,各各包巾紧袖,手执团牌利刀,捧着一员黑杀神般将官,乌盔乌甲,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手执巨斧,飞奔出来。巨雷般大叫一声:「朝天关哨总盘摩罗,迎接观察!」众官军听见,惊得跌做一堆。杨杰面如土色,几乎跌下马来。苻雄急向前叱之,那将诺诺连声:「不敢,不敢!」带转马头,徐徐从关外左边小路上去了。原来盘摩罗料官儿到来,必狐假虎威,故瞒了苻雄,显些寨中利害与他看看。杨杰见兵卒退去,方才定神问道:「苻将军,出来的可是人?」苻雄道:「是把关将士,望大老爷恕他粗鲁。」杨杰道:「下官奉上命差遣,是不怕人吓的!」杨杰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早软了,不敢像前头怪呼怪喝了。正是:
小人多欲,威武可屈。遇柔则茹,遇刚则缩。
至了望海关扎住,苻雄出金银犒赏士卒,备席款待杨杰,另备一副干席献上。除盘摩罗不肯奉承外,各哨亦厚礼送上。扎了两三天起身,又索勒粮草若干石,然后动身下关。
苻雄直送到关外方回。李公主唤司库计算,使费千金有余。李公主原不介意,倒是众将不服,齐来禀道:「末将等生长此山,二三十年来,从不见有么官儿,敢来山上道个不字!这官乃敢恁般做模做样,索取我许多金银,我等愿死,不愿受这赃官的气!启过公主,即带兵拿回赃狗,必尽杀乃快!」公主闻言大惊道:「书云:『必有忍,其乃有济,心容德乃大』,将军不忍忿忿之心,而欲逞志于一时,使奸臣得以借口,大兵一集,能保无覆巢之事乎?将军等必欲行此事,小鬟愿削发为尼,游行方外,诚不忍见将军等蹈萧养初覆亡之辄也!」言毕泣下,诸将亦泣。苻雄道:「我等须体公主忠贞之意,不可妄作,以伤公主之心。」诸将泣诺而退。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杨杰满载而回,到了省城,来见缩朒,并献上所得。缩朒道:「此尔之功也!本院为尔纪录一次。所得可分作二股,尔取一股,其一股可与众兵士均分。尔今后,可三月一次到彼巡察,每次加兵士三百人,加取一股,至一千二百人后,再来禀复本院,另有计议。」杨杰领命退出,自去行事不提。
且说嘉桂岭,三回五次供应巡察官兵,所费已多,渐渐匮竭起来。李公主慌了,唤苻雄进来商议道:「巡山官军,一回多似一回,我的供应,一回短似一回,今后若一不能供应,则前功尽弃!舅父怎么计策出些金银来,方不至临期束手。」
苻雄道:「有是有个冉求让我、管子服我的一个计策,只怕公主不肯行。」公主道:「除了反叛两字,一遵舅命!」苻雄道:「我这计策,有得银两之实,却无反叛之名,又至公至当!」公主道:「有这般妙策,舅父快快说来。」苻雄迭着两指头说将出来,不知真个能「足民夸泗水,煮海富齐邦」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髫龄女子,于初立时便孝亲抚众,练将屯田,规模遂如许远大。此是文家提重处。尤妙在归正一段,写得委婉输诚,此是文家存体处。
启轩曰:李公主自是绝顶人品,作者每于李公主,亦必写到绝顶而后止。文字人品,可称双绝。
张竹园曰:缩朒、吴督府,是此书开合关键。看他每回布置,忽出忽没,极细腻、极熨帖中,亦极奇变不测。
第五回     浪吟诗黄逢玉中计 甘作妾李小鬟招亲
诗曰:
故剑求原借,新诗觅却真。巧将宣室事,翻出凤台春。其一
咳唾皆成玉,能禁恋寸衷。但教谐凤上,那惜星在东。其二
话说李公主被缩朒设计,着人巡察勒索已多,滞渐匮乏,欲苻雄画计。苻雄道:「昔梁山泊人马已多,粮草不敷,分拨小头目,于各处要地开张酒店,见有巨商大贾、贪官污吏往来的,用蒙汗药蒙翻,取他些无碍金银应用,神不知鬼不觉。公主何不学他,也拨些了得的人,到五县要路开张酒店,取些来用用?且取朝廷子民之财,还以供朝廷巡兵之用,岂不是个至公至当么!」公主笑道:「公也未必公,当也未必当。只是事至如此,不得不行了,就烦舅父做来。」苻雄领命,回至寨中,唤集百余员裨将到来,挑选十员能通各处乡音、玲珑精细的,教他分投五县要路作事,每人带熟瑶四名相帮。
苻雄复出宝剑十张,向众裨将道:「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吾观山上并无一个才貌相当,与公主作得配的。尔等可将此剑各持一口到店中,摆设在后堂,探看有人才出众、年岁相若者,便引至剑所,如此如此,既可以知其内才,又能诱他上山。尔等各宜留意,得人为上功,得财次之。」众人领剑各辞下山。
今且不表众人,单表一个姓马的,名唤做阿摩,带了伴当一直来到从化县通省要道上,择个山水俱佳的所在,造起一座酒楼,门外挂个金字招牌,两旁大书一对云:
尘外黄公市 云间太白楼
左边设许多肉馅子、牛肉美酒、时新果品、小菜之属,右边设一个柜台。堂中漆椅漆桌,名人字画,摆设极其清雅,殷懃款接来往客人。一时间王孙公子、巨商大贾,辐辏其门。一日,阿摩正坐在柜台里,见一客人坐在马上,年可十五六岁,生得齿白唇红,美如冠玉,背后跟着两个家人,望着店里走来。
阿摩忙起身接至客座,施礼坐下,拱手问道:「相公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少年答道:「小生姓黄,小字逢玉,程乡县人氏。欲往从化探亲,天色已晚,借宝店暂歇一宵,只是造扰不当。」阿摩笑道:「说那里话!相公们肯下顾,小子叨荣多矣。但相公是个斯文人,必好清雅,这厢夜间客人众多,恐怕嘈杂,请相公里边住罢。」逢玉大喜致谢。阿摩随叫伙家将黄相公行李搬进里边来,伙家会意,忙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主仆跟进来一看,另是一所花园,周围栽种许多花果,清阴覆地。左边小小一厅两房,厅上中间挂着一幅陈白沙《浴日亭碑》,左边挂一幅黎瑶石篆字,右边挂一幅林良《林塘春晓图》。中设一香案,案上小小一个沉香架,放着一张宝剑,玉函牙检,龙镶凤饰,辉光夺目。逢玉原是极好剑的人,走近前来细玩一回,不觉赞羡道:「这匣儿真个妆饰得好!」回头见店主立在后边,逢玉指道:「这剑是卖的么?」阿摩道:「不是卖的,是我家公子叫小的拿出来做赏典的。」逢玉道:「是么赏典?」阿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姓李,是当今户部主事,单生家公子一个,专喜读书做诗,尤喜古剑。近得雌雄两剑,能切铁如泥,公子喜极,欲做首诗,以形其神能,做来做去总做不出一首绝妙的来,公子焦躁,把这张雌剑付于小子持至店中,谓有能做得一首警拔恰当的,即以此剑赏他。」逢玉道:「曾有人做过么?」阿摩道:「有便有几个,总是不遂公子的意。」逢玉道:「小生可做得么?」阿摩道:「只怕相公不会做诗,若会做诗,还要把剑相赠哩!」逢玉大喜,忙叫黄聪取笔砚来。阿摩复止住道:「相公且缓,还有话说。」逢玉道:「还有甚话?」阿摩道:「公子初时,原任人做去,后来有几个没根底的,不知抄袭何人之作,来此混骗,被公子请至家中面试,半日做不出一字来。公子叹息道:『宝剑须赠与真正才子,这班没字碑只可白看,但鱼目混珠,真才难辨。』故公子又想出个妙法来,做诗必须本店出个韵字面做,做完,真篆草隶随本人所长,面写在素绫上,必须写作俱佳,方准小子送进公子评论。公子取了,然后请至家中,依前再试。如果有南园五子之才,邝露八分之妙,方把这雌剑赠他。相公如要做时,待小子拿出韵来。」逢玉道:「大妙!大妙!」阿摩忙转身捧出一银瓶,高尺许,中放着一双玉箸,后面跟着一个黑小厮,拿着一幅古铜素绫、文房四宝,放在案上,小厮便研墨。阿摩指着银瓶道:「韵在瓶里,是公子定的,相公可自取。」逢玉不慌不忙,把玉箸向瓶中一搅,轻轻夹出一个纸捻儿来,扯开一看是一个「胡」字,回头见案上有一枝秃茅笔,拈起来蘸得饱饱,也不凝思,也不起稿,就于素绫上,效白沙笔法,一挥而就。写得奇气溢目,峭削槎桠,真个:
放而不放,留而不留。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
又如天马行空,步骤不测,形立势奔,意足奇溢。穆穆熙熙,动妙静得。未知诗意如何,先见惊人笔迹。
阿摩从旁看逢玉使那枝秃笔,就如舞鹤游天、飞鸿戏海一般,喜得眉开眼笑。见写完,笑吟吟向逢玉道:「相公天才,只这笔字便值得万两金子。只是这般草字,小子却认不出来,求相公试念与小子听听。」逢玉高声念道:
匣中宝剑出昆吾,华藻星连宝属镂。
才发玉函飞紫电,年开牙检滚骊珠。
倚来天外邪应绝,挥去城头晋可俘。
世上欲知天下贵,好携霜刀问风胡。
念毕,阿摩鼓掌大笑道:「妙!妙!明日必定要请相公到舍下,与家公子一会了。」随吩咐小厮摆上罗浮春,椰霜饭,玉珧海月,土肉石华,珍奇美味摆满一席。逢玉惊讶道:「何必如此盛设!」阿摩道:「这是家公子吩咐的,凡来此做诗者,俱要这般款待。相公请坐,天气炎热,请开怀畅饮几杯。」逢玉逊谢了一回坐下,宾主二人传杯弄盏,饮到月上花斜,更移漏转。
阿摩忽问道:「不曾问得相公访探何亲?贵亲住居何处?」逢玉道:「是小生姑娘,住在从化南门二十里外荼蘼山下。」阿摩闻言道:「妙!妙!」逢玉道:「为何?」阿摩道:「舍下亦在南门四十里外,明日请相公会了家公子,便从舍下往荼蘼山,半日可到,是个顺路,岂不甚妙!明日抄从小路去,又凉快又近些。」逢玉亦喜,开怀畅饮,直至酩酊方歇。次日起来,吩咐伴当看店,叫一个黑小厮代黄汉挑了担儿,自己同逢玉主仆俱乘了马,便向嘉桂山来。
行了两三日,已到山足,逢玉举头一看,但见:
双峰缥缈,怪岭嵯峨。石突蒙茸,疑蹲虎豹;泉鸣远壑,似响风雷。丛篁密菁,抛不出燕剪莺梭;
迭嶂危峦,跳不出狌狸鼯鼠。真个下峥嵘而无地,信乎上寥廓而无天。
逢玉心中疑惑道:「闻说到县城不远了,怎么行了两三日,反走入深山穷谷中来?」阿摩道:「相公勿疑,过了前岭,就看得荼蘼山见了。」一行人绕着深林,盘盘曲曲行了一回,远远望见双峰突起,峰凹里一座关隘,枪刀密布,极其雄壮。两边俱是立石,崭岩峭削,中间用青石砌成一道,层级而上。入了关门,一带平冈,中间立一个营盘,左右营房无数。插天也似一杆大桅,上悬黄旗,一面写着「朝天关」三字,迎风招飐,营后又是陡绝的亭山。逢玉大惊,向阿摩道:「这是甚么所在?尔诱我到此何干?」阿摩笑道:「相公不必惊惶,少顷便知。天色晚了,且进馆驿歇下再说。」逢玉无可奈何,只得走进驿来。
早有两员禆将在那里迎接,逢玉忙下马道:「怎敢劳动将军。」入至驿中,茶罢,走进一小卒,手擎着红帖,向逢玉跪下道:「苻将军来拜望相公。」逢玉惊讶道:「那个苻将军?小生素昧平生,怎好相见?」阿摩拱手道:「相公休怪,今只得直说了。此山名嘉桂岭,周围五百余里,为我辈瑶人所据,有雄兵二十余万,战将千员。前瑶主李天王,身故无子,单生一个公主,今年一十七岁,才兼文武,美并施嫱,我等奉以为主。万历二十一年,公主率我等归命天朝,蒙皇上封我主为一品金花公主,岁输贡税,永为良民,因得优游无事,赋诗自乐。近得宝剑两口,欲赋其妙,一时思索不得佳句,因末将公干下山,就命末将招求天下才子代赋,如前所云,其实家公子即家公主也。」逢玉闻言,方知被他们赚了,然事已至此,只得徐徐道:「佳人考诗也是韵事,何不早说,直费如此周折。」阿摩道:「恐怕相公见嫌,望乞恕罪!」言毕,驿外锣声已逼,左右报导将军到了,逢玉只得下阶相迎。苻雄一见,喜不自胜,携手上阶,叙礼坐下。苻雄道:「相公才貌,天下无双,苻雄得接芝宇,实为万幸。」逢玉躬身道:「草茅贱士,袜线庸才,冒渎尊严,不加诃斥,已出望外,何敢当誉!」苻雄道:「公主览相公佳作,极深叹羡,明日还要求相公再赋一篇,一并奉酬,望勿吝玉!」逢玉应诺,苻雄大喜,顾阿摩道:「尔可陪侍相公,明日吾当亲来接相公上去。」言毕辞去。
次日,苻雄同盘摩罗带了许多仪从花轿,到驿来接,逢玉固逊不得,遂乘轿,鼓乐前导,望营后山上来。行了数里,早又望见一关,把关主将躬身迎接,逢玉急下轿施礼,通了姓名,上轿而行。来到望海关,关主唐虎同着四哨总又来迎接,逢玉一一见礼毕,复上轿前行。远远望见一城,城门上大书「嘉桂岭」三字。进了城门,左右两条街道,俱是瑶人在那里做生理,中间一所王府,极其弘壮。进了府门,甬道两旁列着百十对瑶女,俱娥妆带剑垂手而立。诸将请逢玉到仪门内边厅上坐下道:「相公少坐一时,待末将请公主出来相见。」说毕,诸将齐到大堂上,着人传禀入去。一时云板响,许多宫妆美女拥出一位身穿红锦绡纱、头上珠围翠绕的一个小公主来。逢玉偷眼看去,但见那公主生得:
主家装束,光彩动人。举止安闲,洵哉闺中之秀;丰姿窈窕,俨然帝子之凤。
若比石龙郡洗夫人,逊彼蛾眉;即非沁水园汉公主,同其花靥。
逢玉暗暗想道:「瑶人中不意有这般女子。」正在惊异,苻雄已来相请,逢玉整衣向前相见。公主见逢玉来到,徐徐离坐,至西阶东面而立。逢玉朝上深深一揖道:「小生黄琼见礼。」公主敛衽道:「相公免礼。」苻雄请逢玉左边朝西而坐,公主右边朝南而坐,侍女以掌扇相掩。茶罢,公主开言道:「承相公不弃,赐以珠玉,捧读之余,顿开茅塞。今欲求相公再赐一诗,以为敝山之宝,望相公勿吝。」逢玉道:「粪壤污秽,岂足以当青盼。既承不鄙,愿听驱策。」侍女抬过案来,上铺着素绫。公主出一小红笺授侍女递与,逢玉接来看,中写一行云:以求字为韵。逢玉走至案前举笔要写,复想道:「写是么字体好?」抬头一望,见堂前一匾,效黎瑶石隶书「顺正堂」三字,旁写李小鬟效。暗想道:「这必是公主之笔,他既喜隶书,我就写一幅隶体罢。」写完侍女抬至公主面前,公主起身一看,见他写得墨势奇横,比瑶石还高十倍,喜得满面堆下笑来。再读诗云:
奄日神光鬼魅愁,石家十万岂能侔。
霜锋照水分龙虎,雪彩腾空犯斗牛。
试罢公孙疑电散,击来越女讶星流。
司空若识阳文贵,须向丰城深处求。
公主看罢,见他词气高浑,又能打合到自己身上,末带颂扬,十分感激,掉转身来深深拜谢,逢玉回礼不迭。拜毕,向苻雄道:「舅父为奴款待相公。」言毕,侍女簇拥冉冉而入。苻雄遂同诸将邀逢玉到前寨,大张鼓乐,设宴款待。轮杯换盏,直饮至更余方散。逢玉就歇在苻雄寨中,一直睡到五鼓醒来,忽想道:「他昨日怎么出一求字为韵?莫非有牛氏之意么?只是我身非蔡伯喈,安能舍父母、抛桑梓,负张氏之约以从尔!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瑶性狼戾,叛服不常,倘有此事,决不可从。」披衣起来问左右道:「我的小厮何处去了?」左右道:「昨日寨中小头目邀往山后饮酒去了,想必歇在那里。」
逢玉道:「烦尔叫他来,我有话吩咐。」左右道:「他自会来,不须叫得。」正说话间,苻雄进来道:「相公起得恁早!」逢玉道:「昨承厚意,多饮几杯,直睡到此时方醒。」苻雄道:「山寨草草,殊属亵慢。」逢玉道:「过扰不当。」苻雄道:「末将有一句心腹之言,望相公勿嫌唐突。」逢玉道:「但说无妨。」苻雄道:「金花公主,末将甥女也,今年一十七岁。先姐夫都贝大王临终,托末将以择婿,但念舍甥女才情德貌,迥异庸流,必须择个才貌兼全的英雄,方堪配合。天地虽宽,英雄甚少,体访数载,无过相公者。今欲求相公勿嫌异类,愿结秦晋何如?」逢玉正色拒之道:「承将军雅意,小生非敢固却,但小生有决难从命者三,望将军谅之。」苻雄道:「那三件?末将愿闻。」逢玉道:「小生有老父母在堂,谅公主必不能如孙夫人从刘归汉,小生亦安敢学蔡伯喈恋牛忘亲?此难从命者一;小生已聘张氏为室,昔宋弘不弃糟糠,尾生死不负约,小生安敢停妻再娶,独蹈薄幸之名?此难从命者二;且陋巷贫儒,理隔荣盛,河鲂宋子,宜配华簪,是以公子忽不敢耦齐,隽不疑辞婚于霍,君子韪之。小生何人,而独敢蹈富阳满氏之辄,以上玷金枝玉叶之乱乎?此其尤难从命者三也。吾闻君子爱人以德,愿将军另选名门,小生当即此告别。」苻雄笑道:「事须熟商,既相公有此议论,容末将启复公主再处。」说毕起身辞出,少顷回来,笑吟吟道:「公主说,相公前两事极易处,后一事,只须相公放大些眼孔,就可了事。」逢玉道:「如何?」苻雄道:「公主说,相公不肯负张夫人,必不负公主。既相公老太公在堂,成亲后,任相公往来两地,或三五年一至山寨亦可,不尔禁也。相公已聘张夫人,公主愿居其次。至谓士人不可配公主,直是饰辞耳,相公非真能重公主者,不过谓我等瑶人耳。昔木兰忠勇孝义,为世所称,考其里居,亦西突厥曷婆可汗部民也。相公敢藐吾公主不为洗夫人乎?何小觑人至此!」
逢玉被苻雄一席话,说了个透心拳,不觉满面通红道:「怎敢小觑公主,其实贵贱不当。既将军如此过爱,容与小仆商量。」苻雄大喜退出,唤黄汉二人进去。逢玉道:「尔两个怎不来看我!」黄汉道:「被山下小头目邀往山后寨中,不放回来。他说:『公主要招相公为婿,山上人都是相公的人了,那个敢不来伏侍相公!何须尔两个。』我说:『我相公已聘了梅花村张太公小姐,恐怕行不得!』他每笑道:『到了我这山上,只怕公主不愿意,若公主愿了,就大明皇帝女儿也夺不得尔相公转去理!』不知相公这里曾有人说么?」逢玉遂将苻雄的话述了一遍,黄汉道:「闻得公主做人真个极好,山上山下说着公主,就如父母一般。他既如此说,相公还是从了罢,若不从他,就使公主肯放相公回去,恐怕他手下也有些黏带。」原来逢玉心下亦甚爱公主,闻了黄汉的言,点头道:「尔也说得是。」就使黄汉来回复苻雄。苻雄大喜,重赏黄汉。
择日,请逢玉沐浴,穿起大红吉服,迎至顺正堂。大吹大擂,婢女扶出公主,夫妻双双拜了天地,转身拜苻夫人,然后夫妻对拜,拥入洞房。逢玉代公主揭去盖头红纱,见公主生得温柔窈窕,光艳动人,真个: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逢玉不胜之喜。侍女传杯合卺,二人皆是豪杰,不比那乡里子女羞羞涩涩的,飞觞畅饮了一回。逢玉熟视公主,公主会意,吩咐众婢退出,只留贴身伏侍春花,秋月二婢整顿床褥。解衣宽带,掩上房门,拥入鸳被,效于飞之乐。有只《黄莺儿》为证:
何意忽成双,叶霜绛罗开,见海棠,春光犹涩情难畅。
事儿正忙,宵儿爱长,五更生怕鸡声唱。嘱情郎,还图白首,恩爱莫相忘。
次日起来,公主领逢玉到中堂拜谢苻夫人,众将亦来贺喜。苻夫人吩咐设宴,外面管待诸将,即命逢玉为主。内面管待诸将内室。虽无炮凤烹龙,真个也肉山酒海,一连饮宴三日。山上山下诸将,又轮流来请逢玉吃酒,直吃了月余方罢。连黄聪两个,也打帮着逢玉,吃得昏昏沉沉,终日在醉乡里。
不觉间,金风送暑,高树凉归,早又是七月了。逢玉向公主道:「小生奉父命,来探问姑娘,出门时家母涕泣,执逢玉手道:『愿儿早些回来,勿使我倚门盼望!』小生谓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不意前遇张氏,流连一月,今遇公主,又担搁许久。逢玉今欲辞公主,访问了姑娘,暂告假还乡,以慰亲望。且张岳丈欲举家搬移程乡附小生居住,候小生一同起程,小生已许诺,恐彼悬望,待小生同张氏到家,安插了他家,即抽身回来与公主畅鱼水之欢。」公主道:「郎之父母,妾之公姑,岂须臾忘哉!但三伏之天,金石流,土山焦,高堂大厦之中,交扇犹挥汗不止,郎君岂宜远行?候秋凉,妾当备些甘旨,着人同郎归奉双亲。至若姑娘,不必郎君亲往,但请郎写起一封书来,待妾着人到荼蘼山,竟接姑娘到此居住便了,谅姑娘住荼蘼山也无甚光景的。郎君以为何如?」逢玉大喜,随写书一封,付与公主。公主唤一名裨将进来,封一封五十两银子,并书交与他道:「尔可到从化离南门二十里荼蘼山访着姑爷的姑娘,将书与他看了,盘缠他母子上山来。」裨将领诺自去。
公主命侍婢摆酒在后园,与逢玉小酌,公主问道:「敢问郎君,张小姐怎么就肯同郎君东归?」逢玉把上项事细细述了一遍。公主沉吟一回道:「妾想梅花村到郎家中,千有余里,到妾这里较近,郎何不邀他至此与妾同住?」逢玉道:「恐怕他不肯来。」公主道:「妾欲写书二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公姑,道妾殷懃,或者公姑与小姐感妾之诚,竟肯来此,也未可知。但公姑的,须先郎着人送去知会;张小姐的,须郎自捎去,郎君以为可否?」逢玉道:「他不肯来,将若之何?」公主道:「他若终不肯来,则听郎处置,妾安敢强。」逢玉道:「如此则甚妙。且待姑娘到来,就烦公主写起书来。」过了半月,裨将回来道:「末将到荼蘼山访着姑娘住处,人影俱无,及问邻人,都说去年秋间,他的大儿子在德庆州开了香车,生理颇可,着人来接他母子去了。再问他小地名,他说在德庆大绀山。」逢玉闻言,闷闷不乐。公主道:「郎君不必愁烦,既姑娘到德庆去了,侍妾再差人到彼接来便了。」逢玉道:「这决使不得!姑娘在荼蘼山,若不肯上山,我即到彼一访,原是易事。今往德庆,路途遥远,倘不肯来,我必要往,往返之间便费日月。不若我竟到彼一探,彼若肯来,便接他来,若不肯来,我自回山,起身家去,庶不挨延。小生牵挂父母及张氏,日夕不安,必须安顿停当,方得来与公主快活。但前所议,求公主写起书来,待小生起身后,便可差人先送与家中知道。」公主道:「郎既如此说,待明日写信罢。」其夜,逢玉因连日饮酒劳碌,今又要往德庆,心中郁闷,半夜里发起寒热来,烦躁昏沉,不食不语。公主大惊,延医调治,亲自侍奉汤药,不解衣带者月余,始得渐渐痊可。又调摄月余,才得精神复旧,即欲辞公主往德庆。公主抵死不肯道:「郎君贵体初和,冬风凛烈,安可行动?必俟明春,天气和暖,去也未迟。」逢玉只得住下。到了冬尽春来,凄风苦雨连月不开,直至初夏始云收雨霁。逢玉忙叫公主修了书,自己又细细写了一封,交付公主,唤黄汉二人进来打迭行囊,与公主叮嘱了一回,入辞苻夫人起程。公主亲送下山,诸将闻之亦来赆送,逢玉一一谢了,请公主回山,一揖而别。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竹园曰:此回三月,梅花村张贵儿被劫,已改妆到桃花村去了。
醉园评:文士风流,恣情山水,固属韵事。独不料绿林瑶女爱才如命,既荐枕席,且有一种温存,委婉至意,不蹈荒淫习径,煞是奇事奇文。
张器也曰:后园小酌一段,预为十九回寻儿伏根。
第六回     寻二仆上山受困 约三事梅英解围
诗曰:
不是神仙窟,劳君解佩纕。星岩留织女,营室困裴航。
战苦三章约,盟灰五虎娘。人情真险巇,难禁九回肠。
话说李公主送逢玉至关外,叮嘱逢玉见了姑娘,必须回转山寨,再起身东归,逢玉应诺而别。公主转到顺正堂,唤进一个把总,姓盘名为连,吩咐道:「我有书二封,白银二百两,大缎寿衣二袭,差尔送至程乡县桃花村,献与吾公姑黄太公,尔便住在彼处,待姑爷到家,一同奉迎太公太婆车驾到山供养。于路小心毋忽。」盘把总领命出来,挑了两个健步,背了包袱,自己穿了八耳麻鞋,跨了腰刀,起程望程乡而去,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逢玉别了公主,主仆三人取路望德庆州来。已到广利,黄汉问道:「相公还是走路,还是搭船?」逢玉道:「这里是上水,搭船甚迟,我心甚急,路上走罢。」三人遂取路上来。不则一日,已到德庆州,道旁篱笆中有一个长者,屈着腰在那里锄地,逢玉跳下马来,躬身问道:「借问老者,这里到大绀山还有多少路程?」老者抬头把逢玉上下看了一看道:「相公要到大绀山何干?」逢玉道:「晚生有个姑娘在那里,要去探问一番。」老者摇首道:「远是不远了。」逢玉大喜道:「今从那条路去?烦长者指示一二。」老者指道:「向西行数十里,至锦石山,渡海到南江,循六都水口行三十余里至石夹,穿过云揽便是大绀山了,只是乱石丛箐不甚好走。」逢玉谢了,遂望锦石山来。一路土山绵亘,行了数十里,忽见一柱石,拔起如削,高百余丈,状若兜鍪,旁无附丽,万蕊千葩,烂若丹霞。逢玉便以鞭指道:「此就是锦石山了!」黄汉二人忙举首望去,真个金装玉琢,五彩纷披,后人有个铭儿,做得甚好,附志于此,以资观玩:
遽惟天柱,实砥牂牁。万里南渎,至此无波。效灵汉室,臣服王佗。蛮椎大长,罔敢称戈。
大夫奉使,来指山河。梅关拥节,桂岭鸣珂。肃心致祷,步障婆娑。已刑白马,遂表青螺。
蒲桃宫锦,覆布岩阿。植花代绣,五彩破陀。木棉烽火,石乳酥酡。斑骓容与,蛮女讴歌。
存神过化,精爽相摩。金装宝剑,留与烟萝。颊消越霸,永弃秦苛。一峰鼓舞,五岭包罗。
金标共峙,铜界谁过。舟乘青雀,潭泛白鹅。来斯秩礼,牲醴孔多。山神献异,奇蓄纷葩。
果骝双脊,鱼翠于窠。一群马鹿,三尺鸡驼。收香作室,吐绶争柯。绿毛倒挂,清响相和。
狸呈玉面,蝶弄修蛾。瘴消青草,烟坠红荷。芙蓉九迭,为尔哦蛾。西南作镇,奠此江涛。
由汉迄明,岩岩瞻尔。神庙初年,蛮瑶蠭起。助贼凶威,妄遭谗毁。大藤已诛,永清泷水。
建县东安西宁,开疆十里。维尔之功,盘瓠披靡。花角洞酉,白衣山子。刀税咸输,黄龙水矢。
藤弦响绝,铜鼓声死。水口罗旁,险隘无比。尔作塞门,咽喉扼彼。万嶂盘回,千峰纲纪。
苍翠如濡,云霞有喜。锡名华表,大书山史。字渥丹砂,擘窠谁似。王表岩岩,翠屏几几。
削成四方,茫无首尾。崧台为终,都峤为始。罗定之宗,所以禋祀。并为汉臣,筑宫其址。
重贶山灵,千葩万蕊。以荐大夫,以惠士女。
黄汉看了大为奇异道:「怎么这个山峰,遍岩谷都是花卉?好看得紧!」逢玉道:「这个古事怎哩,当时有个汉大夫陆贾,奉使南越,从桂岭取道至此,施锦步障,以登此山,祷求山灵,谓若能使尉佗降服,当以锦为报。后尉佗果去帝号受南越王封,与陆贾泛舟珠江,逆牂牁而上此山,遂以锦包山石,锦不足,植花卉以代锦,所以花卉甚众,长年如春,采撷者多不识其名,有此故事。逢玉昔慕陆贾之名,不意间得赏其迹,也是平生一大快事也。」黄聪指道:「尔看那绝高的石上,像有三个大字般!」逢玉笑道:「我闻黎瑶石曾于此山书『华表石』三字,为世所称,那里书的必是此字。」黄聪听了,飞跑前数十步看去,鼓掌大笑道:「相公所说一些不错。」正谈笑间,不觉已至海口,买舟渡到南江口上岸。岸上有座酒楼,极其宽敞,逢玉道:「天色晚了,就此歇了,明日再走罢。」黄汉道:「相公说得是。」三人走进店来,店主不转睛的把逢玉看了一会:拱手问道:「相公何往?」逢玉道:「小生要到大绀山访亲。请问主人,这里到大绀山从那边去?还有多少路程?」主人答道:「从正西行三十里到陆溪,再折而南三十里至夹石,又行三十里便看得大绀山了。在小店起身,两日早到哩。」逢玉大喜。
次日起来,依着店主言语,望西而行。行上二三十里,日色渐渐炎热。黄汉挑了担儿,汗流浃背,渐渐走不上。逢玉等得不奈烦,回头向二人道:「尔两个缓缓走,我先行一步,寻个凉快去处暂歇等尔。」二人应诺,逢玉遂扬鞭,趁着大路而行。行过几十山脚,山凹里突出个亭子来,逢玉下马,坐在亭子内乘凉等他两个。看看日已过午,两个还不见来,逢玉焦躁道:「怎么这时候还不见来?莫非行错了路么!」跳起身来,步至事后冈上,凭高一望,那有个人影儿!逢玉慌了,步下冈来跨上马,从旧路倒撞转来。一路左顾右盼,行了七八里远近,是个三岔路口,来时不曾留心看得,此时仔细低头一认,左边一条路比先行的较宽平好走,因忖道:「敢是他两个从这条路上去了?待我赶上一步看来。」遂把马一提,飞也似赶来。行行了一回,忽见道旁丢下个草笠儿,像是黄聪的一般,忙下马拾起一看,果是黄聪的,心中大喜道:「原来他两个走这条路上来!好是赶回来,若呆坐在亭子里,夜间两边不知怎么慌哩!」一边想一边飞马赶来。忽林子里胡哨一声,跳出百十个喽啰,一字儿摆开,为首一个,坐在马上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去!」举刀便斲将来。逢玉大惊,急拔剑相迎,战上数十合,奋起精神,一剑挥贼为两段。小喽啰一哄而散。正是:
行人心急夕阳边,又遇豺狼挡道前。
逢玉虽然胜了一阵,心中慌做一团,也顾不得二仆了,拨转马头便走。走不上五六里,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刺斜里涌出一彪军来。为首一将,面如噀血,眼似铜铃,手执利刀,纵马杀来,声若巨雷般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儿去!」逢玉退去不迭,只得举剑相迎。斗了二十余合,肚中饥饿,心中慌迫,气力不加,拨转马头落荒而走。那将大喊赶来,逢玉正慌间,一声炮响,又一少年,金盔银铠,雉尾高挑,手执方天画戟,带着一枝兵从山凹里截出,大喝一声道:「孤道尔插翼飞去了,还敢撞进来?照戟罢!」扬的一戟刺来。逢玉急忙招架,斗了数合,后面那将已赶上,并力来攻。逢玉招架不来,暗暗惊慌道:「今死此矣!」忽那将马失前蹄,扑地翻将下来。逢玉乘个空,托地跳出圈外,拼命逃走。众兵紧紧追赶,天色渐昏,料走不出,望着一个土山纵马上去。见山上有个神祠,祠外有个石香炉,贮满一炉清水,逢玉事急智生,想道:「石禅师的咒,神于梅花村,难道不神于此?」跳下马来,把剑尖在石炉水面,依诀画了十四个宇,念一套咒语,置剑炉面,一手带马至祠前系住,坐在祠内打听消息不题。
且表少年,指挥将士将土山围住,喝令军士上山擒拿。众将士吶喊一声,正要抢上山来,忽然山上波涛涌溢,人不能前。众各惊讶道:「这山从没有水,怎么忽然有这般大水?」少年走近来看了一会,暗暗想道:「难道这娃儿有甚法术么?」吩咐将士道:「尔们且围住,俟天明再处。」军士得令,紧紧围住。正是:
莫谓无神自有神,咒传十四字堪珍。
前在梅花获美女,今从天马降红尘。
看官,尔道这个围逢玉的是甚么人?逢玉却撞在他手里?原来这个就是罗旁天马山瑶王梅英,正是有名的五花贼!不知嘉桂山李公主的裨将,怎的探听不实,误逢玉寻到这个所在来,正是送肉上砧,那有不受困的理!这个罗旁地方万山重迭,有千里广阔,昔将军陈璘,常以为人不能甲,马不能鞍。瑶人有个谣曰: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还。
瑶人又矫捷善战,爬山渡岭,轻疾如猿玃。每战带三短刀,持铁刀木弩,挟单竹竿,炙以桐油,渡江则编为筏,所向无敌。又善设伏,官军来,则各退守砦寨,遣兵绕出官兵之后,俟官军退,则于九星岩吹动石窍或撞动石鼓,号召其众,集兵蹑其后,俟官军退至伏所,伏发,则前后夹击,官军往往失利。其谣曰:
撞石鼓,万家为我虏。吹石角,我兵齐宰剥。
又呼锦石为石将军,每战必于隔江呼之,应则吉,不应则否,有许多怪异。故瑶人日强,分据险要,有八十余寨。天马山梅英,年方一十六岁,有万夫不当之勇,瑶人畏服,共尊为瑶王。还有个女兄,名唤梅映雪,长梅英一岁,不但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使一枝方天画戟,真有神出鬼没之奇。又练得一个惊人的法术,能散豆为炮,胸前挂个锦囊,贮着黄豆三五升,交战时,佯为败走,人若赶去,他用手探入囊中,撮豆在手,扭转身来对人一掷,就如响着个百子炮般,在人面上乱爆,一时青肿起来,唯用铁锈水解得,若不晓解救,百个百死。有这等利害,故官兵远见远遁,百姓闻得五花贼三字,就棺柩里的也惊得打颤哩!
闲话不表,今且表梅小姐坐在寨中,不见兄弟回来,着小校打听,小校回来禀复道:「启小姐,昨夜南江口开酒店头目着人来报,有个客人骑着一匹千里马,带两个仆人,跟问大绀山路程,知他要进山来,故不曾下手,叫大王着人于路中截拿。大王遂差云榄山大王石春白带兵在山口伏截,又使小头目于前面林子里手拿。先拿着两个仆人,及那骑马的到来,强不服拿,杀死我家小头目。大王发怒,亲自带兵赶去,不料那骑马的被石大王杀败,倒撞转来被大王围在土山,原来那骑马的有些法术,平白地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人不能上。大王只得教兵士紧紧围住,且待天明再处。」梅小姐忙问道:「先拿来两个仆人在那里?」小校道:「缚在剥皮柱上。」梅小姐道:「尔可带他进来,我要问他。」小校忙出去解了黄汉二人的索子,带至小姐跟前,喝令跪下。梅小姐问道:「尔两个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往大绀山何干?那骑马的是尔何人?尔说得明白,我饶尔下山去。」那黄聪惊得就如拿出教场听斩的一般,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是黄汉有胆,垂泪道:「小的是程乡人,姓黄。去年三月,同我相公黄逢玉,奉我太公命,到从化访问姑娘,不料姑娘又移徙到大绀山来,只得同了相公又到此地来。那骑马的是我相公,望大王饶小的三人性命。」小姐听了喝道:「尔怎敢在我跟前说谎!」黄汉连忙磕头道:「小人是极老实的,在别人面前都不敢说谎,怎么走在大王跟前还敢说谎!」小姐道:「尔说去年三月起身,程乡到这里有多大路程,要行动一二年才至此地?岂不是说谎么!」黄汉遂把梅花村如何救了张小姐,张太公如何把女许配我相公,及至嘉桂岭,如何遇着李公主,李公主如何招我相公,细细述了一遍。梅小姐闻言大喜,吩咐小校快解下黄管家缚来,笑嘻嘻向黄汉道:「大叔不要惊,包尔无事。」顾小校道:「快取酒食与管家压惊。」自己忙起身进后寨,装束齐整,骑了马,带了黄汉二人下山来。进至帐中,与弟梅英叙礼坐下,正要开言,小校报导:「军师下山来了。」姐弟二人忙出寨迎接。尔道那军师怎生模样?但见:
长不满三尺,大反有数围。远看极像冬瓜,近瞧却同布袋。乱蓬蓬一部虬须,恍东坡之再世;文绉绉满怀鬼怪,疑吴用之又生。来不是卧龙冈,何为羽扇?辅不是刘玄德,偏戴纶巾!
那军师复姓诸葛,名同,越城人氏。广有机谋,深通术数,又有妖法。梅英聘为军师,几番大败官军,都是他的谋略。今夜下山来,与梅英姐弟施礼坐下。梅英道:「军师来得正好,今天外面走进一个娃儿来,被孤家杀败赶至土山,不知他用甚法术,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进去拿他不得,烦军师大施法力,破了他的法,待孤家拿来与小头目报仇。」军师道:「不才正为着此事而来。前头我占个课儿,这个郎君与小姐有婚姻之数,不可伤他。」梅英道:「若不拿来,恐怕他用甚法术儿遁了去。」军师道:「他若有遁法,走多时了!」梅英道:「若论才貌年纪,真足为孤姐之匹,但须破了他法儿,方得他出来说话。」军师沉吟了一会问道:「他可有同伴么?」梅英道:「早间拿获两个仆人。」军师道:「今在那里?」梅小姐道:「奴带在这里。」军师忙顾左右唤进来跪下,问道:「尔姓甚名准?尔的主子何处人氏?」黄汉答道:「小人相公姓黄名逢玉,程乡人氏。小人名黄汉。」军师道:「我欲放尔去见尔主子,尔肯去么?」黄汉道:「大王若肯放小人去见相公,小人怎敢不去!」
军师道:「尔的主子用法遮住,尔怎样去见得他?」黄汉道:「我相公的法,人看他里面不见,他却看得外面人见。大王着肯放小人去,小人到了那边,相公看见必然收法。」军师大喜道:「既如此,我有一事与尔商量。」因指着小姐道:「我这小姐今年一十七岁,貌是尔看见的,还有数般上天下地都寻不出来的武艺,我这罗旁整一整万的英雄都要让他,真是个好对头。我起个数儿,该与尔主人作配,就烦尔为媒,尔若说得尔主人从了这头亲事,不但无丧身之祸,就有一套大大富贵哩!」黄汉叩头道:「小人就去说。」待至天明,梅英叫左右引黄汉二人至山下一看,盖天也似一片波涛,涌立如壁,黄汉对着大水放声大哭。
时逢玉坐在祠内,一会见兵士不上来,知法灵验。杀了半日,又不曾食,身子觉得困极了,取块石头做了枕,大着胆放翻身子,且睡一时。醒来想道:「他们虽上不来,我怎样出得去呢?」正在那里思想,忽听见哭声,侧耳细听似黄汉声音,遂跳起来,立在山嘴一望,果是他两个。低头想了一想道:「这个法儿终非了局,不如收了法,唤他两个上来商量,再作计议。」遂依法收了。黄汉在下面正哭问,忽见波消浪灭,现出一座土山来,仰面一看,果见相公站在山尖上。二人大喜,飞也似走上山来,见了逢玉,抱住大哭。逢玉亦泣了一回,扶起二仆来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我且问尔,尔两个几时被擒?」黄汉述了一遍。逢玉道:「他今怎肯放尔来见我?」黄汉又把那军师言语述了一遍,且道:「今已入他圈套,料想插翼飞不去,性命要紧,不如从他。」逢玉勃然大怒道:「逢玉名家子弟,天朝良民,死即死耳,安肯从贼!尔二人要命,快快下山去从他,逢玉死于此矣!」说毕,拔剑上马,便欲冲下山来。黄汉二人拚命抱住,哭倒在地道:「我二人蒙太公与相公视如骨肉,相公不欲生,黄汉怎敢爱死!但尝闻相公说: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相公何轻生若此?」逢玉道:「吾完吾白璧,不受贼污,何至同于轻生!」黄汉道:「常则守经,变则行权。相公忘太婆临别涕泣之言乎?且张、李二小姐托身相公,彼二人者身虽女子,动循礼则,不怎相公慕一时洁烈之名,身膏草莽,仆知二女不化望夫之石,亦当为坠楼妇矣!相公何忍出此也?为今之计,只宜将计就计,暂且顺从,看有机会再行走出,则婚非所愿,弃之有名,义不受污,逃之无碍,此正行权而不戾经之用也!相公何不思之乎?」逢玉被黄汉说得透了,又见黄聪跪在跟前哀哀的哭,不觉垂泪道:「尔也说得是,只是他以强暴压我,我便俯首帖耳,摇尾去乞怜,我决不能!我前在梅花村以三事相要,嘉桂岭以三事相拒,今亦以三事相约,彼若能从,吾姑且听也,若不能从,吾宁烂死沙泥,决不与此贼俱生也!」
黄汉道:「那三事?相公说来,待小奴与他说。」逢玉道:「一要他归降朝廷,输粮纳税;一李公主身荣一品,愿居张氏之次,今要他居李公主之次;一成亲后,十天半月就要放我归家,侍奉父母。一件不从,唯有死战耳!」黄汉道:「待小奴去说来。」连忙回至寨中跪下,军师道:「尔回来了么!尔主人怎么说?」黄汉道:「我相公闻说甚喜,只有三事要与大王相约,望大王天地之量,俯从其约。」梅英道:「那三件?」黄汉道:「一件,要求大王归附朝廷。」梅英未答,那军师连连点首道:「这个是正经事!从得,从得。」黄汉道:「二件,我相公先聘张小姐,后遇李公主,李公主愿居张小姐之次,今欲小姐亦如李公主逊让,居李公主之次。」梅小姐未答,那军师又连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三件呢?」黄汉道:「第三件,我相公说,家有老父母,各七八十,成亲后,十日半月就要求小姐放我相公归家侍奉。」梅小姐摇首道:「这件行不得!」那军师忙道:「此正孝子之事,那有行不得的道理?尔去回复尔主人,三件都依着尔行。」黄汉大喜,扒起身来如飞去了。梅小姐道:「军师,奴这婚事不是他甘愿的,放回去他若不来,天涯海角,叫奴那里去寻他?」军师大笑道:「只怕他不肯与小姐成亲,若肯与小姐成亲,进了我寨中,放不放权在小姐,愁他飞去了么!」梅小姐大悟道:「军师意见,真令人捉摸不着。」
不说军师与梅英姐弟坐在寨中,等候回报。且说黄汉飞至土山,笑容可掬道:「瑶王都依了!就请相公下山相见。」逢玉道:「必要他撤兵,成礼来接,我才下去。」黄汉只得又下山来说,军师道:「大是!大是!」遂吩咐兵士撤营归寨。梅小姐先自回去。梅英换了礼服,率领众将来至山下,步行上山。黄汉飞报上来,逢玉只得整衣相迎。一一见了礼,梅英携着逢玉手下山,一齐上马,来至天马大寨,叙礼坐定。逢玉道:「所约三事巳蒙鼎诺,望大王金石不渝。」梅英道:「孤方将兴大义于天下,安肯食言!」左右献上茶来,设宴款待,就请逢玉暂住前寨,陈设极其华盛。
次日,梅英于寨后,用香草花枝结成一庐,号为花寮。择吉,以鼓乐迎导,逢玉与梅小姐居其中,谓之入寮。逢玉至寮中,见侍女数十人,皆着黑裙,裙脚以白粉绘画,作花卉、水波之纹。发分数绺,左右盘结,上覆绣帕。领、袖,或青或红,皆刺五色花绒,垂铃钱数串。语言嘲啁,皆不可晓。唯小姐妆饰略似汉人,语音清楚。逢玉看了,闷闷不乐,勉强与小姐饮了数杯,推故不饮。梅小姐偷眼看逢玉,珠颜玉貌,不胜欢喜。见他闷闷不饮,遂叫侍女代己卸妆,吩咐退出,单穿一件淡黄轻绡,红领锦袖,亲斟细茶一盏,以巾抹去盏上泡沫,笑嘻嘻,千娇百媚走至逢玉面前道:「妾虽瑶女,颇知礼仪,决不至玷辱郎君,愿郎宽怀,所约当一一从命。」逢玉道:「若得小姐不食前言,小生更复何求?」梅小姐妆出妖娆,用左手搭在逢玉肩上,右手把盏轻轻凑在逢玉口上道:「郎若陪得妾过,妾心方安。」逢玉见他风流潇洒,语言顺适,也就放下愁肠接茶吃了,与他褪下衣裳寻那鱼水之乐。但见:
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鬟之撩乱。
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
自此,梅小姐百依百顺,极意逢迎,其欲逢玉欢喜。怎奈逢玉时刻牵挂着父母及张、李二小姐,见他愈来亲热,心中愈觉郁闷。一日,痛上心来,援笔写《八声甘州》一阕,以舒怨恨,云:
浪游呵,蹉跎到而今,心儿不清浑。年来又被强梁卖弄,无地望乡云。
怎禁满腔憔悴,白昼又黄昏。闲梦无数,折尽诗魂。
搦管徐图慰解,奈双亲虑我,我虑双亲。怕双亲虑我,劳碌损精神。
把调儿填就,读来依旧,懊恼如焚。心心自郁多怜惜,偏觉非真。
写毕,读了一遍,不觉呜呜的哭泣不止。梅小姐原来不识字,每见他写了一篇便对着涕泣,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把闲言闲语来相劝慰。劝他不止,也就陪着涕泣。一夜枕上,乘逢玉情浓之时,双手捧着逢玉那面,低低问道:「娇郎,尔终日哭的是么?夫妻之间有甚说不得的话!何不明对妾说?或者妾也有解得郎忧时节。」逢玉只说忆父母,趁势就求他放他下山归省,梅小姐道:「难道更无别念?」逢玉道:「就是李公主,小生也与他约定,到了大绀即回他寨中,写书与我捎与张氏,今已数月矣,贤妻苦苦留住不放,怎教人不肠碎!」说毕,那双泪珠儿便落在梅小姐面上来。梅小姐听了,暗自恨道:「我原料他必定是恋着那妖婢,今果一些不错,可恨妖婢牵着黄郎,必须寻个计来开除了他,方能使黄郎死心塌地住在我这里。」心中一边想,口中便一面顺着逢玉道:「妾非敢苦留郎君,我这瑶俗,夫妇入寮,必须满了千日,方可出寮,不满千日,则夫妇不利。妾托身郎君,亦愿白头偕老,岂可以不急之务妨奴一生?愿郎宽怀,俟满日之后,妾当遣人奉送郎君到嘉桂岭便了。」说罢交股而寝,一夜无话。次日起来,梅小姐出至前寨,着人请军师诸葛同进来商议。这一议,险教李公主玉碎荆山,顿使黄逢玉镱分越府。正是:
虎号胭脂最怕人,摧花斲树肯因循。
天心不是怜贞顺,嘉桂安能八十春。
欲知梅小姐与军师商议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最爽快人,偏有许多阻折,许多愁闷,不知正为下面兴兵逃走二段伏线也,静观自得。
西园曰:逢玉不乐婚梅小姐,人品是绝高,人品文字是大开文字。
第七回     施毒计假写黄琼书 起雄师险遭力木箭
词曰: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
况值凄凉秋色至,望远山落霞无数。欲寄小红笺,奈飞鸿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拌,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右调《昼夜乐》
且说梅小姐闻逢玉系恋李公主,心中妒忌,欲设计除李公主,使人请诸葛同进来,见礼毕,梅小姐道:「黄郎每日只是忆念李公主,放他去,恐怕他不来,不放他去,又恐夫妻反目。奴欲求军师设个妙法,去除了李公主,绝了黄郎的念,庶得黄郎安心乐意住在我这里,望军师勿吝妙计。」诸葛同低头想了一会道:「要除他不难,只要瞒了黄郎主仆,如此如此,也不须去除他,他自会送上头来,但须学了黄郎笔迹,方骗得他信,不知黄郎曾露有笔迹否?」梅小姐道:「他每日在那里写字,待奴取一二幅来与军师看。」随转身到茶寮,悄悄取了两幅出来,递与诸葛同,展开一看,是一首《调笑令》小词,云:
朝日,朝日,也似知人愁疾。凄凄斜上东峰,无限偎人意浓。浓意,浓意,莫解心头滋味。
再看第二幅,却被墨污了大半,只剩尾数句,诸葛同朗朗的念道:
况潘岳情怀,荀郎模样。
无处觅个青鸾,何时传羽翼,扶云汉,再上嘉山,重携手,推敲数篇,免依怀,闲愁万种歪缠。
诸葛同看了,摇首道:「看这词,小姐全不在他心上,真个不除李公主决留他不得!」梅小姐道:「望军师作速写起书来,差人递去。」诸葛同领诺出来,日夜把逢玉字迹,细细模效得十分相似,遂写起书来,差一个精细汉人,教了他言语,捎了书子,连夜下山,望嘉桂山而来,正是:
妇人心本毒,不毒非妇人。
怪尔臊胡子,存心更不仁。
今不说天马山,差人径投嘉桂山来。且说李公主,自逢玉去后,着实放心不下,眠思梦想,皆在逢玉身上。一日,坐在寨中欲做一首忆逢玉诗。提起笔来,才写得两句道:
相见无多日,如何遽别离。
便觉神思困倦,隐几而卧。忽闻寨外轰天一声响亮,如万马奔驰,金铁皆鸣。急忙披挂,绰枪在手,跳上银鞍,率领左右出至寨前一看,见嘉桂岭左边崩去一片,洪水迸出,直射至中营来。正惊讶间,逢玉一骑飞至,心中大喜,急忙拍马来迎,不觉马失前蹄,两个一齐颠落崩坎下去。大喊一声「呵呀!」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急出一身冷汗。回头见春花、秋月二婢紧紧以袖护住前后心,问道:「尔两个见了是么?」春花道:「不曾见是么,公主假寐此间,奴婢两个伏侍左右,见公主玉体时动对静,口中呓语。奴婢恐公主着魔,故此拢来掩护。」公主凝思了一会,心中惊疑,传令请苻雄到来,诉说梦境道:「奴此梦不祥,莫非黄郎有甚不妥么?」苻雄道:「公主思念黄郎,故有此梦,不必忧疑。且此去德庆,不过半月路程,有甚不妥?望公主宽心。」苻雄安慰一番辞去,公主总放心不下,随唤两个军健到来,吩咐道:「姑爷去德庆大绀山,已经月余,谅必将回,尔两个多带盘钱,骑马一路接去。倘接着了,可着一人先回报我,务须接着!」军健领命,去了月余回来,公主急忙唤入问道:「不曾接着么?」军健回道:「小的两个,一直接到德庆,并无音信。小的便跟到南江口,访问大绀山,欲意到大绀山接取姑爷。彼处人民都说大绀山,近年都被天马山瑶王梅英占据,等闲人人去不得。小的因不敢进去,只得回来复命。」李公主闻言大惊,急唤前往荼蘼山裨将进来,盘问道:「大绀山已被贼占了,姑娘怎敢搬去住?敢是尔探听不实?」裨将道:「彼处邻人都如此说,公主不信可差人再去探来。」公主闻言,遂另换一名裨将再到荼蘼山,探了回来说道:「姑娘移往大赣山,不是大绀山。」公主跌足道:「黄郎休矣!黄郎傲上不傲下,傲刚不傲柔,彼遇强徒不肯屈辱,其能免乎!」遂放声大哭,把前裨将重责二十,褫革不用。诸将闻之,俱来问慰,苻雄道:「公主不必过为悲伤,须差细作悄至大绀,缉探黄郎曾到彼处否?到了曾受害否?如果有是么长短,末将愿与诸将起倾寨之兵,与黄郎报仇!」诸将齐声道:「苻将军之言是也!」言毕辞出。公主只是分解不开,自思自想道:「黄郎是个情深义重的君子,若无事故,必不延迟至今。前在此处,与奴何等恩爱,尚急急欲践张小姐之约!今到大绀难道就肯负奴之约?其必不免也明矣!」想到此际,便寝食俱废。又过月余,夜将二鼓,心中惊跳,唤春花二婢起来,坐在庭前,仰见一轮皓月,参横桂影,忆去年同黄郎在此玩月,风景如昨,人情异昔,不觉凄然欲涕。命秋月取过笔砚,就于月下写成一绝云:
寂寂庭前草,啾啾户外鸣。
伊人怀不见,月影转花阴。
诗才写毕,外面击梆传进来,苻将军要见。公主大惊道:「舅爷何事深夜来见?快请进来!」苻雄进来禀道:「朝天关盘摩罗,连夜送一汉子到末将寨中,云是天马山黄郎差来下书的,末将不敢怠玩,特来启知。」公主忙问道:「汉子那里?」苻雄道:「现在寨外。」公主忙叫唤进来,汉子见了公主,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道:「望公主念夫妇之情,救取我表弟黄逢玉则个!」公主问道:「尔是何人?」那汉子道:「小人是黄逢玉表兄刘鹤龄,同母徙居德庆州,消折了本钱,投在天马山瑶王帐下做个巡丁。前月十三夜,巡至山后,闻得哭声裒惨,系小人乡音,因巡至其处问守牢兵士,说是大王捉得嘉桂岭来的奸细,受苦不过,在此悲啼。小人向兵士陪个小心,进去细问,方知是表弟为看我母子被擒的,小人痛极,欲设计放他,表弟说;『此山路径丛杂,贼营四布,我身被重创,恐走不出,若要救我,除非通信于嘉桂岭李公主处,起大队人马来铲平此贼,方救得我。公主念我夫妻之情,闻信必来,但恨无人通信耳。』小人闻说,暗取笔砚与表弟作了书,连夜偷下山来,望公主慈悲,救取则个。」说毕,一头哭,一头向胸前贴肉解下一个油纸包儿,包着一封书,取来献上,左右接来交与公主。
公主道:「既是伯伯,请起来坐了。黄郎几时被擒?如何被创?请伯伯细述与奴听。」汉子起来坐下道:「表弟五月初八渡南江口,初九午牌时候二仆被擒,表弟后至,杀散瑶兵,斩裨将一名,拨回马逃走,遇云榄山石春白截战,不得出,复走入紫障山,被瑶王梅英拿获,爱表弟仪表,勒逼与他姐梅映雪成亲,表弟谓已娶了公主,三回五次力拒不从,触怒瑶王,打了二十棍,打得皮开肉绽,昏绝数次,丢在后山土牢,绝其饮食。至第三日,复使人诱说表弟,表弟拒之益力,谓:『若要我婚尔姐姐,除非我妻李公主来,许了则可。若徒以威力压我,其说尔是个贼徒,就是当朝宰相,也未必压得我黄逢玉倒!』瑶王大怒,日加鞭棰,幸得军师诸葛同向瑶王说道:『他既不从,打死也无益。』瑶王始把表弟监在山后,主仆三人日给米三合,危在旦夕,望公主及早搭救。」说罢又哭。公主听到拒婚打棍,便扑簇簇泪下沾襟,听完,忙把书扯开一看,上写道:
辱夫黄琼,百拜贤妻李公主妆次:
琼别芳卿,于四月中旬陷天马,于五月上浣,云阳力战,非不斩彼渠魁,紫障被擒,竟难脱身虎口,
感卿情而拒婚蛮女,甘受毒刑,忍创痛而强延残生,希通惨信。呜乎!口绝羹汤,身流脓血,初心愈
固,矢死弥坚,倘归魂之有路,当指嘉桂而来游。愿丽质之自珍,勿为鲰生而饮恨。
薄命黄琼,庶几瞑目。泪白。
读毕,大叫一声,愤绝于几。春花二婢急忙抱住大哭,喊道:「公主苏醒!公主苏醒!」苻雄亦哭。苻夫人闻之,急忙来到,捧着公主脸儿亦哭。少顷渐渐苏醒转来,大叫一声,又气绝于几,星眸紧闭,花容胱白。苻夫人慌忙抱在怀中乱叫道:「娇儿,尔怎么如此!须放着老娘不死!」苻雄见呼叫不醒,急吩咐左右泡盏顺气汤来灌下,方渐渐苏醒。苻夫人与侍女扶至绣房,安置床上,与苻雄两个紧紧看视。至天明,方才哭得出来,道:「母舅须与甥女泄恨!」苻雄道:「愿公主平其气,赡养贵体,料天马山也不是有关、张、马、赵之勇,孙膑、吴起之智,难攻难战的,待末将与诸将操练兵马,刻日起程,与公主泄恨!」苻夫人亦泣道:「我儿,尔欲救取黄郎,正须爱惜身子,方才有济。尔平昔读书,如何全没些用?书云:『必有忍,乃其有济。』不怎尔自家先怒坏身子,如何还料理得来?」公主泣道:「贼徒欺奴太甚,不由人不怒恨!」
苻雄道:「姐好生看视甥女,我出与诸将商议。」出至前营,击动聚将鼓,诸将齐集。苻雄把上项事述了一遍,又把假书与诸将看了,各各咬牙切齿,拔剑斲地道:「此贼敢如此欺负人,望将军请公主发兵,我等愿死斗以报公主!」苻雄道:「若得诸将齐力,何愁不踢倒锦石,踏平天马!」独邓彪低着头,嘿嘿不语。苻雄道:「邓将军为何不发一言?」邓彪道:「末将细细想来,恐怕诸将空有冲天之怒,姑爷决不能救,天马决不能破。」苻雄道:「如何见得?」邓彪道:「吾闻罗旁万山重迭,其广千里,诸贼散营岩穴,出没不测,若要征剿,必须得三十万人,据其要害,断其救应,然后假以岁月,渐次剪除,则易为力。若仅以数万人征之,击东则失西,击南则失北,自己救应之不暇,而能覆人之巢耶?今嘉桂人马只有二十万,留守非五万不固,除去五万则仅十五万可行,何益于事?」苻雄道:「然则将如之何?」邓彪道:「吾闻朝廷累次发兵征剿罗旁,费了许多钱粮,不曾得他张弓只箭,今我们肯去征他,朝廷必喜,何不着人到吴督府处,求他发十五万大兵相助?」苻雄道:「将军之策甚妙,只是今日用不着。就令吴督府慨然应承,诸司不相阻挠,十五万大兵非同小可,必须奏请朝廷,下部会议,复奏准行,然后移文知会,到了督府,又要提调各处兵卒到来,才得后行。今救黄郎如救焚溺者,若待如此,当索黄郎于枯鱼之肆矣!」邓彪道:「即不然,也须诸督府发文书,知会关津,方无留难。借横江六百艘,小拨桨四百,水陆并进方为有备。吾闻到了锦石,要渡海,方上得南江口,无船怎样渡海。既过南江,便须留将扎住水寨,以为应援,事须虑全,愚意如此,将军其图之。」苻雄道:「将军之言是也。」遂一面打发人到督府行事,唤回各处开店裨将,一面操练人马齐整,请李公主升帐,调控人马起行。正是:
战为凶器谨为然,赖得将军虑得全。
他日罗旁马尽北,方知妙策不曾偏。
三通鼓罢,一声炮响,鼓乐齐奏,李公主升帐。众将参拜毕,李公主发下令来。着前哨总苻雄镇守嘉桂岭,节制诸寨人马;玉蕊山哨总邓彪移镇朝天关,兼管三关;裨将马阿摩守左寨、马顺守右寨、单勇守玉蕊山、贾奇守中洞山,各留兵一万居守。拨右哨总赵信领水军先锋、哨总唐虎为水军合后,各带兵一万、裨将十员先行,凡云棚、望斗、镖箭、帆樯,俱宜齐备,左右架佛朗机炮,副以九龙信炮、蒺藜锡炮、灰罐烟球,不许有遗。二将得令而去。拨左哨总苻离为前部先锋、盘摩罗为左护卫、冯木力为右护卫、马赞为合后、马格为前运、郑继伦为后运,各总兵一万。自总中军,带女将杨翩翩、许玉英等。辞了苻夫人,大炮三声,陆续起程。苻雄、邓彪送至山下,邓彪启道:「愿公主兵到罗旁,毋躁急,毋玩敌。」公主应诺而去。邓彪回至关上,闷闷不乐,谓苻雄道:「吾观公主满脸愁容,恐非吉兆。前将军使刘鹤龄同细作往探罗旁路径,吾想鹤龄,虽有姑爷书柬笔迹可认,细察其人,眼眶怯而举趾扬,恐不可过信,末将已留下在此,将军以为何如?」苻雄道:「将军可谓深虑远识矣!末将见公主悲伤过度,心中不安,一时虑不及此。」言罢,别回寨去不表。
且说李公主,带了诸将,浩浩荡荡,旌旗蔽空,杀奔天马山来。不则一日,头站已到锦石,扎下营寨,候大队到来一齐渡海。次日,李公主到了,即欲渡海,苻离力阻道:「水军未到,进退烦难,决乎不可。」公主只得住下。其夜,神思不宁,起在寨中,秉烛而坐。久之,凭几而寐,梦至一个所在,举眼看时,见缥缈峰前现出一个宫殿,尔道如何:
瑶台如画,琼阁凌空。栋际云生,恍似香烟霭霭;帘前霞映,浑疑宝气腾腾。
果然上出云霄,真乃下临无地。景象必非蜃楼海市,规模定是贝阙珠宫。
公主到了门前,内里走出一个女童,招手道:「这里来。」公主轻移莲步,跟着他进去,早有一仙女,头戴星冠,身披紫霞服,手执麈尾,含笑相迎道:「妹妹好么?」公主仔细一认,却不相识,忙施礼道:「小妹不识仙姐,仙姐何由识小妹?」仙女笑道:「别了一十八年,怪不得贤妹不相识。但贤妹此来不易,此去尤不易。奴有个柬帖相赠,贤妹持回,可细玩之。」言毕,于袖中取出一柬帖塞在公主袖中。公主垂泪道:「奴夫为天马贼徒所困,不识此行可能救得否?望姐姐指示一二。」仙女笑念几句道:「尔情彼情,荷情后情,离情合情,总归同情。」公主不解其意,正要再问,仙女把麈尾向面上一拂,忽然惊觉。举眼见杨翩翩带剑侍立于侧,问道:「尔还未寝么?」
翩翩道:「公主未寝,奴婢安敢遽寝。」公主凝思梦境,暗自忖道:「那仙女道我与他别了十八年,难道我前身是个仙女?他道此来不易,此去尤不易,怎么我一惊就醒回来?」再把尔情彼情细想,全然不解,也就放下道:「总是连日不宁,心虚发梦,有甚凭得!」止要起身归寝,忽袖中坠下一物,忙拾起看时,果有一个柬儿,不觉大惊失声道:「原来这梦竟非幻常!」杨翩翩道:「公主有甚梦?」公主把所梦述了一遍。杨翩翩讨柬来看,二人就在烛下张开一看,见柬正中写着两个大字,上下各注二细字:
奸:臣前 嬲:主后
顶一女字用朱写,下二女字用墨写,两男字用朱写,中女字用墨写。两人看了不解其意,杨翩翩忽以指击案道:「奴想着了,此必是仙女教公主行兵的机谋!」公主道:「尔试解看。」翩翩道:「奴辈是臣,公主是主。臣在前,众女兵当前进也,故一簇都是女子。主在后,公主当与诸将后进,故女在男中也。」公主道:「怎么上用朱写一女,下用墨写一女?」翩翩道:「下一字注主,主非公主,如何公主好穿红而反用墨写?欲公主易服也。上一字注臣,臣非奴辈,如何奴辈戎服是黑而反写一红女字?欲为首一人穿红也。昔曹孟德征徐州,虚设旗号而身反在官渡。或者仙女亦欲公主颠倒为此,以疑之也。」公主点首道:「尔言大是有理。先虚后实,行兵原有此法,俟诸将到来,尔便可竖我旗号,穿吾红袍先进。」翩翩领诺,言毕就寝。
次日,苻离引一个人来见,公主问道:「尔是何处人氏?见我何事?」那人答道:「小人姓黄名翘升,程乡槐花村人氏,自幼随父在德庆做香,凡天马、大绀诸山,小人终日往来采香,路径都识。今闻公主来征瑶贼,为地方除害,小人绘成一图,特来上献。」公主问道:「尔既在程乡桃花村,可识思斋黄太公乃郎黄逢玉否?」翘升道:「他是小人叔行,那有不识。」遂把逢玉家世逐一说来,一些不错。公主大喜,推逢玉分上,赏他为帐前把总。取图来看,路径丛杂,山形险峻,叫翘升近前,指图细问,尽得其要。水军已到,一齐渡海,按图令水军先锋赵信领小拨桨三百,从九十九湾进至紫障滩取齐。先锋苻离由鹧鸪山左出云榄,至紫障取齐。杨翩翩打公主帅字旗,带女兵三百名为第二队;冯力木为第三队,公主自居第四队;马赞第五队。另拨一枝与盘摩罗,由鹧鸪山中路穿出紫障,与苻离合兵。唐虎结水寨于南江口。调拨已定,发炮起行。
单说杨翩翩,穿了公主织锦红战袍,扯起公主旗号,逶迤望云榄山来。行了二十余里,见两山逼来,仰看悬崖上,都是乱蓬蓬的茅草,隔离天日。因前军已过,大着胆指挥女兵缘涧而行。正行间,上面乱茅林里一声梆响,乱弩射下。女兵大喊一声,要走时,路窄涧深转身不得,其得蹲着身子抢团牌遮盖,怎奈其弩长三尺有余,锋利非常,又无虚发,枝枝皆透牌穿骨。三百女兵,一霎间皆死于涧中。苻离闻之,急欲转身来救,兵马拥挤,转身不得。忽前面鼓角齐鸣,一彪军杀来,苻离只得率众向前迎敌。正战间,背后截出一军,把苻离围在垓心。冯力木闻之,驱兵向前,见三百女兵俱射死做一堆儿,杨翩翩遍身皆弩,丛集如猬,首已被割去,力木大惊,知是中计。一面着人报知后队,一面杀进去救应苻离,怎奈谷口已被贼兵塞住,不得前进。正慌间,忽闻喊声大起,贼兵纷纷退出。原来盘摩罗至鹧鸪山后,遇贼将万人敌拦住去路,摩罗奋力杀退,向东赶来,正遇贼将石春白指挥兵士来塞谷口。摩罗丢了万人敌来战石春白,春白抵敌不住,败下阵去。力木乘势冲将出来,与摩罗合兵,杀入重围,救出苻离。贼兵退去,诸将不识地利,不敢追赶,且立下寨棚以候公主。再说李公主,闻前面有兵,急催众将向前,来到涧侧,见杨翩翩射死,放声大哭了一场。拨裨将一员,分兵三千,教于此山之阳掩埋女兵,事毕,就便于此山险要处屯扎,以防敌人扼我。吩咐毕,连夜赶出紫障,与诸将合兵结寨。可怜:
敌骑犹未见,忠义已先催。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狂客评曰:同是招赘耳,于嘉桂岭何等亲热,于天马山何等冷淡。毒计之设职此,雄师之兴由此,应合回环极分晓,极缜密。
西园曰:李公主只是忒煞多情,遂致几乎不免。
谢菊园曰:此书妙处全在善以作势。如此回极写李公主惊忧逢玉,是为本回兴师作势;三请兵是为隔回缩朒困逢玉作势。诸如此类殊难悉数,细认自得。
启轩曰:邓彪为嘉桂智谋之士,李公主不携之同行,亦是失着。
第八回     李公主大战东榃山 苻先锋败死罗旁口
词曰:
秋风起,秋风起,枯草满山号。转瞬惊沙迷远目,须臾碧血染征袍,归路苦迢迢。  右调《法驾导引》
话说诸葛同差人到嘉桂岭下书去了,随后差人打听。过了几时差人回来报导:「李公主已定九月初三,起水陆大军来此厮杀。」诸葛同得报,便差裨将何千领铁刀木弩手一千,于云榄山后龙过涧面上乱草蓬中埋伏,戒令遇前后军俱勿动,俟李公主到来,认定发弩,但能射杀李公主,割了头来便为上功。又差云榄山石春白,带兵一万,听号炮截出云榄山前,塞住谷口。差万人敌带兵一万,往鹧鸪山中路扎营,以防救应。分拨已定,自己同梅英高坐寨中,专候佳音。不一时,裨将何千,提一颗血淋淋女人首级来报功,诸葛同仔细一认,摇首道:「这不是李公主首级,我闻李公主国色天姿,绝世无双,这个首级面貌平常,未必!未必!」何千又献上红锦衣襟一副、金冠一副道:「难道这个也是假的?」诸葛同看了,正在那里沉吟,贼军纷纷回来,报称李公主兵将勇不可当,已被杀进东榃山来了。诸葛同道:「彼已深入,免不得要与他对阵。明日待不才亲自下山走一遭,便知虚实。」梅英道:「军师说得是。」一夜无话。
次日,诸葛同率领骁将马守、陈新、铜猫公、宋金刚、石春白一班勇将,一队队摆下山来。两阵对圆,门旗开处,诸葛同纶巾羽扇,坐着一个四轮车儿推将出来,使人高声请李公主答话。这边阵门开处,拥出一簇女兵,青衫红裤,团牌利刀,中间捧出一位李公主,银鬃白马,红锦战袍,金冠雉尾,打扮得天仙般,出到阵前。诸葛同忙举手道:「公主处东,我主处西,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也,公主何故兴兵侵犯起来?」李公主星眉剔起,把手指着大骂道:「有女嫁人,须要人情愿,我夫黄逢玉既不愿招尔贼婢也就罢了,何得加之重刑置之牢狱,如此欺负人?尔快快将我丈夫放来还我,万事都休,若道半个不字,立教尔这班贼徒死无葬身之地!」诸葛同道:「原来逢玉曾娶公主,我主不知,因他忤意,丢在牢中,昨日已归天矣!奈何?」李公主闻言大怒,回顾诸将道:「谁与我擒此贼奴,与黄郎报仇?」苻离应声而出,直取诸葛同。诸葛同背后马铃响处,一将大喝道:「缓来,陈新在此!」举剑相迎。二人斗上十余合,苻离忿恨,大喝一声,一枪刺陈新于马下。诸葛同大惊,急挥左右上前。李公主看见对阵齐杀过来,把枪一招,兵将亦一齐杀出。混战多时,当不得李家兵将人人愤怒,个个猛勇。梅家副将马守,又被冯力木一刀斲下马来,诸葛同急忙鸣金收军。李公主驱动人马赶杀,直赶至天马山脚下而回。
诸葛同回至山上,梅英姐弟接入寨中问道:「李公主信息如何?」诸葛同笑道:「果被他掉了包儿!」梅小姐忙问道:「李公主不死,今将如何?」诸葛同笑道:「此计虽被他识破,待不才再施个计儿,不怕他人强马壮,包尔一鼓成功!」梅英问道:「计将安出?」诸葛同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妙么?」梅英道:「军师妙计真孙吴不及也。」遂叫诸将前来,各各附耳授计,各去行事。又使人到大绀榃瑶授以锦囊,叫他们依计而行不题。后人有几句道那诸葛同云:
诸葛也姓同,应变也谋同,只那正邪两字,同乎不同。
且说李公主,胜了一阵回至寨中,戒谕将士道:「今已深入险地,夜间宜加意提防,不可以一胜,遂骄而无备也。」诸将道:「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李公主率领诸将杀至天马,耀武扬威向山上搦战。只见山上静悄悄,关门紧闭,由尔下面喊骂,他全不睬。公主指挥军士上山攻关,只听得一声梆子响,擂木炮石一齐打下,军士急退时,早打伤了好些。李公主虽然心中焦躁,却无可如何。看看日已转西,一声炮响,一彪军从东杀来。李公主急撤兵退至平地,摆开阵势,命军士射住阵脚。见对面一将,头戴铁兜鍪,身穿乌油甲,坐在乌骓马上,手执狼牙镔铁棍,就如黑煞神般大喝一声道:「瓦罐儿也有两个耳朵,尔怎敢到此来卖弄威风!」这边马赞大怒道:「来将休得夸口,留下名来!」那将厉声道:「我乃大绀山大王铁老虎也!尔是阿人?敢来问我!」马赞怒道:「我乃嘉桂岭马赞将军,怎不敢问尔这黑面贼!」举起双鞭便打过来。
铁老虎亦怒,举棍相迎。战上一百合不分胜负,两军喝采。李公主见马赞杀老虎不下,使许玉英暗暗趱出阵前,扯起雕弓一箭射去,正中老虎掩心镜,叮当一声,射为粉碎。老虎拨马便走,马赞从后驱兵追赶,忽天马山吶喊擂鼓。李公主见日已平西,恐为所袭,鸣金收兵,回寨歇息。夜将二鼓,大绀山火光触天,鼓声震地。军士惊起,尽向东边守御,不提防西边一彪军衔枚驰至,拨开鹿角,进攻右寨来。冯力木率兵死战,直至五鼓方退,搅得军士一夜不曾合眼。次日,李公主大怒,带兵又来天马山索战,天马山只是不出。将近未申时候,一声炮响,一彪军从西杀来,李公主急命苻离迎住。混战一回,那军急退,李公主收军不赶,回至寨中。夜将二鼓,西边火光触天,喊杀如雷,李公主吩咐将士不许妄动,各把强弩据定寨棚,军至但以弩射之。不一时,东边一军冲至,攻击不入,五鼓退去,又被他闹了一夜。如此被他连闹了五六夜,军士困倦。李公主吩咐道:「今日且不出军,休息一日。」说犹未了,一声炮响,天马山梅英带兵拥至寨前搦战。李公主大怒,开壁出战。梅英在马上拱手道:「孤与公主同是瑶人,何故兴师犯我疆界?」公主也不答话,举枪便刺,梅英急架相还。战上百十合,二人精神倍加,回阵换马,又斗五十回合,梅英虚掩一枪,拨马便走。公主恐他有计,勒马不赶,敛兵归寨。忽报赵信水军,被诸葛同用昆仓奴凿漏船只,军士一齐上岸,岸上伏兵突出,赵信被围。公主急差马赞往救。忽又报马格运粮至云榄山,被劫去粮草,马格被围。公主大惊,急差盘摩罗领兵去救。摩罗行至云榄,果见马格被石春白围在垓心。摩罗奋力冲杀,救出马格,急忙回来。行不上数里,见守龙过涧裨将,带败残人马走出峡来道:「将军进去不得了,谷口已被铜猫公夺了,用木石塞住。」摩罗大惊,回马急从鹧鸪山中路来。行至山亭,已被宋金刚横挑深堑,密排蒺藜守住,并小路俱被截断。摩罗向马格道:「今当死战,破走金刚,开路以出公主!」马格道:「将军之言是也!」大喊一声,来拔蒺藜。怎奈他用强弩硬箭如雨射来,冲进数次俱被射回,又山路崎岖,施逞不得。二人无法可施,只得差人四处缉探进去的路,且按下不表。
且表李公主,坐在帐中暗暗惊慌。忽马赞救了赵信,带败残人马回来禀道:「公主快拔营,退出南江再作计议,闻谷口山亭俱被塞断,若再迟延恐出不得了!」公主大惊道:「路已塞断,更从那里出去?」帐下把总黄翘升道:「公主勿慌,别的小路虽都出去不得,若从东榃山大宽转至柯木山,离罗旁水口只有五十里,且道路平坦可行。只牌山、大箭山稍狭,但到了大箭山,离水口不远了。」公主闻言,只得依着他,差赵信、冯力木为前锋,带黄翘升为向导,自为中军,苻离、马赞断后,虚设旌旗悄悄起身,离紫障而行。过了东榃、柯木二山将至鸦髻山,一声炮响,伏兵四起。前有石春白,后有铁老虎,把李公主团团围住。公主大惊,率众女将死战,但公主往东,梅家兵将俱拥上东来,往西则皆拥上西来。战够多时,天渐昏黑,忽见榃翁山上碗大一盏红灯,跟定公主,往东则指东,向西则指西。女将许玉英泣道:「今须舍奴一命,公主方才出得去。」公主道:「如何?」许玉英道:「尔看那盏红灯紧紧跟定公主,公主须将袍服与奴穿戴,俟天明,扯公主旗号反杀进去,待彼兵将围绕战奴时,公主便可乘势冲杀出去。」
公主泣道:「前已害杨翩翩,今安忍心复置卿于死地?死则俱死耳!」玉英泣道:「奴死不足惜,公主上有慈母,下有兵将,皆靠公主一人,何可不自爱重?且奴死则公主可免,公主死则奴能免于死乎?」左右齐声道:「许姑娘之言是也!」公主只是不允,玉英奋前向公主头上摘下金冠,解下袍服披在身上。公主挥泪道:「既妹妹如此忠义,受奴一拜。」下马,君臣一齐拜毕,公主问女兵道:「谁跟许姑娘同行?」众女兵齐声应道:「奴婢等尽皆愿往!」玉英道:「可分三百名护卫公主,余俱随奴前进可也。」公主点首,复分军一万跟着玉英,俟天色微明,身先士卒仍向柯木山杀进。梅家兵将见穿红袍女子杀转来,大喊一声,一拥又紧紧围将上来。那些女兵拿定一个死字,舞刀直进,无不一当百,杀得梅家兵士东躲西歪。铁老虎一时阻遏不住,倒退出谷来。后面苻离、马赞行至柯木山,被老虎兵阻住,后面梅英又带兵赶来,围在垓心,二人力战,不得脱身。次日天明,梅英用劲弩丛射。二人正慌,忽见老虎兵卒纷纷退出,只道救兵杀至,奋力冲突,杀透重围,遇着许玉英,满面血污。马赞急问道:「公主何在?」玉英道:「未知出去否?将军快往前冲出去,保护公主!奴当挡住后军!」马赞闻言,急举双鞭向前杀去,杀至大箭山口,兵马充塞,力战不出。忽喊声大起,梅家兵士纷纷坠涧,急举目看时,却是赵信、冯力木二人倒冲进来。四人会着,马赞急问道:「公主何在?」赵信道:「昨日吾二人闻得公主被围,急回兵来救,天色已黑,不敢前进,今早冲杀至山口,幸遇公主从内杀出,吾二人接着护送至南江口,唐虎接过江去。公主虑诸将不得出,着吾二人回来救应。」
马赞大喜,忙忙走出口来,回头不见冯力木,苻离道:「冯将军来援我,今反失冯将军,何以见公主!」三将复翻身杀进,见力木被石春白截住,后面许玉英身无完肤,招架不住,自刎而死,老虎无拦阻,遂纵兵蹂杀,把力木又围在垓心。正战间,不提防一弩射来,正中前心,力木大叫一声,落马而死。马赞三将杀进重围,寻不见力木,寻着力木部卒问时,方知已死,三将只得杀出。不料诸葛同夺了赵信战船,督兵从九十九湾杀至大箭山,教兵士把船上现成佛朗机、九龙炮、蒺藜锡炮、烟球灰罐抬上大箭山,顺风打下,灰烟迷目,点着佛朗机,轰天一声,把苻离打为粉碎。二将大惊,正在危急,忽见山上军士纷纷坠岩,后面一将赶着万人敌而来,大喊道:「杀不尽的贼徒走那里去!」马赞认是盘摩罗。原来摩罗同马格,寻着土人指引,要从大箭山转入紫障接应公主,来至山后,炮声震地,急差人远远探看,回来说:「我家兵将被围!」摩罗急来救应,见诸葛同在山上旋放炮石,不提防摩罗兵士突至,连忙退走,万人敌急忙迎住。摩罗怒气填胸,一顿斧头杀得万人敌抵敌不住,绕山脚而逃,摩罗赶来,正遇马赞,举起双鞭把万人敌打于马下,铁老虎、石春白一齐上前救去。
众将不敢恋战,合兵杀出罗口,赶至南江,渡过海来保护公主。退至德庆,扎住营寨,众将入见,禀知苻、冯二将俱死罗口。公主放声大哭道:「黄郎之仇不能报,而又损奴大将,伤奴士卒,更何面目回见山中父老乎!」言讫,拔剑自刎,左右急忙夺住,众将上前劝慰。盘摩罗拔剑斲地,大呼道:「公主要死,则大家一齐死休!」遂把剑亦向喉中刎去,马赞一手夺住道:「将军何为如此,今日正当大家努力,以图报仇,怎可为此自经沟渎的事?」摩罗道:「恨不平吞此贼,以解公主忧耳!」言毕泣下,众将亦泣道:「将军如此,不愈伤公主之心乎?」后黎美周有赞盘将军古风一篇云:
烈烈盘将军,自恨不杀贼。
贻主愤欲死,留臣竟何益。
拔出青锋剑,忙向喉中刎。
愿为青者魈,冥然化形迹。
腾挪上天马,啖彼狂奴魄。
又有赞杨翩翩、许玉英一章云:
自古惟忠义,最足感人心。
不见李公主,愤愤斗狸狌。
云洋与鸦髻,万死不能生。
前有杨翩翩,后有许玉英。
愿服主冠袍,饵贼夺主身。
臣非不自爱,义在不敢珍。
且说马赞禀道:「此地贼氛未远,不宜久住,望公主作速起行,回至山寨再图报复可也。」公主遂命马赞同赵信监督船只,从水路回军,其余诸将,尽向越城路上来。公主在路,念着阵亡将士,觉得惺惺惶惶,凄风聒耳,长吁短叹,泪下沾襟。正是:
心愁无好事,风物尽成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山川之险,匪类之横,笔力所至,莫不令人惊心骇目。而写战处,又如驱山走海,雷电交驰,是极有若会、极有波澜文字。
张念斋曰:每见作稗官者,一遇头绪多处,辄手忙脚乱,那得有此越闹热越分明之笔。
第九回     三请兵激怒督府 两招魂瞒脱梅英
诗曰:
罗旁有五花,遇者无其家。
一朝石鼓渊渊动,将军弃甲民咨嗟。
嘉桂有女何英俊,矢灭此贼完忠顺。
惜尔嫉功妒宠臣,沮挠大计真汶汶。
可怜痛哭流涕人,不眠特地恨难平。
感得风流在罗口,临江挥涕不胜情。
山路崎岖险且滑,瘴烟入夜迷寒月。
蛇成两头喷毒霉,遭者肤指自坠裂。
恨深不觉履艰危,万丈牂牁自飞越。
且说李公主大败回来,点视人马,三停折了一停,又损大将两员、女将两员、裨将三十余员,军资器械丧失无数。李公主放声大哭,命人塑逢玉像于都贝大王侧,塑苻离、冯力木像于左席,塑杨翩翩、许玉英像于右廊。亲自披麻挂孝,扯起白旗一面,向西招魂祭奠,感动得一军皆哭。祭毕,复命人就庙门外搭起醮台,延僧追荐,超度亡者,朝晚亲至坛上拈香。又亲至死者之家抚慰赠恤,备极缱绻。人感其德,故虽经丧败之后,人心悦服,不见其挫失也。
过了几时,令人请苻雄、邓彪二将到后寨,礼毕坐下,公主向邓彪泣道:「天马贼徒死吾黄郎,殒我大将,奴与他势不两立,望叔父看都贝大王面上为奴画计,以泄此恨!」说毕,掩面而泣。邓彪道:「报仇之事,今有未可遽言者三:军士疮痍未起,丧亡未补,一未可言;府库空竭,军资残缺,二未可言;末将原说欲征罗旁非三十万人不可,今吴督府已调任播州征杨应龙去了,署督印者乃我之对头缩朒也,请兵必不许,此三未可言也。公主但如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待士马精强,粮草充足,又有贤明督府到来,然后请兵助战,吾兵前行,官兵后继,分据要害,遏其奔逸,则天马不难平,黄郎之仇不难报也。若今日诚非末将所能谋也。」公主道:「奴每一念及贼徒,心痛如割,若必如叔父之言,迟之又久,奴其就木矣,安能泄此恨乎!」说毕,以足顿地,抚胸大恸。苻雄道:「既公主如此,且使人多赍金帛,到缩朒处试请如何?彼乃贪鄙之夫,或者贪吾金帛,肯出兵相助,也来可知。」公主道:「奴有玉带一围,价值千金,情愿献于缩朒,望舅父为奴修书前去,倘得应允死亦瞑目!」二将只得出来,修成亲启,着赵信连夜赶到军门投献,并上嘉启。缩朒取书看道:
嘉桂山金花公主李某叩禀大人麾下,为恳发大军征剿罗旁,以除民害,以靖地方事:
罗旁梅贼盘据万山,残州毁县,掳掠平人,敲肌吸髓,二十余年,民心惶惶,眠不安席。今年五月,
摘奴夫黄逢玉,强招贼女,奴夫矢死不辱,惨加捶楚,置之土牢,绝食而死。似此凶顽,非早为扑
灭,必至蔓延,为祸不小。伏望大人发军剿杀,奴率本部愿为前驱,倘得扫清妖气,罗旁之民幸甚,
奴等亦幸甚云云。
缩朒看毕,勃然大怒,把书扯为粉碎,掷之于地道:「尔自要为夫报仇,却借百姓名色来此放屁!朝廷官兵可是与尔报私仇的么?」吩咐左右把下书人赶出去,赵信被赶出来,气得目瞠口呆,只得收了礼物回转嘉桂,禀复公主。公主道:「缩朒不肯发兵,难道满城官府都无一个仗义救民、忠心为国的?将军还当备礼到各衙门恳求,转请缩朒。」赵信不好别得公主的意思,只得备了十来副厚礼,又到三司巡抚各衙门打点。各官受了贿赂,约齐到军门,婉转代李公主恳请。缩朒只是不允道:「列位先生受了李贼婢礼物,不好意思,可自去招些人马助他报仇,本部堂却受了朝廷礼物,决不敢又把他军马当做人事去换人家的礼物!」说毕,把手一拱,退进后堂去了。众官被缩朒冷了数句,满面羞惭,退回衙中,也不敢受李公主礼物,依原交还,赵信带了回来禀复。公主见缩朒苦苦不肯相助,日夜涕泣,饮食俱废,卧病不起。
苻雄见此光景,暗自思道:「昔申包胥往秦请兵,秦主不肯发兵,包胥痛哭庭中,声彻殿陛,三日不止,泪尽继之以血,遂感动秦人发兵复楚。今公主忧愤如此,我等何敢自爱其生,不为公主一解其忧也!今莫若也学包胥,到军门哭请,或者感动缩朒,也未可知!」想定主意,来对公主道:「望公主宽怀,末将当亲至军门哭求,或者缩朒怜末将一点忠诚,肯发兵相助,也可少解公主之忧。」公主闻言大喜道:「望舅父善言恳之,奴当恭听佳音!」苻雄遂辞公主来至军门,传禀请见。缩朒拒之不见,苻雄遂伏军门放声大哭。左右大惊,执住喝道:「这是甚么所在,容得尔这个野瑶在此啼啼哭哭!」苻雄道:「朝廷设兵原以卫民,民既不安,设兵何用?我主志除民害,兴兵讨贼,众寡不敢,为敌所败。督府大人拥着重兵坐视不救,今来请兵又三请不发,意欲何为?」说毕,放声大哭,众兵鞭捶俱下,苻雄愈打愈哭,惊动缩朒,问外面为何喧嚷?左右把苻雄言语禀上,缩朒大怒,喝令拿进来,不由分说,把棋子在案上一拍,喝教打!可怜苻雄被众兵擒翻在地,打了三十棍,打得皮开肉绽,丢在辕门外。随行军士忙来背至寓所,赎帖杖疮膏药帖了疮口,雇轿回山。公主接着,几乎气死,众将皆怒,齐声道:「愿公主兴兵,打破省城,斩了缩朒,再往天马报仇!」邓彪道:「今日之辱,苻将军自取之也!孔子云:『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缩肭是个残刻小人,彼恨公主荔坡之辱,就苏、张复生也未说得他动!况当今之世而欲行起古人的事来,在军门吵吵闹闹,那得不打!公主必急欲报仇,待末将设个计来,必须令他们来求我方可!」公主道:「计将安出?」邓彪道:「今可使细作到越城、德庆,一路布散流言,说天马山大王要来争取省城,然后东取惠、潮,西取雷、廉,以图尉佗之业,在山中日夜操练,不久就有兵戈之祸了。百姓闻之,必然惊慌,信息传入省城,那些官兵是没用的,闻着五花贼名儿也胆战心惊,今闻要来争省城,不怕他不来求我们,先发制他哩!但此计不可狂急,只宜缓缓而行,方不至被他识破。」公主到此,也无可奈何,只得忍着一肚皮子气,且听他们缓缓做事。正是:
且将一寸心,容此万斛愁。
今且按下李公主不表,且表逢玉在天马山,终日求梅小姐放他下山,会了张、李二小姐,归家安慰父母,再来与小姐相处。梅小姐道:「残冬时候,海风正紧,望郎再住几时,待过了残冬,行也未迟。如今梅花正发,妾与郎君且到轩中小酌数杯。」说毕,挽了逢玉手走到寨后一个小轩中坐下。此时正是小春天气,看那梅时,疏疏的已开了数枝在那里。逢玉看了梅花,归思愈切,愁思愈浓,正合着侯夫人两句:
庭花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梅小姐命左右排上宴来,与逢玉饮了数杯,偷眼看逢玉,意殊索漠。梅小姐心中不乐,低着头在那里弄裙带儿。侍女中有一个名唤玉箫者,性最聪慧,善解人意,见他两个饮得冷淡,便走上前来凑趣道:「奴婢无甚孝敬姑爷小姐,且唱只歌儿与姑爷小姐听听好么?」梅小姐点头,玉箫遂敲动牙板,如莺啼燕咤的唱出一只歌来道:
妹相思,不作风流到几时,只见风吹花落地,那见风吹花上枝。
梅小姐听了,抬起头来嘻嘻的笑道:「恁般有趣,是尔做的么?」玉箫笑道:「污耳!」梅小姐命赏酒一杯,玉箫接酒在手,笑吟吟捧至逢玉面前道:「姑爷未饮,奴婢安敢先饮!」逢玉道:「小姐赏尔的,自然该尔先饮。」玉箫道:「请姑爷小姐各饮一杯,奴婢奉陪。」说毕,取壶向小姐面前也斟上一杯,又另斟一杯取来,恭恭敬敬立向二人,一饮而尽。小姐道:「尔再能唱一只恁样好的,我与姑爷也就饮尔这杯酒。」玉箫闻言,敲动牙板,悠悠扬扬又唱出一只来道:
大头竹笋作三哑,敢好后生冐好花,敢好早禾冐入米,敢好攀枝冐晾花。
逢玉看玉箫生得细小白皙,长发垂肩,已有三分怜他,又听他唱得清婉浏亮,纡徐有情,句句打合到自己身上,不觉微微而笑。梅小姐看见大喜,忙向头上拔下一枝金钱摇来,赏他道:「姑爷自到山来不曾一笑,尔今一歌能令姑爷怡然,不可不重赏。」玉箫也不来接,只憨憨的笑道:「俚歌污耳,怎敢受此重赏,但求姑爷小姐饮干了酒,奴还有一只,一并献丑。」逢玉真个饮了,玉箫复曼节长声而往而复的唱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不知兮妾心苦,妾心苦兮向谁诉?
玉箫每唱一句,故迟其声,作悲酸之态,凄婉之音真个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引得梅小姐倒在逢玉怀中呜呜咽咽哭将起来。逢玉取巾与梅小姐拭泪道:「小姐过爱小生,小生岂有不知?但欲使小生弃旧恋新,则私心窃以为不可耳。」玉箫复笑嘻嘻唱道:
黄蜂细小螫人痛,油麻细小炒仁香。
敢好娘儿郎不爱,郎心敢是铁心肠!
引得逢玉小姐一齐笑起来。三人正唱得入港,忽走进一个女兵跪下禀道:「大王回山了。」梅小姐起身吩咐玉箫道:「尔陪姑爷缓饮几杯,我去接了大王就来。」又向逢玉道:「郎君多饮几杯,妾去就来。」逢玉道:「小姐自便,小生酒已有了。」梅小姐辞了逢玉,出至前寨。梅英同诸葛同,杀退嘉桂人马,收兵回山,已至寨中,见小姐到来,二人出位迎接,叙礼坐下。
诸葛同拱手道:「小姐恭喜,李公主已完结了!」因复称赞道:「李公主可谓能得士矣!深入险地,如在阱中,犹杀我士卒五万、大将两员,若非不才临机应变,奇出不穷,几乎失手。」梅小姐起身致谢道:「难为军师了。只是如今还是说与黄郎知道好,还是不说好?」诸葛同道:「此事不才筹之熟矣!小姐与大王都不好说,待明日如此如此,他若有甚说话,尔每都推在不才身上,大王与小姐方可转舵。」梅小姐道:「军师妙策,曲尽人情。」说毕别回。
次日,诸葛同着人请梅英与逢玉至寨燕饮。梅英道:「怎么又承军师美意?」诸葛同道:「姑爷到山,不才尚不曾尽得主道。今日无事,特屈大王到来,陪姑爷畅饮几杯。」逢玉起谢,三人传杯弄盏。饮至半酣,诸葛同擎杯向逢玉道:「姑爷饮此一杯,不才有句话儿禀上,望姑爷见谅。」逢玉接酒道:「军师但说。」诸葛同道:「姑爷与我家小姐成婚,不知那个多嘴的说与嘉桂山李公主知道了,李公主大怒,兴兵到此,声声要取姑爷首级回去,不才怪他不逊,略施小计,把他人马杀得抱头鼠窜而去,李公主被乱马踏死在罗旁口鸦髻山下,今敢启知。」逢玉闻言,把手中酒杯落在地下,呆了一会道:「此事真么?」诸葛同道:「那有不真!」回顾左右:「取割下袍袖来与姑爷看。」一头说,一头就把袍袖递过来。逢玉接来一看,血染满一幅红锦袍袖,果是李公主的,逢玉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左右急忙扶住。少顷苏醒过来,放声大哭,见壁上挂着一口剑,奋前取下,拔在手中道:「公主为我而死,我何以生为!」把剑望喉中便刎,左右急忙夺住,诸葛同一道烟走了。
梅英向逢玉跪下道:「这都是军师不是,望姐夫看孤姐弟面上少息雷霆之怒。」逢玉那里听他,正嚷间,梅小姐哭了出来,把诸葛同海骂了一回,与梅英各挽着一只手,扯了回来,梅英又慰解一回辞去。逢玉明知他们设局害了我那公主,可怜公主是个多情多义女子,今日为着我,抛尸原野,死于非命,悲风泣露,情何以堪!愈思愈哭,愈哭愈想,想到惨切,便捶胸顿足,以头撞地而哭,真欲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一日,五鼓起来,修了两封诀别书,秘密封好。天明,叫人寻了黄汉到来,暗地嘱咐道:「这书两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我父母的,尔须藏好。吾死之后,他留尔无益,便可归去,须为我寄谢张太公与张小姐,幸自爱,今生负约,来生当效犬马以报!」黄汉惊泣道:「相公何为出此言?」逢玉道:「此贼残虐生民,朝廷不久必来扑灭。我久处贼中,若不早死,必至贻累父母,一也;此山层峰迭嶂,路径盘折,而贼巢又星罗棋布,若不早死而思逃窜,必被拿获受辱出丑,二也;李公主忠贞节义,为我而亡,而我乃与贼人同食共枕,食其食,衣其礼,贪生苟免,则李公主非贼杀之也,直逢玉杀之耳!此吾之不可不死者三也。言止此矣!尔如有爱主之诚,当成主之义,全主之名,无相阻也!」黄汉闻言,叩首涕泣,佯领诺出来,把上两事隐过不言,只将感李公主之情不忍独生这一段话,密地着人通知梅小姐。小姐闻言大惊道:「然则奴欲私郎反杀郎矣!」急问左右姑爷安在?左右道:「前头哭向山后去了!」梅小姐忙毁妆跣足,步至山后。见逢玉取一幅白纸条,写个魂幡儿道:
故妻金花李公主之魂
向东插住,取办香撮土为坛,招魂哭拜毕,取幡焚化,撩衣踊身,正要向危崖跳去,梅小姐到来,一把抱住大哭道:「郎!妾知罪矣!郎如肯恕妾无知,妾愿塑公主像,终身奉祀,以忏罪过!郎若不肯恕妾,郎不必死,乞请斩妾,与公主报仇可也!」言毕大恸。逢玉见此情状,眉头一耸,计上心来道:「尔要我恕尔么,除非同我到鸦髻山收公主尸骸,以礼殡葬,延僧超度他则可。不然,吾惟有索公主于九泉已耳,安能同尔妒妇一日居乎!」梅小姐道:「愿从郎命。」逢玉道:「前在土山所约三事,转瞬食言,瑶人多诈,吾岂能复信尔耶?」梅小姐闻言,向东跪下,指着那轮红日道:「妾若食言,有如皎日!」逢玉见他立矢,方才见了,与他走下山来。左右进人参粥,小姐接来亲用玉匙调和,奉至逢玉面前道:「郎君三日不食矣!望郎勉进一匙。」逢玉以手推开道:「吾喉中嗌塞,食不下去。」梅小姐挨近身边道:「望郎强进一匙。」逢玉凭几不答,梅小姐置盏案上,凭几垂首于侧。逢玉偶回转头来,猛见他惶惶不胜情,一时过意不去道:「小姐梳妆。」梅小姐道:「郎不爱命,贱妾何以妆为!」言毕泣下。逢玉勉强走至案前,取起粥来吃了数匙,梅小姐方命左右取绣墩来,坐在逢玉膝前,使玉箫理发梳妆。传命裨将:「选五百军士,星夜到鸦髻山,搭起草棚三间,礼生鼓乐、祭仪棺衾、工匠人等,俱要整备,我明日同姑爷到来殡葬公主,毋得违误,取罪非轻!」裨将领命前去。
次早,梅英进来,与逢玉见礼毕,向梅小姐道:「闻姐夫要到鸦髻山殡葬公主,待弟同去,庶可相帮行事。」梅小姐应诺,梅英遂挽了逢玉手,出至前寨。用饭毕,一齐上马,前呼后拥,望鸦髻山来。到了山下,进至棚中,军士已把许玉英尸首抹净,改换冠袍,安置棺中,面上覆以红锦,端候逢玉到来,看了盖棺。逢玉看见,三步作一步走至尸边,掀开红锦,见头面毁烂已不可复认,此时也顾不得臭秽,伏在尸上,就如孔夫子见了麒麟一般,放声大哭,哭到情极,便把头向尸上乱触。梅英忙来扶住,扯在一边,左右急忙盖上棺盖,逢玉犹呼天抢她的哭哩!正是:
圣人哭道,时人哭色,用情不同,伤心则一。
梅英劝道:「死者不可复生,姐夫还当保重贵体,料理公主为是。」裨将进来禀道:「公主吉宅当在何处?乞大王示下,以便兴工造筑。」逢玉道:「必须择一善地,使异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耕犁所及、洪水所冲的所在方好。」梅英遂挽逢玉手道:「孤与姐夫亲去踏看何如?」逢玉遂起身,与梅英上马,由鸦髻、荔窝一路看来,都云不吉,直看至大箭山口,指着锦石,佯为不识道:「那山是么所在?」梅英道:「此乃锦石山也。」逢玉道:「那山花草至冬不凋,必是个旺气所在,就与大王到彼一看何如?」梅英要顺逢玉的意思,忙应道:「好。」遂渡过南江,登锦石山来。见正西一面江水环绕,群峰拱照,逢玉道:「此处龙回虎抱,足称吉地,就此罢。」梅英举目细看,果然风藏水聚,点头道:「姐夫眼力不差!」就命军士移营在山上扎住,开圹兴工。不三日,筑起巍然一座大坟,迎许玉英棺枢到来,择吉安葬,逢玉又取白布一匹,写起一竿长幡,向鸦髻山招魂,引至墓所,举哀祭奠,梅英亦拈香礼拜,祭毕,颁祭肉于军士,就坟前烫起酒来,大碗酒大块肉欢呼畅饮,直至更尽才撤席就寝。众军士连日辛苦,夜来又多吃了几碗酒,各各齁齁睡去,鼻声如雷。将近三更,逢玉想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悄悄起来,轻轻步出营外,一步步摸下山来,也顾不得荆榛乱石,茅深月黑,拣着小路缘江而走。走过三四个石山,心中慌迫,不提防露湿藓滑,扑冬冬一声,跌下牂牁江里去了。正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不极写公主悲哀,逼不起诸将开解。不极写逢玉情切,逼不起招魂而逃。欲垂故缩,是书法秘诀,亦即是行文秘诀。
谢菊园曰:文写到尽头处,是极险之笔。如逢玉已婚二山,则二山终当必合,但写夭马写到可痛可恨,已走入死巷里去,试思下回如何转合?妙在伏下黄汉不带去,尤妙在伏下缩朒打苻雄,使苻雄怀恨,为下文黄汉策应,遂使负荆一回山回路转,曲折皆成平地。
第十回     寻旧盟竟成画饼 控匪赤反自招灾
词曰:
归,洞口梅花斗雪开。人如玉,幽恨尽堪排。 猜,蜂蝶纷纷目去来。人何在,香径长莓苔。
哀,遗恨师雄梦乍回。香魂杳,没兴一齐来。 悲,衙鼓冬冬血肉飞。鸣冤事,今已不须提。  右调《十六字令》四阕
话说逢玉认定李公主已死,乘间求梅花葬祭毕,夜至三更时候,偷出营外,悄悄下了锦石山,拣着小路而走。其夜愁云密布,星月无光,黑魆魆的扒过几个石山,不觉走至一个绝地,进退不得,下面水声如雷。逢玉心中慌张,仰着头,用手搭着一块石板,要从上面扒去,不防石面苔藓被露湿了,滑溜溜搭不住,来一个鹞子翻身,扑的一声跌下危崖去了。
正合着古人两句道:危崖坠危石,势落不能留。幸是跌在水里,若是跌在石上,就不化为肉饼也不免头破耳裂。闲话休题,且表逢玉跌在潭心,似有物托住一般,轻轻送至岩边,攀着一根红龙须扒上去,坐在岩下。幸身上不曾伤损,浑身衣服虽湿,南方天气,十月尚不甚寒冷。坐至天明,举头一望,两岸俱是斗绝的石壁,下面潭深无底,自家也不觉吐舌惊咤道:「这个所在,跌下不死岂非天命!只是怎得出去哩!」正想间,耳中听得橹声咿咿轧轧摇进口来,急睁着眼看时,见两个女郎,一个大约二十余岁,穿件紧身蓝布衫儿,绿巾缠头,立在船头举网打鱼。一个小的约十五六岁,穿紫布杉,梳个懒妆儿,额系一条青绉纱,一手把舵,一手捻着一枝梅花,立在后梢,口中唱道:
手捻梅花春意闹,生来不嫁随意乐。
江行水宿寄此身,摇橹唱歌桨过滘。
逢玉喊道:「两位姑娘救小生则个!」两个女郎听见,摇拢船来,扶下逢玉。见逢玉衣裳皆湿,取件衫裤与逢玉道:「天气寒冷,相公且换下湿衣,奴代尔烘烘。」逢玉接来换了,两个女郎与他绞去水,一面代他烘衣,一面热些酒食来与逢玉暖寒。逢玉吃了,致谢道:「小生落难,蒙贤姐妹恁般救济,小生无物相酬,乞赐仙号,异日好来相谢。」大的道:「我两个是蛋户,救济失水是常有的,何必云谢!请问相公仙居何处,缘何失水?」逢玉道:「小生程乡人氏,因访亲回去,失足坠水,若不遇贤姐妹,要冻死岩下哩!不知这里是甚么所在?到省还有多少路程?」女郎道:「这是牂牁江口,到省还要十多日。」
逢玉道:「求贤姐妹渡小生上岸如何?」那大的道:「这里上岸,无路可走,须到越城方有大路。相公若不弃,且住舟中,明日我姐妹送相公到越城去如何?」逢玉此时吃了些酒,觉浑身疼痛起来,又一夜不曾合眼,也想睡睡,便答道:「恐怕打搅不便。」大女郎道:「说甚话来。」遂指着铺盖道:「相公且憩息片时。」逢玉谢了一声,打开铺盖,一直睡至日暮。二女唤醒起来,见摆设许多玉珧鱼脍,火酒蒜泥。逢玉惊讶道:「怎么要贤姐妹恁般盛设!」大女郎笑道:「鱼虾是奴饭碗,说不得是么。」说毕,斟酒相劝。饮至更余,大的笑向小的道:「今夜只有一个铺盖,怎样好?」小的低着头微微而笑,大的道:「也罢,待奴睡在火舱里,等阿妹与郎齐睡罢。」逢玉道:「岂有此理,小生蒙贤姐妹相救,复赐酒食,已出望外,安敢复僭铺盖?今夜自当贤姐妹睡在铺盖上,小生睡了一日,当在外舱坐以待旦。」大的道:「郎君不必推诿,奴两个虽是蛋女,颇自贵重。今因奇郎踪迹,故不避羞耻,愿荐枕席,因缘难再,望郎勿拒,但不知阿妹意下何如?」小的低低道:「要睡大家齐睡在一铺罢。」大的笑道:「尔倒知趣。」收了盘盏,取水与逢玉净手,铺床迭褥,挽逢玉就寝。
逢玉此时感念他两个,不敢十分相拂,只得从他云雨起来。两个都是处女,啮指相受。逢玉大为奇异,因问道:「卿姐妹曾受人家聘否?」大的道:「奴两个曾遇异人授服丹药,凡龙蛇恶毒魑魅之类,都不敢相犯,故敢于江海之中独来独往,矢欲如刘三妹,不轻嫁人,随意歌乐。昨宵姐妹两个坐在船头钓鱼,见一朵彩云坠在对岸,光彩射人,姐妹正看间,现出一个夫人,身穿大红袍,头戴冠帔,自称他是许玉英,蒙天帝怜他忠贞,封为罗旁后土夫人,今文曲星君有难,尔两个与他有缘,可速撑船至群牁江口相救,说毕腾空而去。奴两个不敢不信,拢船上来,巧巧遇着郎君,岂非缘分?」逢玉听了那许玉英名字,耳熟得紧,只是再想不起。想了一会,忽然想着道:「是了,原来他也死了!」不觉潸然泣下。二女忙问道:「死了那个?」逢玉道:「卿见那个许玉英是嘉桂山李公主女将,今既蒙卿心爱,料说也不妨。」遂把前后事细述了一遍道:「玉英必从李公主而死,今又来报卿救我,女中有此忠贞,怎不感动天帝!」二女闻言大喜道:「然则郎君为群媖所争夺,果系非常人也!但郎君今欲何往?」逢玉道:「公主已死,到彼亦无益。去年四月,路经梅花村,曾聘张氏为妻,相约小生到了从化回去,举家与小生东归,事出多故,挨延至今。明日便当辞贤姐妹到梅花村去矣!」二女道:「如要到梅花村,奴姐妹竟送郎到博罗如何?」逢玉大喜道:「若得贤卿肯相送,大恩大德当铭肺腑。」三人说得投机,直讲到四鼓,才勾肩迭股而睡。正是:
情因款洽言难尽,话不投机半句无。
次早起来,取路缓缓摇船,望博罗来。凡遇市镇必买酒买肉,与逢玉浅斟低唱,极绸缪之致,夜则三人共铺,畅鱼水之乐,如此者非止一日。已到博罗,大女郎对小女郎道:「阿妹陪郎坐坐,待奴买些酒肴来与郎饯行。」去不多时,带着岸上一个伙家,提着一坛绍兴酒,携了许多果品之类到来放下,叫小的烹调起来,摆满一船。请逢玉上坐,二女左右相陪。饮至数巡,小女郎以手搭在逢玉肩上,把星眸斜视着逢玉唱道:
官人骑马到林池,斩竿筋竹织筲箕。筲箕载绿豆,绿豆喂相思。相思有翼飞开去,只剩空笼挂树枝。
小女郎唱完,大女郎蹙着眉道:「阿妹怎么唱出这歌来!待为姐唱尔听。」
云在水中非冐影,水流云动非冐情。
云去水流两自在,云何负水水何萦!
小女郎低头嘻嘻而笑,逢玉不觉泣下。大女郎取巾与逢玉收泪道:「阿妹戏言,郎何认真!」逢玉道:「小生诚负二卿,但卿若能从小生东归,小生颇有家私,尽供养得起,不识二卿意下如何?」大女郎摇着头儿唱道:
拨棹珠江二十年,惯随流水逐婵娟。
青萍下种君莫种,烟雨堪怜君莫怜。
逢玉拭泪道:「贤卿高致,小生不敢强,但后日小生欲来相访,卿仙踪缥缈,叫小生何处问津?」大女郎道:「郎不必来访,奴两个异日自会来寻郎。」说毕就寝。次日,二女各出白银十两相赠,逢玉洒泪上岸,二女拨开艇儿自去。正是:
人心未尝同,不可一理区。
宜各从所好,未用相贤愚。
话说逢玉别了二女,取路望梅花村来。行了数日,一阵香风过处,现出没上没下、粉雕玉琢一般的梅花来。逢玉不胜感叹道:「去年到此,青子满枝绿荫遍地。曾几何时,梅花再发,又别成一个境界了!」逢玉此时也无心玩景,飞跑至张家庄来。到了庄前,见一所庄院被火烧得七零八星,牡蛎墙倒在一边,只剩东边一间,又户破窗倚,寂无人声。逢玉心中老大惊疑道:「难道岳父待我不至,径自搬移去了不成?只是怎么连房子也放火烧了?」正惊疑间,破户呀的一声响,走出一个后生来,拱手问道:「相公何来?到此何干?」逢玉忙作揖道:「小弟黄逢玉,去岁四月到此,蒙岳父张秋谷把令爱配小弟,约弟到从化访亲回来,就同弟搬移到敝县居住。小弟因事拘绊,直到今日才回,不知岳父几时搬去,连房子也烧了。兄是何人,却住在此?」那后生听了,放声大哭道:「原来兄是吾妹夫!弟张志龙,六月由广西回来,房子已烧了,访问邻人,方知家父母及妹子,本年三月,已被丰湖何足像同饶有,引火带山贼来劫掳去了:」逢玉大惊道:「兄可曾到彼探听下落么?」志龙道:「弟虽去来,只是贼巢深邃,无路可通。回来气愤不过,就到府县告理,怎奈何足像手脚甚长,着人在官府处使了银子,官府都不准审理。妹夫到来甚好,怎么设个计来救取父母妹子则个!」说毕又哭。逢玉闻言,以身投地恸哭道:「天乎!黄逢玉何罪,直使我所遇皆穷,一至于此!」两个哭了一会,志龙扶逢玉进破屋里,取张折脚凳与逢玉坐下,炙些粥来与逢玉吃。逢玉那里吃得下,两人相对坐至二更,逢玉道:「明日莫若同兄到军门去告,并求发兵征剿,方能有济。」志龙道:「小弟带回些银两,两次告理,使费已尽,欲往军门,无盘钱奈何?」逢玉道「小弟蒙友人赠白银二十两在此,明日便同兄去告。」商议定了,解衣就寝。逢玉既伤张小姐,又恸李公主,伏枕流涕,那里睡得下!挨至天明,梳洗毕,志龙收拾铺盖,同逢玉出至河口,搭船到省。寻下寓所歇下,逢玉写起状子,候得督府出衙拜客,守在辕门等候督府回来,将状递上。
督府收了状子,进至衙中,把状来看,开头看见黄逢玉三字,就把状来掩过,丢在一边,顾左右道:「与我唤那告状的黄逢玉来!」此时逢玉尚在辕门,闻督府吊问,忙整衣进去跪下。督府问道:「尔就是黄逢玉么?」逢玉叩头道:「童生正是黄逢玉。」督府道:「嘉桂山招亲的就是尔么?」逢玉又叩头道:「不敢,因李公主苦苦相求,童生不得已应承的。」督府又问道:「天马山招亲的亦是尔?」逢玉见督府同到此,声色俱厉,只得又叩首道:「天马招亲,因童生访亲至彼处被擒,强把其姐梅映雪招生,生知其系叛贼,佯应承了,近日乘空,才逃得出来,望大人镜察。」督府把棋子在案上一拍道:「罗旁万迭重山,他不放,尔怎逃得出来!明明交通瑶人图谋不轨,今代他出来做细作,还敢大胆来军门告状,着实可恶!」逢玉连连磕头道:「其实二处,皆为所诱,非小人有心!」督府大怒道:「天下许多人他不诱去,偏偏来诱尔一个?尔这狗才,不打如何肯招!」喝令左右把逢玉放翻在地,褪去裤子,亲起来指定道:「须重责这狗才!」左右答应一声,一棒无情棍从半天里打下来,一气打了二十棍,打得逢玉皮开肉绽,死去移时方醒。督府吩咐左右:「与我押至南海县,审问了勾引反叛情由,申文来奏请斩首!」左右答应一声,也不管尔走得走不得,把铁索套在逢玉颈上,如狼如虎扯着便走。张志龙在外面,听得人声宣扬出来:督府拿着天马山奸细黄逢玉,已解去南海县审问了。志龙不知就里,惊得魂不附体,连夜逃出城外。次日,欲进去探听的实,又恐一网打在局中,只得抛了逢玉逃回梅花村去了。正是:
无可奈何收抬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今不说张志龙回梅花村,且说逢玉解至南海县来。这个县官是有名的洪一夹,生性极贪极酷,不问尔是么样人,遇着他只是一夹!人因安他这个绰号。今日见督府大人解下个瑶王的女婿来,要他审问,不觉大喜道:「生意到手了!」忙出堂来坐下,吩咐快快唤进来。左右带进逢玉,摔在案下,逢玉已不能起跪,仰卧于地。洪一夹笑道:「尔在天马、嘉桂为瑶王女婿,做尽大喇喇模样,今日到在本县案下,还敢不跪么!」逢玉哀求道:「童生实是伤重,起跪不得,求公祖哀怜冤屈,笔下超生。」洪一夹笑道:「本县看尔是瑶王女婿,必然知书识礼,今日站且免问。」回顾左右:「且带出外厢,好生看视。」退堂进去。差役带出对逢玉道:「尔有甚么孝敬大老爷,快快拿出来,我们代尔送去,明日审时可免毒刑。」逢玉泣道:「我实无银子,求列位哀怜无辜,向太爷面前说个方便。」差役道:「别的无银子还说得太爷信,尔是个贼大王女婿,说无银子鬼也不信!」又一个道:「身边无银,信儿也通一个与尔那瑶王知道,他闻得女婿受苦,怕不整千整万辇将来救取尔么!」又一个道:「我看尔这亚官仔,雪条般嫩的屁股,若舍不得银子,那时大老爷发起怒来,我们就要爱护尔,恐怕也护不得。」逢玉只说没有,一个怒道:「管他银子用不用,干尔甚事!尔敢是舍不得他白屁股么?」那一个笑道:「莫道屁股舍不得,就这个面孔儿也令人爱杀哩!」一个道:「尔既这般爱杀,何不自家拿出些银子救他?」那个道:「反叛罪大,若是些小事,我就救他出来做个龙阳,也现现我的体面。」
逢玉听了心头大怒道:「这班奴才乃敢如此放肆!大丈夫死即死耳,何必哀求贪官,乞怜奴隶!」志气一奋,顿觉心头凉快,痛楚都减。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县官不见逢玉送礼来,坐堂审问,皂快拿进逢玉来,洪一夹大喝道:「快快承招,免本县动刑!」逢玉道:「乞赐纸笔。」县官命取笔砚与他道:「从实招来!」逢玉研得墨浓,提起笔来,向纸上写八个大字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写毕递上,与县官看了,大怒道:「反贼怎敢抗违玩忽!」命取夹棍来上了,众差役喝吆一声,把绳一抻,逢玉大叫一声昏绝于地。差役口含冷水,提起逢玉头来兜面一喷,悠悠扬扬苏醒转来。县官喝道:「快快招来!」逢玉抗声道:「叫我黄逢玉招什么?」县官道:「勾引瑶人,谋为不轨!」逢玉道:「皇天后土,共鉴此心。」县官大怒道:「再收!」差役喝吆一声,把夹棍收理,痛得逢玉披头散发又昏绝于地,差役复以水喷醒。县官道:「尔招不招?」逢玉道:「除了皇天八字更无可招!」县官命敲,左右取槌在夹棍上敲了数下,逢玉又死去,移时苏醒转来,人已十分困了,卧在地下答应不得。县官教且抬出,明日再问。皂役抬在牢中,用铁索扣住,闭了牢门自去了。
可怜逢玉娇贵身子,受了恁般毒刑丢在牢中,一口水也无人送与他吃。渐渐恶血攻上心来,昏昏沉沉死在地下。一点魂灵直从泥丸透了出来,随风飘荡,因心恋着嘉桂,随风飘至都贝大王庙前,见庙中走出一位女娘,身穿红袍,头戴冠帔,逢玉只道是李公主,大叫道:「公主救我!」那女娘见了逢玉,欷歔而泣道:「妾非公主,乃公主麾下许玉英也!君随妾来。」逢玉跟着走回牢中,玉英把魂依旧推入泥丸,用手摩了一会,复扶起,用手在后心狠狠的拍了一下,逢玉惊醒,大叫一声:「痛杀我也!」睁眼看时,星月在天,霜华满地,那有什么许玉英!听樵楼已打四更,忽然心头作恶,侧转头来向地尽力一吐,吐出两个红丸,异香扑鼻,取起一看,大惊道:「此乃我同岳父到龙虎山,遇黄野人赠的,怎么吐了出来?」忙取起纳在口中,细细嚼烂,和涎咽下,觉遍身骨节辘辘有声。顷之,心胸宽爽,肿痛顿失,精神如旧。心中大喜道:「黄野人原说服了此丹可免非常之难,仙语已验,料无大事。」放开心怀,曲肱而睡。
天色已明,差役推门进来,见逢玉全然无事,大为骇异道:「尔受了恁般重刑,怎么一夜就平复如旧?敢是有甚法术么?」逢玉笑道:「法是没法,天相吉人,自然有人救护。」说犹未了,内面门子大喊道:「值班那里?老爷要问昨日犯人黄逢玉,快快带进内堂来!」差役听得,忙带逢玉进内堂跪下,洪一夹道:「本县昨夜发个梦,梦见两个仙女从空而降,一个约二十余岁,一个约十五六岁,自称是珠姐云妹,奉许夫人命来求本县宽尔刑法,后日自有人来救尔。今早起来,阿奶说起,夜发一梦,与本县相合,阿奶额上近发一血瘤,大如茶杯,无人敢医,那个云妹对阿奶道;『尔若能叫尔丈夫宽我黄郎刑法,我与尔取去血瘤。』遂向袖中取出一把小刀,把阿奶额上血瘤割去,全无痛楚,今早起来平塌如初。如此看来,尔的冤屈想是真的。只是督府大人与嘉桂山李公主有仇,本县不同实尔个反叛罪名,本县固免不得罪责,恐怕还要把尔解往别衙门研讯,不如尔暂且招承,待本县迭成文案,详上去,尔便可从容待救,尔意下何如?」逢玉初时,恐怕县官诱他,苦苦不肯,后复想道:「他说许夫人,难道许玉英夫人真个又来救我?只是云姐珠妹又是那个?」忽然省悟道:「原来阿妹两个竟是仙人!怪他云水拨棹而歌,超超有出尘之想。也罢,生死有命,且由他做去罢。」遂对洪一夹道:「既系老爷肯周旋童生,暂且招承再处。」洪一夹大喜,遂吩咐差役暂将黄逢玉收监,不许禁子、囚徒人等刁难他,本县查出,定行重责不贷。差役领命,带逢玉出来,送至监中,将大爷言语吩咐了一番,禁子应诺领进去了。正是:
收监公冶原无罪,下狱邹郎太是冤。
未知后来果有人救逢玉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文不至绝处逢生,则不见精神魄力。若失水、收监二段,绝地矣,然后转出渔人,转出玉英,此冷处解救,已对定十二回热处解救是。热冷处有功,热处反困,神光直注到负荆解围诸段,何等变幻,何等精力。
又曰:到此方知游罗浮、遇渔人二段伏笔之妙。
第十一回     梅映雪誓志寻夫 张志龙脱危认妹
词曰:
乱云堆里一婵娟,姣如莲。莫将洛城并巫烟,一齐看。
漫道天心暗,须知恶贯难延,洞胸匕首雪仇怨。雪仇怨,一炬了凶残。  右调《望仙门》
今不说逢玉监禁南海,且说梅英在锦石葬了许玉英,其夜与逢玉饮了更余酒,归寨就寝。天明起来,左右报进姑爷逃走了,梅英拍案道:「孤失检点了!昨夜该与他同寝。怎样回复孤姐?」低头想了一会,忙叫四个裨将来吩咐道:「昨夜阴云布合,山高路黑,料姑爷去此不远,尔等可分作四路,各带军士,赶回姑爷。」裨将领命,各选快马分头来赶。赶了三四十里,并无影响,只得回来复命。末后一个裨将从德庆州一路回来的,禀道:「启大主,姑爷并不见消息,末将倒探得一事回来。」梅英道:「甚么事?」裨将道:「末将到德庆州,闻得人说李公主不曾死,末将留心访问,一路居民都如此说。」
梅英听了也不回答,但吩咐军士返寨。回至天马山,梅小姐忙出寨接着,问道:「黄郎安在?」梅英道:「姐夫前夜逃去了!」梅小姐闻言,不发一语,转身进后寨去了。梅英分散军士毕,随进后寨,见梅小姐坐在一张白桐几上,手托香腮,对着菱花古镜然然流涕。耐庵子读至此,作一篇古意道:
西邻有佳人,独坐揽明镜。不自画长眉,但见珠泪迸。问之有所思,欲语不肯竟。
梅英见此光景,一时过意不去,因上前劝慰道:「姐姐不必愁烦,小弟随差人往各处体访姐夫下落,务必绊他回来。」梅小姐不答。梅英又劝道:「姐夫虽然薄幸,天下甚大,英雄甚多,岂无一胜姐夫十倍者?姐夫如果不回,小弟愿为姐遍选天下,必得一才貌双绝者为姐姐作配。」梅小姐闻言勃然大怒,叱之道:「孺子何得乱道!梅映雪岂人尽夫者耶?黄郎不回,奴惟有长斋绣佛,结缘来生耳,尔何得乱言!」梅英喏喏而退。正是:
奴心不比壮心淫,夫去还当守女箴。
云外酒炉红杏月,千秋羞照白头吟。
过了半月,连滩副坤闻大刀,使人来请梅英与诸葛同到彼赏梅去了。梅小姐使人寻了黄汉二人进来,问道:「尔可认得梅花村张太公么?」黄汉道:「怎不认得!小仆同相公在张家庄住了月余才来的。」梅小姐大喜道:「李公主既死,我料尔相公必不往嘉桂山,必到张小姐那边去。我今欲同尔两个到梅花村,寻尔相公,寻不着竟到程乡住在公姑处,尔二人以为何如?」黄汉道:「只怕小姐此话不真!如果真心,怕不是古今来一个绝有志气的女子!」梅小姐道:「那有不真?只是尔两个男人,我一个女子,必须想个绝妙的走法,方不致人疑惑。」黄汉低头想道:「小姐虑得极是。真个走得不好,被人识破小姐是天马山下来的,岂不被人拿了?莫若小姐竟扮了男妆,汉二人竟呼小姐为相公,使人捉摸不着。」梅小姐大喜道:「尔想的与我正合。」遂取了千金,藏好在一只皮箱内,捆了一副铺盖,带了随身衣服,与黄汉挑了,命黄聪将逢玉骑来的黄骠马上了金鞍,牵至辕门伺候。自家换了一件淡黄袍,束了一条玉纹鸾带,上盖着大红呢马褂,头戴一顶芙蓉冠,冠上遮着绿呢红里雪帽,带上雌雄宝剑,出至前寨坐下。传令守寨将士进来吩咐道:「奴今要到梅花村访黄郎去,尔等须紧守寨栅,毋得疏失!大王回来,可代奴说知,叫他不要虑我。」众将齐跪下叩头道:「小姐兄弟只有大王一人,既要远离,须俟大王回来一别。」梅小姐泣下道:「奴非不知,但大王回来,必不舍得奴去也。」说毕含泪上马。众将不敢十分相阻,送下山来。小姐回顾道:「尔等须善事大王!」众将跪下道:「敢不如命!」说毕,挥手令回。众将回至寨中,连夜使人到闻大王处报知梅英。梅英急忙回来,问知备细,欲差人赶回,众将禀道:「小姐去志已决,谅赶也不回,不如随后差人打探小姐下落,再差人候问可也。」梅英见说有理,也只得放下不题。
且说梅小姐来到南江口,渡过海,主仆三人取路望梅花村来。行了两三日,将近马墟,早有许多接客牙人走拢来,拦住道:「客人到我家歇去,我家的床铺洁净,不比他们的龌龊!」那一个道:「相公到我家方好,我家的茶儿也香酒儿也热,不比他家的滥恶!」纷纷的来争马缰,嚷个不了。梅小姐从来不曾出门独走的,见了这个光景,不知他们怎的,正要发作,黄汉走来喝道:「投宿要人情愿,怎么这般啰唣!」说犹未了,内中一个后生喊道:「黄客人,尔回来了么!」黄汉举眼一看,认得这个是夏间同逢玉往大绀时,歇在马墟的王小二。黄汉大喜道:「就生不如就熟,小二哥,再到尔店中住罢。」众牙人见他们有老主人,遂一哄而散。王小二大喜道:「黄管家,尔老人家面孔还是一样的,怎么尔家相公比先反觉嫩了些?害我一时睬不来!」黄汉笑道:「我相公是清闲人,走在亲戚家里,住了许多时,自然会嫩起来,怎比得我!」小二道:「是。」遂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一径进店来。见店中先坐着一个秀才,身长膀阔,满口胡须,戴万字巾,身穿千金裘,把梅小姐上下一看,但见:
鼻倚琼瑶,眸含秋水。眉不画而自绿,唇不抹而自红。
杜义凝脂,尚输一天风韵;何郎傅粉,难同两朵桃花。更兼妆体风流,真个令人骨碎。
那秀才看见,魂不附体,忙出位向梅小姐作揖下去,梅小姐忙回礼,相逊至客座坐下,拱手同道:「仁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黄汉从旁代答道:「我相公姓黄名玉山,要到惠州梅花村访亲。」那秀才哈哈大笑道:「小弟与仁兄恁般有缘!」黄汉道:「怎么说?」秀才道:「小弟姓钱名子干,生平好习武,前科蒙张大宗师取入批首。去岁有个舍亲,住在惠州府城外,屡次着人来请小弟到彼教他儿子武艺,因小弟是个清闲惯的人,经不起那道途的跋涉,屡辞不往,近日又着一个家人,具了百金来请,不得不去。思量邀个读书中朋友相伴同行,但今隆冬时候,各各思量暖妻抱子,那个肯出来冲风冒雪?因此闷闷不乐,信步到此撞撞,或者遇着惠州朋友要到家去的,就便搭伴同行,也免得去时的冷淡,不意就遇着仁兄,岂不是有缘么!」黄汉道:「原来如此,钱相公尊府何处?」子干道:「就在前面,去此不远,今夜要扳仁兄主仆到舍下歇息,明日作伴同行了。」黄汉把眼来看着梅小姐,梅小姐道:「承兄雅意,既要小弟同行,兄回去作速打迭,小弟就在此候兄便了。」钱子干那里肯,三回五次,苦苦相邀,梅小姐总不肯去。王小二听见,走前来相劝道:「既钱大秀有此美意,黄相公不可不去。三位不知,我钱大秀做人极好哩!家中有十余万家赀,极肯救济贫人,交结豪杰,又学得一身武艺,百十人近他不碍,真是当今一个豪杰,他肯相留,黄相公当即命驾为是。」原来梅小姐也是不怕人的,今天改了妆,暗自忖道:「只要自己检点些,料他一时看不出来,店中也是男人所在,就到他家一走,有何妨碍?」梅小姐遂起身道:「既然如此,就去罢。」钱秀才见梅小姐允了,不胜大喜,相拱出了店门,请梅小姐上马。梅小姐道:「府上既不远,就与兄步行罢。」钱子干苦苦请梅小姐上马,梅小姐只得上马,跟着钱子干缓缓而行。
到了一所绝大的庄前下马,相逊至厅上,见摆设得极其雅致,两廊放着许多弓箭刀石,梅小姐却也不放在眼上。宾主相逊坐下,献茶毕,钱家小厮掌上灯来。钱子干进内一时,左右摆上席来,请梅小姐坐了客位,殷懃劝饮。梅小姐拿定主意,只推素性不饮,不肯多吃。酒至数巡,食供数套,钱子干斟上一杯酒,满面堆着笑道:「仁兄路途辛苦,今夜在小弟敝庄,不妨多饮数杯,明日路上不要饮罢。」梅小姐道:「承兄雅意,小弟实实不能饮了。」钱子干见梅小姐十分不饮,只得开上饭来用了,撤席安置不题。看官,你道这个钱子干真个要往惠州么?尔不知这个钱子干,真有泼天的家私,只有个毛病儿,专一喜欢男人的后庭花,家中许多美姬美妾,他见了就如眼中生出个针来一般,见了个少年子弟,不问白的赤的,便就一身都酥麻起来。正合着不才两句诗儿道:
酒不辨清浊,花不择好丑。
今日见了梅小姐这个天上有地下无的面孔,怎不令他魂儿死去半天?只是道路偶逢,又见梅小姐行装炫耀,知非平常人家子弟容易到得手的,必须下段磨铁成针的细嫩工夫,方有巴鼻。因黄汉说出要往惠州梅花村,他就趁势说也要到惠州城外,思量在路上细细来缠他,不怕他不入吾彀中的意思,灵思猝计,也算一个偷龙阳的老手班头。在梅小姐,因自家扮了个男妆,只道男人见了个相爱男人,就如女人见了个相爱女人一般,怪不得他亲热,绝想不到男人对男人还有个足令人骨醉魂销的后路!故此慨然许他同行。黄汉又是个老实头,故此主仆三人就到子干家住了一夜。
次日起来,用了早饭,钱子干换了簇新一套衣服,也带个小厮牵马,一个健仆挑担,同梅小姐一行起程望惠州来。一路上把马挨近梅小姐身边,甜言细语亲亲热热的走,怎奈梅小姐终是个女人,见钱子干涎着面亲热得不象样,心中未免不好意思,把头掉开,若不看见的一般,又时时叫黄聪贴近身旁走。故此,钱子干虽心热如火,总不敢多说一句心腹话儿。行了数日,已到三水,子干忽又想道:「终日路上走,他的童仆紧紧跟随,叫我如何开口?必须雇个七舱船来,有门有户,又得终日促膝,方可乘空恳求。」想定计策,因对梅小姐道:「近日海风正大,仆人挑了担儿走,十分辛苦,不如待小弟雇只大七舱船来,船轻风紧,怕不一日走得两三日的路程来,何苦在马上受此风霜!」梅小姐想道:「若是我三个,走得快时,就八舱也好,今既多了这个姓钱的,一至船上就点检不得许多,只是路上走的好。」因笑道:「兄长若怕风霜,请便!小弟是不怕风霜的。」钱子干道:「小弟与仁兄情同骨肉,若仁兄有用得小弟着时,死且不避,何怕风霜?特念仁兄娇姿贵质,受此凛冽,小弟心中着实不安耳!」梅小姐笑而不答,子干无可奈何,只得跟了梅小姐走。梅小姐渐渐觉得他的心术不正,便或前或后,终日不与他交一言,正合着笠翁《采莲曲》末一句道:「只许郎看不近郎。」
钱子干见梅小姐扬着鞭,不瞅不睬,愈觉魂消意沮,渐渐茶不思饭不吃,一日甚似一日。不觉间又走了数日,子干仆人道:「相公身子不快,今夜到了博罗,拈剂药来试服如何?」子干骇然道:「今夜就到了博罗?」惊得几乎坠下马来,因念道:「今夜若不老着面恳求,明日到惠州就要分散,我钱子干这条性命就要断送在他身上了!也罢,到了博罗,且在城外寻个僻静店儿,遣开他的仆人,备些酒食,求他救救性命。他若不允,倚着我一身武艺,用强也要取他些滋味回去,庶免丧此残生!」想定主意,就叫健仆前来,悄悄与他说明,教他如此如此。仆人领命,先去寻下歇店,回至街口接到店中,多把银子与店家,办了一个正席摆在梅小姐房中,一个副席摆在外面。梅小姐道:「兄长何故备此盛席?」子干笑道:「与仁兄同行了许多时,情同胶漆,明日弟要与仁兄分手了,故略备薄酌,与仁兄畅饮几杯,小解离情。」梅小姐是个侠义女子,闻他明日要分别,也就和容悦色的道:「兄长明日要相别而行,则此酒还当小弟设来与兄长饯行才是。」子干道:「吾二人虽形分尔我,而情实无彼此,何须说出尔酒我酒来!」说毕定坐而饮。
黄聪紧紧贴在梅小姐身边,子干顾小厮道:「外面还有一席,尔可邀黄管家也去相饮几杯。明日一别,相见不知何日,尔等独能恝然乎?」钱家小厮遂来扯黄聪去,黄聪道:「我要在此伺候相公。」梅小姐道:「既钱相公如此盛情,不可不去领了。」黄聪只得出来。子干见僮仆俱去,笑吟吟道:「小弟不知怎的,自见了仁兄就如醉如痴,夜夜梦魂都缠在仁兄身上。」梅小姐见他说出这话来,只道被他识破自己是个女子了,把两脸通红起来道:「兄长敢是醉了?」
子干道:「未饮心先醉。」说毕,斟上一杯酒来,奉至梅小姐面前道:「仁兄若肯相怜救钱子干这条性命,请饮此杯。」梅小姐见他渐渐不雅起来,遂大声叫道:「黄聪取茶来!」原来黄聪二人已被钱家小厮与店主商量,移席在对面店里饮酒去了,梅小姐连叫数声,总不见答应。梅小姐焦躁起来,起身要出去道:「奴才怎敢连呼不应!」钱子干急了,连忙出来拦住道:「仁兄可怜钱子干特为仁兄相跟至此,今童仆皆往别店饮酒去了,望仁兄赐子干片刻之欢,救此残生!」梅小姐勃然大怒道:「尔放什么屁来!」子干情极了,见梅小姐已发了怒,因想道:「一不做二不休!」也不由得梅小姐肯不肯,一把向梅小姐身上抱去。梅小姐大怒道:「畜生何敢无礼!」一拳打来,扑的一声,一个乌鸦晒翼跌出房外去了。梅小姐抢上前来踏住胸膛,摄起粉团般一个拳头向胸前打下,就如八十斤银锤也无这等利害。只一拳,打得钱子干口吐鲜血,在地下雷一般的吼,却再挣不起来。店主听见消息不好,急叫四仆进来,黄聪忙扯开了梅小姐。钱子干跳起来,羞变成怒,一个黄龙出洞,向梅小姐阴门里钻进来,梅小姐眼捷手快,搭住他的拳头,拽开脚向后一扑,一个燕子衔泥跌在地上,满胡子都是鸡屎,连鼻尖儿也擦去了一大块。店主见打得狠,恐怕打死人命,忙叫进伙家,把钱子干扶出外面来劝道:「相公是个读书人,又系同伴,怎好相打!」钱子干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钱家二仆取巾与他拭去面上尘灰,抹净血迹,收抬铺盖,算还店钱,连夜扶子干上马出店而去。正是:
漫拟后庭花下,恣意做个神仙。
怎奈主人不肯,一拳打破情圈。
黄汉问道:「怎么就把钱相公打起来?」梅小姐微微而笑道:「可恶!这畜生敢走在我跟前无礼!」黄汉闻言,也就不问,取茶进来,安置而去。次日,算还饭钱,梅小姐出至店前上马。
对面店主走来,悄悄问这边小二道:「昨夜打那姓钱的,就是这个小相公么?」小二点头道:「是。」店主把舌乱伸道:「这个小相公,花枝般一个人材,有这样本事!把金刚般的汉子,就如打只雌鸡般,仰前倒后,招架不来,大是奇事!」梅小姐闻言,只是暗笑。正是:
黔驴虽大,却怕于菟。断喉尽肉,庞也真误。
梅小姐主仆三人离了博罗,一路说说笑笑,又行了一二日,不觉走到一个三岔路口。黄汉一时认不清楚,只得请梅小姐下马,坐在一块石上,等个人来问问。不一时,见个老者,道袍竹杖,向山凹里踱将进来,手里拿着一枝梅花,口中念着苏词两句道:「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黄汉忙向前鞠躬道:「请问仙翁,到梅花村从那条路去?」老者把手指道:「那凹上道去,就看得梅花见了。」梅小姐闻言,立起身来上马。老者把梅小姐上下一看,举手问道:「相公到梅花村何事?」黄汉道:「要到秋谷张太公府上访个亲眷。」老者复问道:「相公与秋谷是相识么?」黄汉道:「张太公是我相公岳父。」老者闻言忙向梅小姐作揖道:「闻足下被督府监禁南海,几时出了这个冤狱?」梅小姐摸头不着道:「并无是事!」老者摇首笑道:「这又奇了!请问足下高姓大名?」黄汉道:「我相公姓黄,名玉山。」老者道:「然则令岳非敝友张秋谷了,只是梅花村并无两个张秋谷,敢是足下记错了哩!」黄汉道:「那里会记错!去年四月间,我同相公曾在他庄上住了月余才去的,他的太婆龙氏,好不仔细哩!」
老者闻言,执着梅小姐手道:「然则前月来的原是假的!足下来的正好,志龙有辨质了。且足下亦知令岳令正满门遭惨祸乎?」黄汉初时,闻老者说逢玉前月到了,也觉欢喜,及闻张太公满门遭祸,不觉失惊道:「张太公遭了什么惨祸?」老者道:「一言难尽!请足下坐下,容老拙细述。」遂携梅小姐席地坐下道:「秋谷是老拙好友,不合去年四月同足下到丰湖考诗,压辱了何足像,气死了何肖。足像愤气不过,听信饶有,交结了火带山贼,欲来报仇。叶孝廉知了风声,先用银子贿赂了饶有,饶有遂撺掇足像放宽了叶孝廉,遍处来查足下踪迹。查来查去,查着了秋谷是足下令岳,尊正尚未过门。本年三月,遂引火带贼到来,把家赀男妇掳掠一空,房子也放火烧了。六月,秋谷长男张志龙回来,上下去告,官府衙役都是受了火带山贿赂的,那里肯准他的状子?前月来了一个少年,自称他是黄逢玉,系秋谷的女婿,带了志龙到军门告状,被督府说他交通瑶人,谋为不轨,实时打了二十棍,发在南海县鞫讯。志龙逃了回来,昨日才到家。今早何足像、饶有统了四五十人到来,声称奉军门命擒拿叛党,把志龙捆住拷掠。老拙想道:军门拿人何须用着尔这班无赖白徒?必是闻风报怨!因念敝友情义,进去代志龙折辨,怎奈他口口咬定足下大名是嘉桂、天马贼党,现在南海县中供招明白,还要到军门告老拙袒护叛逆,老拙只得走了出来。今足下到来就好与他辨质了。」
三人闻得逢玉被拷南海县中,俱呆了一会,梅小姐问道:「志龙被捆在那里去了?」老者道:「那班人还在村里做饭吃,还未有解去,」梅小姐立起身来,向黄汉道:「且到村里,问志龙个的实再处!」黄汉垂泪道:「是。」三人忙辞了老者飞奔进村来,走至破庄前,见五七十白徒,一个圈儿坐在一块吃饭,中间放着一大锅饭,志龙粽子般缚在破门限上。梅小姐看见,勃然大怒,喝令:「黄汉与我解下缚来!」饶有听见,喝道:「谁敢动缚?」黄汉倚着梅小姐,那里怕尔这般!竟来解缚。早跳起一个白徒,把黄汉一掌打了一交。梅小姐大怒,跳下马来抢将前去,一手把他后领扭住,一手扯住他后裤,直托起来,向热腾腾一大锅饭内尽力一掼,一声响亮,一锅饭泻满一地,众白徒一齐跳起来奔梅小姐。梅小姐拽开手脚,左一拳右一掌,打得一个落花流水。何足像见势头不好,一道烟先自走了。众白徒见何足像走了,也一哄而逃。
梅小姐与黄汉三人赶了一回,转到庄前,见一人跌折了脚,伏在败篱笆下。黄汉扳转面来一看,黄汉曾在栖禅寺院大石台下见过,还依稀认得,喝道:「尔可是饶有么?」饶有跪下道:「好汉饶命!」梅小姐且教把缚志龙的绳子暂且缚住,我自有发落。回至废堂基上,志龙挥涕跪下道:「张志龙若不遇壮士,不知死所矣!请问壮士大名?」梅小姐忙扶住道:「既是贵姐令兄,便是奴的哥哥,请起相见。」志龙起来拭泪道:「不识壮士何由知舍妹?」黄汉道:「这位是天马山梅大王令姐梅小姐,系吾主黄逢玉第三房夫人,今日特来尊府寻我相公,同令妹东归的。」黄汉说毕,梅小姐请志龙拜见,二人一齐拜下。拜毕,便兄妹称呼,相对大哭,黄汉、黄聪亦哭。哭了一会,志龙遂把逢玉到来前后,细细述了一遍。梅小姐道:「黄郎既已诬服,料想有力无处用了,兄妹在此,徒作楚囚对哭,亦非了结。」因指着皮箱道:「此箱内有白银千两,奴本意带回程乡以奉公姑的,哥哥好同黄聪携了此银,连夜赶回省城,上下使用,免黄郎受禁子之苦。奴今即同黄汉回山,起大兵来,矢必踏平省城以泄奴恨!」说毕,将锁匙交志龙收了。
志龙哭指饶有道:「贤妹,此个仇人就是引贼来害我一家的,当今如何发放?」梅小姐道:「这个易得。」随吩咐黄汉进破室内,卷了衣服被帐应用之物出来,将外面篱笆柴草堆满一室,取饶有到来跪下,拔出雪亮的剑来指定道:「我丈夫与尔何仇?我贵姐一家与尔何冤?尔乃起此恶毒,害得他家破人亡,该当何罪?」饶有叩头讨饶道:「都是何足像做的,不干我事。」梅小姐道:「若要人不知,除非事莫为!足像行恶都是尔这狗才引导,今日我容得尔,天理也容不得尔!」说毕,一剑挥为两段。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园曰:钱子干被打,尚不失风流面目,独怪饶有一味害人,以致被杀,不知所为何来!
第十二回     急救夫人起三军 运奇谋遂破六步
词曰:
五花鼙鼓下岩峣,马蹄骄,金戈耀日画旗飘,万民号。
烽火连宵至,将军胆战心摇,须臾血肉满关郊。满关郊,此衅问谁挑?  右调《望仙门》
话说梅小姐杀了饶有,把尸首拖在破室内柴堆上,放把火烧了。梅小姐道:「哥哥住在此无益了,奴同哥哥赶出河口,雇船只与哥哥,同黄聪到省城看视黄郎。奴同黄汉从路上赶回天马,就提大兵来救。」说毕,一齐起身赶出河口,雇只快船与志龙同黄聪去了。梅小姐遂同黄汉取路径回天马山来。不则一日,已到南江,早有伏路小军接着,飞报上山来。梅英闻知大喜,忙率领将士下山迎接。梅小姐见了梅英,放声大哭道:「黄郎被督府缩朒诬他交结瑶人,图谋作反,屈打成招,监禁南海,望贤弟作速发兵救取。」梅英闻言,心中大怒道:「缩朒这贼子!孤久欲与他作对,今乃敢陷孤姐夫!愿姐勿优,待弟与军师商议,就发兵去救。」言毕,军士簇拥上山,至寨坐定,众将俱来参见毕,梅英就着人请军师。诸葛同到来,叙礼坐下,梅小姐把逢玉受陷始末缘由,一一告诉了一遍道:「望军师早发奇谋,救取奴夫!」说毕,歔欷不胜。
诸葛同道:「番禺,一都会也,攻之非易,必须谋出万全,方能有济,尤不宜轻举妄动。今据小姐所述,老者闻而未见,志龙见而未真,还须差人到省打探的确,方可出兵。请小姐放心,且进后寨少憩,待不才差人打听,如果的实,现放着不才与大王两个,决不致姑爷有半点差池。」梅小姐起谢,退入后寨。梅英就差神将陈龙往省探听。这个陈龙,绰号千里驹,其行如飞,一日一夜能行一千里路。不消两日,便探听回来,禀复道:「末将到南海县门首,遇着黄聪从监中出来,说姑爷熬刑不过,已招成叛逆,在监听斩,叫大王小姐作速去救。」
梅英闻言,急请诸葛同商议。诸葛同道:「既已确实,则不得不救,但肇庆为省西咽喉,城池坚固,又有重兵把守,非急切可破。不破肇庆,又恐阻我粮道,又恐扼我归路。为今之计,莫若如此如此,里应外合,则唾手可得,不知大王小姐肯为姑爷一行否?」梅英、梅小姐一齐道:「军师妙计,奴姐弟愿往。」诸葛同道:「大王小姐既肯一行,明日可先拨定人马,俟大王下山十日,大兵陆续进程,约定兵至肇庆第三日,三更时候,大王可斲开西门为内应。」梅英应诺。
次日,梅英升帐坐下,聚集诸将听令。拨万人敌为先锋,军师诸葛同为中军,铁老虎、石春白为左右翼,宋金刚为合后,各领生熟瑶军五万。铜猫公拘集官民船只三千艘,领兵五万,昆仑奴五百名,从水路进发,为诸军救应。陈龙、黄梦魁运粮接济。分拨已毕,把剑印付诸葛同道:「众将俱听军师节制,违者立斩。」众将齐声应诺,吩咐且退。梅英转至后寨,与姐梅映雪打扮做凤阳府打花鼓的。梅映雪头缠一条青绉纱,身穿元青紧身夹袄,大红紧袖,红呢领。梅英亦穿上短衣,头上包巾,腰系二色带,淡红裤,飖子鞋。各暗藏流星锤,悄悄下山,向肇庆一路,嘶起锣儿,系动花鼓唱将来。至了马墟,牙人贩子见了,齐声喊道:「金童玉女下降了!」一时间挨肩擦背的围绕上来看。梅映雪嘻嘻的笑道:「贤弟且唱一套与列位听听,就讨些赍发。」梅英道:「姐说得是。」遂打起锣鼓来,梅小姐引喉唱道:
姐也儿,凤阳来,那怕千山万水,越破弓鞋,但愿得个多情君子,赠奴金钗。
扳郎颈,斗个嘴来合和谐,漫道郎垂还是奴垂。
一把声就如新莺出谷般,唱得众人莫不心摇目荡,智乱神迷。正听得好,一声锣响,歌已唱完,众人齐声称赞道:「妙!妙!大家多敛些钱来,求这姐姐再唱一只与我们听!」众人嚷犹未了,只见人丛中钻进一个人来,叫道:「打花鼓的跟我来,钱大秀要打花鼓哩!」众人闻钱大秀要打花鼓,遂不敢阻挡,让开条路与梅小姐两个走,只在后面簇拥跟来看。梅小姐暗想道:「那个钱大秀这般声势!」走进店来一看,原来就是钱子干。因在博罗被梅小姐打了一顿,又羞又苦,走回来连日卧在床上,今日见天气晴明,出来散闷,闻得来了个花鼓子弟,生得甚好,遂着人来唤。两个上前见了礼,梅小姐却认得他,他却认不得梅小姐。梅小姐见他鼻尖上还贴着小小一个膏药儿,忍不住伏在梅英背后,咬着袖儿格吱吱的笑。
梅英不解其意,回转头来道:「笑什么?」梅小姐道:「奴闻人家的莲花痔发在粪门上,这大秀的痔怎么发在鼻尖上?」引得众人一齐笑起来。钱子干只道江湖子弟戏耍惯了的,却不怪他,又见梅英生得玉笋般一个身材,不觉又淫心荡漾的笑道:「尔有甚么好曲儿唱只我听,我重重赏尔。」梅英遂敲起锣儿,梅小姐遂打起鼓来,打了一阵,梅小姐引喉,才唱得一句:「姐也儿,」钱子干把手乱摇道:「不要尔唱,待尔这哥儿唱。」梅英遂接着唱道:
凤阳来,看尽许多王孙贵客,半是庸才。那有得如相公,风流气慨,倜傥情怀。
怜芳也,路雪寻梅合归来,不是牙牌,就是诗牌。
钱子干看那梅英,虽然白晰可爱,却见他气宇轩昂,凛乎不可犯,猛地想着博罗一段,恐怕又惹出事来出丑,一片淫心也就丢在九霄云外去了。及后听见梅英奖誉他风流,奖誉他倜傥,也还是个本分的事,末后听见奖誉他一个诗字,不觉笑逐眉开,欢喜得了不得。原来钱子干虽倚着银子买了个秀才,肚子里却无一物,那做诗做文的事全然不通。从来不通的人,偏要装做通的模样,去骗那村牛瞎子,图他说句斯文中称誉,偏是那村牛瞎子,遇着个富贵人儿,就如遇了神仙一般,见了个文人诗客,就如见了乞丐的一般,故遇着子干,不是说他功名显达,就是说他田连阡陌,总无人说他一句文人诗伯的。子干又不好嘱托得人不要说他是个财翁,要说他是个才子,只在人前或买部书儿,或买管笔儿,隐示他是个文人墨客的意思,无奈那村牛耳窟里、眼眶里、心坎里都是富贵两字,塞得没缝,见子干买部书儿也只道他银子丰熟,买管笔儿也只说他钱财广用,气得个子干叫苦不过。正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得。」今日听见梅英誉他不是牙牌就是诗牌,半生哑谜被他一屁弹着,那得不喜!忙跳起身来,执着梅英的手道:「兄真钱子干之知己也!今晚准要请到舍下小酌几杯。」梅小姐只道他又起了是么邪心,笑嘻嘻的道:「相公,奴姐弟两个是没傝仸的,不要去罢,去时恐怕冲撞相公不便。」钱子干道:「走江湖的子弟,是极通乡情的,那致冲撞人?今晚决辞不得!」梅英向梅小姐道:「姐姐如何?」梅小姐道:「既承雅意,不可不往。」子干大喜道:「还是姐姐爽利。」三人相逊出店,来至庄上,叙礼坐下。小厮献上茶来,吃罢,内面走出一个丫头,对着钱子干道:「姑娘与大秀娘,闻得花鼓姐唱得好曲,要请进内面唱只歌儿,问大秀好么?」
子干未答,梅小姐起身道:「奴也要进里面向大秀娘、姑娘们见个礼儿,有甚不好?」走近前来,携着丫环的手向里面就走。到了内堂,看那钱大秀娘子,年约二十余,颜色也中中,再看那钱姑娘,年约十六七岁,生得真个:
淡白梨花面,轻凝杨柳腰。拟兰花解语,比玉韵偏饶。
三人见礼坐下,丫环捧上茶来,钱姑娘不转睛的把梅小姐呆看,梅小姐看见,笑嘻嘻的唱道:
妹也儿,凤阳来。看杀许多娥眉粉绿,绝少珠胎。那有得如姑娘天然秀美,不假安排。
风情也,占断寒梅合奇哉,不羡天台,那数阳台。
钱姑娘姑嫂两个,听梅小姐唱得悠扬婉转,清音沁骨,不觉大喜,就留住在内,不肯放他出来。夜中,钱姑娘就留梅小姐同宿,二人极讲得来,今且不表。再表梅英坐在堂上,见廊下放着许多弓箭刀石,知钱子干也好武事,因指问道:「那弓刀是大秀用的么?」钱子干遂自誉道:「小弟别无所长,惟此弓马颇为入府生童所推服。」梅英见他夸口,要试他才学,遂奉承道:「观大秀尊躯雄伟,自然是个英雄,敢求大秀赐教一二?也不负小弟得谒尊颜一番奇遇。」子干闻言,技痒难禁,立起身来道:「但恐贻笑大方,若不鄙嫌,请兄到射圃请教。」
梅英大喜,相携至圃。子干取张百石弓来,抽箭在手,也不推让,竟自射了三箭,虽都能插在皮上,却不能射中红心。梅英微微笑道:「果然好射法,养由基不是过也!」钱子干闻梅英极口称誉,不觉踌躇满志。梅英接过弓来道:「待小弟请教三枝如何?」钱子干道:「兄如会射,不妨。」梅英搭上箭挽开弓,用连珠射去,枝枝皆透红穿革而过,惊得钱子干倒身下拜道:「小弟肉眼不识英雄,妄自矜伐,内愧欲死!」梅英忙扶起道:「小技献丑,勿哂足矣,何用过谦!」二人转至堂上,钱子干不胜起敬,整席款待。
次日,梅英请梅小姐出来,作别起身。钱子干苦留不住,送至庄外而别,梅英遂径取肇庆路上来。行了数日,已至肇庆,见城上旌旗布满,城门上坐着一个千总,在那里盘诘出入,看见梅英两个撞进城来,喝令兵丁挡住,不容进去。梅英道:「小的是打花鼓的。」千总喝道:「尔不见示谕么!凡异言异服之人,尽宜查拿送究!我不看尔是打花鼓的,就拿尔到军门治罪!」梅英笑道:「小的冲州撞府,就是南京燕京也一年撞他三五遍,不曾见尔这个小去处,偏恁般作戚作福!」千总大怒,喝令军士:「与我拿下!」梅英见不是头,掉转身去了出来。看官,尔道天马山人马尚未动,怎么肇庆就守得恁般严密?原来是嘉桂山邓彪的计策,暗使人一路布散流言,假说天马山五花贼要来争取广城,缩朒闻知,恐怕先有细作到来潜伏,故行此牌到各处关津渡口,严加提防,察拿语面生疏之人。若不是这个千总煞有乡情,梅英言词间,适也被拿了。
闲话休题,且表梅英姐弟商议道:「既进城不得,留此也无益,不如回去再作计议。」梅小姐道:「弟言大是。」遂取路而回。来至六步,见许多百姓负男背女,一队一队蜂拥而来,都言天马山大队人马杀来了,号哭之声一路不绝。就有一班无赖棍徒成群结队,假称天马山大王,乘风抢劫财物,掳掠子女。梅英两个行至越城,忽见一队强徒拦住一队百姓,大叫:「天马山全伙在此!知事的,快把财帛妇女们放下,饶尔去!」执着军器,耀武扬戚的在那里。梅英姐弟两个听见,勃然大怒道:「狂徒乃敢如此败孤名色!」各取出流星锤,向当头一个面门打去,早已头破脑裂,死于非命。众强徒齐喊一声,抛了百姓,一拥上前。梅英姐弟把锤使动,打得二三百强徒如风扫残云雨打败叶一般,东躲西歪,走得没命。强徒已散,车子内爬起一个女子,来看梅小姐,大喊道:「姐姐救奴!」梅小姐急上前一看,原来是钱姑娘一家,因闻得天马山大队杀下山来,邻舍尽皆逃窜,钱子干慌了,收拾家赀把车儿载了,又取一轮车子装载他姑嫂两个,自家骑了马,唤集二三十家人,要往肇庆表兄杨千总处避贼,未至越城,撞出一伙强徒拦住,子干惊得倒撞下马来,幸遇梅小姐两个,救了一家性命。梅英见子干伏在地下打颤,连忙向前扶起。子干见贼徒打散,方才定神,向梅英姐弟拜谢。钱姑娘手挽住梅小姐大哭道:「姐姐送奴到肇庆则个!」梅小姐道:「肇庆城中盘诘严密,怎么进得去!」钱子干道:「小弟有个表兄在那里做千总,小弟已先着人到彼通知,叫他出城来接。」梅小姐大喜道:「如此极好,奴两个也要进城避贼,无奈这些脏狗不容异省人进去。今姑娘既要奴两个相送,乞姑娘把两身衣服与奴两个换了,方可送尔进城去。」钱姑娘大喜,忙取出衣服两套与梅小姐二人换了,认作一家人,往肇庆来。到得城门,杨千总早已在那里相候。钱子干下马,上前相见了,杨千总来与把门官说知备细,钱子干又送上门包,把门官就令放进城去。寻下一所房子,留梅小姐二人一同住下不题。
且说督府缩朒,闻得邓彪流言,心中大惊,忙行牌到各处关津要地,严加提备,聚集多官商议御敌之策。议犹未定,德庆、肇庆诸处告急文书,真个雪片般飞报将来,道:「天马山起了六十万兵杀下山来了。」惊得缩朒面如土色,无计可施。巡抚戴耀,夜叩军门请见道:「事逼矣!大人可速发兵往据六步,坚壁清野,勿与贼战,使之进无所得,退无所掠,然后乘其返归,蹑而击之,可获全胜。若徘徊观望,狐疑不决,肇庆一摇,省城可忧矣!」缩朒方憬然道:「先生金石之论也。」随发兵三十万,水陆并进,又檄肇庆总兵杜崧,夜驰至六步,先据住要路,以俟大兵到来,扎下五个大寨,立栅挑堑,内设强弩铳炮。布置才完,一声炮响,天马山人马已卷地杀来,官军见之,莫不股栗。到了栅边,就来攻栅,缩朒忙叫放铳,军士忙把佛朗机燃着数百个,轰天的隔栅打去,万人敌方才鸣金,退下一里外扎营。次日,率众又来攻击,怎奈官军寨栅坚固,铳弩利害,一连攻击三日,总不能进,无计可施。闻军师已到,出寨迎接,至军中坐下,诸葛同问道:「近日曾交战否?」万人敌道:「官军总不出战,末将率兵攻栅,怎奈他铳炮利害,人马不能近。专候军师到来计议。」诸葛同听了,起身出营,坐了一个四轮车儿,带了骁将数人,到栅边看了一回,转到寨中坐下,吩咐铁老虎、石春白各带精兵五万人退至越城左右,远远埋伏,听候号炮,石将军先出,截住官军归路,铁将军横击其阵,以蹂躏之。万人敌带懦弱五千,俟锦囊到来,依计诱敌出战。又付裨将锦囊一个,潜会铜猫公依计而行。一一吩咐毕,自与宋金刚统领大队人马退至马墟扎住了,随差裨将十员,各带兵三千到乡间掳取百姓,不论强弱,掳满六千人便来回话。众将得令,各各分头行事。
不消三日,纷纷解百姓到中军来交纳。诸葛同一一用好言抚慰,当赐酒食毕,将百姓分作三营,每二千人为一营。又令百姓中,有豪杰敢为元帅者,许报名来升赏。军令一下,百姓中就有那一等暴杰子弟好做贼的出来报名,诸葛同酌量人品轩昂的,选出三个为元帅,赏他金盔雉尾、锦袍银铠、马匹军器,分领民兵,余俱号为将军。皆跃踊欢喜,出至民寨,高坐帐中,点视民兵,作威作福,要百姓呼他为大王。到了次日,诸葛同唤宋金刚,附耳说了几句,付一锦囊,叫他押二千民兵到万人敌营中来,将锦囊并密语与万人敌说了,忙出营迎接民帅,置酒款待,极口奉承,民帅自以破敌自任。宋金刚辞回。次日,万人敌同民帅来至栅前,辱骂了一日,缩朒总不出来,万人敌只得收兵。次日,又率民帅到栅前骂了一回,官军不出。万人敌叫兵士掳掠牛酒,就栅前解衣痛饮,有醉而呕吐者,官军总是不理。第三日,万人敌吩咐兵士到各乡掳取妇女五六百人,就栅前解去衣服,对栅轮奸,死者就丢在官军栅前堑内。官军见者,莫不掩面悲啼。
内中激恼了一个好汉,姓杨名杰,就是前日缩朒升他作巡瑶观察的,当时见此惨毒,愤激起来,挺身到缩朒跟前请战。缩朒道:「瑶人凶锋正锐,如此举动又怕有计,其宜严加守御,待他粮尽,无处掳掠,自会退去,然后举兵追击,必无不胜,此陆逊破刘备之策也,将军宜静以待之。」杨杰道:「大人差矣!瑶人因民为粮,岂可以比刘备?若待他粮尽而后击之,窃恐西道民人无噍类矣!愿大人视民如子,急救厄危,卑职愿为前驱,死而不怨!」缩朒因荔坡一战,李公主以八百人破他二十万众,闻着瑶人二字未免心怯,况五花贼比嘉桂山又加凶狠的,今起六十万人马来,那得不惊?故此任尔怎样说他,他总不许。杨杰奋然道:「大人不肯出战,乞发兵三万与卑职,试探敌人强弱如何,大人再行发兵可也。」
缩朒见他肯自家去试敌,也就依他,发兵三万开壁出战。万人敌见官军出战大喜,忙招兵退至一箭之地,扎住阵脚,让官兵出来,摆成阵势。见杨杰骤马提刀杀过来,万人敌忙叫民帅上前迎敌。原来杨杰虽一时奋激出来,自家却无甚本事,见个金盔银铠的杀将来,只道是个瑶王,必然好手势,未免手忙脚乱,打个冲锋过去。一来一往,战了三四合,见敌将武艺比自家还减十分,遂大着胆,举刀向敌将奋力斲来,那将措不及手,被杨杰劈作两片去了。杨杰用力太猛,连敌将坐下的马背也斲了一个透明窗。杨杰此时心中大喜,把刀一招,官军一拥杀过来。万人敌弃了民兵,丢盔弃甲而逃。那民兵惊得呆了,要走时,两脚就如生了根一般,那里移得动!官兵赶至而前举刀乱斲,二千百姓杀得不留一个。杨杰打超得胜鼓而回,进至中军,缩朒起身迎接道:「今日不是将军忠心为国自来请战,本院几乎失一英雄。」说毕,赐酒三杯,即擢为左哨游击,杨杰大喜。次日,万人敌着人到军师处请兵,诸葛同又拨民兵二千到来寨前搦战。杨杰挺然请战,缩朒又分兵三万与他,开壁杀出,见了敌将大喝道:「杀不尽的贼瑶,今日须杀尔片甲不回!」舞刀跃马直冲过来。万人敌又使民帅出迎,战不两合,被杨杰一刀斩于马下,军官见杨杰又胜了,一拥上前,万人敌拨马便走,瑶兵如玃猱一般,飞也似去了,只剩二千百姓跌作一堆,任官兵斲瓜切菜一般,杀个罄尽。杨杰又打起得胜鼓,令军士齐唱道:
天子有道,督府有德。瑶蛮虽强,累战累北。
督府有德,天子有道。灭此丑虏,如扫枯槁。
缩朒亲出至栅门迎接,携杨杰手并马而行。至中军坐下道:「若得诸将尽如将军英雄,何难灭此朝食乎!」说毕,加升为参将。帐下诸将见杨杰两日升至参将,不觉心痒起来。次日,闻得贼兵又来栅前搦战,遂齐声道:「卑职等俱愿出战!」缩朒见众将已奋,心中暗喜道:「军心已奋,可以一战矣!」遂向众将道:「尔众位将军俱愿出战,本院当尽起五寨之兵,亲执枹鼓,与瑶贼一决雌雄!将军各宜努力向前,有一功就赏一功,如杨将军故事,决不食言!」众将大喜,各各磨拳擦掌,听候调拨。缩朒依先拨三万人马与杨杰,开壁先出,大兵陆续出寨,摆成阵势。门旗开处,杨杰跃马大呼道:「有胆的尽跟我来!」诸军齐喊一声,一齐冲过阵来。万人敌不待交锋,拨马便走。杨杰大叫道:「贼将休走!」正赶间,冲出一队兵来,为首一个金盔银铠,跃马来迎,被杨杰手起刀落,斩于马下。军士一拥上前,二千百姓又被官兵杀得干干净净。杨杰一马当先,飞赶前去。缩朒见杨杰连胜两阵,驱动大军随后赶来,下令军中:进前一步有赏,退后一步者斩。军士得令,如风驰电闪向前追赶。正赶间,一声炮响,诸葛同帅领宋金刚拦住去路。杨杰咬牙切齿的道:「贼奴看刀!」金刚亦怒道:「尔这个真强盗,不要走!」只一合,把杨杰挑个前心透后,死于马下。
官兵大喊一声,退后便走,诸葛同挥动三军随后掩杀。官军自相践踏,缩朒大惊,急传后军退走时,一声炮响,一彪军截住去路。缩朒正慌忙,一彪军横冲入来,势不可挡,纵铁骑纵横蹂躏,杀得官军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缩朒走投无路,匹马向南而走。正走间,一将天神般拦住去路,大叫道:「天马山先锋万人敌在此!」举枪便刺,缩朒大呼一声,翻身跌下马来。忽一将冲来,大叫道:「主帅勿慌!陈高在此。」举刀接住万人敌,力战五六十合,被万人敌一枪刺死。缩朒弃了冠袍,杂在败军中而逃。逃至栅前,见烟火冲天而起。原来被铜猫公用昆仑奴伏在水中,凿漏横江战船,官兵大噪起来,猫公乘势冲击,破去水寨官兵,杀上岸来,从干栅后杀进,放起火来,五寨粮草被烧一空。缩朒不敢进栅,向北而逃,忽一彪军截出,大叫一声道:「天亡我也!」一交跌在地下。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文宜逆而不宜顺,如前回扯出钱子干,不过为此回进城张本。一经打后,更无可转手处,文偏于无可转手处转得如行云流水,浑然无迹,斯为化工之文。又,他见了就如眼中生出个钉句,预为此回不认梅小姐伏根。
西园曰:梅小姐煞是风流,看来一鼓一歌,绝不检点,若贵儿尚不免道学气。
张纲吾:杨杰一段,看来真是写生手。
第十三回     怒屠三水县 力困五羊城
诗曰:
行行过泷口,上上炮台西。海润乾坤小,城高日月低。
雄关辟双剑,沃壤过三齐。一自通朝贡,终年少鼓鼙。其一
贪残不可训,缘利起为奸。敲肤民始困,吸髓世斯难。
兕虎嗥原野,关河走狐獾。可怜珠海地,腥浪涌安澜。其二
话说缩朒弃了冠袍,匹马向北而走。走了十余里,转过小坡,忽一军截住,惊得一交跌在地下,睁眼看时却是杜崧。原来杜崧守栅,被铜猫公杀败,带些败残军士守在此处,登高了望,见死尸蔽江而下,知大军已败。正在那里惊惶,忽见一骑披头散发飞奔而来,忽然坠地,急向前视之,却是缩朒,忙下马扶起道:「元帅幸脱大难,此地贼氛甚近,末将且护送到肇庆再处。」说毕,催动残军飞奔肇庆来。镇抚林秉汉接入城中,把四门紧闭,吩咐军士上城守御,亲自日夜巡视,以防瑶人乘胜攻城不题。
且说诸葛同,驱兵四面蹂杀,杀得官军血流有声。其走至南岸者,俱被驱入江中,淹死无算,抛弃旌旗器械山积,直杀至日暮,方才收军,就在缩朒栅中住了一夜。次日,杀至肇庆城下,把城围得铁桶相似。架起云梯,蚁附攻城,又差掘子军在东北掘进。还是林秉汉有些经济,水灌掘子军,挠钩火箭破云梯,不然也几乎失守。至第三日,诸葛同与十来个将士,尽穿锦衣花帽,骑马到城东、南、北看了两三遍,回至营中,吩咐宋金刚挑选老弱万人,分攻城东、南、北三门,务要旌旗不整。余俱移屯西门,远远摇旗擂鼓,又取柴草在西门堆积如山,声言烧城。监军顾养谦看见这个举动,来对林秉汉道:「贼人在城东、南、北三门看了半日,今反把精兵尽聚西门,以懦弱攻东北三门,彼盖欲使吾尽调精兵守西门,他便悄的从三门攻进,使吾急不能顾也。吾今偏不要中他计策,把精兵尽拨东、南、北守御,只留老弱守西门,公以为何如?」秉汉道:「监军所料不错。」遂把精兵拨守三门,以老弱千余人守西门,亦摇旗擂鼓以应之,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梅英姐弟二人,住在钱子干寓中,终日不出。忽一日,钱子干慌忙走进寓来道:「督抚大兵被天马山杀败,贼兵已把城围了,如何是好!」钱姑娘姑嫂闻之,慌慌做一团。钱姑娘日夜涕泣,梅小姐安慰道:「姑娘勿忧,有奴姐弟两个在此,就破了城也能包尔无事。」到了第三日,梅英与姐商量道:「这里到西门要转两条街道,姐是女妆,走出来怕就被人盘诘,莫若同钱姑娘讨副男衣来改了,方可行事。」梅小姐点头进内,与钱姑娘道:「奴欲到南门探个乡亲,城中兵丁充斥,女人不便走动,奴欲向姑娘借件男衣改换去走走,不知可有合身衣服么?」钱姑娘就来与哥哥说知,钱子干道:「我幼年习射时戴的一个绿包巾,一件古铜紫袖箭袍,颜色尚新,不知长短如何?就取来与那姐儿穿来一看。」说毕,打开包袱,取付钱姑娘,与梅小姐改换起来,倒也合式。钱子干走进来把梅小姐一看,不觉骇然道:「姐姐换了男妆,面庞觉熟得紧!」梅小姐道:「与大秀同行十余日,难道就忘了?」方知前日黄玉山就是他,不觉两面通红起来,跪下道:「贤姐弟两个变化非常,英雄无比,必非等闲之人,务求说明,开我茅塞。」梅小姐忙扯起道:「今日不好说得,明日自知。夜间或有动静,望姑娘与大秀勿慌,奴自有法救护。」说毕,天色昏黑,梅小姐同梅英坐在厅上,候至三更,轻轻走出反扣了门。见街上巡兵过去,便悄踅至西门。一声锣响,见一个将官手执利斧,带了三百多骑兵飞奔而来。
梅小姐急取流星锤从铺檐下跳将出来,大叫道:「天马山全伙在此!」声犹未绝,流锤已到面门,把那将打下马来。梅英急抢巨斧在手,飞身跳上马,挥动巨斧把三百骑兵一阵杀退。梅小姐亦夺马匹器械,飞奔至西门,把那些老弱杀散,斲开城门,放下吊桥,众将一拥而入。及林秉汉闻知城中有奸细,急带兵来救时,天马山大队人马已排山倒海杀进了城。秉汉率将巷战,怎奈梅英姐弟两个勇不可挡,只得退走至东门,与众将保着缩朒,连夜退回三水县来。
县官陈起凤出城,以策上缩朒道:「瑶贼累胜而骄,必无准备,元帅可将大军四面埋伏,瑶人到来,待卑职诈为迎降,犒以牛酒,使他安心酣睡,突起击之,必然得胜!」缩朒摇首道:「我兵今已胆落,驱之夜战,事必无成!不可,不可!」陈起凤复请道:「此计既不可行,乞元帅拨兵三万与卑职,虽不能杀他尽绝,也叫他吃我一惊不小!」缩朒道:「省城要地,守御单薄,今将带回军士,保护根本为上!」遂不听陈起凤之言,连夜赶回省城去了。陈起凤无可奈何,只得与守城千总王景槐、葛超群、把总旺应商议道:「元帅不肯留兵,此城决然难保。然守土之臣当与城存亡,与其坐而待亡,又不如设计杀贼,以死中求生!不知三位将军肯助一臂之力否?」三将慨然道:「卑职矢死报国!先生有用卑职时,死而无怨。」起凤大喜,各授兵一千,教他如此如此,三将大喜,分头行事,自己却备了许多花红牛酒犒军之物,城上竖起降旗,出城远远迎接不题。正是:
奇兵只用三千众,能使敌人一夜惊。
话说梅英攻破肇庆,把城中金银财帛搜括一空,着裨将捆载先送回天马去了。随差裨将到钱子干寓所,请钱子干兄妹到府堂相见。钱子干惊得面如土色,同了钱姑娘走进府堂,战战兢兢跪在地下。梅英、梅小姐忙下来扶住道:「孤承贤兄妹相携进城,此功不小!」钱子干闻言抬头一看,方知打花鼓的就是瑶王,连忙磕头道:「生员该死。」梅英挽起道:「兄亦颇具英雄眼力,令妹一见孤姐便知敬爱,亦不可谓非女巾之琤琤者也!孤今年一十七岁,尚未有室,今欲求令妹为配,不识兄肯相从否?」钱子干大喜道:「但恐郑齐非耦,奈何?」梅英道:「说甚话来!」回顾军师诸葛同道:「就烦军师为媒如何?」诸葛同道:「不才当得执柯。」梅英大喜,吩咐大排宴席庆贺。梅小姐携钱姑娘姑嫂进后堂款待。次日,拨兵一万,差裨将一员,送钱姑娘一家先回天马,然后发兵杀向三水县来。前军来报:「三水知县,具牛酒来迎接大王。」梅英叫来相见,陈起凤走至马前跪下,梅英唤他起来,抚慰道:「先生可谓识时务之俊杰矣。」陈起凤躬身答道:「大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虽古孙吴何以过焉!缩大人不思与大王请解和好,乃欲驱犬羊之众与虎豹斗,所谓螳臂自雄,以卵击石也,安得不败!卑职企慕雄风已非一日,今得拜麾下,实为万幸,望乞收录。」梅英大喜,命左右备马,与陈老爷坐了,一齐来至城下扎住营寨。起凤请梅英进城安民,梅英领将士百余人进城,戒令秋毫无犯,百姓皆执香花迎接。陈起凤设席县堂,请梅英南面坐饮,自己立在一边斟酒。
饮至起更时候,梅小姐着人来接,梅英因陈起凤奉承得快活,已吃得大醉,出至寨中,放倒头齁齁便睡。众将兵亦因连战皆胜,三水不战而降,就不把官军放在心上,见梅英进城饮酒去了,就着小头目到各处乡间掳取牛酒,欢呼畅饮,各各吃得大醉,解去衣甲尽皆酣睡。夜至三更,一声炮响,西北角上万炬齐明,喊声震地。一彪军衔枚驰至,如翻江搅海般冲进营来,举刀乱斲。石春白睡梦里扒将起来,马不及鞍,人不及甲,慌忙跳上无鞍马杀出营来。东北一声炮响,火光触天,又一彪人如疾风暴雨般杀至,正不知多少人马,两营军士自相践踏,军中大乱。铜猫公在江中听得岸上大乱,喊杀如雷,知官军劫营,正欲提兵上岸来援,一声炮响,缘江火把乱明,遂不敢动。梅英跳起,拔剑在手,当营门而立,吩咐军士不得妄动,兵来只用强弩射去。吩咐才毕,城中鼓噪南出,直攻中军,被梅英强弩射住,冲突数次,俱被射回。梅小姐亲提一技,从右军绕转前寨,来援万人敌。军师诸葛同率宋金刚从后来援石春白,正遇着千总王景槐指挥军士乘乱冲击,被金刚一枪刺死,杀散士卒,再来援万人敌时,千总葛超群已被梅小姐杀死。前面火光愈炽,喊声不绝,却不见杀来,诸葛同不解其意,差探马往前探听。原来都是些百姓,用茅草缚成十宁样,灌以桐油,四头点着火,在彼鸣锣击鼓吶喊助威,官军已被杀尽,百姓尚不知,犹在那里叫喊。诸葛同闻之大笑,吩咐军士大家喊杀,却差宋金刚带兵一万,分头驰至坡上,一拥上前,把百姓杀得呼爷觅子,寸草不留。
收兵回来,天色已明,点视士卒,被杀万余人,践踏死者不计其数。梅英大怒,喝令刀斧手把石春白、万人敌推出辕门斩讫报来!军师诸葛同忙上前道:「请大王息怒,姑饶二将,使他攻破三水将功赎罪。」梅英道:「孤看军师分上姑且饶尔!限尔一天,带本部军士攻破三水,方许来见孤。若逾限不拔,可把头献来!」二将叩谢起来,提兵攻城。陈起凤以忠义激励百姓搬砖运石,上城守护。贼兵到来,矢石齐发,看看日已西沉,城尚不破。万人敌心中慌了,一手执链,一手执牌遮护身体,舍死突入箭林,一链打去,搭住女墙,一踊上城。百姓尽皆惊倒,陈起凤急捻枪来刺,被万人敌把牌一挡,翻身跌下城濠里去,石春白跳下城濠,一手拿来缚住,指挥军士蚁附上城,斲开城门,大军一拥而入,遂破三水。石春白把陈起凤解投大寨来,挺立不跪。梅英拨剑叱之道:「孤以尔为好人,乃敢生此歹心!今被擒获有何理说?」陈起凤笑道:「为臣尽忠,死固其所,更无他说!」言词从容,神色自若。梅英不觉敬服道:「威不能屈,难不苟免,从容就义,视死如归,真君子也!」欲释之使去。起凤道:「守土之臣,当与城存亡。城失矣,起凤无可偷生之理!但愿无虐我百姓,无残我近郊,起凤受赐多矣。」梅英顾左右道:「忠臣也!斩之以成其名。」随吩咐将士:「毋得掳掠三水百姓!」令犹未下,满城百姓已被万人敌屠杀一空,县治民居烧为白地。
梅英闻之,叹息一回,发炮起马,杀奔省城来。一路官军望风而溃,如入无人之境。到了省城,拨铁老虎屯太平门,铜猫公屯靖海门,石春白屯正东门,自与诸将分屯西门,日夜攻击。城大而高,矢石如雨,一连攻击数日,总不得进。诸葛同吩咐军士取生牛皮数千张,裹以竹牌,如墙而进,城中矢石遂不得近。巡抚戴耀命军士架起七星炮,火箭、火砖向下击之,皮皆皱裂。诸葛同又心生一计,命军士造起钩梯数千,升至城下,钩住城垣,鼓噪而上。戴巡抚戒令军士勿嚷,只放炮擂石,贼自然会退,又束刍灌油,丢在梯下,令人多放火箭,刍燃火发,钩梯尽断。诸葛同大怒,尽驱近城百姓持篾束薪,载濠土累起如山,上架蓬荜,形如行屋,以避锐石,军士伏在蓬下用铁刀木弩,仰面向城上射来,守城将士莫不应弦而倒,城上大慌。戴巡抚看见,忙招募敢死士,乘夜用索缒下城去,持油灌刍草,杀死守蓬军士,放火焚烧,火举山崩,持弩军士俱被压死。诸葛同无计可施,梅英道:「军师只在旱地攻击,城中亦只提防岸上,何不使铜猫公着昆仑奴,暗从水门钻进城中,放起火来,俟城中慌乱,然后四面复架云梯攻击,使他内外不能相顾,怕不一鼓而拔!」诸葛同道:「大王之计大妙!」即差人到靖海门使猫公行事。看官,尔道梅英水军怎么累用昆仑奴?原来这个昆仑奴出儋耳山中,生得目睛青碧,入水能伏三五日,饥则捕鱼虾而食,梅英收了数百,置之水军,多得其力。今日军师传下令来,要他暗从水门钻进城中放火,他便用油纸包好火药,系在腰间,俟子时分,潮水涨了,钻入水中,顺着潮水入至水门,弄开闸板,摸到清云桥,扒起来取出火石敲出火来。正要放火,早被守文明门参将陶足用看见,一声梆子响,锐箭齐发,把钻进昆仑奴,一堆儿击死,天明,把尸首撩在城下。诸葛同闻之,无法可施。正是:
小智遇着大智,动皆缚手缚脚。饶尔计出无穷,辄成弄巧反拙。
诸葛同闷坐寨中,宋金刚进来启道:「外面有一个士人,自称姓王名得阶,有破城妙策,特来禀知。」诸葛同忙叫请进来相见,礼毕,诸葛同拱手道:「闻兄有破城妙策,乞即赐教。城破之日,在兄所欲。」王得阶道:「此城高而固,破之非吕公交车不可。」诸葛同道:「其制如何?」王得阶道:「此车其形如舟,高一丈五尺,长五百尺,设楼数重,簟笰左右,板如平地,一人披发仗剑立于前,上载羽旗,中数百人,各挟机弩毒矢。牛数百头,运石毂而行。旁翼两云楼如左右,高广与城齐,俯视城中则妇女皆见。军帅若能从此攻城,何忧不拔?」诸葛同大喜,就令王得阶监督制造。不消几日,已造得齐备,驱牛运动,其行如飞,城中军民妇女见之皆哭。戴巡抚忙上城一看道:「此吕公交车也,我自有破之之法,诸人不必惊慌。」遂命军士取巨木十数为杆柱,置轴柱间,取千斤之石系杆上,转索运杆,石飞如弹丸般从半天打下来,车遂不敢近。又复募敢死士,以大炮击牛,中其当轭者,牛骇返走。诸葛同费了许多心事、钱粮,同王得阶造出这个车来,尚不曾进城又为戴巡抚所破,心中怒恨,却无可如何。王得阶道:「小生更有一个现成法儿,亦望军师制而行之。」诸葛同道:「有何现成法儿?」王得阶道:「彼能运木飞石打出城来,破我吕公交车,我何不取他现成法儿,运木飞石打进城去?」诸葛同大喜道:「子可谓善以用法矣!」即吩咐军士制造数千杆柱,运巨石亦数千,分系杆上,转索运杆,向城上打来。其时缩朒正守西关,因连日辛苦,假寐城楼,军士大喊一声,一个巨石直落向西关城楼屋脊上来,一声响亮,把城楼打塌了半边。正是:
飞石也知奸可击,直从半天挕狂魂。
未知缩朒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说天马军威之盛,莫不谓羊城不足破矣,孰知此不过虚境耳。暂作阖势,以便下回作开势。良人那得知其故乎?
西园曰:极写天马之锐,所以逼起惠潮之兵,是拶逼法,不是开阖法。盖自二山仇杀后,作者已刻刻注到负荆一回矣。
张启轩曰:陈起凤诈降之策与诸葛同破六步之策,同是骄兵之计耳。诸葛同能破缩朒,陈起凤不能破梅英,则缩朒不听奇谋之失也。可恨,可恨。
第十四回     诈覆巢指东击西 正中伏左支右诎
词曰:
笑尔城狐社鼠,只堪负固云岩。翠屏如削鲤峰巉,折竹揉花都敢。
鞺鞳声翻瀚海,楼台轩起朱炎。珠街玉市穗城南,三舍羞君避闪。  右调《西江月》
话说缩朒假寐西关,被飞石打塌城楼和交椅,跌下瓮门,幸遇折柱撑住砖石,不曾重伤,左右救起,抬回军门去了。诸葛同在城外见打塌城楼,大喜,益命军士搬巨石时时打进去,打得城中鬼哭神嚎。戴巡抚慌了,与林秉汉等商议,修成告急文书,差精细军校,乘夜从北门敌兵稀少处,缒下城去,到惠潮一路催兵救援。原来潮州总兵林天赐,已带兵十二万与惠州兵备道殷正茂合在一处,惧瑶人利害,逗挠不进。及接戴巡抚告急文书,明知省城危在旦夕,只是观望不决。推官姚会嘉献计道:「瑶人虽悍,当此攻城不破,心灰意沮之时,二公若使人扬言:韩元帅提兵四十万,由桂岭直攻天马,覆贼巢穴,彼惧失巢,必然归救。二公将人马由间道抄出郊西藕塘等地埋伏,俟其兵至,截其归路,左右纵击,城中闻之,必出兵掩击其后。更檄虎门兵,牵制其水军,使之不得救援,可获全胜。」殷正茂道:「此计大妙!」遂使细作到处传说韩元帅大兵已下桂岭了,一面提兵由海道抄转西场、荔子湾、藕塘等处,分头埋伏。姚会嘉又假为韩雍檄文:「檄林天赐屯兵铁冈,遏贼东奔;檄殷正茂趋赴肇庆,截贼归路,俟大兵捣了贼巢,一同截杀。」做成文书,差细作由佛山抄转省城大路,故意被他拿获,解至梅英寨中来,左右搜出文书,拿与梅英,看了大惊,急忙请军师到来商议道:「韩雍足智多谋,非同别个。天马精悍尽带在此,倘被攻破,孤等退无所归,军师如何酌处?」诸葛同道:「省城坚固,谅非一月半月攻得破的。韩雍既出桂岭,不如且收兵回去,破了韩雍再来攻城。」梅英遂唤铁老虎断后,于三更时候,悄悄起身。传下令来,梅小姐大惊,急来见军师道:「大军到此非易,今黄郎尚未救出,军师何遽退兵?」诸葛同道:「闻韩雍由广西提大兵四十万直捣天马,故且归去,破了韩雍再来。」梅小姐道:「不然!韩雍之兵未知真假,省城破在旦夕,省城已破,韩雍虽来,无能为矣!若听一面之讹言,遽然退兵,官军惩前日之失,到处关津必加严备,军师虽欲再来,其可得耶?」诸葛同笑道:「不才岂真信韩雝来耶?但思省城坚固,非有内应必不可破。省城被吾等困了月余,民间薪柴必乏。不才欲姑且退到肇庆,使他开门放民樵采,差遣精勇混入城去。然后回军内外夹攻,方能破得!望小姐勿虑。」梅小姐道:『如此则可。」
诸葛同就令万人敌带兵一万,于初更时分先退,余俱在三更时分拔寨,悄悄起行,只留铁老虎一军断后。军令一下,各各扎缚停当,乘着月色悄悄离了省城,望西场而来。将到藕塘,一声炮响,伏兵齐起,前有殷正茂,右有林天赐,左有姚会嘉,把梅英围在垓心,梅英挺戟向前冲突,殷正茂悉用民车塞住要路,锐箭如飞蝗般射来,冲突不进。诸葛同教军士取火焚车,正茂预备水器,火不能爇。正突击间,铁老虎被戴巡抚观知瑶人退走,率众杀出城来,一阵把老虎杀得抵敌不住,败阵而来。梅英大惊,率众鏖战,总不能出。战至天明,所有出路俱被戴巡抚分兵截住,梅英只得暂且扎下营寨歇息。
其夜二更,飓风大作,吹得飞砂走石。戴巡抚乘着风威,吩咐军士架起砂炮,顺风打去。每发一炮,辄毙数百人,杂以快钯藤盾,长短互击,杀得瑶兵纷纷乱窜。后人有个《行军曲》,写那砂炮的利害道:
砂炮都须丈六长,藤牌一一辅花枪。
纵横只用鸳鸯阵,马战何如步战良。
又:
挑战特特逾白沟,刀牌好手夹蛇矛。
镖枪先掷身随入,出没如风敌尽愁。
梅英心慌,来与军师诸葛同商议道:「军师有何妙法破得此炮?敌虽百万,孤何惧战!」诸葛同此刻也一筹莫展,沉吟了一会道:「炮是无法可破,前路已被塞住,惟向北一带人马较少,不如且从此路攻出,寻个山头占住再作计议。」梅英只得从他,命铁老虎为前锋,向北杀来。正遇着杜崧,只三合,被老虎一棍打下马来,官兵退走。老虎乘势冲出,梅英等继之,勇不可挡。镇抚林秉汉忙叫军士放爪哇铳,军士得令,万铳齐发,震天的一响,一个弹丸打中老虎前心,透甲洞胸死于马下,瑶兵一拥退回。梅小姐马到,瞋目大呼道:「众将上前,不破此炮,终不得出!」声犹未绝,一马已到放铳军前,伸手去锦囊撮出那炼就神豆在手,向那放镜军士一撒,就如发了百十个大爆一般,青光到处皮肉尽焦,一连撤了数千,把放铳官军打得屁滚尿流,丢了鸟枪拚命而逃。梅英等一拥上前,杀到白云山来。忙上了山,分布军士据住山口,众心暂定。正是:
猛虎虽然堕陷阱,且凭土窟护其身。
且说梅英虽占住白云山,却被戴巡抚合兵团团围住,累战不出,渐渐缺少粮草,满营皆慌。诸葛同只得把出平生本事来,与宋金刚带了一万余人为前锋,自己披发仗剑,杀到戴巡抚营前,念动真言。一时间,狂风大作,黑气迷漫,官军对面不见,无数鬼兵从天而降,手执降魔杵向官军杀来。官兵大惊,退后便走,禁遏不住。姚会嘉看了道:「此邪法也!」戒军士勿慌,只把鸟枪向鬼兵打去,一霎间,鬼兵尽灭,依旧天清气朗,军士大喜,万铳齐发,打得诸葛同依旧退上白云山去。其夜,诸葛同步至摩星岭,俟潮水将作,复披发仗剑作起法来。忽潮头涌起数十丈,白浪如山,直滚到山下来,官军大噪。姚会嘉看见,谓戴巡抚道:「潮水从没至此,必系瑶贼邪法,可取木版数十,写『广利洪圣王到此』七字,投之,邪法必解。」戴巡抚依言,写起数十木版,向南拜而投之,狂涛怒浪寂然而灭。后人有诗一首赞那洪圣王的灵应云:
波罗江上有神君,保障炎洲亦大勤。
漫道天吴清昔日,安澜今更奏奇勋。
再说诸葛同在摩星岭作法毕,一阵风过,见白云山下惊浪雷奔,骇水并集,官军大噪,心中大喜,思量下山发兵冲杀,步尚未移,波浪倏灭,不觉大惊道:「怎么此法也有人破得?」回至军中无法可施。次日,梅英聚集众将商议道:「现今只有三日粮草,若再过三日,军中无粮,岂不活活饿死!如何是好?」诸葛同道:「不才连日在山顶审视,官兵粮草尽聚在东边龙果寺中,若得敢死士于夜半悄悄下山,突往劫之,必然可获。但军中无此敢勇之士,奈何?」说毕,梅英把眼看着众将,众将惧怕鸟铳利害,无一人敢应者。梅小姐奋然道:「今日为奴黄郎之事,还当奴亲去走一遭,死而无怨。」诸葛同大喜道:「既小姐肯往,可于二鼓带步军三万前往,大王率军接应。」差宋金刚从山南杀下,直攻戴巡抚;石春白从山西杀下,直攻殷正茂,听山上连珠炮起,方许回军。分拨已定,诸葛同复作起法来,把剑向官军营中指定,喝声疾,一时愁云四起,把官军罩得对面不见。梅小姐带兵悄悄来到龙果寺前,拨开鹿角,大喊杀入。官军因贼兵从不到此,又因其夜阴风习习,黑气茫茫,只道大雨将至,贼必不出,闭了寨门大家酣睡。忽闻喊声,正不知多少贼兵杀至,扒起来抱头乱窜,被梅小姐一顿杀退,抢入龙果寺,把粮搬得一空。戴巡抚闻得东边炮声震天,知贼人劫粮,急要调兵来救,一声炮响,宋金刚率兵杀至,因见天气昏黑,恐怕有伏,不敢杀出,只教军士放铳。宋金刚只在远远吶喊。殷正茂闻之,急率指挥熊彪杀出营来救应,正遇石春白接住,混战了一会,春白拨马便走。熊彪恃其勇猛。挺刀赶来,将至月溪,一声炮响,伏兵齐起,春白转身拍马杀来,大喝道:「赃狗休走!」举起截头大刀把熊彪劈为两段,驱兵掩杀,殷正茂急收兵入寨。时山上连珠炮已响,春白收兵,打得胜鼓而回。诸葛同亲下山来接,见得了无数粮草,春白又斩将而回,不胜大喜,重赏春白,将粮分给各营,瑶兵尽皆欢庆。正是:
不用量沙夸劲敌,笑君赍盗万石粮。
次日,黄汉入见梅小姐道:「昨夜小姐劫得粮来,军士皆踊跃欢喜,黄汉独忧!何也?盖以此有限之粮供军士无穷之食,此粮复尽,龙果寺岂容小姐再往耶?」梅小姐道:「尔言诚是,但无计出得重围!」黄汉道:「小姐若信小奴,小奴倒有一计,不但能破官军如摧枯拉朽,并能使他俯首帖耳送出我相公来还小姐!」梅小姐闻言,笑容可掬的立起身来道:「尔有恁样妙计?怎么不信!快快说来。」黄汉道:「前在三水,大王进县饮酒去了,众小头目分头落乡间掳取牛酒,小奴亦同着小姐部下蔡京等出掠。回至官道,见石将军部下军士拦着两个军健在那里斗,小奴等上前帮助,认得那个军健是嘉桂山符将军部下裨将马阿摩,小奴喝住了问他何往?他说:『李公主有个姑娘,住在广西荔波,亦号李公主,于成化十三年归降朝廷,蒙朝廷置水安州以处之,使其子世袭,今年九十整寿。李公主差他赍寿礼往贺。』小奴方知李公主不死,因把我相公的事与他述了一遍,他两个喜道:『我公主日夜痛伤姑爷,今若知姑爷不死,就要来相寻哩!』他两个因寿期已迫,不敢挨延,遂匆匆辞去。临去时,还嘱小奴千万通个信与公主知道。小奴因军事倥偬,不曾与小姐说知。昨日小奴在此想道:『大军被困,事已危急,若李公主已死,他部下将士恨小姐诱杀其主,必然深入骨髓,也不必提了。李公主既不曾死,这里到嘉桂岭五日可到,小姐何不亲往嘉桂求李公主发兵解围,同救我相公?李公主若肯发兵,合两寨之精勇以攻此怯懦之众,直制梃以挞之耳!复何忧乎?」梅小姐摇首道:「闻他被我们杀败回来,三到军门请兵复仇,今闻我们被围,他不火上添油也就罢了,怎望他来救援我们?」黄汉道:「不然,李公主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他闻我相公被诬在狱,岂忍坐视?且小姐以三十万人马已杀至省城,尚不能救我们相公。小姐之兵既败,嘉桂一军又岂能独救我相公乎?以此说之,不怕他不连夜起兵哩!」梅小姐明知这条门路甚好,只因自家做差了,无颜去见李公主,口中只说李公主决不肯发兵,去必无益。黄汉不会其意,只苦苦说去求有益。
两个争辩不了,早有人把此事传与军师诸葛同并梅英知道。诸葛同忙布成一卦,试看吉凶,得个同人之象,心中大喜,忙同梅英到来。施礼坐下,诸葛同笑向梅小姐道:「黄汉之言尽可行得,望小姐看这二十余万人的性命,勿吝一行。不才前布一卦,得个上吉之兆。小姐此行不但救得这里二十余万性命,姑爷亦可不血兵而出!望小姐勿疑。」梅小姐见军师力赞他行,不好十分推辞,只得道:「也罢!奴就把这条性命丢与嘉桂山,也见奴为黄郎奋不顾身的念头!」诸葛同见梅小姐应允了,大喜道:「既小姐肯行,可于初更,俟不才调遣将兵攻官军时,悄悄同黄汉带兵一枝,从舒鹤台杀下,投舍身崖穿过,直走连川去。」商议停当,诸葛同与梅英辞回大寨,俟更鼓已动,调拨诸将向西南两处冲杀下来。
戴巡抚闻得炮响连天,只道贼人又到东边劫粮去了,吩咐军士紧守寨栅,自提大兵赶至龙果寺,分头埋伏以待贼兵。及守北山军士来报贼人冲出一枝兵去了时,戴巡抚已不在中军,再赶到龙果寺来报,方慌忙带兵从后来追,追至新关,梅小姐转身来战,官军蜂拥而来,梅小姐恐黄汉有失,忙欲退时,急切间脱身不得,正在那里着急,忽一声炮响,一将杀来,把官军杀得退走不迭。梅小姐看时,却是万人敌。原来万人敌于那夜被官军隔断在前,闻梅英被困,急回身来救,被姚会嘉伏兵杀败,只得退到花县,据了城池,着人会合铜猫公兵,移扎此处,欲来救援,争奈众寡不敌,未敢遽进。今闻喊杀之声,着人探视,回报我家兵将被大队官兵赶来了,因此杀来,正遇梅小姐,一阵杀退官兵。梅小姐大喜,将部下尽交与万人敌两个,教他暂在此屯扎,候嘉桂人马到来一同解围。自己只带黄汉十数个军健,飞奔嘉桂岭来。
未知李公主果肯发兵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狂客评曰:黄汉一老实人,画此奇谋,人必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也。不知梅小姐正欲往嘉桂,不过以此作缘起耳,看诸葛同一赞便行可知。然不扯住黄汉,嘉桂决去不得,是二山之合,黄汉之力也,作者苦心不可不知。
第十五回     事急矣梅映雪负荆 么奈何李小鬟选将
词曰:
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萧郎人不觌,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看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休恨惨惕惕。  右调《谒金门》
今不表梅小姐带了黄汉杀出重围,飞奔嘉桂岭来求救。且说李公主,闻得苻雄到军门请兵,被缩朒打了回来,气得几死。邓彪献计,布散流言,欲使缩朒闻之,惧怕天马人马,好来求他们,李公主到此,也只得依计而行,终日催促邓彪行事,一面就着人到省探听消息。过了月余,探马回来报导:「天马山真个起兵杀下山来了,缩朒竟自提兵往肇庆迎敌去了。」李公主急请邓彪进来商议道:「天马兵动,缩朒已提兵逆战,奴欲起倾寨之兵,抄出贼奴之后,与官军夹击之,叔父以为可否?」邓彪笑道:「官兵怯懦,缩朒无谋,不思深沟高垒出奇制胜,而遽趣六步,屯营四冲之地,不出十日必溃矣!大军一溃则人无固志,天马人马必乘胜长驱,深入其地。然省城高深,攻之非易,吾俟其攻城力疲,然后遣将励兵,承其弊而击之,鸦山之耻可一鼓而洗也。若今敌锋正锐,遽驱士卒与战,所损必多!末将未见其可也,愿公主再忍耐片时为宜。」说毕辞出。
李公主惩前日之失,不敢不依,然心痛逢玉惨死天马,每一念至,辄涕泗交流,襟袖皆湿。一日,偶在箱中检出逢玉所题咏,及刘鹤龄假书,捧读之余,不觉呜咽失声,悲不自胜。春花、秋月百般慰解,方才伏枕而寐。梦里忽闻笛声凄楚,惊醒转来,心中惶惶如有所失。起在房中团团走了一回,左不着右不是,不觉走到案边,见有花笺一幅,提起笔来写道:
读罢云笺泪满襟,恹恹多病怯孤吟。
无端又被飞来笛,吹碎中情暗不禁。
题完,自家念了一遍,愈觉无聊,掷笔起来,移步出了兰房,步向后轩看谁吹笛。来至轩中看时,却是春花二婢,因见公主终日悲啼,着实不安,方才见公主睡去,两个轻轻出来,走到轩前碧桃花下散闷,见轩中挂着一枝玉笛,春花取下来道:「妹妹唱几只歌子来,待奴吹起玉笛,倚歌一和,少解愁烦如何?」秋月道:「好极!」两个遂在那里轻吹低唱,唱那《短调踏歌》。李公主恐怕打断他的兴趣,缩转房来,依他格调做成一百首以自消遣,其比兴之工,双关之巧,如:「中间日出西边雨,记得有情人在心!」「一树石榴全着雨,谁怜粒粒泣珠红?」「灯心点着两头火,为娘操尽几多心!」许多深情艳语,篇仄不能尽载,姑录一二章以见其余:
岁晚天寒郎不回,厨巾烟冷雪成堆。
竹篙烧火长长炭,炭到天明半作灰。
又:
柚子批皮瓤有心,小时则剧到如今。
头发条条梳到底,鸳鸯怎得不相寻?
一日,出歌与春花二婢唱之,春花按腔吹起笛来,秋月引喉徐唱了一回。春花偷眼看着公主时,倚着椅儿两泪交流,春花把玉笛向玉阶一摔,化为齑粉。公主拭泪问道:「春花何怒于笛?」春花道:「奴婢本意,吹笛以解公主之悲,今奴愈吹而公主之悲愈甚,吹他何为!」公主慰谕之道:「吾心中自悲,原不关吹笛也。」春花泣道:「公主有多大精神,经得如此日夜悲啼!公主不爱身而亦不爱老夫人乎?」说毕,挥泪不止,秋月亦泣。公主扯二婢近前,以手抚摩其身道:「吾非不自知,但情不能禁耳!今当为尔戒之!」二婢拭泪谢道:「公主能戒,非但婢子二人实受公主之赐,其自老夫人以下,皆受公主之赐矣!」正是:
悟主不须多取譬,抵将慈母警芳心。
且说苻夫人,因邓彪儿子弥月,请他到玉蕊山住了七八日,心放公主不下,苦苦辞回,怎奈邓夫人母女抵死挽留道:「彼此总一般,嫂嫂且过了元宵去。」苻夫人道:「婶婶有所不知,我儿思念黄郎终日悲伤,奴今住此七八天,不知他怎样了,奴要回去看视他。」邵夫人见说,方才放了苻夫人回来,既进寨中,急忙来到公主房前,见春花两个在阶前扑蝶儿戏,忙问道:「公主呢?」二婢见夫人回来,上前磕了头,起来道:「公主在房里假寐去了。」苻夫人掀起珠帘,走进一看,公主隐几而卧,花容消瘦,莲颊熀白。夫人大惊,忙上前抱住大哭道:「娇儿,尔怎么恁般形状了!须知老娘所靠惟尔一人,尔也须节乎情正乎礼,留着此身看觑老娘,为何恁尔的性儿悲伤到这个田地!」说毕,抱在怀中,一边哭,一边把手在公主身上百般抚摩。公主泣道:「念着黄郎惨死,不由孩儿不心痛如割耳!」母子在房中正哭不了,忽报姑爷仆人黄汉回来了。公主闻言,忙携苻夫人手走出堂来。黄汉已到面前,公主见了黄汉,恸上心来,放声大哭,黄汉亦哭。哭毕,向夫人、公主磕了头,起来立在一边。
公主道:「尔几时脱身来的?」黄汉道:「小仆于去年十一月,在天马山同梅小姐到梅花村寻我相公来。」公主大惊道:「尔相公惨死天马,尔怎么反到梅花村寻他?」黄汉道:「相公没有死!」公主惊讶道:「去年八月,尔相公使表兄刘鹤龄捎书到此,说被贼奴毒打,危在旦夕,复贼奴诸葛同,在阵前说黄郎受刑不过而死,难道是假?」黄汉道:「并没此事!」公主即着人到邓彪处唤刘鹤龄时,已逃去了,李公主方知前书是假,不觉变悲为喜道:「尔相公既不死,为何不到我这里,却到梅花村去?」黄汉始把某时到云洋山,相公如何被困,小仆如何劝相公与梅小姐结亲,后相公闻梅大王诱公主到彼被害,相公如何欲自刎,如何写书两封,唤小仆进去,密嘱小仆侯他死之后携与张小姐及我太公诀别,嘱毕,相公遂向山后投崖去了。
说到此处,遂向身畔取书奉上,公主忙拆与张小姐一封来看,上面略写几句:贼不可婚,身不可污云云,以下都是说李公主为我而死,义不可独生,情不可独生,今将从李公主于地下,许多酸语令人不忍卒读。公主未曾读完,两只眼泪已如大珠小珠般滚将出来。读毕,放声大哭道:「如此则黄郎已死矣!」黄汉忙扯住道:「小仆救了!」公主道:「尔怎得救他?」黄汉又把如何通信与梅小姐。梅小姐如何毁妆请罪,次日,相公要收公主尸骸,梅大王遂同我相公到鸦髻山寻着穿红袍女尸殡殓了,择地焊石,筑起大坟,招魂祭奠,事毕,我相公一夜逃去了。李公主听到此,不觉又欢喜起来道:「后来如何?」黄汉又把梅小姐要跟寻我相公,一同归程乡奉侍我太公太婆,因料我相公认定公主已死,必到梅花村去,遂携千金带小仆并黄聪到梅花村来,谁知张小姐于去年三月,已被惠州何足像引火带山贼来劫去,相公痛恨,带了舅子张志龙到军门告理,不知军门怎么就知我相公与公主结亲,声声称我相公勾结嘉桂瑶人谋为不轨,把我相公屈打成招,做成反叛文案,丢在死囚牢中,监候听斩。公主忽然大怒道:「缩朒这贼子,累次来撩拨我,今乃敢如此胡为!」因问黄汉道:「尔可曾探听的实?」黄汉又把天马山差陈龙打探,遇黄聪在监门,传相公话,求梅小姐速往救他,梅小姐遂大起人马,如何破肇庆,如何困省城,如何战败被围白云山,小仆如何劝梅小姐来求公主发兵解围同救相公,梅小姐现在辕门,伏乞公主早赐发兵。
李公主闻梅小姐到来,把双眉一竖,也不回言,径进房中穿戴起御赐冠袍,传令刀斧手侍候。云版响处,三声炮响,鼓乐齐奏,李公主升座堂上,堂下喝吆一声,如天崩地塌之势,左右已摆得刀山剑海。黄汉见此举动,捏着一把汗儿跟了出来,看他怎样。只见李公主取令旗一面,付一员将官道:「与我拿进妒妇来!」那将官巨雷般答应一声,飞奔至辕门,押梅小姐进来,李公主看梅小姐时,自用绳索背剪了,背上插着一根大荆条,走进堂来跪下。公主大怒,喝道:「我与尔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为何下此毒计,诱吾伏杀,殒吾名将,残吾士卒,该当何罪!」梅小姐无言可答,李公主喝令刀斧手:「与我推出辕门乱刀斲了罢!」左右喝吆一声,刽子手早把梅小姐押出辕门去了。黄汉大惊,忙叫道:「刀下留人!」转身向李公主跪下,连连磕头道:「公主不欲救我相公耶?」公主道:「怎么不救!」黄汉道:「公主如欲救我相公,则梅小姐必不可杀!」公主道:「我救黄郎,何须此妒妇!」黄汉道:「不然!今全省兵力聚在一处,公主若赦梅小姐之罪,与之合兵,则易为力;若杀梅小姐而不救其兵,天马人马势必溃败,天马既败,公主一孤军,又能独与全省之师相抗耶?」公主道:「梅婢是贼,吾斩贼婢之首以赎黄郎,可不战而救!」黄汉道:「闻缩朒专为荔坡之恨迁怒于我相公,是相公之囚因公主不因梅小姐也。公主虽斩百梅小姐,其能赎我相公之罪乎?」邓彪谏道:「梅小姐罪虽可诛,彼既负荆而来,杀之不武,可赦之。」苻雄亦谏道:「公主归降朝廷何负于缩朒?而缩朒每事必来求我衅端!前者末将奉公主之命到被借兵,兵不肯借也就罢了,竟把末将毒打起来!彼意岂在打末将,直打公主耳!如此小人非威不屈,不如依了黄汉之言,救出梅家兵将,与他大战一场,也教他晓得我嘉桂岭是不好惹的。」众将齐声道:「苻将军之言是也。」李公主恨梅小姐平白地设计诱他伏杀,若不是仙女托梦玉英代死,身已不免,今日到来如何不恨!今见众将齐心救他,只得依允道:「既众位将军如此说,姑且饶这贱婢。」黄汉闻言,也不等公主发放,扒起来如飞走出辕门,解去梅小姐绳索,带回案前跪下。梅小姐哭道:「妾得罪公主,死有余辜,公主虽杀妾,妾不敢怨,但求公主早早发兵救取黄郎。」公主道:「奴本不赦尔,今看诸将之面姑饶尔这遭,今后须同心同德共事黄郎,勿生歹心!」
说毕,命女侍扶入后堂更衣相见。梅小姐叩谢起来,同侍女进至后堂。苻夫人接着,命春花取公主穿的绡金织锦大红袍与梅小姐换了。李公主发放将士进来,梅小姐请苻夫人上坐,拜见道:「梅映雪幼失所恃,今见夫人如见母氏,愿拜夫人为母,望夫人勿拒。」说毕,插烛也似拜了四拜。苻夫人看梅小姐风流窈窕,心中已十分爱他,今见他要认做母子,不胜大喜,立在椅侧受了半礼。礼毕,转身请公主立在左边,相对而拜,便以母子姐妹称呼,苻夫人命左右设宴款待。正是:
昔日寻仇今一家,战袍脱却着流霞。
银船酒滥春如海,一片笙歌奏九华。
一夜无话,次日梅小姐泣向李公主道:「妹弟梅英受困白云,粮草已缺,望姐姐早发人马解救。」李公主道:「贤妹勿忧,待奴与将士商议即行发兵。」梅小姐起谢。李公主遂请邓彪、苻雄到来商议起兵。邓彪道:「左哨、思汉二寨自苻、冯二将已故,将士至今尚无统属,公主可挑选智勇以领之,就命为先锋。」李公主就命邓彪传下令去:来日三更,十寨军将齐到教场操练,挑选先锋,往破缩朒,救取姑爷。军将闻之,皆踊跃欢喜。至期,李公主与梅小姐皆戎装掼束,入辞苻夫人,出至教场,众将迎接,上了将台坐下,梅小姐坐在旁边。奏乐一套,击鼓三通,教场中虽有二十余万人马,无一个敢交头接耳越位离次,静荡荡地如无人一般。公主传令开操,一声炮响,但见:
阵按八方,旗分五色。龙虎奋翼,旗帜迷天。横空墨雾,皂纛标坎北之兵;
彻汉朱霞,赤帜识南离之象。平野满梁园之雪,旄按庚辛;乱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
顽愚非江陵之石,雄武识嘉桂之军。
坐作有法,进退有方,盔甲鲜明,枪刀耀目。梅小姐看了暗暗惊骇道:「李公主真是奇女子!必如是方成个军兵,若我天马山人马,直是儿戏耳!」梅小姐正在那里暗羡,一声炮响,大操已毕,军士各归队伍。苻雄上前禀请道:「请公主挑选先锋。」李公主传下令来:一要三箭命中,二要力举千钧,三要武艺超群,三者俱备方许充为先锋。军令一下,就有一个英雄飞马至台下,带转马头向南跑去,弯弓搭箭,连射三箭皆中红心。李公主看时,却是苻雄部将贾奇,射完箭,跳下马来,撩衣走至石墩边,把石一侧,用手托住石底,一个千斤大石轻轻举起,众将喝采。放下来,飞身上马,取丈八蛇矛在教场盘旋舞了一会,正要上台来领先锋印,左边青旗队里忽一将跃马大呼道:「贾将军,留下先锋印与我!」李公主急看时,原来是苻离部将单勇,跑出教场,飞马便射,三箭也中红心。跳下马来,取出六十斤重两根银锏,轮动便舞,初时还如银龙出海,蜿蜿蜒蜒,再舞已如玉蟒翻波,呼呼的响,舞到妙处,连身子都看不见,就如一片月光罩住的一般,三军喝采,连梅小姐也不觉喟然叹道:「真个舞得好!」单勇舞罢,撩衣走至石边,依着贾奇的法把石托起来,绕军前走过,大喊道:「如此勇力可为先锋么!」三军莫不吐舌,连梅小姐也惊得呆了。单勇走了三匝,把石向上一抛,离地约有丈余,一声响亮,落将下来,没入土中尺余。李公主大喜,吩咐左右取先锋印来。
单勇伸手正要来接,忽见一骑如一朵彩云般飞入教场来,到得将台,滚鞍下马,走上将台来参见。李公主看时,却是邓彪女儿,名唤月娥,年才一十六岁,真个生得: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
李公主道:「贤妹到此何事?」月娥笑道:「闻公主考武,小妹也来试试!」公主道:「奴因心中有事,久不曾与贤妹比试,今来正好,趁梅小姐及诸将在此,贤妹试演习一回儿来看看好么?」月娥问道:「这位就是梅小姐么?」公主道:「正是。」二人见礼毕,月娥问道:「公主以何物试众将?」公主道:「一射箭二举石三舞刀。」月娥笑道:「箭也罢了,公主又不是开科取士,何用刀石?」公主道:「贤妹意下如何?」月娥道:「在愚妹想来,今日做了先锋,明日就要撕杀,舞刀勒石有甚用处?不如命将士过来与小妹比试,有能敌得小妹的就教为先锋,方有实际。」公主道:「比试枪刀不是耍处,贤妹不要如此夸口。」月娥笑道:「技痒耳,非夸也!」公主笑道:「既贤妹有此胸襟,单将军可与舍妹一试。」月娥道:「公主取中了几位?」公主道:「单将军与贾将军两个。」月娥道:「可叫他两个来并奴-一个。」公主道:「如此贤妹须要仔细。」月娥道:「无妨。」说毕,走下台来,跳上绣鞍,拔出双股剑,飞马至校场中间。贾奇大喊一声,挺着丈八蛇矛对着月娥花心便刺,月娥不慌不忙,把双膝一夹,一骑马交锋过去。单勇大喝一声,一条银锏如怪蟒穿波般从后门钻进来,娥徐举双剑相迎,三匹马搅作一团。
李公主见月娥敌二员猛将全无半点渗漏,心中大喜,携了梅小姐手,命侍女移金交椅在月台边坐下。正看得闹越,忽见月娥把马一拍,飞转将台边来。二将不舍,挺矛赶来。月娥霍地兜转马头,把手向上一撒,一道红光,李公主与梅小姐急起身看时,一将落马,月娥就马上一跃,直跃上九尺多高的将台来,立在公主面前,喜得个梅小姐前仰后倒的拍手大笑。原来月娥慕洗夫人之为人,也结成个锦伞,练得纯熟,藏在胸前,见赢不得二将,佯为败走,二将赶来,忽兜转马,把锦伞劈头罩来,贾奇不提防被他罩住,轻轻一扯,翻身落马,三军如雷般笑将起来。李公主恐贾奇羞惭,忙叫二将俱上台来,升贾奇为思汉关哨总,单勇为左哨总。就以邓彪为先锋,以月娥为副,带兵五万先行,以盘摩罗、马赞为左右护卫,单勇、贾奇为合后,亲统大兵一十五万即日开炮起行。其余将士俱随苻雄守寨。但见:
如云剑戟貔貅壮,塞路旌旗虎豹惊。
未知果能救出逢玉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狂客评曰:明明共一季公主,忽而悲,忽而喜,忽然悲而又喜,忽而雷电晦暝,忽而天清气朗。李卓吾称西厢化工也,非画工也,亦堪持赠斯文。
西园曰:李公主为嘉桂之主,决不能去就天马,惟有梅小姐来就嘉桂耳。要知梅小姐安肯来就嘉桂哉?观了十一回,下山数言大王知之,必不舍得奴去也可见,殆至势穷力尽,则不得不就之矣故此书难处在上半,妙处亦在上半。
野隺道人曰:春花谏主数语,直是大圣人语。
第十六回     假助战一鼓解围 真讲和三军释甲
诗曰:
人生最怕是情浓,情到浓处法便松。
说甚王宫承简命,那知臣节贵寅恭。
旗翻晓日珠江暗,剑指层城铁骑封。
不是戴侯能镜衅,京观看筑阜如墉。
话说嘉桂山大队人马,行了两日,先锋邓彪扎住营寨,候李公主到来商议道:「省城集数十万众分据要害,吾分兵以攻之,则不足与敌;合兵以攻之,则彼前后趋救左右合击,是自孤其势也。以末将之见,莫若假为助战,使彼不疑,然后进兵,直逼官军下寨。闻铜猫公扎营连州界上,密使人约定,乘夜径攻佛岭,趋击殷正茂营,戴巡抚闻之,必发兵救援,公主乘其调拨,起而袭之,梅英之围可一鼓而解。」公主大喜道:「叔父此计大妙,但须得一能言快语者为使,方能骗得他信,叔父试思谁可使者?」邓彪道:「裨将郑继伦可也。」公主即唤郑继伦到来,授以懿旨,赍礼望中军来。戴巡抚闻之,唤入帐中,参拜毕,献上礼物,禀道:「末将奉公主命,上禀大人麾下。天马强徒与公主有深仇,今闻举兵犯省,公主亲统三十万众愿为先锋,斩此强徒以泄积恨,特差末将先来禀知。」
戴巡抚闻言,暗暗惊骇,吩咐且退,急集多官商议道:「李公主不俟征调,遽统众到此,恐有诈伪,君等有何妙策以止之?」指挥佥事王经道:「嘉桂山李公主自降服以来,极守朝廷法度,去年九月,以宿愤兴师往征天马,吴大人曾给大小战船一千艘,不料被天马强徒杀得大败回来,连次到军门请兵复仇,缩大人不许,三司大人都曾为彼代请。今来助战,谅无别意。」时参议赵可怀在侧,戴巡抚顾问道:「此事果实么?」可怀道:「给船请兵,果有是事。」戴巡抚道:「李公主既为吴大人所信,谅必无他。」遂重赏郑继伦回去。李公主闻之大喜,提兵直奔白云山来。邓彪又教李公主亲来见戴巡抚,诉说前怨,今愿破贼徒以上报朝廷、下泄私愤的哀情。戴巡抚见李公主辞气容貌忠厚慈样,遂深信不疑。次日,李公主率领将士来到白云山下搦战,举头望那白云山,但见:
白云蓊郁,紫气横斜。溪号归龙,喷薄飞流垂玉佩;台名舒鹤,苍茫瑞雾挂瑶林。
艳艳刺桐十里红,香满甘泉之苑;亭亭飞关千峰翠,芳留运使之名。菖蒲涧,舍身崖,仙云霭霭;
宾象峰,玉虹洞,古迹森森。诚哉天南第一奇峰,允矣海国无双福地。
且说梅英困在白云,粮草已尽,日日着人在摩星岭探望救兵,总不见到,心中正慌。忽见小校飞报上山来道:「山下一枝兵,打着嘉桂岭旗号,单搦大王出战。」梅英闻言大喜,忙披挂上马,冲下山来。只见李公主勒马门旗下,以鞭指梅英大骂道:「无知贼徒,乃敢持强来此寻死!」顾左右道:「谁与奴擒来?碎尸万段以消奴恨!」说声未绝,月娥飞马舞剑,早杀过阵来。梅英急忙招架,一往一来战上一百合,不分胜败,两军喝采不迭,梅英暗暗称奇。又斗上一二十合,月娥虚掩一剑拨马便走,梅英飞马赶来,看看至近,月娥嗖的一箭射来,梅英急躲时,一箭正射在鞍上。梅英急拔下一看,箭上刻着梅映雪三字,梅英大喜,忙拨马佯败转来。李公主把鞭向前一指,众军一拥杀过对阵。梅英急命军士抛盔弃甲而走。李公主赶至山足,打得胜鼓而归。戴巡抚闻之,使人重赏月娥,其夜报马来报:铜猫公已攻破佛岭,杀到左营来了。
戴巡抚急遣参将李应祥、游击陈寅往救。忽闻嘉桂人马满营鼓噪,火焰冲天,戴巡抚正惊疑间,小校飞报进来:嘉桂营中漏了火!说声未绝,一声炮响,嘉桂人马已卷地杀来,官军大惊,不战自乱。监军顾养谦,跄踉弃营而走,官军看见,只道是戴巡抚,大喊一声道:「主帅遁矣!」大家嚎哭起来,争先逃窜,自相践踏,戴巡抚那里止遏得住!李应祥闻喊声震地,回望军营,火光触天,知被瑶人袭了营,与陈寅急回兵来救。杀至中军,接着戴巡抚,杀开一条血路,保护着且战且走,奔回省城。戴巡抚吩咐二将屯兵三元里,接应败军,亲自登陴,守护城池。天色已明,陈寅二将收得败兵数万进城,殷正茂等已奔回惠州去了。正是:
攻成垂手忽空勤,不恨嘉桂恨监军。
间克军需临阵走,教人挥泪叱珰勋。
再说梅英,得月娥通了信,回至山上,吩咐军士扎缚停当,专候下面发作,分军冲突。夜至二鼓,山下火光冲起,喊杀连天,梅英遂挥军大喊杀下山来,腹背夹击,杀得官军大败,死者枕藉。官军既退,梅英收兵,率领将士到嘉桂营中,拜谢李公主。次日,两寨人马分头来攻省城。一连攻了三日,戴巡抚随机应变,守御有余,激得诸葛同性起,吩咐军士道:「今夜各要备斗大一土囊,限明日辰刻至东城交纳,无者立斩!」至期,诸葛同亲提一土囊,使铜猫公冒着箭林,掷囊城下,众军大喊一声,一齐拥至,丢囊城下。顷刻间迭囊为磴,高与城齐,众军鼓噪而登。戴巡抚大惊,急吩咐放铳,已被万人敌抢入城垣,军士惊倒,火不能燃。幸李应祥闻之,率五千爪哇铳手到来,轰天的打去,瑶兵方才退下,而城中亦力竭矣。
且说李公主见省城将破,心中愁然不乐。邓彪道:「省城破在旦夕,公主反而不乐,何也?」公主道:「奴自归降朝廷,矢守忠顺。今为缩朒困奴黄郎,不得不救,然破王城、杀王官,岂忠顺者所为耶?叔父有何善策使奴不失忠顺初心,方为妙着。」邓彪道:「若然,则惟有讲和耳!」公主道:「前既以助战欺了戴侯,今与讲和,恐彼不信,奈何?」邓彪道:「前虽欺彼,尚未说出黄郎情节,公主若遣能言之士到戴巡抚处,与他说明缩朒前后怀恨缘由、黄郎被诬情节,叫他出黄郎以招降天马,戴侯是个忠正廉明的人,既知挑衅酿争皆由缩朒,必能即出黄郎以和。」公主道:「然则此行非叔父不可,愿叔父勿辞劳苦,为奴一行。」邓彪许诺,李公主遂请梅小姐到来商议,把兵马暂且退下。邓彪单骑来至城下,对着守城军士道:「嘉桂岭哨总邓彪,有事要见巡抚大人,烦列位通报一声。」戴巡抚闻报,吩咐军士,用索吊上城来。见礼毕,戴巡抚道:「足下见吾何事?」邓彪道:「彪闻:仁者待人,不记小怨。前者彪主李公主,因救父都贝大王,以女兵三百,破缩大人二十万众于荔子坡,伤缩大人股。当是时,父女情切,身且不顾而能顾缩大人耶?缩大人初不自启,而切齿于心。始则不容公主归附,力阻吴侯,继而迭遣杨杰到山凌虐,而公主含垢忍辱,臣节弥凛。去年十一月,主夫黄逢玉,以事到军门,缩大人不由分诉,令解南海,严刑酷拷,勒招叛逆,做成文案,监禁南牢。夫天马梅氏,不奉正朔,不隶版图,谓之为贼,彼亦何说云辞。而彪主自归附以来,矢忠矢顺,四县人民莫不共见,而缩大人必目之为贼,强加叛逆之名,诛其夫以泄其愤而后快,是光天化日之下而独不容彪等以自新也!伏望大人昭雪其冤,放出主夫,彪等愿说降天马,以上报国家,下答大人。」戴巡抚道:「足下暂留馆驿,容本院查问。」
邓彪告退,戴巡抚会集多官计议。参议赵可怀道:「若论放一黄逢玉而能降积年巨寇,此百姓之功也。但彼以兵挟我,则朝廷体统亦甚可惜!今当查究黄逢玉前后,如果情真罪当,必不可偷一时之安,以坏朝廷法度;若果冤枉,可即出之。」戴巡抚道:「参议之言是也。」即差人到南海,吊县官洪一夹来,问道:「黄逢玉反叛,所供是实么?」洪一夹感仙女之神,知逢玉后来必定是个异人,有心要救他,今闻戴巡抚问及,遂把缩朒指授勒招叛逆,逢玉呼天自矢,抵死不招,及后与逢玉商议,暂且招承以待申理等事,据直说来,一些不隐。戴巡抚闻言,把洪一夹连声叱退,即着人请邓彪来,赐坐于侧道:「本院查得黄逢玉果系冤屈,但足下何以能使天马归降?」邓彪道:「天马梅小姐,爱黄郎才貌而强委身焉,黄郎恶其不遵王化,背之而逃,而梅小姐乃能弃数十万之众,而跟着黄郎欲以荆钗终,此其心非徒暴戾恣雎者比也。夫顺也者,妻道也,臣道也。彼不忍背黄郎而独忍心背朝廷乎?此彪之所以知天马之可以降也。」戴巡抚大喜道:「既如此,就烦足下一行!」邓彪即告辞起身,依旧用索缒下城去,回至营中,把上项事一一述与李公主昕了。李公主即同邓彪到梅小姐营中,与梅英等一一叙礼坐下。邓彪又将见巡抚之言叙说一番,众皆欢喜愿降。李公主与梅英商量,将两寨人马撤退至花县扎下,梅小姐就求李公主代为修下表章,备本年赋税,差宋金刚同邓彪进城交纳。戴巡抚降阶相迎,备酒款待,用好言抚慰二将道:「足下归降朝廷,便是朝廷臣子,本院当为足下奏请封爵。」二将起谢,邓彪道:「末将等已蒙大人收入帡幪,夫主黄逢玉乞大人早赐释放,以慰两寨之望。」戴巡抚道:「足下且回,本院还要以礼送逢玉至寨。」二将拜谢而回。正是:
上官尽得如巡抚,珠海安能致寇兵。
且说逢玉,虽监禁南海,洪一夹时时着人看视,又得黄聪二人携梅小姐千金到来,上下使用,买得牢头禁子都来服事,倒也清闲自在。只是心痛李公主惨死,张小姐不知存亡,末免忧心如焚,凄然欲绝,想到无可分解时,则悲歌长吟,感得一牢罪人皆为陨泣。一日昼寝,梦携张小姐回家,母氏沙夫人接着,正在悲喜交集,因风雨骤至,禁子呼叫,惊醒转来,心中懑烦,取笔书《江城梅花引》一阕,以写其悲怨云:
日长睡起不清浑,倚监门,瞩危垣,懊恼一腔无字写忧恨!枷锁风吹声淅淅,摇铁马,响啾啾,总懑烦。
懑烦懑烦不堪论,己恨吞,虑又纷,割也割不断,怎禁销魂!
但愿双亲长日笑吟吟,莫为着侬憔悴损。侬恨也,可今朝减几分!
写毕,正在那里悲吟,忽禁子乱叫进来道:「黄相公在那里?巡抚大人差官来接了!」逢玉闻叫,暗自忖道:「那个巡抚肯来接我?」徐徐出来,禁子忙与他开了锁,去了颈上铁索,扶出监门。见一个将弁打扮的官儿,捧着一副袍帽靴子,后面一个兵丁牵着一匹马,见了逢玉躬身道:「下官奉巡抚大人命,请相公换了冠袍到衙相见。」逢玉不知就里,不肯换服,道:「逢玉尚不知大人释放之由,安敢遽改内服!」正在那里推逊,只见黄聪与志龙手中拿着梳篦,笑嘻嘻从东边胡衕子里走将出来,扯逢玉在一边,附耳说道:「梅小姐退兵花县,遣人进城与巡抚讲和了。」志龙向那将官接了冠袍道:「将军先回,容家姐夫梳冼了来。」那将官道:「大人立等相见,求相公作速些儿。」志龙道:「晓得。」将官去了,二人连忙与逢玉梳洗毕,换了衣袍,一同来到抚衙,将官接着,引至大堂跪下。戴巡抚忙叫起来相见,逢玉叩头起来,赐坐于侧,左右献茶毕。戴巡抚道:「本院查知贤契之冤,已具辨本为贤契伸理,贵相知近日归命朝廷,贤契到彼还须勉之忠顺,永作王臣,无生贰心。本院本欲与贤契小酌数杯,恐贵相知等人凝望,贤契可即行。」又以手指阶下鞍辔皆备的一匹白马道:「以此相赠,少表微礼。」逢玉不知详细,无可回答,惟有诺诺而已。辞了出来,黄聪二人接着,一同出城,逶迤望花县来。
早有探望小军飞报两寨知道,李公主与梅英率领将士出城远接。逢玉看见,滚鞍下马,李公主与梅小姐走上前来,抱头大哭。逢玉只知梅小姐来救,李公主一段,城中巡查严密,无人敢说,逢玉却全不晓。今猛地见李公主走在跟前,反觉呆了,一点眼泪也哭不出来,睁着眼看了一会道:「小生与公主还在梦里么?」公主哭道:「妾实未死,郎君所葬乃女将许玉英也!」逢玉方才泣数行下道:「小生自分与公主永弃,谁知尚有今日!然非许夫人两番相救,小生不为屈子之沉,亦死魏齐之杖矣!」众人忙问那个许夫人?如何相救?逢玉把玉英两次相救事,叙说一番,众人闻之莫不嗟讶不已。梅英请逢玉上马,来至李公主营中,逢玉与诸将各各相见过,再三致谢活命之恩,李公主大排宴席庆贺。其夜,梅小姐就让逢玉歇在李公主营中,二人拥入罗帏,就如隔世重逢一般,恩爱之情比那初婚时更觉如胶如漆,亲切不过。有诗为证:
破镜重逢日,返魂尔许时。
双双鸳枕上,细细说相思。
次日,梅英备酒与逢玉庆贺,一连饮了数日。一日,诸葛同谓梅英道:「邓小姐月娥,才貌双全,大王若求而为配,亦可谓得一闺中良佐。」梅英道:「孤已聘钱姑娘,安可再娶邓小姐!」诸葛同大笑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麦尚思置妾,何况大王抚有千乘者乎?虽置十妾有何不可?」梅英道:「军师所说亦是,但不知邓将军相愿否?」诸葛同道:「待不才往说之。」遂起身来见李公主道:「今姑爷已救出,不才等离山已久,欲辞公主回去。小姐理应跟姑爷住住公主处,但先大王生小姐只姐弟二人,小姐既住公主处,我大王便失一臂。今欲求邓将军小姐,为我主之助,望公主推小姐分上,俯赐鼎诺。」李公主大喜道:「但恐舍妹才凉德薄,不足为大王之配。如果不弃,当即从命。」诸葛同大喜,回至营中,与梅英备下千金聘礼,送至李公主营中,交邓彪收下。李公主着人到省城制办二三千金妆资,择吉就寨中成亲。当日鼓乐喧天,迎月娥到梅英寨中成亲,拥入后寨。梅英代月娥揭去盖头,注目一视,二人暗暗欢喜,左右摆上宴来,交杯而饮。梅英道:「前在阵上遇卿,心甚羡慕,不意竟成鸾风!」月娥低头微笑,梅英情不能禁,命左右撤席,与月娥解扣宽衣,共赴阳台。正是:
销魂昔在鸳鸯阵,探穴今从锦帐中。
漫道一枪堪着勇,玉门关窄未堪攻。
次日,大会将士宴饮,戴巡抚与各官闻之,亦遣人来贺,梅英一一款待。又过数日,因离山已久,放心不下,率领月娥来辞李公主回山,李公主正要备酒饯行,忽一人跄踉走进营来,看着梅小姐跪下,放声大哭。众人大惊,不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本为救逢玉而矫助战,矫助战而破官军,而逢玉终弗能救。试思此时当如何进退?斗然设出讲和一策,又恰值戴侯推诚相慰,文字遂如繁弦,急切中转出悠扬雅韵,听者宁弗神怡?
野雀道人曰:不破省城是作者走便。
第十七回     愿征寇假公济私 忌成功散兵归寨
词曰:
万马奔腾入榄泉,挥戈一战息烽烟。回望长林红似火,复堪观!
共说腥风须尽扫,旌旗更指紫官山。堪恨宵人偏掣肘,泪阑干。  右调《摊破浣溪沙》
话说李公主闻梅英要回山,正思备酒饯行,忽一人奔进营来,向梅小姐跪下,放声大哭。梅小姐急看时,却是张志龙,忙扶起道:「哥哥有事但说,不必悲伤。」志龙道:「妹夫既出冤狱,而志龙一家仇尚未报,望贤妹可怜舍妹横遭荼毒,乞借雄师为妹报仇!」逢玉闻言亦顿足而哭。李公主与梅英忙离座问梅小姐道:「此位何人?」梅小姐道:「此梅花村贵姐令兄。」遂把遇老者之言,及杀饶有、救志龙、认兄妹之事细细述了一遍。梅英问逢玉道:「既有这等情节,姐夫何不早言!明日孤当亲提一旅之师踏平火带,与姐夫泄恨!」李公主道:「大王与舍妹新婚,明日可携舍妹先回天马。报仇之事奴当任之。」逢玉道:「家岳一家遭此惨毒,非不欲早为大王与公主言之,乞兵报仇。但念两寨将士,为着逢玉劳苦了许久,今释甲未几又欲烦动,殊非逢玉所忍启口耳!既蒙大王与公主慨然兴师,不须大王亲往,但乞两寨各借兵三万,大将数员,逢玉当自往火带铲平壁垒,与家岳报仇!」梅英道:「姐夫不要轻敌,孤闻火带山贼凶暴异常,还当以大兵捣之为妙。」
逢玉道:「兵贵精而不贵多,火带贼徒皆乌台之众,吾以有制之兵临之,直发蒙振落耳!大王勿虑。第须禀明巡抚,求他给付船只、兵符,关津隘口方无窒碍。」正议论间,忽报马报进营来:火带山贼闻吾等兴兵围了省城,乘势攻破龙川、河源等县,今已杀到柘园来了。逢玉闻言,以手加额道:「天助吾成功也!」梅英问道:「何以见得?」逢玉道:「大王虽降,官民尚未深信,今忽以逢玉私仇兴师远出,彼必惊疑。今乘此机会,假公以请,非但可免彼疑惑,并可望他应付粮草,岂非天助?」遂向梅小姐问道:「前日进城与巡抚讲和者是那一位?」李公主答道:「是奴叔父邓彪也。」逢玉即令人请邓彪到来,叙礼坐下。逢玉道:「逢玉欲往征火带,恐官府留难。今闻贼破三县,烦叔往见巡抚,以立功自效说之,被必听从,就便求应付粮草船只。」邓彪领命辞了出来,带了从人,骑马望省城来不题。
且说戴巡抚闻报大惊,欲提兵往救,天马嘉桂尚扎花县,恐彼乘虚袭击省城;欲不往救,又恐惠州有失,非同小可。正在慌张,忽报嘉桂山邓彪要见,吩咐请入内堂,叙礼坐下。戴巡抚问道:「足下几时回山?」邓彪道:「准拟明日辞了大人拔寨都起,因姑爷闻火带山贼攻破龙川、河源等县,势甚猖獗,姑爷愿于两寨各借数万之兵,杀贼自效以报大人。使彪禀请钧命,并求应付船只粮草。」戴巡抚大喜道:「逢玉能为朝廷出力,立功之日,本院当列本上奏,所需之物本院一一给付。」邓彪见巡抚依允了,辞了出来回复逢玉。逢玉大喜,就与梅英商量,天马山拨正副将二人:万人敌、陈龙,精勇三万;嘉桂山正将二员:马赞、单勇,裨将十员,兵亦三万。即日带了李公主,梅小姐别了诸将,发炮起马。梅英等送了一程,回至县城,使宋金刚进城辞了戴巡抚,与月娥拜别邓彪,拔营回山。邓彪率领将士送至十里外,父女洒泪而别。邓彪回来,着人打听戴巡抚已差游击陈寅运粮,参将李应祥率兵五千为策应。邓彪叹息道:「戴侯开诚布公,真仁人也!」遂拨寨回嘉桂岭而去。后人有赞戴巡抚诗一首,录俟好古者一览:
南藩承重寄,珠海建高牙。才俊兼文武,声称洽迩遐。
精金牛节度,良玉舜昭华。千里罗旁地,君来满紫霞。
且说逢玉离了花县,来至大通港,分军两路,水陆并进,差千里驹陈龙,哨探贼众还在柘园否,作速回报。陈龙领命自去不表。
今再表何足像,在梅花村被梅小姐打了一拳,抛了众人奔回家中,卧在床上半月挣不起来。那般无赖,后来探得饶有被那汉子斲死,放火烧了,张志龙已不知何往,料想必是嘉桂山下来的,方有这般手段,张志龙必定逃往那里去了,遂放下志龙,却来教唆饶有的老婆,来何足像家中寻索老公。足像闻之大惊,忙扒起来,寻那班无赖商议道:「当日我被汉子打了一拳,忍痛不住,抛了众人先自逃回,卧在床上半月有余,总不见饶先生到来,我只道他在家中有甚事故了,谁知他的娘子倒来我家寻他!说自那日出去了,至今并没回来,莫非有甚长短么?」那般无赖佯为惊咤道:「这事你还不知么?」足像道:「有甚么事?」无赖道:「饶有被张志龙同那三个汉子杀死,放火烧了!」何足像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忙扯住众无赖道:「果有此事?怎么样回复他婆子哩!求列位兄长念平昔相处之情,指教则个。」有的道:「不如瞒了他婆子,只说往朋友处去了罢。」有的道:「这个计策不好,瞒得他一个两个月,瞒不得他三年两载,万一被他查出,只道我等知情不首,连我等也开不得交。不如竟推在张志龙身上,只道张志龙诱他到梅花村,买嘱嘉桂山喽啰来杀了,管他去寻张志龙不寻张志龙,我们便脱了干系。」一个名唤毛面的道:「这计也不善,当日何兄请我们去捉张志龙,拖锤越棍,四邻周知,万一被人证出,官府究问尔等统众行凶为着何事?我同你等怎样回答呢?」众人笑道:「也说得是,然则当何如?」毛面道:「说便要实实说与他知道,只是这番何兄却吝惜不得银子了!」何足像道:「求诸兄善为我商量,百十两银子我也不吝了。」毛面闻言,把头摇了两摇道:「俗语道得好: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事我办不来,兄自家打算罢!」说毕,把手一拱道「请了。」转身要走,何足像一把扯住道:「我又不曾说什么,毛兄为何就见怪起来?」毛面道:「人命关天,这样事情三五千银子料理得来,也算手段!尔怎么说百十两银子的话?你看得恁般轻易,我不去,你只道我等恐吓尔。」说毕又要走,足像止住众人,扑簇簇泪下道:「诸兄缓缓商量,如果弄得没事,就要三千两,小弟也听兄便了。」
毛面见何足像慌了,方才住脚道:「尔肯使银子,包尔无事,而今众兄弟须齐到饶有娘子跟前说明,看他如何发作,大家好临机应变,照应何兄。」众人齐声道:「毛兄说得是。」遂一拥走进内堂来,见饶有婆子与足像母亲正在堂上说话,见足像带了许多朋友进来,二人忙缩进房里去。众人叫住婆子道:「饶大嫂,我等有句话儿与尔说说。」婆子出来,与众人道了个万福,问道:「列位叔叔有何话说?」毛面道:「大嫂,实不相瞒,前月何大哥要到梅花村捉个人,邀我等众兄弟及饶大哥同往,不料被那人买嘱喽啰,把饶大哥杀了,尸骸亦被放火烧了。恐大嫂不知,今特来说明。」那婆娘听了,大笑道:「列位阿叔不要取笑,清平世界荡荡乾坤,那有喽啰平白地敢杀人放火?」毛面道:「人命事情怎敢取笑!大嫂不信,日后不要怪我们不说!」婆娘大惊道:「有谁证见?」众人齐声道:「我们都见来!」婆娘听得,一头撞在足像怀里,大哭大叫道:「还我丈夫来!我丈夫好端端在家坐地,尔怎地诱他出来把与人杀了!」两只手扭住足像,一头哭一头说,两脚在地下乱跳。足像母妻闻得,惊得打颤的走上前来救解。那婆娘伸出一只手来抓住足像母亲,把头乱撞,三四个跌做一堆,扭做一块。众无赖恐怕又做出来,忙上前解脱,何足像母妻三个,一道烟走至邻舍家中躲避了。那婆娘在地下乱滚,滚得发松衣绽,就孟姜女哭倒长城也无此惨痛,真个哭得天昏地黑,日月无光。丰湖士人闻之,做只歌子唱道:
饶大嫂,尔莫哭。尔夫生来似水沤,何有皮来何有骨。蜃楼海市虽虚浮,镜花水月还堪瞩。
尔夫行似风条霜,不解全身但害物。而今狂魄似糠扬,谁人不庆莫余毒。莫余毒,尔莫哭。
话说无赖中有一个绰号两头蛇,名唤金亦,见足像母子去了,来扶起婆娘道:「大嫂,尔在此哭死也没用,莫若同我回至家中,写起数十张投词,与尔投了地方,来到县里去告。」婆娘叩头道:「全靠叔叔做主。」遂同了金亦走回家中。
众无赖忙来寻着足像道:「何兄!快些把银子出来,先买嘱了金亦,叫他不要声张,方可做事,若投词一发,就难收拾了!」足像忙叫母亲回来,倾箱倒笼,倒出千余两银子,尽付毛面去使作。毛面教众人且住在足像家中,不要成群跟着,不好说话。安顿了众人,独自一个走回家中,藏过了一半银子,只携着一半,走至饶有门前,立了一会,听得里面寂无人声,毛面暗忖道:「难道金亦带婆娘去投人了?」转至屋后,听得里面有人说话,毛面且不惊动他,轻轻挨近一个小小疏窗边,立着听时,里面窸窸窣窣的响。忽听得婆娘气喘喘的道:「金郎!奴今顺从了尔,尔须为我丈夫伸冤!」金亦道:「亲亲,尔不要慌,我肯扶尔,不怕不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来,与我尔两个做下半世的快活哩!」毛面听得把身子都酥麻了,蹲将下去直不起腰来,直待他两个事毕,方才爬到前门来敲门。
婆娘听得,慌忙穿了裤子,出来问道:「是那个?」毛面道:「是来送下半世快活与尔的!」婆娘听得满面通红起来,不敢开门。毛面乱敲着门道:「大嫂!尔不要慌,我肯来扶尔,尔怎只管闭着玉门不肯容我放进东西来?」婆娘听得句句刺着,越发不敢开门,忙进房来与金亦商议道:「奴道尔不好,尔偏偏要!而今被人听见,怎么样好?」金亦笑道:「无妨,那叫门的声音是毛面,尔去开门,我躲在尔床上,他见尔独自一个,他敢怎的!」婆娘只得出来,拨开鸟吊儿,放毛面进来,走至厅上,深深向婆娘作下一个揖道:「小弟已代大嫂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来,嫂嫂与他私和了罢,经官告府有金亦难,况无金子与官府,官府怎肯从顺了你,为尔丈夫伸冤?不如做个人情,两得其便。」就于腰间解下雪花也似五百两银子,铺满一地,毛面指着银子道:「这岂不足为大嫂做下半世的快活么?但求大嫂写个认错字儿与我,我就把这银子交付尔老人家收起。」婆娘从不见许多银子,不觉眼花缭乱,心头打颤起来,说道:「奴不会写字,如何是好?」毛面道:「大嫂不要气急,金亦与我是最好兄弟,尔只叫他出来写便了。」金亦闻言,涎着面,笑嘻嘻走出来道:「我两人的事已被贤弟识破,望乞包容。」毛面道:「我也不管尔,只是好情要和,人命也要和,凡事只以和为贵。」金亦道:「说得有理,我就代饶家大嫂写起字来。」写毕,交于婆娘捺了个手印,付与毛面收了,就来同婆娘搬起银子。毛面辞了他两个回来,与足像道:「事便有十分可和,只是银子少得多哩!」足像忙问道:「还要几多呢?」毛面取出一张长单,某人要十两,某人要百两,取算盘一算,总要一千多两。足像无可奈何,又去办了一千多两,与毛面干没了,方才放手。那般无赖,后来探得足像用了许多银子,都是金、毛两个干没了,忿气不过,这个来诈了三十五十,那个又要八十一百,弄得个何足像母子终日啼哭。真个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与了皮来想骨吞。
内中有一个唤做有心人,见他们吓诈得不象样,便来与足像商量道:「这些奴才,平日何兄大碗酒大块肉款待他们,今日不思患难相顾,却来落井下石!兄若信我,我有个计策教他们一个也没得想。」足像道:「我平日那一件不信兄,兄有妙计乞即赐教。」有心人道:「兄前日使费许多金银,才得拜火带山赖大王为义父,今日何不瞒了众人,将家资典了,悄地投火带山去,做个现成公子,何必终日坐在此处受那班奴才的气!」足像大喜道:「是呀!非兄提起我几忘却,就烦兄长作保,与我送至财主人家,只求银子现些,就减些值也罢。」有心人就代足像作保,连夜典出银子。正要使有心人出河口雇船,闻火带山大王,同了乌禽嶂黄沙,贼破了龙川,劫了河源,已杀奔柘园来了。足像大喜,带了母妻妹子,牵出四五匹马,一齐上马。
不消一日,已到柘园,果见旌旗密布,杀气腾空,一座营盘扎住在那里。足像下马,使有心人进营通报导:「大王义子何足像,举家来投,望大王收录。」贼头赖乌龟道:「义儿怎么至今才来!」即着人请进营来。足像拜毕,献上银子,乌龟道:「我儿总是一家,何须又费尔心。」足像引母妻妹子来见,乌龟大喜,尽留人后寨受用,足像无可如何。次日,足像将众无赖炙诈等情,诉说一番,欲求父亲报仇,乌龟大怒,拨骁将胡鲸鱼,提兵三千,带有心人做眼,奔至丰湖,尽皆拿到营来跪下。乌龟喝道:「狗才!你怎敢炙诈我儿!」顾左右:「与我推出辕门,一概砍了罢!」左右把众无赖一个个推出辕门,杀得干干净净。丰湖士人闻之,莫不酌酒相庆。赖乌龟推足像母妻妹子分上,正要设席来与足像庆贺,忽报马进来报导:「启大王,戴巡抚与天马、嘉桂二山联和,闻我等攻掠到此,即差二寨人马,不知多少,盖地的杀来。」赖乌龟大惊,急集将士商议道:「吾闻嘉桂山有一员女将,极其骁勇,曾以三百女兵,破缩朒二十万众,今又合五花贼而来,若与之战,必难取胜,不如回山,紧守寨栅,着人到南岭江大王处借兵相助,方为胜着。」众人齐声道:「大王所见极是。」遂拔寨,带了足像一家并所剽掠子女财帛,连夜赶回山来,把关门紧闭,一面着人到南岭求救不题。
且说千里驹陈龙探听的实,回报逢玉道:「贼已杀到柘园,执去捕盗通判一员,闻姑爷发兵来征,连夜逃回山中去了。」逢玉笑道:「吾固知贼之无能为也!」遂驱兵徐进。不一日,已到古名都,由榄溪入笮,行上一二百里,两山蹙沓,江流如线,丹崖翠壁,赪艳如火,真个好看得紧。昔人有咏火带长林一首云:
逼侧双崖道,长林一带红。
嶂从丹竹见,路向鹧鸪通。
鸟语泉声里,人行树影中。
沿溪看不尽,恍与赤城同。
又有一首绝句云:
石路纡回古木深,染霜枫叶满高岑。
知谁昔日烧丹灶,一带长林赪至今。
逢玉见路径逼侧,不利进退,不敢深入,择个空阔处扎下营寨,分兵迁丹竹凹、鹧鸪塘等处屯扎,断其抄袭之路,然后带了梅小姐、李公主来至关下,仰关而攻。关上用擂木打下,人不能近。攻了两日,逢玉撤兵,退至二十里外屯扎。李公主道:「郎君与贼尚未交锋,为何遽退?」逢玉道:「吾料此贼决不敢与吾对垒,率兵攻关,彼擂木利害,徒损士卒。今须遣人缉探后路,差敢死军士拊其背而击之,此邓艾袭阴平之计也。」公主道:「善!」遂差裨将数人往探。过了数日,裨将解进三人来禀道:「末将由丹竹回东竹十五里,折而北走七八里,有道直通赖贼大寨,筑关把守甚固,进去不得。循路回至围子口,逢着这三个飞马而来,被末将打翻,一并拿来与姑爷发落。」逢玉唤进来跪下,把眼一看,一个稍后跪的有些面善,却再想不起来。背后转出黄聪来,不觉大喊道:「这个是何足像!」逢玉笑道:「我道他面善得紧。」遂喝道:「尔既到火带,可知张太公一家而今怎样了?」足像磕头道:「小的到火带住不得几天,尚未探得。」逢玉大怒,喝道:「左右与我推出辕门,斩讫报来!」左右喝吆一声,把何足像狗一般拖出辕门。正要开刀,忽梅小姐带了数十骑飞奔而来,问道:「杀的什么人?」刽子手跪下禀道:「拿来的奸细何足像。」梅小姐闻得是何足像,笺嘻嘻的道:「且叫他前来,我有事要问他。」
左右拥至马前,梅小姐道:「尔是丰湖的何足像么?」足像战战兢兢的应道:「是。」梅小姐道:「尔既是丰湖何足像,到此何事?尔若从直招来,我饶了你去!」何足像闻得肯饶他,遂把饶有被杀,无赖炙诈,及典屋投贼等事一一供招。梅小姐道:「尔既做了贼大王的令郎,怎么会被我家将士拿来?」足像道:「因赖大王前日差人到南岭江大王处借兵相助,江大王出劫海丰未回,不曾发兵。赖大王又差小的去恳求。」梅小姐道:「他发兵不?」足像道:「江大王怪赖大王平昔无人情,不肯发兵。」梅小姐道:「尔若能依吾计而行,不但释放尔,且保奏尔做个大大官儿如何?」足像忙磕头道:「莫说做官,就肯饶小的一命,也无不依计而行。」梅小姐大喜,吩咐左右与他去了缚,带至辕门,吩咐且住,自己下马进来,与逢玉、李公主见了礼,笑嘻嘻道:「郎君怎么要杀起何足像来?」逢玉道:「他害我张氏一家,怎么不杀!」梅小姐笑道:「且看奴薄面,饶了他罢。」遂走近前来,附逢玉耳畔说道:如此如此。逢玉点头,梅小姐把手招何足像近前,叩谢逢玉。逢玉道:「我不看小姐之面决不饶你!你可跟小姐去。」足像起来,跟梅小姐来至万人敌营中,用好言抚慰。吩咐万人敌把旗号改做江万榕旗号,带了足像竟回围子口来。将至关前,使单勇、马赞假做跟随何足像的,同何足像先到关前来通报导:「江大王亲统兵来助了!快报大王来接。」关上人看是何足像,那得不信,飞报进去。
赖乌龟忙率百余骑来至关前一望,见无数旌旗卷地而来,大纛上早现出一个江字,心中大喜。见何足像来拜见,乌龟道:「怎不早来报知!」说毕,飞马去接。单、马二将早闪进在关内,梅小姐见一个豹头虬须的率领多人飞马而来,知是赖乌龟来接了。看看至近,挽住雕弓,指定咽喉,说时迟,那时快,一箭射去,把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化作南柯一梦,军士一拥上前,割下赖乌龟首级,杀进关来。贼兵急欲闭关,被单、马二将掣出鞭来,一阵打退。梅小姐吩咐军士叫喊:「降者免诛!」贼众闻之,尽皆丢盔解甲,伏地请降。一个有名的火带山贼,兵不血刃,轻轻的便取了,此皆梅小姐之功也。后人有诗一首以赞之曰:
火带长林焰欲然,古名残破少安全。
鹧鸪啼断山山雨,丹竹烧成处处烟。
制寇人归炉峡外,保民恩在石龙偏。
而今一箭妖烽息,留与秋卿作话传。
再说梅小姐已破赖乌龟,据其大寨,差陈龙开关迎入逢玉,复使单勇、马赞率兵攻破乌禽嶂,斩了黄沙贼,古名尽定。万人敌带赖、黄二贼族属千余人进来,请逢玉发落。逢玉一一审问,凡系掳掠来者,尽释放宁家。足像害张氏一家,其母妻妹子本应斩首,姑念足像是个脓包,信人唆使,又破贼有功,免其骈戮,着令领回。何足像叩谢,领了母妻妹子回至李郊,又被磜头游骑所获,其后全家俱为张小姐贵儿所斩,此是后话,今且不表。
且说逢玉发放难民毕,命志龙于寨前竖起一面白旗,旗下设一香案,上置三个神牌,上写故父张瀚、故母沙氏、妹子贵儿之神位。志龙与逢玉俱披麻挂孝,驱二贼族属五百余人跪于香案下,将赖乌龟首级供养案前。招魂祭奠毕,喝令刀斧手,将二家族属尽皆剖心沥血,祭奠张氏一门,逢玉与志龙放声大哭,哀恸三军。李公主与梅小姐亦拈香礼拜,诸将见逢玉十分哀恸,亦来拈香叩拜。众人正哭得高兴,忽降将利宾王引着一个老者来,擦着眼把牌看了一看问道:「将军等与张瀚何亲,如此哭他?」诸将正要答应,张志龙跪在案下,举头一看,急上前抱住,大喊道:「父亲还在么!」逢玉忙跳起来一看,果是岳父张秋谷,三人抱住大哭。李公主、梅小姐闻得大喜,忙来劝住,扶至寨中。志龙问道:「母亲妹子何在?」秋谷指着利宾王哭道:「我夫妻被贼捆至山中,蒙这个门生搭救,留在寓所,幸不受苦。尔妹子自那夜失散,未知生死如何。」逢玉闻言,依旧大哭。李公主忙叫人到利宾王寓中招龙氏到来,大家接入,又是一场大哭。李公主与梅小姐请秋谷夫妇上坐拜见,逢玉一一指示道:「这个是嘉桂山李公主,这个是天马山梅小姐,俱归小婿为室。」龙氏执二人手大恸道:「小女福薄,不得与二位共事黄郎!」梅、李二人齐声道:「愿老夫人宽怀,奴等当代贵姐孝养二亲。」说毕,命设宴款待。
次日,逢玉与梅、李二人商量道:「赖、黄二贼虽云授首,而磜头、南岭等贼尚据诸山,日杀不辜。愿贤妻助我铲平诸砦,一为地方除害,一以泄我胸中之恨。」李公主道:「愿郎放下愁烦,妾等当为郎扫除之。」遂将赖、黄二贼之首用匣盛了,一面差陈龙赍二贼之首,往戴巡抚处告捷,一面操练三军,发兵征进,且按下不表。单表陈龙赍了首级来至省城,戴巡抚因朵颜入寇蓟州,已带兵勤王去了。缩朒病愈,复起视事,得捷报心中大怒,急召洪一夹来商议道:「可恶此贼,兵不血刃,已破了火带,若复许他进兵,平定三都,戴耀回来必然奏闻圣上,封官赠爵,我便奈何他不得了。尔有何计,沮他不得成此大功,当重重赏尔。」洪一夹笑道:「这个何难,只须召回李应祥,叫陈寅勿运粮去,并责他专杀,此不沮之沮也。」缩朒大喜,就着人召回二将,付文与陈龙,回至火带山禀道:「戴巡抚进京去了,缩朒处发下文书与末特回来。」逢玉道:「缩朒?有何话说?」陈龙道:「末将不曾见缩朒,但路上逢得陈、李二将,说奉军门将令,撤兵粮回去。」逢玉闻言大惊,忙拆开文书来看,不觉双眉蹙着,半晌说话不得。李公主问道:「郎为何不乐?」逢玉把文书递与,李公主看了大怒,把文书扯得粉碎,掷于地下,大骂道:「吾夫妻为尔平了贼,不见尔慰劳一句,却放出这般屁来!」梅小姐问道:「他书中说什么?」李公主道:「他道黄郎专杀!夫专杀者无上,是谓我等怙恶不悛也,岂非放屁!」梅小姐笑道:「缩朒不死,莫说破个古名都,就使宽得、零江一一削平,那赏功的恩典,也未必到得黄郎哩!不如留下磜头诸贼,俟戴侯回来再请命征进,也可为黄郎作一出头地步。」李公主道:「贤妹之言是也。」遂一面出示晓谕诸降贼,有愿为兵者,尽编入部伍听用。有不愿为兵者,尽给盘费回乡。分拨已定,焚毁贼巢,收拾金帛,携了张秋谷一家,起兵回山。路至龙川,逢玉欲辞梅、李二人暂回家安慰父母。李公主道:「不可,缩朒与吾等仇怨愈结愈深,黄郎独自一个回去,万一他又生出什么计来,叫妾等远不及救,如何是好?不如暂住山寨,俟戴侯回来做了主,方可行也。」逢玉才一同来到三水县,梅小姐打发万人敌二将回山。李公主把火带山得来的金帛,分一半与万人敌,带回山寨赏赍士卒,又另备一副厚礼赠与月娥,逢玉又修书致谢梅英及军师等。万人敌一一收下,拜别逢玉、小姐,带兵自回。
李公主打发万人敌去了,引兵回至嘉桂山,杀牛宰马,同逢玉、梅小姐祭告都贝大王,大飨将士,一连饮了十余日酒。又于嘉桂岭侧筑一精舍,安顿张太公一家,盛其供设。梅、李二人,或一日或二日必亲至张太公夫妻榻前问安,苻夫人又时时着人请龙氏到寨谈聚,欢若妯娌,张太公也自安心住下。
只是逢玉思念张氏贵儿每形叹息,李公主道:「贵姐当日,张太公也只知失散,不知生死,郎君何不差人到梅花村前后访问,或者犹躲在亲戚处,也未可知。」逢玉道:「贤妻之言大是。」随即差精细头目往梅花村探访。未知探得着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补写何足像始末,虽为破贼张本,亦正可缘起贵儿寻亲,故下面一直接去更不费力。
野隺道人曰:平火带为上半部余波,与下荡平寇盗,正是遥遥相对。
张竹园曰:嘉桂天马作一片写,平三都却作两截写,此文笔伸缩最妙处。
启轩曰:必先救出张秋谷一家,然后放笔直写张、谢二女作用,便不碍手。
第十八回     张贵儿女扮男妆 盘把总传消寄信
诗曰:
人生最苦是别离,苦是别离道路岐。
伯劳飞燕不相顾,登山临水去犹疑。
旧约难寻春梦断,鱼书虽寄恨迟迟。
惆怅香云压架重,起来伫向酴醾立。
话说李公主,因逢玉思念张贵儿,劝他差人到梅花村探访下落,不知张贵儿已到桃花村逢玉家中住年余了。只因作者独有一管笔,一张口,说得这边,讲不得那边,故此要讲逢玉一边,不得不把贵儿一边暂且放下。今逢玉的事已说完了,自然要接上去把贵儿的事,细细补写出来。看官若不嫌絮聒,待不才缓缓说与尔听。正是:
林泉无事小神仙,悟破南华了万缘。
酣卧小楼春睡足,起来闲把古人编。
话说张太公与逢玉游罗浮,遇黄野人赠句,语意不佳,恐家中有事,忙别了逢玉奔回家中,家妻女平安,心才放下。料逢玉到从化,往返只在一二月间,预先寻个精于日课的李老泉,叫他拣定个搬移吉日,专候逢玉到来一同搬往程乡居住。不觉间:
兹辰戒流火,商飙早已惊。
云天改夏色,木叶动秋声。
暑退凉生,早是七月了,逢玉尚不见到。张太公心中忧疑,每日饭后就来坐在村口呆望,如是者又月余。一日,天色已晚,立起身来扶杖要回,见远远地一个人骑马而来,心中大喜道:「这来的不是黄郎是谁!」老眼昏花,倚着拐杖,把眼擦了又擦,看看至近,那人举手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张先生。怎么这时候,还在此等甚人儿?」张太公艨胧看去,却是西村叶秀才。支吾了几句,一步懒一步的摸了回来。只见娘子龙氏,倚在门首埋怨道:「黄郎若回自会进来,黄郎不回,尔就在村口望穿了眼,怎得他来!尔偌大年纪,万一失足颠翻在那里,却不教老娘晦气!」张太公道:「我非不知,但念黄郎临别时,归思甚迫,今过期不至,我未免忧疑。」龙氏道:「闻得黄郎姑娘所生三子,皆不听教训,或者惹了甚事,代他料理去了,也来可知。尔只守在屋里等他,不必又到村口,盼得七更八夜,害老娘担干系。」张太公道:「尔也说得是。」自此张太公只坐在家里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冬尽春回,又早是新岁了。过了新岁,经旬累月,无日不雨,闷得个张太公坐卧不安。不才有首夜雨怀人不至诗云:
坐听檐溜响琅琅,气冷宵深别怅长。群栗不来经两载,鱼书无计问三湘。
惊风铁马鸣虚幌,战雨芭蕉打粉墙。此夜应嫌关塞黑,并悭幽梦到山庄。
三月初旬,积雨稍收,张太公又要到村口等望,龙氏阻住,闷坐了。黄昏时候,霏霏漠漠的又下起雨来,张太公愁闷,不吃夜饭便和衣睡倒。夜至二更,一片声喊,无数贼人杀进庄来。
贵儿因漏湿了衣箱,正挑灯开看,闻得喊声,知是贼人,信手拿了一包衣服,走出房来,拔开后门,幸天色墨黑,容易躲闪,跑出屋后,也顾不得弓鞋细小,望着黑暗处,舍命的跑到山足,扒上山去,回头一望,庄上烈焰焰,火光冲天而起。恐怕贼人来赶,沿冈乱跑,不提防圪鞳一声,跌下一个土窟里去了,忍着痛,做一堆儿伏住,气也不敢喘一喘。挨至天明,方扳藤附葛扒了上来,弓鞋脚带已不知落在何处,露出莲藕般三寸金莲,望着默林,一步一步扒下山来。到得庄前,只叫得苦,一所庄院已烧做白地了,只剩左边一间房子,塌了半边尚未烧尽。贵儿放下衣包,伏地大恸。幸贵儿还是有经济的女郎,不然,遇此大难,一个伶丁小娃,不死也要流落了。
贵儿哭了一会,想道:「而今哭是无益了,只是父母不知存亡,二兄远出,急切不得通信,黄郎负约不至,近处又无个亲眷可投,叫奴怎样好哩!」左思右想,无计可施,含着泪,走起身来,向火烁场团团走了一回。见残窗剩瓦,满地纵横,灶冷烟消,一无所有,凄凄匣惶又哭了一会。拾些烧不尽的破裳,扯来包了足,提了衣包,思量出至前村,寻个人家歇下再处。
出至篱边一个小小坑坎边,听得有呻吟之声,急向前视之,见一人伏在坎内,忙扯起看时,却是家中使唤的粗婢小青,当夜被贼斲翻在坎内,不曾伤重,故此不死,只是满身泥水,冻得半僵,说话不得。贵儿忙扶回烧不尽的破房里来,取个折凳板与他坐下,欲在自己身上脱件衣衫,与他换换湿衣,低头一看,方知身上泥水比他更多些。回见堂基上余烬未息,走出来,拾些败窗残桷,堆在房里,取余烬吹着。扶小青至火边,向了一时火,火暖阳回,舌头柔软,方才哭得出来道:「姑娘,太公太婆俱被贼捆去了,如何是好!」贵儿闻言大哭。当夜,二人忍着饥坐至夜半,火气渐息,身上寒冷,心中畏怯,不敢出去拾柴,渐渐难忍,忽地想道:「现抢出一个衣包在此,今不取来穿,留待怎的!」吩咐小青把火吹亮,解开一看,只是叫苦。尔道如何?原来逢玉出门后,贵儿私下取个细嫩葛布,量逢玉身体,做成夏布包巾、丝鞋净袜各二件,又把逢玉作聘的程茧手巾放在一处包好,欲待逢玉回来与他穿戴,当夜心慌,单单只拿着这个包儿。苦了一会,复自想道:「我的容貌,动人心目,独自一个住在此处,若更遇着什么山高水低的事,就要把这性命丢下了!不如把钗环首饰换些盘钱,将现成衣服改了男妆,竟寻到黄郎家中,住在公姑处,俟黄郎回来再商量来报仇罢。」
主意定了,挨至天明,把钗环取下,穿起做与逢玉的巾衫,把包袱扯来做了脚带,包大了脚,穿起丝鞋净袜,走至井边一照,暗暗笑道:「惭愧,如此穿戴起来,张贵儿竟是一个美丈夫!」小青不觉失笑道:「-姑娘穿了这衣服,极似黄郎当日。」贵儿戒之道:「今后勿叫姑娘,只叫我为相公。」遂使小青引路,望市上来,见一路居民被贼残虐,哭声不绝。来至市上,把首饰换出二十多两银子,又代小青在旧衣铺中买件长随衣帽,到僻静处与他亦改作仆人模样,买副铺盖与他挑了。寻个老成人,问了程乡路程,出至河口搭船,竟望程乡来。
一路无话,到来松江上岸,细细访将进去,渐渐山高林茂,路狭溪回。转湾抹角的穿过几个幽林,陡起一山阻住去路,贵儿心中惊讶道:「莫非走错了路么?」急忙扒过冈子,转出山嘴,豁然露出一个村来,真个: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贵儿看时,一道清流,夹岸都是桃树,其时正是三月下旬,积雨初晴,溪光山色相映如画。不才有桃溪文一篇,其后半幅云:
盖有泉焉,其流清以长,潺湲可爱,足供幽人之玩也。
又有桃焉,其华秾而郁,艳冶堪怜,足悦士女之目也。
溪而有桃,则波光愈增其媚。临流潋滟,如逢仙府于武陵;
桃而俯溪,则芳华更饶其韵,幽香芬郁,如遇仙子于天台。
花染流纹摇锦浪,泄天地之文章;水流花片弄清华,绘古今之图画。
乡之士,日饮其水,故锦心绣口,代不乏人;乡之女,日食其实,故宜室宜家,世多其誉。
贵儿心中正喜,忽见一老者,头戴箬笠,身穿葛袍,一缕美髯其白如银,由松林里踱将出来。贵儿忙上前深深一揖道:「请问长者,这里就是桃花村么?」老者忙回揖道:「正是,相公何来?」贵儿道:「晚生由惠州来,要到村里寄个信儿与思斋黄太公的。」老者忙问道:「什么信儿?」贵儿道:「他令郎逢玉兄,去年三月住在敝庄一月,起身时,知晚生要到贵县,特托捎书与太公。」老者大喜道:「只老夫便是,不肖子一去不回,又无音信,忧得他母亲卧床不起。兄来得正好,请兄到舍下一叙。」把手一拱道:「休怪,老夫引路。」一同来至草堂,老者大呼道:「快拿茶来!有位相公捎逢玉儿子书信到了。」逢玉母亲沙氏,闻得儿子有书到来,一骨碌扒起床来走出前堂,正要跟问儿子下落,只见贵儿见了沙氏,忍恸不住,走上前来双膝跪下,大哭道:「婆婆收留媳妇则个!」思斋夫妇大惊道:「相公何为如此?」贵儿道:「媳妇张氏,系惠州梅花村人氏。请公婆坐下,容媳妇诉来。」遂把逢玉借宿、法救、结婚,一直诉到被寇焚劫、改妆来寻公姑等情,细细诉完,于身畔取出逢玉作聘的一条织锦程茧献上,扯住沙氏衣裙放声大哭。思斋夫妇接来看了,又惊又喜,忙扶起贵儿道:「既是吾媳妇,请起来更衣相见。」沙氏携贵儿手进至房中,取首饰衣服与贵儿改了妆出来,请公姑上坐,拜见毕,命小青叩见。思斋夫妇见贵儿面如满月,眉分八字,举止端庄,语言温润,不胜大喜道:「真吾媳妇也!且喜媳妇已到家中,保全无事,路途劳顿,且去安息。但事已至此,媳妇须少自排解,勿过悲伤,俟逢玉儿子回来,再着人到火带山探听尔父母,如未被害,即行救取可也。」沙氏吩咐丫环打扫一间房子,与新妇歇息。自此,贵儿问安视膳,极尽妇道,二人大悦。
一夜,思斋起来净手,从贵儿房门经过,闻得贵儿在房中哀泣。次日,密唤小青来问道:「我媳妇夜间哭什么?」小青垂泪道:「奴婢姑娘,痛家太公太婆惨遭奇祸,生死不保,夜夜涕泣,非独昨夜也。特恐太公知之,或生忧愁,故此不敢明哭耳。」思斋闻言,愀然不乐,来与沙氏商量道:「媳妇每见尔我欢天喜地,我只道他听吾言语,放下苦情,谁知背着尔我夜夜偷泣,人有多大精神,经得如此悲切!尔须叫他出来,待吾劝解他一番。」沙氏遂来房里,挽了贵儿出来。思斋道:「媳妇,尔须节哀顺变,再等吾儿数日,若又不回,为父着人到从化取他回来,更着人到火带打听亲翁吉凶,务必体访个实信回来与尔知道。若夜夜悲啼,甚非为父所望,尔宜戒之!」贵儿道:「媳妇没有悲啼,公公勿忧。」思斋见媳妇贤达,心中愈觉不忍,日日倚着柴门,眼盼盼的翘望逢玉。真个:
倚门倚闾,陟岵陟屺。
一日,侵晨起来,见个慈乌在门前树上呀呀的噪。思斋占个课儿,大喜道:「吾儿今日必回!」旁午时候,戴上箬笠,步至村口,等了一会。忽见一个大汉,把草笠掀在背脊上,跨着一口腰刀,袒着胸脯,雄纠纠的走进村口来,背后两个大汉背着两个大包袱,走得汗流浃背。见了思斋,把手一举道:「借问前辈,这里到桃花村还有多少路程?」思斋道:「前面就是。」大汉大喜道:「好了,寻着了!」思斋见他三人来得异常,暗暗惊讶,因拱手道:「三位到桃花村有何公干?」大汉道:「卑末奉姑爷、公主将令,送家书与太公太婆的。」思斋道:「哪个姑爷、公主?桃花村恐没有此人。」那汉道:「是逢玉黄姑爷的思斋黄太公,姑爷现开有路程乡贯,那得没有!」思斋闻言大惊道:「然则三位从梅花村来的么?」那汉道:「不是,卑末是从嘉桂岭来。」思斋愈觉惊讶。那汉见思斋只管盘问,因问道:「前辈可识黄太公么?」思斋道:「只老夫便是。」那汉闻言大喜,忙跪下叩头,思斋急扶起,引至草堂。那汉除下草笠腰刀,请思斋上坐叩见,思斋不肯,三个一齐跪下,磕了头起来,垂手立在一边,躬身禀道:「末将盘为连,奉姑爷、公主将令,赍书到来,奉候太公太婆,就令末将住在府上,俟姑爷回来,一同奉迎车驾到嘉桂岭供养。」说毕,把包袱打开,取逢玉并李公主书奉上。
思斋忙开来看了,满面愁容,吩咐小厮看茶,拿书走进后堂来,与沙氏商量道:「这个畜生,又走在嘉桂岭招了李公主!媳妇闻之,气恼起来,如何是好?」沙氏道:「李公主是甚么样人?」思斋道:「是嘉桂山瑶王李刚之女,刚死无嗣,众将立之为王,万历十九年归降朝廷,封金花公主,有众二十万,勇将百余员。彼亦有与尔,要俟逢玉往德庆访了姑娘回来,请尔我邀同张亲翁一门搬至嘉桂供养,先使一个将官赍甘旨银二百、大红缎寿衣二袭到来。来意虽美,只是媳妇遭此大难,千辛万苦寻到我家,夫妇尚未会面,忽闻此信,宁不气杀!」沙氏闻言,亦愀然不乐。却早被贵儿听见,笑容可掬的走上前来道:「闻黄郎有书到来,求公公把与媳妇一看。」思斋见贵儿来索书看,不可不与,因叹口气道:「不肖畜生,前已误了媳妇,今又胡行乱做!媳妇,尔看我夫妇之面,不要气他罢!」遂把书递与,贵儿看了大喜道:「公公,媳妇之仇有报矣!」思斋忙问道:「如何见得?」贵儿道:「火带山贼与南岭、磜头诸贼,相为犄角,凶悍异常,执官吏,攻乡保,齮龁坟墓,系累子女,屠戮人民,暴骸薮泽。凡百姓被擒至寨,用索贯其鼻,穿其踵,倒悬在梁上,迫其写书与家人亲戚,备银来赎,送了千金又要万金。故此人一被擒,莫想得生。家父母年将七十,那里经得恁般磨折?一到火带,其死必矣!欲报父母之仇,非有强兵勇将不可。黄郎虽文武全才,其如无尺寸柄奈何?此媳妇之所深忧也。今幸李公主有如此之兵,有如此之将,又与黄郎情投意密,若托黄郎求之,彼必不惜兴一旅之师,为媳妇诛此残贼也!但得黄郎早些求他为妙。早则父母尸骸或犹可得,迟则白骨满山,恐无可认处耳!」说毕泣下。思斋大喜道:「媳妇有如此雅量,又有如此见识,为父不及也!且媳妇有此孝思,神天必相佑助,亲翁亲母,必不至与诸难人同尽,愿媳妇勿虑。逢玉四月往大绀,为父计之,约七八月间必然到得家中。既到家中,即命复往嘉桂请兵。谅在十月内外,必然破得火带,救得亲翁,媳妇宽心。」贵儿泣诺。思斋忙吩咐治酒,款待差官,出来收进礼物,安顿盘把总三个。谁知逢玉已被梅小姐招在天马,后面又生出许多事故,竟不能回,看看数将几终,岁且更始,融风布序,急景凋年,而逢玉音信竟杳然。贵儿愁得渐渐玉容消瘦,心乱如麻,又恐公姑忧虑着他,怕老年人生出病束,不是耍处,外面佯为欢笑以安公姑之心,至夜辄伏枕上流涕,泪痛所积,衾枕皆丹。悲痛到无可如何,辄寄诸吟咏,以写其悲情,所作皆悲酸惨绝,如猿啼鹤唳,不堪入耳。不能悉录,今录其一,以见其余:
角枕宵长梦不成,羞翻旧史说缇萦。身终病后哀歌短,家为咏悲叹为荣。
孤月透帘寒有影,悲风到地壮无声。恨深入骨殊难报,血泪潸潸暗自倾。
冬尽春回,木旺生火,久郁之人,忽变成个心痛的病。初时还觉忍得住,到后渐渐难忍,日夜呻吟。思斋夫妇大惊,急忙延医调治,所用不外竹黄、川贝、连翘、牛旁,药不对病,渐渐沉重。一日,晨起净手,忽大叫一声:「痛杀我也!」昏晕在地。
未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离散之余,只有投桃花村一着,然妙有盘将军一信,急急生出下文。不然,文字便难转身矣。
野隺道人曰:醉园极不许这回文字,愚谓此回文字,其细腻熨帖直臻绝顶。看他写李公主之恨天马、痛逢玉,便至愤绝,便至放声大哭,是公主家身份。贵儿之恨火带、痛父母,只是偷泣,只是郁闷,是媳妇家身份。至于秋谷之望逢玉,不异思斋之望逢玉,而却各有分数,各有口角。文字至此,真毫发无遗憾矣,尚何议哉?
第十九回     悲分散千里寻儿 话团圆断肠问卜
诗曰: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
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付闲人!
话说贵儿因逢玉不回,心中着急,欲求公姑依着李公主来信,竟到嘉桂山相求,又怕公姑年老,跋涉不易。公姑不往,黄郎不回,挨延日久,又怕父母骸骨不可保。想到此处,就如蚂蚁缘着热锅般,左不是右不是,忧愁伤心,思虑气结,竟生出一个心痛病来。晨起净手,大叫一声,昏倒在地,牙关紧闭,手足逆冷。思斋夫妇急来抱住,乱呼乱叫了一回,方才渐渐苏醒。思斋忙叫沙氏与小青扶回床上,自己如飞到西村,延了个有名的儒医,姓张,单唤一个俊字,到来看视。尔道那儒医生得如何?但见:
身材短小,体貌清奇。不履不衫,无拘无束。满肚子,都是千子靴妖;一揸把,无非青龙白虎。
兴到时,拖泥带水,也学做文做诗;赌赢了,抹嘴捋须,便去食酒食肉。
自是逍遥任意人间士,宁非富贵浑忘地上仙。
走进房来,小青从云母帐中捧出玉笋般手来,与儒医审了三关六部,问思斋道:「求令媳玉容一观。」思斋令小青揭开纱幔,儒医看了,出至堂上道:「令媳贵恙郁症也。书云:「脉生结促,病成于郁。』郁有五症,而令媳则哀悲忧愁之证也。悲哀者动中,忧愁者气闭塞而不行,发则心系急而上焦不通,必有暴痛暴绝之患。但郁有因病而生郁者,有因郁而生病者。令媳之脉,促结而有力,令媳之容,神消而气索,殆因郁而生病也。治病必求其本,而令媳之病非徒持药饵所能瘳也。必须去其病本方能有济,本去病除,但不可使之再发,再发则成痼疾矣!」思斋喟然道:「先生之言,洞见肺腑,卢扁不及也。」厚谢而去。真个:
妙理心能契,高名耳不虚。
话说思斋闻先生之言,心中忧闷,进来与沙氏商量道:「若要媳妇去其病本,除非逢玉儿子回来,带他到嘉桂山请兵,报了亲翁之仇,取回亲翁骸骨,或能去得他的悲忧。只是那畜生不知为着何事,日复一日总不见到,叫我怎生解救媳妇呢?可怜媳妇青年遭祸,侥幸得脱,千里来寻着尔我,今又令他郁郁而死,我心何忍!」说罢泣下,沙氏亦泣道:「不如且哄他,只说尔我两个待逢玉不回,媳妇病好了,要举家同媳妇径到嘉桂山住着,就求李公主发兵报仇,哄得他身子好了,再作商议如何?」思斋点头道:「此亦救急的妙方,尔就去与媳妇说。」沙氏来到房中问道:「媳妇,尔心中这会儿宽些么?」贵儿道:「心中嘈杂得紧。」沙氏道:「尔公公叫尔好生养好身子,他等逢玉不至,要在四月初旬,天气清和,举家同尔到嘉桂山,代尔请兵报仇哩!」贵儿原无甚病,只因逢玉不回,空有此好机会,不能及早请兵报仇,迟恐不及,遂尔忧郁成疾,今闻公公肯挈他到嘉桂请兵,愁肠顿宽,痛苦如失,蹷然起来向沙氏叩谢,沙氏大喜道:「尔今身子虚弱,且过数日,养得平复,就叫尔公公择日起行。」说毕出房,悄悄与思斋说知,思斋暗暗喜欢。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已是四月初旬。贵儿不见公姑提起往嘉桂的事,心中想道:「莫非公公哄我么?」走至房中,取一幅花笺,写诗一首,叫小青悄悄放在思斋案上。思斋回来,见案上有诗一首,字面端楷香美如时花美女,知是媳妇写的,忙取来读道:
顾复恩多思不禁,暗垂珠泪昼沉沉。
睡惊燕语频移枕,病起蛛丝半在琴。
雨径乱花埋宿艳,月轩修竹转凉阴。
不堪读罢缇萦疏,愁绝妆台拥鼻吟。
思斋看毕,叹息道:「媳妇可谓才德并茂矣!彼盖因吾许了他同往嘉桂,吾今许久不提,故为此诗。彼心甚急而词甚含蓄,盖不敢催促我也。有如此贤孝媳妇,老夫不同他一行,便不成人父了!」遂走转后堂,叫沙氏来商议道:「医生谓媳妇的病好了,不可再发,再发便成痼疾。逢玉这畜生,莫想得他回来!我前已许了媳妇同往嘉桂,今若不去,彼必不快,那病就要再发了。且嘉桂山李公主奉来书辞,肫肫恳恳请尔我到到山奉养,我若到去,彼必欢喜,莫若真个同媳妇至嘉桂山走上一遭,就求他发兵,与张亲家一门报仇,也可酬张亲翁与我结亲一场的情谊。只是路途遥远,翁媳两个有许多不便,莫若尔也同去走走好么?」沙氏道:「李公主与吾儿子一结亲,就晓得差人送甘旨求与尔我,也是个贤媳妇,我就同尔到嘉桂去看视他一番也好。」思斋大喜,着人到书房叫回次子黄逢珠来,吩咐道:「我与尔母亲要同嫂嫂到嘉桂山一走,今将家务交付与尔,早晚须小心看管,暇则攻书,毋荒毋嬉,我事毕即回。」逢珠应诺,遂整顿行装,择日起程。贵儿来与沙氏商议道:「公公年老,路途中间须人服侍。媳妇来时是男妆,今欲依旧男妆,庶上船投店不必避忌,便以服侍,不识婆婆以为可否?」沙氏道:「待我与尔公公商议如何?」沙氏来与思斋说了,思斋大喜道:「极好,媳妇容貌非常,触人眼目,我正虑此,改了男妆便不必顾虑了。」贵儿闻命,打扮做童生模样,携了小青,雇三乘轿子抬了,就吩咐盘为连,叫两个军健挑了行李,跟着轿子一同来到松江,雇船长行。但见:
偏舟新雨后,芳意满沙汀。
夕树鸟声喜,春畦麦子青。
看云闲出岫,为客拟飘萍。
七色奔流地,征帆起一经。
舟至长沙,听得人纷纷扬扬传说将来:瑶人反了,督府兵败,省城已被围困。思斋闻之大惊,急唤盘为连进来问道:「闻得尔公主已反,我每恐不可前进!」为连道:「广东所属我辈甚多,独公主归附朝廷,其余若连山之八百傈、罗旁之五花贼,皆拥众十数万,不服王化,瑶人虽反,必不是公主,太公勿忧。」思斋闻言,方始放心前进。已至兴宁,又听得人说:瑶人来征火带山贼,龙川一路,兵船充斥,甚不好走。盘为连闻得,来与思斋道:「闻得有兵来征火带,太公可作速赶至龙川一问,就知何处瑶人。」思斋道:「是。」催促梢公趱程,赶至青溪起岸,见许多鸠形鹄面衣衫褴褛的人,三五成群而来,思斋也不以为意。到了岐岭,见许多人,围庄一起,指手划脚的在那里问他,思斋也挨近去听他说什么,只见一个道:「小人自去年十月被掳进去,贼徒勒我写书至家,取千金来赎,小人知贼无义,就与了千金也未必放我,由他拷掠烧钳,我总不写,又把我缚了手足丢在猪圈,继又把索穿了我脚跟倒吊梁上,几不得生,幸瑶王带兵到来,诛灭贼首,方才得释,又蒙给赐盘钱回家。那瑶王真是我等重生父母!」思斋闻言,分开众人,把手一拱道:「列位既是火带山得释难人,可知惠州府梅花村有个舍亲张秋谷一家,可曾得释么?」那人道:「我是被乌禽嶂黄沙贼擒的,与火带山远隔,却不曾闻得。前日,我等在龙川,闻得瑶王班师,齐集在关前送行,约有数千人,令亲不死必然也回家去了。」
思斋大喜,忙回来与贵儿备细说知,道:「恭喜我儿!难民既有数千,亲翁谅必无恙!今不须到嘉桂山去,竟到梅花村父子团圆便了。」贵儿呜咽道:「据公公所闻,凡所被擒,拷掠烧钳备诸惨毒,儿之父母景衰日暮,莫想得生。但今贼已剿灭,难民已散,恐怕连那根骨头也无人可访问了。」说毕,抚膺大恸。思斋道:「我儿勿悲,这里有文公庙,极其灵应,我每且到庙中问个珓儿,看吉凶若何?」说毕,遂一齐来到文公庙,大家谒拜毕,贵儿取珓,嘿嘿祷告了,把珓向空中一掷,就是一个圣珓。思斋大喜道:「此珓最吉,亲翁必然无事,我儿再求文公赐个圣珓来证一证。」
贵儿跪下祷毕,把珓向空又掷下去,看时,却变作一个阴珓了,贵儿失色。思斋拾珓在手道:「文公是个正直神人,必无戏耍人处,我儿起来,待为父代尔一掷!」思斋告道:「闻公诚感鳄鱼,义折庭奏,生时如此正直,死后自然神明。今弟子某亲遭贼掳去,如或不死,乞赐圣珓。」说毕一掷,就一个圣珓。思斋道:「圣玫须证,真个不死,再赐一珓。」复掷下去,又一圣珓。思斋大喜道:「既不曾死,我媳妇团圆有日矣!」再掷下去,则又变成阴珓。思斋忙拾起珓来道:「古人云:再三渎,渎则不告。神已告我不死,我原不该掷了。我儿拜谢神罢。」贵儿心上忧疑,拜了起来,见案上有笔,提起来向壁题诗一首道:
灵宫赫赫似衡岳,瞻拜何殊旧日情。
雾泄芙蓉千叶暝,云收紫盖众峰晴。
祝融不吝为公现,杯珓偏悭此日呈。
正直忽然成梦梦,教人怎不笑先生。
题完复写绝句一首道:
女孥未死亲先失,秦岭重来岁已移。
闻道贼平心转恨,不曾鞭得盗魁尸。
写毕,不胜伤悲。庙祝走来,与思斋施礼道:「这位相公,似有什么难决的事一般。」思斋道:「正是。」庙祝道:「我这里近来一个仙姑,姓刘,自称是刘三妹后人,能禳星告斗,起人灾疾,又善鸡卜、炷卜、吕仙卜诸术数,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太公何不求他起个数来一决?或有甚不吉之处,就求他破个鸡卵,审系何妖作祟,备些酒馔禳除,自然无事。」思斋道:「仙姑有恁样灵验,得他来一问休咎甚好,但不知他住在耶里?」
庙祝道:「太公若要请他,我就代太公一行何如?」思斋大喜道:「如此极好。」庙祝去不多时,引着一个仙姑进庙来,思斋举眼看那仙姑时:
桃花面,鹤翎发,青霜袍,玄琼舄。若若灵飞绶,垂凤彩之文;峨峨天真冠,顶夜光之赤。
望而知为异人,即之弥见奇绝。
思斋忙牵贵儿上前,迎接入庙,叙礼坐下。仙姑一眼看定贵儿道:「这位相公可惜是个男人,便不免阴阳混杂。若是个女儿,怕不是个一品夫人。」思斋道:「何以见之?」仙姑道:「面色端严,皮肤香润,发细背圆,身肥肉重,女则极美,男则稍逊。」思斋暗喜,茶罢,贵儿泣拜仙姑道:「家父母被贼剽掳,未知生死存亡,求仙姑一决休咎。」仙姑道:「这个不难。」起身取香五枝,向天祝曰:「天数五,地数五,大衍之数五。三多凶,五多功,五与五合,人在其中。惟尔有神,尚明告侬。」念毕,把香向空一撤,取最远一枝,以指量长短,折为六节,布成一卦,写出四句道:
一夜月明,千山风定。破麦见麸,自得真信。
写毕,付与贵儿道:「此数目下虽吝,久后必吉,不必虑也。但相公明堂微有晦色,不久恐有虚惊。吾再与尔起个数来,看看如何?」如前焚香布卦毕,复写出四句道:
遇惊勿惊,遇忧勿忧。祸兮福倚,吉向凶求。
写毕,仙姑道:「此数兑下干上,于卦为履,有『履虎尾不咥人』之象。虽有惊恐,可无虑也。」说毕,起身作别。思斋取一封银子相酬,仙姑笑而不受,摇着麈尾飘然而去。思斋叹羡道:「此真仙姑也!其视世之赎魂设鬼,弄骗愚妇人者,大有径庭矣。」送了回来,就把那封银子赏了庙祝,辞别起程,望老泷进发。正是:
行人自是心如火,兔走乌飞不觉长。
未见贵儿有甚虚惊,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除却带寻一方,其病更无他药可疗。而问卜问仙,虽点缀路途中景况,实陪起被劫一段文字。
野隺道人曰:张俊不可使之再发,再发则成痼疾二语,直送贵儿到三都,平其剧盗。如此医生,庶足当医国手三字。
第二十回     龙川被劫 磜头强招
词曰:
宽得都非海岱,琴江绝异秦中。认真游说帝西东,便是痴人说梦。
坦道锦筵作赋,危机莲幕乘龙。颠颠倒倒写来工,不遇知音可恸。  右调《西江月》
话说贵儿翁媳别了庙祝,离了蓝关,逶迤来到老泷。催船前进,已至龙川,梢公忽喊道:「船漏了!」忙掌拢岸边,塞住漏孔,整了半日方才完好。天色已黑,就歇在龙川关下。其夜,贵儿取仙姑数语,反复思想道:「『破麦见麸,分梨见子,』自是故事,只是所问非所答!」又把后数想道:「上三句是解劝我的意思,『吉向凶求』这句怎解?」正想间,忽前船鼎沸起来,急扒起来穿上衣服,推开篷窗看时,见前船喊杀连天,知是船来劫船,忙向外舱大叫道:「将军!贼来了!」盘为连在睡梦里跳起身来,走出船头一看,大叫道:「不好了!梢公快把船拢近岸来,上岸避贼!」梢公装聋作哑,由尔叫唤,他只不应。盘为连走进火舱,把梢公提起来,梢公道:「客人怎么恁般粗鲁!」盘为连道:「贼来了,快与我拢近岸来!」梢公道:「江河上劫船是常有的事,不见尔这客人就恁大惊小怪,装村起来!」盘为连大怒,拔刀在手道:「敢是你们都是贼哩!」
梢公笑道:「客人不要发怒,我拢船便了。」缓缓的唤醒众水手,正待拢船,贼人已一拥上前,跳过船来。盘为连大惊,急率两个健步拔刀死斗,杀退贼人,据住船头。贼人知有准备,胡哨一声,尽用挠钩长枪乱搭乱截将来,两个健步早被挠钩搭住,拖下水去。盘为连奋勇独战,左撩右拨,相拒多时,不提防一箭射来,正中面门,把头一偏,被贼一枪刺中咽喉,扑冬一声落水而死。贵儿翁媳无人拦阻,被贼抢进舱来,一个个缚住,尽提过小船,卷了行李,一帆风望磜头而来。正是:
前度伤心泪未收,又遭豺虎劫孤舟。
茫茫白骨寒山里,一片腥风起暮愁。
贵儿初时被惊得打颤,后来想道:「我张贵儿为着父母而来,死是应该的,怎好带累公姑!必须寻个计策出来救护才好。」左思右想总不得一个善策,忽地想着仙姑数语道:「仙姑明叫奴遇惊勿惊,遇忧勿忧,公姑救不得左右是死,不如拚着一个死,且如此如此,或者说得贼动,救出公姑,暂住其中,看有机会再设计逃走未尝不可。计虽危险,所谓『吉向凶求』也。」想定主意,悄悄安慰思斋夫妇道:「公公与婆婆切勿惊慌,儿有妙计,保得公姑万无一失。」天色微明,已到贼寨。枪刀密布,剑戟如山,一声炮响,寨门大开,贼兵把擒来人众驱进寨来。贵儿举眼看去,见贼首蓝能坐在一张虎皮交椅上,左右列着许多彪形大汉,雄纠纠带剑而立。众人看见,俯伏地下,惊颤不休。贵儿大着胆走进寨来,挺立不跪。
左右大喝一声:「跪下!」贵儿神色自若,全然不睬。蓝能道:「尔这孩子见我如何不跪?」贵儿从容答道:「学生见个巡司典史,他若要学生跪时,学生也就跪他。独见了大王,此膝便轻易跪不得!」蓝能道:「尔藐我不如巡司典史耶?」贵儿道:「正惟不敢藐大王如巡司典史,故不敢以待巡司典史者待大王。」蓝能道:「尔话怎讲?」贵儿道:「学生闻,自古英雄将大有为于天下,必能谦恭下士,敬礼儒生,而后天下贤人攀龙鳞,附风翼,乐为其用,以共成王霸之业。今大王雄踞千里,带甲数十万,非所谓英雄乎?学生钦仰雄风,故不敢为慕势之士趋拜辱王,直欲使王为趋士之王,显名天下也!」蓝能见许多被擒之人跪在地下,狗一般惊做一堆,不敢仰视,贵儿小小年纪独能抗抗而谈,声清词亮,气运神闲,心中大为惊异,因问道:「尔有何能,敢自居贤士?」贵儿道:「皋、夔、稷、契,学生不敢当,至于学问文章,实堪自许。大王若能效齐桓公释管仲之囚,学淮阴侯下左车之拜,使学生大展其才,则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下笔千言可倚马而待,虽使韩、柳更生,孙、吴复起,学生未肯多让也!」蓝能笑道:「我这里风高放火,月黑杀人,只用得长枪大剑,那咬文嚼字的人只读得几句死书,做几篇圣人贤者的烂时文装虚幌子,我这里却用他不着!今尔鸡肋般身材,弱不胜衣,只可吃饭,有甚用处!」
贵儿闻言,仰天太息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大王安得以小弱轻学生哉!昔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赵王用之,入虎豹之秦,能折秦王之威,以完璧归赵;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博浪一击,能破秦皇之胆,惊死沙丘!大王安得以小弱轻学生哉?且关、张、黄、赵非不勇冠三军,未得咬文嚼字之孔明,得徐州则失徐州,得汝南则失汝南!长枪大剑果足恃乎?今大王有霸王拔山之力,又有英、彭之勇将,貔貅之劲卒,举事十数年,不能越磜头一步,以图子孙万世之业者,岂非不得读书之人相助为理也哉?夫时乎不再,志士必无坐失之机。今主上无道,苞苴公行,所用将帅皆阘茸之夫,大王不及今招贤纳士,发愤为雄,以图尉佗、刘伥之业,万一更立贤君,选智能之士以为督,兴师问罪,发兵一枝出鹅阜,则海丰、陆丰诸县大王不得劫矣;一枝出秦岭,则兴宁、长乐、程乡诸县大王不得劫矣;以大兵驻榄江,分据古名、琴江、宽得诸隘口,则龙川、河源、归善诸县大王不得劫矣!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官府更下一令曰:『歼厥渠魁,胁从罔治!』当斯时也,大王能保军心之不变乎?」蓝能听到此处,不觉毛骨悚然,立起身来,急呼左右与相公解下缚来。左右忙把贵儿绳索解去,延上帐来赐坐。贵儿道:「学生虽蒙释放,家父母犹待罪帐下,学生安敢就坐!」蓝能问道:「相公高姓大名?」贵儿道:「学生姓黄,名贵儿,程乡人氏。」蓝能呼左右请黄太公起来相见。思斋夫妇叩谢,同小青一齐起来。贵儿复请道:「学生一家既蒙恩释,所有同伙掳来百姓,求大王悉放之下山,以昭大王天容地涵之量。」蓝能笑道:「山寨中缺少钱粮,我还要在这几个百姓身上借些来用用,却不能从命。」贵儿道:「学生闻『得士者富,失士者贫。』大王既用学生,学生方将为大王画足食足兵、无敌于天下之策,这几个百姓济得甚么!」蓝能大喜,吩咐左右尽释之,贵儿方才叩谢。蓝能设宴款待,检出贵儿行李,安顿左寨,极其优礼。正是:
范睢舌在危能脱,张禄才雄楚可欺。
当夜蓝能退至后寨,把贵儿言语细细思想,大是有理。欲用他,又虑他是掳来的,恐怕他不肯真心为我用。欲不用他,我做了十数年贼,所掳所杀何止十数万人,从没见个像得他的如此年纪,就有此胆识,若再老成些,怕不有姜子牙般机谋,诸葛亮般智略?想了半夜,忽然想着道:「是了,我的女儿才貌年纪,色色相当,不如招了他,与他结成子婿之亲,自然可倚为腹心之用!只是女儿性格偏执,必须叫他自家看中了,方才说得。」次日起来,着人到山后花园里,唤女儿金莲到来道:「昨日掳得个士人,名唤黄贵儿,年可十六七岁,仪容绝世,议论生风,的是一个异人!为父今日再召他来宴饮,尔可从帘内窥之,如中得你的意,待为父招他为婿。」金莲领诺。蓝能命手下杀牛宰猪,大会将士,使人请贵儿到来,与诸将一一相见毕。蓝能以客礼相待,安他坐了左边首席。
大家坐定,大吹大擂饮了一回,蓝能把兵机将略细细叩问,贵儿高谈阔论,证古援今,说得蓝能满身松快,因笑道:「可惜相公年纪幼些,恐怕事到临头,胆识不定!」贵儿道:「昔王德用年才十七,破李继仙于铁门关,显名绥夏。其它若邓仲华、王镇恶,或秉节钺或当方面,年皆不及十七而勋业烂焉!至于牧犊子,年登七十,非不老也,莫置一妻;孙器之,年登百岁,非不老也,只堪织履!人而无才,虽皤然一翁何济于用哉!」众将合口称赞道:「妙论,妙论!」众人正在称赞,帘内走出一婢女来,附蓝能耳畔说了几句,蓝能点首,笑向贵儿道:「相公经济,我们已领一二,相公文章亦乞赐教。」贵儿道:「求大王赐个题目来。」正说间,适南岭江万榕差人进一桶虾来,蓝能道:「就以此为题罢。」贵儿叫取文房来,左右取到,拈笔在手,便端端楷楷的向纸上写出一首七言律道:
瘴江南去水如天,无限花飞覆稻田。
幻出沙虹争耀渚,静凭蛇腹吸流涎。
筋垂红玉蓬窗晓,帘卷西风海月圆。
回首扶桑洲上望,何人重放使君船。
写完,奉至蓝能面前,蓝能看了道:「我等粗人,不晓得其中滋味。」付左右:「传进与小姐看来。」左右接来,送进帘内。金莲看了,拍案叫道:「此仙才也!」随起身取出两轴画,付左右道:「尔可将此,并求黄相公一题。」左右捧了出来,贵儿命展开看时,一幅是梁市南、陈全人画的《养蚕图》,一副是赵雪舫效王摩诘《袁安卧雪图》,中画一芭蕉,被雪压得半垂的。贵儿看毕,提起笔来向画上一挥而就,付左右送进帘内,金莲看《卧雪图》题云:
冻云寒气溢生绡,浩荡乾坤积不销。
粉艳渐凝高士榻,雪花徐上美人蕉。
听窗但觉珠崩槛,窥灶惟余玉满瓢。
若使洛阳贤令见,应思骑马扫琼瑶。
再看《养蚕图﹜题云:
仞高八尺棘围墙,养得红蚕一架桑。
风眼渐开春已老,丝囊竟织日初长。
功成道骨归壶市,化后仙衣入帝乡。
独有深闺人不寐,依稀犹觅马头娘。
金莲读之,不住口的赞叹,反复吟哦不能释手,左右出来回复,蓝能大喜,命取白椰杯一对、端溪砚一方、羊脂玉扇坠一枚赏赐贵儿,贵儿拜谢。大家复畅饮一回方散。正合着杜工部有诗两句道:
平生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次日,蓝能差帐前骁将叶千到来说亲,与思斋相见了。叶千开言道:「蓝大王有个爱女,金莲小姐,今年一十六岁,生得美丽无双,而女工、诗赋,又无般不精奇出色。今慕令郎才貌,愿与太公结为秦晋,望太公早赐金诺,末将好回复大王。」思斋闻言大惊,忙拱手道:「将军且回,容与小儿商量。」
叶千辞去,思斋急唤贵儿出来商量道:「蓝能要把女儿招尔,此事如何行得!万一被他识破,就要弄出事来,怎样想个法儿辞他方好。」贵儿闻言,亦老大吃惊,想了一会道:「待孩儿亲见蓝能辞他,倘辞不准,有甚波查,望公公勿忧。」思斋泣道:「但愿辞得准,我儿小心在意。」贵儿别了思斋,径到寨来,见蓝能礼毕,贵儿道:「闻大王欲以爱女配学生,使学生感激不尽。但学生有誓在先,不得功成名遂矢不娶妻,又兼近沾暗疾,恐有误小姐,敢此敬辞。」蓝能道:「相公颜色红润如玉,暗疾之事自是推委之辞。至于功名一事,既为我婿,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遂!」贵儿道:「大王虽能贵显人,然尚在绿林,愿俟大王功成后再议如何?」蓝能闻得贵儿说出绿林两字,不觉勃然大恐道:「尔谓我为贼耶!」拔刀便来杀贵儿。正是:
贼人之心,反面无情。
不知贵儿能免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会得难解之法,行文便不直致。如被劫一难,遂有傲蓝能一解,及欲杀一难,遂有谢金莲一解,妙。茂年女子写得色色生新,已遥应首回才志。便伏到二十六回平贼消息,居然大观。
西园曰:贵儿之傲蓝能,只是不得已所为。与倜傥不拘的梅小姐,情性正自有别。
第二十一回     谢金莲哭诉衷肠 张贵儿感剖心腹
词曰:
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愁难遣。悲来生怕说缇萦,闹惹心情赧。
回首云沉雨散,凭阑干,东风泪眼。海棠开后,燕子飞时,黄昏庭院。  右调《忆故人》
话说蓝能闻贵儿说出绿林两字,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拔刀要杀贵儿。金莲在帘内听见大惊,忙使侍女出来抱住道:「大王息怒,小姐有话与大王说。」蓝能骂道:「我杀尔,直杀个猪狗般!「恨恨而入。金莲接住道:「爹爹息怒,此子虽出言不谨,可怜他年少有此才学,杀之可惜。」蓝能道:「正惟其有些才学,而敢恃才傲物,不杀之,被将眼中无人!」金莲道:「昔曹操能容祢衡,而爹爹独不容一黄贵儿耶?」蓝能道:「他既不肯顺从,我留之何益!」金莲道:「爹爹用人与孩儿大不相同,爹爹用人要那脂韦洁楹、阿意顺从的人。孩儿取人,则要那廉洁正直、落落难合的人,盖阿意顺从的人,全无气骨,随风转舵,可以共安乐,不可以共忧患。落落难合的人,纯是仁义,常变不移,可以共安乐,亦可以共患难。今黄贵儿,所谓落落难合者也,孩儿正喜欢这样人,得之可为后日之靠。」蓝能道:「尔言虽似有理,但我已反面,叫我怎好又去求他?」金莲道:「不须爹爹自去求他,只把他送至花园,假说禁锢,孩儿自有个方法,不但要他顺从婚事,且他要死心塌地辅佐爹爹成王霸之业。」原来蓝能平日极爱这个女儿,亦最信这个女儿,听金莲说了,就叫进一个将来,吩咐将贵儿押至花园,把门反锁了自去。可怜贵儿:
才凭舌剑断拘绳,又入空园锁暮云。
再说贵儿走进园中,见依山傍崖筑成一所花园,崖下小小一个亭阁,阁外环植花木。左边一个石笋,光滑如玉,石下引泉为池,澄泓如镜。由石笋绕转一径,夹以竹桃。由径行不数武,有个角门,紧紧闭着。从门缝中看去,似另有一所园亭般,花木掩映,看不甚分晓。贵儿看了,转至阁中坐下,抱膝呆想道:「奴说的话,不曾有甚冲撞他处,可奈蓝贼便要杀起奴来?可见贼心贼肝,捉摸不定。那使人来救奴者,必是他女儿。」因叹道:「小姐,尔只道奴是个男子,岂知奴却与尔一般,枉费尔一点爱才热肠。」正思想间,斗然忆着公姑不知如何,不觉两泪交流道:「奴一意说动蓝贼得个职事,便可设计救公姑下山,岂意又生出这节事来!今蓝贼已变了面,叫奴如何用计呢?」想到此处,抚胸大哭道:「天乎!张贵儿死何足惜,却不该活活害公姑到此受苦!」愈哭愈想,愈想愈哭,准准哭了一日。天已昏黄,立起身来走进阁后一看,见个小小房子,绮窗微明,右边设一张现成床铺,揭开纱幔,绵被绣褥极其齐整。中间案上,放着一个古炉,香烟犹缭不绝。贵儿心中大疑,不敢就寝,依旧走出阁来,扯张醉翁椅对着石笋而坐。夜将二鼓,忽闻隔墙似人声,渐渐近来。少顷,笛声飘起,吹得凄凄切切,万籁无声,忽又闻有人倚笛悲歇,而和者哀声激切,体若飞仙。细听其歌曰:
梨花院落风初定,月明深夜中庭。仇深入骨梦难成,逡巡坐起,挥泪湿衣襟。
无数云山排似戟,江乡何处追寻?子规叫断月黄昏,不堪回首,亲血化青磷。  《临江仙》
引得贵儿凄然长叹,泪如泉涌。歌完,悲音缥缈,人声寂然。贵儿惊疑道:「人耶?鬼耶?」不觉心中疑畏,毛骨悚然。忍耐至天明,肚中饥馁,见池边许多桃子,来至桃下,才伸手去摘,忽闻角门呀声的响,贵儿缩转手来,倚桃而立。偷眼看去,见一美人手捻一枝同心兰,翩然而来。见了贵儿,急把扇子掩了面,侧转身来敛步而立,低低问道:「君其刘郎耶?抑阮郎耶?地非天台,胡为至此?」贵儿忙施礼道:「小生触怒蓝大王,蒙着人送至此地拘囚,不知美人降临,有失回避,望乞恕罪。」美人道:「然则是黄郎也!」因以手中花示贵儿道:「闻郎席上赋诗如同宿构,此花生得殊堪爱惜,今幸相遇,乞赐一咏。」贵儿道:「小生因蓝大王之命,勉强塞责,原不成诗。今在美人之前,安敢乱道。」美人道:「佳章已承蓝小姐赐教,何必太谦!」贯儿见他求得恳切,只得咏一绝道:
八瓣分张锁小园,皱眉无语暗消魂。
玉人不解心中恨,笑指挛胎索句论。
美人微笑道:「闻蓝大王极爱郎才,暂虽被禁,终当重用,何必便生怨恨?奴闻诗贵哀而不伤,今郎触物抒怀,虽极工贴,未免悱怨之情太过。待奴呈一和平之音,以解郎忧可否?」贵儿忙揖道:「美人药石之言,小生当书绅,更蒙不吝珠玉,恳即赐教。」美人新莺般,娇滴滴念道:
兰兄蕙妹总堪怜,携手双双缔宿缘。
借问同心谁得似?玉阑干外并头莲。
贵儿听完,喟然道:「比兴复工,意深词蓄,洵非美人不能道也!小生不如远甚。」美人道:「不鄙足矣,何敢当郎过誉!」因复指贵儿身旁一花道:「此花名蝴蝶花,生来亦甚可怜,乞郎再赐一章。」贵儿看那花,其叶似萱而扁,花色黄中有一大红点,中抽一心,心外有黄须,三茎绕之,绝似蝴蝶。贵儿道:「美人白雪之词在前,使小生辱吻俱燥,奈何?」美人道:「名花不再,错过可惜,郎勿只管推辞。」贵儿只得复吟一绝道:
山云镇日锁山楼,蝴蝶花开不胜愁。
怪杀天公如有意,一心抽出碧梢头。
美人听了,掩着口斜在一旁,嫣然而笑。贵儿惶愧道:「小生原说不会诗,美人苦苦迫着要做,今何得相笑?」美人道:「奴非笑郎之诗,直笑郎食言恁速耳!」贵儿大惊道:「小生曾食甚言?」美人道:「前奴戒郎勿过为悲怨,而郎道:愿当书绅。今此诗比前悲伤更甚,岂非食言?」贵儿谢道:「小生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故触景伤情,言皆隐痛,今当力戒之矣!」美人复道:「此题,郎单单做个花字,全然抹却蝴蝶,虽弹精竭虑也未必便出得头来,何不与蝴蝶合成一体,又有照应,又不碍手,做出来还要使人惊破胆哩,岂止出头而已!」贵儿大为钦服道:「美人之言,所谓确乎其不拔也,愿乞赐教。」美人吟道:
花变蝴蝶蝶变花,花蝶难分莫要差。
愿得蝶花成一体,双双飞出野人家!
咏毕,贵儿正要称赞,忽隔墙叫小姐甚急,美人仓皇回去。贵儿闻叫,大为惊异道:「此女是谁?如何叫小姐?」正在思疑,忽见一小婢手提花篮,披花拂柳而至。见了贵儿,以手招呼道:「相公这里来,小姐叫奴送盒与相公。」说毕,直进阁中,把食盒摆在案上。贵儿近前视之,见一碗荷花饭,一簋禾虫菜,一个小小水晶壶满贮罗浮春,异香扑鼻。贵儿道:「吾闻男女非受币,不交不亲。小生安可受小姐之赐?」小婢笑道:「唱和犹可,而独不可受其赐乎?」贵儿亦笑道:「虽然,小姐高姓大名?乞姐说明,我方受此。」小婢道:「相公吃了,奴就说。」贵儿肚中饥甚,真个坐下,把饭来吃了。小婢收起盘盏要去,贵儿扯住道:「姐姐道吃了就说,为何避去?」小婢笑道:「待奴取了茶来。」贵儿依他。少顷,提着一个宜兴罐儿,来至阁前,将罐置于地下,叫道:「相公,荼在此!」说毕,如飞去了。至夜小婢又送盒来,贵儿苦苦求他说,小婢道:「相公久久自明,不要性急。」推个事故先自去了。贵儿只得把来食了,想道:「此女大有情于奴,闻他说蓝小姐送诗与他,必与蓝小姐有交,莫若待他再来,求他转求蓝小姐,放奴下山,岂不甚好?」想了一会,身子觉倦极,就卧在醉翁椅上。听更鼓已打了二更,半轮明月向高山上闪将出来,照得花阴披离,拥满一阁。真个:
高竹清无暑,孤松翠欲流。
贵儿朦胧欲睡,忽听得角门响,扒起看时,见美人手提一盏红灯,独自一个穿花而来。贵儿立起身来,正言问道:「小姐移夜至此,有何事故?」美人忙放下红灯,深深道了万福道:「夜长不寐,愁思如积,欲与郎一叙幽怀耳!」贵儿道:「倘蓝大王知之,不当稳便,有事还当明日说罢。」美人道:「此地幽僻,闲人不敢乱到,请郎放心。」贵儿道:「小姐高姓大名?与蓝小姐有何瓜葛?」美人道:「奴即蓝能女金莲也。」贵儿大惊,拜伏于地道:「小生不知,多有唐突,罪该万死!」金莲忙扶起道:「郎勿惊慌,奴还有事要问郎君,望郎勿隐。」说毕,携着贵儿手进至阁内坐下。金莲道:「郎君既不愿从贼,何不设个法儿逃出山去?」贵儿闻言,只道蓝能叫他来探访他的,也大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蒙大王拔之囚虏之中,置之宾僚之上,所谓知己也。士为知已者用,大王若用得小生着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如何说不愿的话?」金莲笑道:「郎既肯以死报蓝能,能以女招郎,郎何不许?」贵儿道:「小生身沾暗疾,恐误小姐,故不敢许。」金莲道:「这也罢了。蓝能欲夺郎,奴救之,即许软监此地,亦可谓始终惜郎矣,郎何便怨恨入骨?若比国士报知己,固当如是耶?」贵儿道:「小生何曾敢怨恨大王?」金莲道:「『玉人不解心中恨』,所恨是谁?『一心抽出碧梢头。』欲出到那里去?」贵儿闻此,惊得手足无措。停了一会道:「咏物适兴,何曾便有此意!昔宋太后有言:『摭过于诗,其罪微矣。』小姐何刻责至此!」金莲道:「『限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到手青钱转眼空』,可得谓之非讥刺耶?太后特恶揭摘者之非正人,而讥刺恰中时病,故为东坡解释尔!然岂能瞒得识者?」
贵儿闻言大哭道:「然则小姐必欲以此罪小生乎?」金莲道:「非也,奴有事求郎,因郎见疑,故相难耳!」贵儿道:「小生一身莫庇,还有何能足应小姐之求?」金莲道:「奴有海样深仇,非郎莫报,故不避羞耻,冒夜而来,望郎吐露真情,方好商量做事。」贵儿大惊道:「小姐为蓝大王爱女,有何深仇而资小生去报?」金莲道:「奴自姓谢,蓝能正是仇人!」说毕,哭拜于地道:「奴蒲柳之姿,自知不足以配君子,可怜一门被害,所剩惟奴,不戴之仇在所必报,而奴女流之辈,孤掌难鸣,望郎暂从亲议,助奴杀贼。事成之后,郎若见怜肯收为妾,奴当服犬马之役,以报大德。郎即不见怜,奴亦当披缁空门,祝郎千岁!」说毕恸哭。贵儿扶起道:「请问小姐何处人氏?即有深仇,小生孑然一身,何以便能助小姐杀贼呢?」金莲道:「奴义合人氏,祖谢向,父谢山,一门二十六口,万历十三年被蓝贼惨加屠杀。唯母邓氏,年少有色,贼掳至山,纳之为室。时奴年六岁,贼爱奴母,并得留奴。母谓有奴,尚可为报雪之地,遂含垢忍辱以抚奴身。前年,见奴年长,颇知书史,遂嘱奴讨贼,不食而死。哀哀父母,抱恨若此!望郎大专诸之义,助奴一臂,诛此残贼。非但生者感恩,死者亦当顶祝矣!」
贵儿闻言,低首想了一会,问道:「然则诛贼之计,小姐必有成谋,乞赐指教。」金莲道:「此贼盘据此山,七百余里,峰联嶂迭,穴深巢邃,路如蛇盘,丛杂难辨,故官军至此往往失利。为今之计,只宜与他内外交结逢迎,以悦其心,巧说以固其宠,阴谋以图其柄。兵柄既得,则收其强悍置于平夷,录其怯懦实之险要,离其心腹,剪其羽翼,然后俟官军到来,阴与之通,先诛蓝贼,次铲诸砦,贼虽狡狯,不难平也。但蓝能多疑,非假至亲不易要结,郎其图之!」说毕,又欲哭拜下去,贵儿忙扶住道:「贤妹既以实情相告,奴亦安敢复相隐瞒?奴实亦梅花村张氏女也!」金莲闻言,拭泪谛视,见贵儿眼儿鲜鲜,眉儿曲曲,果似女人。贵儿复解下丝鞋净袜,露出莲藕般足儿,与金莲看。金莲看了惊讶道:「姐姐何为如此妆扮?」贵儿把前后事亦细细述了一遍。金莲太惊道:「如姐姐所说,与奴正自相等。虽然,今将何以教奴呢?」说毕,歔欷而泣。贯儿道:「贤妹不弃,愿结为姐妹,同谋杀贼。事平之后,同到嘉桂,与李公主共事黄郎如何?」金莲方才拭泪道:「如此则妙。」遂携手出至阁前,对星月拜下,齐声矢道:「张贵儿、谢金莲,愿结为姐妹,共事黄郎,同心杀贼,求星月为证,如有异心,神其殛之。」矢毕,复至阁中对拜罢。金莲回至下处,取酒肴来,相对细细而酌,商议报仇之计。话得投机,直至鼓打五更,方才就寝。金莲就陪贵儿歇在阁中,二人心中宽爽,倒头一睡,日上三竿尚不起来,被小婢走进阁内,把手向金莲乱推醒来,道:「小姐,快快起来,大王处不知何事,着人到来,叩门甚急!」二人睡梦里忽闻此语,惊跳起来,相顾错愕,不知所措。正是:
伤弓惊益木,落箸岂关雷?怕是机先泄,如何胆不摧!
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张启轩曰:文贵曲而不贵直。此回欲写哭诉,而先写索诗,又先写唱词。唱词露意,纯在空际着想;索诗探情,全在冷处传神。已写到哭诉,仍留而不放,实在好看;贵儿疑神疑鬼一折;蜱呼小姐一折;贵儿惊哭一折。哭诉正文,逢迎以悦其心十六句,直伏下六回在内,真无一闲句之文。
醉园评:写幽境,万壑千岩;写苦情,声泪进裂。允矣至文。
西园曰:二女情景,写得逼真。
第二十二回     斩铁牛贵儿劝进 施号令蓝能制官
诗曰:
名器何客僭,娇娥计亦奇。紫帘传凤诰,宝峒漾弯旗。
狐鼠皆班秩,狌鼯半总师。欲擒聊复纵,妙想解人颐。
话说贵儿与金莲睡在阁中,忽闻蓝能着人到来,叩门甚急,不知何事,二人大惊,慌忙起来。金莲道:「姐姐且住在此,待奴与蓝能说了,叫人来接。姐姐到公姑处,若与说明,须戒令勿泄。万一泄漏,取祸非轻!」嘱毕,仓皇回至下处,叫小婢开门,放进小喽啰来问道:「大王叫我何事?」小喽啰禀道:「昨日江大王差人送一尾金鲤鱼到来,今早使人造成鱼脍,差小的来请小姐去尝。」金莲闻言,方才放心,斥之道:「不过去尝鱼脍,怎便如此大呼小叫,还不退去!」小喽啰诺诺而退。金莲唤小婢梳了妆,乘马来至寨中。见了礼,蓝能问道:「我儿曾设计说服黄贵儿么?」金莲笑道:「孩儿使小婢去说他,他说怕孩儿才貌平常,故此推辞。被孩儿出个题目考倒了,今已惊服。」蓝能闻言,鼓掌大笑道:「妙!妙!他谓为父等都是个粗人,不通文墨,便藐视寨中无人。今我儿考倒他,也好为父长长威风。」金莲道:「此子文章经济,寨中也少他不得。今既服了,还当以礼接回才是。」蓝能道:「我儿说的是。」即吩咐人抬轿到花园接了回来。贵儿入见,叩头服罪。蓝能笑扶起道:「君臣皆失,何罪之有。」就留在寨中款待,又着人送一簋鱼脍与黄太公夫妇。贵儿谢了,出来密与公姑说知,思斋暗暗欢喜。正是:
女子阴柔,其谋最毒。堪笑蓝能,收为心腹。
次日,蓝能使人与思斋说定亲事,涓个吉日,大备筵席,使叶千来迎贵儿。贵儿换了乌纱帽、大红袍,来至寨中,侍女簇拥出个粉妆玉琢的金莲来,拜天地,拜蓝能,鼓乐喧天,送进兰房。寨中将士,尽皆喝采道:「这对夫妇,真是遍天下选不出来的!」蓝能闻之大喜,亲款待将士宴饮。虽无炮凤烹龙,真个也:
万牛脔炙,万瓮行酒。
欢呼畅饮,酩酊而散。次日,南岭、新田、描眉诸师闻之,尽来贺喜,蓝能一一款待。直饮了十余日酒,方才停止。贵儿两个,佯为孝顺,昏定晨省,百般献媚,喜得蓝能满心欢畅。贵儿又率金莲至左寨,拜见公姑。思斋见金莲生得秋水为神,白玉为骨,芳之似兰,清之比菊,不觉大喜。金莲就请公姑到花园居住,以便事奉,思斋道:「须与大王说知方可。」金莲道:「媳妇已说过。」思斋遂同沙氏搬至花园,看那花园时:
满院奇花,一池清水。满院奇花,桃金娘倚着留求子;一池清水,红莲花映着白莲花。
合欢树间,比翼鸟歌比翼曲;同心兰上,白头翁唱白头吟。崖边垂紫翠,阁外坠晴岚。
思斋看了甚喜,遂安心住下来不表。
单表蓝能自得贵儿,终日与他谈论。一日,正在寨中与金莲商议,要差人到省买些绸缎来,与贵儿置办冬衣,忽小喽啰报进来道:「中镇黄让,差人送赎父骸骨金子五百两到来,路过凤凰冈,被陈铁牛大王劫去了。」蓝能怒得豹跳如雷,即点喽啰一万,率骁将叶千、黄允、秦荣等杀奔凤凰冈来。这边陈铁牛有将八员,皆骁勇善战,内中两个,一名廖得,一名来得,尤其矫捷,那来得自号飞天蜈蚣,能于马上运三百斤大刀。因此自恃其强,素与蓝能不协。今日劫了蓝能赎金,料他必来相争,聚集将士商议道:「我今劫了蓝能金子,蓝能必不肯干休。若有兵来,尔等有何妙计?杀得他片甲不回,方称吾意!」廖得道:「凤凰山下,惟老坪平坦。蓝能到来,必在那里扎营,大王可着人于坪心挑起七个伏地雷,用泥盖好,候他人马睡熟,发起火来,大王带兵从外冲击,彼必退走。末将等就他走路上四处设伏,突起击之,蓝能可歼也。」铁牛大喜,就命廖得去安排停当,偃旗息鼓以候。过了数日,蓝能兵马已到凤凰山,并无一人一骑。蓝能吩咐将士上山攻关,无奈山如峭壁,关门坚固,攻了一日,如莛撞钟,毫无意思。天色已黑,只得退到老坪,扎了营寨,各各解鞍释甲而卧。睡至半夜,一个地雷从地中喷将起来,满营皆火,军士大噪。蓝能急忙扒起,吩咐勿哗,声犹未绝,轰雷也似一声响亮,六个地雷一齐发动,火焰蓬勃冲天而起。账房尽着,烧得军士尽皆焦头烂额,抱头乱窜。蓝能被火冲来,一交跌在地下,扒起来,用手向面上一摸,须眉烧得精光。正慌乱间,山上一声炮响,陈铁牛率兵冲杀下来,声声只叫:「勿教走了蓝能!」蓝能跣着足,跳跃而逃。走至天明,一声炮响,伏兵齐起,把蓝能困在垓心。蓝能向军士手中夺了一件器械,步斗多时,渐渐危急。忽一将从后杀来,见是黄允,蓝能大叫:「将军救我!」黄允看见,急向手下讨匹马来,与蓝能骑了,方奋勇杀出,望磜头而逃。真个:
忙忙似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逃到磜头,贵儿率诸将接至寨中。将士陆续到来,点视兵将,三停损了两停,气得蓝能目睁口呆。诸将劝解一回,方才退入后寨。金莲接着,看他烧得恁般模样,做出个小儿女身分,向前抱住大哭。蓝能抚之道:「我儿勿哭,为父虽被他烧了须眉,却别无伤损。」金莲拭泪,忙使人安排筵席,与他解闷。
过了数日,蓝能又欲兴兵报仇。金莲道:「黄郎广有机谋,爹爹何不请他来商量?」蓝能道:「这个相杀的事,一枪一刀,他那里会得!」金莲道:「爹爹不闻乎?小范老子朐中有百万甲兵,读书人怎么小觑得?还是与他商量的好。」蓝能遂叫人请了贵儿到来问计,贵儿道:「兵法云:多算胜,少算不胜。岳父前日之败,所谓少算也。我闻风凰冈,峭削嵯岈,一夫守险,万人皆废。彼战而胜,则我退走不迭;我战而胜,则彼退守自若。若久屯其处,彼或乘我之情,开关以击我前,遣兵以扼我后,虽有智者,不能谋矣。岳父若能用小婿之计,则取陈铁牛之首可如探囊取物。」蓝能惊喜道:「贤婿计将安出?」贵儿道:「今番须用调虎离山之计,如此如此,岳父道好么?」蓝能鼓掌大笑道:「妙计!妙计!」就令人唤叶千等几个心腹将校到来,密以计吩咐如此如此。叶千出来,扬言道:「大王被陈大王火药烧得利害,昨夜火毒发作,呕血盈斗,昏不知人,谅不能生了!」此言一出,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初时还是寨前寨后交头接耳的传说,过了数日,便山上山下都纷纷扬扬的讲个不了。不消几日,直传到陈铁牛耳朵里去了。真个:
人声之速,驷不及舌。
停回叶千复传出令来,叫山上山下正副头领,俱到蓝大王榻前,有事吩咐。众人闻得,齐来至蓝能卧房。见蓝能卧在一张椅上,四五个妇人围绕着,以帕蒙头,椅侧痰血满地,腥秽触人。诸将上前问安,蓝能假作呻吟口不能言之状,糊胡涂涂说了几句。一个妇人传言道:「大王叫叶头领近前吩咐。」叶千忙走近来,侧耳佯听了一回,出来与众人道:「大王吩咐,目下心如火烧,必不能久于人世,与众位聚首了。今立黄姑爷为大总,明日众位便可到寨参贺,听他号令,与大王报仇,今且退出。」众人闻言,尽皆愕然,出到寨前,尽来与黄允等道:「大王若死,当依故事,拜旗立总。黄姑爷何人,大王乃欲坏山寨旧规,擅自授立!」黄允道:「尔等姑且依他,蓝大王又不知真个死得成否,尔等不听他吩咐。万一不死,黄姑爷在他耳畔多说两句,就要受气哩!」众人道:「有理」。
次日,齐集寨前迎接。贵儿到来,高坐寨中,众人参拜毕,贵儿吩咐取册簿来,点视各总散班甲头、斲头诸色人等,以便调拨。左右进上册来,一一唱名点过,点到一个旗总宋信,无人应答,左右大呼,有与宋信相好的,上前回道:「宋信患病在家。」贯儿道:「胡说!千日万日不病,单单今日就病,必定是慢我,不遵蓝大王吩咐!」取一面令旗,顾左右道:「速与我拿来!」左右一声答应,如飞来到宋信下处,拿到案前跪下。贵儿大怒道:「尔怎敢慢我!」宋信叩首道:「小人实实有病。」贵儿道:「看尔颜色也不是有病的人,我才为大总,尔便敢如是,不斩何以令众!」吩咐左右:「与我推出斩讫报来!」叶千等一齐跪下讨饶道:「今日大王喜日,杀人不利,乞大王赦宥。」贵儿道:「看众位之面,姑且饶他一刀!」喝令左右:「与我重重鞭背三十。」左右把宋信剥去衣服,鞭了三十,打得宋信满背青肿,口吐鲜血。贵儿怒犹不息,吩咐:「缚在旗竿下,明日再打!」看左右缚了,方才退进营去。诸将出来,皆愤愤不平。至夜,叶千教人悄悄解脱宋信,带至营中。叶千垂涕道:「不意黄姑爷才做大总,便不把我兄弟做人相待,把贤弟打得恁般狠毒。」宋信拜谢道:「小弟不是众兄弟相救,已作无头之鬼矣!」说毕大哭。忽报黄头领到来,叶千急出接入,看见宋信,大喜道:「我正来与叶兄商量救取贤弟,今救了来,好极了。只是可恶黄贵儿,倚着蓝大王之势,擅敢如此放肆,山上山下尽皆不服,莫若今夜约齐众人,把蓝大王并黄贵儿杀了,公择一人立为大总,不知二位以为何如?」叶千道:「不可!蓝大王心腹尚多,万一不成,惹祸不小。莫若今夜密地送宋兄下山,飞报陈大王,叫他趁蓝大王病势危急,起硕寨之兵到来,我与兄约合众人暗为内应,开关迎接,方为善策。」黄允点首道:「此计极好,宋兄去了,明日又可免他跟究。只是事不宜迟,可即起身。」宋信拜谢,叶千备一匹快马,与宋信骑了。二人亲送下山,叮咛而别。正是:
黄贵愚曹瞒,宋信致铁牛。
同为苦肉计,明昧两难侔。
话说宋信,连夜来至凤凰冈。见了铁牛,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铁牛问道:「尔是何人?」宋信道:「小的磜头旗总宋信。」遂把上事细细述了一遍,解背与铁牛看了,叩头流血的道:「望大王速兴雄师为小的报仇,且叶、黄二头领,已密约众人接应,迟恐泄漏。」说毕又哭。原来陈铁牛,先已闻得蓝能被烧将亡,差人去打听了,吩咐道:「尔且出去,停回再处。」宋信只得出来。少顷,细作回来,铁牛急唤人问之。细作道:「闻得蓝能死在旦夕,遗命立伊婿黄贵儿为大总,众已不服,贵儿又擅作威福,山上山下皆愤恨不平。」铁牛道:「尔可知宋信被打是真么?」细作道:「闻是闻得有个人被打,却不曾探得姓名。」铁牛大喜,聚集众将商议,只留老弱数千守寨,尽起精勇,带了宋信杀奔磜头来。到了山前,见山上静荡荡的,寂无一人。铁牛心疑,叫宋信道:「尔道叶头领开关接应,如何不见动静?」宋信道:「待小的到关前叫他出来。」
说毕,一骑马飞奔到关下,大叫道:「请叶头领答话。」声犹未绝,一声炮响,旌旗竖起,叶千出至关前问道:「尔叫我何事?」宋信道:「那夜所说,陈大王已统众到了,望头领快快开关。」叶千道:「他在那里?叫他上来。」宋信大喜,忙回马与铁牛道:「叶头领请大王上去。」铁牛暗喜,带了众将,飞马上关来。见了叶千,举手道:「承头领见召,大众已到了。」叶千大怒道:「尔以诡计烧我大王,今复敢兴兵到此,可恶已极!」说毕,扳弓搭箭,指定铁牛一箭射来。铁牛见不是头,急拨马回时,一箭正中肩膊,几乎颠下马来。走到阵前,见了宋信,心中大怒,手起刀落,把宋信斲为两段。急吩咐退兵时,一声炮响,左有秦荣,右有黄允,提兵杀来,铁牛急命廖得、来得分头迎敌。关上炮响,叶千率众杀下,势如潮涌。铁牛急率六将一齐上前,怎奈蓝能将士人人精勇,个个怀恨,不顾死活的一拥杀来,拦挡不住。铁牛虽勇,终是膊上伤了箭,手不应心,败下阵去。叶千紧紧追赶,吩咐军士大叫道:「休教走了铁牛!」廖得两个听得中军已败,抛了黄、秦二将,寻着铁牛,并力杀出重围,回顾八将,只剩四员,军士损去太半,急忙奔走。正走间,一声鼓响,山崦里拥出一彪军来,一将跃马舞刀,大叫杀来道:「赖肇明在此等候多时!」铁牛大惊,急挥四将上前,战不十合,后面黄允等已赶上,围杀将来。来得大呼道:「大王跟着我来!」奋勇斲开一条血路,救出铁牛。走了二十余里,喊声渐远,回顾军将,只剩来、廖两个。铁牛大哭,来得劝道:「幸已杀出重围,且回山寨,再整军马,徐图报仇。」
说毕,连夜奔回凤凰山来。到了关前,正要纵马上山,一声鼓响,一将喊得山鸣谷应的,率领四五百校刀手,从关内飞杀下来道:「尔的巢穴已被我袭了!」铁牛急看去,认得是蓝能,惊得手足无措,退走不迭,被蓝能手起刀落,斲断右臂,翻身落马,军士上前拿来缚了。来得、廖得并马来战,怎当蓝能势如怒虎,战不十合,一刀把廖得斲为两段。来得拨转马头便走,转过山嘴,与黄允撞个满怀,被黄允一把提过马来,掷于地下,军士把来缚了。蓝能大喜,一齐来到山上,打开仓库,取出铁牛历年劫夺来的金银,尽赏将士。黄让五百两银子,尚原封不动。众将就在凤凰山歇了一夜。次日,把铁牛、来得两个,加上手钮脚镣,收兵押解回山。正是:
马敲金镫响,人奏凯歌回。
到了关前,见贵儿来接,蓝能与众将忙跳下马,执手道:「贤婿神算,诸葛孔明不及也。」众将尽皆拜服。贵儿道:「此皆岳父与诸将勇敢所致,小婿何足挂齿。」众将见贵儿谦让,愈加敬重。来至寨中,大排筵席庆贺。酒至数巡,左右解进铁牛、来得来,挺立不跪。蓝能大怒道:「贼囚!到此还敢不跪么?」铁牛亦骂道:「偏我是贼,恐怕尔的贼比我做得更甚哩!」蓝能大怒,顾左右道:「与我牵出去斲了罢!」铁牛亦怒道:「要斲便斲,何用怒为!」左右押出辕门,要来得跪下方好用刀。
来得仰天一呼,把手一拼,手钮已断,把脚一蹬,脚镣已落,夺了一口刀便来杀人。左右大惊,急忙报进寨来。黄允闻得,大踏步赶出来,看见来得带着断链,恶狠狠寻人厮杀。黄允抢上前去,兜胸一拳,打翻在地,夺过刀来,向颈一挥,头已滚开,喉中犹牛一般的叫哩!转身见铁牛在那里海骂,黄允大怒,赶上前来斲为数段,当时樟树围有个士人,闻得铁牛已死,作首《哀歌行》云:
鼓铸当年事大非,群奸作难最堪悲。
铁牛虽死蓝能在,月冷琴江七十围。
话说蓝能既杀铁牛,心中大喜,举杯向贵儿道:「铁牛已死,吾无忧矣!」贵儿道:「未也,昔孔子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故古豪杰将举大事,必定一尊,然后发号施令,如心之使臂,臂之使指,皆可如意。今三都诸师,彼称大王,此亦称大王,所谓名不正也。名既不正,故各不相下;各不相下,故缓急不相援,利害不相救。一遇忠诚在事之人来相问罪,未有不腹败枝披、骈首就戮者,安能无忧哉?大王欲无忧,必先正名分。名分既正,则权总一己。用命者,吾得而赏之;不用命者,吾得而罚之,则人皆畏威怀德,奉命惟谨,然后驱之以战,将无敌于天下,岂但无状已哉!」蓝能听到此处,不觉心窝里痒将起来,忙问道:「吾是个粗人,不晓得怎样正名,求贤婿一一教我。」贵儿道:「今当升磜头为永安都,正寨为永安宫,大王进为永安王。诸将尽除去旧日大总、都总、满总、斲头等丑名,悉酌古今官制,量才封拜。有功者有升,有罪者有降,则人皆知尊卑,识上下,辨荣辱。规模成,而王霸之业定矣。」蓝能大喜道:「就求贤婿为我做来。」贵儿道:「容小婿与诸将参酌停当,条陈上览。」说毕辞了出来,会集诸将议定,制起衮冕绣裳、乌纱象简、仪从执事,择日祭告天地,奉蓝能升殿,众将舞蹈扬拜已毕。
进蓝能为永安王、镇国大将军、总督三都大元帅
李奇为左丞相,兼理户部尚书
张易为右丞相,兼理兵部尚书
秦荣为左骠骑将军
叶千为右骠骑将军
赖肇明为龙骧将军
黄允为虎翼将军
蓝圭为翰林院学士
徐子宾为行人司
黄贵儿为驸马都尉
谢金莲为安乐公主
江万榕为南岭侯、兵马副元帅
刘汉江为新田侯、兵马副元帅
苏允山为描眉伯、都统制
李唐宗为上镇伯、都统制
陈兴为丹嶂宫都统制
何足像为月角岭指挥使其余,内官正将尽为都统制,副将尽为指挥佥事;外官正将尽为统制,副将尽为指挥使。宣制已毕,众将尽皆欢喜谢恩,设宴庆贺。次日,蓝能命蓝圭修成诰敕,差行人司徐子宾,往各寨封拜诸帅,尽亦欢喜受职,具表谢恩。一日,子宾来至丹嶂宫,陈兴闻得,勃然大怒道:「同是做贼,怎么尔便要臣起我来!」吩咐手下,大开旗鼓,然后着人唤徐子宾入来,叱之道:「尔家蓝贼不大似我的贼?怎敢思量做起我的主人公来!」喝令左右:「与我推出辕门,斩讫报来!」正是:
沐猴施号令,社鼠忽生嗔。
未知徐子宾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二女阴谋己合,蓝能便是会吃饭死人,而偏设计致胜,以固其信;尊大其爵,以荡其心,然后为吾所欲。二女之谋亦云特出。
竹园曰:虽致胜以固信,实所谓剪其羽翼也。
第二十三回     破涌口益信奇谋 封军师尽付兵柄
诗曰:
奸民剡戟起岩穴,僭名窃号争屠杀。东至程乡西归善,焚庐执吏无休歇。
鹿游冈上血人牙,烽烟夜夜报官衙。将军畏事不敢出,两江群盗遂如麻。
圆墩冈,鹅阜岭,千人一夜屠俱尽,余黎处处哭声悲,有司犹然置不省。
至令偶与父老谈,话到永安泪难忍。
话说诸寨皆愿受封,陈兴为何独要杀起徐子宾来?原来陈兴当日与陈铁牛、赖乌龟、江万榕、蓝能等结义起兵,各据险要,许相救援,后来陈兴恃丹嶂宫高大可守,又有大将四员,皆有惊人的武艺:一名赛丁山薛超,一名盖六郎杨成,一名打得虎董平,一名入得石郭霸。还有一个头陀,名唤慧明,广有妖法,遂与诸师龃龉。那头陀因化缘到圆墩围,有一个寡妇施他一斗粟,头陀感其出手重,思有以报之。见寡妇养着一只小猪,因谓之道:「畜猪何如畜鼠。」寡妇笑道:「师傅不要取笑哩!从来那有人畜鼠。」头陀道:「施主娘,尔不晓得哩,畜鼠的利息,比畜猪大得多哩!尔不信,空个房子出来,贫僧教尔个畜法,包尔三个月,便有一注大财入手。」
那妇人原是个极信和尚的,听头陀说得恁般有味,真个空间房子,求他畜法。头陀道:「尔把门锁着,凿个眼如碗大,捉一鼠,不论大小,断去尾,放进房中,用板塞住。每日放进一碗饭以饲之。饲饭时,念句南无阿弥勒佛。满了百日,方可开看。」寡妇依他言语,真个捉只鼠,依法放进。养了百日,欲开门看时,里面似有物按住般,再推不开。寡妇惊异,叫个有力男人用巨木撞之,里面忽有声如牛,叫将起来。左邻右舍闻之,俱惊怪来看,叫人上屋发瓦视之,呵呀!一个老鼠大满一屋。众人商量,用炮击死,从屋上跳下去宰剥起来,准准称了万来斤肉,千来斤油。这个新闻直传到丹嶂宫来,陈兴闻之道:「这个头陀必定是个法僧。」使人四处寻访着了,迎接上山,拜他为师,施符念咒,动皆灵验。陈兴大喜,立为军师。正思量来火并诸寨,忽闻蓝能自称永安王,来封他官职,心头大怒,喝令左右,把蓝能差官斩讫报来。头陀谏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请大王息怒,饶了来人,贫僧自有计对付他。」徐子宾方才得脱,抱头鼠窜而去。
陈兴道:「师父有何妙计?」头陀道:「蓝能不过称个永安王,便思量来封大王,大王何不称永安皇帝,竟去召他陛见,看他如何对答!」陈兴鼓掌大笑道:「妙哉妙哉!」就使人制起平天冠、衮龙袍、鸾旗阛戟,许多皇帝仪仗,择日登位,受众将朝贺毕,封:
头陀为圆通灵智无上大法师、太子太保、内阁大学士,兼理六部尚书、总督兵马大元帅
薛超为薛公、左金吾将军
董平为董公、右金吾将军
杨成为杨国公、左车骑将军
郭霸为郭公、右车骑将军
其余正将尽封总兵,副将尽封参将,千夫长、百夫长尽封大官。写起一道旨意,差个小卒,封为锦衣卫指挥使,到磜头来召永安王陛见。蓝能看了伪旨,大怒道:「叛奴,乃敢如此!」教人把来卒割去耳鼻放了回去,急请贵儿到来,商议征进之策。贵儿道:「大王刚才正号,而陈兴敢尔狂悖,不急诛之无以警众。但闻丹嶂宫山形高大,西北两面如屏障横空,大王当以重兵临其前,激描眉统制苏允山暗袭其后,使之首尾不救,破之易易耳。」蓝能大喜,即命徐子宾赍檄往描眉去了,就调叶千为先锋,秦荣、黄允为左右护卫,赖肇明为救应,起兵五万杀奔丹嶂宫来。
未至十里,一声炮响,陈兴头戴平天冠,身穿衮龙袍,左有薛起,右有郭霸,摆开人马截住去路。蓝能忙约住阵脚,提刀出马,看见陈兴恁般妆扮,心中大怒,厉声道:「谁与寡人擒此叛奴过来!」陈兴哈哈大笑道:「又来了,世间只有叛臣,那有叛皇帝!」说声未绝,秦荣跃马挺枪杀过阵来。这边一将舞动方天画戟,跃马大呼道:「贼将缓来,金吾将军薛超在此!」两马相交,一来一往,战上五十合,不分胜负。恼了陈兴,丢了天平冠,脱下衮龙袍,赤着身举起开山大斧,大喊杀来。蓝能急架相还,斗了数十合,忽闻人高声叫道:「请陛下少歇,让臣僧来降此贼。」陈兴闻言,拨马回阵。蓝能急看时,对阵走出一头陀来,胸挂一串人颈骨素珠,身穿一件烈焰焰火布架裟,领着四五百僧徒,尽打着铙钹,如送丧一般,震天的响。众将不解其意,呆着眼看,只见头陀手中摇着一个小钟儿,口中不知念些是么,念了一会,把袖一挥,数百僧徒把铙钹尽掷向空中,就如锦蝶翻风般摇漾了一会,一齐落向蓝能阵中乱斲下来,又如蜻蜒点水般,起的起落的落。一霎间,把蓝能军士斲得丧考妣般号啕大哭。陈兴大喜,率众一拥杀过阵来。蓝能大败,走了二十余里,方才扎住。
其夜,军士正要就寝,一阵风过,吹得遍山鬼哭神号,军士正惊得打颤,忽一齐嚷道「有鬼有鬼!」蓝能与众将急出看时,果见满营皆鬼,长的,短的,有头的,无头的,奇形怪状的,满营乱走。蓝能大惊,拔刀来逐,早被一个竹篙鬼拿住脚跟,扯得一交,扒起来惊做一团,动也不敢动。闹到天明,鼓角齐鸣,陈兴起了倾寨之兵,一拥杀至,蓝能急率军将上前迎敌。见头陀摇着钟儿,又在那里喃喃的念了,黄允急扯满弓,指定头陀心窝一箭射去,头陀大叫一声,把手一撒,仰面倒地,眼见得不活了。蓝能大喜,把刀一招,兵将一齐杀上。陈兴见头陀被杀,大怒道:「怎敢伤朕太师!」亦率众卷杀过来。兵对兵,将对将,自辰至午,恶战不休。直杀得:
四野愁云瑷叇,满空冷雾飘扬。扑通通,鼓炮驱雷;明晃晃,枪刀簇浪。将对将,如天神地鬼争功;
马邀马,似海兽山彪夺食。骑着的:紫叱拨、五花骢、银獬豸、火龙驹、缘离骢、流金騧、照夜白、
玉驹駼、满梢马、的卢马,匹匹是如龙骄骑,飞鬼神驹。白色的,浪滚万朵梨花;赤色的,霞卷千圈
杏蕊;青色的,晓雾连山;黄色的,浮云闪日。舞着的:松纹刀、桑门剑、火尖枪、方天戟、五明铲、
宣花斧、掺金锤、必彦挝、流金搅、倒马毒,件件是凌霜利刃,赛雪新锋,飘飘絮舞;万点枪尖,滚
滚杨花。一团刀影,虹飞电闪,剑戟横空;月转星奔,戈矛耀日。何殊海覆天翻,成个尔赢我负。
正杀得酣畅,忽丹嶂宫败兵飞报将来道:「皇帝不好了,山寨被描眉山苏大王袭破了!」陈兴闻得,惊慌无措,拨马便走。蓝能赶上,大喝一声,手起刀落,斩于马下。薛超等听得巢穴已失,陈兴又诛,无心恋战,退后便走,蓝能挥众紧赶。一声炮响,一枝兵拦住去路道:「苏允山在此!」后面蓝能又赶上,薛超等率众死战。苏允山大呼道:「降者免死!」薛超等料战不脱,只得弃戈投拜马前。蓝能大喜,收军来至丹嶂宫,众将参拜毕,就升苏允山为骠骑大将军、描眉侯。收拾金银,焚毁寨栅,带了薛超等班师回山。真个:
丹嶂风清豺虎尽,掉鞍齐向磜头来。
话说蓝能已至磜头,重赏将士,又欲封薛超等官。贵儿阻之道:「不可!昔陈兴与大王结为兄弟,情同骨肉,尚为仇敌。今薛超等势穷投降,非其本心,大王若不早除之,万一变生肘腋,为祸不小。」蓝能道:「卿言虽有理,但彼已降而复杀之,恐人心不服。」贵儿道:「大王勿忧,臣自有杀之之法。」
次日,贵儿使人请薛超等四将,到花园饮酒,四将欣然而来。饮至半醉,贵儿佯推更衣,遐入阁去。武士突出擒之,薛超大呼道:「大王已许我等不死,驸马擒我何为?」贵儿责之道:「吾闻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嫁二夫。陈兴待尔等如手足,一旦势穷,便思偷生。我国中岂容得尔这样忘恩负义之人耶!」四将闻言,相顾嘿然。贵儿喝令刀斧手推出午门斩了,献上首级,令军士退出。金莲闻之,忙来问道:「闻四将已降,姐姐何为杀之?」贵儿笑道:「此贤妹所谓剪其羽翼也。」金莲大悟。
次日,蓝能因连兴大兵,储积已空,思量近处惟归善最富,欲往破惠州,分掠近县,使人请贵儿商议。贵儿闻言,暗忖道:「惠州是奴父母之邦,贼众一临,残破必甚,如何是好?」欲设计阻止,急切间想不起来,只得问道:「大王意欲带多少兵去?」蓝能道:「寡人欲带兵五万,分两路进发,卿意若何?」贵儿笑道:「大王虽去,必然无功!」蓝能道:「何以知之?」贵儿道:「近年各县,被诸将帅剽掠残杀,官府惴惴,恐大王之乘势袭取省城,非一日矣!惠州为省东咽喉,必有重兵把守,闻大王提兵大出,必然悉力来拒,此臣之所以知大王之无功也。」蓝能道:「然则当如何?」贵儿道:「大王若要有功,选轻骑三千,择钱粮广积处,疾驰袭之,必厚有所获。」
蓝能笑道:「五万人尚惧官军,三千人便有所获,寡人不知所谓。」贵儿道:「近日官府,知有己而不知有君,知有妻子而不知有百姓,兵多则彼虑大王志不在子女玉帛,必出兵死拒,兵少则彼知大王志不在攻城略地,则必闭城自固矣!此臣之所谓三千骑可以有功也。」蓝能笑道:「卿之料事每多奇中,寡人愿听卿而行。」即吩咐选锐卒三千,乘夜直趋东平而来,未至十里而东方发白,东平人知觉,悉众守御,攻之不克。蓝能遂反攻涌口,破之,扎营鹿游冈,使人探听官兵,果据城固守,不敢发一兵。蓝能摇首道:「驸马料事揣情,真有神见!」遂分兵四出,恣意劫掠,亲带健将落乡奸淫。住了十余日,劫得金银食货,堆积如山,子女无数,就驱百姓运载而回。宰牛杀马,致谢天神,大排筵席欢呼庆贺。耐庵子为之废卷一叹曰:
贼饱囊,民破屋。血人牙,粮人肉。贼大笑,民大哭。
再说蓝能因用贵儿之计,所向无敌,数个强悍难制的,又被他灭了,遂骄盈起来,不理兵事。又将涌口所掳来许多少妇闺女,美中求美,尖上选尖,选了二三十个收入后寨,日夜取乐。一日,正在后寨搂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美人,伏在椅上做暗度陈仓的勾当,忽一个守寨将士,走进来启道:「丞相李奇要见。」蓝能被他突然撞进,遮掩不迭,心中大怒,走近前来,把那将士踢得半死。回转头来,见那美人雪堆般的白屁股,犹高高的拱着在那里,心中愈羞愈怒,拔出剑来,把那将斲做数段。李奇闻之,不知何事,一道烟走回去了。
次日,蓝能升帐,众将参拜毕。蓝能道:「寡人近来渐不耐烦。驸马都尉黄贵儿有经天纬地之才,神出鬼没之机,寡人欲封他为军师,总督兵马,卿等以为何如?」原来众将已服黄贵儿之智,又受其一团和气,不倚势不骄伐,今闻蓝能欲封其为帅,尽皆欢喜称贺。蓝能大喜,即封贵儿为军师、总督三都兵马大元帅、琴江侯,赐剑印各一,无大无小,悉听便宜行事。贵儿暗喜,佯为推逊了一回,俯伏谢恩,领了剑印出来。改花园为都督府,择日升堂理事,内外众将尽来参贺。贵儿与金莲商议道:「令兵权已得,尽可做事,但诸寨险要、出入道路,尚未熟悉,奴欲假为巡按,暗挟画匠,密绘图本,以使后日进兵设伏,先轻后重之谋。贤妹久住贼中,试思谁可引为心腹,保驾而往者?」金莲道:「将军黄允,与公公同姓,又其人原系龙川武生,因事杀人,官司缉捕紧急,避难来投此,其心每常郁郁。姐姐若与之交结,必可倚任。」贵儿闻言,即乘轿来拜。黄允闻得都督来拜,喜出望外,忙穿了公服出寨迎接。到了寨中,黄允欲请贵儿上坐参谒,贵儿不肯,只以宾主礼相见。茶罢,贵儿道:「本帅自到山来,除岳父蓝大王之外并无至亲,今将军与本帅属在同宗,愿要宗盟何如?」黄允大喜道:「但恐末将族微职小,有辱都督。」贵儿道:「何须过谦。」说毕,两人排叙世系,黄允系郑夫人所出,思斋系吴夫人所出,排来正是兄弟。贵儿即拜黄允为叔父,黄允喜不自胜,设宴款待而别。次日,黄允来至督府,请思斋夫妇出来,以哥嫂礼拜见。思斋亦喜,留住黄允痛饮至夜才散。自此,黄允日与思斋往来,情同骨肉。
过了数日,贵儿来见蓝能道:「三都之地,幅员七百余里,趁今诸帅贴服,凡诸险要须绘成图本,庶易控制。臣不敢惮劳,愿亲按行部属,就便图画,敢请王命。」蓝能道:「凡事当行音,卿自行之,不必来问寡人。」贵儿辞出,选健卒五百,命黄允为护卫,行牌知会,各帅尽来迎接。
一日,到了月角岭,守将俯伏道旁迎接。贵儿取手本来看,见守将名何足像,心中想道:「这个名字好生熟得紧!」想了一会,忽忆着道:「父亲同黄郎游罗浮回来,说丰湖有个何足像,考了个末名,其父何肖把酒桌儿踢掉了,难道就是他?只是闻他是个富户,如何来此做贼?奴且问他,自知明白。」到了寨中,足像庭参毕,贵儿说道:「尔是丰湖何足像么?」足像答道:「卑职正是。」贵儿道:「前年四月,在栖禅僧院考末名的就是尔么?」足像惶愧道:「都督何由得知?」贵儿笑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那得不知。」足像闻言,满面羞惭。贵儿又问道:「闻尔是个富户,为何来此?」足像道:「卑职正为着这个末名,贻害至此!」贵儿惊讶道:「考个末名有甚要紧,便能贻害?」足像泣诉道:「卑职父亲何肖,因此末名,羞愤而死。业师饶有,谓此衅起于黄逢玉,此仇当报。寻逢玉不着,寻着逢玉的岳丈张瀚,饶有教卑职用了金银,投拜火带山赖大王为义父,引他来劫杀了张瀚一家。后来张瀚儿子张志龙,同了黄逢玉到军门告理,原来那黄逢玉结交瑶人作反,被军门拿住,严刑拷讯,招实反状,收监南海。信息到来,饶有复教卑职统着七八十人,到梅花村擒拿张志龙。不料,嘉桂山走下一个小后生,恰好遇着,被他打散众人,杀死饶有,把志龙救去了。」贵儿闻逢玉定罪南牢,大惊问道:「尔知逢玉后来如何?」足像道:「卑职因饶有人命事件,被人诈骗不了,只得投火带山去了。赖大王因瑶人来征,差卑职往南岭求救,回至围子日,被瑶将拿住,解往中军,不知黄逢玉几时出来,已做了将军,同着一个美貌女子高坐帐中,认出卑职,要把卑职腰斩报仇,忽又一美貌女子飞马而来,闻得是甚么梅小姐,救了卑职,叫卑职引他到关,破了赖大王,放卑职回乡。不料路至历田,又被此山主将擒拿至此,收用了卑职妹子。主将死后,蒙大王就令卑职守此。」贵儿复问道:「尔既到火带,可知张太公一家如何?」足像道:「卑职才到火带,就遁瑶人来征,却不暇探得。」
贵儿闻言,方知黄郎不回,原为着他一家,不禁凄然欲泣。遂斥退足像,急忙回来与金莲说知。沙夫人闻儿子被军门严刑酷拷,不觉两泪交流,贵儿亦泣。金莲道:「姐姐不必悲伤,黄郎既在嘉桂,可密使人到彼通知,叫他求李公主发兵来救,就可诛此逆贼,为民除害。」正说间,忽报蓝大王有紧急军情,请都督速到宫中商议御敌。贵儿闻报大惊,不知是么军情,恁般紧急。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此与上回大意亦相似,而笔墨变幻,出没无端,最得欲擒故纵之法。
念斋曰:永安之贼,缓则相攻,急则相救。铁牛、陈兴亦是劲敌,二女以计诛之,故逢玉兴兵,一战便定。
第二十四回     五军会剿 十县同殃
诗曰:
天子何曾不圣明,诏书洞见宦游情。怎奈宦游人怯懦,两江群盗遂凭凌。君不见,
永安三都七十寨,烧残破碎无完民。程揭之盗又澒洞,多者数万少千人。
东至兴宁并长乐,北至河源龙川城。西则博罗南丰善,延及东莞尽沸腾。
吁嗟民生至此日,非伤子弟即父兄。父兄子弟不可保,安可桑麻绕屋青。
话说贵儿闻得逢玉为着他家,奔走受苦,不胜伤感,陪着婆婆悲不自胜。金莲正在那里劝解,且商量遣人到嘉桂山通知逢玉。说犹未了,忽报蓝大王有紧急军情请都督商议。贵儿大惊道:「有何紧急军情?」忙拭了泪,同着金莲来至宫中问时,方知惠州府归善县,因蓝能破了涌口,纵兵劫杀,烟火达于谯橹,官府不敢出一兵一骑相御,无赖奸民遂滭沸而起,杀人民、焚庐舍、索随和、建名号,两江之间真个弄得贼多而民少了。而程揭之盗又澒洞其间,大群数千人,小群数百人,凡数十百群,东至兴宁、长乐、程乡、揭阳,北至河源、龙川,西至博罗,南至海丰、归善,以及东莞等县,无不罹其凶害,而永安尤甚。永安有七十九围,每围有数村人居住,多者千余家,少者亦数百家,尽被残破,所剩者只有八围。圆墩围杀至千人,三角围杀四百人,樟独村杀得只剩三人,鹅阜岭乃至数千人尽屠。哭泣之声,日夜不绝,而官府置之不问,诸贼复声势相倚,出入无时。未破之家,昼夜惶惶如坐针毯。当时之民,直如毛诗所云: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其时有个孝廉,姓叶名春及,即系当时在丰湖主诗社考逢玉第一的,因被劾落职,隐居在罗浮石洞逃庵中,见这光景,心中老大不忍。会了数十个乡坤,齐至府堂见府尹道:「盗贼孔棘,民不聊生,老公祖为民父母,安忍坐视?」那个府尹原是个戴头巾、畜须眉的老婆子,闻着叶春及的言,忙把手掩了两耳道:「杀贼自有督府及都指挥使,本府是个文官,怎管得是事!」叶春及知他是个没用的脓包,也不与他多说,拱别出来,与诸乡绅商议,齐至军门,来见缩朒道:「盗贼如蚁屯蜂聚,日甚一日,民之遭害,非其父兄即其子弟,大人若不早为扑灭,恐怕滋蔓难图,酿成大变。」缩朒道:「吾已使人招降了。」叶春及道:「不逞之徒,敢生贰心,不发大兵先加剿杀,遽然招抚,非但未必听抚,就令听抚,恐亦阳顺阴逆,椎剽愈甚。还求大人发兵逐捕,诛其渠魁,散其胁从,则恩威并行,盗贼可灭,民患可息,愿大人察之。」原来这个缩朒,又是个没用的脓包,又兼被嘉桂、天马人马数次杀得丢盔弃甲,闻着个贼字,便不免如劈空打了个霹雳般心悸起来,故听了叶春及一篇言语,非不知招抚无益,但闻得贼已众多,发兵捕杀,恐怕又惹出一场事来非同小可,故由尔怎样去说他发兵,他只是不允。
叶春及无可奈何,回至水车驿,见沙屿上死着两三个少年妇女,赤身裸体,腹大如瓮,一个后生抚着痛哭了一回,走至江边,涌身要跳入江去。春及急命家人向前拦住,问道:「尔这少年为何要投起水来?」少年大哭道:「昨夜被游贼杀至,把家财劫去,妻嫂数人被掳至此,轮流奸死,惨毒如是,不死何为!」春及道:「已如此,何不告明官府发兵捕拿?」少年哭道:「往常见被劫之家告官缉捕,差役书吏索勒差礼、房礼,动要数百,又还要是么票礼、行脚礼、散福礼,贼尚未见面,而所剩田园已卖个干净。被盗不过劫财杀命,盗去自宁。告官要死不得,要生不得,使了银子,还要累年累月拖累在衙门,呕尽苦气!如此算来,不如死休!」说毕又哭。春及闻言,喟然泪下,回顾家人,取出数两银子,又向众乡绅敛出数两,付与少年道:「尔且买口棺木收殓妻嫂,吾当为尔等上求朝内大人,为尔等发兵杀贼。」少年拜谢。春及回至家中,修成书札两封,一封与大学士申时行,一封与侍郎刘东星,差个家人,星夜进京,分投书札。申、刘二人皆与春及有交,看了来书,不觉大惊,写成奏章并叶春及书子,一并上奏。神宗皇帝天颜震怒,下诏切责诸司。其略曰:
朝廷设兵本以卫民,民既不卫,设兵何为?今封疆以讲武为不急,以玩寇为苟安,盗贼容隐,不早扑
灭,已酿成大患,犹偃息自如,怠慢如此,殊属可恶!
着两广总督,速督五军刻期会剿,务期荡平上奏。如再观望,逮治不贷!
诏旨一下,惊得缩朒不知所措,急忙聚集诸司会议进兵,分军两路进剿。一路由海丰出鹅阜,进攻南岭;一路由河源进攻佛子凹。以李应祥为先锋,浩浩荡荡杀奔三都来,何足像探得此信,使人飞报到磜头。蓝能闻之大惊,急着人请贵儿商议御敌之策。贵儿道:「可使月角岭守将何足像迎敌,以探官军强弱,大王亲领一军接应。」蓝能道:「卿言有理。」即发文书,差徐子宾到月角岭,催促何足像进兵。亲点起大兵,带着叶千等一班骁将,陆续下山去了。金莲问道:「姐姐何不发策?」贵儿道:「官军畏贼如虎,何足像是个吃饭不知饱的富儿,奴欲使官军赢足像一阵,少振其气,密遣人授计督府,诱败蓝能,分兵急攻描眉、羊角、燕尾等寨,据其要害,然后奴与贤妹设计内应,磜头可破也。」金莲闻言,愀然道:「如此则妹与姐姐皆休矣!」贵儿惊问道:「如何?」金莲道:「磜头到轿历,路几二百余里,贼寨星罗棋布,细作不易径达,一也。就令能达,督府信姐姐方略,蓝能全军而往,兵强将勇,官军安能遽败蓝能?二也。就令官军能败蓝能,破羊角,据燕尾,奴与姐姐都是女人,将士除黄允外,并无心腹,如何便能内应?三也。官军不胜,蓝能不败,而姐姐自到山来,斩铁牛、诛陈兴、破涌口,姐姐皆有奇谋。而今官军到来,姐蛆独不发一策,听他自胜自负,蓝能必疑姐姐有外心,或生检点,四也。有此四难而姐行之,安得不危?」贵儿闻言失色道:「贤妹之言诚是!然则今当如何?」金莲道:「官军不大败必不信我,蓝能不大胜亦不信我,莫若索性再献个策,大破官军一阵,使蓝能死心塌地信奴二人,然后亲提一军与官军对垒,佯下战书,将计暗藏书内,先诛蓝贼,次平诸寨,则易为力也。」贵儿拜服道:「非贤妹则奴失算矣!明日请贤妹一同赶至军中行事何如?」金莲应诺。后人有诗赞之云:
慧性由天授,奇谋色色新。
他年成伟绩,不数冼夫人。
且说何足像,从火带山放回后,被月角岭守将拿来,藉赖妹子做了个舅爷,每日骑着高头骏马,已喜不自胜。及妹夫死了,赍讣到磜头,蒙蓝能封了个指挥使,这段富贵真个睡梦里也不曾想着的,忽然从天而降,喜得不知痒处,忙谢恩回来。即着人到惠州府,簇新制起乌纱帽、犀角带、粉底靴、大红补服,雇副吹手,大吹大擂,升帐受贺,又代母亲、老婆亦制办凤冠、补子,穿戴起来,举家庆幸。每天出入,摆列许多清道旗、肃静牌,一对对前呼后拥,兴头不过。吩咐手下呼母亲刁氏为太夫人,老婆为夫人,妹子为小姐。将妹子配于有心人,完婚之夕,举杯向有心人道:「若非妹夫指教,不有今日。」有心人道:「皆舅爷洪福所致。」一日,刁氏四十整寿,令手下去小村小市抢劫许多牛酒到来,为母祝寿。至期,寨中点起一对绝大的蜡烛,大吹大擂,迎母亲出来,端坐其上,足像夫妻穿起公服,拜祝毕,众将兵士尽来叩贺。摆开筵席,大吹大擂,传杯弄盏,猜枚掷色,欢呼庆幸。酒至半酣,足像擎杯母前道:「前日在丰湖被诈骗时,母亲老夫人谓卑职孩儿是没用的,把先父太封君偌大家私,弄得七零八落,今日竟何如?」刁氏道:「老母肉眼,不识我儿做得恁般大事业,使老母身享荣华,实在可庆!」足像呵呵大笑,声犹未绝,忽报大王差行人徐子宾到来,不知何事。足像急出至前寨,叙礼坐下,徐子宾取出文书,读与他听道:
闻得官家发兵来征,仰月角岭指挥使何足像,速提兵逆战,毋使入境,如违定依军法。
足像听得,如三岁孩子当头打了个霹雳般,惊得目睁口呆,动弹不得。徐子宾催促道:「将军快收拾起行,军情大事,逗挠不得的!」足像忙走回内寨,见有心人猜赢了一个裨将,裨将不肯饮酒,有心人扯住耳朵要灌,足像忙摇手道:「快快收抬,祸事到了!」众人大惊道:「是么祸事?」足像道:「官军到来,大王叫我提兵逆战,我兵微将寡,又不晓得武艺,如何敌得住?岂非祸事!」说毕大哭,举家闻得,慌做一团,抱头痛哭。徐子宾催促起程,足像无可奈何,只得点起人马,匆匆就道。行至桥田,一声炮响,先锋李应祥兵马已到,两阵摆开,李应祥提刀跃马出至阵前,大骂道:「贼奴,天兵到此还不下马投降!教尔死无葬身之地。」足像惊得面如土面,使手下将士出战,将士道:「尔是主将,自当先出战。」足像道:「总是一般。」战士道:「既是一般,尔何不出去?」说犹未绝,李应祥已杀过来了。足像大惊,拨转马头先自走了,军士看见,一哄而逃。李应祥把刀一招,众军一齐赶上,举刀乱斲,杀得贼兵爬山越岭而走。足像奔回月角岭,急忙塞住关口。一声炮响,李应样已驱兵赶至,喝令军士上山攻关。徐子宾尽驱岭上掳来妇女,并足像母妻妹子,尽到关前搬砖运石,临高打下,官军不能上。李应祥大怒,跳下马来,一手执牌,一手执刀,冒着砖石一踊先登,徐子宾急捻枪来刺,被应祥一刀斲下头来,提在手中绕岭大呼:「降者免死!」足像忙率母妻伏地请降,应祥吩咐军士,剥去足像冠袍,用索缚了。
正要放火烧毁寨栅,一声喊起,军士报到:「贼众把山围了!」应样大惊道:「吾孤军深入,与大军悬隔,缓急不能相援,须杀回方好。」带了足像从岭北冲杀下来,叶千挺刀截住,应祥急架相迎。斗上数十合,喊声又起,应祥不敢恋战,冲开条路,率众而奔,足像已被夺回。蓝能见叶千得胜,驱动人马从后掩杀,不得防缩朒闻应祥得胜,率八指挥从刺斜杀来,反截出蓝能之后,应祥又率众杀转,把蓝能围在垓心,正在惊慌,忽官军纷纷坠涧,蓝能急看去,见一面大旗上书「三都都督」,旋风般杀来,当先一将,喊声如雷,把官兵杀得纷纷乱窜。蓝能认是黄允,心中大喜,急率将士一拥杀出。退到义容,贵儿接着,蓝能道:「卿何以知寡人被困?」贵儿道:「臣料大王轻敌,故同黄允前来接应。」蓝能大喜,慰劳毕,贵儿退回本寨。叫人拿足像一家到来,责之道:「尔为主将,不战而逃,官军破岭,首先降附,如此羞祖辱宗之徒,狗彘不如,要尔何用!」喝令推出斩之。真个:
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疏公之言,似为尔道。
蓝能闻贵儿责斩足像,大喜道:「真将军也!」使人赐羊两羟。次日,贵儿献计道:「官军连胜两阵,必轻而骄。大王若如此如此,可获全胜。臣当与将军黄允退扎圆墩围,以遇南面救应。」蓝能大喜,即唤众将到来,各各授计去讫,亲提一万不齐不整的军前来挑战。缩朒闻贼兵挑战,督同八指挥,列阵桥田。缩朒见贼兵步伍错杂,抚都指挥曾勇背道:「贼皆乌合之众,破之不难,将军勉之,封侯在此矣!」曾勇闻言,舞动偃月刀杀过阵来。蓝能急使裨将接战,不十合,被曾勇一刀斩于马下。蓝能拨马便走,缩朒挥兵赶杀。看看来至涉溪,见路道坡陁,山势峻恶,恐怕有伏,急来与缩朒道:「大人可止住后军,末将追回曾指挥来,此地两山蹙沓,徯隧谽谺,万一有伏,进退不利。」缩朒省悟,急忙止住前后,就便扎营。地势逼窄,不能一处屯扎,只散散扎住。夜至二鼓,听得万炮齐发,鼓角齐鸣,喊杀之声震得山鸣答应,正不知多少贼人杀来。缩朒闻得,不顾军士,跣着足跳上无鞍马,抉开后壁望旧路而走。奔至月角岭,众将只道前军已败,鼓噪起来,弃甲释兵,自相践踏而逃。正走间,一声炮响,火把齐明,一将在火光中舞枪跃马,拦住去路,大叫道:「秦荣在此!」李应祥飞马来战,怎当秦荣一枝枪神出鬼没,杀得李应祥招架不及,一枪刺来,应祥大叫一声:「我命休矣!」把头一偏,枪尖儿早把耳朵挑去半个,在马上颠了两颠,弃盔而逃。走至天明,一声炮响,一军卷地而来,旗上大书一个「赖」字,众军惊得哭声震地。曾勇大呼道:「吾等不可不死战,救出军士!」说毕,一马当先,众将齐上,把赖肇明围绕在一处。枪刀并举,锤斧齐加,肇明全无惧怯,前遮后挡,左撩右拨,力斗多时,一声炮响,左有李奇,右有张易,大喊杀来。众将心慌,抛了肇明拼命而奔。行不数里,一声炮响,又一军拦住去路,旗号是永安王,由义容左抄出在此此。诸将人困马乏,落荒而走。
出至河口,烟火滔天,一军摆在河岸,一将横刀立马大叫道:「叶千在此!尔的船只已被我烧了。」说毕,抡动大刀砍杀过来。曾勇夺前格斗,不数合,被叶千一刀斩于马下。众将保着缩朒,夺路而奔,叶千叫军士大叫道:「休教走了缩朒!」缩朒闻之,割去须眉,跟着众将奔至梁化,方才扎住。整点人马,折其大半。聚众将商议道:「今将如何?」众将道:「且听南岭消息,再作理会。」缩朒遂按兵不动。堪笑缩朒:
前战六步,今战三都。前已弃袍,今乃割须。
且说蓝能夺得粮草马匹、袍盔铠仗无数,心中大喜,收兵运载回山。路逢苏允山提兵而来,相见毕,允山道:「缩朒虽败,尚未杀个尽绝。大王当乘胜追杀,使他知我们利害,方不敢来撩拨。闻他驻兵梁化,臣愿从小路抄出其背,大王由横沥直攻其前,可尽杀也。」蓝能大喜,拨转马头杀奔梁化来。官军不防贼众复至,收马不迭,众将只得步战。蓝能看见,用铁骑张两翼躁之,官军复大败,径报平山而奔。一声炮响,苏允山截住去路,兵士尽皆倒戈而降。众将死救出缩朒,连夜走回省城,闭门而守。海丰一军闻缩朒已败,急退军时,被刘汉江邀击于紫官山,亦大败而走。贵儿闻之大惊,与金莲商议道:「不料官军恁般没用,一败便走,今将如何?」金莲道:「姐姐可速召回诸将,毋使流毒百姓。」贵儿急升帐,唤过十数个裨将,各与令箭一枝,着令号召诸将回山。岂知贼将巳得大胜,那里还听尔的令箭!数十万众分头掳劫,蔓延千里,到镇即扎在镇上,遇村就在村里,必尽人六畜,厌其奸淫,而后又往一村,焚庐掘墓,无所不至。百姓嚎哭之声,遍满乡市。正是:
窟窡穴中虎豹,豗岩下蜂蚻。只可一举扑灭,定然撩拨不得。
监军顾养谦飞章上奏,神宗大怒,发缇骑械缩朒至京处斩,下旨六部,会议可代缩朒者。六部以吴桂芳上奏,神宗准奏后,以桂芳为两广总督,责其讨贼。桂芳闻命,星驰至省,饬厉将士,分屯要害,逐捕游贼,招集流亡,抚恤疮痍,埋胔掩骼,搜乘补卒,徐图进取,民情稍定。真个:
福星飞下九重天,万姓瘐伤暂得安。
未知吴大人果能灭贼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国家之败,由官邪也。」以贪贿疾能之缩朒独当方面,酿成贼害,一战再战,望风先奔如此。此作者极形脓官无用处,便可引起嘉桂兴师处。
张锦溪云:以何肖之贤犹有不肖子,破其家而绝其祀,今之户翁,一味嗜利,绝不识读书为何物,宜所生如足像者之日多也。噫!
第二十五回     报父仇黄让献策 感皇恩逢玉兴师
诗曰:
海国风霜旧,军中号令新。枕弓头即月,卧甲臂生鳞。
慷慨酬明主,艰危报二人。洗兵看有日,归贺太平春。
不说吴桂芳奉命至广,训卒练兵徐图灭贼。且说琴江都,中镇社有个孝子,姓黄名让,号逊斋,生二子,长曰启愚,次曰启鲁。那黄让生来极孝,年才十六,父母相继告终,黄让哭得水浆不入,形同鹄立,亲负土为坟,庐墓三载,备极孺慕。与兄黄谦极相友爱,三都贼起,黄谦被蓝能将叶千掳到寨中,勒金来赎。黄让闻之,尽出私橐得金三百余两,亲负至贼寨,赎兄而回。
蓝能见他金子来得容易,必定是个财主,又闻得其亲死庐墓,必定是个孝子,若掘了他父母骸骨作了质当,不怕他不拿出雪堆般银子来赎哩。遂使叶千带了贼徒,把黄让父母骸骨双双掘去,使人谓黄让道:「必备千金来,方准取赎。」黄让闻得这个凶信,忙走至坟所,见空棺两副,泥土狼藉,黄让大叫一声,气绝于地。二子启愚、启鲁闻祖骸被劫,亦忙来看,见父死在地下,急忙扶起,乱呼乱叫了一回,方才悠悠苏醒,呜咽不能成声,二子抱住大哭。扶了回来,终日号泣,滴水不入,倾筐倒箧,办出银子五百两,使人送至蓝能处赎亲骸骨。路过凤凰山,却被陈铁牛劫去,欲再办银子,其实家事平常,连赎黄谦已办两次,莫说千金,就三百金也办不出了。只得瞒了妻子径到贼寨见蓝能道:「先父母骸骨,只有黄让一人痛切,黄让不来赎,更无一人来赎。黄让一身,则子女妻妾皆痛切,这个不来赎,那个也要来赎。黄让愿以身换父母骸骨回去。」蓝能见他说得有理,遂将骸骨付让从人怀归,将黄让枷锁寨中。从人归至家中,与启鲁说知其事,启鲁呼天大恸,遍走亲朋处借贷银子,却合着俗语两句道:「说着钱,就冒缘。」到得亲朋处,才一开口,这个说穷,那里说苦,推的干干净净。这说穷说苦的,又还算是有人情的,更有一样,闻着个借字,连人儿也不肯一见,茶儿也没得一杯吃,乌龟般缩在壳里,只使着老婆在门缝里传出言来道:「当家的不在家,大叔别处去借罢。」启鲁空空走了十多日,丝毫不曾借得到手。回至家中,大哭一夜,瞒着母亲、哥子,径到贼壁大呼道:「吾家中并无余银,只有田园数顷,欲卖田园,非家长写契人不肯买,愿以身换我父回去,卖出金子来赎我。」蓝能道:「尔也说得是。」遂把启鲁拘执了,放黄让回去,黄让回至半途,却被黄允执去。蓝能望了许久,不见黄让送银子来,乃以索贯启鲁鼻,又贯其踵倒悬梁上,启鲁死而复苏者数次。叶千喝道:「尔若不速着人到家中取办银子来赎,明日把尔手足尽皆断去。」启鲁笑道:「银子实在办不来了,只是蒙尔等肯放吾父回去,身虽惨痛心却甚安,死不尔怨也!」叶千见他有如此孝思,也说放宽了些,不十分来酷勒了。启鲁闻得父弟皆被拘囚,受尽惨毒,放声大哭,欲走贼壁与父弟同死,却又想徒死无益,想到此处,惟有呼天号泣,昼夜不绝声,泪尽继之以血。诸贼闻之,感其一门孝友,方才放了黄让并启鲁回来。后人有过中镇者,题其故宅云:
永安有孝子,至德少同情。易骨身斯质,呼天血并倾。
鼻穿心不痛,家破恨能平。代更临中镇,犹留死后名。
再说黄让父子回至家中,深恨蓝能辱及先人,每日图谋报仇之计。及闻缩朒来征,散家财,募死士,结乡勇,专候大军到来,从中内应。不料缩朒只两阵,被贼兵杀得大败而走,大失所望,伏在父母坟前放声大哭。后闻吴督府奉旨复任,大喜。拜别父坟,来至军门,献策道:「永安之贼,罪恶滔天,亟当剿灭,为民除害,自不待说。其有不易剿灭者,则官与兵半为贼党,而大人不可不知者也。盖其为盗也,大屯小伙皆有大猾主之,贼以大猾为资,大猾又以贪官为援。其人耳目甚广,爪牙甚多,上自藩臬,下及县之令史、乡之巡检,悉受其贿,表里为奸。当事欲发官兵而剿,官兵或即其党;欲募士兵而征,士兵或即其人。即有一二守法奉公不受其贿之官,又皆怯懦畏缩,驱与贼战,望风奔溃。虽有忠诚任事之将帅,而卒无忠诚任事之士卒为之用。故比年来,剿捕虽行,未能芟除其一二也。大人有志安民,当求乃心王室、与贼无交、敢战无前之将卒而用之,则贼虽奸猾,不足除也。」桂芳忙举手道:「贤契之言深得其弊,但今之可任者,实难其人,奈何?」
黄让道:「嘉桂李公主忠贞素着,天马梅英兵强将勇。程乡童生黄琼,素为二寨所钦服。前破火带,兵不血刃,一举而灭,为当事所忌,挠其计而没其功,遗祸至今。大人若以恩结之,招之使来,贼可计日平也!」桂芳闻言,鼓掌大笑道:「非贤契所言吾几忘却!」即命诸司查明逢玉前后功绩,将降天马、征火带尽推在逢玉身上,并声明李公主忠贞、梅英顺他等情,乞旨敕二寨剿杀贼寇,写成表章,飞递上奏。神宗大喜,即下诏封逢玉为侍郎,佩灭寇印征进。诏到,吴总督以黄让为巡方,赍诏往嘉桂山而来。但见:
丹诏乍传嘉桂去,金戈齐向磜头来。
且说逢玉,自火带回来,与梅、李二妾每日必往候张秋谷夫妇一次。见了秋谷回来,辄挥泪不胜,李公主劝道:「郎勿过为悲伤,待妾遣人往梅花村探听贵姐信息,或者还躲在亲戚处,也来可知。」逢玉允诺,李公主即差个精细裨将去,探了回来禀道:「末将到梅花村,遍处挨访,并无下落。」逢玉闻言,放声大哭,遂为贵儿设灵制服,招魂祭奠,延请僧众诵经超度。直诵了七七四十九日,把那唐三藏西天取来十多担经书都诵遍了,方才停住,逢玉方才把忆念贵儿愁肠渐渐放下。梅、李二小姐又或弹琴或赋诗,或走马舞剑,多寻乐事与逢玉排遣,逢玉心怀渐渐宽爽。一日,正在房中看李公主与梅小姐抹牌,忽一个女兵进来报导:「梅大王差陈将军送玉箫姐,并姑爷行李到来。」原来玉箫因检视梅小姐衣箱并逢玉行李,不觉触动他的忆念,呜呜的在房中啼泣。适邓小姐月娥同着钱姑娘,姐妹两个到轩中看梅,听见了问道:「尔哭是么?」玉箫跪下道:「婢子忆念小姐情不自禁,不知夫人到来,乞望恕罪。」月娥道:「原来如此,尔且起来,我叫大王着人送尔到嘉桂山去服侍小姐好么?」玉箫叩谢。其夜,月娥对梅英道:「姑娘处久不着人问候,奴欲使人送玉箫去服侍,并发还姑爷行李,就便问候家父母一番,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梅英道:「夫人正该如此。」次日,即着人备礼五副,逢玉、苻夫人、邓彪夫妇、秋谷夫妇、李公主,人各一副,另备一副与姐梅映雪。钱姑娘、月娥亦各有私礼,备一安车载了玉萧,差千里驹陈龙送去。到得嘉桂,女兵报进房来,逢玉大喜,忙携李公主、梅小姐手出来。玉箫向各人叩头毕,梅小姐执着玉箫手道:「我正在这里思想尔,今来了极好。」陈龙上前拜见,互相问候毕,陈龙将礼逐一献上。李公主设宴款待。次日,陈龙要回,众人皆不肯,留住了半月,诸将又各各来邀去游山一日,逢玉陪陈龙游了玉蕊山回来。见李公主与梅小姐在逢玉行李中检出个织锦程茧,在那里细玩,逢玉道:「尔两个看是么?」梅小姐笑道:「姐妹两个偷视郎行李,见这个手巾织得甚好,郎在那里得来?」逢玉不觉涕泣道:「此吾母手织,嘱小生送与姑娘的,一共两条。前在梅花村,借一条与张氏作聘,此条仍留箱中,欲俟访着姑娘申达母命,事出多故,竟尔不果,犹忆吾母临别时,垂泪嘱小生云:『早些回来,毋使老娘盼望。』小生谓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于今三年尚尔淹滞,使二人陟岵兴嵯,倚门愁望。言念及此,情何以堪!」不觉泪流满面,呜咽不已。
李公主道:「前使盘为连奉候公姑,奴叫他只住在公姑处,俟郎往大绀回来,一同迎接公姑到山供养。盘为连至今不回,必定还住在公姑处,公姑有了郎与奴信,必料郎在奴处,何至咨嗟愁望?请郎放心。」逢玉泣道:「小生忆念父母,寸心如割,明日准要辞贤妻暂一归省,望贤妻勿沮。」说毕,歔欷不胜。公主道:「奴非不欲郎急一归省,前则缩朒作祟,近又报称官军大败,妖徒四出。两江之间,钯筅如林;龙川一带,行人断绝。郎以一身孑然孤往,万一有失悔将何及?愿郎少安毋躁,待烽烟稍息,当即送郎荣归。」逢玉道:「小生双剑尚在,谅此乌合之徒,也未必近得我,望贤妻放心。」梅小姐道:「既郎君决意欲归,待妾送郎家去何如?」李公主道:「贤妹肯与郎同行,奴复何虑。待明日再选精悍女将数员与贤妹,尽改男妆前进,方为万全。」正说间,忽报马飞报将来道:「吴大人复任广督,差官奉旨封拜姑爷,提兵灭寇,已到朝天关,请姑爷快快接旨。」三人闻得大喜,忙摆香案,迎接至顺正堂,俯伏听诏。诏曰:
敕黄琼:卿以一书生降积寇于罗旁,破强徒于火带,不烦诛夷,坐清妖沴,厥功懋哉,朕甚嘉焉。
永安蓝能尚率丑类肆虐生灵,今授卿兵部侍郎,佩灭寇将军印,董率忠勇,竭力扑灭,以舒朕忧。
将士有功,卿可列状上奏,一体推升。钦哉!尚期一乃心力,无废朕命。此敕。
宣毕,逢玉舞蹈谢恩,与差官叙礼,设宴款待。次日,黄让辞逢玉下山,先自回去。逢玉送了回来,急忙与李公主、梅小姐商议,各备回礼,写成书札,即差陈龙回至天马,叫梅英发精兵五万,大将数员来助战。梅英接书大喜,月娥闻得,亦欲到嘉桂一看父母,钱夫人亦忆姑娘梅映雪,欲同到嘉桂一叙。梅英道:「既两位夫人皆欲到嘉桂,孤也同往一贺姐夫。」二人大喜。次日,选起精悍瑶兵五万,命万人敌为先锋,带了钱、邓二夫人、军师诸葛同、宋金刚、石春白、陈龙一班将佐,望省城进发,只留铜猫公、闻大刀、钱子干等守寨。到了花县,把人马扎住。只带二夫人、诸葛同、宋金刚来至嘉桂。报马报上山来,逢玉率李公主、梅小姐等离山十里,迎接上山。李公主延钱夫人,邓月娥进内寨拜见苻夫人,使人接了邓彪夫人、张秋谷夫人到来,一同拜见毕,钱夫人向梅小姐致谢道:「奴一家蒙姑娘救护,得有今日。家嫂叫奴多多拜谢姑娘。」梅小姐笑道:「嫂嫂何不便磕下头去!」钱夫人走起身来,真个要跪下磕头,李公主一把拖住道:「尔信这个小油嘴!」梅小姐鼓掌大笑。苻夫人道:「夫人不要怪他,尔姑娘他兴到时,连老身他也要戏耍起来哩!」月娥道:「伯母,奴姑娘下次还敢戏耍伯母,罚他唱个花鼓歌儿听!」众人皆笑。少顷,内外排上宴来,笙簧迭奏,尽欢而散。
次日,逢玉点起精兵十五万,祭告了都贝大王,离寨而行。梅英与月娥亦愿助战,逢玉大喜,留邓彪、苻雄守寨,尽带诸将望省城而来。一路旌旗蔽空,钲螺震地。但见:
紫袍日照金鹅斗,红旆风吹画虎狞。
到了花县,万人敌等出寨迎接,逢玉叫万人敌拔寨都起。吴督府亲率诸司出城迎接,逢玉与李公主忙下马俯伏道旁参谒。桂芳忙扶起逢玉道:「老夫不知贤契年少英妙乃至如此!国家得人,实在可庆。」复笑向李公主道:「公主别来无恙?」公主致谢保奏之恩。逢玉又率梅英来见,桂芳执手大笑道:「天下豪杰都被尔这班少年占尽了!使老夫喜不自胜。」诸将尽来参拜,桂芳一一抚慰,极其恳至。一军皆喜,摩拳擦掌,愿为吴大人杀贼。桂芳出牛酒,大犒士卒。给付船只、粮草,色色齐备。逢玉拜别桂芳,拨马赞、万人敌为先锋,与梅英等统领兵将,临江祭纛,发炮起行。真个:
暗鸣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曰:从边说从边应,遂使数十回文高筋交脉注,毫无渗漏。噫,岂易之哉!
第二十六回     说黄允只身通信 诛蓝能八面埋伏
词曰:
由来世乱见超群,矢志扫妖氛。堪羡一门皆隽,笑他群丑昏昏。
专征大将,待时而动,果建奇勋。只须一番深计,等闲了却狂魂。  右调《朝中措》
话说逢玉辞了吴督府,放炮开船,舳舻相接,旗帜蔽空,一帆风来到惠州。逢玉请梅英与诸葛同到来商议。诸葛同道:「永安贼徒虽有众数十万,分屯险要,然皆散仔,无足轻重。惟蓝能勇悍而猾,为诸贼所畏服。若破蓝能,则群贼自丧胆矣。」逢玉道:「计将安出?」诸葛同道:「新田、南岭为贼手足,描眉、上镇为贼耳目。将军当拨兵一枝出鹅阜,牵制南岭、新田,拨兵一枝出中镇,扼塞描眉、上镇,而自统大军直捣磜头,此上策也。」逢玉喜道:「军师论兵如指诸掌!」复向梅英道:「敢烦大王带本部兵将,即此上岸,超鹅阜以逼之,且坚壁勿战,俟破磜头,再图进取,必得如军师所料。」梅英道:「小弟愿往。」遂辞了逢玉而行。逢玉更使盘摩罗为正先锋,以马赞、单勇为副先锋,由苦竹泒进据佛子凹,大军随后进发不题。
再表蓝能,破了缩朒,纵军大掠,东至程乡,北至龙川,南至东莞,西至博罗,无所不到。及闻吴桂芳复至,发兵收捕,方才号召各队回山。又夺了许多娇姬美女,聚满一寨,酣歌恒舞,终日在温柔乡矣。及闻黄逢玉率两寨人马来征,他只道自己英雄,便不把来将放在心上,也不与贵儿商议,径调赖肇明为先锋、张易为元帅、黄允为救应,率众三万往前抵敌。兵至轿历,佛子凹已被盘摩罗占了。张易唤赖肇明进帐商议道:「探得瑶人其锋正锐,只宜深沟高垒坚守勿战,待他索战不得兵沮意懈,出奇以击之,当无不胜。」赖肇明道:「大王自斩陈铁牛以来,所向无敌,今日丞相独当一面而乃畏怯如是,宁不令山灵笑人耶?末将料瑶人狐鼠之雄,今已离其巢穴,必无能为。末将愿身先士卒,保为丞相破之。」张易再三阻遏,肇明不听,起兵而行。张易无可奈何,只得领了人马随后跟来。
行不十里,一声炮响,见盘摩罗摆成阵势,提着宣花斧立马门旗下,左有马赞,右有单勇,威风凛凛,与那缩朒的兵马大不相同。赖肇明出至阵前,指定骂道:「尔是个不入版图的山精,怎敢也来太岁头上动土!」盘摩罗闻言,怒得豹跳出敌,舞动大斧直杀过来。赖肇明部将沈英道:「不须将军动手,待末将擒来。」说毕,挺枪来战。盘摩罗举斧向顶门劈下,沈英急把枪向上一抬,就如半天里落下一个太行山来也无这般重,响亮一声,枪杆折作两段,虎口并裂,几乎跌下马来,冲锋过去,才欲提转马头望本阵而走,早被摩罗赶至,手起斧落斩于马下。肇明大怒,把马一夹,举刀向摩罗脑后斲来,摩罗大喝一声:「贼囚缓来!」刀来斧架,斧起刀迎,一往一来,战了一百合不分胜负。张易见肇明赢不得瑶将,命骁骑童骆驼、郑日狐飞马夹击,单勇、马赞看见,跃马出来,金鞭齐举,玉锏横飞,各接住一个,捉对儿厮斗,已到涧深里,单勇一双银锏从空盖将下来,郑白狐招架不及,正中顶梁,把头颅打为粉碎,连马也打挫了。童骆驼看见,心中慌忙,被马赞一鞭打来,要躲也躲不及,翻身落马而死。便并马来攻赖肇明。肇明虽勇,那里当得三员虎将,跳出圈外,欲拨马而逃。摩罗大喝一声:「走那里去!」赶上前来,一斧砍为两段。张易大惊,急要走时,马赞一骑已到阵门,手起鞭落,把张易打于马下。摩罗把手一挥,瑶兵一拥杀过阵来,就如一群虎般,杀得贼兵尸横遍地,血流成渠。正追杀间,不提防黄允一彪军从山凹里截出,摩罗收兵不迭,被黄允掩杀一阵,倒折了些人马,急忙退至竻竹坪扎住。黄允亦不敢追赶,招集败残人马,据住月角岭,着人飞报于蓝能。
蓝能大惊道:「不意瑶人如此利害!」原来赖肇明骁勇善战,贼众以吕布比之,号为吕温侯,今日被诛,贼众为之夺气。急使人请贵儿商议拒敌之策。贵儿早已探知备细,与金莲画定诛贼方略。听得蓝能来请,即来见蓝能道:「臣闻嘉桂山李公主,以三百女兵破缩朒二十万众于荔坡;罗旁五花贼破肇庆、屠三水、困省城,出入无人之境,此皆劲敌。而大王不谋所以万全之策,徒使好斗之夫轻举妄动,丧军实,坠锐气,而今士卒胆落,三都震恐,非臣浅谋所能及矣!」蓝能道:「吾不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愿卿勿吝奇谋,还当为寡人筹之。」贵儿道:「大王如必欲用臣,当檄令各寨画界固守,禁止士卒勿轻出入。待臣亲到黄允寨中刺探瑶人虚实,看有可乘之机再行出战,或者可以无虞。」蓝能道:「卿虑事慎重,不比寡人轻躁,必能破敌,寡人一一听卿而行。」
贵儿辞了出来,密藏了织锦程茧,携个小童来至月角岭,使人报知。黄允接进寨中,贵儿问道:「近日曾有瑶人来搦战否?」黄允道:「昨日差细作探听,闻得主将黄逢玉才到,尚敛兵不动。」贵儿暗喜。其夜,贵儿秉烛帐中,屏退左右,使人唤黄允到来,问道:「闻叔父是龙川生员,何为肯来做贼?」黄允道:「末将因事杀人,为官司所逼,实非本心。」贵儿道:「闻吴督府慈祥恺悌,爱民如子。天马、嘉桂,兵强将勇,纪律森严。使诸将各遵约束,同心协谋,胜负尚未可知,而乃骄蹇狼戾,鼓之不进,金之不退,侄与叔父窃恐不知死所矣!」黄允道:「蓝大王用贤侄之计,累胜而骄,日事淫乐,不惜士卒,其无成也必矣!末将生有生法,死有死法,独虑贤侄为他爱婿,竭忠摅智,竟成画饼,为可惜耳!」贵儿道:「叔父生法如何?乞赐教。」黄允道:「末将蒙贤侄父子引为骨肉。安敢相隐?官军如胜,吾将为化及之归唐矣!」贵儿大喜道:「吾实有此心,特恐叔父迷而不返耳!今既有同情,切须谨密。明日待小侄如此而行,叔父可亲到桥田来接,反祸为福,机在是矣!」黄允亦喜。一夜无话。
到得次日,贵儿妆扮做推命的,带了小童,假云缉探,离了月角岭,望逢玉营中而来。将到军营,被一队女兵拿获,解投梅小姐寨中来。梅小姐高坐帐中,看见贵儿生得:
笑春风三尺花,骄白雪一团玉。
肥似桃露为神,秀比梨云是骨。
梅小姐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此作奸细!」贵儿不慌不忙道:「小生非奸细,特来献破贼之策于公主者。」梅小姐道:「尔识公主否?」贵儿道:「小生不识公主。有个族弟,说与公主有瓜葛,特托小生来献计。」梅小姐道:「尔族弟姓甚名谁?今在何处。」贵儿道:「族弟姓黄,名贵儿,现在磜头为蓝大王心腹。」梅小姐闻言叱之道:「胡说!既是蓝贼心腹,为何又肯来献破贼之策?」贵儿道:「族弟夈虑公主见疑,叫小生携一物来,他说将此物交公主,转交黄将军一看,自然明白。」说毕,于身畔取出织锦程茧一条送上。梅小姐接来一看,暗暗惊讶道:「此茧与黄朗箱中的一样!闻黄郎说,此巾系婆婆亲手织的,只有两条,以一条与贵姐为聘,难道就是他?名儿虽同,为何却姓起黄来?」因问道:「尔那黄贵儿年纪若干?几时到磜头来?有甚同伴?」贵儿道:「年纪约十八岁,今年四月同着父母要到公主处,路过龙川被蓝大王部将掳至寨中,蓝大王义女谢金莲爱他才貌,招之为婿,现今为三都都督。」梅小姐想道:既从招亲,自然是个男子。又问道:「他的父母叫甚名字?何处人氏?」贵儿道:「程乡县桃花村人氏,父号思斋,母为沙氏。」梅小姐喑暗惊讶道:「如此则明明是公姑了!难道逢珠叔叔的乳名也叫作贵儿不成?」
正要使人请逢玉来问,适张志龙从外进帐来。梅小姐道:「哥哥来得正好。」因指着贵儿道:「女是拿着这人到来,说话大有跷蹊。」志龙急把贵儿一认,不党失声道:「此人酷似吾妹!」贵儿见了哥哥,心酸起来,掩面泣道:「小妹正是贵儿。」志龙闻言又惊又喜,忙上前道:「贤妹原来不死!这两年住在那里?为何如此妆扮?」贵儿道:「小妹不如此妆扮,已不能与哥哥相见矣!」梅小姐闻得是贵儿,忙离坐出来,扯着贵儿道:「既是姐姐,请进内寨相见。」到了内寨见礼毕,贵儿向志龙大恸道:「闻公主已为奴报仇杀贼,哥哥曾往火带收回父母骸骨否?」志龙亦泣道:「贤妹勿悲,二亲被贼掳至火带,遇着门生利宾王,救在寨中,不曾受苦。三月,妹夫同李公主并这位梅映雪妹子攻破火带,救了出来,复蒙三位安置嘉桂,优礼相待。」贵儿方知这个不是李公主,就是何足像所说救他的梅小姐了,忙拭泪向梅小姐拜下去。梅小姐一把拖住道:「姐姐不要折杀奴家!姐姐坐下,请问何故改妆?」贵儿遂把遇难改妆、到桃花村寻着公姑,如何被劫、如何招婚,及用计斩铁牛、诛陈兴、破涌口、封军师等事,粗粗述了一遍。喜得梅小姐喝采不绝道:「姐姐有胆有识,小妹不及也。黄郎忆念姐姐,终日涕泣。前在嘉桂,为姐成服超度,几欲捐生。今日到来太好,且请到中军与郎相见,一慰其心。」贵儿道:「奴如此妆扮,羞见黄郎,求小姐代达罢。」梅小姐道:「姐姐已得贼心,此来必有深谋,不见黄郎如何设施?」
贵儿无奈,只得同了梅小姐来至中军。梅小姐道:「姐姐且住在此,容奴先进去说明了来接。」贵儿遂立在辕门相候。逢玉与李公主闻得贵儿不死,父母陷在磜头幸得无恙,不觉惊喜敬狂,急同李公主出至辕门来接。贵儿见了逢玉,满面通红,把扇子掩了面,不肯进去。李公主与梅小姐挽到内寨,逢玉深深一揖道:「小生负约,致贤妻受惊,今见贤妻实为惶愧!家父母蒙救护无事,不知近日可安乐否?」贵儿掩面泣道:「公姑在山,有蓝能义女谢金莲妹子朝夕侍奉,亦甚平安,郎不必忧。闻郎为奴受辱南牢,破贼火带,深情高义,使妾捐躯莫报。」说毕,取出图本,扯李公主至案,指示道:「此图四至分明,险要悉具。」复指三角围道:「此围林深菁密,可以伏兵。公主可调强兵猛将,密密埋伏,中间虚立营寨,扯起黄郎旗号,俟腊八日,奴计遣蓝能并其骁将到来劫寨,发伏击之,强徒可尽歼也。强徒既歼,即分兵进取羊角、燕尾诸寨,可一鼓而下。公主与郎提兵一枝,直指磜头,奴叫黄允开关来接。话尽于此,奴当即归,迟恐有泄。」李公主道:「既姐姐如此说,奴不敢留,第奴不知姐在贼中,也就罢了。奴既知之,仍放姐独行,却放心不下。」因向梅小姐道:「贤妹可陪贵姐一行。」贵儿道:「这个却使不得!奴来时没有小姐,去时又怎带了个小姐回去,岂不动人猜疑?」梅小姐沉吟一会道:「奴有个道理。」向张志龙道:「哥哥可向跟贵姐来的小厮,叫他把衣帽脱下来,与小妹一用。」志龙去了,脱了衣帽进来,梅小姐走至僻处,改做小童模样出来道:「如此去得么?」众人皆笑起来道:「如此尽去得!」贵儿亦掩口笑道:「只是不当。」梅小姐暗藏流星睡,留下小童,跟着贵儿辞了众人走出营来。恰遇黄让聚集乡勇到来,扎下人马,进寨来见逢玉,劈面遇着贵儿,大惊道:「此蓝贼伪都督,何为至此?」贵儿不答而出,逢玉摇手。黄让问道:「将军与此人相识么?」逢玉笑而不言,只问道:「叔父带多少人马到来?」黄让道:「共一千余人。」逢玉道:「叔父可回中镇,至腊八日,如此如此,可破上镇李唐宗,乘胜往攻描眉,苏允山可馘也。」黄让领计自去。
逢玉升帐,聚集众将听令,拨单勇、马赞、盘摩罗、赵信、唐虎、马格、贾奇、利用,各带一万精勇、强弓硬弩,悄悄至三角围分八面埋伏,听连珠炮起,一齐杀出,不许走透一个贼徒。马阿摩带兵三百,于三角围虚立营寨,竖我旗号,贼兵一至,发炮便退。既斩尽贼徒,即分兵攻羊角、燕尾、鸡冠、紫帘诸小寨,至磜头献捷。分拨已定,各各准备,望三角围进发,留兵两万看守船守。自与李公主部兵五万,专候腊八日进攻磜头不题。正是:
安排陷阱擒猛虎,预设金钩钓巨鳌
再说贵儿,同了梅小姐悄悄回至桥田,黄允接着,暗暗照会了。传令义容、涉溪、圆墩诸守险人马,悉撤回磜头守御。蓝能闻之大惊,急召贵儿进来问道:「敌兵在前,而卿撤去守险兵卒,敌人得知,长驱而来如何是好?」贵儿道:「臣探得逢玉大兵尽驻佛子凹,自率一枝扎营三角围,必将窥伺永安,图据丹嶂宫,断我救应。臣欲将计就计,放他兵将长驱深入,臣与黄允、李奇率兵固守,大王可与叶千、秦荣选精骑五千,直趋三角围袭击之,逢玉可得也。既得逢玉,便率兵转出白溪,抄在敌人之后,扼塞险要,绝其归路,臣与黄允开关奋击。此反客为主之计也。瑶人虽强,必难飞去!」蓝能大喜道:「卿每画一策,必出常人意想之表!」次日,点起兵来,带了叶、秦诸骁勇,悄悄下山,望三角围而来。其时正是隆冬之际,愁云四塞,冷瘴迷空。昔人有《御瘴赋》一篇,录其紧要数言,为游瘴乡者览焉:
原夫岭南之地,冷气之结,积以愆阳,蒸以温热。蛇虫气兮苦蕴隆而不行,卉木毒兮遇交剥而毕泄。
黄茅至冬而不衰,青草当春而已烈。其上也状若弹丸,其下也势则散漫。莲蓬勃勃,若雾若烟。中之
者,或闷或哑,为热为寒。迟久则血凝而不救,吐下则药误之堪叹。惟夫刺两额而针上唇,炙三里而
烧五指。中脘喜其端详,气海贵夫审视。继擦舌以楮叶,更解毒以刀匕。斯邝露之微言,诚济生之秘旨。
将到三角围,使人探看,果有一军扎在围里,绣旗招飐,现出一个大帅字来。蓝能大喜,驱动人马,杀到围来。一马当先,斲开辕门,却是一个空寨,知是中计。急率众退时,轰天一个连珠炮响,四山喊杀如雷。正不知多少人马围杀将来,早见一将面如锅底,声若巨雷,舞着八卦宣花斧拦住去路道:「盘摩罗等候多时!」蓝能率叶、秦诸将奋勇死战,摩罗举斧相还。斗不十合,左有单勇,右有马赞,叶千、秦荣分头接住,赵信又率诸将赶至,把蓝能围在圈里。蓝能奋起神勇,左钩右拨,前挡后捺,战了多时,霜锋过处,一道红光直射出来,众人急看时,唐将军已作无头鬼矣。利用把手一松,被蓝能刀从顶门破下,分为两半,真个肝脑涂地了。马赞看见大怒,大喝一声道:「看鞭!」一个金龙过海,把叶千一对喜看妇人的银海眼睛双双打向脑后去了。马赞打了叶千,便挺鞭来夹击蓝能。蓝能杀得性起,大喝一声,马阿摩措手不及,又被蓝能一刀斲死。盘摩罗怒得火星直爆,一斧斲去,早中蓝能左臂,跌下马来,弃了大刀,拔出腰刀犹斲杀十数人,方才被马赞一鞭打倒,割下首级。经了一时,眼中犹射出光来哩!马赞把首级示秦荣道:「尔的贼头已被我斩了,苦战何为?」秦荣看见,大叫一声,倒撞马下而死,贼兵尽皆丢戈弃甲,伏地乞降。盘摩罗吩咐马格,收了被伤诸将尸骸,先运回山殡葬,然后命降卒为响导,分攻羊角诸山不题。
再说逢玉,到了腊八,率兵向磜而来。一路并无拦阻。到得磜头,见山上旌旗密布,寂无动静。天色已晚,吩咐军士就山下安营。山上军士看见,飞报进都督府来。贵儿传令军士,毋得妄动。到了次日,败军陆续飞报将来道:「不好了!大王被困在三角围了!」少顷,又一起报到:「蓝大王与叶、秦二将军俱被杀,官军已分攻诸寨了!」贵儿大喜,带了梅小姐,各乘马来至关前,命黄允开关出战。李奇道:「大王已遇害,都督恐不可出战!」贵儿喝道:「尔敢是闻变欲反丁!」梅小姐取出流星锤,高声叫道:「我为蓝大王诛反贼!」说毕,一锤打去,正中李奇面门,军士见了,尽皆股栗。黄允喝令开关,杀下山来。逢玉与李公主并马立于门旗之下,见黄允到来,逢玉道:「来将留名。」黄允道:「我乃黄都督部下黄允也!」逢玉大喜,举剑与黄允佯战十余合,黄允诈败,逢玉飞马紧紧跟着,佯喝道:「走那里去!」李公主驱动兵马杀上山来。蓝圭急欲闭关,黄允手起刀落,斩于马下,瑶兵一拥而入,梅小姐接着,纵兵大杀,杀得贼兵嚎哭震天,投崖落涧而死者,山谷为满。真个:
生平作恶事,报应一齐来。
贵儿见逢玉已进关,先自回花园改妆去了。逢玉命黄允围住老寨,将蓝能宗族数百人尽数擒下,及有职事人役,按簿一一拿到中军,上了镣钮,且待破了各寨一并解京正法。
分拨已定,命梅小姐引路,领了李公主来至花园,拜见思斋夫妇。逢玉跪在地下道:「不肖子留滞他方,累父母受此惊恐,儿之罪也。」说毕泣下,沙夫人扯起逢玉来,思斋道:「尔父母非贵儿、金莲二媳妇同谋相济,几乎不免。」逢玉闻言,使人请二女出来拜谢,二女不肯出。李公主道:「今日甚吉,郎君便可与贵姐成亲。」思斋就令人备办花烛。贵儿闻得,使小青请进梅小姐说话,梅小姐问道:「姐姐有何话说?」贵儿泣道:「奴不遇金莲妹子,无以至今日。奴前已许他同事黄郎,烦贤妹禀过公主,使金莲得备小星之数,奴愿以婢侍小姐终身。」说毕歔欷而泣。梅小姐闻言大惊道:「姐姐何出此言!若金莲妹子得为姐妹,莫说一个,就一百个也不为多。」
说犹未了,沙夫人已携李公主进来,贵儿忙拭泪相迎。公主道:「姐姐还有何事不快?」梅小姐把贵儿言语述了一遍。李公主微微笑道:「贵姐殆以常情测奴辈耳。」因问道:「谢家贤妹,奴尚未识荆,今在何处?」梅小姐道:「待奴请他出来。」走进房中挽了出来,泪容满面,愈觉妩媚。公主大喜道:「黄郎可谓花王矣!所遇皆非凡卉。」二人见礼毕,公主笑道:「贤妹勿忧,快快准备做新娘。」金莲哭道:「虽蒙樛木许附葛蔂,然奴两世之恨未尽泄,三年之丧无一成,锦衾虽烂,抱之何安?还求公主借蓝能之首,使奴得发丧成服,死有余荣,况得侍左右备扫洒乎!」说毕痛哭。李公主惊问道:「贤妹何至如此?」沙夫人把金莲之事细细述了一遍。公主道:「原来如此,贤妹勿忧,待奴与黄郎说便了。」李公主出来与逢玉说知,逢玉道:「既如此,张氏婚事且放下。待与谢氏完了大事,再议可也。」思斋道:「我儿说的是。」
次日,黄允知贵儿原是思斋媳妇,逢玉方是思斋儿子,又惊又喜,忙来与思斋作贺。逢玉以子侄礼拜见,黄允大喜道:「贤侄英畏,侄媳又皆天下奇女子,真可喜可贺。」思斋命设宴花园,留款黄允。正饮酒间,外面报导:巡方黄让父子与诸位将军俱来献捷。逢玉大喜,出至前寨升帐坐下,将士纷纷到来。黄让父子献上描眉伪骠骑将军苏允山、上镇伪都统李唐宗首级;盘摩罗献上蓝能并鸡冠山刘赞首级;单勇献上秦荣并羊角岭锤矮子首级;马赞献上叶千并燕尾岭徐宾首级;赵信献上紫帘嶂张星首级;贾奇献上黄草山许凤元首级,宽得都群盗悉平。逢玉各各慰劳毕,就令人竖起白旗两面,左设谢尚、谢仁一门神位,右设黄让父母神位。先将诸贼首级摆列左右,逢玉换了素服,行子婿之扎。金莲披麻执杖,白纱盖头,侍女扶至灵前,梅小姐、李公主一同来到。金莲拈香哭拜,起来扶住灵案,放声大哭,真个哭得凄风酸骨,日月为之不光,山岳为之黯惨。哭了一会,回转身来,向着逢玉、李公主、梅小姐插烛也似拜了四拜,李公主与梅小姐急忙扶住。金莲回顾侍女道:「尔与奴致谢贵姐,今生不能相酬,来生当效犬马以报!」说毕,抽中取出小匕首,向颈一挥。幸梅小姐手快,一把夺来掷之于地道:「妹妹怎么如此!谢氏一门所靠惟尔,正须留个身子与黄郎商议,为尔祖父立嗣延祀许多大事,不怎尔先自死了,更望谁来?」金莲坐在地下,倚着梅小姐呜呜的哭。逢玉见此光景,亦对着金莲哀泣不已。李公主吩咐侍婢扶了回去。贵儿闻得,忙出园接入,紧紧窝伴着百般宽解他。外面思斋夫妇率领诸将尽皆礼拜,逢玉代金莲一一回礼毕,将白旗灵座焚化了,又将诸贼首级移至右边,祭奠黄让父母。逢玉推牛飨士,尽欢而散。
次日,思斋命黄允准备花烛,要与儿媳成婚。贵儿请婆婆进去道:「愿婆婆与公公说声,可教黄郎与金莲妹子先成亲事,慰安其心。」金莲闻之,抵死不肯僭贵儿,两个美人尔推我让,议久不决。梅小姐笑道:「奴是有个道理。」李公主道:「尔有甚道理?」梅小姐道:「两人当共日成亲,既可各安其心,又可图简便些,只是太便宜了黄郎!」思斋闻之大喜道:「梅媳之言是也。今日尔姐妹当一同花烛,饮个合欢杯儿。」四女皆喜。当夜花园摆设起来,四女妆饰得天仙般簇拥出至亭中,贵儿欲让李公主居首,公主道:「姐姐差矣!奴可僭姐姐,则梅家妹子亦可僭奴,此事如何行得!今只以遇郎先后为次序。」思斋道:「公主之言是也,媳妇毋得过让。」贵儿方才就位。奏起鼓乐,先拜天地,拜公姑,然后夫妻五人对拜,拥入洞房合卺,才子佳人坐满一席。这个花烛新闻,真是千古未有之奇。逢玉看贵儿丰润而香泽,比那梅花村相见更觉可人。再看金莲:
浣雪蒸霞骨欲仙,况当十六正芳年。画眉窗下娇新月,掠发风前斗晚烟。
桃露不堪争半笑,梨云何敢压双肩,更余一种难描处,销尽人魂实可怜。
逢玉喜不自胜。那金莲偷眼看逢玉,见他生得:
眉飘偃月,目炯曙星,鼻若胆悬,齿如贝列。神爽朗,玉润冰清;气轩昂,龙行虎步。
锷腾锋露,诚引不世公卿;善武能文,洵矣一代英俊。
金莲暗暗喜欢。饮了一回,李公主挽着梅小姐道:「奴二人且去抹会牌耍。」梅小姐笑向逢玉道:「郎且到高阳台做个快活三!」逢玉扯住二女道:「小生尚不曾奉敬贤妻,既要打牌,且各吃一杯去。」李公主道:「奴醉了,饶奴去罢。」逢玉那里肯,抵死扯住,叫侍女斟上酒来,捧至二人面前道:「请各饮一杯。」梅小姐道:「二位玉美人花心动了,郎勿只管双劝酒。」李公主笑把玉扇儿轻轻向梅小姐打下道:「尔只管说是么!全没些规矩。」梅小姐大笑,各饮一杯而去。金莲欲辞贵儿回自己房中,逢玉挽住,掩上房门,拥入绡金帐,脱下红衲袄,做那天下乐、万年欢,这个是人人领略得到的,不须在下说得。到得次日,诸将皆来贺喜,思斋大排筵席,款待诸将。猜枚掷色,正饮得快活,忽流星马飞报将来道:「不好了,梅大王被困在黄麖嶂了!」逢玉大惊。正是:
赏心入夜情方艳,惊报惊筵兴又摧。
未知梅英如何被困,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文至此回,便已大结局。下二回不过作一余波,以疏畅其气,使不枯竭耳。部中写四女之或先或后,或隐或现,或才勇,或志节,莫不一一活现纸上,固由舌慧,亦缘笔妙。
第二十七回     荡平寇盗 表奏朝廷
诗曰:
日落辕门鼓角鸣,千人面缚出岩城。
洗兵珠海云迎阵,秋马琴江月满营。
话说逢玉与贵儿成亲,次日诸将来贺,思斋吩咐设宴款待。正饮酒间,流星马飞报将来道:「梅大王战败,被南岭江万榕困在黄麖障,势甚危急!」逢玉大惊,急写成文书,将蓝能并诸贼首级用匣盛了,贼党千余人上了囚车,拨兵一万,差贾奇、黄允解赴军门献捷。留李公主镇守磜头,弹压宽得都,保护家小。其余将士尽向黄麖障进发不题。
且说那个南岭,在永安貉志坪东,去县东南八十里,在万山之中,其高四百余丈,周围百余里,四崇中衍,只有一路微通,极其险阻可守,四面有紫帘嶂、丫髻峰、五坡等岭。昔宋景炎二年,文丞相天祥曾两至其地,栅险自固,至今南岭城中祠宇犹存。江万榕据有其地,聚众十余万,与新田刘汉江相为犄角,势甚猖厥。闻朝廷着黄逢玉率两寨瑶人来征,聚集众将商议道:「瑶人剽悍,若被他到了南岭,扎下寨栅,破之非易,莫若到半路邀击之,尔等以为何如?」骁骑陆在北道:「臣料瑶人到了鹅阜,必扎营歇息,主公要邀击,可使人到彼埋伏,夜起劫营,必得全胜。」江百榕道:「此计大妙。」即差骁将邓必信、熊自新、莫汉卿、周召棠,各率兵一万,到鹅阜远远埋伏。等了数日,却不见到,再差细作探听。
原来因军师诸葛同,到了白云夜食鲎鱼,下泄成痢,腹痛如割,服药无应,渐渐危急。梅英忧闷,召诸将议计道:「姐夫付孤以军情大事,不怎军师如此,逗挠不进,万一有误如何是好?」宋金刚道:「还当与军师商酌。」梅英来至榻前问道:「军师这会腹内较宽些么?」诸葛同道:「痛虽稍止,神觉散越,谅不能遽起。黄将军付南岭以大王,当提兵速进,迟恐有误。但大军驻此已久,恐敌人预备袭我,大王当步步提防,勿为所乘。」梅英泣道:「孤去,军师当善自调摄。」诸葛同点首。梅英出来,拨裨将一员、兵士五百,看视军师,遂率兵前进。不消一日,已到鹅阜,不识地利,不敢前进,吩咐扎寨。但见:
荒原日落行人少,古渡日明栖鸟还。
夜至二鼓,忽前营大噪起来,知有贼人劫营,梅英急跳起来,横戟立马寨门,吩咐军士毋得乱动。说声未绝,一声炮响,敌兵四面杀至。梅英据守不定,领了月蛾,率兵混战,地势崎岖,不好驰骋,杀至半夜,月娥忽与梅英相失,挺着双剑左冲右突,寻了半夜,总寻不见,心中慌怯。见东南兵马厚处,奋勇杀进,看时却是宋金刚与万人敌被围在此。月娥急问道:「大王何在?」宋金刚道:「石将军已战死,末将正寻大王不着!」月娥道:「且跟奴来!」翻身杀出重围。来至羊蹄岭,据住山口,天色已明,分遣军士上岭瞭望,见东南远远一山,许多兵马围住。月娥使万人敌在前,宋金刚在后,自己居中杀到前山,果是梅英被困在山。万人敌冲突数次,俱被射回。月娥挺剑向前,贼将五人一齐来战,月娥诈败,望本阵而走,贼将不舍,拍马赶来。月娥取出五枝手弩,用连珠左右射法,五将皆殪。提转马头,奋臂一呼,挺剑直进,一队蛮婆舞着团牌跟定月娥,一滚抢进阵来,杀得贼阵人马辟易。宋金刚驱动人马,一拥上前,把贼兵杀得东奔西跑。梅英见阵脚已动,知救兵到了,挥兵夹击,杀散贼人,合为一处。正欲寻路出去,一声炮响,江万榕复督大队人马杀来。梅英人困马乏,不敢恋战,望空缺处而走,不觉来至黄麖障,一鼓夺下,把兵扎在山上,吩咐将士据守要路,差十数小卒,分头寻路到逢玉军前告急。部分才毕,江万榕赶至,指挥兵士把山围得铁桶相似。梅英日夜巡视,看看至十余日,粮草已缺,救兵尚无消息。
梅英惊慌,急集诸将商议道:「粮草已乏,救兵不到,与其死守穷山坐以待毙,不若与众下山死战,犹可望死中求生。」诸将皆以为然。待至夜静,梅英、月娥在前,宋金刚在中,万人敌在后,大喊一声冲杀下来。及江万榕率诸将杀至,月娥已冲出围去,回顾梅英等俱被射回。月娥大哭,欲拚命仍杀进去,众女兵死挡住道:「今若杀回,必无生理,莫若寻路,跟至姑爷处,发兵来救。」月娥只得领了女兵望大路而来。行不半日,忽闻喊斗之声,急策马上山望时,见西北一枝兵,摇旗擂鼓塞住山谷,知是救兵已到,为贼所据,急下山来,率兵杀至谷口。贼将陆在北见来兵寡步,不以为意,不来拦阻,被月娥直进到垒边,挥动女兵,一滚杀入阵去,杀得贼兵乱窜,陆在北方才大惊,急挺枪来战,早被女兵滚至马前,砍断马足,跌下马来,一刀割下首级。杀退贼兵,放出救兵,梅小姐接着,问梅英消息。月娥大哭道:「粮草已乏,冲杀不出,望姑娘作速救援。」梅小姐大惊,不等大军,竟与月娥率盘摩罗等飞奔到黄麖障来。江万榕探知瑶人大至,已解围退回南岭去了。梅小姐与梅英等相见,就扎营下山,候大兵到来一同进发。
次日,逢玉率诸将来到,与梅英相见了,起兵来至南岭。举眼看那南岭,但见;
高冈连野起,怪岫似枪攒。虎啸霜林落,猿吟雪月寒。
腥风云外度,枯骨草中残。绝险凶人地,凄悲不忍看。
逢玉相度地势,扎下营寨,着人到南岭下战书。江万榕批道:来日决战。次日,两军对圆,逢玉与梅英并马立于门旗下,见江万榕方面大耳,五绺长须,一表不俗。逢玉暗暗称奇,超马出至阵前道:「以蓝能之强勇,天兵一到即成粉碎,尔何不早早投降,以免诛夷!」江万榕大怒道:「尔杀我蓝大王,正要来报仇,还敢来说我!」回顾左右道:「谁与我擒来?」邓必信应声而出。梅英背后转出月娥,舞动双剑便来接战。斗了三十回合,月娥拨马便走,必信赶来,月娥取出锦伞,忽地兜转马头,望空一撒,早把邓必信拖下马来,兵士一把擒来缚了。周召棠、熊自新并马来救,万人敌、单勇急忙截住。斗了五十余合,梅小姐见江万榕在那里呆看,暗想道:「若擒得江万榕,就便了事!」把马一提,如风驰电闪般一戟向江万榕分心就刺。江万榕大惊,急架相还。斗上二三十合,梅小姐暗取神豆在手,向江万榕劈面打来。一声响亮,把江万榕雪白的面烧成黑炭头了,须眉尽爇,疼痛难忍,几乎落马。逢玉把鞭一指,众军一齐杀过去,勇不可当。熊自新措手不及,被单勇一锏打死,周召棠惊慌无措,被万人敌生擒过马,掷于地下,众军齐上,也把来缚了。各各轮枪舞剑,杀得江万榕人马弃甲,曳兵而走。到了岭上,吩咐军士紧紧守住隘口,进得城来,满面青肿,痛彻骨脑。跳下马来,见阶前磨刀石下堆满石浆,用手掬来向面上涂去,疼痛顿减,江万榕大喜,仰卧板上,闭着口眼,叫左右时刻涂搽,渐渐痊可。原来梅小姐的法非铁锈水不解,那磨刀石浆内有铁锈,这也是江万榕命不该绝,被他用着了。闲话休题,再表江万榕五员大将,只剩莫汉卿,自家又被梅小姐打得恁般狼狈,只令人死据隘口,再也不敢出头来了。正是:
戒人休说石郎事,得缩头时且缩头。
且说逢玉见江万榕不出,率兵攻山,攻了六七日,毫无意思,心中焦燥。黄让献计道:「南岭四面皆高山,惟一路可通,贼若不出,虽百万也没奈他何。为今之计,莫若如此如此,诱他出来,方可破得。」逢玉道:「此计虽妙,只是委叔叔于贼,逢玉心中不安。」黄让道:「但愿贤侄破贼,为让泄得家耻,让死何足惜!」苦苦要行,逢玉只得依允。黄让大喜,辞了逢玉,望南岭而去。逢玉唤集诸将听令,拨黄启愚、赵信,率兵到新田左侧埋伏,俟刘汉江离寨,起夺新田。盘摩罗于新田来路迎敌。拨黄启鲁、宋金刚,于南岭近侧埋伏,俟江万榕离岭,便起夺关。其余将士,分作四路伏定,专候江万榕到来动手不题。
且说黄让来到南岭,叩关请见。江万榕唤他进去,问道:「尔是何人?见我何事?」黄让道:「让是中镇人氏,蒙蓝大王庇护数载,举族感激。可恨朝廷差个黄逢玉到来,把蓝大王杀了,纵令瑶人把让宗族劫杀一空,又将让及二子启愚、启鲁编入行伍,驱为冲锋突骑。此恨难消,让愿以身为质,请元帅夜往劫寨,二子从中内应,瑶兵可破也。破了瑶兵,求元帅赏让父子为磜头之主,当效犬马以报。」江万榕道:「尔言恐有伪!」黄让道:「让虽至愚,宁肯从身膺斧钺之诛乎?但瑶兵甚众,元帅以孤军往劫,恐难取胜,可使人到新田,约同刘元帅一同袭击,当无不胜。」江万榕大喜道:「如果能胜,愿与子结为兄弟,分据三都。」黄让致谢。江万榕一面整顿兵马,一而使人到新田,约同刘汉江起兵劫寨。使人回报导:「刘元帅闻命,即日起兵来了。」
江万榕大喜,秣马砺兵,俟至夜分,带了莫汉卿悄悄下山。见十数小卒来到马前,低低问道:「来的可是江大王么?」江万榕问道:「尔等是谁人部下?」小卒低低道:「小人是启鲁黄将军部下,差来等候大王的。」江万榕大喜,吩咐前行引路。将到中营,万榕一马当先杀进中军,见灯烛辉煌,寂无一人,知是中计。急退走时,左有单勇,右有马赞,大喊杀来。万榕夺路而走,不上数里,梅英夫妇拦住去路。月娥舞起双剑直斲进胸来,万榕急举刀力斗。梅英迎住莫汉卿,战不三合,汉卿心慌,被梅英一戟刺死,杀散兵卒,挥兵围住万榕。战了多时,月娥取出锦伞劈面罩来。江万榕措手不及,被月娥尽力一扯,翻身落马,兵士一拥上前拿来缚了。挥兵抢岭时,岭已被启鲁破了。
原来启鲁伏兵岭侧,伺得江万榕下岭去了,以父在贼中,虑为所害,率所募壮士大呼先登,贼尽披靡,斩贼首十七级,遂破南岭。开关放进官军,把守寨贼兵杀得不留一个,救出黄让。启鲁身被数伤,痛不能忍,大叫一声而死。黄让大哭了一场,买棺殡殓,自不必说。天已大明,逢玉同梅英等一齐来至南岭坐下,众将一一报功毕。左右报导:「赵将军回来了。」逢玉急唤进,禀道:「新田已破,刘汉江已被启愚斩了,启愚亦以伤死。盘将军尚留镇新田,候姑爷将令。」逢玉甚喜,一一上了功劳簿,设宴庆贺。次日,分拨诸将略定山帘、紫障、施坑等诸寨,琴江都贼众悉平。写成露布,使人先到吴督府处报捷。取回盘摩罗,知会李公主,奏凯班师。黄让进帐泣辞道:「让遭不辰,祸及先人丘垄,赖将军指挥,得杀贼以雪家耻,不胜幸甚。今志愿已毕,敬辞将军归葬二子。」逢玉道:「叔父功高,小侄奏明天子加官封赏。」黄让道:「让父母之仇在所必报,何功之有?至于待罪行间,赖天子威灵、将军指麾,敢言功绩乎?非分之荣义不敢受。」逢玉深加敬服,赠金千两。黄让再三推辞不得,方才领了出来,叫人将启愚、启鲁二柩运至县西林田张八岭合葬。知县陈哲为立石,书「大明孝子黄启愚启鲁之墓」十一字。其后黄让死,葬于县北牛塘大山头,墓无碑碣,行路之人无不知其黄孝子墓者。屈大均过其墓,尝书石云:
父孝子,子孝子。牛塘与山林,两坟隔十里。牛塘不封树,行人罔不指。
且说黄让既葬二子,复以书托逢玉,求吴督府转奏天子立县永安,以安集此方之民。其书略云:
归善之古名长乐之琴江,其地扼塞,多连峰沓障,凶人之巢穴也。
去其县各一百余里,贼一哨,民无所归命,不如遂县之,以安集其民。此一日之劳,万世之逸也。
逢玉将书呈吴督府,吴督府大然其计,上奏朝廷。皇上大喜,即命黄让董其事。黄让承命,以军法部勒其佣,均劳逸、时糇粮、平板干、称番筑,四阅月而城告成。让享年八十一,连举乡饮大宾,以孝终。万历三十六年,有诏奖其门,树坊于永安县,额曰「一门三孝」。此是后话不题。
今且表逢玉,整顿兵马,班师回省。到得白云,军师诸葛同已死,停枢驿中。梅英抚棺大恸,逢玉亦不胜伤感,具礼祭奠,差人随后运回天马山安葬。军至惠州,李公主与公姑、贵儿、金莲等已先到了三日,大家接着,不胜欢喜,一齐来至省城。吴督府率众官,离城十里迎接,执逢玉手道:「昨接捷报,方知将军尊阃,忠勇孝烈,聚于一室,赞襄戎功,成此伟烈,真千古罕有之奇!老夫已先差官奏知天子。」逢玉致谢。到了省城,把兵马扎在东炮台下,率领诸将来至军门,将功劳簿献上。吴督府大排筵席庆贺,大出牛酒犒赏三军。次日,逢玉将诸囚解进,吴督府命法司一一点入监中,候旨定夺。与逢玉各写成表章,详列将士功绩。逢玉又另具一本,把张贵儿、谢金莲的孝烈,李小鬟的忠贞、梅映雪的勇毅,细细奏闻,神宗览表,龙颜大悦,即下诏召逢玉并诸人进京陛见。逢玉忙设香案俯伏听宣:
诏曰:敕黄琼。具省卿奏,殄灭群寇,安静一方,朕甚嘉焉。
卿妻妾忠勇孝烈,皆足风世,朕愿一见。卿可并领有功将士,解诸囚赴京。告庙酬庸,以彰大典。
纪律严明,所过无犯,谅卿所能,朕不多及。此敕。
宣毕,谢恩。款待使者回去。集诸将商议,打迭进京。梅英不愿进京,与月娥护送思斋夫妇到嘉桂岭安置了,带了钱夫人、邓彪夫妇,领军先回天马去了。万人敌、盘摩罗亦不愿为官,各自回山。逢玉送了诸人,转至帐中,收拾行囊,辞了吴督府,逶迤望京进发。正是:
将军初执讯,天子欲论功。
欲知逢玉封拜何官,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诸寨尽平,独留南岭一境,且反为所围,此所谓尽水生波,有转无竭者也。
第二十八回     神宗帝大封功臣 东安侯一家归隐
词曰:
金紫当年遍五宗,王孙千里志,幸成功。欲知歌酒有谁同,小山才,江左色,赛吴宫。
银烛坠残红,邯郸惊梦觉,月溶溶。翻然跳入白云中,寻金阙,嚼金液,访壶公。  右调《感皇恩》
话说逢玉,辞了吴督府,带了妻妾及有功将士,押着诸囚望京进发。不则一日,到了都门,先使人传奏进去。发下旨意,着逢玉等戎装献虏。神宗御承天门,受贺毕,命逢玉等各换朝服进见。众人舞蹈扬拜,神宗问平贼方略,逢玉跪奏,曲折详尽,神宗大悦。逢玉复奏道:「臣闻治广宜狭,今琴江古名,已蒙圣恩建城莅沾,而罗旁地方千里,峰峦丛迭,瑶人错处其间,易生反侧。臣愚以为趁今梅英归化,也宜建州立县,分治其地,以控制要害,安戢峒蛮,为保障一方之利,不知有当圣心否?」神宗准奏,即升罗旁为罗定州,立东安、西宁两县,敕两广总督吴桂芳,相度地势,建立城池。逢玉谢恩。神宗复召李小鬟到案,奖谕道:「卿年幼小即知尊君顺化,屯田息兵,深慰朕心。」小鬟叩谢。赐宴殿廷,众人领了,谢恩而出。次日,神宗御英武殿,命将诸囚押赴市曹正法。但见:
取之平安,枷脰械手。妇女累累,啼哭拜叩。来献阙下,以告社庙。周示城市,咸使观睹。
解脱孪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住。
末取万榕,骇汗如泻。挥刀纷纭,争脍刌脯。
召逢玉等至殿,俯伏金阶,宣制受封:
封黄琼为东安侯、兵部尚书巡抚广东
张贵儿坚贞夫人
李小鬟东安郡君、顺正夫人,赐蟒眼一袭
梅映雪勇安夫人
谢金莲孝烈夫人
梅英西宁王 钱氏、邓月娥俱一品夫人
苻雄东安县知县  邓彪西宁县知县
盘摩罗南澳总兵
马赞、单勇、宋金刚锦衣指挥同知
赵信罗定游击  贾奇南岭游击
张志龙东安千总
万人敌西路都指挥使
陈龙指挥使  黄允指挥使
已故正副将,各恤忠勇校尉,追封三代。邓彪、苻雄、盘摩罗、陈龙、万人敌、宋金刚、黄允,俱不愿为官,纳还官诰,优游林泉,终老其身。马赞、单勇、赵信留京受职,后俱以功累封至正总,此是后话。
且说逢玉等,嵩呼谢恩,出得朝来,就有许多乡亲大老前来拜望,忙忙碌碌,闹了数日。又一长班拿进帖来禀道:「外面有个惠州新进士张老爷要见。」逢玉取帖来看,上面写着「年家眷弟张飞龙」,忙使人请了贵儿出来,笑道:「下官记得次令兄名张飞龙,这个乡亲亦名张飞龙,莫非就是令兄么?不知他几时进京来中了进士。」贵儿笑道:「天下同名的多,妾兄从锺离先生读书峄山,从没个信来,那有这般好事!」逢玉道:「下官不曾与令兄相会,夫人且进帘内。待下官接他进来,夫人一看便知分晓。」贵儿退至帘内。逢玉接了进来,叙礼坐下。逢玉正欲开言,贵儿在帘内已看见,果是哥哥飞龙,笑吟吟走将出来喊道:「哥哥几时进京来了?」飞龙定睛一看,讶道:「尔是我妹子!为何也在此?」贵儿笑指逢玉道:「此是尔妹夫。」飞龙闻言,惊喜欲狂道:「小弟只闻是广东乡亲,原来却是妹夫。」忙与逢玉重新施礼,又与贵儿拜见了,贵儿道:「还有几位妹子,哥哥要见么?」飞龙道:「那几位?就请一见。」贵儿进内,携了李夫人、梅夫人、谢夫人出至中堂,贵儿一一指示,大家叙礼就坐,左右献荼毕。贵儿问道:「哥哥几时进京,便得高中?」飞龙道:「为兄因窗友郑子章选了国子司业,力邀进京,考了个国学。今岁会试,中式十七名进士。蒙圣恩赐授吏部员外之职。前年三月,曾使人送家书到来,贤妹可曾接着否?」贵儿道:「原来如此,兄不知家中遭了大祸哩!」复指着三个夫人道:「若不是这几个贤妹救援,妹子与父母已不能与兄相见矣!」飞龙大惊问道:「是何大祸?」贵儿从遇逢玉救护,直至计斩蓝能诸事,细细述了一遍。飞龙忙起身向三个夫人致谢道:「难为夫人了。」复向逢玉道:「妹夫几时荣旋?」逢玉道:「明日辞了圣上,就要登程。」飞龙道:「如此极好。小弟离家已久,欲一归省。昨日奏请,已蒙圣上批允,明日便可同行。」逢玉大喜,就留飞龙宴饮,至晚而散。次日,入朝陛辞,神宗命朝臣尽到都门饯送。但见:
红旆承思翻晓日,碧油含露出都门。
逢玉别了朝臣,望广东进发。夜宿晓行,不则一日,来到省城,众官尽来迎接进城。逢玉率领诸人拜谢吴大人推荐之德,送贾奇、马格赴任去了。张夫人急欲到嘉桂见父母,逢玉辞了吴大人,一行人出城望嘉桂山而来。才至花县,黄汉从罗定州来接道:「梅大王已代老爷造府大绀山下,差人把太公太婆及张太公太婆、苻老夫人、苻老爷等,俱接往东安去了。」逢玉大喜。李夫人要回嘉桂祭告都贝大王,黄汉道:「梅大王已在大绀山上新造了一所殿宇,把都贝大王金身及苻离、冯力木、扬、许二夫人金身,俱接往大绀去了,又簇新塑了诸葛同、铁老虎、石春白、唐虎、马阿摩、利用、铜猫公、闻大刀诸位将军金身,列在两廊,十分庄严,香火正闹越哩。」原来铜猫公、闻大刀俱陆续病死。李夫人大喜,遂不复回嘉桂去,封黄金千两、白银千两,差黄汉送至嘉桂,赠与盘摩罗去了。大家径望东安县来,一路冠盖塞道,翟茀翩翩。官府庶士,尽悬红结彩,摆设香烛相迎。
到得南江、罗定,州官、二县官俱来迎接。及到东安东岸,思斋夫妇率领梅英、张太公夫妇、苻老夫人、邓彪、苻雄,俱在那里相接,逢玉姑娘并表兄刘鹤龄兄弟亦已到在一处。逢玉与众夫人忙出轿与各各相见,莫不大喜。张夫人兄妹,与张太公、龙夫人相见,悲喜交集。张太公执张夫人手道:「当日被劫,父女离散,绝不想有今日。赖天子威灵,众夫人扶持,以至一家荣贵。飞龙又得名登金榜,何幸如之!」又向逢玉道:「凡事皆前定。黄野人之言今日尽验矣!」逢玉道:「何以见之?」张太公道:「丰湖饶某,原系村西水天一之子,随娘嫁爷,因改姓饶氏,所谓『逢水为难』也。身陷火带,所谓『遇火为难』也。老夫被劫之日,系丙午,所谓『离在午乡』也。此地为东安东岸,所谓『聚归东岸』也。仙人之言岂非前定!」张夫人向思斋道:「仙姑谓『破麦见麸,自得真信』,明谓媳妇见了黄郎自知家父母真信也。『祸兮福倚,吉向凶求』,明谓遇蓝能可以得福也。当时特不解耳。」说毕,大家起身来至大绀,见新造一府,一连七进,画栋雕梁,极其宏敞。左右耳房环列,后面一所花园,广有数亩,亭台楼阁无数,中凿一池,菡萏纷披。逢玉大喜,忙向梅英致谢道:「怎么又好费大王锦心!」大家齐进了府来,请思斋夫妇、秋谷夫妇、苻夫人上坐,逢玉率妻妾拜见,又与梅英一一拜见,大排筵席庆贺。
次日,宰牛宰猪,祭告都贝大王。见殿宇造得金碧辉煌,李夫人忙向梅英拜谢。大家欢聚了月余,飞龙辞秋谷进京,后飞龙官至太常寺正卿,辞了回来,就家在东安县中。逢玉又差人到桃花村,接取逢珠,逢珠不肯来,复着人赍金万两与逢珠。
一日,逢玉向四位夫人道:「昔年下官与岳父游罗浮,遇黄野人,赐下官红丸仙液,谓下官功成名遂之后,更能急流勇退,再来接引。下官想来,当时在南海牢中,莫说富贵,连夫妻也不想再聚了,今幸离而复合,又得谢氏,所谓非分之福也。若复贪恋官职,万一再有差跌,悔将无及,下官欲辞了巡抚之命,与众夫人逍遥山水,及时行乐,夫人以为何如?」四夫人齐声道:「老爷之言是也。」逢玉遂具表辞了,终日只与四个夫人饮酒吟诗,弹琴歌咏,或往来西宁,或临花醉月,尽情取乐。思斋夫妇、张秋谷夫妇、苻老夫人,俱享年九十余而终。后来张夫人生一子,李夫人生二子,谢夫人生三子,皆登高科,官至正卿,为东安巨族。逢玉以一子继李刚之后,以一子继谢仁之后,以春花配黄汉,以秋月配黄聪,以玉箫配志龙。梅英、钱夫人生一子,邓夫人月娥生二子,皆登科,与逢玉子孙,世为婚姻,此是后话。
一日重九,逢玉与四夫人在后园赏菊,正思分韵做诗,黄聪如飞报进来道:「石禅师到来,要见老爷并四位夫人。」逢玉大喜,率众夫人就接至后园,见礼毕,逢玉笑道:「老师几时飞锡到此?」石禅师道:「贫憎因到肇庆访个师弟,闻得贤侯功成退隐在此,特来一探。」逢玉大喜,办上斋来款待。
酒过数巡,逢玉举杯相劝道:「下官得配贱内张氏,皆老师赠咒之力也。」石禅师道:「人生遇合皆有定数,贫僧何功之有。」逢玉道:「此大绀山,高绝而灵异,云霞常罩其上,每见有池馆数所,碧桃垂实,白犬吠人,倏忽不见,盖仙窟也。下官欲于此山,造一所宝剎供奉师父,庶得时时请教,不知师父意下如何?」石禅师道:「贫僧住长耳山惯了,先师骨塔又在那里,抛却不得。但古人有言:山无论大小,必因人增重。长耳山异迹甚多,前贤侯辱临,只做得长耳山、棋盘石二诗,今欲求贤候将所有名胜,各咏一首,待贫僧携回,勒之石上,为此山增色何如?」逢玉喜道:「老师开出胜迹来,待下官与贱内各做几首请教。」石禅师取笺,逐一开来,递与逢玉,看来却是十四个题目。逢玉道:「四位夫人各做三个,下官做两个如何?」梅夫人道:「妾是初学,待妾做两个罢。」逢玉道:「如此则大便宜了尔。」张夫人道:「题目有难,是须阄拈为宜。」逢玉道:「有理。」将题解做十四个,捻成纸团儿,各各拈了题目在手。谢夫人道:「做是么体格好?」逢玉道:「做个古体五言绝罢。」众人道:「妙。」各各拈笔在手,展开鸾笺,就如兔起鹘落般,不消片刻,已各各题完,汇送至石禅师面前。石禅师展开看时,上写道;
石巷牛迹  我爱石巷好,天然自开坼。相呼赵州儿,含笑视牛迹。
百丈瀑布  悬流飞百尺,出落自危峰。昨夜大雷雨,青天下白龙。
石镜  谁人遗此镜,千载留山阿。欲拭无玄锡,奈尔石镜何。  济轩氏黄琼题
仙井  仙井何年有,祗此一掬悭。中有一寸鱼,游嬉傲天顽。
石烛  谁撤金莲烛,插在空山里。与君试参禅,天龙竖一指。
半天炉  炉峰特孤耸,缭绕烟云嘘。朝来坐其下,隐约对匡庐。  玉峰氏张贵儿题
石翁  秃然在天半,不着一帽坐。非是学懒残,本来无一个。
真武殿  古殿倚岩床,其大可一丈。不窥诸怪石,填轧突黠犷。
寒婆凹  南无阿弥陀,云是寒婆凹。夜来风雨声,犹闻寒婆叫。  伴鸿氏李小鬟题
唐王岩  传是国朝初,曾此栖龙种。龙去不复归,幽响泣潜蛬。
棋盘石  身登棋盘石,手抚棋盘处。棋盘千载在,仙人何处去。  古芳氏梅映雪题
凤髻  凤髻高不极,上与云霞斗。扳缘试一临,凉风满怀袖。
东堂僧  搏饭不得吃,罗汉作牛去。剩下须菩提,屋漏无坐处。
西堂古佛  西堂长耳者,一去无消息。松风万瓦裂,秋雨千佛黑。  濯泉氏谢金莲题
石禅师看完,大喜道:「贫僧虽不能诗,然闻诗社大老说,五绝古体最难苍老遒劲,尤难高超脱俗。如此诸作,真柳柳州得意之作。贫僧就携回勒石,永为名山之光。」逢玉还要款留,禅师苦苦要行。逢玉取白银二千两,火浣布十匹,差一长班护送到长耳山去。复写札子敬封,金镶白椰杯数对,托石禅师寄与古溪曾先生、春先、张先生等,与众夫人送至府门而别。
才要进府,忽两个渔人,手提五尾金色鲤鱼走到逢玉面前,道了万福问道:「郎君还识妾么?」逢玉定睛一看,讶道:「贤妹从何而来?下官正在这里忆念尔!」看官尔道是谁?原来就是救逢玉的渔人珠姐、云妹。逢玉大喜,携手进内堂,与众夫人一一相见毕,摆上宴来。欢饮了一会,珠姐笑向李夫人道:「贤妹还记得梦见仙女否?」李夫人大讶道:「姐姐何由知之?」珠姐笑道:「奴日与仙女往来,那得不知!」众人闻言,莫不惊异。李夫人道:「姐姐既与仙女往来,知他叫什么名字?为何与小妹相识?」珠姐道:「那仙女非别人,即麻姑也。贤妹前身乃玉女,玉女与麻姑对居罗浮。汉时贤妹曾降生陆家,为大中大夫,今生即贤妹也。麻姑恐贤妹失去本来面目,特托奴姐妹与贤妹一晤。」李夫人点头道:「奴犹记先父说,奴生时,先父梦陆贾来投。」因感叹道:「奴非麻姑报信,许、杨二女代死,不有今日矣!」逢玉亦感叹道:「许夫人两次救下官,忠贞之气生死无二,实所难得!但不知洪一夹所说割瘤之事,可就是二位妹否?」云妹低头笑道:「郎君也还记得!」张夫人问道:「怎样割瘤?」逢玉把洪一夹梦见仙女之事述了一遍,众皆大笑。珠姐道:「郎君与四位贤抹,皆是上界仙班降生人世,今宜各各清心寡欲,自可复还原位。妾今暂去,相见有日。」说毕离座,扯了云妹要去,众夫人苦留不住,出至中庭腾空而去。大家惊讶,始信其为真仙。
自此,逢玉与众夫人屏绝人事,每日坐在花园修养习静。年至古稀,四夫人颜色犹如十七八岁女子一般。逢玉服了黄野人红丸,精神强固,连发也无一根白的。其年,李夫人八十整寿,诸子要进花园,请父亲与诸母出来拜祝,才至花园,忽闻一派仙乐起于园中。少顷,霞光万道,瑞气千条,冲天而起。诸子大惊,急解园视之,异香扑鼻,更无一人,但见案上遗下两条织锦程茧,题诗一首道:
云意欲观沧海,霞光飞上翠微。
脱却人间万累,重寻绛雪霏霏。
后人以为仙去云。
逸史终
醉园评:急流勇退,千秋龟鉴。而收拾滴滴归原,即一石禅师亦不肯放过,且为长耳山补点生色。末更收到云、珠二仙,杨、许二女,文之顾母收局,乃至于此!结处余味深长,令人把玩不尽。
竹园评:起伏照应,回环相生。错综以尽其变,摇曳以生其姿,可谓尽态极妍。通卷写来,首尾相应,文质相兼。其词文,其旨远,曲而畅之,令读者不厌其繁,真不愧左氏之素臣也。
葛劲亭曰:是篇始于黄逢玉长耳山赋诗,石禅师授以神咒领起,于李公主等各赋诗,点缀诸景,应石禅师总结,并不遗漏古溪先生,正醉园所谓「滴滴归源」也。其中头绪似繁,却纵擒离合,悲欢曲折,布局措辞,无不曲尽其妙。尤爱逢玉正大光明,归佐朝廷,功成修养,不比浪子贪花,绿林嗜杀之辈,说得逢玉声价十倍。而作者之命意不凡,虽间有戏谑,不流粗俗,亦是文家疏落之法。非绝细心思、极大手笔者,不能道此。
刘松亭总评:平瑶而开罗定,诛贼而置永安,部中之大主脑也。缩朒困逢玉而来天马之兵,足像引火带而结逢玉怨,部中之大线索也。然无贵儿,则瞒脱梅英之后,逢玉竟东归耳,则贵儿又上下一大关钮也。其它若石禅师、钱子干、黄野人、玉萧、渔人、黄让父子之类,或顺伏,或逆擒,或倒插,或旁衬,或一篇完结一人,或数篇完结一人,皆部中之波澜也。除黄让父子,其忠孝无可议外,其余麟阁功勋悉属女子,作者其有微意乎?
●《岭南逸史》:一部《三国演义》化的才子佳人小说
内容提要:花溪逸士黄岩的《岭南逸史》是一部与众不同的才子佳人小说。它没有一般才子佳人花前月下,诗赋传情,及第团圆的惯常描写,而是把他们置身于兵戈战阵之中,在刀光剑影的沙场演绎他们传奇的浪漫故事。书中所叙大多于史有征,在情节、人物、战争等描写上模仿《三国演义》的痕迹十分明显,因此可以说《岭南逸史》是一部《三国演义》化的才子佳人小说。
关键词:《岭南逸史》,模仿,《三国演义》,同中有异
章回体才子佳人小说崛起于明末,至清初达到鼎盛,涌现了天花藏主人、烟水散人等一批作家,产生了受世界文豪歌德、席勒赞誉的《玉娇梨》、《好逑传》等优秀作品。由于后继者效颦日众,陈陈相因,有关创作逐渐失去活力,受到了如石头兄那样的严厉批评,指责它“千部共出一套”(《红楼梦》第一回)。在这个危机背景下,花溪逸士的《岭南逸史》把战争打入浪漫故事,给已经停滞不前的才子佳人小说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
花溪逸士,据西园老人序中“取于黄子之《岭南逸史》”一语,知道他姓黄。书中主人公黄逢玉为广东潮州程乡县(清嘉应州)桃源村人,查《嘉应州志·艺文志》,发现其中收录黄岩,桃源堡人,着有《花溪文集诗集》、《岭南荔枝咏》、《医学精要》、《眼科纂要》,可知花溪逸士即乾隆、嘉庆间的黄岩。[1]作者虽未像《白鱼亭》作者黄小溪那样直接把自己写进作品里,但也不时透露一些讯息。第18回:“今逢玉的事已说完了,自然要接下去把贵儿的事细细补写出来。看官若不嫌絮昭(噪),待不才缓缓说与尔听。正是:林泉无事承神仙,悟破南华了万缘,醉卧小楼春睡足,起来闲把古人编。”[2]可知此书是遣兴之作。
19回写张贵儿在桃源村因思念父母、未婚夫而得病,黄太公如飞赶到西材延了个有名的儒医。儒医姓张单唤一个俊字,下面有关他的描写活脱是作者的自画像:“尔道那儒医生得如何,但见:身材短小,体貌清奇,不履不衫,无拘无束。满肚子都是千子难妖,一揸把无非青龙白虎。兴到时拖泥带水,也学做文做诗。赌赢了抹背捋须,便去食酒食肉。自是逍遥任意人间士,宁非富贵浑忘地上仙。”
黄岩的职业是行医,这从方志上记载他有医书《医学精要》、《眼科纂要》可以参证。小说中也多有行医的描写。19回张医生治病,讲论贵儿的病理头头是道。黄琼被缩胸指使洪一夹打得险些丧命,由于吃了黄山人事先赠的两丸药,“一夜就平复如初”,令差役、县官大吃一惊(10回)。这些描写显见作者精通医道,自负甚高。由于有多年行医的经验,作者对江湖庸医坑害病人的现象也必有所闻,出于痛恨,不忘在小说中暴露这伙人的丑态。第3回何肖被儿子何足像不学无术气得病倒,医生“活阎罗”被请来看病。此人一下了药以后,就在病房外呆想:天灵灵,地灵灵,保佑一服就中,好得百十两银子的酬谢。但是一听到病人死了,活阎罗立刻就像长了翅膀,“飞也似去了”。寥寥数笔,就把一个“不读内经,只学念咒”的庸医写得活灵活现。由于黄岩把自己的经历、家乡、粤地山川风物、所作诗文等尽可能写入这部小说,因此《岭南逸史》带有很浓厚的自寓色彩。
《岭南逸史》的版本能见到的有两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据复旦大学所收文道堂藏板影印了嘉庆14年(1809)刻本,上、下册,1158页,8卷28回。此本脱误之处较多。48页后有缺页。文字上有前后不一致现象。第4回“公主兴屯田率兵归命”在万历21年,而18回又让黄太公说出是万历19年。公主母舅苻雄、先锋符离,有时又刻作“符雄”、“苻离”。《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介绍此书时依据的是咸丰7年(1857)刻本。它的错漏比嘉庆本略有所减,卷数分得更细(10卷),除卷1、3为2回,余皆3回。
故事叙明万历间才子黄逢玉赴从化探亲,路遇佳人张贵儿。因却贼有功,张父欣然允婚。黄生行至嘉桂岭,瑶王李小鬟求婚,甘做侧室。与公主别后,黄生在天马山又被迫与瑶王梅英之姐映雪成亲。映雪个性褊狭,为留住新人,设计诱公主陷入重围,必欲除之。黄生闻公主噩耗,悲痛欲绝,乘机逃走。映雪四处找寻,知黄生被官府拘囚后,率军营救。受挫后,她向公主负荆请罪。二女合力救出黄生。贵儿自黄生去后,一次遇盗,脱身后来到公婆家。她男装与黄父寻觅才子,不料落入贼窟。贵儿巧妙周旋,终设计除掉盗魁,并与谢金莲一同嫁与黄生。夫妻因功受封,后归隐成仙。
阿英曾说:“岭南的小说,见到的不多,而《岭南逸史》一书则比较流传的广。这仍然是描写才子佳人的小说。”?3?不过,将它与平常大家熟悉的佳人才子书比较一下,就会发现它的明显不同之处。
首先,那种一见钟情—小人拨乱—及第团圆的格局不见了。才子黄逢玉不像许多才子佳人小说开头写的那样,交代才子(如《定情人》中的双星,《玉娇梨》中的苏友白)发誓要找绝色佳人,游婚姻之学,而是奉父命去探亲,偶遇佳人,由于身怀绝技,却贼有功,不待小人拨乱,佳人之父即有东床之选。“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结局在小说中也始终没有出现,因为黄岩不想按天花藏主人等作家的思路,给才子们安排一条现实的功名加爱情的成功之路,而是想通过黄生三奇遇的故事来演绎瑶族山民一段真实的历史,展现令生长于斯的作者感到雄奇壮丽的粤地山川的自然风貌,“期以通俗语言,鼓吹经史,入情笑骂,接引愚顽……”(《凡例》)所以,他没有重蹈前人的旧辙。
其次,《岭南逸史》在风格上与同类题材作品有很大不同。大多数才子佳人小说走的是《西厢记》的路子,往往集中主要力量写才子佳人曲折缠绵的爱情,使文字呈现一种花娇月媚之态。而《岭南逸史》却把一股亢烈的南国山风吹进才子佳人的世界,从而使他们的爱情少了一份温柔旖旎,多了一股热辣直爽。我们在这里看不到黄逢玉与李小鬟、梅映雪、张贵儿花前月下,私订偷盟的缱绻场面,更多接触到的是他们不同的个性,聪颖和才智。通过对才子佳人的描写从而达到对人的本质力量的肯定,是作品始终采取的聚焦点,这使《岭南逸史》充盈了阳刚之气。
与一般才美型的才子佳人小说相比,《岭南逸史》在表现佳人的恋爱心态方面有独到之处。同为瑶女,李小鬟与梅映雪由于个性完全不同,她们的恋爱方式也大相径庭。李公主因父母去世,择偶权交给母舅。符雄派人将考诗合格的黄逢玉诱上嘉桂岭。公主与黄逢玉再考诗、书,结果令她很满意。考虑到黄逢玉事先已有娶张贵儿之议,她甘居其次,而且爽快地答应他的三约。这与公主文武双全、做事一贯深明大义的为人作派是相吻合的。与公主截然不同,天马山瑶王之姐梅映雪的个性像周瑜一样极为褊狭自私,难以容人。梅小姐因军师的怂恿,顺卜课上说的“天意”嫁给黄逢玉。虽然表面上也像公主一样答应了他的三约,但结婚后,看到他思念公主,梅小姐就暗自恨道:“必须寻个计来开除了他,方能使黄郎死心塌地住在我这里”。“虎号胭脂最怕人”,梅小姐因妒忌,派军师将公主人马诱入重围,险些结果对方的性命。尽管如此,梅小姐还是真心爱才子的。黄逢玉逃走后,梅小姐不顾一切地只身寻找。闻知黄逢玉被抓受刑时,梅小姐率军抢救。救人受挫后,梅小姐敢于向公主负荆认错,搬请救兵。最后,两位佳人齐心协力把才子营救出来。小说中的佳人不再是我们熟悉的待字深闺的娇娃,她们能像关羽、张飞、赵云一样攻城略地,斩将搴旗,所以,她们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她们为才子掀起了一次又一次战争。其规模之大、势头之盛,令荷马史诗里特洛伊人与阿凯亚人为美人海伦发起的那场举世闻名的战争黯然失色。瑶女对才子的爱情惊世骇俗,借黄岩的生花之笔而在岭南乃至全国传扬。
为什么《岭南逸史》呈现出与其它才子佳人小说不同的艺术风貌呢?我认为原因虽然有很多,但最关键之处肯定是黄岩对《三国演义》极端膜拜,以致在创作这部才子佳人小说时不禁极力加以模仿,使他的言情之作染上了“三国气”。
《岭南逸史》的“三国气”首先表现在它的情节上。小说本是描写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的,却有意比照着《三国演义》,设计了“三事之约”、“苦肉计”、“易服救主”等许多相同的情节,使爱情描写与战争描写水乳交融地紧密交织在一起。在《演义》中,我们看到关羽因保护刘备妻小,被曹操诱至城外围困于土山上。曹操派张辽去说降,关羽于是提出了三约。翻开《逸史》,我们又惊奇地发现黄逢玉“寻二仆土山受困”,天马山瑶王梅英从军师之劝,派黄生二仆去说降。黄逢玉也像关羽一样以三事相约:“一要他归顺朝廷,输粮纳税;一李公主身荣一品,愿居张氏之次,今要他居李公主之次;一成亲后十日半月就要放我归家,侍奉父母。一件不从,惟有死战耳。”对方依从后,黄生才同意与梅映雪结婚。与关羽毅然离开曹操、古城相会一样,黄生最后也是逃出“曹营”,不想在此地安身立命。
在小说人物身上,我们也发现了“三国气”的深深烙印。被毛宗岗称为“智绝”的孔明是《演义》中的“三绝”之一。自三顾茅庐起,迄秋风五丈原,大半部《演义》一直浓墨重彩地塑造孔明羽扇纶巾的神姿风采。在《逸史》中,我们看到了一位与孔明相同的军师,作者认为不必再替他取名,于是干脆称他为“诸葛同”。诸葛同常常“纶巾羽扇,坐着一个四轮车儿,推将出来”。与孔明一样,他善于用兵,神出鬼没,令瑶王梅英赞叹:“军师妙计,真孙吴不如也!”鸦髻山一役,他伪造黄逢玉求救书信,骗李公主大军陷入重围,伤亡惨重,公主本人两次险遭不测。与迫害黄生的缩胸大军对垒,他巧施妙计,令对手匹马逃走,宛如赤壁大战中曹操败走华容道。除了诸葛同酷似孔明之外,小说后半部分又重点刻画了一位堪称女诸葛的佳人张贵儿。“龙川被劫”(20回)之后,她仿佛是赴江东舌战群儒的诸葛亮,一番言词折服盗魁蓝能,使他“磜头强招”,欲将女儿金莲许配于她,以便将来倚为心腹。贵儿巧施调虎离山之计,使蓝能除掉了险些把他炸死的强硬对手陈铁牛。蓝能夸这位假女婿:“贤婿神算,诸葛孔明不及也!”然而他哪里料得到,正是这位“贤婿”的神算,他最后自投罗网,走向绝路。张贵儿既给谢金莲报了杀父之仇,又使自己完璧归赵,嫁给了过去一见钟情的才子。
《岭南逸史》的战争描写,也处处飘漾着一缕缕《三国演义》的气味。《演义》写了大大小小数百次战役,被称为古代战争小说的丰碑。《逸史》也用了绝大部分篇幅描写战争,从第4回荔坡之战,到倒数第2回荡平南岭盗寇,小说一直在展示由各种矛盾激化而成的一系列战争,这里既有明王朝军队与地方瑶军的对阵,又有瑶军与瑶军的内部争斗,还有瑶军和明军联合后与其它地方武装的交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处硝烟弥漫,满纸刀光剑影。难怪有的论著不把《岭南逸史》归入爱情婚姻一类,径以英雄传奇名之。[4]
《演义》“以斗智为主,智勇结合的的战争描写”特点[5]也被《逸史》仿效、继承,强调战争形势的胜败转化取决于统帅决策的英明与否。如天马山为救黄逢玉而与代理督抚缩胸进行的肇庆城外之战,瑶军军师诸葛同借鉴陆逊破刘备之策,一开始就采用败军之计,佯示疲弱。胆怯的缩胸被杨杰的两次小胜冲昏头脑,草率指令大军齐进,结果被诸葛同驱如狼似虎的瑶军四面蹂杀,杀得“缩胸弃了冠袍,匹马向北而走”,官军“俱被驱入江中,淹死无算”。瑶军此役的得胜归功于诸葛同用计胜官军一筹。可接下来,由于戴巡抚采纳姚推官的建议,“诈覆巢指东击西”,天马山人马中计回救,“正中伏左支右拙”,陷入官军重围。这一局面又是戴巡抚决策英明的结果。
《演义》的战争描写注意节奏变化,“把紧张激烈的战斗与轻松闲适的场面结合起来”[5],做到张弛相间,文武交替。这个特色在《逸史》中表现得尤为突出。《逸史》重在写明末粤地官军与瑶军的冲突,写战争紧张激烈,骇人听闻,如鸦髻山之战、肇庆之战、磜头之战等战役写得像三国三大战役一样,惊心动魄。在戎马倥偬之余,刀光剑影之后,作者又注意穿插如横槊赋诗、凤雏挑灯夜读一样的抒情场面,这主要是黄生的有关奇遇,像土山之围解除后的洞房花烛,鸦髻山血战后梅映雪侍女玉箫唱四只岭南爱情歌谣为黄生遣闷,15回“事急矣梅映雪负荆”急搬救兵之际,李小鬟题诗遣愁,一副“梨花一枝春带雨”的神情等等,都是将紧张的战事与悠闲舒缓的场面交织在一起,让被刀光剑影弄得透不过气来的读者暂时放下心来,情绪得到一定调节。
当然,黄岩的小说取鉴《三国演义》,多方效法,也不是为了炮制出一部小《三国演义》或女《三国演义》。在不少地方,作者能于模仿中独出机杼,做到同中有异,从而显示自己的艺术个性。比如上面说到酷似孔明的诸葛同,作者在刻画他的机谋时,使他同于孔明;在刻画他作为五花贼军师助纣为虐的特性时,则明显使他异于孔明。因此他的出场诗是:“来不是卧龙岗,何为羽扇;辅不是刘玄德,偏戴纶巾。”笔触间流上限溢位一股强烈的讽刺、揶揄味道,与罗贯中对贤相孔明无比赞美的笔调不可同日而语。黄岩对自己仿照孔明塑造的形象有一个准确评价:“诸葛也姓同,应变也谋同。只那邪正两字,同乎不同。”(第8回)
又如作者在情节上模仿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在小说中让黄(张)贵儿与宋信也来了个苦肉计。但在作者的笔下,贵儿不是周瑜式的假打,而是真打。宋信也不是黄盖式的假降,而是真降。虽然用计者最终都迷惑对方,赢得了胜利,但二者却表现出明显的差异。《逸史》在化用《三国演义》的有关描写时,给苦肉计赋予了新意。所以作者在贵儿战胜陈铁牛之后有一首诗评道:“黄贵愚曹瞒,宋信致铁牛。同为苦肉计,明昧两难侔。”
《岭南逸史》不仅多方模仿《三国演义》,而且还秉承了《演义》忠于历史记载的写法。黄岩在开卷《凡例》中有一则宣告:“是编悉依《霍山老人杂录》、《圣山外记》、《广东新语》(屈大均)及《赤雅外志》(邝露)、永定、罗定、省、府诸志考定。间有一二年月不符者,因事要成片断,不得不略为组织。”第1回开宗明义,又有关于正史、野史的一段议论,提醒读者注意他这部书般般有据,莫作平常传疑的野史一样看待。对此他相当自负:“恐怕看官看了,还要道正史可不有,我这野史必不可无也。”从以上地方可以看出,小说虽然有一定的虚构成分,但大部分内容都是依循史料组织而成的,带有演义小说的性质。即使是虚构成分较浓的黄生与瑶女的故事,当系据明末诗人邝露担任瑶女执兵符者云朵娘的书记的记载敷衍而成,不完全是面壁虚构、想象出来的。
综上所述,花溪逸士黄岩的《岭南逸史》所叙大多于史有征,在情节、人物、战争等描写上模仿《三国演义》的痕迹十分明显,因此可以说《岭南逸史》是一部《三国演义》化的才子佳人小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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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仲凯校点.岭南逸史[M].中国古代小说珍秘本文库[C].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卷四,280.
[3] 阿英.小说闲谈四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72
[4] 苗壮主编.中国历代小说辞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第三卷
[5] 齐裕焜.明代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7.81.
[6] 齐裕焜主编.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2.修订本,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