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一个可敬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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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梁漱溟:一个可敬的“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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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漱溟:一个可敬的“个”
王开岭              来源:《王开岭文集》
在对梁漱溟先生的人生素描中,看到最多的词儿往往不外乎“自负、固执、清高,不群……”之类,似乎他身上最惹眼的即那股儒家遗老的傲慢和孤僻劲儿。其中,最能显示他“不群”、也是史家最津津乐道的,恐怕即1953年公开顶撞毛泽东、放言“九天九地”的那件事了。从那副偏向虎山行的“驴脾气”中,人们算是见识了士大夫的迂腐和可爱,此事流传甚广,几成了梁先生的一尊“名片”……虽然,这种对“螳螂挥臂”的打量透着一股激赏和敬叹之情,但很大程度上,人们还是漏解梁先生了,因为这激赏只能算是一种对其敢于“逆流”“犯上”之道德勇气而作出的反应,也就是说,人们在津津乐道该故事时,大都是把梁漱溟作一性情中人而非思想中人来推崇的,在夸大其个性魅力和道德光芒的同时,却往往忽略了他身上那种最可贵的理性素质:相信自己的眼光,运用常识理性以判断事物的能力,乃至自由表达己见的习惯和决心——也正是大批中国自由知识分子后来纷纷褪掉的那种素质。
事情的全貌大抵如是——
1953年9月11日下午,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的一次扩大会议上,作为政协委员的梁漱溟,以被邀者身份走上主席台,稍事应景后,他话锋一转,矛头直指自己所关心的农村和农民问题:
“有人说,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农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这话值得注意。我们的建国运动如果忽略或遗漏了中国人民的大多数——农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中共之成为领导党,主要亦在过去依靠了农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们,人家会说你们进了城,嫌弃他们了。这一问题,望政府重视。”
不料,这副“农民代言人”的姿态触怒了一个人,搞了半辈子农***动的毛泽东,反应出奇地激烈——
“有人不同意我们的总路线,认为农民的生活太苦,要求照顾农民,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有人竟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我们今天的政权基础,工人农民在根本利益上一致的,这一基础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坏的!”
梁漱溟随后写信,要求向领袖澄清事实。但对方频频泼过来的话却是:“人家说你是好人,我说你是伪君子!”“你提出所谓‘九天九地’……这是赞成总路线吗?否!完全是彻底的反动思想,这是反动派的建议。”
18日,在一片汹汹攘攘的批驳声中,梁漱溟犟硬的嗓门又一次震动了会场:
“各位说了那么多,今天不给我充分的时间是不公平的。……同时我也直言,我还想考验一下领导党,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
毛当即回答:“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
梁仍不甘心:“主席,您有这个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没这个雅量,我将失掉对您的尊敬!”
“这一点‘雅量’还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协委员还可以当下去。”
“当不当政协委员,那是以后的事。我现在的意思是想考验一下领导党,因为党常常告诉我们,要自我批评,我倒要看看党的自我批评是真是假……”
当然,场上的那些观众不会无动于衷或保持中立,梁的声音被一阵阵狂愤的呐喊所打断:“不听梁漱溟胡言乱语!”“民主权利不给反动分子!”“梁漱溟滚下来!”
(呜呼,真是太不谙新世了!大鸣大放惯了的夫子,还以为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从前呢,还以为是遍布权力真空和自由之隙的国共逐鹿时期呢!可惜,此非竹林清议的“春秋”,亦非泼墨成旗的“战国”,甚连名士放浪的“魏晋”都不是……如今乃盛世,乃天下已定四海归一的盛世,在寂静太平的殿堂上,一丝针落地的声响,都显得那么突兀、刺耳。)
无论从哪个角度,历史都不该忘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这是建国以来,在党外人士中,敢于当众直谏犯上的第一人。就其激烈与尖锐程度而言,也许将是本世纪最后一位!
撇开具体话题暂不论,其实争论到最后,梁漱溟争的就是一道权利:发表己见——尤其不同意见的权利!“九天上下”已变成了有无“言权”之争。
这道“发表己见”的吁请,让我猛然想起了34年前同样发自梁漱溟的另一支疾呼,另一道“权利”,不过,那缕声音在当时的鼎沸潮势下,实在太微弱太不相宜了。其时少有理会,其后也少有重视,时间一长,便也真的给人忘了。但有一点却是相同:它们都涉及到了“权利”,都那么孤独,那么“不识时务”!除了自个,几乎找不到一个“同志”、一个响应者。
1919年,以“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为标志的“五四”事件爆发,全国哗然,舆论揭竿,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发出了一个声音,摆出了共同的姿态:“五四”万岁!青年万岁!可就在这部绝对一边倒的大合唱中,却有一支刺耳的“逆音”猎猎作响——
5月18日,《每周评论》公开发表了一篇《论学生事件》,其观点是:“五四”学生火烧赵家楼、痛打卖国贼,其动机无疑是好的,但其行为毕竟触犯了法律,理应自愿接受相应的制裁。因为从法律上讲,纵然曹汝霖、章宗祥罪大恶极,但在罪名未正式确立前,作为公民,其安全是受法律保护的。学生上街纵然乃爱国之举,但也不能借此侵犯他人权利,对他人施暴……
唱此反调的正是北大哲学教授梁漱溟。梁虽同情学生,但他反复强调,若中国要有希望,每个人都必须有公民意识,不可以任何理由超越于法律之上,只有起码的公民权有所保障,方可谈进步与发展。
可以说,在“五四”所有舆论中,鼓吹所谓“公民权”的,梁乃绝无仅有。同时必须看到,梁决非在替卖国贼的罪行作何袒护,他为之申辩的是“法律”,是“公民意识”。你可以指责那法律的“非法”,那体制那权威之“不仁”,但谁又能一口咬定梁漱溟所操的乃体制逻辑、官方话语呢?即便法律是有“阶级性”和历史性的,但谁又能否认任何法律中都含有一些最日常最普泛——适用于基础民众的合理部分呢?
(这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人,美国19世纪著名的超验主义者亨·戴·梭罗。众所周知,梭罗乃一个处处同政府作对的“个人主义”者,他有一篇著名的檄文《论公民不服从的责任》,其宣称:“我一刻也不能承认那个政治组织就是我的政府,因为它也是奴隶的政府。”“我有权承担的唯一义务就是在任何时候做我认为是正确的事。”他甚至鼓励世人“犯法”,以让政府“这部机器停止运转”……但同时,他强调这“犯法”必须是一种和平方式,不能使用暴力。他曾因拒绝向政府缴税而被捕,但有意思的是,他绝不逃避惩罚,据说他公开抗税之后就坐在家里,一心等警察前来。也就是说,他一方面既要表达与政府不合作的态度,另一方面又采取与法律“有限合作”的立场。或许,“违法”的真实含义与力量即于此。这种“有机”的反抗,后来的列夫·托尔斯泰、圣雄甘地、马丁·路德·金等人都深受其影响。
另一个同法律“有限合作”的著名例子即苏格拉底。他虽蔑视不义的权力,但还是拒绝了逃走的劝告,甚至主动放弃被赦免的可能。可谁又有理由谴责他的“迂腐”呢?)
在民族立场上,梁漱溟绝不会糊涂到不辨是非之境地。显然,他关注的是另一个问题,另一种思路,乃超越“道德眼光”的“理性逻辑”,乃超越“道德审美”的“理性审视”。既非通常意义上的“道德评价”和“政治评价”,亦非什么“历史评价”。
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若只有道德激情而无理性资源,只有集体话语而无“己见”、不容“己见”,这怎么行?这正常吗?有何前途可言?
退一步讲,即使梁之结论是错的,但他的思路、他挑起的那个问题却震聋发聩。在所有人都在忙于作同一种“道德观察”时,他想到的却是另一角度——而这个角度,在接下来的多少年里,又将被中国人一再地错过,一再地失之交臂,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也将一再地拖后……他触摸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东西,一个几乎为所有人都忽略、遗漏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将为后来历史一再证明:只注重“革命”而不顾人权、自以为真理在握便随心所欲的做法,将会把积弱累愚的中国带入怎样的灾难和盲区!恐怕再没有比1966年群殴之中的刘少奇所举起的那册瑟瑟发抖的《宪法》更令人心寒的了……没办法,因为你是“敌人”!谁告诉过那些年轻人“对敌人也要讲人权”?谁向他们布道过“打人是犯法的”?幸好“五四”尚非一个绝对“统一思想”的年代,要是摊上了“文革”,摊上了“揪斗批”,梁漱溟恐怕即要沦为和章宗祥同样下场了。)哪怕他暂时还无法很好地使用它、搬动它,但他毕竟触到了,意识到了它的价值和份量!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更像一个发现者,其贡献在于提出问题——而非急切地回答或解决问题。到了1953年的大会上,他要求公开为自己辩护、与领袖平等对话,内心依靠的也正是这股“人权”冲动,其与30余年前的那股冲动应该是一脉相承的。
总体上说,梁漱溟是一个真诚的理想主义者和信仰躬行者,既兼传统士人的清风傲骨和大道治世的圣儒意识,又披覆西方知识分子独立不迁的自由秉性和理性觉悟。虽推崇国学儒理,但他同时更指出:“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于‘个人’永不被发现上。”翻阅一下梁的履历便会发现:无论建国前后,无论为人为文,无论一生如何流徙于同盟会员、佛教徒、“新村”实验者、儒家嫡传……等各种复杂的信仰角色间,他都算一个固执的“另类”,一个不随势不媚时不跟风不入伙的“边缘人”。人们往往把此归于士大夫的耿直秉性,归于其恃才自标的清儒风骨,其实,这种不合时宜的“寡人”之举,所折射出的正是现代知识分子最有价值的一面:独立品格和理性原则!仅凭士大夫的“耿直、不阿、无畏、清正”之道德储备,是绝奏不出“人权”“自由”这等现代声部的,在传统理学思想资源中,也绝找不到“公民”“法律”诸等话语。(至于他本人如何以儒家嫡人自居,那是另一回事)。某种意义上,梁算得上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精神特征的有力承担者之一。这也正是胡风、马寅初、张中晓、顾准等人身上最为闪光、最富价值的灵魂要素。难怪在自由知识分子们纷纷易辙更帜的五十年代,他那种依然故我、不媚新世的执拗表现,连远在美国的胡适都大为激赏,敬叹不已。
一个多么宝贵的“异数”!敢于“不群”,敢于“逆流”,这种不为势所挟、坚持己见(哪怕事后被证明是偏见)——在群沸合唱中敢于发出自己独立声音之表现,在深受几千年封建浸淫的中国文化心态中,确属罕见!亦是热衷于“道德审美”、集体意识形态和“统一思想”的中国政治文化中最稀缺的元素!而“人权”意识,对于正姗姗起步的中国现代启蒙来说,又是何等珍贵的营养!就像“唯他命”之于人体一样贵重!实际上,查阅一下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们的大脑,无论自由派还是保守派,无论“革命党”还是“保皇党”,无论“左”亦无论“右”,你都很难找到“公民”“人权”“法制”这样理性的字眼,而这,恰恰乃现代社会和西方文明中最具本质性和生命力的精髓之物。
(“人权”一词,对中国人来说,确实奢侈得近乎“乌托邦”了,在中国政治文化中,这也是招致误解最多、附加条件最多——最易被冲淡、挤掉,被偷梁换柱的一个词。诸如“时局”“生存”“救亡”“国情”等大概念,都可轻易将“人权”的含义剥蚀、消解掉。)
正因“独立”是那么罕见、那么稀有,所以才孤僻,才落落寡和。正因“人权”距中国的国情民意实在太远了,所以才显得那么无力与虚弱,甚至荒诞迂腐、古怪可笑。可以说,无论1919,还是1953,梁漱溟的悲剧意义早就注定了。也正是这种理性的悲剧,使得“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斗争史呈现出另一种沉重而惨痛的命运。乃至在今天的语境下,我们也拿不出更多的为梁辩护的勇气和依据。
建国后,无论此前在反对强权斗争中表现再决绝不阿、再独立不移之人,也纷纷“脱胎换骨”,少有例外地放弃了“故我”,选择了“新生”,选择了明哲保身的“变色龙”式的染身和粉妆,似乎也只有梁漱溟、储安平和张东荪等极少数仍在“不识时务”、“不明就里”,走着一条被他人视为畏途的老路。(这一点,也与陈寅恪不同,前者是自始至终的“入世”“拯世”,而陈乃自始至终的书斋生涯。)和那些深谙玲珑之道、乖巧可人的“时令人物”相比,梁漱溟显然是一个对政治节气不敏感的人,算得上一位“呆子”,于那些在政治皮筋下顺势团团转的“陀螺们”眼里,他僵硬得简直就像“木桩”,幼稚得像个痴童。就此理想气质和一以贯之的作风来说,梁确为地地道道的“守旧”,和那些浓烈呛鼻的“新生”味道相比,亦确显得“老派”、“过时”、“落伍”。其生命步履也像那些濒临灭绝的稀有动物一样:凄苦、迟滞,缓慢、笨重、稀稀拉拉……
这样悲怆的情景,这样的涸泽中的挣扎,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只逗留过罕见的几个瞬间:揭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大会上,吕荧摇晃着站起来:“胡风不是政治问题,是认识问题……”。十三年后,在另一个会场,在宣布将“叛徒、内奸、卖国贼”刘少奇“永远开除出党”的隆隆雷声中,一位叫陈少敏的女性默默攥紧了一张反对票……
那是怎样的一份承受?
孤独而凄凉,屈辱而悲寒……
这一个个“个”!正因为“个”,正因为它那么势孤,讨伐它围剿它的力量是那么强大,它才显得珍贵而悲壮!
正是这种“个”的品格,这种边缘化的生命类型和灵魂气质,使得1974年“批孔”运动中,梁漱溟又成为了公开反对批孔的人极少数之一(另一个是吴宓)。
从1919到1953,再到1974……三次“不识时务”,三次“冒天下之大不韪”,梁漱溟都是本色的、真诚的(甚至包括他在很多问题上的“认错”,皆为真诚所致),是始终按照信仰对生命的提示来做的。这真诚很像他的父亲,1918年11月,当新文化新国风愈吹愈烈之际,一向保守的梁巨川先生自沉于北京静业湖,且不论该行为多么值得商榷,但至少说明一点:生命和信仰不分家……尽管与父亲有着巨大的理念冲突和文化差异,但有一点他们却相同,那就是:苦苦捍卫一个普通生命最起码的尊严和独立,绝不割让理想与权利,骨头要硬!……“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梁漱溟《我的父亲梁巨川》)
“正常”变成了时代眼里的“反常”、“异常”,说明了什么?
并非他脑子有病、“寡人”有恙,而是众人有病,众人出了问题,是环境和气候出了问题。在这样的气候下,多数人的精神体质和灵魂器官都发生了微妙的病变,早早地放弃了自己,投靠了主流、强势,将颤巍巍的肉躯缩作卵状,蛰伏在“大同”“统一”“集体”“标语”的巨翼下。庞大的喑哑和缄默……与其说它衬托出了当事人的人格魅力,倒不如说更折射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匍匐和“个”的丧失。
然而,这样一些惊人的“反常”妄举中,又包藏着多少令人欣慰的“正常”?
若没了这些“个”的闪光,若没这些以卵击石、螳臂挡车的“呆子”,中国的现代文化史、人物和思想史该会多么的乏味、多么的萎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