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一件红大衣 叶倾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8:35:40
      周一的衣橱,是混乱优美的修罗场,薄黑棉衫偎着米白灯芯绒长裤;彩虹围巾躲在烟灰大衣怀里,只探出一角穗子;一件英伦学生风的提花毛背心,老是不合时宜地掉到果果手上,不如就这件?赫然发现胸口被别针勾出一角缺,不由“靠”一声……  终于果果选定一件秋香色半袖针织衫,腰间一朵镂空花;配一条缠绵的黑棉布裙,裙摆立一棵孤零零的白杨树。又在几十件大衣里挑挑拣拣,大都是黑,白,深深浅浅的灰,如果是在图书馆,大概是要排在同一个字母下面的吧?这大浪淘沙过的色系让她觉得安心妥贴,她却无端地觉得,她应该有过一件红大衣。  樱桃红,直身,暗红宝石扣,下摆挥挥洒洒。她曾经在大风里,掩着领口,像护着身体最里面微微的一点儿心伤。一件一件,果果把大衣们挂回去,衣橱排得无比紧密,找不出一件红大衣可能的安身之地。  但她一定有的,洗标已经有点卷曲。某一次无味的会面,对面男人顾自口若悬河,那声波到她的耳边就自动改道,她笑得大概很敷衍,手一直在大衣下面玩那洗标,拂了又拂,永远拂不平——男人是谁?她连大衣都懒得脱,勉强坐陪十分钟。  可是怎么找不到了呢?难道丢了?她不是不曾把外套落在座位上,但即使同伴不提醒,一出门自会被寒意逼回去。被偷?除非蜘蛛侠,大概没人能上她这十七楼。送人?果果倒不是没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谊人情怀,可是穿得半旧的……她能送谁?  随便捞一件黑薄呢大衣,开车上路,车窗旁掠过冬树疏爽的侧影,像很多年之前,秋凉之后,冬至以前,她正在爱,全心全意。这爱里面的惨淡与无耻,要以后她才会懂。  他能给她的,总是偶尔多出来的两三个小时、半天一天,她却总是很快乐。踩着满街金褐黄绿的落叶,一步一步像踩在气球上,啪啪啪都是小火花。冷得很,她还隆重地穿着皮肤袜,手脚冰凉,笑容凝结成冰,喜悦被冻成水晶石,她分明地知道这一刻是不朽的。  他宠着她,任她去拖他的手,另一只手还举一根糖葫芦。她拉着他去看小店的橱窗,有一件宽身大衣,蓝灰格,清素如岁月。小姐出来招呼:“进来试试。”她欢欢喜喜推门进去,手感软柔,她握在手里是一整个春天。偷眼瞥一下吊牌,两千多,顿时吸进一大口冬天的冷空气。  又舍不得脱,小店才几平方米,兜兜转转总回到镜前,这是她的中央舞台。远远地对着镜,想飞他一个艾怨的眼神,却不见了他。  他不知几时出来了,正在人行道上听电话,不知是正好此时打来的,还是他借故打出去的。果果忽然起了一点恨的心情,她爱他,她愿意为这一段不名誉的爱情,形销魂丧身败名裂。他也爱她,用他的皱纹、白发、叹息后偶然闪过泪光的眼神,他最冲动的承诺是:下辈子。是的,如果他有。  但今生,在她的生命里,他甚至不愿意承担,一件衣服的重量与价格。  这一点点顿悟,让她胸口有了噬咬般的痛。她对小姐微笑:“谢谢,我再看看。”脱下大衣像脱下他的魔咒。她不是买不起,但他不值得。  圣诞节之前,又偶然经过,正全场两折。架上空空荡荡,不见她渴慕的蓝灰底色,小姐却递过另外一件:“最后一件。”大红的。红灯记一样昭昭,又像鞭炮碎过的红屑,一种绝望的喜气。她不见得喜欢,却还是买了。大约只因为料子实在好,50%羊绒,40%羊毛,10%兔毛,宽宽的袖口半没过手背。  一个人,拎着购物袋逛街。那个人哪里去了?果果是真的不在意。  清早上班的高峰,有稍许的堵车,果果趁这机会,把长发扣起,给自己剥一个巧克力派,喝一杯有生涩滋味的番茄汁。车上有小暖壶,她倒一杯热牛奶出来。她把自己照顾得,玲珑清脆,不过不失。正如她的一切。  施公子会喜欢上她,也正是为此吧。  其实那件红大衣,她很少穿,太跋扈的颜色,每一穿出来,艳惊四座。她宁愿更低调一点,沉稳一点,但愿人家能爱上她的灵魂。然而她的灵魂,真有那么高贵吗?她苦笑。  有一次,她与施公子去看电影,等待开场的工夫在金店晃悠,有一条哑光金镯,做得很是不俗,她多看了两眼。进了电影院,施公子在黑暗中,不声不响,递她一个巴掌大的纸盒。她僵在当地,不知应对。  拒绝多小家子气,难道一只金镯就是她的卖身契?等于当面掼人家一脸灰;接受吧,难道她就稀罕那一点金子?她什么没见过呀;又恨自己刚才有眼无珠,人家的镇店之宝,十几万的大溪地黑珍珠项链,怎么没戴上试试?哪怕分手了倒也是好东西;但要真做出来了,人家能闪多远就闪多远,可怎么办?……  这么千思百量,果果大概是不爱施公子的。可是她知道施公子的好,家底不谈,用她妈妈的话是:看着还老实。再没谈过更辛苦的恋爱了,跟施公子去泡吧,她聆听时永远微微前倾:“谢谢,我要柠檬红茶。”大V领开得恰到好处,锁骨若隐若现。果果自嘲地想,女子的美,不在乳沟就在锁骨,却太难,两者并存。  回到自己家,她就报复性地喝很多酒,打出馊臭的酒嗝。裹着旧睡袍,在屋里晃,酒力蒸蒸,在她周身蒸出光环。她像在洗一场葡萄酒的蒸拿浴。她很困顿,却又睡不着,头重脚轻坐在沙发扶手上,想不如去点支烟?满是酒精的她,会在烟头的一触之下爆炸,化为灰烬吗?  这委屈不是不值得的。大年初三,施家正式约她过去坐坐。果果喜气洋洋,千挑万选,还是选了那件樱桃红大衣。红得如此喜气乖巧,正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好女子。雪地里,人人都裹成一只无尾熊或者海狮,她却微微敞开大衣领口,露出一角冰肌——不是陈词滥调,是真的快结冰了。她知道她是玫瑰含雪,红石榴里的一点莹白。  她没想到施家是这样一大桌人,很快看出来他们自家人见面也不多,因此亲热得格外夸张。大家礼貌周全地互相招呼着,彼此都是陌生人,倒反而疏忽了真正的客人。  没人告诉她外套该挂哪里,她也不便自做主张。团一团,搁在膝上,像睡了一只艳红的猫,要不吵醒它,非得双膝并得极拢,正襟危坐。果果保持着甜甜的笑容,听他们讨论一些某人某事,名字听来都很熟,再一想,原来是没连姓氏,所以别扭。  渐渐,她就走神了,一低头,被大衣的红惊一下,再往上是自己套了小黑毛衣的身体。她不胖,却觉得自己的肚子触目惊心突着,整个人好大一块,就是这么粗粗蠢蠢横着。她是横插进来的局外人。  如果她嫁入施家,这样的聚会该有多少次?有多少次,她得光梳头净洗脸敬陪末座?所谓佳偶、所谓殷实人家,到底有没有意义?室内不够暖,有人皱着眉:“老爷子总是在省电费。”这一大家子,连水费电费卫生纸都是承人的余荫。至少果果还是自食其力的。  手脚俱冷,她把双手藏在大衣里面,稍稍动一动,仿佛手底下握了一把枪,随时会出其不意拍出来,大叫一声:“抢劫。”在百人千人里,她只是一个人,和自己玩着寂寞的游戏,孤单地,笑起来。  果果觉得车内有点闷热,把车窗摇下一点儿。寒风猎猎,拍她的颊。收音机里在说:“一路畅通。”像一句轻快的祝福。  每到冬天,总是格外渴望温暖。入夜,在外面晾了一天的衣服收回来,都是冰冷的,草药茶泡过三四回就温了,再也不能滚烫。天色昏黑下来,电脑荧幕轻轻闪动着,果果知道一切都很简单,她说:“那里几点?”或者直接关机下线。都可以。  施公子之后,果果恨嫁的心淡了许多,有时候,她宁愿追逐那最原始的。不见得还为那些猫三狗四浪费雅诗兰黛的彩妆,她放散长发,脸孔恒常疲倦安静,随便抓一件丢在外面的外套。  大概穿着那件红大衣参加过一场放浪形骸的聚会,它的胸口多了一痕酒渍,毛料里渗着烟气。果果很弃嫌地,把它丢在沙发背上,因此最常穿的,也就是它。最不得宠的,反而朝朝暮暮,这是什么因果,果果想不通。  不是没有愉快的,当有吻和拥抱,呢喃虽然千篇一律,听到耳边还会微微一动心。但所谓极欢,果果从来没有遇见过。最应该尖叫的时候,果果却心不在焉,想到明天要交的报告,形骸得到释放,精神却疲倦得打一下呵欠。  某个下午,她步出一幢面目模糊的住宅楼,原来楼外正飘着凄凉的冬雨。她立在楼门口一时踌躇,该不该打一个电话给刚才那人:“可以借我一把伞吗?”会是戏剧性的一幕。他们是陌生人吗?几个小时,她已经看熟他苍白的屁股,但一穿上衣服,这熟悉顷刻灰飞烟灭。  而且一把伞——正如白娘子邂逅许仙,伞是一个华美的借口。超出规则是冒险也是娱乐,果果几乎可以想得出他的警觉及沾沾自喜。  果果就这样,投身雨雾,她的红大衣像一座冰火岛浮沉在北冰洋的海面上。空气一望冰白,雨丝还细,却渐渐浸透了袖管,那湿濡的红像渗血。她交抱双臂想抵抗冬凉,却只抱了一怀湿漉漉,让人有不洁的错觉。  她在大风大雨里站了半小时,才拦到车。一回家,几乎是带着厌恶地,立刻把大衣脱掉,随手一扔——不,她并不是在那一次,弄丢了她的红大衣,因为她即刻带着内疚把它抱起:如果一件衣服也有灵魂,她听到了它带血的哭泣,这一切并不是它的错。  一次又一次,她立定志愿要追逐A,却不能忘怀,那些她得不到的B。选择或者被选择,都如此困难,爱情是一场混乱不堪的阴谋,果果看不透。  她只毁了她的红大衣,它原本柔滑轻暖,然而她没看上它不钟爱它,让它被烟酒所伤,袖口又多了一个烧焦的洞,屡屡湿透屡屡被不在乎地阴干。那一刻,果果哭得像一个疼痛不堪却还没学会言语的新生儿,她在心里承诺,从此再不如此,一定给它以珍爱。  她从此,再没见过自己的红大衣。  果果推开车门,漫山遍野吹过来的,都是寂寞。而果果,只静静紧一紧衣襟,她不再关心红大衣的去向——很可能只是遗在某一家洗衣房,这是惟一的,合情理的解释。  夏天不能不热,冬天也不能不冷,风雪不能不逼人,而成长,也不能不疼痛。果果只庆幸,自己到底不是一无所有地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