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一个天真的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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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天真的老年人
www.thebeijingnews.com ·2005年10月18日7:22· 来源:
■巴金·随想录
在这里我想说一句扫兴的话:其实中国人喜爱巴老的不多。原因无它,只是中国人不很喜欢真话。中国人更关心有用与否,却不太留心真假。
我现在越来越意识到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奇妙。
关键是:当我们往简单里操作它时,它愈显复杂;当我们往复杂里操作它时,它却愈显简单。它简直是一个变幻的魔球,而且恰恰往我们欲操纵的方向相反。
而巴老,就在于大家想把世界弄得奥奥妙妙时,站出来,说了点真话。
其实,每一代人有自己一代的文学接受史。像我自己,生于20世纪六十年代初,认字不慢。在此情形下,初知巴金,不是因为他的《家》《春》《秋》,也不是因为他的散文什么的,而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批判文章。它们经常将巴金与一个奇怪的“无政府主义”联系在一起,说巴金这个名字,来源于两个革命领袖批判过的稀奇古怪的人: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在相当长的一个历史阶段,中国除了不多的一两种主义,其余全是异端邪说。“主义”且“无政府”,那还得了?自是人民公敌无疑。
从上大学始,我才开始读中国现代文学名著。那一段,读的书有点杂,囫囵吞枣,来者不拒,弄得有如山阴道上,目不暇接。巴老的书,当时读了,只是情势已与世纪初大异,自由恋爱不至为罪恶,所以读后的反应不同于几十年前,也在情理之中。倒是后来,在旧书店买到一本书,名为《面包与自由》,克鲁泡特金著,巴金译。一天偶尔拿起,由于译笔得非常流畅,一下子读完。完后坐在那里回想,一切竟透明如水,不禁心中大疑:一本世界名著,好这么简单明白么?
很久很久,我都想把此书转让掉,惜未如愿。
现在读《家》,知道它是一个天真青年的作品,《随想录》更是出自一个天真老年之手。
问题只在于:有时候,天真能爆发出非常的能量。巴老说他自己:“我的《随想》并不‘高明’,而且绝非传世之作。不过我自己很喜欢它们,因为我说了真话,我怎么想,就怎么写出来,说错了,也不赖账。”他说他多年经常受批评,在“文革”中,未遭一拳一脚,却也承认自己有罪,而且罪恶越来越大,认为自己不可救药。他甚至也想过,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也不是没有过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争取得到社会承认的想法。后来他才明白:“哪怕是给铺上千万朵鲜花,谎言也不会变成真理。”他自述:“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我为它却花费了很长的时间,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巴老的《随想录》,平平实实,简简单单,但其间火光一闪,煞是惊人。譬如他谈知识分子,一般人以为受过冤屈的知识分子谈到同类定是悲愤满怀,巴老却不。他说:“知识分子也是新中国的公民,把他们当作平等的公民看待,这才是公平合理。国家属于全体公民,有知识或者没有知识,同样有一份义务和一份权利。谁也不能把别人当做待价而沽的货物,谁也不是命运给捏在别人手里的奴隶。”现在我们知道,我们大家原来都是社会的建设者,不过巴老的文章写于1985年。他简简单单地说一句真话,让那些搞复杂理论的相形见绌。这里我不用“自愧不如”这样的话,因为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来不会自愧。
在这里我想说一句扫兴的话:其实中国人喜爱巴老的不多。原因无它,只是中国人不很喜欢真话。中国人更关心有用与否,却不太留心真假。
这是两千年来中国文化一大特色,此事体大,此处不赘。但是我要说,正是由于真话的缺位,真话的价值才得以大幅度提升。这就是我说的这个世界的奇妙。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作家呼吁要说真话,会让有些人听了莫名其妙。在不缺真话的地方,真话也不算什么。
只有缺少真话的地方,真话才可贵可颂。从这个角度去看,巴老对于我们的意义才能真正显现出来。
□卢敦基(学者浙江社科院文学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