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启明:文革日记:天津国棉二厂的日子(1970年1月9日~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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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记的是过去的事情。今天再看这些,可能觉得匪夷所思。但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该忘记的。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

  

天津国棉二厂政治野营日记

  
(1970年1月9日~2月1日)

写在前面的话

  在北京军区舟桥85团天津赤土农场劳动锻炼,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是我人生生活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傅政委,郭小贵营长,邓贵山连长,褚振中排长的为人,深深地影响着我,使我终生不能忘怀。

  金钟河畔赤土农场的两年生活,是宁静的、和谐的、明媚的,是田园式的。赤土农场是没有腥风血雨,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刀光火影,没有游街、戴高帽子、坐喷气式,没有早请示晚汇报的圣地。它是不知道忠字舞为何种模样的大舞台。它是一块悠闲的乐土。它是有娱乐,能打朴克,还可以吃粽子和月饼的世外桃园。赤土农场更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接班人的训练场,是真正的接受工农兵再教育、转变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旧思想,树立全心全意为占全国人口98%的人民大众服务的坚定信念的培训基地。赤土农场过去是,今天仍然是我的大学,是育人的大学。

  这里记录的,是真实的历史。是作为一名群众,在群众运动中,被运动过来,又运动过去的一点真实记录。它记载着在最没有人性的时代,最有人情味的一段生活。

  在日记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段,浸透着当时那最没有人性的印记。它仅仅是印记。是一场打倒一切的“革命”给一个自命为还有些许“独立思考”能力青年人留下的印记。在那样一个时代,无论你怎么独立,你都不可能不鹦鹉学舌地重复着别人的话。在南去上海串连的火车上,我和陆龙根、黄承骥、王敏芝、黄娟娟等,曾经阻止过北京红卫兵小将用皮鞭抽打黑五类子女,在北京大学院内,和丁人林、陆龙根等人曾经用人墙保护过张承先,……我一直是自诩不在运动中犯错误的。我一直自认为别人需要写一个星期检讨交待,而我是只需写一个小时就可以把罪孽交待完的清白人;一直自认为别人用一个星期检写讨交待,而我却用一个星期差一个小时的时间,被派遣到稻田水渠中摸鱼,给连队改善生活的清白人。但是就这样一个清白人,却在日记的最后一段,还写了那么多没有人性的话,那么多数典忘祖的话,那么多和我今天的思想格格不入的话。

  人的记忆是很怪的,它总是抹去那些和自己无关的东西。而有些东西,那些人性的东西,是挥之不掉的,想忘都忘不了。这里记的许多内容,许多谈话我都记不得了,但总忘不了我的师傅张淑兰老大姐。

  有些东西,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被打磨,被修正。象浊水,平静下来之后,水自是水,浊物自是浊物。

  我爱书,两间房子,四壁都是书,中青年时期工作三十年的工资,除了吃饭,所有积蓄,都花在书上了。但我从不唯书,书都是为我服务的。“玩书也会丧志”,这是我初中的话。这话在国棉二厂得到强化,今天仍不放弃。

  初中看《水浒》,记住“替天行道”,在国棉二厂说“为工人阶级服务”,写《周易参同契通析》时说,“天不言,假我之手言之”,讲《员工激励》时说,“企业为员工,员工为企业”。这其中的万变不离之宗,是我毕生之所追求。

  我一生胆子最小。大概是二岁的时候,一杯开水,泼在前胸,烫出一大片水泡,从此再不敢毛草,能躲就躲,一生都不好斗。天生就和《老子》的“不争则无不争,无为则无不为”有缘。对“斗争哲学”总有三分怀疑,总是不由自主地就能找出不都是“一个消灭一个”的案例。但我却摆脱不了“斗争哲学”对我的影响,我有时会伤老师的心,伤亲人的心,伤朋友的心,伤爱我的人的心。这也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顽疾。这是我天天都在努力去掉的东西,是我天天都在努力克服的缺点,是我天天都在努力割除的顽疾。我每天都在想,多一分慈悲心,多一分温情,多一分体贴,我们的世界会更温馨,更令人眷恋。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错,别人没有错,错的只是我自己。人不该生病,生病都是自找的。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能够救自己。活到老,学到老,永远要增益我所不能。

  我一生最大的转变,就是从崇洋到怀中。从小学开始,我都是学西学。小学的算术自然,中学的数理化,大学的英文,都是西学。但我骨子里,是中国的。三岁的时候,外公教我背的是《诗经》。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是中国文化。西学改变不了我的思维方式,改变不了我的生活方式,改变不了我的民族情结。赤土农场是我十七年读书生涯的一个转折。它使我接触了针灸,学习了针灸,运用了针灸。我学了十七年的西学竟然不能解释针灸!我开始对西学解释和说明世界的能力产生怀疑。自此愈演愈烈,不能自已,成了今天的局面。日记最后一段那样推崇西方的“科学和哲学思想”,大概是我人生上最后的一次了。

  有感于市面有太多虚假的报导,早就计划退休后,要把我一生的资料都整理出来,作为历史的见证,给后人研究这一段历史作参考。但从未想过要从过去手写的文字入手,从未想过要把过去文字拿出来,因为我受不了电脑录入手写材料的蜗牛速度,如其录入这些材料,还不如我新写来得快。为了整理在上海所作《员工激励》报告的录音,我装上了语音录入软件。发现我能说多快,它就能写多快。识别率不低于文字光学扫描的识别率。杭三八在1971年曾经寄给我一份《毛主席会见美国友好人士斯诺谈话纪要》(1970年12月18日)。是她手写的,长达22页。我一天就把它录入完了。因此我就转而开始录入一些昔日的重要手稿,因为这是历史,这是没有被改动的历史。这本日记是用四个半天录入的。我满意这个速度。 

  这里记的是过去的事情。今天再看这些,别人看这些,可能觉得匪夷所思。但这些珍贵的历史史料,这些一字未改的历史史料,记载着我成长的历史,也折射着我们共和国的历史。而历史是不该忘记的。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

潘启明
2005年8月2日

1月8日(星期四)

  总讲要到工厂去野营,但是部队的情况,是计划跟不上变化,变化跟不上电话,说准了的事还可能变化。因此,以前我总是并不十分在意。明天就要去工厂了,说是天津国棉二厂,兵部已经批准,问题不会太大了。我觉得该有个准备。没有准备和有准备是大不一样的。只有事前有准备,事中要开动脑筋,事后又总结,才会有更大的收获。

  到工厂要做些什么事呢?

  首先是要关心工人同志,要对工人热情,要放下架子,要急人之难。其次要做好本职工作,把交给我的任务完成好,在这个基础上,向工人阶级学习。没有这个基础,就没有和工人的一致,就不能学到东西。如果还有时间,可以学点外文。

  向工人阶级学习学什么呢?

  要通过了解工厂和工人的历史、全过程,有一般有具体地学习工人阶级忠于毛主席的红心,工人阶级的思想,即是说学习他们怎样完成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怎样处理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有一般有具体地学习工人阶级是怎样抓革命促生产,搞好本职工作,还要学习一点儿技术;有一般有具体地学习工人阶级在坚定的政治方向下所激发的优秀的作风,学习工人阶级的社会地位所产生的优秀品质,有一般有具体地学习工厂的领导是怎样进行管理教育,工人是怎样生活的。

  到工厂的态度。

  个人有什么好想的?不想了。就是要一心一意想如何向工人学习,为工人服务。

  学习的方法。上面三点,实际上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还要特别讲一讲下面几点:

  第一,必须了解全过程。我们如果不了解全过程,就不能了解工人阶级今天的思想,作风,工作,生活的真正原因,就会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第二,必须全面地看问题。我们可能看到了个别工人的一些缺点,这是社会阶级矛盾在工人队伍中的反应,也不足为怪。我们万勿因为看了一点儿缺点,就看不到工人阶级的最本质的东西。全面看、抓本质,这是我们在解放军农场锻炼的一条经验,到工厂也是适用的。

  第三,坚决反对下车伊始,哇哇啦就发议论。如果非讲不可,一定要慎之又慎,留有充分的余地。  社会,是一所大学。工厂,更是一所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这里,没有课桌,没有课本,但是它却可以给我们比任何学校所能给与我们的都要多得多的东西。它将给我们为中国和世界的大多数人服务的本领。它将纯洁我们的灵魂,改造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下的学校给我们所留下的旧思想。工厂,是我们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落脚点,它也将成为我们走向革命的出发点。我要把在那学到的一切,都记载在这里,我要把工人阶级对我们的关怀,鞭策和期望都记载在这里。我要时常阅读这部日记,反省我是否和工人阶级站在一起,是否虚度了年华和是否碌碌无为。

1月9日(星期五)

  八点整,我们背起背包,向金钟河大桥进军。我们这个由北京,上海,广东,天津和江苏汇集拢来的二届毕业生组成的大学生连队,又要去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了。那逶迤宛转的队伍,我好像在哪个电影中见过的。不,为什么是在电影中哪?就是在现实生活中嘛!我羡慕电影中的革命斗争的生活,但更羡慕着现实的革命斗争的生活,更羡慕那既将诞生的比过去的电影中还要集中还要高级的革命斗争生活。

  十一点多到达国棉二厂。下午三点,厂革委会王同志介绍了情况。

  一,国棉二厂有职工将近八千人,建厂于1918年,解放前,他经历了军阀,日本,国民党,日本和四大家族的几个统治时期。解放后,国棉二厂回到了工人阶级的手中。现在国棉二厂的职工平均年龄为四十岁。工厂历史长,工人老,因此它具有许多优点。

  国棉二厂在64年四清的基础上,接过北京红卫兵传来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种,组成了一百多个革命组织,造了资反路线的反。六七年八月底,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的讲话传来,全厂在九月二十一日就实现了大联合。

  天津荣复转退战斗兵团的坏头头×××在棉纺二厂,他可以在天津拉起几万队伍,但在二厂搞不起来,只有二十几个喽罗,没有一点儿市场,他走到哪儿,我们二厂的工人就揭到哪,终于使他蹲了监牢。

  棉纺二厂1968年提前三十天完成国家任务。1969年的任务是“超美甩修”,任务很大。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提前三十天完成任务。为什么能做到这一点?是在毛主席“抓革命,促生产”、“必须把布匹抓紧”的指示下拼出来的。是在为毛主席争气,为社会主义祖国争光的口号下拼出来的。几十岁的老工人,眼睛不好,戴上眼镜,拼啊!高血压,心速快,关节炎的老工人也拼啊!他们说:只要不死在机子前,就要干。一个星期,三六一十八,只有十八个班,但我们干二十个班,二十一个班,终于拼出来了。

  二,现在的运动正在按中组部、天津市革委会的整党复查指示,进行群众性的复查。我们还没有党委,但是下边各级组织都有了,有营部,总支;连部,支部;班,小组;共青团的组织也建立了。

  三,老王最后说:我们还是有缺点的,就是,产量是历史上最高纪录,但质量是历史上最低纪录;我们各级领导班子的思想革命化还不够。希望大家帮助。

  然后,他带我们参观了生产全过程。我们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路上还是在车间,老工人都亲切地注视我们,热情的和我们搭腔。我想起了老王同志的话:“我们这个厂平均年龄四十多一点,四十一岁不到,白头发的多,像我这三十多岁的,是年轻的。老工人见到你们,就像见到自己的孩子一样。”我体会到了这一点,我想到了我四岁的时候在通化矿务局砟子煤矿带我的电工老朴和司机。工人阶级这样对待我们,多么伟大的阶级呀!可是我们呢?像一个人民的儿子吗?我有十二、三年没有和工人生活在一起了。今天,我不仅从理论上知道我们的差距,也开始体会到感情上的差距。今天我又回到工人中来了,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们了。

  参观之后,到了一布厂,副营长讲了话。他说:我们一布厂是两老一新——厂房老,工人老,机器新。厂房是1918年的老房子,机器是60年的新机器。同学们是大学生,可能感到设计不合理。是不合理,老厂房就是配不上新机器。我们提了七种方案,如果“合理”一点,就只能摆三百台布机,我们这样“不合理”,就摆了五百台。生产多!符合“多快好省”的总路线。我们知道同志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干劲大,同时也要提醒同志们注意安全,机器有它的规律,按照它办事,就没有危险,不按它办事,就要发生工伤事故,前些天的,纺校就出了两个工伤事故,手断了——没掉下来,骨头裂了,干不了活了。大家要听老师付的,叫摸就摸,不叫摸别乱摸。他还说:我们机器的新,但也有缺点,有噪声,你们看上两个钟头,“嗡嗡嗡”,耳朵就响,回去还响。睡一觉,不响了。一见的机器就又响。经过三、四、五天就习惯。说完,他分配了工作。老王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上夜班的同志,明天白天一定要睡觉。这是任务!  夜深了,我还睡不着。和工人阶级在一起,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是多么短暂的一天呀,但它却如此深地影本感染着我。

1月10日(星期六)

  今天上第一个夜班。第一课不是换纬,而是学习《为人民服务》。正象甲班付连长说的,我们不是用茶水欢迎你们,我们用毛泽东思想欢迎你们。我们不搞客套的,搞实际的。你们到这里来是上学,这是上没有书本的学。第一可不是换纬,第一课是学《为人民服务》。第二课也还不是换纬,第二课得是阶级教育。他还说,以前,南开大学,纺校,四中的同学也来过,有的同学有活思想,说这里没有蔡永祥,没有欧阳海,没有什么可学的。是的,我们的劳动是简单的,就是和梭子打交道,我们工人干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都是这个。这就是为人民服务,真正做到也是不容易的。我们乙班付连长,列举了老工人活学活用老三篇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事实,给我们上了为人民服务的第一课。还说,我们有实际的经验,这是你们可以学习的,但是我们没有文化,不识字。主席的著作就理解不了,我们还要向你们学习,请你们讲解《为人民服务》,讲张思德。然后范姐和陆师傅又讲了她们的历史。范姐家里几口人,在旧社会死的死,亡的亡,而陆师付辛勤劳动一天,连自己都不能养活。而挨打受骂,更是工人的家常便饭,工人常常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不知道为什么挨骂。这就是没有权的缘故。今天有了权,可不能忘记过去,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只有经常想想过去,才能紧跟毛主席。

1月11日(星期日)

  礼拜天休息。晚上,二食堂的薄师傅到我们这里来宣传毛泽东思想。

  (按:这里本来还有一篇记录稿。但是在二十多天和工人接触中,工人普遍有反应,二食堂的指导员也说,他刚进厂时是坐的汽车来的。鉴于这种情况,同时他在食堂做好事,在街上宣传的时候,都看不出出自对旧社会的恨,对新社会的热爱,对毛主席的感激。而在他的报告中一再讲“雷锋做好事一火车,自己从来不说,我也不说”。但同时又不断地讲自己。而他在大街上唱样板戏也不符合保卫样板戏的精神。因此这次整理时删掉了。1970年春节)

1月12日(星期一)

  今天倒成早班。白师付来干了一会儿,请病假回家了。我就跟蔡师傅干活儿。

  蔡师傅在车间吃完饭,特意到会议室来和我聊天二。他说,要喝水,车间温度高,不喝水受不了,嘴唇都干裂了。你们就是不喝。我带天津大学的来劳动,就提个水壶送水,不喝也得喝两口。还有上厕所也是,该去就去,不要憋着,工人也去嘛。他说着把脸转向排长,你们解放军要带头,要关心同学们的生活,要叫他们喝水,你们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可也得喝水。我是个直性子人,有么说么,我说错了,你批评。  下班后参观三条石。这是第三次参观三条石了。一次参观一次体会。在听了邓子平的报告的一个星期后,又参观三条石,对工人阶级的血泪史,我理解得更真切了。

1月13日(星期二)

  下班后和老工人一起座谈。童师傅讲了他哥哥的学徒生活,他的学徒生活,他拉胶皮车的生活。刘姐讲了日本鬼子残杀他外婆家八口人的情况。袁师傅讲得很长,详细地讲了新旧两种生活。他说,干活儿,日本的时候是十二个小时,上六点下六点。国民党的时候是十个小时,现在是八个小时。休息,日本的时候没有。吃饭,兜里掖两个饽饽,一边干活一边啃两口。国民党有点儿吃饭的时候。可我是小孩儿,人就拉我坐在布机下,他怕叫人把布偷走了。吃饭吃么?杂合面。正月十五才吃一顿白面。关了饷就得赶紧去买,要不,能买一袋棒子面的钱,就只能买半袋。喝水哪有热的!凉水也不够喝。马师傅是挑水的。一去挑两桶,去晚了就没得喝,就到废气管子去嘬。那儿哪有水呀!你说它是水,它冒气,你说它是气,它又滴答水。就嘬这东西。资本家,监工,那是随便打,随便骂,不知道为什么,蹚就是一脚,说声“八嘎!”,咣就是一个字的耳光子。三条石那样的阁楼我也睡过。那家伙,闹不好就滚下来。我有一次睡着了就滚下来了,下面有砧子,有烂劈柴,没有掉到砧子上,没把胳膊摔断。我们工人没有文化,资本家也不让你有文化,有压迫就有反对(这个字是他用的——注)。你有了文化,懂了道理,就反对他,他还让你有文化?!我们的文化,都是解放后在夜校里学来的。没有毛主席,你们这些大学生还来和我们结合?就是坐到一起也不干,嫌我们味。我们过去就是没有权,人家不让你关心政治。张作霖,阎锡山,蒋介石,都是为个人,争权夺势,他不为人民,他压迫人民。我们今天有了权,当了主人,叫你关心政治,可是有人就是不关心。你不关心,人家可要夺你的权。

  是啊,就是这样。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这是工人阶级的倾腹之声。我过去是不大理解的。现在理解一点儿了。

1月14日(星期三)

  今天下班后政治学习。学习二七车辆厂整党经验。学习完了,老工人全都留下来了。蔡师傅主动找我征求意见,他说:我刚从天津大学回来一个星期,还没有车,叫我装纬。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我干什么都一样。我这个人就是,有么说么。我们都是干革命,我有缺点希望你们提出来。把工作搞好嘛!我有意见也讲。上次我就和驻军说过要带头喝水。我带学生下乡劳动也是,先安排住的,吃的。住好了,吃好了,干活就有劲了。你四天不吃不喝试试,什么也干不了啦。这一点先做好,你再讲清为什么干活,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搞好思想革命化,活就能干好。我这个人就是直。驻军我敢顶,你团长我也敢顶。我不对你们批评,反正我们都是为了把事情办好。

  我想了想,蔡师傅讲的,实际是处理政治思想好和生活管理好的关系。他批判的,就是那种只要一好,不要四好的“左”的倾向。

1月15日(星期四)

  张姐开车,摇把一搬,上了两个梭子,一个到了中间,一个一半夹在柱头上,一半露在外边儿。我伸手打算把它拿下来,张姐摆了摆手,自己拿下来了。  工人总是这样。困难的,危险的自己留下,容易的、安全的让给我们。余世豪说,他们打轴车间也是这样。两件大衣,一件又新又厚,一件又薄又脏。老工人每次去纱厂推纱,总是拿薄的,把厚的留给同学。

1月16日(星期五)
  今天由十二台车改成了八台。人手不够,从二组叫来一个叫张淑兰的老大姐。蔡师傅挡车去了,我就跟老大姐干。老大姐只要有时间,就和我聊天。要下班了,她把毛巾和肥皂递过来,叫我去洗把脸。我笑了笑,摇了摇头。她撇了撇嘴,有点儿不高兴。工人就是这样关怀我们。

  上午八点半,杨大姐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什么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过去有一点体会,是讲资产阶级教学思想,资产阶级教学内容,资产阶级教学方法。今天才知道,这里还有白色恐怖,还有对工农分子的迫害!真他妈的可恶,不反如何得了!

  杨大姐十二岁进厂,十三岁入团,58年8月24日入党。党保送她到南开大学学习。她为了搞阶级斗争,学习党领导中国人民推翻三座大山的历史,选历史系。但是历史系却不讲人民群众,不讲无产阶级,不讲党,只讲骨头(考古的),讲帝王将相,讲才子佳人。工农分子学不好资产阶级的这一套,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的学校也容不下这些工农分子。迫害开始了!这些工农分子学生被骂成草包、狗熊。找教授先生问问功课,他故意拿架子。两片面包,一杯牛奶,足足喝了半个小时,然后再爱搭不理地把你打发走。你身体不好,你请病假,你一门不及格,便是他们借故开除的莫须有的罪名。最后,这些党送去的工农分子,在刘少奇反动路线统治下,百分之八十的人都被无理开除了。

  这些事情,我过去是听说过。北大有这个情况,但印象不深。杨大姐讲了,我的印象深刻了。像这样的学校,无产阶级不去占领,如何能行?

  “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毛主席挥手,工人阶级开进上层建筑各部门,占领斗批改的舞台。杨大姐讲到背着背包再一次走进南开大学时候,那时候我多么扬眉吐气!十年前是党把我送进了南开,可是资产阶级在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时硬逼着我退学,十年后的今天,毛主席又把我派到了南开。

  毛主席万岁!

  我看这也是一种苦,也要诉。不诉这种苦,我们也就不懂得革命,不懂的怎么革命。

  下班后开生产会议。冯营长汇报第四季度情况。第四季度中改革了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建立了新的政治制度:天天读,周学习(星期三),月总结。生产制度,生产会议(星期五),操作规程,交接班制度,责任制度等。他还作了自我批评,说有抓生产危险的思想,觉得抓政治保险,抓生产抓不好会挨斗。

  看来处理好四好的关系,是个学问。  冯营长报告后,小组进行讨论,吕师傅讲了质量问题。他批评了装纬不注意出头纱,不管纱管在梭子中位置,不注意节约纱头的情况。

1月17日(星期六)

  又跟老大姐干了一天活。知道得比较多了,应该记下这位老工人的生活。

  老大姐今年四十五岁,山东人,十二岁在济南纱厂干活。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受国民党迫害,一口气上不来,三天就死了。解放后曾到邯郸农村集体劳动过两个星期,摘棉花,刨山芋,掰棒子。她住了二十年单身(宿舍),四十岁上结婚,生了一个女孩子,现在四岁,还不会说话,丈夫得了败血症,他自己患关节炎,肾炎,浮肿等病。

  她常常和我讲起解放前挨打受气吃不饱的生活。每次都说:你们好哇,有福气。我说,都是托毛主席的福啊!

  她头一天就跟我说:“我在这儿上班,心里还惦记着家里,孩儿她爹得了败血病,而她姥姥高血压,也不能出来,怕晕倒在外头。孩子四岁了,生了三次病。第一次花了200元,第二次300元,第三次100元。得了肺炎,黄疸型肝炎。现在还不会说话。儿童医院的大夫说不聋,哑是因为打合霉素造成的。他们介绍到哑巴学校,叫解放军给治治。我上班,也不能去送孩子,一听说不让我和孩子见面,就害怕,都急哭了。后来到哑巴学校一去,解放军待我特热情,我就放心了。我看解放军拿这么长的针,他用手比了比,有二寸长,“往这儿扎”他指了指听宫和翳风“还有这儿,”她伸出了手,指了指内关,“我心疼死了。我就把孩子领回去了,我再等两年吧。孩子太小,过两年还不会说话,我再治。”

  她今天还说:“毛主席号召晚婚,我就不结婚。我怕奶孩子。一上班,没工夫奶孩子。现在三十多岁的人,就有五六个孩子了。”我插了一句:“生活困难吧?”他说:“那倒不。比解放前好多了。四十岁,哥哥说你寻个人把。这么大了。我才寻了个人。住集体好哇!下了班之后研究这个毛衣怎么打,那个毛衣怎么打。有时他们男的拉、吹,我们就唱,可热闹了。解放前我也住过单身,那跟住监狱一样,一下班就把门锁上,发你两个饽饽,一块咸菜。”

  吃饭的时候,她问起了我们农场的生活。她也讲了她自己的生活。他说:“你们是大锅饭,我们刚解放时也吃大锅饭。八个人一桌,鱼肉都有。后来有定量了,就不吃了。我开始定量四十斤,以后降到三十七斤。你们吃一顿吃四两,我得吃五六两。”他拿起三个大馒头给我看了看。“你们农村的那苇把子房我也住过。都是砖底的土房,挺好。我现在住一套三间,也不错。就是离家远一点。要坐四十分钟车。上早班四点半起床,不洗脸,刷刷牙就走。”

  她现在工资每月七十多块(不算附加工资)。

  下了班,念了念元旦社论。老工人又留下来了。吕师傅生了气:“这些小青年,开会就是不发言。知道了批评他两句,他就顶你。那个嘴谁说得过?理都是他的。这样无政府主义还行?小青年不管还行?”

  蔡师傅说:“慢慢做思想工作。”

  王师付和刘师傅说:“你不要着急,慢慢说。”

  吕师傅说:“你说说我管对不对?符不符合毛泽东思想?不管行不行?”

  吴会成问李姐,开会发言不。她说:“没有。咱们不会说话,有么说的。干就是了。”事实也确实是这样。前天学习了吉林油脂厂的文章,走自力更生的路,搞技术革新,要节约,消灭小残。昨天吕师傅又讲了讲质量的问题。大家确实都很注意。当车,装纬的都很认真。地上的纱头也少多了。  来了几天,也听到过其他的一些问题。厂里的个别学徒工说:“我们拿十七块钱,老工人拿七十块钱,我们比他们干得还多,不合理。”老工人说:“这些小青年,下班就知道回家。”组长说:“你为什么迟到?干么去了?”小青年想,我来晚这么几分钟,你也不问问原因,这么厉害,冤枉死了。想着想着就哭了。老工人说:“这些合同工每天都提着心干活,就怕干不好给开掉。”等等。看来老工人和青年工人,合同工和常工,原二厂和原七厂的工人,交班的和接班的,这一组织和那一组织,领导和群众,还有一点小小不然的矛盾。矛盾是有是非的,但处理得不好,也是个问题。

1月18日(星期日)

  老大姐一来就和我说,小肖昨天到他家去给他孩子姥姥扎针了。他买了羊肉给小肖包饺子。小肖不但不吃饺子,连水也没有喝。他说:"今天不叫他去了。自己搭车费,连水也不喝。我心里不是个味。"一天劳动中,她一个劲儿地说解放军好。她说:"我那(女)儿去看病,不让见,我就揪心。可是我一去,解放军就给我倒水,说话热情着那!今天这个兵的和以前的(国民党)兵就不一样。解放天津那年,解放军借了咱的东西,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送回来。"我告诉他那些兵就是林总亲自指挥的四野,他连声说"好"。

  下了班,我们到工人新村串门儿去了。

  白师傅一家八口,住在二米见方的一间房子里。一进门,我们六个人就把他的小屋挤得满满的。我仔细看了看,西墙正中端端正正挂着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像。右下方是全家的照片。靠着墙立着一个长柜。长柜南头摆着梳妆台。正中是一个印着罗马字的老式座钟,快了二十分钟。北头摆着茶几。茶几上面放着一把瓷茶壶,几只瓷碗。长柜南边的门敞开着。里边放些小碗,一碟咸菜,一个大圆盘子里放着几个窝头。北边的门被一架半新的缝纫机挡着。靠着柜,正对着门,是横贯北山墙的通铺。木头板上铺着稻草帘子,一条薄褥子,上面盖着二块横拼起来的约五尺宽的硬黑塑料单。五床被叠成豆腐干放在西北角。还有一床在床上。东山墙挨床是一个放煤球的木头箱子,一个取暖的铁炉子靠着它。再过去摆着两口缸,一个装水,一个装米。墙上挂的竹篾子编起来的筷子筒和一个铝笊篱。缸脚是一口钢精锅,一把铝壶,一个生铝脸盆儿。门朝南开,离东山墙一缸远,离门一砖半是窗。

  吕师付叫醒了白师傅,讲明了原因,白师傅坐起来,说:"你们哥几个坐吧!"白大婶便领着孩子出去和煤、贴煤饼子去了。白师傅谈起了他的生活。他说:"我过去兄弟俩养我父亲,养不起呀。49年我得了肺结核,十几年没上班。这一年多刚上班。现在我一个人就养活八口人。"他伸出手指头比划了一下。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十一岁进厂,什么苦、什么罪没受过!这不是我一个人,这是多少人啊!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最脏了。解放前是乱葬岗子。下边也不知道有多少层。盖房子的时候,刨两层,平一平就算了。我们盖厨房的时候,刨下这么深,"他用手比了比,有半米,"就是棺材。这都是过去那些抽白面的,死在街上,一车一车地往这里拉。那些抽白面儿的,这个死了,那个把他的衣裳,裤子扒下来,自己去穿。他死了,第三个人又来扒他的。他们没有住处。白天找点烂柴火,撕张破戏报,晚上找个厕所,把柴火一烧,地烘暖了,他往上一躺,戏报一盖。第二天就有人冻死了。抽白面的就来扒他的衣裳。"他咳嗽了两声,从枕头下,拿了块纸,吐了口痰,包好丢掉,又接着说:"那时吃什么?山芋面,混和面,麸子,豆渣。"他想了想,"还有棒子面,都摆在街上。你看吧,样数可多了,就是没有一样好的。拉胶皮车都带一个布袋。拉一回座就买一回面。你要攢到一块,就买不了那么多。日本的时候,配给白面,起五更就得去挨个儿。有的穿两棉袄,有的把被也裹来了,那也冷呀,肚里没食呀。人家知道我们吃不起,就说好,每次都要走,我们再卖点棒子面。我们家的白面,都给赵四爷了。"他拿出烟,"你们抽烟吧?"我们推让了让说,"学生都不会。"他自己点了一根,又接着说:"鬼子在的时候,我们干活儿都不让穿自己的衣服,要穿他们的衣服。有一年冬天,我过摆渡去上班,上早班一滑,掉到水里,撑船的赶紧拿他的勾子拉我,一下抓到我的胳膊上,拽了上来,胳膊扎了个大窟窿。看伤巴还在这儿。"他挽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烟袋锅大的一个疤。"就这样,也没歇班,换了衣服,还得给人干。"他抽了两口烟,"新仓库死了多少人啊!挖了那么大一个坑。"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大圈儿,"都填满了。小偷他打你。稻米是日本的战略粮,不准吃。一打,你吐出大米,他就把你拉到万人坑挑了。你叫他逮着的次数多了,他也挑了你。他那个仓库外边有条护城河。河外边是一条路,你一上沟沿,他就起疑心。一下沟,他就开枪。谁敢在那走哇!乡下人刚来不知道,前边背个烟袋,后边一个打火石,日本见着就挑了。"他猛抽了两口,把烟掐了。"日本降伏了,国民党来了。那伤兵,架两个拐,走起来东一晃西一晃。大概都是河南的兵。"他学着河南口音,"'我日你奶奶,老子抗战八年还怕你?''咣'就是一棒子,见谁打谁。可是一见到他们的长官,把拐一挟就跑,一溜烟就见不着了。"他还讲了他二小子不吃蔬菜,他最近看病。我们就告辞了。出门一看,黑煤贴了一墙壁。

  吕师傅的家就在不远。房子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院子里防空洞挖好了,玻璃上都贴了米字防空条。我们一到门口,先从白师傅家回来的吕师付就把我们迎了进去。屋子表过了,房顶的黑苇把子不见了,只看见有练习本纸糊出来的天花板。床上的单子八成新。被也用个单子盖着。亮堂多了。吕大婶也和吕师傅一样矮小,很瘦很瘦。肩成了平平的一字形,身体大概不大好。但精神却很好。我们一进屋,马上张罗斟茶,搬凳子。刚复员回来的大孩子,今天从天津港回来过礼拜。他朝我们笑笑,便继续剁他的饺子馅。  我们挤了挤,坐下来。往西一看,正中挂着一个大相框,镶了近百个主席像章,右面是主席的正面像。一个很漂亮的座钟,摆在立柜上。对面的东山墙,也是一个立柜。床面头还有两个大箱子。箱子上放着被。边上一架缝纫机。大婶看大家都坐好了,接过大小子的刀就干了起来。大小子和排长攀谈起来。她就一边干一边和我们拉家常。她说:我们是三代贫农,孩他爸是他爷爷用个筐挑来的,一边是他,一边就是棉花套。受过苦呢多了,我给学校讲过。接着他又讲起吕师傅爸爸和妈妈,讲起她们的村子。这时,粗眉大眼的二小子回来了。他顶着一顶棉帽子,有几分腼腆地靠在柜子上。大婶就又谈起他如何在玻璃厂学电工。讲她如何学文化。胖乎乎的六七届初中毕业生——三小子也回来了。她又开始讲她如何在街道做工作,把九十多个毕业生送去插队落户。谈了一会儿,看看表五点多了,我们就告别了吕师傅,回厂了。

1月19日(星期一)

  今天上第一个中班。

  天天读刚完,我们马上去接班。离交班时间还有五分钟,印荣华已把梭箱扫干净,梭库都装满了。我接过纱车,去推了一车纱,老大姐也来了。

  挡车工,拆布工还有十五分钟交班。张姐拿毛刷把她管的二十台车都刷了一遍。站在过道上了。还有两分钟。刘大姐来了。甲班的一个师付也来了。二点整,红灯亮。上班!交班的老师付一手拿一根黄粉笔,从车档间走过去,每块布上划一个黄道。刘大姐一手一根红粉笔,跟着那个师傅走过去,每块布上划了一个红道。张姐上车了。一天的工作开始了。梭子在柱头里飞快地运行,一把梭子完了,另一把梭子自动换上了。布,一寸,二寸,三寸,织出来了。一尺,二尺,卷在布轴上了。

  老大姐装了一会儿纬,到保健站取药去了。回来,她把药给我看,我一种也认不出来。她又拿出病历让我看。她说:“我有肾炎,全身浮肿,一按就是一个坑。天天走,脚后跟都疼。大夫叫我歇班,我歇了几天,不行,闷得慌。还是干活好。我离不开车间,又来了。”老工人,受旧社会摧残的老师付,谁没有病呢?过道那边,韩姐有高血压,关节炎,失眠。但仍然为了多织布,只好布,坚持工作。再过去是范姐。病就更多,大夫不让她工作。她是立了据,死了也不要大夫负责才来工作。这边是白师傅,得肺病二十多年了。……谁没有几种病呢?但是想到过去的苦、痛,你敢歇班?今天我们做了主人,这点小病还歇班!为了给毛主席争气,为了给社会主义祖国争光,死了也心甘,还怕这点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三周一倒夜班,拖着有病的身子,一天走五六十里。这就是我们纺织工人!你说平凡吗?你知识分子做不到!你干上一周,二周,一个月,两个月就要喊累,叫苦,闹情绪。你说他伟大吗?我们的工人阶级哪一个不是天天这样干!

  张姐的车停了。线头多了两只。邻组小夏走过来,给她接上头,开了车,又走了回去。张姐走过来,把留在梭库里的纱头轻轻地挑出来,看看陆宝礼来不及装纬,飞快地帮他装满一库,才去看她他自己的车。

  这就是我们工人阶级的劳动态度!不仅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还要帮助别人。同志,挡车工每人都有一笔帐,出一匹次布,出一匹小残,都要记在帐上。如果不管别人,自己就可以多跑几趟,质量肯定高。如果您也是挡车工,你去帮助别人吗?

  突然,车间里传来了锣鼓声。狼似虎冲洗薄来了。红灯亮,吃饭。我看见小黑板上端端正正的写的:

  今天尚未出现次布,
  希望大家再接再厉!

  乙班四组1月19日

  吃完了饭,四点三刻,离上班还有十五分钟。张姐挨个儿车走了一遍,把缯子调好了。4点50分,离上班还有十分钟,已经有机器声了。张姐走过来,一手推一个摇把。从车档间飞快地走过去,二十车开齐了!

  时间飞快地前进着。布一圈儿又一圈卷在布轴上,车上的红白信号升起来了。布,满三匹了!九点三刻,接班的来了。老大姐叫我走,她也走了。我看她走了,也便走了。走到吴会成边上,李姐正在叫他走。他问,“你为什么不走?”李姐朝柱子上的钟努了努嘴——还差两分钟。十点,红灯亮。下班!我夹起衣服往外走。回头一看,老大姐还在后头收拾她的提包。

  多么伟大的工人阶级了!  但是,某个班不好听的话也传到我的耳朵里:“突出政治?为什么天天读只有十五分钟?”“为什么开会不发言?”“为什么不来抓我们的活思想,给我们进行教育?”“为什么叫我单独干,还说:你们两人一台车,计划不变?”“为什么下了班就回家处理家务,不留下来给我们再教育?”可爱的幼稚病患者,看来你只好穿政治空话,吃政治空话,用政治空话当炮弹去打击敌人了!除了政治空话,你还能有点什么呢?可敬的左派先生,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有点真正的毛泽东思想呢?

1月20日(星期二)

  今天十二点就进车间了。革委会做了整党复查的动员报告,讲了几个问题。

  一个是党必须领导一切的,"没有党委,革委会也一样领导",或者"由我这个派来领导","我本事大,我来领导的"都是错误的。

  一个是要加强党性,反对派性。性派性就没有真理,没有团结,没有革命。不能用派性的眼光来对待整党复查,而要用党性,党的政策的原则来对待复查。

  一个是安排,首先要学习毛主席五十字建党纲领。学习新党章第一、第二两章。要深刻理解,然后才是结合实际。一开始不结合。一开始结合,就会理解不深。

1月21日(星期三)

  今天解放军一字一句地讲解了五十字建党纲领。他说:"朝气蓬勃就是有战斗性,民主集中制执行得好。"

1月22日(星期四)

  今天老大姐指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对我说:"这是我们厂的委员。这个人好。不管当多大的官,他都和我们工人一样,见我们总是笑眯眯的,我们有什么话也和她说。有的人就不行,一当上官,见了工人就耷拉个脸,话也不愿意和我们讲。"

  话是很简单的。但却包含着多么深刻的意义。包含了对我们的多么大的期望!我们有些同志就是那样。一当上官就觉得要和别人不一样,不是争革命化,不适争多干活,不是争关心群众,带动群众为他们的目前已和根本利益斗争,而是争架子,争管人,官大脾气长[zhang];不是给人讲道理,不是努力提高人的觉悟,而是这也批评,那也指责,瞎说一顿;不是实行政治领导,而是专挑小毛病,吹毛求疵,恨不得连到别人怎么睡觉,吃几两饭,都给规定下来。好像他比群众还聪明,比工人还左。老大姐的话,不是她一个人的话,而是代表整个阶级的。我们万万不可像她批评的那样啊!

1月23日(星期五)

  今天老大姐就说:"现在宽多了。以前不行。现在做错了,给你讲道理,以前哪有这个事?当车的每出一匹次布,就要扣一次钱。一个男工人一个月出五十匹次布,工资一扣扣了一半,应该拿八十块钱才给四十。工会又补助了十块钱,才有五十块。"

  工人们一谈到刘少奇推行的管卡压罚,都是非常痛恨。那时候有基本奖,还有产质量奖。每个月你能全勤,就给基本奖,一奖就是六块。全组都全勤还有一五十块钱大家分。每天都有人在门口站着,统计谁迟到。有一个同志迟到了,怕拿不着奖,就把玻璃打碎跳进来。工人到了二十八号,就是发烧到40℃,也要挺下来。现在则完全不同了。有的工人发烧到39.7℃,人家叫他回去,他说:"我就是不回去。"三组的于师傅,大夫给他开了假条,他悄悄地装起来,又接着上班。为什么?就是为了为社会主义争光,为毛主席争气,为战备织好布,多织布。过去每个月评奖都争不出结果来,有哭的,有闹的,这个月刚完,下个月又连上来了。文化大革命了,再也没有这些事了,产量一下达到历史最高水平。

1月24日(星期六)

  十二点半进车间,听青年工人学哲学小组讲用。

  会议由团支部组织委员胡庆逵主持。第一个发言的是宣传委员。她腼腆地笑了笑说,"我也不会说个话。叫我说,我就说。我对一个工人有意见。怎么看也不顺眼。看不见还可以,见了就不顺眼。我想这个人完了。后来学了主席的一分为二,认识了他有优点,我也有缺点,就主动找他谈话。问题就解决了。"接着,是支书发言:"我当了头,意见就多起来了。我想,这都是额外的要求。我就是不听。有一天,我去开上面的一个会,小组会,就没有参加。一回来,一个老大姐就说我,你还是头,为什么不参加组里的会。我一听,就和她吵起来。就是不说话。学了主席的一分为二,我想,为什么不给人讲清楚就吵架?我就主动找她。我一说,她也特高兴。说,没么,我就那么点意见。"接着是小王讲用。他说:“我进厂才一年多,以前是次布大王。总是头几名。不是质量好头几名,次布多头几名。学习主席哲学思想,我就下决心解决这个矛盾。人和机器,人是活的。我就动脑子,处理停台,好几台,我就先处理简单的。断头多了,我就先查一次布面,再来处理。产量和质量,我经过一段,产量高了,可是次布还多。我想,这布是要出国的,你织了一百匹,有三十匹次布,出不了国,实际上还等只织了七十匹。所以产量和质量,质量是主要的。先求好,再求多。好就是多。还有织布和整理。有些小残,以前就放过了,反正不算我的次布数。后来就不,我想,我发现了,整理一下,五分钟就完了,整理间挑,一天也挑条不完。因此凡是我发现的,我都不放过。经过学习主席之著作,我的次布数就下来了,由原来的三十多匹下降到十几匹,几匹。”这时,他们的学习小组长悄悄对我说:"现在他一匹也不出。"我怀着敬意,抬头看看他。他继续说下去:"做得还不够,还要向别人学习。"接着,是他们的小组长发言。他说:"我们这个小组是在老工人的哲学讲用后开始的,我以前从来没有学过哲学。买了本《毛主席的四篇哲学著作》,可是哲学是什么,也不知道。开头一次会,就选我当组长。我想我连什么叫哲学都不知道,还当组长?我想,能干就干,干不了就算了。一讨论,大家都特别积极,就把我促起来了,讨论两次的怎么学,学了一篇,就越学越想学。"

1月25日(星期日)

  今天到田桂芹家玩了一天。

1月26日(星期一)
  今天上第一个夜班。小肖夜里不来。我给老大姐扎针。老大姐说:现在好了,吃饭有三十分钟。还有人给买饭。以前只有二十分钟,红灯亮,赶快披上棉袄往食堂跑。好多人都得了关节炎。
1月27日(星期二)

  我们刚醒,袁师傅和童师傅就来了。袁师傅说:"我早就想来了,不能光让同学们去看我们,我们不看你们。本来要早点来,郎师傅把我留下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就起来了。我看吕师傅还在睡觉,就和童师傅一起来了。"我们给他们斟茶,请他们坐。童师傅是浆纱间的,没有见过面,显得有点拘束。袁师傅说:"把衣服脱了,坐。咱们都是一家人。"大家都来了。袁师傅就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说了说学到的东西,就请师付提点希望。袁师傅说:"这阶级斗争可千万不能忘,千钧一发的时候,要想想我们老工人的苦,可不能背叛了无产阶级。"童师傅讲话。他说:"你们要发挥你们的能耐,鞍钢宪法第五条是技术革新。你们就要减轻我们工人的劳动。还要注意叛徒、工贼。刘少奇是大工贼,这次揪出来的。以后还会有。要爱国。"接着,她开始给我们讲历史。从光绪、慈禧、八国联军、吴佩孚,讲到小日本、阎锡山、蒋介石。他说:"做亡国奴这个滋味不好受哇!千万不能有‘私’字,有‘私’字不会长久的。光绪、吴佩孚、阎锡山、蒋介石、刘少奇都不长久。有‘私’字,走到哪儿都行不通。要打倒‘私’字。你们青年人还特别要注意美人计。朝鲜就是寻了一个日本女人,中了计,亡了国。又到中国来卖白面儿。时间不短了,袁师傅碰碰童师傅的腿,接过话头:"你们大学生有知识,大才不会小用。国家不会叫你们来装纬。现在你们装纬,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向工人阶级学习。回去以后,可不能忘了工人阶级。要为工人阶级掌好权啊!"说完,他站起来,端起水说,"这碗水一定要喝!童师傅,喝!"因为一直在讲话,水还一点没动。说完,他和童师傅就把它一饮而尽。

  十二点半,我去买饭。在浆纱间碰见了童师傅。童师傅又和我们聊了好长时间。下班后,听革委会的治安报告。

1月28日(星期三)

  今天余世豪又说起他们上轴组的团长。团长三十多岁,瘦得皮包骨头。又窝囊又懒--在车间懒得干活儿,在家懒得做饭。他媳妇不做饭,他就饿肚子上床。工人们天天都批评他,说他没出息。但吃饭的时候,看他不带饭,就又这个省一个包子,那个省一个饺子。他面前总是堆了吃不完的一大堆。

  下班后,听革命委员会的战略报告。

1月29日(星期四)

  今天上最后一个夜班。下了班,已经是三十号六点了。简单讨论了昨天的报告,文艺节目就开始了。范连长刚讲完话,我们四组小青年推着屠大炤:"嘎子来一个!"来一个就来一个,嘎子出去了--参加京剧小合唱。回来,人家又说:"嘎子来一个独唱!"他笑嘻嘻地说:"不是来过了吗?!"小春和小猴子的节目最感动人了。他们一边演,老工人一边哭。当他们演到爸爸挑着破筐,一头是破被套,破锅,一头是小弟的时候,吕师傅蹲在倚角,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他回忆着他的辛酸生活。接着是华菊仙的拿手好戏《813》。唱了一个又一个。不能再唱了。嗓子受不了。吕师傅站起来,送去了一碗水。"再来一的!"会议室里喊成了一片。常日班的也挤过来了。接着又唱了一个《大红枣》。台下又又有人翘起大拇哥:"手风琴拉得好!"条子早就递上去了:"手风琴独奏!"要跳舞了。能够移动的凳子都动了。过道上挤满了,后边的伸着脖子,不得劲,干脆站起来!节目完了。工人还叫再来一个。"实在没有了。"头头不得不说。"给我们演一场吧!"丙班的工人向张良桃提出了要求。"我们等你们的回话。""演!"就这样完了。

1月30日(星期五)
  领导不让干了。要我们睡一觉。准备明天学习。大家大多还是去上班了。"你们不休息休息?"老工人都关切地问。"我们都睡了一天了。再干一会儿,没关系。"我们说。
1月31日(星期六)

  上午魏大姐忆苦。他们家九口人,到解放只剩下两口。他三哥,送人了,不知下落。嫂子长得好看一点,被骗到了妓院。"我宁死不做妓女!"这是嫂子捎回的话。爸爸为了嫂子,告状不应,哭得死去活来,也死了。大哥哭嫂子哭瞎了眼。小弟被雨激着,生了病,连五个铜子儿的一付发汗药都买不起,也死了。二哥拉胶皮车累出了血,也死了。姐姐受尽了婆家的虐待,倒行血也死了。妈想二哥,想儿子们,疯了,也死了。她自己也受尽了罪,捡煤胡。到纱厂,受尽了各种虐待。为把头偷纱,发觉了,打得遍体鳞伤。回去都不敢和母亲说一声。最后都要去寻死,但一想到瞎了眼的大哥,想到了表弟的话,"熬着吧,会有人来搭救我们了。"才强活下来。

  他妈的!老子誓死不让旧社会回来。谁想复辟资本主义,老子就和他拼!

  下午,张师傅介绍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经验。

  文化大革命,应有一个阶段,生产停了,我们几个老工人一想,这是无政府主义,是破坏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就商量要把停台都开起来。开一台,就保一台。一个个动员,有了十几个人了,还动员,有二十几个人了,我还动员。每天早上学语录,"必须把布匹抓紧"。叫早请示。后来大家觉得还要交流交流经验,我们就定了下了班谈,叫晚汇报。但是到老二十几个人就再也增加不上去了。我还动员,有个工人就说:"你别说了。"我一想,孩子他还妈妈还没上班,要搞好革命,首先要从自己开始。回去我就要办个学习班,忆苦,孩妈妈说,忆那个干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一听,没错,准是忘记过去了。这个班非办不可。一家四口,还有两个孩子,就办起了学习班。

  我讲我怎么检破烂,当工人,挨打受骂,吃不上饱饭,哪有水果吃啊,垃圾堆里捡个梨核,擦擦就啃。这就是水果。她讲,她在纱厂面包房怎么受罪。讲完了,我们全家都下了决心,要跟毛主席干革命。我说,你上班去把!她说,我有大夫的假条。我说,解放前有病你还歇班?第二天她去了。刚来一个星期,她又歇班了。我说,你为什么又歇了?他说,累得慌。脚一按就是一个坑。我说,文化大革命前你为什么不歇?他说,有奖金。好,问题就在这儿。再办学习班。办完了。第二天她又去。

  后来我看有两个人伙着干,就是一个人看的车,两个人看。我就问孩儿他妈,你看几台。她说二人看八台。我说你不能一个人看八台吗?就又办了个学习班。我们的学习班也是好办点就是了。第二天,她就跟带班的要八台车。无政府主义厉害,带班的也不敢管。听说要八台车,也乐不得多给几台。好!第一天回到家里就躺下了。我说怎么了?她说累点没关系,下定决心嘛!可是有人说风凉话。我说,说什么?她说:说要影响别人。我说,好嘛,就是要影响嘛!正确的不去影响错误的还行!要坚持下去。以后人家会看出你是对的。

  后来还是不行,我和杨桂珍,孩他妈叫杨桂珍,就商量,可能有坏人,我们俩就分析,找出了一个人。别的两个人干活,都是这个人干一个钟头,然后叫另外一个人去池子里躺一会儿,自己干。一个钟头一换。这个家伙不一样,到了点,她不换,她满车间跑。到处说:到点了,还不换?后来一了解,就是这家伙煽动。这家伙是个特务,就斗她。就这样,车间的车就开齐了。

  开齐了还不行呀,还要提高质量,还要不断革命。我就和杨桂珍又办了一个学习班。她在他们组说,我在我们组讲。我们一个组搞得挺好。可我们组有两个小青年老好提意见。我想不通,我就说,哎,你先肯定我的成绩。杨桂珍同志教育我,嘿,也说不上什么教育,互相帮助吧,就帮助我。组织上也教育,要一分为二。后来我才认识到,成绩是拿不走的,老躺在这上头还行。

  原来没有上轴组。都是各组自己上。这样不好,就成立了一个上轴组。组织上叫我去当党小组长。我去了有活思想。一个是活脏活累。杨桂珍同志就批评我。见着我就给我念语录。我认识到了,就在组里斗(私字)。私字不亮出来,斗不彻底,我就亮出来,让大家帮着斗。一个是我是个新党员,去年七月才入党。上轴组都是各组调去的,散,干不了。后来就发生了停台。不是像文化大革命那时候的停台,一片都停了,是停了一台。布织完了,轴还没有上去。过去换轴和现在不一样,那时候不下缯,布织完了,拿剪子一剪,"咔",完了。送到打轴间,人家也有意见。我就和大家商量,什么是主要矛盾?大家都说是下缯。不下缯,打轴间有意见,织布的也有意见。轴上不去,人家织不了布。还没意见?我们就抓住了这个。这样一来,我认识到了,群众都是积极的,是我中了刘少奇的群众落后论。我就在会上斗。  今天工人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夜班。再不去,就看不见他们了。一日凌晨,我们又爬起来到车间去。五点三刻,交班,老大姐哭了。她叫我走,我心里也难过。就到别的车上去了。张姐扒在我耳朵上说,"你们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不管到哪儿,都给我们捎个信来呀!"

2月1日(星期五)腊月二十五日

  在车间听说工人们都要来送,我们赶紧跑回来,把还在睡觉的同志们喊醒。工人们就敲打锣鼓来了。我刚陪着我们四组的工人上了楼,丁人林就告诉我说:“你老师傅正在楼下哭呢!两个二组的人架着。郎师傅正在劝她。说别见了,见了更伤心!”“张老大姐来了?”我不相信我的耳朵。她说好了,在狮子林头等我的呀。而且我把车号都告诉了她。不叫她等。说我们可能十二点都走不了。她说,那我就等到十二点!然而这是事实,她来了。又有几个人来告诉我。我赶紧跑下去见她,她——已经走了。

  我没有想到,我们组会来这么多人。常工都来了,合同工还来了两个。待在一起这么多天,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这样融洽。以前是呆在一起不相识,现在相识了又要分手。时间啊时间,你太短了!为什么不让我们向工人学习更多的东西呢?我们向工人学得越多,越了解工人的思想,作风,工作,生活。我们就越能更好地为工人阶级服务,为毛主席争气,为他社会主义争光了!

  郎师傅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同学们还没有吃饭。吃完了饭还得收拾收拾。”我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就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范姐和韩姐没有走。他们哭了一次又一次。“同学们太好了,不光劳动,还给我们扎针。饭没吃完,撂下碗就扎。还天天问我们,好点不。”

  八点整,工厂看我们团抽不出车,就派来一辆车送我们回家。车开动了,拐了弯,我们还看到工人那依依送别的手在举着。  车没有去狮子林桥,从解放桥一直往东开了。老大姐又要在大冷天儿久等了!真是的,我怎么没有再多劝她几句,叫她别去!

2月2日(星期一)

  今天是班总结。我想了想,但没有都讲出来的。

  一,下去之前,曾有个计划。计划是完成得比较满意的。学习内容列得比较多,是正确的。不如此,不能保障求知的渴望。但是也有缺点,开始时考虑困难比较多,以为能有点收获就不错了。结果工人特别热情,因此有自满情绪。以为学这么多,已经比预想的多多了,可以不再主动地学了。还有一点,计划中没有强调,这就是一般和个别。这是了解情况的一般方法,也是学习的一般方法。这是个有点有面的办法,是个有具体有抽象的办法。计划中提到了,但没有强调。我想,如果一开始强调一下,我平常了解的一般情况,都可以从老大姐这里得到深入化和具体化的。但这一点没有做到。这是个教训,以后应于记取。

  二,工人阶级为什么最伟大?就是因为他和大生产联系着。就是因为它受压迫最深。二十天的劳动,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这些工人的语言,说明了这一点。我应该永远记住这些话语。

  三,要多学点辩证法。要从实际上学,不要只从书本上学。比方说管理教育,一方面要突出政治,宣传共产主义精神,宣传英雄人物,学习榜样,另一方面要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这就是蔡师傅几次讲的问题。我记得着傅政委也讲过几个例子。团里的一个排长在天津找了个对象,复原了。团里把他留在天津。有人说:“应该把他送到山沟里去锻炼。”傅政委说:“你的阶级感情跑到哪里去了?”在一个工地上,广播中表扬了一批同志,说他们石头背得多。一个同志想,我也要背那么多,人家能干我也能干。他背的石头广播里讲的还多。但广播没有表扬他。他有些不高兴。傅政委看见了,问:“你为什么不高兴?”他说没有表扬。傅政委说,“好,我表扬你。”还有我们讲到尊干爱兵,也是个辩证法。官和兵两个方面,兵不听官的,官不体谅兵,这关系就搞不好。这是在赤土证明了的。还有其他辩证法,以后我们要努力学习。

  四,我们这次野营搞得比较好,因素是多方面的。一个是因为经过文化大革命,工人阶级觉悟大大提高,主动给我们再教育,一个得是解放军执行毛主席的再教育的指示,一个是工人和部队都注重拥军爱民的执行,最后才是我们受了一年再教育的结果。甚至我们是大人,是大学生,不是小孩儿,不是中学生,也是构成这个任务完成得好的一个因素。还可能有其他的因素。我指出这一点,目的在于不要骄傲,不要偷天之功以为己功。

  讲了四点,是以前的日记中没有的。这个总结,不是全面的总结。只总结了以前没有谈到的问题。

2月3日(星期二)

  今天连总结。

  六班讲了一点,说别的车间都搞了第一课学为人民服务,她们没搞,别的车间都是跟着老师付干,她们却是“二人一台车,计划不变!”因此有活思想:为什么工人不主动给我们再教育?因而觉得工人不如别的车间先进。后来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才改变了自己的错误思想。

  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是缺乏思想准备,缺少毛泽东思想。我看事前多做几种准备,多考虑点困难,完全不必要走这段弯路。这个教训是六班的,但却值得我们大家记取。

  到工厂去了二十多天,收获是多方面的,还有两点没有写上,补在这里。

  第一,每当我听到工人阶级忆旧社会的苦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要跟着毛主席,要革命,要保卫无产阶级专政。其实,也不只是在忆苦的时候。工人阶级的一切都在促使我们走向革命。难道在工人阶级对待毛主席,对待革命,对待工作,对待生活,对待疾病的态度面前,我们不感到羞愧,不感到要改造我们的旧思想,不感到要模仿工人阶级,学习工人阶级吗?难道听到工人阶级受到刘少奇的管卡压罚的资产阶级企业路线的迫害,而不感到要奋起反对新老工贼叛徒特务走资派吗?难道我们看到工人阶级的生活水平还不太高,并且联想到比他们生活还低的贫下中农的时候,我们不要发愤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抓革命促生产,使社会产品大大丰富吗?难道我们看到工人在干繁重的体力劳动,而没有感到要把自己的知识贡献出来,大搞技术革新技术革命吗?难道我们看到女工被家务是缠住,没有时间和精力来从事和关心政治,而不感到要帮助他们摆脱家务的羁绊吗?等等,等等。工人阶级对我们寄托着无限的希望,而我们这群穿工人织得布,吃农民种的粮的知识分子,难道不应该为工人阶级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吗?总之,到工厂最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它促使我走向革命,就是它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革命。我平生第一次理解了马克思的话:如果不把自己最好的东西贡献给无产阶级,那简直是犯罪!是的,是这样!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句:倘若还掺杂自己自私自利的目的,那真是该千刀万剐!我也深深地感到,我们不能脱离工人阶级,我们应该到工人阶级中去。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

  第二,我过去看了许多书,究竟有多少意义呢?
  我不否认看业务书,过去的语文算术,物理化学,还有目前的外文,都是有用的,尽管有些繁琐哲学,但还是有用的。我讲的是看那些做人的书。小说,我看过不少,但究竟那一点能激励我革命呢?毛主席看过《三国演义》后得出结论说,这都不是写农民的书。有钱人是不写农民的。列宁看了“火花派”诗人讽刺沙皇俄国的官僚主义的小说激起他革命的情绪,看了维列夏金描写俄国战争的画图帮助他认识到长官要爱护士兵,只要官兵一致就可以所向无敌。而在卫国战争的战壕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被传阅……。
  我记不清谁说过一句话,好像是中国的文艺更带艺术性,而外国的则更带有科学哲学的思想。我看有一定的道理。当表现投铁饼,摔跤的雕塑立在罗马街头的时候,中国还在搞什么敦煌的壁画,庙宇的佛像。当外国用油画来表现人物的的时候,中国在搞什么山水花卉大葱和对虾。当外国出现暴露文学的时候,中国还在欣赏描写小市民的无聊的世情小说,武侠小说,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铁流》在鼓励人们革命的时候,我们却在吞噬着《子夜》,《家》,《春》,《秋》这样乌七八糟的猪食。
  中国纵有孙悟空那样的反抗形象,但是却被过分茂密的所谓治国安民的经论所掩盖。人们的思想,被孔孟之道,被《左传》,《国策》,《史记》,《资治通鉴》,《三国》这些书中的所宣传的思想紧紧地束缚着。
  人是生产力诸因素中最活跃的因素。人被束缚住了,生产力也便不能迅速发展。玩物丧志,这不仅包括吃喝玩乐,还包括死读书。难道只有酒色才是物,而书就不是物吗?多少天才跳不出书本圈子而被窒息了啊!这只要看看我国历史上有几个中过举的人有作为就够了。我不反对读书,只要能够突破书的束缚,吸取合理的成分,还是有希望的,而且任何一个想对人民有更多贡献的人,都应该这样更多的读书。我只是说,一个人更要从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工作实践中去学习。
  难道我们的这二十天的生活,不是证明了那些从书本上得到“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等等概念,就当作法宝抱住,死搬硬套,结果必然和工人的关系都搞得很不好吗?难道不是证明我们过去学到的理论,比如“如果不把最好的东西献给无产阶级就是犯罪”,只有在斗争中才能真正有所理解吗?难道不是证明四好的四个方面的辩证法,只有在现实斗争中才能真正掌握,而不致于“一说就通,一用就冲”吗?难道不是证明只有在现实的阶级斗争中,才能证明谁是好人谁是坏蛋,才能正确地识别干部吗?我深深地感到,我们应该到火热的阶级的斗争中去,去考察一切人,一切事,一切思想。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大学,这才是比任何挂名的大学都要高明的大学。

重抄于1970年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