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被遗忘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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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要的说明

         阿尔卡季•斯特鲁加茨基(1925年8月28日——1991年10月12日)和鲍里斯•斯特鲁加茨基兄弟是苏联和俄罗斯最著名的科幻小说家,他们不仅在本国享誉文坛,而且获得了国际科幻创作领域的承认和尊重。他们1977年曾获美国坎贝尔奖,同年还获得瑞典儒勒•凡尔纳奖。2001年鲍•斯特鲁加茨基获国家文学、艺术奖。

  在老一辈科幻作家中最具影响力的要数斯特鲁加茨基兄弟,被视为俄罗斯现代科幻作家不容置辩的领袖,他们的作品已经成为俄罗斯科幻小说的经典,并被译为多种文字出版。

  鉴于两位大师的作品介绍到我国还较少,现作为学生做练习试译其一中篇,意在在学俄语的热潮中凑个热闹,求得批评指正。如有媒体要转载,必须征得译者同意。

本文是一篇有关探索新能源的科幻小说,但写得生动有趣…… 

一次被遗忘的实验

[俄罗斯] 阿尔卡季·斯特鲁加茨基  鲍里斯·斯特鲁加茨基  著

 

考察车“泰斯图多”在拦道杆前面停下来。拦道杆放下来了,杆的上空深红色的信号灯缓慢地闪烁,光束射过金属栅栏消失在四面八方的黑暗中。

“到生物学研究站了。下车吧!”别尔库特轻声说。

波列索夫关闭了发动机。他们从车里爬出来的时候,拦道杆上空的信号灯熄灭了,警报器的尖叫声突然响成了一片。伊万·伊万诺维奇揉搓着双腿深深吸了口气,说:

“此刻,搁谁都会赶来劝人不要拿生命和健康冒险。我们在这儿停下来干什么?”

公路右侧大约30米处,有几座旧房舍,房屋的墙壁在温暖昏暗中白得令人有些心慌意乱。穿过杂草有一条狭窄的小路。有一扇窗户透出亮光,窗扇乓地响了一声,一个嘶哑的声音问:

“普鲁卡因带来了吗?”未待回答又喜好争上风地补充说:“给你说过多少次了,远点停车,别把人给吵醒了!”

窗扇又乓地响了一声,随后静下来。

“哼!”伊万·伊万诺维奇哼了一声。“你把普鲁卡因带来了吗,别尔库特?”

住房旁边影影绰绰出现了一个人影,用刚才那样的嗓音叫道:“瓦连京!”

“看来,他是认错人了。”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那么,我们要休息一下吗?要不,我们还继续赶路?”

“不赶了。”波列索夫说。

“不赶了,这是为什么?”

小路上野草沙沙作响,松树树干间香烟的火光时隐时现,火光画着一道道令人费解的曲线,形成长长的一串串一明一灭的火星。

“先侦察一下。”波列索夫说。

吸烟的那个人终于穿过野草挤出来,走上公路,说:

“该死的荨麻!你把普鲁卡因带来了吗,瓦连京?和你一起来的这都是谁呀?”

“您看呢……”伊万·伊万诺维奇用傲慢的语气说。

“鬼东西!不是瓦连京!”吸烟人大为惊异。“那瓦连京呢?”

“我不知道。”伊万·伊万诺维奇说。“我们是超力所的。”

“是……啊哈,”陌生人说,“真叫人高兴。请原谅,”他不好意思地掩上工作服衣襟,“我有点衣衫不整了。生物实验站站长克鲁格利斯……”他自我介绍道。“不过,我以为是瓦连京来了。这么说你们是地质学家了?”

“不,我们不是地质学家,” 别尔库特语气和蔼地否认道,“我们是超经典力学研究所的,是物理学家。”

“物理学家?”生物学家把手里的烟扔掉。“对不起……物理学家,你们这就奔赴震中吗?”

“一点不错。” 别尔库特承认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这就去震中。难道没人跟你您说吗?”

生物学家把目光转向那台黑色庞然大物“泰斯图多”,然后绕过别尔库特,走到考察车前,用手掌拍了一阵车的防护板。

“魔鬼!”他用钦佩羡慕的口吻说,“防护比最高级的坦克还好,是吧?见鬼……你们物理学家真走运!我玩命再努力一年也不会得到许可去深处做考察。我太需要到深处考察了,到了那里……同志,请听我说,”他嗓音有些沮丧,“请带上我吧,有什么不能的呢?”

“不行啊。” 波列索夫立刻回答道。

“我们无权带你。” 别尔库特温和地说,“我们很遗憾……”

“明白了。”生物学家嗫嚅道。他长叹了口气,又说:“是啊,我事先得到通知了,只是没料到你们会来得这么快。”

“是有便车把我们捎到兰塔尼德的。” 别尔库特解释说。

深夜,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来临了,周围一下子变得更加黑暗。随后,不远处有人叫喊了几声,使人感到奇怪和忧郁。密林里一个沉重的球果沙沙作响地坠落下来,划过稠密的树枝撞击在地上发出回声。

“一只雕。”生物学家说。

“不大像。” 波列索夫表示怀疑。

生物学家用鼻子哼唧一声,说:“小伙子,您听见过雕叫吗?”

“不止一次。”

“您听见过那面的雕叫吗?”

“您是说?”

“哨所那面,拦道杆……那面吗?”

“不——不知道。” 波列索夫迟疑地说。

“小伙子,”生物学家又说了一遍。

大家重又沉默起来。暗处怪雕又叫起来。

“我们站着做什么?”生物学家忽然想起来了,“到早晨还早呢,走,睡觉前我来给你们安排。”

“也许,还是……”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不,先考察,” 波列索夫重复道,“我考虑,那边,前面,路会很难走……”

“在那面向来没有路。”生物学家说。

“向来也不了解出了什么事。” 波列索夫继续说,“我把机器人考察员放出来夜间突击检查,让它们收集信息,我们明天早晨动身。”

“好,这才是认真的办事态度!”生物学家说。

波列索夫爬进坦克,打开前灯,灯光明亮得耀眼,显得四周黑暗更加浓重,拦道杆上的白环泛出闪闪明亮的光,围墙栅栏的金属条迎光闪烁。坦克的一个侧面舱门轻轻滑开,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声,公路上的灯光里突然蹿出一些滑稽可笑的银白色家伙,细细的腿,样子就像是一些巨大的螽斯,它们逗留了几秒钟,然后跌跌撞撞下去,钻进拦道杆下面,在对面茂盛的草丛里消失了。

“这就是机器人考察员吗?”生物学家充满敬意地问。

“非常漂亮的机器,不是吗?” 别尔库特说。

“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他轻声呼唤道,“我们追上去吧!”

“好吧。” 别尔库特从坦克里应声答道。

生物学家的住房有三个房间。生物学家脱下工作服,穿上裤子和绒线衫去了厨房,别尔库特和伊万·伊万诺维奇睡在沙发上,伊万·伊万诺维奇立刻就打起了盹。

“就是说,你们要去震中,”生物学家在厨房里说,“在震中,在震中当然有看头,特别是眼下。顺便问一句,您对震中的情况有些了解吗?”

“非常模糊。”别尔库特回答说,“飞行员透露过点,不过,要靠近震中本来谁都做不到。”

“我本人见过,亲眼所见,发出一道道闪光……嘿,一道道的闪光,许多人都见过,就是闪电,从地面射向天空,像起了淡蓝色的雾……您听说过淡蓝色的雾吗?”

“听说过。”别尔库特说。

伊万·伊万诺维奇睁开一只眼。

“我从直升机上看见过两次。”克鲁格利斯说,“在一个月以前,‘加拉捷亚’还没毁掉的时候。雾产生于震中,或者震中的某个区域,向四周广泛散开,笼罩着哨所周围上百公里。物理学家同志,这会是什么?”

“不知道,克鲁格利斯同志。”

“就是说,谁都不知道,我们,生物学家,更不知道,只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发生的事极为特殊,那次爆炸后四十八年过去了!辐射的强度已经降低到了原来的十分之一,已经与活性尘粘合在一起,那些带辐射的活性尘完全灼热起来,于是就突然——不客气了!(这时候伊万·伊万诺维奇睁开了另外一只眼)某种闪光,火光,魔鬼,恶魔开始了……”生物学家沉默一会儿,碗碟噼里啪啦响了一阵,传来茶壶里的水烧开的哨声。“火光,真的,没有别的,该是可烧的全都烧光了。可是,那些闪光……第一次发生在四个月以前,在五月初,第二次发生在六月,而现在差不多每周重复发生一次,明亮的淡蓝色闪光,其能量看来非同一般,可以想象得到……”

生物学家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

“可以想象得到。”他一边利落地把菜肴摆上餐桌,一边重复说。“从哨所到震中二百多公里,火光染红了半边天……请上桌……跟着闪光淡蓝色的雾一下子就来了。”

“是啊,这我们听说过。”别尔库特说。

生物学家回厨房,可走到门口又站住了。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次闪光,您知道了吗?”生物学家问。

“知道了,谢谢!”别尔库特说。

“该开始啦!……”伊万·伊万诺维奇发牢骚说,“请问波列索夫在哪儿?”

生物学家耸了耸肩,走进厨房,拎回滋滋响着的茶壶。

“请用茶,请把茶杯递过来!”生物学家说。

伊万·伊万诺维奇喝完第二杯茶的时候,门开了,波列索夫走进来,面色很苍白,手捂着右脸。

“您怎么啦,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别尔库特问。

“什么东西叮了我一下。”波列索夫说。

“想必是蚊子吧?”

“想必。”波列索夫不怀好意地咧嘴笑了,“只不过它没有长刺,而是长了杆枪,这只蚊子长的。”

“那边的蚊子。很简单。请坐,喝茶!”

“这是谁在排水沟里嚎叫?我想是有人落水了。”

“是蛤蟆。也是那边。”生物学家说。

伊万·伊万诺维奇啪的一声把茶杯放在茶杯碟上,擦干赤红的脸,问:“发生突变了?”

“突变了。”生物学家肯定说。“现在这里是突变生物禁猎区。发生爆炸及其以后,辐射很严重,区内的动物受损害很厉害。明白吗?爆炸发生后紧接着就把这个区域围了起来,它们来不及逃跑,现在第一代已经死绝,后出生的都是被污染的。我们在这儿跟踪观察八年了,有时候捕捉,有时候安放摄像机,非常遗憾,禁止我们深入到保护区五公里以内……我们一个同事到底还是冒险试了一试,他带回了照片、样品,他身体也有点不舒服。我们当时受了严厉的申斥。”

生物学家抽起烟来。

“你们将亲眼看到那里发生的情况。出现了一些全新的动物形态,奇形怪状,令人惊异,我们毕竟搜集了大量的资料。许多物种简直灭绝了,比如说,熊彻底死绝了,别的一些动物适应环境,但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用这个术语,准确地说,是适应高辐射条件下生存发生的基因突变。不过,您是否知道……”

“它们对这一切是如何作出反应的?对闪光等等是如何反应的?”伊万·伊万诺维奇问。

“反应很糟糕,”生物学家愁眉不展地回答道,“糟透了!我担心我们的禁猎区正在完蛋。以前,它们到达围栏非常罕见,我们几乎没见过大的动物,而就在上个月,许多大魔怪在大白天突然向拦道杆直冲过去,那场面,要是神经衰弱就承受不了,我们抓了几个,剩下那些,放几个信号弹把它们吓跑了。我不明白蛇为什么能逃生,为什么能逃脱闪光,逃脱淡蓝色的雾或者还有……想必逃脱淡蓝色的雾,我在想,它们最终都会灭绝。近几个月这里蚊子开始多起来,还有各种鸟,蛤蟆。就是那只雕,比如……”他把烟头戳进烟灰缸里,突然打住话头,说:“所以,到那儿要谨慎点。”

“没关系,我们毕竟有最高级的防护坦克。”波列索夫说。

生物学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那肿胀的半边脸说:“您听我说,让我给您打一针吧,什么巧事都会有……”

波列索夫看了一眼别尔库特站起来。

“好吧。”他含糊地说。

 

 

早晨,别尔库特被近处声嘶力竭的拼命嚎叫惊醒了。他把床单撩开推到一边,走到窗口。别尔库特住处的隔壁,生物学研究站站长克鲁格利斯在那里站着,他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身穿白色工作衫,克鲁格利斯吸着烟,双眉紧蹙,身穿工作衫的人一边摆动着双手,一边说着什么。

早晨天空晴朗,松树树干间粉红色的烟雾把庞大笨拙的“泰斯图多”遮蔽得有些灰暗。波列索夫在“泰斯图多”旁边忙活着。别尔库特心想,机器人考察员们也许已经回来了。他仔细地把床铺收拾起来放进壁槽,冲了个淋浴,津津有味地吃早饭——喝了两杯浓茶,吃了两块切下的火腿。火腿是上乘的,脱了脂,烤成晨雾般的粉红色,还那样细嫩。

别尔库特在门廊碰上了伊万·伊万诺维奇。

“早上好!”伊万·伊万诺维奇向别尔库特问候道。

“正要去叫醒你。考察员回来了。”

“带来什么有意思的了?”

伊万·伊万诺维奇刚要张口,屋后又传来了低沉的嚎叫声,声音拖得很长。别尔库特打了个寒颤。

“这是野猪在叫,那面捕捉它。”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依我看这更象是熊叫。”

“得啦吧!谁都知道熊已经灭绝了!”伊万·伊万诺维奇反对道。

“好了吧!”别尔库特说,“好啦。考察员带来了什么?”

“又是一次意外。我们还是去见波列索夫吧。”

他们走上羊肠小道,杂草上的露珠打湿了双脚。

“这儿有那种荨麻!”伊万·伊万诺维奇说,“混蛋!不是荨麻!”

波列索夫靠住装甲钢板站着,漫不经心地用手指转动胶卷。他的右脸明显地肿胀了。

“早上好,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别尔库特说。

“早上好,别尔库特同志!”波列索夫回应道。用手小心翼翼地触摸一下右脸。

“疼痛吗?”

波列索夫叹了口气,说:“机器人考察员回来了,我查看了有关信息,信息哪能是这样!”

“是没有路吗?”

“不知道……”波列索夫又触摸了一下右脸,“这儿有的事很怪,瞧这些……”他把胶片递给别尔库特。“胶片是黑的。”

“漏光了?”

“漏光了,从头至尾全漏光了,仿佛从昨天晚上起把它保存在反应器里一样。我不明白结果会怎么样,考察员录下的最大辐射量是一小时十个半伦琴,实际上微不足道,可是,最主要的是,不知为什么机器人考察员就去不了震中。”

“去不了?”

“它们没完成任务就回来了,走了总共一百二十公里返回的,似乎是接到了‘返回’命令,要不然就是受了惊吓。坦率说,哪能这样!”

大家沉默了一阵,在拦道杆外面观望。那面的路还有,不过混凝土路面爆出了裂缝,从缝隙里长出一棵茂盛的巨大牛蒡,从离拦道杆不远的牛蒡再往远处,露出一朵硕大的红花,花的上方有只白蝴蝶在盘旋,再远处,一枝干枯的白杨树枝被邻近树木的树梢挂住,悬挂在道路的上空。

“就是说我们实际上没有实用信息。”别尔库特沉思着说。

波列索夫把胶片卷起来,放进连衫裤工作服口袋。

“可以打发机器人考察员再去一次。”波列索夫说。

“我们这样浪费掉了很多时间,”伊万·伊万诺维奇迫不及待地说。他望了一眼别尔库特,说:“出发吧,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可以派机器人考察员一起去。”波列索夫也望了一眼别尔库特。

“好吧。”别尔库特同意说,“准备动身。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请您到生物学家那里去一趟,转告他我们要走了,并向他转达我们大家的谢意。”

“是,别尔库特同志!”

波列索夫前往小屋,不一会儿与克鲁格利斯一起回来了。

“我们要走了,多谢给我们提供了休息的地方!”别尔库特说。

“不客气!”生物学家缓慢地说,“一路顺风!”

“谢谢!您这儿太好了,简直象个疗养地!”

树林里又传来野猪像熊般的嚎叫声。

“请原谅,权力所限我们不能带您一起去,不能带,我们没得到许可!”别尔库特说。

“明白。”生物学家笑了笑,“可惜,当然……没关系,到时候会轮到我们的。”

“想必在我们之后就派您去。”

“是的,完全有可能。一路顺风!祝你们成功!”

“谢谢!”别尔库特再次表示感谢,并握了握生物学家的手。

“再见!谢谢!”波列索夫说,“我尽力想法给您捕捉一只雕来。”

他们爬进考察车,砰的一声关上舱门。生物学家挥了几下手,向路边退去。拦道杆缓慢自动升起,重型坦克般的考察车颤动一下,轰隆隆响起来,向前移动,杂草上留下宽宽的轮迹。生物学家目送考察车离去。重型坦克般的考察车从倾倒的白杨树下驶过,撞上了树干,白杨树咔嚓一声被撞成了两段,随着一生沉闷的碰撞声,树干横陈在林间小路上。这条小路曾是条公路。

 

 

“泰斯图多”严重倾斜着车身停下来,静静的,一动不动。十六个小时的轰隆巨响和疯狂颠簸过后,寂静和静止仿佛是一种准备随时消失的错觉。他们依然在咬紧牙关,绷紧着肌肉,耳朵里依旧在轰鸣作响。波列索夫,别尔库特,伊万·伊万诺维奇,他们谁都顾不上理会这些,都在默不作声地眼睛盯着仪器,可是仪器却肆无忌惮地撒谎。

两个小时后,天已半夜,测位站把方位报告给波列索夫,“泰斯图多” 位于震中东南七十公里的峡谷里。在零点十五分,兰塔尼德首次不发送例行信号,联系中断了;零点四十七分,扬声器里传出列明戈的一声高喊:“……立即!”在一点十分,下起了大雨;一点十八分,红外线投影仪荧光屏熄灭了;波列索夫咔哩咔嚓按了一阵转换开关,骂了一句,打开了前灯,用额头抵住潜望镜的鹿皮框;一点五十五分,他离开潜望镜,喝了一阵子水,往仪器上看了一眼,轰隆隆启动起“泰斯图多”,又把它停下来。仪器肆无忌惮地撒谎。

九月份的深夜,车外一片漆黑,下起了倾盆大雨,可是,湿度计的指针却停在零位,而温度计的指针指着零下八度,辐射剂量测定仪的指针在刻度盘上欢快地飞转,在显示着“泰斯图多”履带下面土地的放射性在非常快地波动,而且波动的幅度非常大。总之,要是按气压计指示的气压来判断,考察车应位于蓄水池二十米深处的底部。

“仪表不正常。”别尔库特精力充沛地说。没人反对他的看法。

“有点像是外部影响……”

“我想知道是什么在起作用。”波列索夫咬着嘴唇说。

别尔库特清楚地看见他脸色黝黑,长型的脸盘,右脸上有块红斑。

“哎呀,好像这点对我们有用!”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是的。”波列索夫说。“这点是有用的,因为我们知道了这点就能校准仪表了,最主要的是校准控制台上的仪表。”对伊万·伊万诺维奇来说,仪表上显示的数据想必都是些空头数字,然而波列索夫却看到,那些胡乱显示出的数字就像撒谎的人一样无耻,“泰斯图多”超强保护的三重铁甲把操纵仪表与一切以及外部的所有影响都隔断,这是非常可怕和危险的。人们与外界的影响被隔断的只是“泰斯图多”的三重铁甲。刹那间,波列索夫觉得心口异常无力。

“外面都有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只有雾……”

伊万·伊万诺维奇站起来,让波列索夫挪开点,自己把眼睛紧贴住潜望镜。他看见一些松树的树干歪七扭八地缠绕在一起,树枝黑乎乎的,仿佛被烧焦了似的。一颗高大的草长着密密麻麻的嫩芽。聚光灯下雾气弥漫,灰蒙蒙的,浓雾一动不动地悬浮在潮湿世界的上空。在离坦克几米远处站立着一些机器人考察员,那些机器人考察员紧靠坦克,像嗅出狼踪迹的狗似的偎依在一起,不愿走进雾里,确切地说是走不进去。

伊万·伊万诺维奇坐下来。

“淡蓝色的雾。”伊万·伊万诺维奇嗓音嘶哑地说。

“雾怎么啦?”波列索夫问。

伊万·伊万诺维奇没有回答。别尔库特对着潜望镜望了一眼,随后坐下,解开衣领。他感到闷得慌,于是伸了个懒腰,长出了口气,窒息的感觉消除了。

“我们准备怎么办?”波列索夫问。

“且听我说,同志们,”别尔库特突然说,“您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都……都……都——没有。”伊万·伊万诺维奇望了一眼仪表回答道。他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小刺呢?”他嗓音尖细地说。

到这时候波列索夫才感觉到指尖叫人心烦的刺痛,仿佛显微镜下才能看得见的一些小针,很细小的针在扎,好像蜜蜂的毒刺在刺,不知怎的呼吸有些困难,手指麻木。

“类似于……高山病。”他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出来。

伊万·伊万诺维奇急忙站起来,把波列索夫一把推开,用光秃的前额紧贴住潜望镜的目镜框。坦克外面只有雾,机器人考察员消失不见了。伊万·伊万诺维奇深深地吸了口气,颓然坐在圈椅上,胖嘟嘟双颊上的汗珠闪闪泛光。

 “瞧您的坦克和机器人考察员!瞧最高级防护的坦克!”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我去年坐这种坦克经戈利亚普拉托星到过水星。”波列索夫慢吞吞地说。

“可您那些机器人考察员呢!”伊万·伊万诺维奇接着说,“那些机器人考察员都在撒谎,我头一遭见撒谎的机器人考察员。还有您那最高级的防护!”

“别说了,伊万·伊万诺维奇。”别尔库特说。

“最高级防护帮不上忙,”波列索夫心想,“仪表撒谎,呼吸困难,芒刺扎般刺痛,这还不打紧,要是发动机出了毛病,维持热普拉兹马质体的电抗器磁场调节遭到破坏,那可就倒霉了。要是磁场调节出了毛病,‘泰斯图多’的最高级防护毫无作用,那最好是尽快离开这里。”

“看来我们不得不返回,”伊万·伊万诺维奇继续说,“我们现在一无所知,因为全指望您的坦克和机器人考察员了。现在必须乘涡喷力垂直起落机冒险试试找出办法。”

芒刺已经刺痛了双肩和大腿。

“好吧,请系上安全带!”波列索夫说。

伊万·伊万诺维奇默不作声。物理学家坐在扶手椅上,系上柔软宽大的皮带。

“准备好了吗?”波列索夫问。

“准备……”

波列索夫关上灯,用手掌扳动操纵杆,发动机发出沉闷的轰隆声,坦克摇晃一下,履带下面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咔嚓的折断声。前面浓雾弥漫,对面不见人。芒刺在脊背上迅速移动,令人十分厌恶,他有些喘不上气来。“泰斯图多”轰隆隆摇摇晃晃前进,形势严峻起来,向上,再向上……车在震动,齿板叮当作响,前面雾气腾腾,再向上,向着蓝天爬!只凭仪表操纵的考察车正在走出高山斜坡,山的另一面是悬崖峭壁。电抗器里从磁路啪啪地迸射着普拉兹马质体淡紫色的火焰。眼下……

波列索夫推开潜望镜,看了一眼仪表。如果仪表指示的数据不错的话,“泰斯图多”的电抗器瞬间就会爆炸。不过,仪表都在撒谎,三重超级防护把外部影响的数据弄得一塌糊涂。

坦克越过山顶开始下坡。双手麻木,那些芒刺在心脏近旁飞舞,一根小针刺破了皮肤,那些小针不再飞舞。普拉兹马质体扑到电抗器外壳也停下了。旁边,别尔库特身上系着安全带,木偶般不由自主地摇晃着。

别尔库特清醒过来,眼望着荧光屏,荧光屏仿佛森林里一片草地上黑暗房屋的一扇窗口。浓雾已经散去,荧光屏显示良好,清晰显示出潮湿的灌木丛,湿漉漉的绿草,光秃秃的湿树干。从荧光屏里看不见天空。林中一片草地上出现一只庞大的动物,站在那里死死盯着“泰斯图多”。 别尔库特没有一眼看出这是头驼鹿。这头动物长着驼鹿的躯体,但它却没有驼鹿那高傲的仪态:四条腿弯曲着,头冲地低垂,脖子上方一堆巨大的角质突起。驼鹿通常长一对很大的角,但这只动物的头上却长着一棵完整的树,沉重得脖子简直承受不住。

“这是什么?”伊万·伊万诺维奇嗓音混浊地问。

别尔库特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伊万·伊万诺维奇也在昏昏沉沉中。

“驼鹿。”别尔库特回答说,接着他又招呼道:“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

“有,别尔库特同志!”波列索夫答应道。他的嗓音也有些混浊。

“好像是跑出来的吧?”

“好像……莫非这是头驼鹿?”

“这是头从对面跑出来的驼鹿。”伊万·伊万诺维奇模仿生物学家的语调说。他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觉得身体怎么样,同志们?”别尔库特问。

“好得很!”伊万·伊万诺维奇回答道。

“我半边脸疼。不过,仪表都恢复正常了。”波列索夫回答说。

驼鹿无精打采地走过来,差不多紧挨住“泰斯图多”才停下来,站在那里,鼻孔翕动着。

“它没有眼睛。”波列索夫突然嗓音平和地说。

这头驼鹿本来就没长眼睛,长眼睛的地方是两块光滑的白斑。

“劳驾,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把它吓跑!”别尔库特小声说。

波列索夫按了按喇叭。驼鹿站了一会儿,翕动着鼻孔,转回头迈着迟缓的步子惶惶不安地离开了。它走起路来犹犹豫豫,仿佛每次都是半步当作一步走,它的头贴近地面,凹陷的肋部湿漉漉的,闪闪发着光。

“真跟个乌龟爬似的……”伊万·伊万诺维奇低声含糊地说。

他们目送那头驼鹿离去。驼鹿迈着蹒跚的步子在茂盛的湿草上遛达一阵子,然后隐藏在树林里。别尔库特说:“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您真行!”

“什么意思?”波列索夫问。

“您把我们拉出这样的重围……”

“不值一提!”波列索夫平心静气地说。

“不,其实,我简直不敢想象您能成功。我,打个比方说,就像个昏迷中的傻丫头。”

波列索夫未做声。他开动机器把考察员放出来。机器人考察员走出来向四面张望,然后急匆匆向前面走去。现在,机器人考察员什么也不再惧怕了,“泰斯图多”尾随着机器人考察员轰隆隆开去。

 

 

早晨很晚了,“泰斯图多”才把最后一堆障碍排开,好不容易地爬到那片大凹地的边缘,离开了泰加林区,后面的原始森林一片墨绿,夜间一场雨过后变得湿乎乎的,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显得异常静寂和严峻。“泰斯图多”驶过的地方留下了一条宽宽的林间通道,通道两边横七竖八地躺着被烧焦的上面已经布满白色霉菌的树干。

凹地的低洼处是地震中倒塌的老实验室,地上光秃秃黑黝黝的,朝外冒着热气,热气使物体看起来飘忽不定,黑色的废墟颤动着,在热气流里渐渐模糊起来。

“天啊!”伊万·伊万诺维奇说道,嗓音有些发抖,“天……天啊!”

虽说半个世纪过去了,但他对这个地方还记得一清二楚,在白色水泥浇注的巨大广场上有个壮丽的怪物迎着阳光闪烁——那是一座长达两公里的环形介子发生器,它的周围是校准设备的玻璃塔。有一天,发生器没在亿份之一秒钟的时间内停止,撞击产生的亮光在一百公里远的地方都能看得到,发出的撞击声全西伯利亚的地震站都听到了。

“单就大小上说损坏程度毕竟没这么大,”别尔库特像是安慰似的说道,“我看这里未遭任何破坏,只不过地面光秃秃罢了。”

“天……天啊!”伊万·伊万诺维奇又叫道,他用手指嚓嚓揉搓了揉搓胡子拉碴的下巴说:“往那边有座继电器站,我建造的,切博克萨罗夫的设备,记忆已经很淡薄……什么也记不得了。”

“您听着,”波列索夫说,“我不知道您要去哪儿,也不知道您在这儿准备寻找什么,不过,我马上就把机器人放出来,信息您同样是需要的,让机器人去考察吧,您看呢?”

“啊,不错,信息……”伊万·伊万诺维奇努一努下嘴唇带着嘲笑的口吻说,“可不是……”

“好啊!”别尔库特赞同说,“把机器人放出去搜集数据的时候我们就吃早饭。”

伊万·伊万诺维奇坐立不安地望着荧光屏,荧光屏的信号灯在闪烁。波列索夫按动了一些转换开关,从荧光屏上看到机器人考察员跳到地上,沿着壕沟的斜坡飞跑,消失在废墟里。这时候,波列索夫在一个神秘的箱子里掏出一些罐头和面包,三个人都咕噜咕噜喝着保温器里的热咖啡开始吃饭。

“发生爆炸的时候你在哪儿,伊万·伊万诺维奇?”别尔库特问道。

“在兰塔尼德。”

“你走运啊!”

“得啦,幸而不是我一个人,”亿万·伊万诺维奇说,“这儿几乎没人烟,因为实验室是遥控的……可是,现在全部核实验室都转移到月球和卫星上了……瞧瞧,我们的驾驶员……”

别尔库特转过身来。波列索夫在控制台上趴着,双腿夹着咖啡保温器睡着了。

“我们的驾驶员非常疲乏。”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波列索夫睡醒了,收拾完碟子,靠在沙发靠垫上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伊万·伊万诺维奇高兴地狂叫起来:

“考察员返回啦!”

废墟四周有活物在动。波列索夫睡醒了,咯咯吱吱伸了个懒腰,然后低头看控制盘,开始读记录。

“辐射不高,二十至二十五伦琴;温度……气压……湿度……一切都在正常范围,因此存在蛋白质。细菌……”

“细菌真棒!”伊万·伊万诺维奇说,“说下去!”

“往下……又是个数据无法显示的区域,面积约一公顷,机器人在四周转悠了一阵子就离开了。当然,胶片又被漏光了。”

“这是怎么回事,又是淡蓝色的雾?”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是个禁区。”

“请您说一下坐标,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别尔库特望着伊万·伊万诺维奇说。

伊万·伊万诺维奇匆忙拿出坐标图,摊在膝盖上。波列索夫开始念数据。

“坐标一点不错,”伊万·伊万诺维奇说,“由塔楼向南调整相位,那里有座混凝土小房,小岗亭,完全正确。”

 伊万·伊万诺维奇和别尔库特默默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过了一会儿,波列索夫见伊万·伊万诺维奇颤抖着手指把厚实的坐标图纸捻了一下抿平。别尔库特终于问:

“我们开始吗?”

伊万·伊万诺维奇站起来,头顶碰了一下低矮的舱顶,他摇了一下头,爬进放防护服的小舱。

“等一等,你去哪儿?”别尔库特叫住他,“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请你把车朝这儿……朝禁区开开。”

“朝禁区?”波列索夫语调徐缓地又问了一句。

他望着荧光屏。艳阳高照,阳光下一片废墟,凹地对面边缘处,黑色静寂的废墟在热蒸汽里抖动着,毫无生命的迹象,没有一点活物的痕迹,只有捉摸不定的热气流。波列索夫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驼鹿眼睛位置上那块光滑的白斑。

“不知道谁应该开始进入禁区,我们开始吧。”别尔库特说。

行车一个小时,“泰斯图多”在由塔楼向南一百米处停下来。那里是一堆堆烧蚀的石块,一些钢筋裸露在石块的外面。荧光屏显示非常正常,烧焦的地面上每一粒细砂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地面上凸起一座不高的拱顶,裸露的拱顶周围有座地下建筑。拱顶呈灰色,顶面粗糙,拱顶的中心有个黑色洞口。

“是这儿吗?”别尔库特问。

“是这儿。”伊万·伊万诺维奇嗓音嘶哑地回答道。

他们急忙穿上防护服。拉下头盔光谱护面罩之前,别尔库特对波列索夫说:

“请坐在车里,保持与我们的无线电联络,一旦联系不上,不要惊慌,也不要爬出来找我们。”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嗓音非常严厉,听起来怪怪的。波列索夫总觉得别尔库特办事有点优柔寡断,可这次他说得一点儿不错。

“还有……如果还能跟列明戈联系上,请告诉他事情正在进行,告诉他事情进展顺利。再见!”

他们爬出坦克,别尔库特走在前面,伊万·伊万诺维奇肩膀上搭着一束绳索跟在后面。波列索夫眼见他们越过土丘,顺着混凝土上去,站在那个黑洞洞口。他们像身穿黄色特制防水服头戴防护罩的潜水员似的。伊万·伊万诺维奇扔下绳索,把绳索的一端捆在混凝土上。别尔库特问:

“听得见我说话吗,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

波列索夫回答说听得很清楚。

“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您尽管放心,一切都会按部就班进行的!我们准备下去看看,看一下立即就返回。”

“下去,下去!”伊万·伊万诺维奇催促道。

伊万·伊万诺维奇先爬下去了,波列索夫听见他气喘吁吁地小声嘟囔着,别尔库特站在洞口双手按住膝盖弯着腰向洞里看着。

“到了!”耳机里传来伊万·伊万诺维奇的声音,“我到了地板上,下来吧,别尔库特!”

别尔库特挥了挥手,也下去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然后一个声音问别尔库特:

“这是什么?”

“一台普通的变压器,”伊万·伊万诺维奇回答道,“只不过年头很多了。”

“给人的印象,仿佛翻来覆去地折腾它……”

两位物理学家沉默起来。波列索夫觉得话筒里似乎有呼吸困难的声音,他动了动微调,有人像气喘患者那样带有呼哧呼哧的声音均匀地呼吸。

“情况怎样?”波列索夫以防万一地问道。

“一切都很好,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我们继续走吧。”别尔库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压抑,仿佛是从枕头底下传出来似的。

接受机里刺啦啦响一阵又静下来。波列索夫从口袋里掏出一管软管包装的斯波拉明药片,吃下一片,看了一眼荧光屏。越过土丘,距泰加林区边缘不远处,有一些散乱的损坏碎片,一块聚合物涂层金属板的断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加拉捷亚”——一架一个月前派往震中进行考察的自动涡喷力垂直起落机。“加拉捷亚”在震中上空发生爆炸,原因不明,自那时起列明戈禁止空中考察。波列索夫对着话筒说:

“别尔库特同志,听得见我的话吗?我是伊万·伊万诺维奇!”

没有回话。他想,恐怕该爬出来了,但又决定再尝试与兰塔尼德联系一次。他按了一下调谐键,对话机里传出一字一顿雷鸣般呼叫声:

“‘泰斯图多’! ‘泰斯图多’!,请回话,‘泰斯图多’!”

“我是‘泰斯图多’!” 波列索夫生气地回应道。

“‘泰斯图多’?我是列明戈。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答?”

波列索夫说联系不上。

“你们在哪里?”

“在震中。”

短暂的沉默后,列明戈已经平静得多地问道:

“发现了吗?”

“你是指什么?”波列索夫问。

“怎么指什么?当然是时间加速器。你是别尔库特吗?”

波列索夫说他不是别尔库特,说别尔库特和伊万·伊万诺维奇下到了一个地下工程里。

“是说那两个家伙还是下去了吗?”列明戈说,“是这样。得啦,我跟他们说话吧。听我说,驾驶员,立即把车开得离这儿……离地下工程再远些,远点儿等着。听明白了吗?请回答!”

“明白!”波列索夫说,“把车开走等着。”

“请联系!跟别尔库特联系上没有?”

波列索夫想了想,关闭了发射机。

“时间加速器,”他大声说,“好啊……”

他站起来,穿上防护服,从车里爬出来。黑色的灰烬没过了双脚的脚脖子,他越过那座混凝土穹顶,向洞口走去。细绳索消失在黑暗种。波列索夫回头看了一眼,“泰斯图多”停在土丘后面,它那聚光灯凸起而闪耀着明亮灯光的眼睛注视着他。波列索夫绷紧着浑身肌肉,蹲下身子,趴在洞口。

洞底一片漆黑。波列索夫打开头灯,借着灯光把凹痕的墙壁,被毁坏的设备残片和薄薄一层细粉般的尘土覆盖的地面溜了一眼,随后,绕过大堆残片,在双腿被破电线绊住的时候,在尘土上发现了一些踪迹,赶忙走过去。他又听见了无线电话里传来一个人的嘶哑声和均匀的呼吸声。

波列索夫转过弯,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再转个弯,沿着一个金属梯子飞快滑下去。他的手指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许多微小的针刺进皮肤似的。他开始跑起来,又滑了一次梯子,再穿过一个走廊。耳机里传出持续不断的嘶哑声,嗓音很高,疯狂地呼喊着:“噢——噢——噢……啊——啊——啊……噢——噢——噢……啊——啊——啊……”

波列索夫满脸是汗,胸部痛如刀割,芒刺刺痛了臂肘和双膝。他又拐一次弯,停下脚步,明亮的淡蓝色灯光使他一下子有些目眩,随后才看出淡蓝色的背景里有两个黑色人影。别尔库特在伊万·伊万诺维奇上方俯身站着,伊万·伊万诺维奇则像土耳其人那样盘着双腿,两手手掌按着淡蓝色地板坐着。

波列索夫跑到伊万·伊万诺维奇跟前,把他拦腰抱起来。伊万·伊万诺维奇异常沉重,他双脚拖着地,总想从波列索夫手里溜掉,可是,波列索夫把他拉到门前,把他背起来,回头看别尔库特。别尔库特故意紧跟着走,两只胳膊像披着大衣时大衣的空袖子般在身体两侧摆动。波列索夫在他背后看见两根透明的圆柱,圆柱里面淡蓝色的火焰缓慢跳动,无线电话里的吼声与火焰一起跳动。

 

 

伊万·伊万诺维奇赤红着脸,面对一小杯白兰地用赞许的口吻说:

“我告诉您,真的,这家伙好厉害!”

“还喝点吗?”

“不喝了,够了。”

“您呢,别尔库特同志?”

别尔库特微笑着说:

“谢谢,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我不想喝了。您要是方便请跟列明戈联系一下。”

波列索夫拧紧军用水壶盖,坐到发射机旁。别尔库特靠在座位的靠背上一直在笑。他身体轻盈,精力充沛,从地下通道返回的途中,连一点疲乏无力的影子都没有。伊万·伊万诺维奇心满意足地喘气,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腹部,想必他也一样地心满意足。

“联系上了。”波列索夫说。

“列明戈!”别尔库特对着话筒呼叫。

“列明戈,我是别尔库特。”

“你是别尔库特?”回话里大声呵斥道,“你为什么不听从我的指令?”

“别着急,列明戈!”别尔库特试图收敛住脸上的笑容,但没做到,“我们毫发无损,平安无恙。列明戈,我们没错。你听着吗,列明戈?时间加速器完整无损,运行得很好,时间加速器在运行,你听着吗?”

列明戈稍加停顿后说:“听着。”

“这里需要你紧急提供能量收集器,”别尔库特继续说,“非常紧急,几百万千瓦正朝大气里释放,污染着空气。你听着吗,列明戈?”

“听见了。立即从那里撤离!”

“别着急,列明戈!不必撤离,得派些人来,多来些人,派库齐明、叶谢列夫、阿科比扬来,一定要让阿科比扬来。快一点,列明戈,必须赶在下一次爆炸之前,只要是经过淡蓝色的雾就不能乘越野车通过,还要向航天员请求支援几辆高级防护坦克,他们也不大愿意挽救,但仍然……”

“你瞧,我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列明戈非常刻薄地说。(伊万·伊万诺维奇觉得很奇怪,举起了食指)“配备设备的坦克在途中,明天早晨就可到达你们那里。过四个小时人就到你们那儿。给你们派去了三架涡喷力垂直起落机。”

“不值得吧,这儿已经有一架涡喷力垂直起落机了。”别尔库特瞟一眼荧光屏说。荧光屏上显示着泰加林区边上,“加拉捷亚”号涡喷力垂直起落机了的残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胡说八道。他们在原先的公路上空超低空飞过去,什么都没干。”

列明戈咳嗽几声,然后,故意用随便问问的口气打听别尔库特那里对此是否有什么看法,比如说,他对淡蓝色雾……的看法。

伊万·伊万诺维奇憋不住大笑,吹开了满嘴坚固黄牙的深粉红色嘴巴,全身颤抖起来。别尔库特回答说:

“有。毫无疑问,这是你心爱的非量子原始物质,更准确点说,是这种物质与空气或者水蒸气相互作用的产物。”

“我也这样想。”列明戈说,“好吧,等着,别冒险!再见!”

别尔库特挪开话筒也笑起来,只有波列索夫没有笑,他有些疲倦,脸色苍白,面容消瘦。他又吃了一片斯波拉明才不想睡,不过觉得无所谓。况且,他平生第一次弄不懂身边发生的事,惹得他很生气,很苦恼。伊万·伊万诺维奇惹他生气,连一向对人宽容的别尔库特也惹他,不过,他发觉这在哪儿都不合适。他终于克服了自负,生硬地问:

“什么是‘时间加速器’?”

物理学家望着他,随后,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别尔库特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说:

“我们全忘了……很抱歉,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起初,我们不相信,后来这种成功……这是意想不到的……唉,多么不好啊!”

“时间加速器,”伊万·伊万诺维奇带点嘲笑地说,“不是别的,而是永恒加速器,永恒运动,可以说是活动装置。”

“别说了,伊万,现在我全明白了,彼得·弗拉基米罗维奇。只是,请您别怪罪我们!您熟悉τ力学吗?”

波列索夫情绪低落地摇摇头,他还在生气,但又喜欢上了别尔库特。

“那时候这是比较复杂的,不过,我还是要下工夫解释一下。”

他非常卖力气地讲解,波列索夫听得也十分认真。他讲了时间的各种特性,讲了作为物理过程的时间。用别尔库特的话说,这是一个超级复杂的问题,许多年以前,在研究行星能量来源的时候,首次提出了一种见解独到还处在实验中尚未被证实的时间理论,认为它是和能量连在一起的物理过程,把时间看作是携带一定能量的物质过程这一假设是这一理论的基础。后来,人们先是从理论上,而后是在实验的基础上,发现了与时间过程相联系的能量释放条件的数量特征,于是,就产生了“物理时间”力学,又叫作τ力学。

τ力学值得注意的成果之一,是得出了一种结论,认为利用时间过程获取能量在原则上是具有可能性的,经一系列力学方面的计算,这一可能性在实践上能够实现。遗憾的是它的能量产出率太微不足道了,它只是在实验上证实了基础理论,还不能作为一种实用的能量来源,这还不是“时间加速器”,这个课题只有τ电动力学产生之后才能解决,甚至τ电动力学系统也需要几十年时间,才能使能量产出多多少少成为值得肯定的现实。

七十年前,按照世界学术委员会的决议,建立了四个这样的系统开展实验,四个轴矢量加速器,即“时间加速器”,一个系统建在月球上的布利阿尔德火山口,三个建在地球上:亚马逊一个,南极洲一个,这里一个,在泰加林区。后来,学术委员会的一位“聪明人”提议把泰加林区一块现成的施工现场让出来做遥控力学介子实验室,这项提议获得通过,实验室建成了,四十八年前炸毁了。当然了,实验室的工作与“时间加速器”毫不相干,但是,人们认为加速器被炸毁了,因为毁坏得确实非常厉害。炸毁的区域延伸到安装实验设备的区域是不可能的,似乎也没那个必要,研究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三套系统,在泰加林区的实验被忘却了,时间加速器却得以保全,他运行着,“从时间里”提取出能量,积聚起来,四个月前把第一部分能量释放了出来。

“就这样,大体上,也就这些。”别尔库特犹犹豫豫地笑了笑,“现在明白了吗?”

“谢谢!”波列索夫说。

“您要读一读列明戈,”别尔库特又接着说道,“他写了一部‘τ电动力学’专题著作。”波列索夫咳嗽了一声。

“地下工程里有一些透明的圆柱,”别尔库特说,“这是动力矿水,加速器配置在下一层,能量在这些圆柱里传输,在圆柱里聚集并时而散发出来,以何种形式散发一般无人知晓。”

“列明戈知晓。”伊万·伊万诺维奇插言说。

别尔库特看了他一眼说:

“列明戈就认为,能量以一切粒子与场的原生非量子化基体的形式分离着,然后,原生物质一来自发量子化,化为粒子和反粒子,二来化为电磁场,于是,那部分未来得及量子化的原生物质就会与周围介质的核子及电子发生相互作用,这样,很可能产生这种淡蓝色雾。这种原生物质一定是无处不在,对它来说不存在渗透障碍,它影响到了仪表,影响到了机器人,像您所说,影响到了我们的肌体。我大概解释得不很清楚吧?”

“不,怎么会呢?”波列索夫说道。他回忆起磁场调节时仪表指针抖动的情况。“怎么会呢?”他重复了一句。“我有些明白了。谢谢!其他加速器怎样了?”

“其他的目前都坏了。”别尔库特说,“对啦,我们目前干这番事业有足够的能力。”

“我们要在这儿建座实验室城,”伊万·伊万诺维奇兴致勃勃地望着荧光屏说,“我们要装备一些更加完善的新加速器,我还要活到那个时候,到时候把第一批携带着时间的飞船升上太空。”他突然转身冲着波列索夫说:“得熟悉τ力学,小伙子,中学已经教τ力学基本理论了。”

“你骗人,伊万·伊万诺维奇。”别尔库特说。

“真的,我孙子对我说的。不过,我不说这个,我有话跟你说,波列索夫,我们这儿需要一位意志坚强的司机,您怎么样?”

波列索夫摇摇头。

“不,我得回‘水星号’,那里同样需要意志坚强的司机。”波列索夫说。

伊万·伊万诺维奇皱着眉头。

“给份荣誉才好呢!”伊万·伊万诺维奇发牢骚说。

一些银白色的鸟从泰加林区一只接一只悄没声地飞起来,收拢翅膀在黑土地上方低空掠过,又落下来。打开洞口,身着黄色防护服头戴大头盔的人们开始跳出来。

“阿科比扬来了,”别尔库特说,“走,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