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颐武:怎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学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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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要善于表达,敢于表达
说道理太枯燥了,也没多少道理好讲。还是说事吧。今年7月份,我去德国的古登堡大学开了个国际传记文学会议,大会发表的都用英语,就我一个用的是中文,不是我主权意识多么浓,我多么爱国,是我就不会讲英语。我上中学上大学,学的是俄语,早忘光了。我发言的题目,没什么可谈的。有翻译,他翻译成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既然是国际会议上发言,总得出点彩吧。在正式演讲前,我有个短短的开场白,要出彩只能是在这儿了。你们看我是怎样说的:
主 席先生,女士们,先生们:
上午好。能受到邀请,来到现代印刷术的发明者古登堡先生的家乡,参加这样一个高规格的学术会议,国际传记文学会议,很是荣幸。抱歉的是,我不能用这类会议的通用语言——英语发言,在我求学的年代,我学的是俄语——РУССКИЙ ЯЗЫК。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把它完整地还给了我的老师。
在中国,迄今为止,我出版了三十几本书,但我不是什么大牌作家,因为在我前面还有我国的司马迁,贵国的歌德,谦虚地说,我只能算个优秀的作家。虽说写了那么多的书,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传记文学作品,我更愿意别人说我是个传记家。我将以此自豪。这些书里,有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学术专著,人物传记,唯一没有的是诗歌。中文是一种古老而优美的语言,我的作品的字里行间,流]淌着诗的韵律。就是我此刻的发言,除了不知羞耻的吹嘘之外,它的语言也是诗性的。可惜这样优美的语言,在座的除了几个中国朋友外,你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听不懂的,我不知道,该遗憾的是我还是你们?
为了不耽搁朋友们的时间,我委托我的朋友,中国传记文学杰出的倡导者和组织者,北京大学的赵白生博士,宣读我的论文的英文译稿。这是他昨天晚上牺牲了本该睡眠的时间译成的。在他宣读的时间里,我也就不必像根电线杆子一样地站在这里了。我长的并不英俊,没有静止欣赏的必要。谢谢大家!
接下来我也不宣读了,直接由赵白生翻译。他也不是照本宣科,只是用他的
话把我的文章的意思说清就行了。最后是回答提问。这是国际学术会议的惯例。有个外国人提问说,韩先生说自己不是大牌作家,理由是前面有中国的司马迁,还有德国的歌德,这话让我听了很吃惊,能这样说自己吗?你们猜我是怎样回答的,我说,我是说他们在我前面,没说他们在我后面,莫非我说他们在我后面就好了?不太妥当吧。这位先生先说他很吃惊,现在又笑的这样开心,谢谢啦,我没有想到我的发言会有这样好的效果。
一个不懂英文的人,在国际会议上发言,会有这样的效果,下来同去的中国朋友都说,还是老韩会讲话。不管你的论文的质量高不高,有这几句话就让人记住你了。
这里,我要说一下,对一个学术,一个作家来说,善于表达,还有个文字功力的问题。好多人不重视这个问题,往往吃了大亏。你的思想再高妙,你的情感再丰富,也敢于表达,就是写不好,那就什么都完了。一个学者,一个作家,首先要是一个文字的艺术家,语言的艺术家。前面提到的冯友兰,是个大哲学家,但同时他也是一个优秀的文学家,文章写的很漂亮,古文写的好,白话文也写的好。1943年,抗战正处于最艰苦的阶段,西南联大的国民党员教授,商议给蒋介石上时局陈情书,要求提前实行立宪,团结全民族的力量,以便早日打败日本人。大家都知道冯友兰的文章写得好,公推他执笔写。这篇文章多好呢,据说蒋介石看过这这封信,“为之动容,为之泪下”,复信给西南联大区党部,表示同意信中的要求,及早实行立宪。还有,抗战胜利后,西南联大要解散,北大、清华、南开,各回各个原来的城市复校上课。几年在一起,总该立个碑留念吧,谁来写这个碑文呢,还是公推冯友兰。当然那碑文写的好极了,冯友兰自己也很得意,晚年回忆说,“此文有见识,有感情,有气势,有辞藻,有音节,寓六朝之俪句于唐宋古文中……今日重读,犹过于当日操笔时也。”对冯友兰的文章,当年有人评价说,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你绝不会不明白他的观点。清楚,明白,有文采,可说是冯友兰哲学文章的一个最大特点。一个人的文章写到这个程度,还能没有大作为吗?冯友兰是从事了哲学研究,他就是专攻写作,也会有大成就的。他的妹妹冯沅君,三十年代就是有名的小说家。
中国现代作家里,仅从语言文字上说,我最喜欢两个作家,一个是胡适,一个是徐志摩,胡适是没有讲不明白的道理,除非他也不懂;徐志摩是没有写不清楚的感情,除非他也没有。徐志摩鲜死的太早,没有留下什么关于写文章的经验之谈,胡适这方面的言论很多,大致说有三条,一是要通,就是通顺,通达。二是要清楚,清楚地表达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不能想表达的是这个,人家看了却是那个。三是在有力,有力包含着美,就是要能打动人,感染人。这道理就不多说了,这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作家最基本的一条。是要下些苦功夫才能练下的。
下面说敢于表达。也举个例子吧。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句话你们说对不对?
对,你们肯定会这么说。可是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是错的。不要以为我是在你们学校故作惊人之语,背后耍大刀,没人处放火,不是的,我是写了文章正式发表了的,在1999年某期的《文学自由谈》,后来中央的一个部门的刊物还上全文转载了。我的文章的名字是,《实践在“真理”之前》。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这个提法,最早见于1978年的《光明日报》,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字就是这句话。从此这句话就传开了,这句话几乎成了改革开放以来,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普通老百姓说,大大小小的领导,大大小小的会上都说,可说全中国没有人不知道这句话的,可就是不知道这句话是错的。
我来给你们说说,为什么说这句话是错的。
1978 年,那是个什么年头啊,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人们的思想还是文革中的那一套。什么都是听毛主席的,凡是毛主席说了,都要照办,凡是中央决定了的,都要照办。真要这样,改革开放就寸步难行。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后,要开创新局面,必须把这一套否定掉,这样,他就得有一个理论作为支点,才能把这块大石头撬动。建立一个新理论,可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正好这个时候,有一个南京大学的年轻教师写了篇文章,后来经过反复修改,终于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主要意思是说,不管什么真理,是不是正确,都要经过实践的检验,实践检验是正确的就实行,不正确的就不实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的“真理”,实际上指的是毛主席的指示。大家都知道,就是不往明里说。
为什么说它是错的呢,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它的前提是先有一个真理在那儿放着,这个真理对与不对呢,我们要用实践来检验。这个话从哲学上说,从逻辑上说都是错的。我们知道,只有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才是真理,不能说我提出一个真理,它是不是正确,还需要实践来检验。要是这样,你那个真理只能说是个假定的真理,不是一个真正的真理。不是真正真理的“真理”,有可以是真理,也有可能是假理、歪理,至少眼下还不是真理。这个前提先就错了。你那个真理,若是真理,应当是已经经过实践检验了的,既然还没有经过实践的检验,怎么能说就是真理呢?如果这个道理成立,任何一个领导人都有可以先提出一个真理,然后让全国人民用实践来检验。文化大革命,就是毛主席提出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理论,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检验,最后证明是错了。往后再有个什么人提出个什么理论,再让全国人民用十年八年的时间去检验,对了还好说,错了不是又失去了十年八年的宝贵时间吗?这样一个一个的检验下去,那我们这个国家就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了。先提出真理,再来检验,这个程序先就不对。没有检验,就不能说是真理。是真理的,就是实践已经检验过了。除了文革中时期,和文革时期的当政者,往后谁疯了会说自己说的就是真理?
真理与实践的关系,是个哲学上的问题。既然谈真理,就应当说真理是怎么来的。实践出真知,真理不过是真知的一种,或者说是更真的知。既称之为真理,就应当是业已被实践证明了的,而不是还有待实践去证明的。对真理的确立来说,实践应当在前而不应当在后。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无论从哲学上说,还是从逻辑上说,都是错的。它把本未倒置了,因果颠倒了,因此肯定是错的。
文章的最后,我建议把这篇文章发表的这一天,定为全国思想解放纪念日,每年到了这一天,全国所有的报纸都放开,可以刊登有不同见解的文章,只要你能说出你的道理。因为事情明摆着,假如当年的新闻管制是完全而彻底的,你的这篇文章先就出不来。不能说你的出来了就完事了,再也不准别人的真知灼见或异端思想有出头之日。
当然我也知道,近期能是做不到,但不能因为近期内做不到,我们就不敢。是正确的,为什么就不敢说呢。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儿,有不对的地方,请同学们提出批评。
2006年10月28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