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卡萨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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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卡萨尔斯
 The country was bathed in blood
     ——(H. L. Kirk, in his tremendous biography of Casals)
下午天气还不错,阳光射到屋子里,那地方正混合着新鲜的尘土气息以及罗大佑的音乐
。但午后的空气如同视觉一样庸懒,窒息。在我眼中电脑屏幕以及光标的闪动带着某种
暧昧的诱惑,光线缓慢的蒸腾和光标一样,指示空间感同时指示着时间流走的节奏。
    我在查阅卡萨尔斯。有了INTERNET,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在网络上任意地游荡,随便
你经意或者不经意。一个卡萨尔斯的传记站点,首页上帕勃罗·卡萨尔斯并没有抱着大
提琴,那是一张他在琐着眉头指挥的照片,可是他的表情非常精彩。这张阴郁的面孔让
我截下来了,于是时间—历史在这里汇聚停留片刻。
    目录做得很详细,你可以任意调出历史,19世纪或者20世纪,在阅读和想象中渐渐
复原。不过今天仍然是今天,下午也还是下午。
“内战”CIVIL WAR
“The Spanish Civil War began on July 17, 1936, led by General Francisco Fra
nco, who quickly received large supplies of both materials and troops from M
ussolini in Italy, and Hitler, who had come to power in 1933 in Germany.”
帕勃罗·卡萨尔斯行走在巴塞罗那的大街上,脚步很匆忙。
    街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乱糟糟一片,卡萨尔斯是沿着来剧场排演的路线往家返回
的,但是他已经快认不出往日宁静而温暖的街道了。7月18日,整个城市都已变得惶惶不
安,大师去排练场的时候,似乎他还并没有那么明显地察觉到这点。
    然而现在,那种尖利的声音已经包围了他。人的叫嚷声,汽车肆无忌惮地倾轧路面
声,每个人的脚下,皮鞋踏在道路上的声音,似乎都在无限放大,混乱,嘈杂,朝着各
个方向因而没有方向地扩散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街角上已经垒起路障,横七竖八的
木栏与铁丝网,这些东西到处都是,像是要把巴塞罗那城密匝匝捆缚起来。
    卡萨尔斯行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上,神色有些怅然,刚刚从激昂的乐章中回到现实
中间,他已经忘却了恐惧和紧张,他快速地往家走去,看看家人是否在混乱中有什么伤
害。当然,街上发生的一切,家里人一定比他先知道的:叛军已经快要进入巴塞罗那城
了。
    这个演出季提早结束,因为法西斯已经到来。
    时不时有车辆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他不得不加快脚步,整个场景在卡萨尔斯眼里
又有些模糊……
    仅仅一个小时前,卡萨尔斯和他的乐团还在一起为这个演出季紧张地排演。演出预
告已经遍布全城:卡萨尔斯和卡萨尔斯管弦乐团将在7月18日晚为大家演出贝多芬第九交
响乐。
回到今天,一个同样不宁静的下午,我猜想卡萨尔斯会非常认真地对待这样的作品和这
样的演出,尽管没有更详细的资料说明他是怎样排练的,但我一厢情愿地要将那次排练
赋予终结性的色彩,因为,那是卡萨尔斯最后一次和自己一手创建的乐队一起工作——
这他在当时是不知道的。也许,他会像我见过的一些指挥一样,严格而耐心,他会用指
挥棒敲击着总谱架让乐团停止演奏:“众所周知,先生们,演奏贝多芬第九需要坚定的
气魄,这句抒情乐段在处理上也不能是柔和的,它需要一种骄傲不凡的气质。所以请在
这里留意一下——”然后哼唱一句乐句,“要稳,沉着,不是柔媚。明白了?好,现在
请重复这一小节……”
    这段想象的内容让人无法跳跃,仅仅因为那是贝多芬第九。我无法忽略一个非凡的
作品在一个非凡年代里,被一个非凡的音乐大师所排演——尽管每一个细节在历史中都
是平常的。
乐队在按照大师的意思精心演奏,合唱队也一丝不苟。这时有人急匆匆跑上乐台,递给
卡萨尔斯一封信。他瞥了一眼,信上写着“紧急”的字样。
    乐队的演奏稀稀落落地停了了下来,大家全神关注着卡萨尔斯的脸,因为那上面分
明是越来越凝重和严峻的表情。而卡萨尔斯也全然没有意识到音乐的停止。
    “朋友们”,大师停了半晌对成员们说,语气委婉而镇静,“有件紧急的事情我必
须告诉你们,这里有文化部长温图拉·加索尔给我的消息,他说巴塞罗那马上就要发生
军事叛乱,他已经取消了我们今晚的演出,并要我立刻遣送诸位回家,以确保当叛乱发
生的时候,你们能和家人在一起。”
    战争是前一天开始的,对大多数乐团成员来说,这样的消息也许并不令人吃惊,唯
一没有料到的,恐怕是本城的动荡会来得这样快。
    “我想,这就是说,恐怕我们今天不用再排练了。而且……”卡萨尔斯停顿了一下
,望了望全体乐队和合唱队,“而且我们可能暂时无法进行任何排练和演出。战争就要
降临,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不知道……”
    卡萨尔斯重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指挥棒,片刻失语之后,又抬头说:“按照部长
先生的请求,我必须让大家尽快离开这里。这个国家即将失去和平和自由,而在这样的
土地上演出第九交响乐,是对贝多芬的侮辱。这我做不到。我想我们不得不暂时说再见
了。”
    乐队仍然呆呆地坐在那里,气氛一下变得沉重。艺术家们显然清楚这是必然的命运
,但似乎谁也不想就这样离开。大提琴家兼指挥家这时候换了坚定的口吻:“相信我,
我们会重新走到一起的,我坚信西班牙会有走出磨难的一天。我们只是音乐家,但音乐
也是信仰,是武器,抗争是可以用任何方式存在的。”他摸了摸指挥架上第九交响乐的
总谱,又看了看所有在场的成员,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
    “那么,请你们选择吧,现在,你们是希望立即离开呢,还是全体继续合作一次,
把这部伟大作品的最后一个合唱乐章排演一遍,当作临别时的互相勉励?”
    乐队和合唱队这时候兴奋起来了,他们一致同意,在卡萨尔斯的指挥下,将第九交
响乐的第四乐章完整地演出一遍——这是他们为这个城市,为西班牙,为他们自己表达
情感的最好的方式。
我翻开手边的《音乐圣经》,查到了“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合唱)”一条:“D小调,o
p.125,完成于1824年2月,1824年5月7日在维也纳首演。当时贝多芬因失聪无法考虑担
任指挥,他坐在乐队中,演出结束时,掌声雷动,他都没有知觉。这部作品是贝多芬最
伟大的交响曲……”在录音资料丰富的20世纪,几乎所有知名的指挥家都灌录过这部作
品,甚至录制过贝多芬交响曲全集的指挥我们都可以随便列举出五六位:托斯卡尼尼,
富特文格勒,加德纳,哈农库特,卡拉扬,科林·戴维斯,塞尔,伯恩斯坦……《音乐
圣经》中提到了索尔蒂与克伦贝勒的版本,并且重点推荐了两个现场演奏版:一个是德
国人富特文格勒1951年的现场,另一个是1989年为庆祝两德统一,伯恩斯坦在东柏林的
演出,那场演出中,合唱团把《欢乐颂》改成了《自由颂》。也有人称此版本为“柏林
墙版”。
    我想之所以贝多芬第九会有如此众多的诠释,除了乐曲本身的伟大之外,还因为它
所具有的辉煌的人性魅力,得以用来见证20世纪许多重大的历史时刻。当然在不同的历
史时刻,它被赋予的理解是不一样的,但是有一个精神却一定共同:对恶的抗争,对正
义与自由的呼唤。1936年7月18日某时,在西班牙巴塞罗那,卡萨尔斯带领他的乐团,在
佛朗哥叛军步步逼近的时候,演奏了《欢乐颂》。没有录音,甚至没有听众,这是只有
表演者的演出。我无法品评判断这次是否精彩绝伦,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行为本身,
它已经完全达到了贝多芬的精神。关于它的叙述,资料上只有一句:
“当合唱队唱起席勒的诗句‘所有人类皆兄弟’时,卡萨尔斯眼中涌动着悲伤和挫折的
泪水,他甚至看不清总谱。”
    帕勃罗·卡萨尔斯最后发誓:等到自由重新回到他深爱的祖国,他一定要再次演奏
这部作品。
    帕勃罗·卡萨尔斯和朋友们走出剧院回家,他们发现这时候街道上已经满是路障和
骚动的人群,他们的脚步匆忙。
1936年7月18日已经流走,它作为一个场景则显现于一个电脑终端。今天,2000年10月的
一个普通日子也一样在流走。仅仅在我这里,一个午后的小屋子中,64年前的事件由于
64年后的叙述而获得了在当下的意义。这有点像音乐本身,永远是流走的,消逝在时间
之中的,惟有当再次奏响的时候,才在当时停留下来,昭示出某种永恒不变的主题:因
而音乐就是历史,它展现出过去与现在,彼处与此处的联系。
    场景永远发生在已经过去的某个时刻,然而意义在当下永远存在。否则我们将不选
择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