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琢月文:《说说老子的“无为”》 - Qzone日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3 03:55:41
方琢月文:《说说老子的“无为”》


老子的“无为”思想,内涵极为深刻复杂,它至少涉及修身、治学、处世、为政四大内容,可以从本体论、伦理观、认识论、策略方法等各个方面去探讨。下面就我目下能想到的一些浅识,对此做一番简单地分析和勾勒:
“无为”与“有无之道”
首先,“无为”这个观念是从何而来,老子为什么要主张无为呢?这就要从他对“有”和“无”的看法谈起,有为和无为,与“有无之道”是密不可分的。老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发现“有”和“无”这对矛盾的哲人。在《道德经》的第一章,他描述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有和无,是天地之间一大基本矛盾,万事万物都是从这一对矛盾中产生的,而有和无的统一,就是“道”:“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既然“道”是莫可名状、无法言说的存在,我们又如何去把握它呢?老子办法就是从对“有”和“无”的体认着手:“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常从“无”中观察道的玄妙,常从“有”中观察道的端倪。“道”既不是像西方哲学那样的实存的本体,也不是印度哲学所追求的虚空静寂,“道”的状态是事物介于有无之间,将生而未生时的一种微妙状态。老子经常用一种矛盾的句式形容它:“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老子所谓的“无”,并不是绝对的虚无,而是感官和智识无法触及的存在,是“视之”(视觉)、“听之”(听觉)、“搏之”(触觉)都无法去把握的。因此所谓无,是指“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无中包含着有,这种包含在无中的有,被“无”的表象所覆盖,平常人因为过于依赖感官智识,因而无法把握它的存在。在老子的哲学中,无永远不是孤立存在的纯粹的虚无,因为无中会诞生各种存在物;有也不会是永恒的有,因为既存的事物总会毁灭,复归于无。如果没有“有”,也就无所谓“无”了。有和无不断地相互生发、相互转换的,这个促使它们向着对立面永无休止地运动的着力量,就是“道”。
从有无相互生发的道理,老子推论出万事万物都会向着既存状态的对立面运动,因此他说:“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事物总是成双成对地出现,任何事物的诞生、运动和发展,必然要导致许多的变化,最终产生和它本身相对立的现象:“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我们不但要看到事物和事件既定的状态,即“常有,欲以观其徼”,也要看到事物正在向着它的对立面发展,即“常无,欲以观其妙”。这种认识,无法依靠感官去完成,因为感官所能认识的,乃是事物既定的状态;同时它也无法用我们通常的惯识和逻辑去认识,因为它的发展不是线性的,而是恰恰同习俗、惯见背道而驰的。即不能感觉,又无法认识,这就是所谓“无”。从时间上理解,这个“无”,就是现今状态中没有发生,但随着事物自然地发展,必然要变成现实的状况。从空间上理解,“无”代表眼前事物的对立面,它经常由于我们感官惯识的作用而被忽略。正因为“无”经常大部分人所忽略,而其中又潜藏着未来的可能性和必然性,所以“有无之道”才显得如此重要。因为所谓的智者,无非是见常人所未见,行常人所未行。

理解了老子“有无相生”的观点,不难想到他所谓的“无为”绝不是什么都不干,按照这个逻辑,既有“无为”,必然就有“有为”。老子说:“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人们通常只看到“有”的作用,却忽略了“无”也很重要,老子举了车轮、容器、房屋的例子,说明在所有的器具中,“无”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有和无结合在一起,才使得这些器具得以服务于人。可见老子不像佛家那样主张四大皆空,首先有车轮、容器和房屋的物质实体,才能产生所谓利和用。
既然如此,老子何以总是只谈“无为”而不提“有为”呢?可能的原因有两个:第一,老子认为事物总是向着它的对立面发展的,因此“无为”是对“有为”的超越和回归,是“有为”更高远广大的形式。第二,相对于先秦其它思想而言,道家思想具有深刻的批判性,因此老子强调无为,是针对当时社会现实和文化风气提出的批判,“为”这个字眼具有特定的时代内涵。下面我们简单地从修身、治学、处世、为政四个方面比较一下“有为”和“无为”的区别。

“无为”与“贵身”
老子主张爱惜自己的身体,《道德经》第十三章表明了他贵身的观点:“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故贵身于天下,若可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者,若可寄天下。”像爱惜自己的身体一样爱惜天下的人,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但老子所在的时代天下纷乱,道德沦亡,诸侯贵族或挥霍淫乱、贪欲无度,或把自己置身于争权夺势的杀戮灾祸之间,为了享乐和欲望糟蹋自己的身心,这就是不贵身的表现,老子严厉地批评他们这种作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聘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针对这种风气,他提出了尖锐的诘问:“名与身熟亲?身与货熟多?得与亡熟病?”因此老子反对物欲享乐,主张清心寡欲,养性以修身,让身心回归到精气凝敛、心静体柔的健康状态:“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身体和生命是有限的,而享乐贪欲则是无止境的,“无为”可以让人远离贪欲,减少享乐,保持身心的健康。老子贵身的观点到如今依然有积极意义,因为身体乃是一切事业和作为的根本。但是“贵身”并不是主张明哲保身,它也有其对立面,即“外其身”、“后其身”,因此老子说:“……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为学”与“为道”
在教育的问题上,老子主张“绝圣弃智”、“绝学无忧”。这里的智和学,特指当时的巧智诡辩,以及仁义礼仪之学,而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知识。他看到巧智和诡辩污染了人的心灵,助长了偏见、傲慢、残忍、诡诈;所谓的仁义礼仪之学或使人迷茫,或令人虚伪,滋生无数烦恼纠纷;自作聪明的统治者为了一己之私不惜扰乱法度,巧取豪夺,残害他人,制造了无数苦难;统治者尚权诈狡辩,又造成上行下效,世风大坏,如此种种,都是“智”与“学”的危害。因此老子在教育上主张无为,是要摆脱恶劣的社会风气对人心的毒害,让民风复归于纯朴,使聪明人不敢再逞巧智:“圣人之治……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则无不治。”这个观点带有很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老子认为欲望使人产生纷争,纷争让人产生巧智,巧智污染人的身心,但他不知道社会的风气的败坏,其根本原因并非个人修养的不够造成的,社会矛盾的激增,也不是光凭教育可以解决的,他也看不到大乱之后会酝酿更加合理和进步的秩序,而在良好的社会秩序当中,欲望和智谋也能起到积极的作用,这是古人思想的局限。但是老子从中引申出一种把求学和求道截然分开的主张,却是了不起的智慧。他认为人精神的修养和学识的增长有着截然不同的机理,“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学问知识是个不断增长、不断积累的过程;而对宇宙万物的体认却要靠静观内心、排除杂念来获得,这种方法,老子称之为“涤除玄鉴”(通行本做“涤除玄览”),“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老子认为静极能生动,排除外部感官的干扰,让自己的精神进入虚静凝聚的状态,在一种寂静澄澈的背景中观照万物,因而得以灵感突发,豁然开朗。反过来看,“有为”的结果又如何呢?“……视强,则目不明;听甚,则耳不聪;思虑过度,则智识乱”(《韩非子·解老》),依赖视觉和听觉的人,容易跟着感官走,看问题只能看到表面;依赖聪明巧智的人,容易迷失于旁枝末节中,不能把握问题的实质。因此常人习惯于凭借纷繁复杂的感官、经验和思维认识事物,以至心神散乱,精力耗散,无法保持“玄鉴”的精神状态,也就不能把握微妙深远的“道”的奥秘了。

“为道日损”还可以从理解为治学过程中一种精神修养的方式,老子认为仁义礼仪之学,足以滋长人们的巧智和虚伪以及自我的迷失,不能体会到心灵与自然之道融合无间的状态。因此在治学的过程中,也要注意“无为”,不要让小聪明蒙蔽了赤子之心。对知识和经验怀着批判、扬弃乃至超越的精神,这对于我们今天这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是非常有实际意义的。外在的知识、经验、信息不断增加,会给人的精神修养带来一些负面影响。例如了解的知识越多,就会发现未知的更多,反而使人无所适从,迷茫苦闷,这就是佛家所谓认知障。又如现有知识如果没有附加自己的体会和思考,就会禁锢人的心灵,使人产生各种主观偏见,或让人傲慢自满而以权威自诩,或令人眼高手低,顾虑重重,如此人反而沦为知识的奴隶。因此人们需要不断减轻知识给人造成的精神负担,回复本真的虚静谦和。人唯有倒空自己的心灵,维持这种不满不盈、冲虚谦淡的状态,才不至于丧失好奇心、想象力和创造力,只有以真诚、坦然的心态观照事物,才不至于被虚假的现象所蒙蔽。“为道日损”同时还是一种智慧的减法,即不断地去除虚假,剩下最终去除不掉的部分就是绝对的真实。这个“减”的过程,就是将刻意有为的心态和杂念清除出去,余下无偏无执,明澈如镜的平常心。人们越是做重大事情的时候,情绪越容易受到干扰,患得患失,这时保持一颗“无为”的平常心,就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了。
从以上分析可见,治学的“无为”,首先是“为学”达到一定层面才会产生的需求。这同样是因为知识会产生它的反面:巧智、蒙蔽和虚伪。“涤除玄鉴”也是当人身处混乱纷扰、危险丛生的环境中,或者重大抉择的关头所需要的一种心态。如果一个人本无所知而求“无为”,那就是固步自封;每天生活朝九晚五,庸庸碌碌而求所谓平常心,那就是不上进。这绝非老子的本意。

“无为而无不为”
老子的处世之道是个说不尽的话题,我们可以从老子的话中领悟出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人生智慧。老子崇尚的柔善不争、朴素无为,乃是极高的人生境界,可以说,生活有多宽,“道”就有多广。下面仅尝试探讨一下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内涵。
我们一般都认为人应该奋发有为,何以老子偏偏要强调无为呢?这个问题涉及到道家思想和儒家思想的一个重大的立场区别。儒家思想研究的仁义、忠恕、道德、礼仪,统统只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大背景之中,都是人与人的交互性所产生的社会文化现象。儒家崇尚社会秩序中的个人价值,孔子“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是在秩序化、规范化的过程逐渐塑造而成的。倘若把儒生扔在孤岛上,让他像鲁滨逊一样与世隔绝,所谓的仁义礼仪又找谁去施行呢?因此社会的存在是儒家思想的根本前提。儒家不会像柏拉图那样用属性定义人(说人是“没有羽毛而能够直立行走的动物”),也不会从思辨的角度去认识人(说人是感性的或者理性的动物),儒家的“人”首先是个体与特定的社会角色的综合而成的统一体,这个“人”具有群体性和普适性,背负着既定的义务和职能。因此儒家的人乃是社会的人,当儒家思想家谈到做人的道理的时候,是指所有或者大部分社会成员共同来做,通过全体的努力来达到改良社会的目的。道家则是从超越社会的角度来看待人生的。老子理想中“独异于人”的圣人,庄子笔下逍遥于万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神人,对尘世的态度或疏离,或超拔。因此道家的人乃是个体的人。当道家的思想家谈到做人的道理时,指的就是个人如何应对身外的世界,以实现自我超越或改变现实的目的。儒家讲的是如何融入社会,道家讲的是如何超脱于社会。两者立场和目的既然不同,方法自然就大相径庭。
澄清了道家思考人生是由个人出发,无为处世就较容易理解了。道家“有为”是站在个体和世界二元对立的角度上讲的,它首先指的是个人(或少数人)的亲力亲为。其次,老子生在私有制急速膨胀的战国时代,道家对于社会多采取批判的态度,老子眼中的“有为”往往指以个人的私利、私心为目的,采取的社会行为或政治行动,前者例如对名利、权势、财富和享乐等社会价值的追求,后者例如频繁地颁布法令、征税、劳役、发动战争等。老子“无为”的思想,是建立在对私有制的批判之上的。古人不可能站在社会科学的角度去认识“私有制”这种事物,他们通常会根据自己熟悉的某些特征来把握社会,例如儒家讲究的“推己及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是通过个体经验的推广来建构社会秩序。但现代社会学研究表明,这样形成的对社会的认识是有局限的,甚至是错误的,因为人的总体——社会,并不简单地等于部分之和,社会会形成一系列潜在的机制,反过来制约其成员的行为,古人则囿于认识的不足,往往将这种社会组织和变化的自发性归之为天意。
老子是第一个清晰地认识到的个体行为和所形成的社会效应之间,存在着二元对立的思想家。他看到当时的统治者被私欲和私心所蒙蔽,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但不能解决社会的困境,反而加深了这种对立。天地万物、社会国家,自有其运动的大规律——老子称之为“天道”。他无法像现代人那样通过社会科学的手段去研究这些规律,但是他把握了这个规律的根本要点,即天道无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社会运动的规律,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不讲任何仁义慈悲,它无所偏私,对谁都一样,万事万物不论高低贵贱,在上天看来都像刍狗(草扎的狗,用于祭祀),用完就烧掉。“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人们认识不到这一点,妄想用一己的爱欲私心去追逐它、把握它,结果永远是失败。
以上分析表明老子的“无为”并不是无所作为。他看到私有制导致财富和权力的集中,而权力又导致人心的腐败,因此“无为”是针对统治者而言的,它首先是指人身在高位,应该学会控制私欲、放下成见,保持虚笃守静的心态,如果心中填满私欲和偏爱,做事就有违公正无私的“天道”。道德经第七章说:“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天地无私,无所偏爱,才能繁衍出丰富无边的世间万物,为人处世能够有像天地一样公正宽广的胸襟,事业才能做大、做久。因此圣人处世,先把他人的利益放在私利之前,为保全他人而不顾个人安危,他反而能够得到大家的一致拥戴。老子这里主张“外其身”、“后其身”,就是劝人努力有所为。其次,无为是指顺应规律来行动,不能违反自然胡为、乱为。自然也好,国家也好,乃至日常的事物也罢,都有其内在的运动的规律。因此人们应该把握事物内在规律,看准事物发展的趋势,把事情做好了看起来却像是它自己变好的,达到了目的却似乎完全是无意为之,如流水花开,如春阳融雪,浑然天成,不留痕迹,这是做事的最高境界。其三,“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自然和社会对于人有反制约的机制,人的行为会造成一系列不可预测、不可控制的后果,这这些后果往往又与他的本意相悖。人处高位容易骄奢自满,自以为无所不能,他的权利越来越大,他的行为所造成的影响也就越严重,因而也就更容易干扰道事物的发展,造成破坏甚至引来灾难。这个时候就需要清静无为,慎始善终。其四,“无为”是对“有为”的超越。“有为之道”会给人设下种种禁锢,制约人的发展。人们为了要出人头地,有所作为,不惜扭曲自己的人格,扼杀自己的天性,屈从于权贵、权威、成见,最终丧失了自己的创造力。“无为”却是对人生采取一种全面开放的态度,它主张“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创造生活,却不把自己捆在创造的成果之中,而是向着无限的可能性敞开心灵,如此才能“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的思想,至少可以引申出许多处事观,下面举几个例子:第一,损己用物。如上所述,道家处世的立足点是个人,个人的智慧和力量总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事物纷繁复杂,无限多样,强以有限的个人应对无限的世界,结果往往是劳神耗力、误入歧途。因此“无为”主去己之短,用物之长。“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过分依赖自己的力量,就容易忽略事物本身发展变化中所蕴含的巨大潜能,相反,舍弃自身既有的长处,反而可以得到更多的力量,明白自己能力有限,才有可能完成更艰巨的事业。老子这个思想后来被法家加以发挥,形成了“君道无为,臣道有为”的权术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