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花_臧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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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08月03日15:32   北京日报 臧小平

  这是一株银星海棠。在不大的花盆里,已有一米多高的主干昂然向上,恣意伸展。两边的侧枝不甘落后,也洋洋洒洒地伸向前方。一张张撒满银星的硕大叶片绿中带紫,常随着风儿轻轻摇曳,好似在向我点头、招手。一支支新芽从湿润松软的泥土中次第抽出,彰显着一派生机。无论秋冬春夏,每隔一两个月,几簇盛开的红色花朵,便会如期地挂满枝头。这是由一个个小花组成的大花团。开始,花蕾一而二、二而三地孕育、生发。每个小花都有两个心形的红色花瓣,先是紧紧合抱,像一颗小小的红心,然后慢慢绽放,吐出黄色的花蕊,最后开出一大簇红色的心之花朵。它们仿佛在用不断吸吮和孕育着的爱,来回应我的一腔深情。

  这是我用特殊的满心的爱,用热烈的关切和心血,精心培育的花卉。它是与我心心相印的花的精灵,爱的化身。我一直深情地称它为——妈妈花。因为,是我亲爱的妈妈郑曼,在身患晚期肺癌的最后日子里,应我的请求,拖着年近九十的病体,亲手从她培育的银星海棠的母体上,摘下了一支稚嫩的幼芽;又亲手将它插在盛满清水的瓶子里,待它长出根须后,再移入花盆中。然而,妈妈没有等到亲手栽种的那一天,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从我怀着无法形容的悲恸,把这支根须茁壮的幼芽接回家的那天起,我就把它当成了妈妈的化身。

  我的妈妈生前爱花。她把对生活和大自然的一腔挚爱,倾注在对各色花卉树木的培育之中。经过她的一双巧手和不辞辛劳的付出,在我们曾经住过的四合院和楼房里,一年四季,各色鲜花不败。最令人难忘的,是妈妈1973年从干校归来后,亲手在院中种下的两颗丁香。每到春天,满树白花如云如霞,清香四溢,再加上同时盛开的含苞时深红、怒放后淡粉的海棠花,和一片抽出新叶的翠竹,整个小院绚丽多彩,招蜂引蝶,一派令人陶醉的春之盛景……我实在无法一一尽数妈妈数十年间栽种培植过的花草树木,这些映入眼的色彩,沁入鼻的芬芳,岁岁年年地伴随我的人生,令我终身难忘。

  陶醉其中的当然还有爸爸臧克家,他常常夸赞妈妈养的花。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黑龙江兵团时,因重病从干校回京的爸爸,常常在来信中动情地向我描述:“我们的小院内,花木繁茂,欣欣向荣。玻璃脆大小十余盆,全开花了。昙花又将再‘现’,桂花新叶不少,月季也发了新芽。”“我们院内,百花齐放。月季又开了,向日葵比屋檐高一二尺。牵牛花成为一个‘绿角’,每天开几十朵,顶多开到九十朵。” “两海棠树之间,被搭成了绿色辕门。丝瓜三尺长,下垂击人头。绿叶红花搭成了桥,成为了一个美丽的拱门。” “北京天气已凉,我穿上了毛衣,但院内花木尚红绿不退。”就是在爸爸的作品中,也不乏对此的描绘和赞叹:“我的小独院中,瓦盆数十,花色繁多,小白长红,给季候增光添色。现在是冬季,客厅里有花数十盆,书桌上一大盆蟹爪莲,花朵百千,如盏盏小红灯笼。写作之余,疲累袭人,花虽不解语,对之可以赏心宁神。” “一阵好雨过后,满院花木,身爽神清,树叶上,花朵上,水珠莹莹。红花更红了,绿叶更绿了,清风吹来,花香四溢,绿色如流。蜻蜓抱住花茎,坦然而又舒适地在小憩,蜂蝶纷忙地在花前来去。生机盎然,满庭芬芳,与人同乐。”

  1985年,李铁映等同志代表中央领导,来家中为爸爸庆贺八十寿辰。老寿星兴致勃勃地领他们观赏了满庭花木,自豪地向来宾们夸耀妈妈美化环境的成果,引来了一片欢笑和掌声。更有无数客人为这些过目难忘的花草而倾倒,不少人在多年后的文章中,还时有提及。季羡林叔叔就是一例。叔叔公务繁多,虽与我爸妈是1946年就结识的老友,但每年忙得只有春节时,才能来我家欢聚。就是这一年仅一次的到访,妈妈的花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4年我爸爸去世后,羡林叔叔在《痛悼克家》一文中,就曾这样写道:“郑曼这位女主人,我在上面已经说了一些好话,但是还没有完。她除了身上有那些美德外,根据我的观察,她似乎还有一点特异功能。别人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这不是特异功能又是什么呢?我举一个例子——种兰花。兰花是长在南方的植物,在北方很难养。我事先也并不知道郑曼养兰花。有一天,我坐在‘陋室’(作者注:指我家客厅)中,在不经意中,忽然感到有几缕兰花的香气流入鼻中。人一离开赵堂子胡同,香气就随之渐减……”我家兰花的香气就这样被羡林叔叔刻入了记忆之中。

  妈妈当然没有特异功能,她是靠着数十年不变的爱心和无怨无悔的不懈付出,才赢得了众多花草树木对她的衷心回报。妈妈育花,休憩身心,怡养性情,安享美景,情在其中,乐在其中,但是,她的心血、辛劳和汗水,更在其中。爸爸说得好:“我爱花,观赏时多,为它操劳时少。我爱人把早晚一段时间花在追肥、浇灌、培育、剪枝上面去,不以为苦,以此取乐。我呢,体力能胜任时,也费举手之劳,以小勺舀水,蹀躞往返几次,便不支而退了。”妈妈却将养花这种看似清闲,实则劳累、费心的体力劳动,坚持了半生之久。我的眼前,至今还鲜活地闪现着许多生动的画面:初春,她忙着整理东、西厢房前的花畦,种下各色花卉;又将在屋中过冬的盆花一一搬出,整枝松土,施肥浇水,为花木新一轮的生发打好基础。尚带冷意的春风中,晶莹的汗珠润湿了她额前的白发。炎夏,每逢酷暑和暴雨将至时,她会将如同儿女般的花株,逐盆搬到廊檐下和树荫里。有时一天要随着骄阳的迁移搬动数次,自己腰酸背疼也在所不惜。深秋,她不仅细心地采撷各种一年一种的花卉的种子,还要为盆花的冬储、院中土地上花木的过冬做好准备。寒冬,她常常记挂着她的花,怕室温过低、怕天寒地冻而扼杀了它们。至于平时对于花木的侍弄,更是不在话下。妈妈坐在小马扎上,一下一下地松土、挖坑并种下花籽的动作,她手持喷壶为花木浇水洗叶的身影,永远清晰如昨日般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中。妈妈对花的爱是经久不变的,就是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只要能下床活动,她依然亲手浇花、整枝、施肥。她在为她的花木尽最后的心力。妈妈是个有大爱的人,这爱博大醇厚,感人至深,其中自然包含着对这些花木的深情。正是这份爱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请求她亲手为我栽植一盆花,给女儿留下她的爱和一份有着鲜活生命的念想;也让耳濡目染的我,来传承妈妈对于大自然中这些生命的深爱和真情。

  就这样,这盆银星海棠成了我心中无比珍贵的“妈妈花”。我对它倾注了多少情感和关注啊!我为它施加各种肥料,细心地翻松盆中的泥土;我间湿间干地给它浇水,几乎每天都怀着爱与期待,观察它的变化和成长。一次突来的大风,吹断了“妈妈花”尚且稚嫩的主干,我三次从楼上跑下,流着心疼的泪水,在楼边的树枝上、乱草中遍寻不见……我的心系在“妈妈花”上,看到它,我仿佛看到了妈妈的身影;看到它,我更加坚信:任何挫折都击不垮爱的传承。当“妈妈花”的第一簇花团盛开的时候,我欣喜地围着它频频按动快门。怀着那样虔诚和热爱的心,我从中挑选一张最好的照片,将它放在妈妈、爸爸的遗像前。我知道,天堂中的双亲和我心灵相通,他们会看到“妈妈花”枝繁叶茂,会看到我学着妈妈的样子,用心血浇灌出的这份爱的结晶。这花会将妈妈欣慰的笑,映衬得更加灿烂;这花会让仍在天堂中伏案写作的爸爸赏心宁神。如今,用“妈妈花”的嫩芽移植的后代,正依偎在它的身旁;“妈妈花”在我养的十几种花卉的簇拥下,轻轻地向我点头,招手。清风中,它仿佛在向我传递着爱的嘱托和叮咛。

  我为我有“妈妈花”而庆幸、欣慰和骄傲。因为,妈妈的爱没有远去,她就在我的身边;因为,我要学着妈妈的样子,怀着深情和不懈的付出,用劳动去装点、美化我们的生活。我将带着这份大爱,循着妈妈的足迹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