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人张”:官司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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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07-04-12 15:59:45
□本报记者 张健
2007年4月9日,清华大学工美学院教授、天津“泥人张”第四代传人张从扬州坐火车匆匆赶回北京,准备“迎接‘北京泥人张’的官司”。
2007年4月10日,天津,“泥人张”第六代传人张宇和天津市泥彩塑工作室打完五年的官司。现在,他等着一块市文化局承诺给他的“牌子”———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的牌子。
袖口里捏泥人
2007年春节前,张回了趟天津老家,准备编写《中国民间泥彩塑集成·泥人张传》。他记得,天津西北角大丰路有座大丰桥,过了大丰桥,就是天津西站,小时候,他常过桥去抓蛐蛐儿。沿大丰路往西北角走,左拐是一个封顶的巷子,人们叫它韦陀庙。去那烧香,多是为了祈子,领走一个叫“娃娃哥哥”的小泥人,供在家里,以期生养一个“娃娃哥哥”一样的胖小子。父亲张景祜每过一年,就要给有些人家翻新“娃娃哥哥”,让它们“长大”,那叫“洗娃娃”。
过了巷子,就是天津韦陀庙东街3号,那里,从前有个一尺多高的茶具,从早到晚,满着,沸腾着。周围一群天津名士边饮茶,边品说桌上的一个个小泥人……
这里,曾住了“泥人张”的四代人。
张明山(1826年—1906年)是第一代,自小喜欢捏泥巴,少年时,偶遭人戏。咸丰年间,他常去两处:东北角的戏剧大观楼和北关口的天庆饭馆。
冯骥才的《俗世奇人》说了这一段,在天庆饭馆,张明山遭巨商张锦文(外号海张五)恶言:“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捏吧!”张明山只顾继续喝酒。酒罢,张明山“啪”的一声在桌子上留下那泥团。那就是活脱脱的一个海张五。海张五冲着离去背影说:“这破手艺也想赚钱,贱货都没人要。”
数日后,张明山打出招牌:“贱卖海张五。”招牌下摆着百数个“海张五”。围观人群笑声不断。海张五没有办法,只好花大钱,将张明山的“海张五”一一买走。
张明山的绝活就是“真”。为练这个,他常泡戏剧大观楼,把泥藏在袖口,边看边捏那些台上的角儿。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余三胜到天津演出,他是道光年间春台班领衔主演,以擅唱“花腔”著称,是当时响当当的名伶。18岁的张明山观其演出数次,终塑成一尊余三胜泥像,抓住了他的神态特征,被誉为“活余三胜”,一时名噪。就这么着,被他捏过像的京剧名伶有谭鑫培、杨小楼、汪桂芬、程长庚、田桂凤……
徐悲鸿评张明山泥塑“比例之精确,骨骼之肯定与传神之微妙,据吾在北方所见美术品中,只有历代帝王像中宋太祖、太宗之像可以拟之。”也许正因为“真”,怕张明山的伶人也有。据传,某日,名丑刘赶三登台演出,看到张明山端坐首席,赶忙退回后台,他说怕张明山一五一十地捏出了他的丑像。众人尽皆哄笑,这一笑,张明山的“泥人张袖口里捏泥人”也就传开了。
如今,第六代传人张宇在天津打理的泥人张美术馆,就珍藏着《余三胜像》,也是当世仅存的一件。
慈禧,不爱金人爱泥人
张说,现在颐和园的乐寿堂,还存着曾祖做的泥人,把玩这些泥人的主儿就是慈禧太后。
张明山成名之后,便开了一个作坊,边做边卖,日子清贫。20多岁的时候,北京来人说,有个王爷要请张明山去府上做长工。张明山这一进王爷府,便过上吃喝无忧的日子。数年之后,王府上下,从福晋到仆人到马匹,没有他没捏过像的。
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大寿。慈禧面前,摆了一列寿礼。开滦矿物局送的纯金雕塑《金八仙》摆在了最前,内务府大臣庆宽的“泥人张”摆在了最后。慈禧前面的看都没看,径直走到最后,拿起“泥人张”即爱不释手。庆宽因此得慈禧宠爱。为考证此事,“泥人张”的第六代传人张宇找到庆宽在美国的孙子。他说:“此事可确信,祖父时常提起。”
在王府呆了两年,张明山就走了。回津以后,张明山在溯古斋经营自家生意,并趁早将手艺传给了两个儿子张玉亭和张华棠。
1906年,张明山辞世。9年后,他的作品《编织女工》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二等奖。
洋务运动兴起之后,不少西方人来到天津,看到“泥人张”,大加激赏。但是要买“泥人张”,就不那么容易,毕竟不是谁都能找到藏在深巷子里的韦驼庙东街3号。
100多年前,商人赵月廷来到3号,人们叫他赵四爷。赵四爷在当时非常繁华的商业街固医街有个铺子,叫同升号,卖杂货的。赵四爷请“泥人张”拿一些泥人去同升号寄卖。
于是,赵四爷下订单,给材料,要题材,张家就照单捏像。赵四爷每周差人来取,一般一取就十多个,用蒸笼一般的屉子装走。
买了“泥人张”后,赵四爷生意越来越好,每周脱货,于是,同升号干脆做起了“泥人张”专卖,铺子也由一家开到了三家。
1937年7月,天津沦陷。“人们生计都成了问题,谁还会买‘泥人张’啊?”张说。
同升号衰落千丈,终于破产。由于张华棠早逝,第二代就剩张玉亭了,他像他的父亲,回家教第三代人张景福和张景祜,还有第四代张铭,想趁早把手艺传下去。由于泥人卖不掉,一家人数月不见面粉。1945年,张景福郁郁而终。
张现在走的估衣街,不见同升号,也早没了赵四爷。徒有高耸的商务楼和脚手架。
毛泽东:你的作品我见过
张家里,有一张毛泽东和父亲的合影,他说地点是在中南海的怀仁堂。
天津解放的第二天,军管会有个叫马达的领导来到了韦驼庙东街3号,说,新政府是扶植民间艺术的。
1950年,张玉亭调入天津文史馆做了馆员,那时他已经80多岁了,用张的话说:“政府把他养起来了。”4年后,张玉亭辞世。
如果说父辈张明山的“真”是将写实做到极致,那么张玉亭则让“泥人张”有了更大的发展。61岁时候,正值举国军阀混战,张玉亭完成了名作《钟馗嫁妹》。1994年和1996年,俄罗斯和扎伊尔分别将《钟馗嫁妹》印成邮票。张宇说:“西方人以为这是中国第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
1950年,第四代张铭说他还有老父亲要照料,执意留在了天津。第三代张景祜则被调入北京。这是“泥人张”家族第一次两地分居。
张景祜当上了政协委员,过上了每月600斤小米的日子(每月60元工资)。
张记得父亲和他讲起,在中南海的怀仁堂,某次会间休息,在走廊里,毛泽东看到“泥人张”,就走过来,张景祜也兴奋地靠上去。毛泽东对他说:“你的作品我见过,《惜春作画》,很不错。”
张记得,政协委员每周都要去看一次电影,父亲时常带他一起去。1963年前夕,周恩来也去看了电影。张景祜上前对周恩来说:“我要办泥人展。”
周恩来回答:“那好,有什么事跟他说吧。”周恩来一回手张顺着他的手势一看,那里坐着当时的总理办公室主任周容新。
1963年展览办起来了,它是“泥人张”的第一次。邓颖超去剪彩,陈毅在那里开了两次记者招待会。
1958年,张景祜成立了北京“泥人张”彩绘研究室。研究室下面“挂钩”很多工厂,比如有北京玉雕厂这样的。
3年后,“文革”来了。彩绘研究室也就散了,下面挂钩的厂都改成生产电子管的厂房了,很多研究室的人也下到厂里做了造电子管的工人。
周恩来:一个徒弟不行
日军侵占天津后,曾有商人劝张景祜,生计这么差,不如去日本,日本人喜欢“泥人张”。张景祜没有去。
1990年,张也没有去日本,日本人自己来了,他叫岩上敏郎,是张的留学生。
2000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并入清华大学,1981年任教工艺美院的张也就去了清华大学教授彩塑。岩上敏郎已经是日本的硕士研究生了,他来清华后,先到语言学校学了半年,才到彩塑系进修。岩上敏郎一学就是6年,最后毕业前,他去敦煌莫高窟看了一遍,回来作成了一套《敦煌·印象》的小泥人,并加入了日本浮世绘的元素。现在,这一系列的泥人还留在清华。“那些泥人做的非常好,他说他很喜欢中国泥塑,日本有很多艺术是来自这个的。”张说。
现在,非洲、英国、俄罗斯、法国都能找到张的留学生。
1950年,张景祜进京见周恩来时,周恩来就曾对他说:“泥人张是民族艺术瑰宝,你只有1个徒弟不行,要有10个人。你找不到我帮你找……”
所谓“1个徒弟”是指郑于鹤。郑于鹤是国画大师李可染的亲侄子,经李可染介绍,张景祜才收了他。稍后,总理办公室打电话到了中央工艺美院,督促成立泥彩塑班。第一届招了十几个人,来自全国各地,毕业就能拿到本科学位。
“早不是传男不传女,传外不传内了。”张说。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张宇说,北京“一个徒弟不行”的话传到天津,被他们当成“政治指标”来完成。
1959年,祖父张铭调入天津艺术博物馆,办起两年的泥塑班,招了两届初中毕业生。第一届顺利拿到了中专毕业证,第二届还没来得及毕业,“文革”来了。学生将昔日老师送进了牛棚。1974年,部分学生成立了“天津彩塑工作室”,要以“革命青年”的新泥塑打倒“张家黑店”的旧作品。
1984年,工作室更名天津“泥人张”彩塑工作室,并注册商标“泥人张”。这个工作室后归属天津市文化局。这样一来,张铭以及儿子张乃英的作品,不能再以“泥人张”的名称出售,否则即构成侵权。
这些年,官司没完
2006年6月,《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出台,“泥人张”位列第346项。第六代传人张宇(前文提到第四代张铭的孙子)却请求:退出名录。
1994年张铭去世。
张乃英曾以“泥人张”之名卖泥人,遭工商局收缴,并罚款4000元。稍后,他向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提请诉讼。
张宇说:“‘文革’时我们因为是‘泥人张’才被打,‘文革’过了,我们又不是‘泥人张’了。”
1998年,高院判决:“张氏家族中从事彩塑创作人员与天津泥人张彩塑工作室应共同享有‘泥人张’这一知名彩塑艺术品特有名称的专有权。其中彩塑工作室的专有权性质为国家所有,单位持有,未经张氏家族权利人的同意不得改变性质。”
这一宣判,标明家传时代走向了私人和国家共有时代。
2003年,事情又来了。天津“泥人张”彩塑工作室的傅常圣给张乃英打电话说,他已将“泥人张”申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要张乃英把一些泥塑作品和照片给他。
张乃英认为,工作室没有权利单独申报,回答:“你要来抢,我就报警;要我送给你,没门儿!”
2006年6月,“泥人张”还是进了名录,张宇随即向文化部提交行政复议书。据张宇说,文化部某司长告诉他,现在是建设和谐社会,别把事闹大,你们还是私下调解吧。
稍后,天津市文化局的三位领导和张宇调解,承诺将发给张家一人一块“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牌子。
2006年7月某日,张宇看报纸,方知“牌子”已于不久前发给天津市“泥人张”彩塑工作室。张宇和文化局几经周旋,也没拿到牌子,直到今日。
天津官司还没完,北京又开始了。
2006年初,张和张宏岳发现了北京有一家由张铁成牵头的“北京泥人张”,下面开设了北京泥人张博古陶艺厂和北京泥人张艺术品有限公司,于是向北京市第二中级法院提起诉讼,告“北京泥人张”侵害“泥人张”名称所有权和商标权,索赔113万元人民币。
2006年7月,第二中院开庭,“北京泥人张”的张铁成说:“在清道光年间,‘北京泥人张’祖辈开始与当时玩泥制陶的手艺人合作,而后第一代传人张延庆用特殊泥土制作的手工艺品,在当时王府等买家中口碑甚好,一时间被称为‘泥人张’。”
12月20日,法院判决:“北京泥人张”侵权,“北京泥人张”停止使用“泥人张”名称,停止宣传“北京泥人张”第四代传人的说法。但是驳回了113万元的索赔。
然而,“北京泥人张”的张铁成坚持要使用“北京泥人张”这五个字,并向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现在,两个“泥人张”都还在等着法院的判决。
本文图片由张宇提供



第一代张明山
第二代张玉亭
张三代张景福

《麻姑拜寿》张玉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