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讲 语言:叙事与抒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07:20:51
第9讲  语言:叙事与抒情
侯德云


  在我的阅读所涉猎的范围之内,还没有发现哪位中国当代作家比汪曾祺先生更看重小说的语言问题。在《汪曾祺文集·文论卷》中,直接谈到小说语言的文章就有十几篇。此外,在个人作品集的自序和为他人的作品集所作的序言中,也多次谈到小说的语言问题。他坚决反对这样的说法:“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他反复强调:“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是浸透了内容的,浸透了作者的思想的。”
  在谈到小小说的时候,汪曾祺先生说:“小小说要做到字字珠玑,宣纸过墨不能易之,一个字不能改。”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著名评论家阎纲先生说小小说是小说中的绝句,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我们要像古人写绝句那样去锤炼小小说的语言才行啊。
  在《小说笔谈》一文中,汪曾祺先生用了一个小节的篇幅专门谈论小说语言的“叙事与抒情”。他说:“现在的年轻人写小说是有点爱发议论。夹叙夹议,或者离开故事单独抒情。这种议论和抒情有时是可有可无的。”他说:“一件事可以这样叙述,也可以那样叙述。怎样叙述,都有倾向性。”他说,倾向性不需要“特别地说出”。怎样表现倾向性呢?“中国古语说得好:字里行间。”在这篇文章中,汪曾祺先生还告诉我们,一个小说家,要懂得“在叙事中抒情,用抒情的笔触叙事”。
  好了,现在让我们一起阅读汪曾祺先生的小小说名作《陈小手》。
  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
  在这段叙述之中,我看见汪曾祺先生向陈小手投去的是一缕赞赏的目光。“看也不看”,暗示了陈小手不是一个惟利是图的人。汪曾祺先生赞赏的正是陈小手的豁达。接下来一句,“陈小手活人多矣。”除了加大赞赏的浓度之外,汪曾祺先生在这里还预付了对陈小手不幸身亡的婉惜与同情,也预付了对“团长”骄横跋扈草菅人命的痛恨。
  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也似地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括号里的一句“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意味深长,它表达了汪曾祺先生对“团长”的冷漠,到了“弄不出来”,“杀猪也似地乱叫”,作者的情感渐渐从冷漠上升到厌恶的程度。然而叙述还在延伸:
  这女人身上的油脂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
  “油脂”和“掏”是厌恶的继续,也是作者倾向性的继续。汪曾祺先生没有对“团长”和“团长太太”发表一个字的议论,但他的主体情绪已经毫无保留地抒发出来了。他是怎样抒情的呢?“字里行间”。
  《陈小手》完成了汪曾祺先生“叙事与抒情”理论的实践阐述,为我们指出了小说语言的方向。这是一笔永恒的文学遗产,可以让每一个有志于文学创作的人都享用终生。
  
相关链接:陈小手/汪曾祺

  我们那个地方,过去很少有产科医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请老娘。什么人家请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门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爷、小姐,差不多都是一个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户,生人怎么行?老娘也熟知各家的情况,哪个年长的女佣人可以当她的助手,当“抱腰的”,不须临时现找。而且,一般人家都迷信哪个老娘“吉祥”接生顺当。??老娘家都供着送子娘娘,天天烧香。谁家会请一个男性的医生来接生呢???我们那里学医的都是男人,只有李花脸的女儿传其父业,成了全城仅有的一位女医人。她也不接生,只会看内科,是个老姑娘。男人学医,谁会去学产科呢?都觉得这是一桩丢人的事,不屑为之。但也不是绝对没有。陈小手就是一位出名的男性的产科医生。
  陈小手的得名是因为他的手特别小,比女人的手还小,比一般女人的手还要更柔软细嫩。他专治难产。横生、倒生,都能接下来(他当然也要借助于药物和器械)。据说因为他的手小,动作细腻,可以减少产妇很多痛苦。大户人家,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请他的。中小户人家,忌讳较少,遇到产妇胎位不正,老娘束手,老娘就会建议:“去请陈小手吧。”
  陈小手当然是有个大名的,但是都叫他陈小手。
  接生,耽误不得,这是两条人命的事。陈小手喂着一匹马。这匹马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是一匹走马。据懂马的行家说,这马走的脚步是“野鸡柳子”,又快又匀。我们那里是水乡,很少人家养马。每逢有军队的骑兵过境,大家就争着跑到运河堤上去看“马队”,觉得非常好看。陈小手常常骑着白马赶着到各处去接生,大家就把白马和他的名字联系起来,称之为“白马陈小手”。
  同行的医生,看内科的、外科的,都看不起陈小手,认为他不是医生,只是一个男性的老娘。陈小手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人来请,立刻跨上他的白走马,飞奔而去。正在呻吟惨叫的产妇听到他的马脖子上的銮铃的声音,立刻就安定了一些。他下了马,即刻进产房。过了一会儿(有时时间颇长),听到哇的一声,孩子落地了。陈小手满头大汗,走了出来,对这家的男主人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男主人满面笑容,把封在红纸里的酬金递过去。陈小手接过来,看也不看,装进口袋里,洗洗手,喝一杯热茶,道一声“得罪”,出门上马。只听见他的马的銮铃“哗棱哗棱”……走远了。
  陈小手活人多矣。
  有一年,来了联军。我们那里那几年打来打去的,是两支军队。一支是国民革命军,当地称之为“党军”,相对的一支是孙传芳的军队。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他的部队被称为“联军”。联军驻扎在天王庙,有一团人。团长的太太(谁知道是正太太还是姨太太),要生了,生不下来。叫来几个老娘,还是弄不出来。这太太杀猪似地乱叫。团长派人去叫陈小手。
  陈小手进了天王庙。团长正在产房外面不停地“走柳”。见了陈小手,说:
  “大人,孩子,都得给我保住!保不住要你的脑袋!进去吧!”
  这女人身上的脂油太多了,陈小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孩子掏出来了。和这个胖女人较了半天劲,累得他筋疲力尽。他迤里歪斜走出来,对团长拱拱手:
  “团长!恭喜您,是个男伢子,少爷!”
  团长龇牙笑了一下,说:“难为你了!??请!”
  外边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副官陪着。陈小手喝了两盅。团长拿出二十块大洋。往陈小手面前一送:
  “这是给你的!??别嫌少哇!”
  “太重了!太重了!”
  喝了酒,揣上二十块大洋,陈小手告辞了:“得罪!得罪!”
  “不送你了!”
  陈小手出了天王庙,跨上马。团长掏出枪来,从后面,一枪就把他打下来了。
  团长说:“我的女人,怎么能让他摸来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许碰!这小子,太欺负人了!日他奶奶!”
  团长觉得怪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