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贾、服注与杜注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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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对两次攻杜浪潮的分析
这两次攻击杜注倡申贾、服的浪潮,貌似相同,实则迥异。
第一次《左传》杜注和贾、服注的对立,发生在南北朝时期,实际上纳入了当时南北学对立的范畴,以南学和北学对立的形式表现出来。北学《左传》以服虔注为主,南学《左传》以杜预注为主,既然有攻击杜注倡申服注的北学学者,当然也少不了斥责服注回护杜注的南学学者,双方争辩起来互不让步,如当时崔灵恩著《左氏条义》以申服难杜,则有虞僧诞作《申服难杜》以答灵恩;梁代诸儒有以贾、服义难驳杜注凡一百八十条,则有王元规“引证通析,无复疑滞”;[38]有姚文安难服虔《左传》七十七条名曰《驳妄》,则有李崇祖申明服注名曰《释谬》,真是针锋相对。
这场延续上百年的辩驳,其焦点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因为材料匮缺,今已不得详而知之,但从杜注本身已大份量地采用了贾、服注这一点上看,这场辩驳超越不出当时南北学对立的范畴。南北学的区别,在《世说新语·文学》中有非常形象的概括: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刘孝标注:“支所言,但譬成孙、褚之理也。然则学广则难周,难周则识暗,故曰显处视月;学寡则易核,易核,则智明,故如牖中窥日也。”[39]
审察杜预《左传》注,如本文所述,的确比贾、服简明通达,而在这之前和杜预同时代的人就已称杜预“文义质直”。[40]杜预《左传》注之所以能在玄学流行的南朝传习,除了可能有因为杜预在晋朝功名较大书遂流传的原因外,更多的恐怕还是杜注自身简明、通达。相比之下,服注可能如刘孝标所说的:“学广则难周,难周则识暗”,这是一个经学家所难避免的。
《世说新语》所概括的这种南北学的区别,只是总而言之,[41]具体到《左传》杜注和贾、服注上,其实这种区别并不太大,只是经、史之别而已,除此以外,南北学者就《左传》杜注和贾、服注而起的争辩,大抵只是门户之争罢了。也可以说,这场论争是因为学分南北而起。随着隋唐一统天下,唐代统一经学,南北学的差别随之而消失,为《左传》杜注和贾、服注而起的辩驳也就随之而消失了。
清代攻击杜注倡申贾、服的学者似乎幸运得多,他们一直未有持对立意见的反对者,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所以这次浪潮实际上不能称为一场争论。这些学者却并不因为没有反对派,而减弱攻击杜注的尖言厉辞。他们可粗略分为温和派和激烈派两种。
温和派,早期如顾炎武《左传杜解集正》,主要是不满意杜注在字义训诂上的疏陋,常引用汉儒古训以驳杜注知今昧古之弊;其后如臧林、沈彤、梁履绳等,也主要是从训诂、地理、礼制等方面纠正杜注的疏陋之处,但仍然认同杜注的绝大部分;虽已开始注意并提倡汉儒旧注,但还没有完全搬出贾、服注来砸倒杜注,他们可说是本着一种健康的学术态度去批评杜注,严格说来,似乎不能把他们列入清代反对杜注倡申贾、服的阵营中去。
激烈派以惠栋发其端,洪亮吉、焦循、李贻德、沈钦韩、刘文淇为主力,丁晏为殿军。他们对杜注激烈的攻击,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他们认为《左传》杜注“时多疵类”“■■横生”,“其稍可观览者,皆是贾、服旧说”,因而大肆贬斥杜注,极端推崇贾、服注,有着明显的学术上的偏见。究其原因,从清代的学术环境看,学者崇尚汉儒古注,崇尚郑玄之学,越是亡佚的汉儒古注越受重视,贾、服注自然列于其中,《世说新语》载郑玄曾注《左传》未成,但皮锡瑞说:“郑、服之学本是一家,宗服即宗郑,学出于一也。”[42]在这里,清代学者对杜注的攻击,实际上是整个汉学与魏晋学对立在清代的一种表现,因为在学术继承关系上,清代学者和汉儒无疑是最紧密的。在清人看来,魏晋人经注是远远比不上汉注的,严蔚在其《春秋内传古注辑存》“例言”中说:“唐儒义疏,于经不为无功,但嫌择取不精,未堪奉为准的。即如《春秋内传》取杜,《易》《书》之取王弼、伪孔,皆魏晋人改师法者;并又曲拘一家庸妄之说,不从汉儒精核之谊,间遇支吾之处,不能曲为臆说以扶谬语,乃引一二经师旧说,用相考证。”[43]王鸣盛也叹道:“……九经疏,汉学佚其四,而《谷梁》之用范宁,犹为稍可,其佚而可惜者:《周易》、《尚书》、《左传》也!”[44]十三经注中,除何晏《论语》注、郭璞《尔雅》注外,几乎所有的魏晋人经注,都遭到了清人的斥责,由此可见清人对魏晋经注的不满态度。至于南学,那更是“与郑学枘凿,亦与汉儒背驰”的;[45]所以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这样论断:“魏晋人所注经,准以汉人著述体例,大有迳庭,不止商、周之判。”[46]可见清代学者倡申贾、服注贬抑杜注,和当时大的学术环境是合拍的。而清人崇尚的贾、服注的亡佚,清人还认为也是杜注引起的,这尤其使他们痛恨。洪亮吉说:“自杜预《春秋集解》出,而汉儒训诂失。”[47]刘恭冕在《春秋左氏传贾服注辑述》跋中也说:“汉儒注《左氏》者自贾谊始,其后刘歆、郑众、贾逵、马融、延笃、彭汪、许叔、颍容、谢该、服虔、孔嘉各为之训释。而诸家中,以贾、服为最备,故学者多并称之。顾自杜氏集解孔氏疏出,而二家遂亡。”[48]这也成为了使清人感到气愤而攻击杜注的一个原因。
但他们很快就碰到一个难题,因为当他们大肆攻击杜注倡申贾、服时,也详细排列比较了贾、服注和杜注,结果发现贾、服注和杜注竟然绝大部分相同,歧异只是小部分。[49]这使他们尴尬的同时马上又换手牢牢抓住了另一个把柄∶指责杜预剽取服注。这种指责的直接起因是,杜预在《左传集解》序中只提到所采诸家有刘歆、贾逵父子、许叔、颍容,却一字不提服虔。丁晏在其《左传杜解集正》总序中根据孔疏,一一列举出杜注和服注相同的地方,说:“服氏之学当时盛行,东晋已置博士,不容遗弃其名。窃尝反覆考之,而确知杜氏之窃取服说,攘为己注,故有意没其名氏,其居心之诡■,深可鄙也!今服注之仅有存者,其说多与杜同。行同窃贼,已露真脏。……夫使服氏三十卷全书具存,则其攘窃之迹必更有显露之者。惜夫!《解谊》久亡,无由尽摘其状而发其奸也。然即今可考而知者,杜氏抄取服说,比比皆是,而孔疏犹阿杜云‘劣而不论’,既云劣矣,何以《集解》又袭其说?袭其说而序没其名,此攘窃之小人也,郭象、何法盛之徒!儒者之所深羞也。”[50]在这之前,王鸣盛也作过类似的推断:“左学以服为首,杜解中攘窃其义甚多,顾隐而不言,明系忌服名高,作此狙诈耳。”[51]这已从开始学术上的指责扩大到人品上的指责了。杜预《左传》集解采用他说,均不指明出处,所采服注多于刘、贾、许、颍各家,为何序中不提服注?细玩序意,“特举刘、贾、许、颍之违,以见异同”,[52]可见杜预列举此四家,是站在批评的立场上,至于服注,本和杜注差异不大,杜注曾大份量地取用,基本是被杜预认可的,所以并不列在批评之列。孔疏误解杜意,臆说“服虔之徒,殊劣于此辈,故弃而不论也”,[53]遂又使清人发生误解。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入提出尖刻批评的是焦循。他对杜预《左传》注中的疏陋之处作了思想上的解剖,并进一步推广到杜预整部《左传》注的指导思想上。他在《春秋左传补疏》序中说:“阅《三国魏志·杜畿传》注,乃知预为司马懿女婿。《晋书》预本传云:‘祖畿,魏尚书仆射。父恕,幽州刺史。……其父与宣帝不相能,遂以幽死,故预久不得调。文帝嗣立,预尚帝妹高陆公主,起家拜尚书郎,……四年,转参相府军事。’预以父得罪于懿,废弃不用,盖热中久矣。昭有篡弑之心,搜罗才士,盖以妹妻预,而使参府事。预出意外,于是忘父怨而竭忠于司马氏,既目见成济之事,将有以为昭饰,且有以为懿、师饰,即用以为己饰,此《左氏春秋集解》所以作也。……故其说大行于晋、宋、齐、梁、陈之世,唐高祖之于隋,亦踵魏晋余习,故用预说作《正义》,而贾、服诸家由是而废。”[54]焦氏所持此论甚有见地,然失于过激。丁晏甚至在焦氏的基础上作进一步引伸,他在《左传杜解集正》总序中列出杜注和贾、服注相同者后,又一一列出和杜注相同的王肃说,因为晋武帝是王肃的外孙,杜预身仕晋朝,所以丁晏认为杜注取用王肃说也是因为谄附贵戚。
今天看来,激烈派的攻击虽也有可取之处,但大都过火,有失公允,带有强烈的党同伐异的色彩。
从整个清代学者攻击杜注的走势上看,早期比较温和,也大都认同杜注,到后来,这种攻击却越来越严重,几乎到了彻底否定的地步。杜注是否就此完全被推翻了呢?清代学者真的完全抛弃了杜注吗?
平心而论,《左传》杜注遭到清代学者的强烈攻击,的确也有杜注自身的原因,如前面所述杜注的诸多疏陋之处;另外,清代学者由于能深通音韵、明于训诂,所以能广泛地发现问题,指出杜注的疏陋,这使清人具备了批评杜注的厚实的学术条件;还有,孔疏独尊杜注,疏不破注,处处唯杜是从,大凡贾、服注与杜注相异时,都一概贬斥贾、服注,即使相同时,也替杜注另为歧解而斥责贾、服,这可算是清人攻击杜注的一个间接原因,所以沈钦韩称孔疏是《左传》历史上四厄中的第三厄:“孔颖达者,卖国之谄子也,枵然无所得于汉学,蜣螂之智,奉伪孔氏与杜预而甘且旨焉,排击郑、服,不遗余力,于是服氏之学始显终亡,而杜预之义赫然杲日之中天。”[55]他在与周保绪书中说:“然为《左氏》之而得罪于圣经者,无如杜预也。贾、服之注,今已不传,其精者,偏为杜预攘取,孔疏唯摘其细碎以为嗤笑。……故经学之亡,亡于唐初撰《五经正义》,弃河朔之朴学,尚江左之虚浮,殊可浩叹!”[56]在答董琴南书中又一次强调:“孔颖达等素无学术,因人成事,《五经正义》稍有伦理者,皆南北诸儒之旧,观其固陋之习最信。……名曰表章经学,实乃剥丧斯文,可胜恨哉!”[57]自《五经正义》颁布后,《左传》杜注孔疏近千年来一直处于受尊崇不可动摇的地位,对权威挑战,这也无疑是清人逆反而攻之的又一个原因,如皮锡瑞就曾不满地说:“服杜之争二百余年,至唐始专尊杜。杜作《集解》,别异先儒,自成一家之学;唐作《正义》,扫弃异说,又专用杜氏一家之学,自是之后,治《春秋》者,既非孔子之学,亦非左氏之学,又非贾、服诸儒之学,止是杜预一家。”[58]
从清人攻击杜预的总体上看,激烈派的这种攻击,无疑是不公正的,它反映了清人为了维护汉学在学术上的垄断地位,而对异说进行横蛮攻击的一种极端排斥心理,带有强烈的党同伐异的霸道色彩。激烈派斥责杜注的疏陋,并企图借此否定一切,来抬高贾、服注;既而发现杜注和贾、服注大部分相同,又转而指责杜注攘窃他说。严蔚甚至说:“蔚采辑存,乃知《集解》一书,其文证详悉、义理精审者,皆属汉人旧说;或辞多舛讹、理昧精研者,具出一己新意”,[59]这是很不公平的,正如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三所说:“贾、服与元凯互有得失,……近儒多申贾、服而抑杜,此一时风气使然,非持平之论。”
魏晋时有“宁道孔孟误,讳言郑服非”之语,可见服注在当时之盛行,而后来却被杜注取代,以至于逐渐亡佚。服注被取代和后来亡佚,并不是偶然的。杜注《左传》,晚于服虔,杜注广取他说,服注自在被采之列,而且如前所述,服注是被杜注大份量地采用,我们不敢说服注的精华都已被杜注采用,但从前面的比较中,可以看出现存服注和杜注实际上差异并不大,也就是说,杜注已在很大程度上涵盖了服注的内容,清人认为杜注是“专以己意解传,并以己意解经”,[60]这完全是忽视了杜注的学术继承关系。另外,一方面杜注简明、通达的风格,也使其能在崇尚清通、简要的一个长时期内被更多人愿意接纳,用今天的话说,杜注在当时是合乎潮流的,服注的亡佚,有孔疏独尊杜注舍弃服注的部分原因外,也和当时人对汉儒冗繁、琐碎的旧注感到厌倦有关;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还是杜注自身的学术质量很高,这一点,清人在口头上虽加以否定,实际上却是予以默认的,例如杜注在地理上的精详,就常被清人承认:
宣公元年:“楚■贾救郑,遇于北林”
服云:“北林,郑南地也。”
杜注:“荥阳中牟县西南有林亭,在郑北也。”
服注认为北林在郑南,杜注却认为北林在郑北。郦道元在《水经注》“渠水”中说:“《春秋》宣公元年,……楚救郑,遇于北林。服虔曰:北林,郑南地也。京相■曰:今荥阳苑陵县有故林乡,在新郑北,故曰北林也。余按林乡故城在新郑东如北七十许里;苑陵故城在东南五十许里,不得在新郑北也。考京、服之说,并为疏矣。杜预云:荥阳中牟县西南有林亭,在郑北,今是亭南去新郑故城四十许里,盖以南有林乡亭,故杜预据是为北林,最为密矣。”[61]江永《春秋地理考实》、洪亮吉《春秋左传诂》、沈钦韩《左传地名补注》、刘文淇《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都采用杜注的这种说法,而不用服虔说,高士奇作《春秋地名考略》,于地名亦首列杜注。又如,《春秋》《左传》在汉代是分别单独流传,分经附年把经传合二为一,是杜预的一大改创,清人极力提倡恢复汉儒旧注,但于《春秋左传》无论在辑佚旧注还是另作新注时,大部分学者仍然继承了经传合一这一作法(例外的有洪亮吉的《春秋左传诂》)。所以,《左传》杜注在清代虽遭到学者们严厉的攻击,却并不能最终被推倒,清代学者也不是真的完全抛弃了杜注,在研究《左传》时,杜注仍然是他们广泛征引和发扬的对象,可以说,他们仍然是杜注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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