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度梅(清·惜阴堂主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5:59:08
目录第01回 老忠良衙斋自叹 圣天子钦召梅公
第02回 闻王命忠臣训子 为升迁诰命劝夫
第03回 众黎民哭留青天 贤县主慰劳赤子
第04回 梅公路途遇头接 见奢华规戒来人
第05回 谒东阁险遭不测 拜都院误触良朋
第06回 天子命朝臣庆寿 卢杞着黄嵩陪宾
第07回 奸臣暗中施巧计 忠良反受行刑罪
第08回 传假旨捉拿全家 透真情放脱母子
第09回 假钦差吓诈财宝 陈知府受惊嘱托
第10回 梅公子仪征投亲 侯知县罪加假婿
第11回 哭穷途公子捐生 救颠危禅僧仗义
第12回 扮书童暂时避难,识年伯暗里悲伤
第13回 赏梅花陡思同年,降风雨忽想云游
第14回 拜求神圣因留父,上天垂象念孤儿
第15回 梅开二度乃千古佳话 花园联诗实万载奇逢
第16回 眼识英贤怜友念故交 心结丝梦惜旧遭奸变
第17回 选民女百姓惊惶 识兄妹家庭痛哭
第18回 赶路途民夫忿恨 到重台兄妹沾襟
第19回 雁门关夫妻哭别 苏武庙主仆叹忠
第20回 落雁崖烈女殉节 众鞑靼剑吓佳人
第21回 真容投落飞崖下 假扮贵人和番邦
第22回 昭君显圣送贞节 云英降香逢杏元
第23回 撞巡更梅生改姓 遇门生冯公荐友
第24回 路无人春生投水 渔有缘玉姐联姻
第25回 江公子爱色抢玉姐 众渔人发怒骂江魁
第26回 陈春生当街喊状 邱军门勘问如雄
第27回 渔婆被吓透消息 军门怜才收东床
第28回 梅夫人后堂观审 陈公子异地逢亲
第29回 梅夫人有心为月老 邱老娘无意得螟蛉
第30回 失金钗梅公子得病 睹旧物陈小姐思夫
第31回 重台赠钗忽睹得病 无奈只得吐露衷肠
第32回 巧丫环吟诗探心病 老夫人设席庆奇逢
第33回 昭君送杏元联姻 邹公回府知根由
第34回 穆荣会试游泮水 春生赴考上长安
第35回 骂礼部邱魁却婚 陷榜眼黄嵩设计
第36回 众举子午门殴打 圣天子金殿问供
第37回 三法司奉旨会审 两奸贼法场受刑
第38回 雪沉冤封官赐爵 代巡狩剎佞除奸
第39回 微服私访斩侯鸾 建坊立碑祭先祖
第40回 赐完婚洞房花烛 大家封赠庆团圆
第一回 老忠良衙斋自叹 圣天子钦召梅公
词云:
离了朝官位儿,跳出是非窝儿,清闲老人家心儿,消磨了豪杰性儿。寻一块无人地儿,做几间矮矮房儿,打几扇窗儿,栽种几株树儿。山上有草牧羊儿,池塘有水养鱼儿。到春来养花儿,到夏来乘凉儿,到秋来观菊儿,到冬来踏雪儿。
一年四季收些五谷杂粮儿,做几坛酒儿,杀几只鸡儿,烹几尾鱼儿,请几位知心的老儿,猜拳行令儿,讴歌唱曲儿,只吃到三更斜月儿。怀中抱子儿,脚旁睡奔儿,这纔是无懮无虑快活逍遥一个老头儿。
诗曰:
自古高风生大儒,忠君爱国费踌躇。
身至谏垣心辅政,岂知天意不能除。
奸臣反作君心腹,忠良颈血溅当衢。
文明日盛消群党,方显男儿是丈夫。
话说这部奇书,出在大唐肃宗年间。江南常州府,有一清廉正直之臣。这位老爷,姓梅名魁字伯高,夫人邱氏,所生只得一位公子,名壁字良玉,自幼与侯鸾之女结亲,因各为官出仕,故而未娶。单言梅公,乃科甲出身,初任特授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知县。荣任十余载,为官清正,只吃民间一杯水,不要百姓半文钱。常闻起卢杞为相,信用奸邪,俱出银钱宝玩结交权党,都是剥冠小民、席卷地皮之辈,但逢如意,就升转得快,不上几年,可任之极品。一切清廉正直之臣,又不能升迁,他还要寻出事来拿问他。可怜把那些忠良,贬的贬,杀的杀,不知害了多少官的性命。这梅公幸喜他还有故交同年的,有几个在朝做到大位,故此纔做得这几年官。不是同年之力,不知怎么结局。你说这几位同年是谁?一个是江南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姓陈,名日升,字东初,官居吏部尚书;一个是淮安府山阳县人氏,姓冯,名乐天,字度修,官居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个是河南开封府考城县人氏,姓党,名进,字懋修,官居翰林院大学士;一个是山东兖州府济县人氏,姓陆,名福斋,字尔修,官居詹事府正詹事。这几位老爷,都是梅公的年兄,刎颈之交,故在京中照应,是以卢杞不能下手害他。
梅公平日无事,常对夫人说道:“我看现在登科发甲的官员,哪个能与皇家出力,爱惜黎民,报皇家知遇之恩?只知逢迎上司,谋干迁耀。若奉迎上司,必要金银珠宝、玩好古物,纔能高升。你想,若要如此进献权党,至少也得千万金方能充裕。我想一个读书之人,十年寒窗,磨穿铁砚,哪有如此财宝?若要进献当道,必须剥冠小民脂膏都为己有,纔得荣升。下民易虐,只怕上天难欺。我这顶纱帽,也是十年苦换来的。又蒙皇上天恩,祖宗福庇。在此化民以正人伦之事,岂能效那贪官,拿珠宝去馈送上司,并那当道的权贵!我乃赖天之福,在此为官,做一日官,治一日民,尽一日忠。恐不做官时,回家同老妻儿子守着几亩薄产,乐于林下,也是人生在世一场。要我梅魁结交上司,送馈权党,谋干升迁,断不敢做没天理丧良心的事,且自由安天命而已。”忽一日没事,梅公与夫人闲坐谈心:“光阴如箭,不觉在此任所,已有十多年了。此日喜得没事,后日又是夫人的寿诞,我想备两碗肴菜,与夫人上寿。”夫人道:“年年要老爷上寿,难为你了。”
于是梅公即吩咐院子传出去,叫值日买办买菜。院子答应道:“晓得。”即将买菜单子,交与买办。不多时,买办将菜送进宅门上。你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两把菠菜,八块豆腐,半斤猪肉,两斤水酒。家人送至厨房备办不提。再说梅公叫家人请公子与夫人上寿,公子听得,即起身来整顿衣帽,叫书童锁了书房门,一路走进内堂,只见老爷与夫人对坐谈心。公子说道:“爹爹、母亲在上,孩儿拜揖。”梅公与夫人说道:“我儿坐了。”
梅公道:“今日衙中无事,后日又是你母亲寿诞,叫你来把盏上寿。”公子道:“孩儿知道。”不多一会,家人就托出四碟小菜:两碗猪肉,两碗菠菜豆腐,三双杯筷,安了坐位。梅公与夫人上坐,公子旁坐。梅公对夫人说道:“你我也算晚景有靠,此酒席虽不丰美,但孩儿礼节不差,后来必成大用。自古道『为师夸徒,必不是好师;为父夸子,必不是好父。』只是我为父的,不是那不成才之父,夸为子的胸中之才。这一向不曾与你讲读,你把平日所习的经艺,呈上一篇,与为父的看看。”
夫人对梅公笑道:“孩儿读书,原以功名为念,一朝脱白挂绿,继你一脉书香,还有什么讲究?”梅公道:“你乃妇人家见识,哪知世间道理。圣人云:『正则守经,乱则从权』。如今圣上被奸臣卢杞蒙混,总不能进朝见驾。倘若升金阶面奏,除奸保忠,将卢杞一党奸贼,启奏龙颜。若圣上准奏,将卢杞一党,斩尽杀绝;若不准奏,下官必定遭其害。即将斩首市曹,我亦含笑于九泉,纵死亦瞑目,留得一个好名,传于后世。一者也不负皇恩忠心未报,二则损生于盛世,千载难逢。那时,我梅魁亦能见祖宗,方称我志气。下官说孩儿,无非看他心迹如何。倘若名登金榜,那一班狐群狗党,横行于朝中,恐此子效尤,干那结交权党、势压班僚、丧名失节的事,岂不轩我一门清白?且轫祖先,被人唾骂。读几行诗书,倒不如隐姓埋名,乐守田园,以为正理。”夫人道:“老爷教训孩儿,甚是有理。夫妻又闲谈了些家常之后,渐渐日色西沉,席散各归寝室不提。
却说第三日,梅公洗脸已毕,正要打点坐堂理事,忽听得宅门上差役禀事。不多一会,只见管宅门家人禀道:“外面有报子二名,说老爷奉旨内升,要求见领赏。”梅公沉吟,叫他带进来。家人回转,即带进,那二名手执报单,跪在丹墀,磕头禀道:“小的们是吏部衙门执路报子,报老爷高升极品。”梅公闻言,哈哈大笑:“你们起来,有话问你。只是我老爷虽是科甲,在此做了十数年贫官,恰是很穷,从不爱民财,又不徇那绅衿情面,并没人在京谋干升迁,亦没得珠宝上司打点,因何报我升迁?莫非你等报错了,我想并没有此事。”报子复又跪下禀道:“小的们怎敢错报!现有皇上圣谕在此,请老爷观阅。不知是那一位老爷保举此事,皇上天恩,特升老爷吏部都给事。”
梅公看了上谕,见上面写道:“朕谕陈日升知悉:卿可行文与梅魁等十三员知道,朕念尔等久历外任,治民有方,居官清勤,已属应升之员,作速来京可也。因朕前见梅魁有忠烈之志气,着升吏部都给事,余者升用可也。特谕。”梅公看了上谕,又把报单一看,道:“尔等外面伺候,自然有赏。”入至后堂,夫人笑说道:“恭喜老爷高升。”公子也来作揖道:“恭喜爹爹高升。”梅公道:“哎!夫人。这也是命该如此,故有此上谕。”夫人、公子大惊道:“老爷高升,赖祖宗福庇,方纔有这机遇,圣上纔想着,老爷怎么说命里该当如此?这话是怎么说起?”不知梅公说出怎样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闻王命忠臣训子 为升迁诰命劝夫
词云:
不喜皇都帝畿,只爱山野村居。说什么绣户珠帏,怎比俺茅舍竹篱。说什么四马驾车,怎比俺藤床竹椅。说什么玉佩金鞍,怎比俺麻鞋草履。说什么爱妾美姬,怎比俺稚子山奔。说什么珍馐百味,怎比俺麦饭黄齑。兴来时,下着棋;闷来时,做首诗。画的是海棠花蕊,爱的是红莲出水。蓦回头,菊绽东篱,又不觉寒梅雪里。不管是和非。见村童跨牛回,绿柳影里游人戏,红杏村中飘酒旗,一任你争名夺利求富贵,怎比俺水秀山青隐士居。
诗曰:
忙忙碌碌治黎民,忽闻朝命召登程。
抛妻撇子心耿直,犹将身首报君恩。
话说梅公道:“你哪里晓得内中之事。且打发报子去了,回来再与你们讲。”梅公走进卧房,将分金称这几两,又称了三星,将红纸包好,拿在手中。走进前厅,吩咐把报子传来。
家人答应,即便把报子传进。梅公道:“我却是一个穷官,有劳你二人远来报我。这是俸金银四两,送与你二人做喜之礼,只轻微得紧。这是三星,为你二人一饭之需。”报子跪下禀道:“小的怎敢领老爷之赏。只是老爷有好亲眷,写几十家与小的报报,这是和领老爷的赏一样。”梅公道:“我是个寒儒,怎么有好亲眷?纵有几家,都是困守田园,乐于山水的乡农,怎好劳你们去报?还是不去的却好。”报子见梅公正直,不敢多言,只得磕头谢了赏,去报别家不提。
梅公回到后堂,吩咐备酒,仍照昨日一样,不要过费。
家人答应:“晓得。”梅公对夫人说道:“我与你母子二人今日分别,不知可有相会日子否?”夫人道:“老爷这话怎么讲起?进京,少不得我与你孩儿同一路而行,哪有分别之理?”
梅公道:“你与孩儿不可随我进京,可收拾回转常州。一来你母子也归故土,二来家中还有几亩田地,足可供你二人薪水之费。你们若随我进京,则不可。我一进京到任之后,就要起奏卢杞、黄嵩这一班奸贼,若然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恨不得咬他的肉,粉骨碎尸,方泄我之恨。今蒙圣上擢用之恩,敢不尽忠于国,我眼中岂容得这一班狐群,我就将此性命拚了,有何含怨?倘若我刑斩之后,你母子在京中,卢杞那贼,怎肯放过你们?他必要斩草除根,可不绝了我梅门之后。你们在常州,一闻有什么吉凶,还可改名换姓以避难。待孩儿日后可以立身于廊庙,那时见机而行,暗约众年伯叔,一同参奏,岂不是个长远之见?即不能出仕皇家,亦可以耕种田园,存身于后世,必要随我进京做什么?”夫人道:“我母子不到京中也罢,只是你在京都任所,何人服侍?况老爷年迈,冷暖饥寒,谁人照应?”梅公道:“只此一言,足感夫人盛情。一到京城,必与奸贼见个高低。若是圣上准了我的本章,剎除奸党,那时再着人来接夫人和孩儿到我任所不迟。”
正在说话之间,那宅门的家人禀道:“合城众乡绅,来恭贺老爷高升,都在迎宾馆,老爷还是会,还是不会?”梅公道:“平日我从不会客,今日他们既来,我也要与他们会一会。”家人答应:“是。”正要走出,梅公道:“且慢。与我吩咐礼房,填写官衔帖子,备办伺候拜谢。再吩咐号房,凡有一应送礼之人,一概拿我的名帖璧谢。不要来回,容日后拜谢。”家人即吩咐书役,不必交待。
于是梅公穿了补服,乡绅一齐上前迎接,说道:“恭喜老爷得台垣之权,乃国来帧祥之兆也。”梅公谦逊了一会,于是各分宾主坐下,众绅士道:“治弟等得老父母在此作宰,实旷世之幸也。闻老父母都谏之迁,又出自上意,将来必至三公之位,治弟等子侄,他日必出于门下矣。”梅公道:“岂敢!只是弟在此为官,却没有苟情等弊。至于内转,蒙天子之恩,为臣子岂不忠心,冠除朝中奸党。弟蒙诸位先生奖论,真有愧耳!”
不提那梅公与众乡绅叙话。再说夫人着家人收拾行李、细软等物,便对公子说道:“我儿,你父亲执意要与皇家剎除奸党,只是灭门之祸不远。”公子道:“母亲所道正是,但爹爹并不以生死为念,只要做一代名臣,故尔捐躯为国也,是人臣之道也。”正说之时,梅公送绅士去了,回转宅内,脱了补服,见那些人收拾行李物件,便暗暗点头。无非人生名利攸关,故此一世奔劳。只见夫人、公子在内堂讲些苦言,便走进内堂,说道:“夫人,你与孩儿低言悄语,说的是什么事?”夫人道:“我与孩儿在此,想老爷进京之事。孩儿说道,这也是人臣之道也。”梅公道:“夫人。”又看了一看公子,把手拈着长须,便哈哈大笑道:“好!好一个人臣之大道。夫人,我孩儿将来竟有下官之风,非是那不肖之辈。只此一言,只见他的志气不凡的了。下官今日即颈血溅地,也没身后之虑了。”便携夫人之手,又叫公子道:“我儿也进来。”同到内堂,梅公叫丫环把箱朦拜匣等,一概取过来,亲自用钥匙一一开了箱子等件,与夫人、公子一同检点。只见其衣衫裙袄、宫衣圆领数件,其余的不过是些布衣布服,别无他物。又把拜匣开了,内中只有俸金三百两,并无金珠玉器。
梅公自将俸金五十两,余下的并箱笼等物,都交与夫人,便说道:“老夫做了数十年官,只此而已。你与孩儿即便收拾,动身回常州。我已吩咐传下船只伺候,准于明日开行。”梅公说毕,又叫执事人等前来,吩咐道:“明日送夫人、公子回乡,后日拜辞上司各位大老爷与合城乡绅,只候署印老爷一到,我交卸了,即便起行。尔等速备小轿一乘,驴子二匹,供我路上长行足矣。”书吏出外备办不提。
且说这位梅老爷,又传众衙役并三班、六房、书吏人等,齐到后堂。于是,众人齐到后堂,参见梅公,分班站立两旁。梅公见合衙差役人等一个不少,便开言道:“尔等俱是我署中书役人等么?”众人一齐禀道:“是!”梅公道:“本县奉命进京,尔等心中以为何如?”众人道:“老爷荣任高升,真乃加官进爵,衣紫腰金之先兆也。”梅公道:“我在此做了十数年官,也却没甚难为尔等也,只是弊窦却也清除。本县去后,各宜遵守条约,不得仍蹈前辙,有碍于本官之职守,即不忠也。本官既有沾于官箴,尔等岂能逃于法网之外,必带累于父母,即不孝也。自古道,忠义孝亲,此为人一世之名节也,尔等日后以忠孝节义,自有上天昭察,远报儿孙,近则尔等身享福寿帐宁,乃久远之庆矣。”众人道:“小的们谨领老爷的明训。”
磕个头起来辞出。梅公转身,欲向后去,只见宅门上禀道:“有各位上司大老爷,差人来恭喜老爷,还有书字面交。”梅公道:“外面有多少人?”家人道:“是省以及同寅诸位老爷的家人,俱在外面伺候,要见老爷,有书交禀。因家老爷吩咐众衙役,故而不敢进来。”梅公道:“你与我回复各位老爷的管家说,书信不消看得,叫他们回去,多多拜上他们的主人,说我改日拜谢辞行。再者,我到京中之后,少不得忠则忠,奸则奸,都自然呈上皇帝之前,听从他的旨意罢了,要书做什么?”
家人答应,走出外面,照梅公吩咐之话,同那些管家说了。各人满脸羞愧,即拱手而散。
列位,你说这些合省的各位上司,为何先着家人来恭喜梅公,这是什么意思?无非见皇上亲点内升,不知怎么样恩坏。那来的书信,无非是要梅公在京替他们照应。是这个缘故,所以梅公早已看破,便一概回绝,也不等那些家人面见。他们自然回转,一一禀告他们的本官。那些上司,也少不得担些鬼胎在心中,免不得又要写信进京与那些奸贼座师,此是后话不提。
再说梅公开发那些上司的家人去了,便带着笑,说道:“如今世上真是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自叹着进入室内,见夫人与公子俱各收拾停当。夫人见梅公,便问道:“老爷方纔与何人说话?”梅公道:“下官方纔传衙役教训一番,正要进后堂与夫人饯行,不意那些没廉耻的上司,俱着家人来恭喜,拿些书信来托下官。你想,我今日要去见他们,可轻易容一见?我方纔笑的,是丈夫不可一日没权之故耳。”夫人道:“老爷便怎么样了?”梅公道:“他们的书信,便原封带回,一概改日拜谢。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夫奔正说话之间,家人禀道:“酒已齐备。”梅公吩咐:“请公子饮酒。”三人入席,梅公向夫人说:“你母子回乡,自立门户,勤耕苦读,且勿以我在京为念。日日教训孩儿,不可游荡,以致有那些非法的书帖等件,入在那乡府州县各衙门中。你须切记我的话。你看我年登五十,居官多年,未有片纸、只字字迹出入公庭。汝等回家,不可坏我的名声。”夫人道:“这个自然,遵老爷的教。只是老爷在京做官,也要见机而行,凡事可忍则忍,不可以性傲居心。自古道:三思而行,再思可矣。方不愧君子之大度。至于卢、黄等辈,只可推三分呆处,不可傲性要紧,望老爷察之。”
梅公听得此言,不觉须眉直竖,拍席叫道:“夫人,你说哪里话来!我恨不得即刻到京,把这一党的奸贼,亲手碎戮其尸,食其肉而寝其皮,怎么还要三思而行,从前常与夫人说过,恨不得一时见驾,今者天从人愿,圣天子恩重如山,以知县之微员,而擢升科谏,倘能再授俺上方剑在手,杀尽群奸颈上头。”气冲冲把盏筷一推,道:“明天夫人回乡,也该早早安寝。”吩咐家人把酒席撤了,好生收拾,小心火烛。梅公与夫人进房安寝,公子回到书房,著书童收拾琴剑书籍等件,忙忙碌碌,不觉更深,方纔就寝。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早晨,梅公与夫人起来梳洗,公子来至卧房请安。
夫人道:“我儿今日如何起来这等早?”公子道:“今日乃是母亲寿诞,孩儿特来拜寿。”梅公道:“今日是夫人生辰,我却忘怀了。”吩咐家人备办香烛伺候。于是,梅公与夫人行礼过后,公子也拜过寿,家人又叩过了头,起来,然后就摆下小菜碟子。梅公与夫人用面,家人打发行李上船。夫人、公子用毕酒饭,又拜辞了官署里面神祗,又与梅公拜别。公子也过来拜别爹爹。夫人又说了细话,叮咛道:“老爷一路要保重身体,寒着衣,饥进食。”说不尽家常话。家人又来拜辞梅公,夫人问道:“老爷带几个家人进京服侍?”梅公道:“我不用多人,只用梅白随我进京,其余都随夫人回去。”正说之间,只听得署外有千百人声音的嘈嚷。梅公与夫人、公子,并合署的家人,不知所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众黎民哭留青天 贤县主慰劳赤子
词云:
归来重垒旧生涯,潇洒柴桑处士家。茅屋儿不用高和大,爱清闲岂在繁华。纸糊窗,纱橱榻,挂一幅丹青画,插几枝得意花,自烧香,童子烹茶。
诗曰:
黎民闻知贤县升,攀辕赴转泪盈盈。
只因正直无私曲,总得芳名满道称。
却说梅公与夫人忽听得外堂喧嚷,不知何事?正在惊慌之间,只见宅门上家人禀道:“外面书吏要见老爷。”梅公道:“夫人请进后堂。”咐传他进来。即刻,书吏进来叩见。梅公问道:“方纔大堂外面是何人暄嚷?”书吏道:“小的们正为这件事。禀明老爷的,是众百姓闻知老爷高升,他们把城门都闭了,罢了市,要留老爷在此。”梅公听了道:“原来是这个原故。你们出去说,叫他们不要喧嚷,本县即刻升堂,有话吩咐。”书吏答应,出来对众百姓说知,就不喧嚷了。梅公与夫人、公子道:“众百姓同心,也是难得的。”夫人道:“这都是平日爱民的结果,以致有此。今日这些万民,感你名声,这也是为官的难得的。”梅公道:“你们且慢下船,等我把众百姓打发散了,方可出城。如今城门已闭,怎么去得?”说毕,吩咐打点坐堂。众百姓听见声响,一齐跪下。暖阁一开,梅公坐堂道:“尔等众百姓有年纪大的上来,本县有话问你。”
内中有几个年长的,就在暖阁旁边跪禀道:“小民等蒙老爷天恩,没齿也不敢忘。只是老爷在此做了官,果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强民化为良民,奸诈不敢生风。倚势乡宦,老爷一体都治。专务除奸扶弱,不避权贵,不爱民财。但凡审理轻重事件,虚躬鞠问,再没暴燥极刑之苦。衙门诸色人等,不敢倚势凌人,征收钱粮,除绝弊病,真是民间世世之父母也!今闻老爷高升,只是小民等愿求都堂与诸位大老爷,保留老爷。以升任之衔,留在此地。小民等情愿供给老爷薪水之费。若是老爷一定要进京见驾,小民等也写一本,随后进京,呈于圣驾前,要留老爷在此为官。”梅公笑道:“众位贤百姓请起。尔等真心真意,苦留本县。至于内升,出于上意,尔等各宜安本分,不宜鼓噪。本县在此为官,亦不过为皇家出力,而为报国忠心,爱育黎民。至于尔等说我不畏势力,不避权贵,征收得法,化奸为良,这些事不过是为官之人当为之事也!尔等百姓当以祭祀孝悌为先,至要,至要!本县离任之时,必有新官到此,交待之时,本县嘱托以爱尔等众百姓就是。”
众百姓听得道梅公真意要进京,便一齐跪下道:“老爷岂不知朝中奸相乎?卖官鬻爵,似老爷这样正直清廉,未必容得那班小人之态度。倘若触犯了奸相,必有不测之虑。老爷要知道进退,与其受奸人之害,不如告归林下,与夫人、公子在小民历城县居住,凡事不要老爷费心,都是小民等替老爷措办何如?”梅公道:“众位贤民所言,甚是有理,都是为本县忠心。只是圣命在身,皇上以本县为心腹,我焉敢不效犬马之劳?皇恩重大,尔等岂不知本县?今劝尔等回家,教训子孙,敬重父母,为兄要宽,为弟要忍,总把忠信孝悌,时时教训汝等子孙。且士农工商,以耕读为本。本县有一对联送与诸位良民,以作遗爱之记。对云:『业可养身须着意,事非干己莫劳心。”梅公吩咐已毕,众百姓见梅公实意要去,便一齐大哭起来,道:“老爷要去,小民等情愿保老爷一同长行。如有须用等件,小民等一一奉敬,但不能让老爷独自进京。”
梅公道:“尔等贤民,不是要本县扬显于亲友,是要本县损民轩亲。但尔等贤民,俱是真心,可念本县忠于君,爱于民,故有保留之意。设若朝中卢贼闻知,反疑本县买嘱民心,违悖圣旨。万一这个奸贼启奏一本,说我梅某收买民心,藐视皇上,不遵国体,欺君不趋朝觐,龙颜一怒,我就死无葬身之地矣!众贤民若让本县进京赴阙,朝视龙颜,就是杀身之祸,也得个扬名于后世,足感尔等全我梅魁显扬之名,不为枉世。”梅公说到此处,众人啼哭道:“老爷所论极是,小民等怎敢陷老爷于不义。但老爷去后,再没有似老爷这样消廉正直无私青天,这是小民等无福。遵谕便候老爷荣升。只办得清香跪送,设长生牌位供奉,如同是老爷一般。”梅公道:“怎生受你等厚爱。”
又重新吩咐一番好话,于是众百姓方纔起身,徨哀而去。
梅公含泪退入后堂,夫人、公子方纔拜别,两下各自含泪。
夫人、公子上轿登舟,众家人一同回常州。这且不表。
单言梅公在衙内,与苍头梅白收拾行李,且自安寝。又传值日的衙役进署安宿。一夜晚景不提。次日早晨,梅公吩咐打轿,传听事、书吏,各用名帖往拜上司与乡士老爷拜辞。书吏回禀:“俱已伺候。”梅公上轿出衙拜客,非止一日。那日新官已到,梅公即便交卸了仓库、城池、案卷等件。一来是梅公内升,新官不敢刁难;二来梅公并没私弊,因此不费艰难,三五日一概交清。交卸之后,到第三日起程进京。众百姓等已备下万民衣伞等物件,送与梅公。跪下满街百姓,好不热闹。只见家家户户,点烛烧香,都写着长生牌位。众百姓将万民衣献着,万民伞撑着,梅公正走,众百姓不舍,都拥送城隍庙内。庙僧迎接梅公进庙,拈香拜神已毕,众百姓把万民衣与梅公穿上,又将靴子换了,将酒敬过三杯,百姓们叩首而哭,甚是惑哀。梅公道:“众贤百姓请起,待本县这里拜谢辞行了。”众百姓还拜于地下道:“折杀小民。”梅公方纔上轿出城。梅公自己将行李收拾停当,只见那合城上司乡绅,早在十里长亭等候送行。又见那些百姓,办席如山,都是饯行之人。不多时梅公到,众百姓迎下亭来。梅公望见,慌忙下轿,在这旁一躬到地道:“卑职有多大职分,怎敢惊动列位大人并诸位老先生。”
众上司一齐上前,扯住了梅公的手道:“老先生荣任,弟等当为老先生饯送,何必过谦。”于是拥进亭中。梅公不得已,勉强饮三杯,又说了多少趋炎附势的话,方纔起身。梅公俱已一一谢过。又见合城乡绅也恭敬三杯散去,然后,众百姓都一齐叩拜,也捧着壶敬奉三杯。梅公道:“众百姓请起,本县领尔等盛情就是了。”梅公见众百姓跪拜于郊外之地,只得也连饮三杯,说道:“怎忍与尔等分别?争奈圣命在身,故不得已而去。尔等回家,各宜敬父母,务习本分,以耕读为事,不可闲荡奢华。”
众百姓道:“不敢不遵老爷金谕。”梅公方纔洒泪与众百姓分别。有诗为证:“依依东鲁十余秋,心正民淳倚邑候。恨无替得端方宰,轲负贤民为我留。”不言众百姓分别,各自回家。
单言梅公与梅白主仆二人。若是别个,便觉凄惨。梅公平日生性好静,就是在任,所做十数年官的时节,哪一日不是早起晚眠?那一日,在路趋行,见面前来了四匹牲口,上骑着四个大汉,都穿的是公役服色,迎着梅公轿子。离不多远,一见梅公,便问道:“请问一声,老爷从哪里来的?”梅公道:“我们是山东来的。”那四人一齐跳下牲口来,又问道:“爷们知道省城梅大老爷可曾动身否?”梅公道:“是哪个梅公大老爷?”那人道:“山东济南府历城县内升吏部都给事。”梅白道:“这不是梅大老爷吗?”那四人就把牲口拴在路旁树下,赶一步向前,叫轿子且住着:“俺们有话禀老爷。”当时轿夫将轿子住下。那四人在轿子前跪下,叩禀道:“小人们是本衙头接衙役,叩见大老爷。”梅公道:“你们是吏部衙门差役来迎接的么?”
四人一齐跪下道:“是”。梅公道:“这途中无事,尔等与我前面寻有僻静房子,我有细话问你,不可扰乱。”四人叩头答应:“是”。站起身来,在树下解了牲口,正欲前行,梅公又叫住下,吩咐道:“你等不可大惊小怪,吓开店之家。”四人答应道:“小的们晓得。”方上牲口,齐往前行,找寻了下处。
轿夫抬了梅公,往前慢走,日已中天,看看晌午,只见头接衙役,又迎着禀道:“启老爷,房子已经寻下。”梅公道:“尔等领着轿夫,同到房子里去。”又见人跪禀道:“小的是开店的,叩见大老爷。”梅公道:“起来!”于是梅公下了轿,衙役领着一直引进里面。梅公抬头一看,只见朝南三间小厅,左右两旁摆下全堂交椅,中间设了公座笔砚,刑杖签筒,一概俱全。梅公看了又看,往后又走。转过屏门,一看又是二间书房,已设床帐朱漆交椅,俱已停当,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梅公在内安息,只见店中服侍之人,送上洗脸水来。梅白接了,与梅公净了脸。又送一壶茶,少刻捧了杯筷灯烛等物来,梅白点烛,安了座位。梅公入座,吩咐道:“下次不消过丰,只喜淡泊俭省,不喜美味佳肴。”众衙役答应:“晓得。”
梅公饮酒之间,问道:“你们是吏部衙役差来迎接的吗?”不知梅公有什么话问他们,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梅公路途逢头接 见奢华规戒来人
词云:
一日百般事,人生不自由。怕贫休浪荡,爱富莫闲游。好学终成器,勤耕必无懮。要得身富豉,但何苦中求。
诗曰:
勤工政务懒奉迎,规戒从人莫浪名。
自古男儿当节俭,自然家道有余盈。
话说梅公饮酒之间,向那四个衙役道:“你等一向伺候前任的官,自然是晓得的。朝中政事,目下首相卢杞、礼部黄嵩那一班不存国体的奸贼,如今是如何样作为,尔细细地说给我听。”众人道:“卢太师是皇上恩垄,礼部黄嵩仗大师的势,真正是人人害怕,个个钦遵。在朝中之官,无不趋奉。今老爷荣耀进京,也须要好结交太师,而礼部黄嵩亦要留心。这是小的们谨禀大老爷,听大老爷的主裁。”梅公听说,大怒道:“尔等胡说乱道,我也效他们结交趋奉不成!我今进京师,偏不奉承他们,看他们怎么样?若那时恼了我性儿,只怕这一班奸贼,也不能安枕。”越说越恼,站起身来吩咐:“收了罢!你等早日去睡了,明日早晨伺候。”众人应道:“是!”各自安寝。
次早,梅公起来,梳洗毕。
只见店家送茶,吃茶已毕,便摆下酒席,服侍梅公。梅公道:“前已吩咐你等,不要美味佳肴,又如何办此席面,是何意也?”于是,梅公用了酒饭,起身闲步。只见壁上挂了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山的图画,不意触了忠臣之念,却见有笔砚在此,便随手拈起笔来,在那画幅上题了四句诗道:“昆仲当年饿首阳,至今留得姓名香。若存叔季如今世,岂忍群奸立庙堂。”
梅公把笔丢下,见梅白禀道:“轿夫在外伺候已久。”梅公称谢了店主,上轿起身,数里之路,遥见前面头接的人役,同了合衙门诸色人等,一齐上前迎接大老爷。梅公吩咐:“起来,你等在公馆伺候。”于是,众衙役在公馆伺候不提。
且言头接四人,与梅公行不数里,进了京城,直奔公馆,安顿了行李。梅公于是传书吏衙役进来,说道:“衙门仪注,尔等照常办公,不可移错。”书吏衙役答应:“是!”梅公道:“我已择五日后上任,即去礼部衙门挂号,明日上朝。”书吏回禀道:“四处衙门俱没统属,只有兵部衙门,要用红绿纸札。”
梅公道:“一概不许用。”书吏叩头,出了公馆。梅公又叫头接四人进来,吩咐道:“你等路上办事,小心勤劳,你四人轮流值日伺候。”四人叩头,谢了出来,好不心喜,说道:“今年运气兴旺,新官上任,就点了我四人做值日的头役。”心中十分欢喜,不在话下。且说梅公又传买办,只见外面进来了八个人,一同跪下禀道:“小的们叩见大老爷。”梅公道:“买办何必多人,只用一人足矣!其余各自回家为农、为商,岂不安妥?何必在此衙门内吃苦当差做什么?”众答应:“是!”
一同叩头出外,众议道:“新官只用一人买办,我们大家公议一人,还是轮流当差,还是合众公办?”众人道:“还是推派一名出来,与众公办是了。”兹且不提。
再讲梅公一宿晚景已过,次日五鼓上朝,来至午门,走入朝房,见各同年兄,议些闲话。不一时,钟鼓齐鸣,圣驾临朝。文武百官,朝参已毕,各依班序,立在两旁。梅公又在品级台前跪伏,口中奏道:“臣,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知县,今升吏部给事梅魁见驾。愿吾主万岁,万岁,万万岁!臣樗栎庸才,今蒙圣恩,不弃微贱,拔升台垣,虽粉尸碎骨,难报天恩于万一。”天子向梅魁说道:“卿是梅魁?记得卿初进之时,满腹经纶。故念卿久在东鲁十年,今授卿为直谏之人,方不愧济世之才也。”梅公又重复顿首跪奏一番,谢恩退班。圣驾回宫,众官各还府宅。
且言梅公回至公馆,用过早饭,传衙役打小轿去见相府听事,书吏禀道:“请老爷下轿,已是相府。”梅公道:“怎么在此下轿?”听事、书吏不敢再禀,轿夫只得抬进栅栏。
梅公在轿内观见那官厅内坐着无数的官员,俱是问安叩见的。又见两旁栅栏下马牌前,轿马纷坛,不计其数。梅公吩咐把轿子抬至仪门正中,方纔住轿步。只见那仪门闭着,东角门外,坐了无数乌袍角带的官员,见梅公的轿子抬至仪门歇下,便喝道:“你那里是个什么官,敢在仪门中住轿!”听事吏役执着手本,抢行一步,禀道:“这是新任吏部都给事梅老爷来拜相爷的。”那官说道:“既是新任官员,为什么轿子抬进仪门正中?也不安个仪注,就来见相爷么?”又一官道:“也罢,念他是外任新升,不同他计较。你得把规礼加厚些,方见得俺家的相爷。”听事回禀:“启老爷,有相府门官索取规礼,方肯与老爷进禀。”梅公道:“规礼要多少,方能禀见?”
书吏回道:“常例的规礼,升转吏谒见相爷,须得千金,门包最少得百两,方得相见相爷。”梅公便冷笑两声,说道:“有这等奇事。”此时,用手本将轿帘推开,向那门上的官儿点了一点头:“你来,有话与你讲。”那门官当是交门包给他,带了笑脸,走至轿前。梅公道:“请你替我多多拜上你家相爷,我是新任吏部都给事梅魁,原任是山东济南府历城县知县,特来谒见相爷。全一全仪注,是这个道理。你等如果容我见,我就见;如不容我见,我就不见,却又何妨?为什么要这许多规礼,又要什么门包?这是奉旨的,还是你家相爷的定例?我想倒有两句比语,合着你家相爷的规模:『却不道是调和鼎鼐三公府,便是那魑魅魍魉势利家』。”梅公吩咐将手本存下,打轿转去见二位老爷。轿夫只得抬转了轿子,出了西栅栏,往都察院衙门。这也不提。
再言相府的门官,被梅公抢白了一场,又见他抬起轿子,竟自去了,丢下手本,心中大怒,道:“这个狗官,如此放肆,敢在此地大模大样!”众人道:“他既不知死活,我们照他说的话回禀大人,看大人把他如何?”门官拿了手本,进内书房,见礼部黄嵩陪了相爷在闲谈。门官站于身旁,卢杞一见,便问:“你手中拿的什么帖儿?”门官跪禀道:“是新任吏部都给事梅魁的手本。”卢杞接过来一看,便问道:“可在外面?”
门官回道:“这个官儿的话,行的事,一点也不合仪注。”卢杞道:“他便怎样说?”门官就把不下轿,不送礼,丢下手本,把轿抬回去的话,自头至尾,一一回禀。黄嵩在旁只气得眉眼直竖,开口说道:“哪有如此放肆、这等大胆的官儿!太没有规矩!他竟不知利害。如不早早问他一个失仪的罪儿,故违国典,必先杀此倔强的匹夫,以免日后唇舌。”却不知卢杞怎么样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谒东阁险遭不测 拜都院误触良朋
词云: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谋成总在天,何必劳苦千万劫。莫胆怯,放宽心,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功业锋头血,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雪。时来顽铁有光辉,运去黄金无好色。逍遥且读圣贤书,到此方知趣味别。
粗衣淡饭耐久长,养得浮生一时拙。
诗曰:
耿介端方古世多,专心护国出淮河。
忠肝义胆梅都谏,不怕威严黄与卢。
话说卢杞听到黄嵩的言语,哈哈大笑,望着门上人说:“他是个穷官,哪有规例!把帖子存下,他也是无钱之故耳!”
门下人见相爷不动怒,反带着笑看那帖子,只得走了出来,与伙伴们说知,大家气恼不提。单表卢杞对黄嵩道:“此人大才,老夫久有心收揽他,些许小事,可宽恕之。且慢慢地收其心。看他如何,再作道理。”不言卢杞、黄嵩。再言梅公轿子到了都察院衙门,听事便将帖传进内堂,传话出来:“请进。”
梅公下了轿,走进大堂,只见冯公同了吏部陈公、詹事府陆公等,俱一齐接至檐前。梅公上前行下礼后,冯公挽住说道:“年兄,你好见外,何必行此礼?我早知年兄必来我处,故此请了二位年兄在此奉陪。”挽住梅公,一同走入内堂,各行了常礼,序齿分宾主坐下。冯公、陆公开言问道:“年兄久住东鲁,弟等刻刻思念,今日年兄内升都给,可谓喜庆矣!我等俱真快乐也,早晚得常领训示矣!”梅公道:“弟与列位年兄久别,欲睹尊颜,真难晤面。今蒙圣恩,擢立台垣,得以领教诸位年兄,实乃三生之幸也。”冯公问道:“年兄可曾去见相爷么?”梅公道:“方纔从那里来的。可是,不好说与列位年兄知道。”陈公道:“是怎样?”梅公道:“弟同列位年兄俱是皇上中的进士,做皇上的官,治天下的民。方纔弟在那奸相府前,有那一班不知羞耻的,和他的一群狐党家人,不分邪正,都是一概而论之。我去见他的时节,那奸贼门上的家人,要什么规礼,又要什么门包,须一千金,方纔传禀。列位年兄想,弟可有一千金贽见与他?被我抢白一场,将手本丢下,即到年兄这里来禀见。”众公等俱一齐笑赞道:“真乃端方士也!年兄之作为,弟等敬服。”
大家谈论了一番,冯公回转身问道:“酒筵可曾齐备否?”家人道:“俱已齐备。”于是,冯公请梅公入席,梅公便辞道:“弟失陪列位。”冯公道:“年兄当面怪弟,聊备一卮,与年兄洗尘。此三位年兄,特邀来陪年兄的,如此见辞,是何意也?”众公齐留道:“我等久阔别,借此谈心,无却冯年兄之盛意也。”于是坐下。冯公道:“众位年兄同到小斋,方可畅叙。”一齐同到书房,梅公见那席前摆的器皿,俱是金玉之类。不消一时,家人将酒菜俱摆在席上,各自谦逊让坐。梅公首席,其余序齿而坐。酒上三巡,家人献上菜来。
不一时菜毕。言不尽的珍馐,吃不完的美味。梅公道:“年兄为何如此过丰,但弟平日则饱食暖食足矣。而年兄如此丰隆,正是弟不敢当也。”冯公道:“这是年兄羞轫弟之不恭也。今日无非便酒几勺,改日涤卮奉请光顾。想列位同年,必不他却。”
梅公道:“酒已够了。”冯公吩咐撤去,献茶。不多一时,又摆上茶碟。冯公道:“年兄请各照席坐了。”陈公道:“梅年兄,今日饮酒畅谈,适纔所叙年兄之荣任,不卜尊夫人与年侄可曾到否?”梅公道:“家眷俱回常州,弟只带得个老苍头在身边伺候。不瞒四位年兄说,倒是当日为县官,也还罢了。今日荣任,乃弟之不幸也,故家眷一概发回。”冯公与陈公等大惊道:“年兄何出此不利之言,是何意也?”梅公道:“弟在外任之时,久闻奸贼成党。我今居官直谏,岂容弄权之好,誓必除之,而为臣当忠君也!”
陆公向梅公道:“你如今欲忠,岂不知这班奸贼,俱是圣上恩坏的。你一时未必能除,不若耐了性子,待这班奸贼恩荣稍减,那时我等同参,这班贼子,必诛无遗,岂不两全其美的!”梅公道:“年兄所言虽是,但弟行居坐卧之中,没一刻不思,怎能容耐!待后慢慢与年兄同立莫大之功以报圣恩,岂不知我心中立志要给朝廷清理,焉能迟缓?但诸位年兄不过是要自家性命而已。我除此奸贼,以免官民之害。倘或遭奸贼之手,难逃市曹之患,以尽为臣之道。那时可念同袍,即援我梅门之后,在为弟者,于九泉铭感矣!目下,闻广东潮州府黄土镇贼兵作耗,屡次劫夺饷银钱粮,以及过路经商之人。列位年兄,这可是卢贼之过么?他如不取消黄土总兵,贼众怎如此猖狂?又听得边关鞑靼,屡次兴兵犯境,抢掠大米,此亦是卢贼之过。他一本免了口外先帝赈济的大米,况胡人以大米如珍宝一般,这一免,又不加重兵镇压,自必有抢掠之行。此二事,依弟之见,先斩了卢杞、黄嵩这一班奸贼,然后覆了黄土镇的总兵,着他招安昔日的营兵。关外原典胡人们赈济,自然两下不动干戈,而立见太平矣!”冯公与众公道:“年兄所论最高。但皇上不以心腹相待,常把忠言当恶言,你我本章,圣上一见,必与卢贼同看,思宠如此,怎奈何他恐反为不美,故此无人多事,只好听天子施为,不可强违上意。”
梅公听到“不可强违上意”这句话,便把脸一变,站起身来道:“好一个不能强违上意!怪道年兄们身列百僚之上,无非是个蒙蔽容奸而已!无怪弟只守一邑以至今日乃得升迁,皆是不能迎合上意故耳!众年兄正合着两句古言道:『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梅公于是走出席来,向上一躬道:“承列位年兄指迷,弟告辞了。”众公见梅公要走,留不住,只得送了出来。
梅公含恨道:“好一个不能强违上意!”走出大堂,向上一躬道:“不敢劳列位大人远送,仪注有碍。”四位俱停住脚步,打了躬说:“遵命了。”四人回到书房,陆公道:“以后不可劝梅年兄了,方纔他有气了。若要再劝,必要受他的呼叱。”
陈公道:“梅年兄忠心耿耿,你我不谏,再有何人来?自古道:『率性者可与同居。』”于是又重抹了杯筷,入席饮酒叙谈,这且不提。
再说梅公出了都察院衙门,上轿回到公馆。梅白接进去,只见梅公一脸怒气,又不敢问,斟了一杯茶,送在梅公面前道:“老爷请用茶。”梅公将茶接过,将颌下须拈着,自言自语道:“我既出仕于皇家,必不负圣天子用我之深恩,好叫我在九泉见先皇于地下矣。我梅魁真就是一门灭族,也死有余光,不轩忠臣,替祖先争一个美名。”梅白站了多时,方纔问道:“老爷今日拜卢相爷,可曾与他会否?”梅公道:“会与不会,也不问他。那相爷的恶家人,要规礼门包,方纔传禀。你想,我哪有千金之款!此时把门官叫来,说了他一遍,将手本丢下,就到冯公察院衙门里来。不想他约了三、四位同年,备了酒席。
诸事倒也罢了,只是出的言语,不是忠臣正士之谈。”梅白又问道:“老爷明日可去拜合城文武各位老爷?”梅公道:“待上任后再拜客。”主仆二人闲谈,不觉日已沉西。梅白点起烛来,梅公道:“吩咐说,我今日不用晚饭,你自己吃罢。”梅白答应:“晓得。”即送进水来,梅公抹过脸安睡不提。次日早起,用过饭毕,出门拜客。不觉又是第五日上任日期,梅公标了红纸告示,有书吏人等迎接梅公,道:“列位诸色人等叩见!”梅公退入私衙。次日朝罢回衙,传书役伺候,今日要拜合城文武官员。梅公即刻拜客回衙。到次日,那些各官回拜,又忙了数日,方纔没事。
忽一日,梅公在衙闲坐,忽见党公与陈、陆二公齐到,见过了礼,同入书房,叙些朝政。看看日已沉西,明月东升,家人们摆开筵席,设定坐位。梅公谦让了一会,叙齿坐下。家人捧上酒肴,众公又谈些诗赋文章,各人十分欢喜。
正饮之间,忽然陈公问梅公道:“年兄可知明日是卢杞六十岁,今日皇上差了内臣去祝寿,又赐了许多礼物,我等也去走走吗?”梅公道:“自然要去,第一要看这个奸贼,只是在哪里会齐同去?”陈公道:“会齐倒有守候之苦,不如在相府会齐。”众公道:“如此甚好。”又饮了一会酒,方纔散席,各归府衙不提。
次日,五鼓朝罢没事。第三日,仍复上朝,圣天子下旨道:“首相生辰,各官免朝,卿等俱往相府拜寿。”众臣领旨拜寿,同至相府。只见那些文武官员,俱在相府拜寿。那些文武官员,王侯国戚,轿夫人马,拥挤不开。言不尽的希奇珍室,看不了的海味山珍,真正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卢杞坐在后面,命礼部黄嵩在前陪客。
不言各官用面。且言冯公、陈公、陆公说道:“梅年兄此刻该来,为何还不见到?”正言间,只见门官拿一个礼单,向黄嵩禀道:“有新任梅吏部,在外要见相爷拜寿。”黄嵩把礼单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寿面千丝,寿烛双辉。”下面写着官衔。黄嵩看过礼单与那手本,不知是如何回禀卢杞。而梅公的祸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天子命朝臣庆寿 卢杞着黄嵩陪宾
词云:
万事皆从天定,人生各有安排。善恶到头有兴衰,参透须当等待。草木虽枯有本,将春自有时来。一朝运转到瑶台,也见清闲自在。安分守己最乐,逆奸反自招灾。为我心忠是痴呆,作事岂知自害。
诗曰:
狐群狗党结同心,圣明尚且礼优尊。
百僚齐赴筵东阁,权贵当时重二人。
话说黄嵩看了梅吏部的礼单,大怒道:“礼在哪里?”
门官禀道:“在外面。”黄嵩吩咐:“抬进来!”门官答应:“是!”走出来,叫把那梅吏部的礼物抬进来。不一时,将盒子捧至黄嵩面前,见四、五斤粗面,二斤重红烛,便假作笑,向在厅的诸位大臣说道:“列位老先生,看一看梅年翁的这份丰盛厚礼,列位先生如何办得起如此的重礼。”大家忍笑不言。
陈公向着黄嵩说道:“黄大人,梅年兄实在淡泊,这分礼物果然看不上眼,但梅年兄还觉吃力。”黄嵩拈着礼单说道:“捧礼的呢,你传唤梅吏部送礼的人进来。”只见一人答应道:“有!”实时带至黄嵩的面前。黄嵩问道:“你就是梅吏部送礼的人么?但此礼贵重,必须带你回禀相爷一声,随我进来!”那送礼的人,只得捧着这两色礼物,随了黄嵩,一直走进内堂见相爷。
走过正厅,只见两廊珠灯耀眼,看不尽的古玩玉器,观不尽的寿庆屏轴,重重迭迭,不计其数,满堂皆是红猩毡铺地。走过廊房,又至后厅,只见那上面的寿屏精巧,灯烛辉煌,异香扑鼻。只见相爷端坐在那蟠龙椅上,头上带的是软翅太师巾,身上穿的是大红蟒袍,腰间束的蓝田玉带,脚下蹬的粉底皂靴,两足踏的金毛狮子,系着孔雀领子,内笼的杏黄绫子华盖罩。卢杞爷两旁站立着堂官,甚是威风。黄嵩回头叫捧礼的人在外面伺候,黄嵩走进内堂禀道:“今有梅吏部送礼在此。”黄嵩言尚未完,只见卢杞说道:“老夫生辰,劳你陪接朝臣。”又拈了一下胡须,笑道:“你手中拿的,莫非就是礼单?些许小事,又何用来告老夫?凡事我儿作主,当收则收,不当收的回璧。”
黄嵩说道:“蒙恩父抬举,着儿招待朝臣,敢不禀遵?其余各官送礼,当收则收,不当收的,即当璧谢。为儿的正是来回禀恩父,此言未曾申完。今有梅吏部送礼呈上,真正与众不同,请恩父过目。”那奸贼看过礼单,笑道:“我儿,这个官是个穷官。俗话说的好,人情不在厚薄,看老父的情面,不必与他计较,照单全收了罢!好生接进官厅待面。你不知道,此人有大才,如果他肯顺我,何愁大事不成。”黄嵩见相爷看了礼单,一点气也没有,倒说了许多好言。黄嵩只好答应,走了出来,吩咐:“梅老爷的礼,照单拐收。”那门官应了:“是!”把礼物收下来。
只见黄嵩吩咐出来,请梅老爷至西厅用面。笑嘻嘻地迎了梅公说道:“老父深知老先生高雅。”梅公道:“蒙太誉了。请问大人贵庚?”黄嵩道:“弟今年五十四岁。”梅公道:“太师年登花甲,只长年兄六岁,如何就有父子之称?只是如今世上不以份量为重,只以势利为先,不顾纲常伦理。”此两句话,说得黄嵩忍羞含耻,地下有洞,也会钻了进去。言谈之间,已进了西厅。但见众朝臣与各年兄俱在上面,梅公走至中间,见过了礼。一齐说道:“梅老先生为何来迟,理该多吃饮几杯纔是。”
梅公道:“这也不妨的。”各依次序而坐。众朝臣道:“梅老先生真是豪爽之极。”梅公道:“学生凡遇生辰满月,最不肯少饮。如是死人收殓,连一杯也不能饮。”众公见他说不住口,望了望黄嵩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自古道恼羞成怒。
黄嵩道:“传我的言出去,吩咐门上的官儿,凡一应送礼拜寿的,一概收礼不会。”家人答应方走,黄嵩又叫转来,说道:“凡送礼的、拜寿的,一概回给他,号簿收了。随他就是王侯国戚,俱不能会的。不识抬举!”梅公闻听此言,便站起身来,用手指定黄嵩叫道:“我把你这个助恶的匹夫,你把我梅伯高看做什么样的人?如此放肆!你这个匹夫,可知我的来意么?俺怎肯与你这班狐群狗党的畜生为伍,不过是看圣上的金面,到一到,全其上意。你方纔呼唤家人羞我么?我梅伯高怎肯与你这班狐群狗党的奸贼干休!若不扫清宇宙,整饬纲常,不为人也!”众大臣见梅魁说千奸贼万奸贼,匹夫长匹夫短,骂不住口,又见黄嵩气得堆在椅上。陈公只得替梅公遮掩道:“年兄今日醉了,送年兄回署去罢!”梅公道:“承列位年兄的抬爱。方纔这匹夫如此放肆,叫我如何忍耐得住?”于是,陈公拉梅公吩咐道:“送年兄!”出相府,上轿回署不提。
且言陈公回转入席,代梅公担了许多心事。且说众朝臣,也有议论的,也有劝喻的,纷纷不一。见黄嵩怒而不言,大家只好告辞各散。黄嵩带怒送了众朝臣上轿回署,自己又羞又恼,只气得暴跳如雷,便说道:“反了,反了!有这等事!大胆的狗官,藐视功令,不畏国法!”便一直走进内堂府。卢杞正与那歌舞女子们抱住取乐,忽听见黄嵩的声音叫嚷进起来。卢杞一见,问道:“我儿因何故如此形状?”黄嵩禀道:“恩父在上,孩儿告禀。”就将梅公问他的年纪,又如何吃酒,他还说了许多不吉之言,轫骂恩父,自头至尾,细细捏造一番。
卢杞不听见也罢,既听了,胡须乱炸,脸上通红,道:“哎呀,有这等事!此畜生把老夫看做无用之人,十分毁骂老夫。我本见他有些才干,故而未曾加罪于他,原来是不知死活的畜生,只叫他试一试老夫的手段。正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我儿不必气他,自有老夫做主。你且坐下来畅饮几杯,消释闷怀,何用作此态度?”黄嵩闻言,只得告坐入席,连吃数杯。忽说道:“依孩儿愚见,这个匹夫,须要放在叛逆内,使他缄口就戳,法司也没有什么训问,岂不一下就断那畜生的狗命吗?”
卢杞头点了一点道:“就是如此处置这个老畜生罢。”彼此二人在席上商酌已定,暗害梅公不提。一宿晚景已过,次日五鼓,内监宣旨各官朝驾。文武听旨,退散不提。再说卢杞回了相府,早饭已毕,忽见门官禀道:“皇上遣内监在外面要见相爷。”卢杞迎至厅上,见那内监笑道:“今皇上召老相国在长乐殿下棋消闲。”卢杞道:“请公公先行一步,在后宰门会齐。”内监道:“也罢,咱家在后宰门等候。”走出相府,上马先自去了。
卢杞走入内书房,写了一联简帖,藏在袍袖之中,即便上轿,往后宰门而来。下轿,同内监至长乐殿见驾。
皇上开言:“朕今日没事,偶然想要下棋,故召先生。”内监取过棋来,卢杞谢了恩,方在锦墩之上坐下。献上龙凤香茶,君臣对奕。卢杞故意连输两盘,天子说道:“今日先生下棋,为何恍惚,是何故也?”卢杞俯伏奏道:“臣懮国懮民,心绪不定。臣不敢相隐,求皇上恕臣之罪。臣现有短表,冒渎龙听,伏乞圣上裁之。臣昨日接得边关密报来,内云:『我朝官员,私通鞑靼。』臣访不确,不敢妄奏。臣一面行文,使各地方官访拿,一面差心腹人探听。谁知有一奇怪之事,连圣上左右,亦有这班叛贼的羽翼,在彼私自打量。纶音召臣,臣既刻赴阙应召。实有国事在心,心不在棋上,故此连输二局,臣之罪也。”天子闻奏,大惊道:“先生乃国家之栋梁也。尔既知群奸,何不奏与朕知,把此等奸佞。枭首市曹,而先生反自容隐耶?”卢杞又奏道:“臣虽知之已久,恐各臣不服,又生他变,故臣不敢面奏。今主欲知此人,臣不敢再为隐瞒。”只见卢杞在袍袖内取出写的柬帖,递于内臣。内臣接过,献上天子。皇上揭开一看,心中大怒。不知写的什么言语,梅公祸福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奸臣暗施诡巧计 忠良反受行刑罪
词云:
我爱春,春意好。山嘴吐清烟,墙头带芳草。黄鹂骂杏花,惹得游蜂恼。海棠憔悴灾丹愁,只恐韶光容易老。我爱夏,夏日长。玉碾棋声碎,罗纨扇景凉。南风卖奇货,满路菱荷香。蝉在绿荫深处噪,也应回首顾螳螂。我爱秋,秋色朗。篱菊忆陶潜,征鸿唤苏武。黄叶落空阶,随风乱飘舞。双双紫燕数归期,旧巢留待明年补。我爱冬,冬日闲。烹茶融雪水,曳杖看冰山。戍妇征衣曲,将军夜度关。若遇渔翁堪入画,笠蓑披得冻云还。
诗曰:
丹心贯日老梅公,耿介天生傲睨衷。
邪正从来难并立,空将侠气委奸雄。
话说卢杞将柬帖递于内侍,献于皇上。天子一见,大怒道:“朕把这厮当作正直之臣,纔委以台谏之任,不意与鞑靼通同叛逆,有负朕意。若非先生调和鼎鼐之才,朕怎知群小之奸?传旨,把这厮押赴市曹正法,以谢先生察访之功也。”卢杞急奏道:“不可传旨,圣上明早临朝,就说见邸报,边关军务紧急,命吏部尚书陈日升领兵出征,都察院冯乐天参赞军机。谕旨一下,此人必定要阻当圣意。我主可即着殿前武士,推出市曹斩首。只说擅阻军机,惑乱兵众,岂不名正言顺之罪也!”皇上大悦,道:“先生平身,卿乃国家栋梁之贤臣,而又不显这厮之叛名,免了他一家刀头之苦,不枉朕拜先生为上相,真乃朕之股肱心臂也。”卢杞谢恩,又下了两盘棋,方纔辞驾,回转相府不提。
却言次日五鼓,天子升殿,百官朝见已毕。皇上问道:“文武官可齐否?”殿头官奏道:“文武俱齐。”皇上道:“朕咋日闻边关报,胡人猖狂,边关失守,今命吏部尚书陈卿领兵剿胡虏,都察院冯卿参赞军机。二卿相度便宜行事,即日兴兵,不可迟缓。”冯、陈二人俯伏金阶,吓得冷汗直流,魂不附体。
只听得左班中有一人大叫道:“不可!臣有本上奏,不用兴师动旅,自然胡虏永无犯边之患。”言未毕,越众出班,在金阶跪倒,奏道:“臣吏部都给事梅魁见驾。今有短表,启奏龙颜。自古道:『文可安邦,武可定国。』文臣何可做得武事?今边关报胡虏叛乱,非鞑靼之本意,皆因圣上垄信权奸,废了先帝恩赈之粮。而胡人以我国米谷敬如珍宝,圣上乃听奸臣止赈,故有动兵之劳,且支用军需钱粮,较恩赈万倍矣!依臣愚见,仍复胡人所赈之米,遵先帝每年好善乐施之老例。再将奸臣卢杞、佞臣黄嵩此一班斩首。胡人闻之复赈复除奸,不用动兵,而胡人必服,立见太平。望皇上准臣之本,国家必兴隆矣!”
天子见奏,龙颜大怒,道:“圣人云:『为君难,为臣不易。』尔不能忠心于国,反言首相奸党。先王设立犒米之条,原为无臣之故。今首相有栋梁之才,朕岂受胡人之挟?人言尔有私通胡人为内应,看来岂是谬语?着殿前武士,剥去匹夫冠带,押赴市曹斩首,以为后人之警戒。”金瓜武士把梅公袍带剥去,捆绑了。梅公大笑道:“圣上,小臣今日尽忠于国,魂入九泉,得见先帝之面,必哭诉于先帝之前,追奸贼的魂到阴司对一对,谁忠谁奸?今奸贼虽蒙蔽圣上,岂可欺天地鬼神乎?此社稷山河,皆先帝所立的基业,不可以为儿戏,一旦送于他人,只是难臣直言耳。”回头又向陈、冯二人道:“年兄,小弟再不得见面了。”又向班中叫卢杞、黄嵩:“这两个奸贼,俟后到阴司对案。”皇上大怒道:“武士们从速押赴市曹,斩首缴旨。”天子又向陈、冯二人道:“卿可平身,出朝整顿军务,为何俯伏不起?莫非尚有事奏吗?”
二人在金阶哭奏道:“臣幼知诗书,未习韬略,不谙兵机,若领圣命,恐误天下大事,那时岂不是有轩君命?臣二人死罪,死罪!”皇上道:“你二人向日有功劳,如其往日没有大功于天下,此刻也是正法。姑宽免死,剎职为民回籍。”二人在金阶拜谢了圣恩,纳还官诰,辞驾出朝不提。天子又向卢杞问道:“先生以为何人可退胡虏?”卢杞道:“兵部左侍郎袁甫臣,大有将相之才。”天子准奏,着兵部领兵往边,协同镇守。这也不提。
单言刑部的司官,领了行刑的刽子手,往午朝门外缴旨。
圣天子回宫,各官俱散。陈、冯二公出朝,至午朝门外,嗟叹道:“梅年兄为你我的事,把性命付于东流,你我应该前去祭奠方是。”正说之间,只见那行刑的司官,便问道:“方纔梅大人斩于何处?”那司官答应:“斩于西郊天地坛。”二人又问道:“可有人在那里收殓否?”司官回道:“只有一个老苍头在那里料理。”说毕,司官自去。陈、冯二公说道:“梅年兄此地没人,我等须替他寻一僻静之所,寄放他的棺柩,以全交友之意也。”冯公道:“以弟的愚见,非相国寺不可。”陈公道:“正合吾心。你我同至相国寺,向僧人言明,方可寄放下来。”不一时,至相国寺,见僧人,叙谈些闲话,而后将梅公之事,细说一番。僧人闻听,应允。二人大喜,要着家人向西郊找寻梅府的家人。言尚未毕,只见一个老头儿,哭哭啼啼,走了进来。陈、冯二公一见,便问:“你可是梅公的家人吗?”
老头儿答道:“正是。”陈公将梅白叫至面前,说道:“管家的,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叫人寻你,不知你老爷收殓否?”梅白道:“小人已将主人收殓了,只是没有寄柩之所。偶尔想起相国寺可停,特此而来。”陈、冯二公道:“我们也是为此而来。我们已与僧人说知,你快去把你老爷灵柩请入寺内,待你公子日后可来搬柩,迎入祖坟内。”梅白道:“多承老爷仁厚,小人也是这个主意。”二人道:“你快些就去,不可耽搁。因我二人有王命在身,即刻就要起程,也不能祭奠。你可安顿,即速就回常州,报知夫人、公子知道,不可久留。”梅白道:“小人晓得。”于是,陈、冯二公告辞了和尚,出了寺门,回转衙门,收拾行李,各回原籍不提。
单言梅白安顿了梅公灵柩,依路回往常州。不意年老之人,见主公惨亡,心内哀伤过度,自出了都门,独自孤行,夜宿于中途饭店之内,可怜跋涉受苦,不幸一疾而亡。以后没有梅白的交待,拨转书词。
且言卢杞回到相府,心中暗想道:“梅魁这厮,虽正典刑,奈他尚有家眷住在常州。自古道,『斩草不除根,恐后逢春发。』”随即吩咐了锦衣卫官儿,叫他去一角文书,四个校尉,前往常州捉拿那梅公的家眷,不可有违。堂官答应,吩咐出来。
锦衣卫的官儿,怎敢不依从!连夜做了文书,差了校尉,星夜飞奔常州,捉拿梅魁的家眷。在路行程,非止一日。那日到了府县,官员,出城迎接,迎入署中内堂。校尉向府尹言道:“此乃机密大事。喝退了左右,方可开看。”府尹听说,喝退了外役,只有家丁伺候。这知府姓陈名诃,字文伯,为官却也清正。他拆开了文书,自头至尾一看,大惊失色道:“大人原来是究治梅吏部之家。只是卑职尚有一句话说,大人要拿梅吏部之子,他乃是江浙第一个名流。此刻,如同大人前往捉拿,恐梅璧不在家中,岂非是劳而无功?要依卑职的愚见,不如明日五鼓,传齐人役,协同众等,奔至梅府,岂不是一网打尽了。”校尉道:“既是贵官吩咐,弟焉敢不依。”
钦差与知府谈心,却不料有随知府的有一个家人,姓陈名流,因他平时有些收不住话,故此合衙的人给他取了一个水嘴的名字。他立在左边,见本府同校尉计议,到明日五鼓拿人之事,听在心中。他身上有几个疮疥,又饮了几杯酒,浑身俱痒起来了,便走出侧门,向管门人说道:“我要去洗澡,你给我把门开了。”管门的道:“陈哥,一切事不可在外多嘴。”
陈水嘴道:“晓得,不须吩咐。”便走出衙门。迎面撞着一皂隶,此人姓屠名申,见了水嘴,便问道:“大叔,你如今出来有什么事?”陈水嘴道:“没有什么事,是身上疮疥痒,要往混堂洗澡。”屠申道:“此时尚早,混堂未开,何不到酒馆之中,略饮三杯?”水嘴道:“如此多谢了。”二人同入酒馆,叙了些闲话。
屠申道:“今日京中到的钦差,不知是做什么事的?”水嘴道:“你吃酒,毋管他。”屠申道:“此半月乃小人值日,如有大事件知道,好着几个伙计,在衙门伺候。”水嘴道:“足见你做事周全。也罢,此一事对你言了,你千万不可向外人说,至要至要!”屠申道:“大叔同小人说了,公务大事,何敢漏泄!”陈水嘴道:“今日来的钦差,是要拿梅氏的家眷。本官约定五鼓至梅府中拿人,你可寻了几个帮差,在外面伺候,不可误事。”屠申道:“梅公升任入京,不知是为什么事,就有这个凶信?”水嘴道:“只因他触犯了卢杞相爷,将他斩在西郊外天地坛,棺柩寄顿在相国寺。今又差人来拿他的家眷人等,以正典刑。”屠申听说,吓得一惊,心中叫苦,却不好十分叫急,只好反笑说:“蒙大叔指教,如不知道这个确信,险些误了大事。我今晚传齐了伙伴,在衙门中伺候。”吃了一会酒,就起身说道:“这事不可泄漏,千万要紧,本官是要参罚的事!”屠申道:“小人晓得。”
陈水嘴道:“多谢你,我去洗澡。”于是,二人出了酒馆不提。
且言这屠申,着急慌忙飞奔梅府,报信与夫人、公子得知。不知屠申是怎样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传假旨捉拿全家 透真情放脱母子
词云:
天岂许人短,偏偏团作欺,满朝尽是小人私,方知一痕半点不差池。浅眼何尝误,奸心断不思,为人还忍耐便宜,直临崖勒马方悔迟。
话说屠申飞奔梅府报信,好着夫人、公子连夜逃生之意。
列位,你道屠申送信梅府,却有个缘故。他乃是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人氏,只因他在家斗殴,一拳打死了人,他自行投到抵罪,梅公见他正直,不怕生死,故此赦了他的死罪。收在身边,又恐他生事,故此又写了一封荐书,将他荐到常州府里承充差役。一来他也有个拘管,二来又替自己照应房廊屋宇。
他没心听得有这一件事,怎能不着急?况他又是个直性汉子,岂不知当日受过活命之恩,他怎么不报答?于是,跑到梅府,一见门上的人,拱了一拱手道:“列位请了,公子可在家么?”门上人答应道:“公子与夫人在中堂说话。”
屠申也顾不得回禀,一直走进后堂,见公子与夫人在那里说话,就慌忙跪下说道:“小人屠申禀公子、夫人,有要紧的话说。”夫人、公子道:“你起来,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屠申道:“夫人,不好了!你老爷在京师没有书信回来,还不知消息么?老爷被奸贼卢杞陷害,已正典刑,归天久矣。”夫人、公子听说大惊,哭道:“你怎么得知此信?”屠申道:“今日午前,有钦差校尉来到,本官留在私衙。小的与衙内一个姓陈的大叔相好,适纔在酒店说到老爷在西郊外天地坛斩首,那奸相又要斩草除根,差了校尉,在此捉拿家眷。幸喜本府太爷,留住校尉在私衙内,他道:『公子是江浙第一个才子,恐日里不在家中。』约定明日五鼓捉拿全家。小的受了老爷活命之恩,一听此言,飞来报信与夫人、公子知道。趁早远走他方,奔一个去处安身,方为上计。待公子日后成名,再报前仇。若有迟缓,恐遭毒手,那时岂不冤沉海底,难报大仇?”
夫人、公子听说,一齐跪下,大哭道:“恩人在上,待愚母子拜谢。此事非恩人送信给我母子,岂不被奸贼害绝,那时灭门之冤,终难报矣!”屠申又拜伏于地,哭诉道:“小人蒙大老爷天高地厚之恩,实难报答。”夫人、公子也立起身来道:“今此恩德,生死不忘。”
屠申道:“夫人、公子不必徨伤,速速想好一个存身之所,好躲过目下大难,不宜啼哭,恐外人知道,走漏风声,就不好了。小人也不能久存此地了,若夫人有了安身之所,小人少不得赶来服侍恩人。”夫人道:“我有一个胞弟,现在山东做节度。不若投奔他去,亦可暂得安身。”向着公子说道:“我儿,我与你分为两路,你竟往仪征县投奔你的岳父任所,亦可安身。一见你岳父,就把家中颠沛流离的事情,细细禀知你岳父、岳母。他必念你是他的女婿,自然要照应于你。你可藏形敛迹,发愤攻书,待有天日之光,不失忠良之后代。卢杞势运一退,再与你那父亲报仇。”屠申道:“这所论的极是,请速急收拾出城,各奔路途。”夫人、公子又不敢啼哭,只得带着泪,吩咐家人道:“我家遭此不幸,你等愿同我去的,即速收拾,一同逃难。不愿随我去的,趁此今晚夜静,你们各逃生去罢!”家人一齐哭道:“小人们服侍老爷夫人、公子并没呼叱之声,怎忍一旦抛离?”屠申道:“你们也不必啼哭,此刻也不是啼哭的时候,逃生要紧!”夫人道:“正是。”就与公子收拾了一个小小的行李,装了些细软的物件,又叫了一个自幼伴读书的书童,名唤喜童:“你过来,听我吩咐:我见你自幼有些见识,久已要抬举你,就平日也没有把你当下人看,你与公子收拾,往仪征县投奔侯老爷的任所。你二人一路莫分主仆,只以兄弟相称待,有日你公子发达之时,少不得报你同患难之恩。”
喜童哭道:“说那里话来!小人蒙夫人、公子教养之恩,敢不尽忠,以效犬马之劳!”夫人向公子说道:“儿,你自幼未离我身边一步,今日这大难临身,我儿一路须要小心,自己保重。我梅氏门中,只有你这一点骨肉,倘有差池,就绝了梅门的烟祀,怎么得了!”于是,母子大哭一埸自古道:“世上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公子拜别了夫人,说道:“母亲此去,一路须要小心慎重,切莫思虑惑哀,有伤身体。”公子言毕,喜童背了行李,不敢从大门出去,只得走后门小路巷子出城,雇小船一只,直奔仪征投亲。这且不言。再说夫人回房收拾细软物件,打成包袱,先着一个老苍头,名唤梅芳,往河下雇了船只,等到黄昏,出城上船。
屠申见诸事停当,方纔别了夫人,往衙门听事不提。单言梅府那些家人们,个个俟候夜静收拾齐备,大家逃命。夫人见了如此光景,不觉凄惨,掉下泪来。想起当日是何等荣耀,今日如此愁苦狼狈,长叹了一声,又不敢高声啼哭,如此含徨在怀。又见天色已晚,夫人拜别了家神祖先,便从后门走出。带了几个随身丫头、年长的老苍头,步行走出门外,来至河边。
梅芳接住,迎入舟中,即刻开船,往山东而去。正是:劈破玉笼飞彩凤,挣开金锁走蛟龙。
且不言夫人行程。单讲梅府的家人,把大门关好,从后门搬抬对象,大家远走高飞,只剩得一所空房屋。一宿已过,次日五鼓,知府传衙役,请了钦差的尊意,都奔梅府拿人。不多一时,来至梅府,只见大门紧闭,知府吩咐敲门。
众人上前敲门,敲了半日,并没人答应,只得回禀府尹:“里面并无人答应。”那钦差听说,焦躁道:“既没人答应,俺奉圣旨,捉拿钦犯,管他开门不开门,传人役,你与我将大门打碎来,看他开是不开?”众衙役听罢,一齐将门打下,只见里面并无人影,众人就不敢动手。那知府一见无人,吓痴了在那边。钦差大怒道:“贵府不动身入内,宣读圣诏,捉拿钦犯,你看着大门做什么?”知府心中发毛,脸上失色,便向钦差说道:“此事其中有变。”那钦差道:“有变无变,进去再讲。”知府只得差衙役向前,都在那梅府正厅排列两旁坐定。知府同钦差正中坐下,叫屠申来,吩咐道:“你到厅后去看一看虚实,里面无人是什么缘故。你再看梅夫人与梅璧在哪里,速速回报。”
屠申答应,走至后面,见重重门户,都是开的。自己心中想起,点脚点头道:“若是昨日没有这个机会,眼见得今日难免绳捆索缚之苦。”即回身来到大厅上,禀道:“大人在上,小的进内一看,见重重门户俱开,内面并没人影。”知府听说,吓得一惊,瘫在椅上。那钦差道:“好一个人影全无!也罢,下官同贵府到后面看一个踪迹。今大门紧闭,想是往后门去的。”此时,知府同钦差走入后面,一层层看去,果然里面全无人影,于是,吩咐关锁了后门,钦差复至大厅坐下。知府道:“大人,这等事,不带四邻,问不出根由来。”钦差道:“下官不知确实,听贵官号令。”于是,知府传衙役,叫地方把四邻传来。不一时,乡保、四邻、地方俱到,走上前厅禀道:“小的们是本坊乡保、四邻,叩见大老爷。”知府问道:“你们就是梅府四邻吗?”乡保答应:“小的们正是。”知府问道:“本府问你们,这梅府中的全家人口,怎么一个也不曾见,是往哪里去了?”
四邻禀道:“大人在上,小的们怎么晓得梅府的去处?”知府道:“本府不是问他们的去处,你们可知道他家几时没有人出入了?”旁边有一个人说道:“只怕有半月没人出入了。”知府便向钦差说道:“大人,这就是了,可曾听见这四邻的话吗?非怪卑职,乃大人未来之时,他半月前已逃往远方去了。还望大人金言回旨,卑职只好出角捕文,行到各府州县,缉获正犯,再发封条,封锁住宅便了。”
那钦差官校尉带着冷笑,说道:“贵府这一句话,倒也说得干净。我想,四邻的话,必是贵府吩咐的,着他们在我面前瞒禀,无非是遮掩耳目之意。梅璧乃钦犯之子,他走与不走,不敢奏贵府的罪名。只是昨日下官一到之时,你就有多少的闲话,说他是个什么才子,恐他不在家中,要到今日方可拿人。及至今日,却是一个空宅。据四邻说,半月前已无人出入了。我同贵府进门之时,见那些光景,似有人在里面住的一般,及至衙役禀说后面无人,我同贵府齐至后面,层层看来,见那些桌椅,并无半点灰尘的;窗门格鬲扇,并没半点损坏;又见灶上还有温水菜蔬。请问贵府,此种情形,原何不是放走的?只是下官也不好十分违拗,但回复太师,少不得把贵府美意,回禀太师,见得贵府有怜才爱贤,故放梅魁的家眷逃走”知府闻言大惊,面如土色。不知府尹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假钦差唬诈财宝 陈府尹受惊嘱托
词云:
办理府务,假旨到来。思想奸计百出,捉拿满门刑灾。哪知漏网潜逃,反惹伤财受害。莫道无有报应,眼见受惊损财。
诗曰:
官长拘拿纠四邻,街坊公论受恩深。
明知有碍君王法,因念孤臣不忍呈。
话说钦差向知府说道:“贵府怜才爱士,故尔放走梅璧。”
知府道:“大人怎么说是卑职放走?”钦差校尉道:“为何不是你放走吗,昨日为什么不要我拿人?今日把犯人放走,故意叫四邻来问一问,就与你无过失了,岂不是你怜才爱士吗?”知府道:“请大人回署,再作商议。”发放了四邻,着衙役唤木匠收拾了大门,将里面一切家伙等件,著书役开了单子,方纔标了封条,吩咐地方好生看守。府尹同钦差出了梅府,看着把前后门都封了,方纔上轿。回转衙门,留住钦差款待,送上黄金百两,再三相恳,钦差方允。二人在衙内商议写起文书,上面无非是文书未到之先,梅府合家逃走的意思。
不言钦差回京交卢杞的假旨。单言知府送走了钦差之后,心中大怒,道:“这件事,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梅璧逃走,本府若访出来,必要立毙杖下。”陈水嘴在旁听见,把舌头一伸:“我方纔打算说出来,幸喜得没有说。若是说出屠申,老爷即刻传进一顿板子打他,不死也是半命。他若说我与他讲,那时连我也不得脱身,虽不至死,也有九分晦气。从今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且说这个屠申,他是孤身一人,又无家眷,虽然放走了梅公子一家,本官送了钦差许多金银,自己一想道:“此事不好。万一陈水嘴说出一句话来,说我知风,本官认真,怎肯干休?那时性命只恐难保。我原是山东人,蒙梅老爷施恩活命,老在此处,当做门户;目下梅夫人已奔山东,不若离开此处,投节度使的衙门,可以躲过久后之累。”算计已定,收拾了行李,竟往山东,投奔军门的任所不提。
且言梅公子与喜童在船上,非止一日,哪里敢出头露面。
那船至仪征,船家说道:“相公请上岸去罢!”公子纔推开船窗,看那异乡的风景。便向船家说道:“我们是没有出过门的,烦你替我寻一个饭店,我自然加倍谢你。”船家道:“原来相公是没出过门的,等我停了船,给你去寻。”于是,船家上岸,寻了一个饭店,回船说道:“相公,我寻了一个饭店,相公请上岸罢。”于是,公子与喜童收拾了行李,船家陪了一同上岸,来到饭店,与店主见过礼,走进店内,是三间房子,船家安放行李,说道:“相公,这个下处,可中意吗?”公子道:“罢了,但不知房金几何?”船家道:“这开店的主人姓刘,为人正直不欺,房钱照例,连饭食每位客一钱一天。”梅公子道:“我不过一、二天耳!”吩咐喜童称了船钱外,又称了二星酒钱,递于船家。船家接了银子,多谢了公子,欢喜回去不提。
单言这梅公子向店主人问道:“你这里县官,可姓侯吗!”
店主人回道:“姓侯。”公子又道:“他在这里做官?也还如何?”店主道:“相公,你同县主太爷,还是亲戚,还是朋友?”
公子心中想道:“说是亲戚,他不肯说实话。”主意已定,便回道:“是我乡亲。从此经过,意欲会他一会,不知可会得否?”
店主摇头说道:“既是同乡,莫怪小人多嘴,依我说,不若不去的好。若要去,倒惹烦恼。”公子道:“这却为何?”店主道:“侯爷自到任以来,爱的是财宝,恼的是朋友。他要人的金银,千方百计,有什么讼事出来,真正有钱者生,无钱者死,一些道理都没有了。他到任之后,他有个嫡亲的侄儿,在我店中居住,却又贫寒,我听得他说是县主的侄儿,到我小店住了一夜,次日背了行李,他投往县中,寻着听事吏,投了手本,随即传进后堂。不多一时,里面传出话来说:『老爷没有这个侄儿,姑念他无知,免豉去罢!』那相公听了传出此语,登时暴跳如雷,说道:『岂有此理!那有这等事情,嫡亲叔侄,千里相投,怎么说出没有这个侄儿?』随后,自己又走到侧门跟前,把三代的履历,向管侧门的,细细地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等至晚上,并不见回音。那相公见他不认,只得忍气收拾行李归家去了。看他侄儿,尚且如此,况你是个同乡之人?”梅公子道:“有这等事吗?”于是半信半疑,喜童在外边听了,暗暗地点点头。
于是,店主拿了晚饭,安放桌上,梅公子与喜童用了晚饭。店主收拾碗筷,又送了一壶红茶,与梅公子、喜童吃。梅公子对喜童说道:“贤弟,店主人这番言语,无非是虚假之词,我岳父哪有这等狠心!一个侄儿个认,想必没有此理。”喜童道:“相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今时势做官的,大概只以势利为先,不以礼伦为重。”公子道:“据你说,竟不必去了?”喜童道:“相公,不是不去见他的话。若是要去见他,为今之计,不若想他一个主意。”公子道:“贤弟有个什么主意?”喜童道:“此事实难料。据方纔店主说,侯老爷如此鮨薄,不念亲情。若是全信,似未的确;若要真去与他相会,倘或他把脸一变,说你是钦犯之子,把你解往京中,那时有口也难分,岂不绝了梅氏之后代?若以小人的愚见,将公子的衣服给小人穿,小人的衣服给公子穿,待小人假充公子,去见侯老爷,见景生情。他若是忠良之心,必有许多叹息,小人把其中之事,细细说明,再请公子与他相会。若是奸党之徒,小人不过略说几句闲话。他问老爷京中之事,小人自然把从头至尾的事,细细地告诉他一番,他若不肯怜念,起了害我之心,相公闻得,可速速逃往山东,投奔邓田老爷的任所,再作道理。”
公子道:“此计虽好,那有代替之理?”喜童道:“非是小人敢欺了公子,想此情测料不定,进退两难,若不从权,恐有他变。”公子道:“今日且歇了,明日再作道理。”于是,二人方睡了。
次日早晨,小二送水来洗脸,梳洗已毕,又吃了早饭,喜童又苦劝了一番:“公子若不从权,就是此地住一年,也是无益的。不若早为设计,去见了侯老爷,纔能有出头的日子。”
公子听说,不得已,只得脱下衣服,二人兑换穿了,走出店来。
那店主人一见,便向着小二说道:“你看他二个人,必定是走江湖的。昨日是那个后生穿着,今日又是这个后生穿着。十有九分,是去到知县衙门去打抽风的。”话说未了,喜童便向着店家说道:“店主人,我们的衣服行李,都在里面,好生看管。”
店家笑道:“请放心,得了彩,与相公接风罢!”公子远远随行,走几步,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脸上含羞,心中叫苦,便自己叫道:“我梅良玉生于宦门之内,到今日扮了奴仆之辈。”
不言梅公子思想。单讲喜童回头看见梅公子,似有哭泣之状,心中想道:“我此一去,见了侯鸾,凶多吉少。”只得问着路,向前而行。回头看见公子,没有多远。正走之间,抬头见路旁有一药铺,便止住脚,走进药店,拱一拱手道:“官人请了。”
那槟上的人,见他请了,问:“相公要什么东西?”喜童道:“我家耗鼠甚多,把小生的成套书籍,都咬伤坏;衣帽脱下,它就损伤。要买些砒霜,拌些药鼠。”那朦里人说道:“这砒霜不敢乱卖的,有关性命之懮,得罪相公。”喜童说道:“此言差矣!我乃读书之人,岂是那无知之辈?无非深恨鼠耗,因此买些药鼠。”那掌槟的说道:“相公言得有理,卖点与你吧!”
喜童在腰间取出一锭银子,递与那朦上的官人,买了些砒霜。
那店官道:“相公,这东西莫要儿戏。”喜童道:“晓得。”
此时拢入袖口,出了店门,梅公子已走近前,问道:“贤弟,你在此店内,买些什么东西?”喜童道:“因兄长走不上来,故而在此等候。”只是两下又分手,各依前后而行。又走了一会,到了县府前,喜童又等着公子,再叮嘱一番,那公子只得站在墙壁下,这且不提。
单说喜童走至大堂,叫道:“号房哪里?”号房听见堂内有人呼唤,即便走来,问道:“你是哪位相公?”喜童答道:“你进去回禀老爷,你说常州府梅公子要见老爷。”那号房即便回禀。老爷吩咐请相公入私衙相见。门子请喜童进内,见了侯鸾,喜童抢行几步,一躬到地,道:“岳父大人请上,待小婿拜见。”侯鸾只得一把阻住道:“贤婿路远风霜,只行常礼罢!”两下又谦逊了一会,侯鸾先受了两礼。
假公子道:“请岳母拜见。”侯鸾道:“待到后堂再拜罢!请坐。”假公子方纔告坐。献茶已毕,喜童把侯鸾一看,只见他鬼头鼠眼,鼻尖耳小,心中想道:“店主之言,定非谬矣!我看此人乃阴险之徒。”心疑未定,只见侯鸾向着假公子道:“贤婿,令尊大人荣升都给,一向在京,得意吗?”喜童一闻此言,故意装做愁苦之容,站起身来,假作啼哭声,拜伏于地,道:“岳父大人,你还不知先父的凶信吗?”侯鸾道:“你且站起来讲。”喜童站起身来,说道:“告禀岳丈大人,先君升在京未久,因圣上命陈东初年伯征伐胡虏,冯度修年伯参赞军机,那时,先君位列台垣,岂肯袖手旁观,因此出班保奏。那时冒触龙颜,把先君斩首,又行文到常州捉拿家眷。因此,小婿逃走在外,今日投奔在岳父面前,看先君同年亲谊面上,容小婿一身,足感岳父大人再造之恩也。”侯鸾把脸一变道:“原来如此!莫怪老夫说,你那父亲也太固执了些。如今做官的,都要逢迎上司,结交当道,方可有个官做,亿万良田,千顷的家业。不然,这十年寒窗,晨昏苦读,为什么?他屡屡要讲什么忠臣,如今连头都做掉了。”假公子又哭道:“先君在日,多有得罪,岳父只念小婿四海飘零,没家投奔,救一救落难之人。”侯鸾道:“只是我的官卑职微,如何容得你下?”假公子道:“既是岳父不肯收留,小婿拜别,再往他处去罢。”侯鸾又道:“你倒也说得干净!你是钦犯之子,我的女儿怎肯做叛党的媳妇?这是万耳万目都知道的你是我的女婿,今日又是满衙门的吏役看见你到我衙中来的,若是上司知道,行文要钦犯之子,那时,老夫把什么人给他?非是我没情,不看同年份上,却也皆因你命当如此。”假公子又道:“岳父,你把小婿是怎么样处置?”侯鸾道:“你哭也无益的,老夫也不用刑处治,将你解往京中,交给卢杞爷,听相爷发落。无怪老夫,倒是你父带累于你的。”
即刻传那衙役,把假公子拿下。侯鸾吩咐道:“是钦犯之子,好生看守,要解京请赏的。”一面标了监牌,众衙役上前,把假公子上了刑具,押出来收监。不知喜童进监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梅公子仪征投岳父 侯知县罪加假东床
词云:
人言非假,果逢其凶。主仆投亲身避难,岂知监禁狱牢中。
前修有定,难脱罗笼。皇天不负忠良后,得会风云上九重。
诗曰:
慈命投亲到异乡,岂知落魄更凄惶。
店家说出抽肠话,替主情甘狱底亡。
话说假公子上了刑具出来不提。单言梅公子在照壁墙下等候,等得不耐烦,走进仪门,抬头一看,只见众衙役把喜童锁着,带往西监门去了。公子到了监门首,衙役叫开监门收钦犯。梅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中一苦,眼中掉下泪来,又不敢上前。只见喜童把头回转来,向着公子丢了个眼色,心是叫他速速走的意思。他却不知,还痴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众人把喜童带到监中。这喜童一入监门,就把砒霜取出来,于口中吞下。
那砒霜入腹,寸肠俱断,站立不稳,一交跌倒在地,顿时七窍流血。牢中禁子一把挽扶,喜童气绝身亡。禁子撒手一推,只得着牢头出来禀知侯鸾道:“钦犯进牢,服毒死了。”侯鸾听说,把禁子、狱卒每人各豉了四十大板,又吩咐道:“此犯已故,不必言着他是钦犯,只说是本县处死了不法的家人。”又吩咐了一番不提。
且言狱卒受豚,领谕出来,只得上了店市,买了一副棺材,传脚夫抬至监旁,将喜童拖出牢洞,装入棺材。梅公子站在那旁。见脚夫把喜童装入棺材,如同滚油煎心,自己徨伤,想道:“先前喜童在药店门首,莫非买毒药?”
正在思想之间,只见脚夫把棺材一直抬往北门去了。梅公子也不管高低,跟着棺材只是跑。出了城门,见那抬棺材的歇下,把地方土工传了来,挖个坑儿,把棺材安葬,各人散去。梅公子走到坟前,双膝跪下,拜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贤弟呀!愚兄自幼与你同窗共读,寸步不离,却不知贤弟有这一片忠心。只望与你同患同难,异日成名,补报贤弟相携之力,岂知今日遇着我那人面兽心的岳父,遭这等恶死。这是我梅良玉死之该当,贤弟不当受此惨变。我以店主之言,不过虚假谣词,贤弟就有这等慧心,便先安排了替主之心肠呀!想我梅良玉日后没有寸进便罢,若有些许荣耀,必替贤弟修墓追荐。我与贤弟虽是异姓,倘日后我有子孙,必须情愿继贤弟宗支。”梅公子在坟上磕了一个头,哭一声,却是旷野地方主人哭仆,真是铁石之人闻也断肠。
于是,起来记认坟墓的踪迹,见坟左首有一座土地庙,路旁又有一株双丫的榆树为记。看罢,拜辞,又哭了一会,心中乱如麻一般,又无伴侣,又不敢回店去拿行李,低着头往大路向东而走。见前面已抵河边,又痴呆呆望了一望,只见一座城楼。心中想道:“此楼定是东门。”走到跟前,只见一只划船,飞棹来了。那船舱中坐着两个老者,那船家就摇拢岸来,便问道:“朋友,你上扬州的就随我的船,带你去。”那船中两个老者道:“我们是熟船,你只管上来。”梅公子此时犹如那失群的孤鸟,那有定见?正是上天没路,入地没门,年纪又小,又无亲眷可投,心中又怕遇着店主,又起风波。也罢,且到扬州,再作道理,只得说道:“驾我到扬州去!”船家道:“你既要去,快些上来!”梅公子上了船来,拱手道:“二位老客长请了。”那二位老者一齐躬身道:“小哥请进来坐。”梅公子方纔走入舱中坐下,船家问道:“你可吃饭的么?我们是不拢岸的。恐夜晚了,要赶快的,你要吃饭,快些买米。”梅公子道:“我是不吃饭的。”于是,船家开了船只。不一时,稍后送进饭来,道:“二位老客,请用饭。”二位把食盒揭开,拑出二尾鱼来,便向梅公子道:“小哥,请过来用饭。”梅公子道:“老客长请,晚生不用饭。”那二位老者笑道:“小哥,我晓得,你只有船钱,没有饭资。不妨,我二人多出半升米,就请了小哥。”梅公子道:“我们萍水相逢,多蒙雅爱,何以克当?”
二位长者即取了一副碗筷,三人共桌。用毕了饭,一路又谈些闲话。船至三汊河,船家说道:“朋友,前面已是钞关了,把船钱拿出来,好上岸。”梅公子说道:“今日不曾带得来,改日把你罢!”船家说道:“你上船来,安安稳稳,连米也没有拿出来,坐着动也不动。就是当差,也要把票儿我看。你若没有钱,就是破布衣服,一分一片,照样拿来!”梅公子哪里受得过这等愁苦,把脸一红,道:“今日偶然忘却了带钱来。”就把贴肉一件白衫子,脱将下来,递与船家。那船家接过来一看:“这个细衫子,我们用它不着,若是布衣,还可算得钱。”那两个老者道:“船家,你把那衣服拿了来,与这位相公,我二人替他出了船钱罢!”船家听说,将衣服递给长者,长者递给梅公子,梅公子道:“一路而来,多蒙长者雅爱,又蒙出船钱,真乃三生有幸。晚生感恩不浅。”老者笑道:“相公,你说哪里话来!”于是,船抵码头,大家弃船登岸。梅公子又向二位长者一躬说道:“晚生不敢造府叩谢了。”二位长者说道:“岂敢!只是寒舍窄小,不敢屈相公同去。天色已晚,相公要进城,也要赶早些。”说罢,二老向东去了不提。
却说梅公子一边走,一面思想,喜童死得好苦,不觉心酸,在旷野所在,放声大哭。又见日已西沉,不敢久恋,一直奔到城内。欲下饭店,又无行李盘费。东走西走,一径来到寿庵寺前。那寿庵寺,乃是扬州第一个好庙宇。寺旁有一株树,树后数步,便是毛厕,梅公子到了此时,也无奈何,只得就在这寺门首地下坐着。时已更深,思想从前爹爹在日,何等荣耀。今日四海无家,母子分离,又有卢贼防拿甚急,我这性命,恐终难保。若被那贼拿住,还有多少刑法,我是一个怯弱书生,怎么受得!不如趁此无人知道,不免寻个自尽吧!想到此地,不觉泪如雨下,即忙解下腰带,挂在树上,望北哭道:“母亲呀,你孩儿死得好苦也。”又不敢高声啼哭,悄悄吊在上面。正是:投河只要三尺水,悬梁惟用一条绳。不知梅公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哭穷途公子捐生 救颠危禅僧仗义
词云:
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秦汉楚,细看梁唐晋汉周。万事俱从忙里错,谁人肯向死前休。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诗曰:
只身流落到扬州,拼命悬躯欲丧幽。
香池救得孤忠后,到底忻逢故旧留。
话说梅公子吊在树上,命如五鼓瑶台月,气似三更油尽灯。
不言梅璧吊颈,且说本庙有个化跎和尚,因早晨有个施主打斋,他多吃了些东西,腹中又不聚,要到东厕出恭去。两手捧着肚子,往东厕一跑,不觉撞在梅公子的身上,跌了一跤,爬将起来,一摸,见是吊的一个死人,口中喊道:“不好了,快救人!”
连喊了数声,里面众僧,俱不知是什么事,大家只得出来,问道:“你因什么事,大惊小怪?”化跎和尚说道:“那树上吊着一个死人,你们去看。”众僧一看,果然是真,只得进内回禀长老大和尚。那长老听说,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便即刻起身,随着众僧,来到面前。那些僧人,把梅璧解下,直僵僵摊在地上。长老吩咐快烧姜汤来。使者答应,拿了姜汤,把梅璧放在椅上,灌了一会,只听得三关响了一声。不一时,梅公子就醒了转来,叹了一口气道:“好苦死我也!”众僧一齐说道:“此人转来了。”只见大和尚走到梅公子跟前,问道:“你这位后生,小小年纪,因何寻此短见?我乃出家之人,与你无仇,为何在此作贱,是何道理?”
那梅公子听见有人说话,便把眼睛一睁,只见一个和尚站在面前,又见众僧站在一边,便站起身来,说道:“小人乃异多人氏,只因随主人进京,往山阳关经过,是我失于检察,把主人的箱笼被脚夫拐了去,因此难以回船。主人家法厉害,若是回去,必无再活之命,故此小人进退两难,是以寻此短见。非是坑陷师父,实实难存于世矣!又蒙师父救命,真乃再造之恩。只是小人身无半文,往何处去好?岂不是虽生犹死?不如做个亡命,倒也得个干净。”大和尚见他虽是下人衣帽,而骨格清奇,说话又婉转,说道:“也罢,你且随我到方丈来。”于是,众僧执着灯,梅公子随了大和尚,一直来到方丈里面坐下,大和尚说道:“你也坐下。”
梅公子道:“师父在上,小人怎敢坐?”大和尚道:“我们乃是出家人,有什么统属?坐下来好说话。”梅公子道:“既然如此,小人告坐了。”大和尚开口说道:“我且问你,方纔说回不得家乡,见不得主人,你的主人是个什么样人?”梅璧道:“他是经商的。”和尚道:“依我说,着人去寻你的主人,我当面对他说,晓得你受了这个委屈,他必定不豚备你的。”梅公子道:“师父这般吩咐,小人岂不感恩!只是我那主人,当面听师父的金言,自然是依允的。若是小人随了他回去,他想起许多行李等件,定然生气豉打。不若求师父大发慈悲恻隐之心,暂容小人在此栖身。倘若有云开见日,再补报师父活命之恩。”和尚听说,道:“也罢,此乃佛门之地,是人可以安身,况你又是落难之人。只是鸡儿不吃没功之禄,你平日在家所干些何事?”梅公子道:“小人随着主人,也不过是抹桌拂椅,浇灌花草。”和尚道:“原来你是个斯文中人,你必定识字。你写几个字,与我看看。”梅公子听说,见旁边桌上,现有笔砚,便取过一张纸来,提起笔就随手写几个大字,递给老和尚。和尚接过看了一看,却是写的四个楷字,是“寿庵禅寺”。
和尚赞道:“果然好字!”又问道:“你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从直说来。”梅公子随口答应道:“小人姓王名喜童,乃江南常州府人氏。”和尚道:“你就叫王喜童么?从今为始,自后都叫你是王喜童。”于是,梅良玉住在寿庵寺内,连门也不敢出,早晚收拾些盆景花草。况这个和尚又不逢迎施主,又不爱财,所以,梅良玉住在寺内,并没有纠缠,倒也清闲。把那些盆景花草,都修理得好,盆盆可爱。
且不讲梅良玉的安身。列位,可知那和尚的出身吗?他乃是本府第一个大乡宦。弟兄二人,他爱习武,兄弟习文。他少年时,曾中了一个武探花及第职,特授御前保驾的都尉,官至三边总制,与那胡虏鞑靼交兵,屡战屡胜。那鞑靼见了,失魂丧胆。天子见他屡建奇功,升为当今提调天下兵马大元帅,又加兵部尚书之职。他自到京之后,见天子信用奸邪,对那卢杞等十分坏爱,诛斩忠良。他思想在边关杀戮过多,便弃职挂印,往天台投师,削发为僧。他俗姓陈,名日高字大忠,法名香池和尚。他兄弟乃吏部尚书,名东初,现任在京师。
闲话少叙,书归正传。光阴似箭,不觉已有两月光景。
那日,香池和尚正在方丈闲游,看那些盆景。忽见管门僧人进内禀道:“二老爷要看师父。”和尚还未答应,只听得有人叫道:“兄长,小弟今日特来相看。”和尚说道:“愚兄失迎了。”二人携手入方丈,见礼坐下。沙僧捧上茶来,二人用毕。随来的家人,俱过来磕头,合寺僧人也过来见礼。香池和尚问道:“贤弟几时回来的?”东初答道:“昨天纔回。闻得兄长在此寺内安禅,故而特来拜谒。理应带同弟媳、侄儿、侄女,都来拜见,又恐有烦兴居。”香池道:“贤弟来到,足见手足之情,何劳弟媳、侄儿、侄女来此?”
二人谈心,不觉梅良玉走来,看见二人形容一样,便止住了脚步,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香池道:“贤弟,我常愁你伴君如羊伴虎,但如我缁衣草履,没懮没轩,你今日回来,真正知足不轫。你今日来看我,却见了同胞手足,也是千朵桃花一树生。”陈公道:“说哪里话来!为弟昨日到家,只见园亭倒塌,花木残败,怎似兄长这等清高?但为弟的福浅,不得如兄长之见识,但弟居官,难瞒兄长之见察,亦非不忠之故,只因被奸贼弄权,将梅伯高陷害奸贼将我保奏兴师,又为武将,那梅伯高不忍,便直谏,是以命丧黄泉。弟等剎职归里,此乃不幸中之大幸也。为弟的观兄长这些盆景,真正可爱,其实精微,不知出于何人之手?弟家内园亭,意欲修理,望兄长命他在我处点缀点缀,不知可否?”香池和尚笑道:“贤弟,不说盆景精致,愚兄几乎忘了。我无意中得了一个孩子,此人姓王名喜童,乃是异乡人氏,流落在此,这些花草全然是他修理的,又写得一笔好字,只愁他没有出身之地。若贤弟要修理亭园,此人十分中用。”便叫喜童道:“见过了二老爷。”又吩咐道:“你跟二老爷去,好生服侍。”喜童听说,两眼流泪道:“小人愿随太师早晚叫唤,也得报效。”香池道:“你二老爷也同我一样,我不日就要回山,那时没人照应你。”
喜童听说依允,只得拜辞了太师,陈公又吩咐道:“你去收拾行李。”太师道:“他没有铺盖行李,你回去,送一副行李给他也罢。”陈公道:“兄长吩咐,敢不依从!”于是,二人又谈些家常,方纔辞别起身。太师送出山门,陈公上轿,喜童随了陈公的轿,一直回至府门。到了大厅门口下轿。陈公带着笑脸,一直走进内室,望着夫人说道:“今日老夫往寿庵寺中拜见了兄长,得了一个小孩子。”夫人问道:“老爷所得什么人,这等欢喜?”陈公道:“你见了那个孩子,也必欢喜。”此时,公子、小姐听得带了一个人回来,唧唧哝哝说道:“不知是何等样人,爹爹这般喜欢。”言还未了,只见王正带了一个俊后生,从腰门外走将进来。王正指着说道:“这是夫人,快磕头!”
那后生磕了头,复向公子也见过了礼,又见杏元小姐。梅公子偷眼一看,见她果然上下齐整,天姿国色。但见姿质美冶,姣艳容颜,不知那梅良玉怎生见礼,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扮书童暂时服役 识年伯暗里徨伤
词云:
独上妆楼静悄悄,见斜月下面郊。薄情人去,音信杳;怜才郎,鸾笺不到。佳期约定在元宴,到如今,竟不来了。闷无聊,将瑶琴操。一曲想思调,知音少,只等多情到。闷把菱花照真容,脸上脂粉少。小金莲滴滴几步,不觉的纱裙退了。哪里是罗带宽,分明是相思。害得我瘦损蛮腰金。又只见银蝉上柳梢,杜鹃枝上频频叫。且归罗帐和衣倒,梦魂中会佳期,颠鸾倒凤。
听檐前铁马儿摇,更鼓频敲,将上场,惊散了好梦不到晓,睡眼朦胧痴情还在阳台绕。空自叹多娇,知心人不到,轲负星前月,枉吹月下箫。
诗曰:
异乡流落苦难挨,欣逢故旧念英才。
若非笺下惊人句,怎得牵牛织女来。
话说杏元小姐素妆打扮,美貌无双,裙下露出三寸金莲,真正齐正。这且不提。单讲梅公子见了杏元小姐,也下了个全礼,立在一旁。夫人道:“果然好个孩子。老爷方纔言的,莫非就是此人?”陈公道:“就是他。不但外貌可取,更兼腹内有才,字体端方,况且又会修理花木。”称赞一回,回头又看着梅璧道:“大老爷着我带你回来,明日可写张卖身字进来,给你身价银两,你好自己置办东西。”喜童道:“小人只身到此,要身价也没用处。”陈公道:“也罢,你既不肯写卖身字,竟当做家主儿女一样。”叫王正过来,道:“把他给你做个儿子,从今以后,喜童就要你照应。领他出去,看书房可有空屋子,给他一间。至于行李衣服,你去向夫人取讨。”
王正答应了,欢喜得眼花俱开,两只手扯住喜童说道:“你方纔听见老爷吩咐,把你与我为子。从今后,你与我是父子之称呼。况且我又没男没女,是你的造化。本府中有多少的女儿,待我慢慢选一个好的,与你为奔,养个孩儿,也接我王氏之后。自古道:『只有义子,没有义孙』。我带你去见我的妻,你见了她,叫一声娘,她自然欢喜你。诸事还要她照应,就是衣服行李,也要她浆洗收拾收拾。”
于是,二人来到自己门首,王正叫道:“妈妈,我带了个好孩儿回来了。”妈妈出来,喜童上前作揖道:“伯母拜揖。”妈妈道:“这是哪里一个孩子?怎么是我的儿子?”王正道:“是老爷叫他拜我夫妇名下为义子,从今后,你与我有后了。”
于是,说了些闲话,就把喜童带到书房花园。寻一间空房子,收拾了桌凳,又往里面讨了一副行李出来,铺了床帐,又带喜童到自己房中。吃了晚饭没事,又送到书房安歇不提。
单言喜童今日住在陈府,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陈东初家中。他痴呆呆地只想家中变乱之事,又不知母亲奔往山东的消息,故此一夜未曾合眼。一宿晚景已过,次日早起出房来,只见王正手内捧着红全帖,跑得气喘吁吁,望见喜童说道:“我的儿,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今日老爷要拜合城的官府与众亲眷,因无人写帖,我在老爷面前说你会写,要写得好。”喜童答应,回转书房,将墨磨起,取了一枝笔,拈在手中道:“伯伯,这帖子是怎么称呼?”王正云:“年家眷弟二十个,姻眷弟二十个,眷侍生十个,其余的都写年家眷弟。”又向喜童说道:“你快些写,我往前面去,就来拿。”一头说,一头走。喜童道:“伯伯请转,还有话说。”王正便止住脚道:“我儿,你有什么话说?”喜童问道:“老爷叫什么名字?”王正道:“你这个孩子,是个不中用的,亏你服侍老爷,连老爷的名字都不晓得!他是大老爷的胞弟。大老爷名陈日高,号天中,原是武探花,曾做过三边总制,后来升了京营招讨兵马大元帅,又加升兵部尚书,因看破红尘,功名二字甚淡,难免轮回,因此出家,法名香池大师。二老爷名日升,号东初,原任吏部尚书。夫人吴氏,公子春生,小姐杏元。我说与你听,你千万记牢,不可忘怀了。”一头说,一头往外走去了。
单言这梅公子,手里写帖,心中想起旧日之事,惨然掉下泪来。自己暗暗说道:“这是陈年伯家中,我爹爹因为他的事情,纔累及斩首行刑。不想,我今日又到他家中来了。如今时事,但不知他的心迹如何?且不说出真姓名,且自含糊,再作道理。”
慌忙把眼泪抹干,将帖儿写完,收了笺砚。王正来到,说道:“我儿不写帖子,在这里做什么?”喜童回道:“写完了。”
王正道:“当真写完了?我看一看你的字迹如何?”喜童将帖子递于王正,王正见了说道:“写得好宇。”就把帖子拿上前厅,捧给陈公。陈公问道:“这帖子尽是喜童写的吗?”王正回道:“尽是喜童写的。”陈公道:“这孩子果然写得好,日后慢慢地抬举他。”王正听见老爷称赞喜童,十分欢喜。不言陈公出门拜客。再言王正走至书房,向喜童说道:“我儿,方纔老爷见你写的好字,十分欢喜,说道,要慢慢地抬举你呢!你千万用心,不要顽耍。”于是,走至卧房,告诉妈妈一番,这且不提。话说陈公出门拜客回家。此时,各官亲眷陆续回拜,整整忙了一月有余,方纔没事。忽一日,想起园亭要修理,随即唤了木匠收拾。真是官宦人家,银钱两便,何消半月,焕然一新。
陈公吩咐喜童修理花木,整饰花景。瞬息光阴,残冬已过,新春初交,自然又忙了些时。正值元家佳节,闹过花灯,正月已完,二月又至。陈公一日无事,步入园中,见山石树木亭台,件件令人喜爱,忽然见喜童立于阶下,便问道:“梅花可曾开放否?”喜童道:“梅园中各色梅花,俱已开放。”陈公道:“你去准备酒席,明日在后花梅园中赏花。”喜童答应,不知陈公如何赏花,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赏梅花陡思同年 降风雨忽想云游
词云:
正春光,不觉菱荷香。猛听得寒雁惑伤,咫尺间,梅绽粉墙。
看绵绣,听鸟弄笙簧。闲中检点,静中思量,雄赳赳,不见了秦楚兵将。气昂昂,哪见了后汉前唐。亦认你簪缨世弟;阀阅门墙,到后来难免无常。说来是梦,言来是谎,倒不如,寻几个知心的契友,与野外溪边,或围棋赌赛,或曲水流觞,或讲些修行的妙法,或问些治病良方。九里韩侯灭霸王,封侯的樊哙保刘邦,哪将军元帅今何在?俱赴庄周梦一场。
诗曰:
同年交好胜金蔺,欲借梅花吊友冤。
岂料花遭风雨折,灰心立意弃尘缘。
话说陈公欲赏梅花,叫喜童吩咐厨役办酒席。喜童答应,进内去了不提。次日早晨,酒席已备。少刻,老爷与夫人、公子来到园中,步至亭内,见那些杂色梅花,果然开得十分灿烂,香气袭人。陈公向着夫人问道:“每年开的梅花,开放时,可是这般样茂盛吗?”夫人道:“今年比往年加倍茂盛,这正是人杰地灵。老爷今岁在家赏花,故此枝繁蕊茂。况且又得喜童浇灌修理,怎么不胜于往年?”陈公哈哈大笑,随即入席。一家四口,开怀畅饮。
酒至半酣,陈公便有不悦之色,夫人见了,因说道:“今日对此花,合家完聚,又用着美酒佳肴,为何老爷还有不悦之容,是何意也?”陈公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你知其一,哪知其二。今日乃是二月初十日,老夫方纔想起一件事来。去年二月十二,是我与冯公改位的日期,后日又是梅年兄周年。我与夫人、孩儿们,在此赏花饮酒;却不知梅年兄的夫人、年侄,身在何方?他为老夫身首异处,方纔老夫见景伤情,欲借此梅花,祭奠他一番,也见我陈东初一点痴心。”口内说,眼儿望着天,叫道:“梅年兄,你生前为人正直,死后必然为神。你阴灵在天,有灵有感,可着年嫂、年侄,奔来我处,自然早晚照应。”
不言陈公与夫人说话,且说喜童听说提起十二日,乃是他的爹爹周年,陈年伯有祭奠之意,况我为子的,倒不能尽一点孝心。孤身一人,站立梅树旁边,越想越恼,惑苦之极,不觉地喉咙咽咽,哭将起来。陈公与夫人、公子都不留意。
只见杏元小姐斜目而视,看见喜童站在树旁,如醉如痴,呆呆的眼中落下泪来,不知为什么事,便向陈公说道:“爹爹,你看喜童,因何在那里啼哭?”陈公回头一看,果然见喜童在那里啼哭,即便唤喜童上亭来,便问道:“老夫在此赏花,你因何在此啼哭?所为何事?”喜童答道:“小人方纔听见老爷与夫人说,去年二月十二日,屈斩梅老爷的时节,小人也在京中,其实死得可怜,有多少正人君子叹息不了。老爷方纔提起梅老爷之事,小人不觉心中痛苦起来,故而惊动老爷,这是小人该死了。”夫人对陈公说道:“这也怪他不得,况他也是知书识理之人,必知大义,见景生情也是有的。”陈公听了夫人之言,方纔吩咐道:“今日乃是家宴,下次不可。如若放肆,定行重豚。”喜童答应下来,只得含泪吞声,站在一旁。
却说那杏元小姐,一双识人的眼睛,七窍灵心儿,已瞧在眼内。心中想道:“此子有些古怪。前听得爹爹说,他字迹端方,笔墨均调。我看他虽是下人衣服,却是个正人的行藏,其中定有一番委屈。”心中正在思想,忽听陈公吩咐家人,叫明日设备梅老爷的灵位,摆在梅花亭上,后日借此梅花,祭奠梅老先生,以申朋友之心。陈公又对梅花祝道:“若梅公子有成名之日,与父争光,明日再盛过今日。”陈公祝毕,站起身来,与夫人、公子、小姐一同进内去了不提。
却说次日早晨,众家人收拾、打扫园亭,已将梅公的牌位设立于梅亭之上,各自散去。再言喜童一个独自来到梅亭,见上面供着他爹爹的灵位,便双膝跪下,痛哭一场。又祈祷一番,不觉天色将晚,方纔安宿。那知此夜纔交四鼓,降下一场风雨冰雹,把些梅花尽皆打落,只急得他满眼流泪,跌足捶胸,竟昏倒于地。半晌方醒,叹口气道:“爹爹,你怎么这等命薄!陈年伯立了牌位,诚心祭奠,又谁知天降风雨!”含泪往里面而去,打从腰门首,见里面没人出来,只得走将进去。见一个小丫环站在那里,喜童说道:“姐姐,烦你通禀老爷一声。你说喜童在外,要见老爷。”那丫环进房回禀陈公,陈公道:“叫他进来。”丫环回知喜童。于是随至房内,开口禀道:“老爷,昨夜风雨交加,把满园梅花尽皆打落,半朵也没有了。”
陈公一闻此言,即便披衣而起,竟往花园中而来。只见满园中梅花,果然尽行打落,半点全无,心中一想,道:“梅年兄,你如今这等命薄,连一炷清香,也消受不起,眼见得你后人也不能上进了。”叹了一口气,遂动了出家之念,要修个不坏之身,及早回头。于是,吩咐家人:“你给我备下扁担,一副行李,今日老夫要学个云游四海的贤士。”便气忿忿走将进来。夫人问道:“老爷方纔吩咐家人,预备修行的物件,却不知为何?”
陈公道:“夫人有所不知,老夫昨日准备香案,供奉梅年兄的牌位,无非荐一荐在天之灵,岂知昨夜遭风雨冰雹,将梅花尽皆打落。据老夫看将起来,忠奸二字,只好听天而已,人力实难。倒不如以道门妆扮,东游各山胜景,也了人生一世。”不一时,公子、小姐到来,听得陈公要弃家修行,于是一齐劝解道:“风雨乃天地间常事,爹爹何必认为实迹?况梅年伯乃姓梅,这梅树之花,乃木种之梅,与他有什么相干?今被风雨摧残,明年又得结子,重新开花,岂可见花木吹残而陡起离家之念?”陈公道:“我意已定,实难留住,必要身离乡关,把这块老骨避在那名胜所在。
夫人,你有孩儿早晚侍奉,老夫所虑者,不过是杏元女孩儿未得佳偶。她乃是你亲生,你可自己选择英才之婿。我除此一桩,便没他懮。”一家见陈公立意要去,一齐大哭起来。小姐、公子拜伏于地道:“爹爹从前远在京师,孩儿们每日思想。今归府第,正好早晚侍奉,以乐天年。不意因着这草木之情,而陡起修行之念。劝爹爹暂息此念,待孩儿祝告神祗,求拜天地,保佑梅花二开。”陈公笑道:“也罢,你们如此孝心,要求梅开二度,限三日以定。如三日梅花不能重开,定要前去修行,云游四海,或访僧道于山林之上,或泛舟楫游江湖之间,或仿高士于村庄之内,或乐琴棋于洞府之中。这是我修道之所,死而无怨,方是我陈东初之心也。”小姐与公子一齐站起身来,叫家人到花园中摆设香案。小姐又到梅亭中,望空拜伏在地,祷告不止。又不知祷告些什么言语,梅花可能开二度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拜求神圣因留父 上天垂象念孤儿
词云:
携酒上新亭,满目江山易画屏,赚得英雄头似雪,为功名虎啸龙吟。一枕梦魂惊,日落西山,哪有个谁弱谁强,俱罢手打入渔樵闲话中。
诗曰:
陈公访道欲云游,家室无因苦相求。
孝感动天三日内,梅花重放满枝头。
话说杏元小姐拜伏于地,祝告道:“皇天后土,本园花神,可怜梅年伯遭冤被害,母子飘零,如若梅公子有发展、聚会之日,求上天三日内,将梅花复开二度。若是梅门不能复兴,我爹爹要扮着道装,云游四海了。”小姐拜毕,站起身来,望着喜童说道:“若梅花侥幸复开,你可速速报来,不可有误。”
喜童答应:“晓得。”小姐移步进内去了。不提。
再言喜童四下看了一看,见没人走上亭来,他就在那香案面前,双膝跪下,两泪交流,低声痛哭道:“苍天呀,我梅璧这等命薄!多亏陈年伯收留在此,又见梅花,思忆爹爹,陈年伯设位祭奠,尽被风雨将花打落。因此,陈年伯见物怜人,说我爹爹连一炷清香消受不起,又道我梅氏后人不能上进,因此看透红尘,弃家修行,云游四海。我想,陈年伯倘若是出外云游,我梅良玉岂能在于此地?必无此理。但求老天爷发一好生之念,将梅再放数枝。一则显应成全,以免陈门离散,二则显应我那爹爹之忠义灵魂。老天若能佑我梅良玉稍有寸进,得睹天颜,定然报仇雪恨。”拜毕起来,收了香案。
回到书房,心中想道:“母亲当日着我投奔岳父,躲避灾难,岂知那岳父乃禽兽之辈,不念亲戚。多蒙喜童替了名姓,服毒于狱而死,岂知我又遭此颠沛。幸遇陈年伯收留在此,正应古言『亲不如友』。又不知母亲曾到母舅所在否?又不知母舅任原否,或者升迁,也未可知。其中之事,实实难料,叫我心如同油煎一般。但孩儿事情,母亲岂能知道?就是母亲的事,为孩儿怎知周详?这不孝之罪,万难补报。关山阻隔,音信杳然。皆因误国的奸贼,害我父丧黄泉,使我母子东西。”心中思想,泪如涌泉,徨哭不止。又想道:“我那岳父见喜童死在监中,他却不知真假,只认做是我,他一定把女儿另许配他人无疑矣!且自由他。我见杏元小姐,倒是个贤淑之女。我梅良玉有成名之日,不知她可还在家否?只怕已许配他人,此事但凭天而已。”自叹自解,在房中坐了一会,又到亭子上看了一看梅花,不但不开,连枝都打伤了。看了一看,只是叹恨。眼见此树再不能开花了,想到苦处,又到园中大哭一场。
到第二天,来看那些树木,伤损未活,便叹说道:“想此树是再不能开花了。”不一时,小姐着了丫环来问喜童道:“今日梅花何如?”喜童道:“烦你回禀小姐,被风雨损伤,连枝叶都打伤了,梅树如何再能开花呢?”丫环听说,回身往内去了。喜童想道:“今日是第二天了,眼见梅树如此狼狈,明日焉得有花?若没花发,陈年伯一定是要出家的。”想到此处,心中惨然,眼中掉下泪来,又在亭子上跪拜祝告,说道:“上苍神圣,本园花神,望乞报奏上帝之前,祈求借三春之暖,赐梅花数朵,以应梅氏之予兆,使陈年伯无出家之念。”拜罢起身,独自无聊,回至书房,闷昏昏地睡在床上不提。
且言本园花神,见梅良玉一片诚心祝告,把他的言语,奏上城隍,城隍奏上天庭王帝说道:“梅魁之子梅璧,今在下界受颠沛之苦。有陈日升收留他在家中,因与梅魁系同年好友,见梅花,意欲祭奠梅魁,不料前夜被风雨将梅花尽皆打落。今陈日升好不烦恼,意欲弃家修行而去。梅良玉虔求上帝,赐他梅开二度。小神等见他至诚祝告,他乃忠良之子,有状元之福,因而启奏上帝。”上帝闻奏,开言说道:“善哉!据尔所奏,梅良玉乃梅魁忠良之后,赐他梅开二度。就着卿传旨到御花园中,着仙花童子,领仙花到陈日升梅园内,三更时候,将梅花一齐开放,全他一点诚心,以昭后效。”城隍领了玉旨,到御花园中,同了花使,领了仙花,竟奔陈府花园而来。正是聚春一暖,六九奇寒,仙使把鲜花撤在树上,满园中俱是仙花,怎比凡花草果,香透数里。城隍见重放了梅花,上天缴旨不提。
单言喜童睡去,朦胧中忽闻香气袭人,便翻身急速爬将起来,穿好衣服,说道:“这等香气,莫非梅花重开吗?”便把门开了,走上亭子来一看,只见杂色梅花,都变做一色绿蕊,梅花开得齐齐整整,异香扑鼻。把一个梅良玉喜得手舞足蹈,又拜谢了一番。天明,只见桌上现有笔砚,不免取过笔来,在那墙上题诗一首。诗曰:“簇簇梅花数丈高,叩求风露下天曹。昨家花木成灰土,二次梅花万古遭。”
话说梅良玉题完了诗,将笔砚安放原处,往亭子上折了一枝梅花在手,竟奔里面而来。
只见有个丫环在阶沿之上,喜童咳嗽了一声,丫环问道:“喜童哥有何话说?夫人、小姐还未起身。”喜童笑嘻嘻地手执一枝梅花。说道:“姐姐,烦你通报一声:梅花都开放了。”那丫环接了梅花,自己先闻了一闻,竟不往寝室,反跑到后堂去了。
喜童想道:“她往后堂而去,一定与小姐看的。”且不言梅公子站立。单讲那丫环,手执着梅花,如获珠宝一般,一直走入小姐卧楼绣房之上,喘息不止乱笑。且言那杏元小姐,只因连日陈公要弃家修行,复又想到,欲留父亲,必须梅开二度,方可挽转;又想梅开二度,乃千古未有之事。正在沉吟之间,忽闻一阵梅花香,抬头一看,见那丫环手执一枝绿蕊梅花。丫环道:“小姐,你说这是奇事不是奇事?”小姐问道:“丫环,你手中拿的什么花?”丫环道:“今日这梅花重开二度,比前更觉香馥些。”小姐将梅花接过来一看,心中大喜道:“可是喜童送来的吗?”丫环道:“正是。”小姐道:“你这个婢子,又来哄我。”丫环道:“小姐,喜童现在老爷前堂。”小姐半信半疑,走下楼来。喜童见了,叫声:“小姐。”杏元问道:“这梅花果然是园中复开的吗?”喜童答道:“正是。”小姐又吩咐道:“喜童,你在花园中伺候,待我禀过老爷,自然有赏。”
喜童答应,回到后花园中不提。
再言小姐手执梅花,来到老爷房中,将手揭起帐幔说道:“爹爹、母亲,孩儿特来拜喜。”陈公道:“我儿拜什么喜?”
小姐道:“爹爹可知道,天从人愿,梅花竟开二度。”陈公道:“果然梅开二度吗?”即忙起身,穿了衣服下床。小姐将梅递与陈公,说道:“请爹爹观看。”陈公接着,哈哈大笑道:“我儿,这时节在哪里寻来这枝梅花?”小姐道:“爹爹,果然是园中复开的梅花。喜童说,不单是一枝,而且满园中树树开放。”夫人听说,也急忙起身,穿了衣服,说道:“我儿,当真梅开二度么?”小姐说道:“母亲,果然是梅开二度。”夫人道:“我儿,正是人有善念,天必佑之。”说话之间,丫环送水进房,递与陈公、夫人净面。梳洗已毕,换了衣衫,公子也来请了安。于是,陈公与夫人并公子、小姐,同到园中,来看梅开二度。
一进园中,只闻得一阵阵香风满面。一路步入亭中,抬头一看,只见园中梅树,枝枝俱是银砌粉妆;实实令人可爱。公子、小姐一齐上前恭喜道:“爹爹,如今梅花开放,修行的念头丢了罢。”陈公道:“我儿,非是为父的又坠红尘,只是梅家侄儿没有着落,使我放心不下,”夫人道:“梅家侄儿,着人四下寻找,若寻着,领他来家,以了一片心事。”陈公道:“夫人言之有理。”又吩咐喜童道:“今日梅花重开,也是千古奇事,你可速备酒席,安设牌位,好祭奠梅公。”不一时,俱已停当。
陈公寻了素服,拜伏于地道:“梅年兄,你在天之灵,可知道我陈东初祭奠吗?”这喜童见陈公祭奠他爹爹,他却不敢在亭子上陪拜,却走在远远的一个亭子上,朝着牌位,不住地磕头,口中说道:“爹爹呀!多谢陈年伯费心,我小侄只得在此暗谢。”陈公拜毕,只见夫人、公子俱来拜过。陈公望着小姐道:“我儿,你也过来拜拜年伯。”于是,小姐拜毕,起身说道:“爹爹可看见喜童在那小亭子磕头么?”陈公回头一看,果然喜童在那里痴呆呆地磕头。陈公大怒道:“你这个狗才,大胆放肆,敢学老夫跪拜!”便叫喜童上来。喜童听得呼唤,即忙走上亭来,陈公大怒道:“老夫在此,是拜的梅公,你敢在那里学老夫拜吗?”喜童道:“小人怎敢学老爷的拜?只是小的父亲,也是去年二月今天死的。固想着父亲亡故一年,故此在那亭子上拜一拜,也尽人子之心。”夫人道:“这也难怪他。富贵乃是各人所修的,孝敬之理,俱是一般。”
陈公道:“原来你也有这番委屈,也罢。我这里赏你两碗菜,排设在后门外边,点起香烛。”又叫王正吩咐道:“你替他买一盘包子,叫他到后门外边,烧张纸钱,尽他一点孝心。”于是,喜童拿了酒菜,摆在后门外边,点起香烛,磕头拜哭,焚化纸钱。祭奠已毕,复回身竟奔到自己房中,又立了一个小小的牌位,将梅公的名讳写上,供在抽屉桌上。反身走上亭来,谢了陈公。夫人道:“喜童,从今后须要小心照管花草,至于饮食,拿到自己房中吃去。”喜童答应:“是。”
只见陈公等走下亭子来,喜童随后面,走入梅花深处。
陈公见梅花,赏玩了一会,心中大喜道:“既有梅花,岂可没有佳句?”向着春生说道:“我儿,我在京师历有多年,不知你的学业何如?你可将梅花复开二度为题,作诗一首,与为父的看一看。”春生答应道:“孩儿晓得。”陈公忽然抬起头来,只见壁上题有诗句,便问道:“喜童,此诗句是何人所作?”
不知喜童怎生答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梅开二度千古佳话 花园联诗万载奇逢
词云:
试问水归何处?况锦彻夜东流。滔滔不断古今秋。浪花如喷雪,新月似银钩,暗想当年富贵,挂锦帆直至扬州。灞陵桥上望西州,动不动八千里,青山无数,白云无数。来时节春梦;去时节秋梦,叹人生能有几度?想人生会少离多!只落得,春风酒一壶,夜月琴三弄。古今希罕闻,试问钱塘梦。
诗曰:
一辈后生一辈人,因知中正属凶成。
难处颠沛流离日,画虎雕龙天自亲。
话说陈公看见壁上有诗句,步到跟前。看见题的咏梅花七言一绝,看完赞道:“好佳句!”便问春生道:“此诗是你做的吗?”春生道:“孩儿并未题诗。”陈公又问道:“喜童,你管此花园,这诗是何人题的?你从直招来。”喜童道:“小人不敢蒙混老爷,这是小人见景生情,信手胡写的。”陈公点了一点头,叫春生过来,说道:“我儿,你看看如何?你或做或和,也试一试你的才学。”叫喜童取笔砚过来。喜童答应,向亭子上来,拿了文房四宝。夫人、小姐问道:“你取笔砚做什么?”喜童道:“老爷命公子题诗。”竟携着笔砚,一直往梅园中去。小姐道:“母亲,爹爹看兄弟题诗,孩儿同母亲去看看。”夫人道:“也好。”于是,母女们步下亭来,走至春生面前。见他手执笔毫,在那粉壁上题诗一首。诗曰:“数色梅花绿最高,依依挺干似儿曹。只因诚明通天界,故赐琼梅放二遭。”春生题毕,喜童将笔接过。
陈公哈哈大笑道:“有花无诗,岂不误了名花?”回头又见夫人、小姐到来,陈公向夫人说道:“适纔观梅,见粉壁墙上有吟梅之句。问是何人所作,你道是谁人题的?夫人,原来就是喜童题的。竟看不出这个孩子来,也通文墨。我孩儿也题了一首。今女儿至此,亦可批冠你兄弟的诗句。但平日闻得你韵佳,也可做一首,与为父的看看。”小姐道:“做一首诗,却怎样好写在此地?”陈公道:“这有何妨!此乃本宅花园,那有外人来看见。后面又不落款,怕他怎的?”小姐又不好违背父命,只得接过笔来,在春生诗句后面,题诗一首。诗曰:“春日梅花品最高,又因上帝降儿曹。昊天不负忠良后,纔使梅花放二遭。”杏元小姐题毕,陈公与大人道:“女孩儿的诗句,却也清雅,真正可乐,也是我二人晚景了。”
于是,又把三首诗念了一遍。见喜童送笔砚去了,陈公对夫人说道:“据老夫看,喜童这个孩子,大有根基,不是寻常之辈,以后要另眼看顾他。只是这诗句字迹,色色可爱。”夫人道:“正是,这孩子既会吟诗,必有可用之才。”说话之间,喜童已到,陈公又吩咐了一番,纔与夫人、公子、小姐走出梅园。又走上亭子来,重新坐下,又重新吃了一会酒,方纔一同入内去了。
家下众人收拾了碗盏,打扫了园,各自散去。喜童回转书房安歇。次日起来,无时不在园中修理花草。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三月初旬。一日无事,心中想道:“人说扬州天下第一个繁华的所在,我想今日无事,不免到街市上看一看光景。”不言喜童独自出花园去了,再讲那杏元小姐每每心中想道:“我见喜童几番哭泣跪拜,令人可疑,其中定有隐情,莫非就是梅年伯的后裔?那日爹爹在梅亭上祭奠梅花与梅年伯之时,他又在小亭上跪拜。就是梅园中诗句,也觉有些奇情。”心中正在思想,忽然旁边走出一个丫环,名叫翠环,站在小姐身边说道:“小姐,莫非想那个人的过失吗?”小姐倒吓了一惊,抬头见是翠环,便说道:“你这个丫头,如何这等大胆,说什么那人?”
那翠环笑嘻嘻地说道:“小姐,莫不是看出喜童的破绽来了?”
小姐道:“你劈空说出这样话来,是什么缘故?”“不瞒小姐说,喜童自到我家中来,也半年有余了,从不见他有喜笑之容,终日有惑哭之态。依婢子看来,此人必有痛天之恨。但他所做之事,都与老爷心性一样,亦非下人之流。今日无事,婢子与小姐同到花园,看他的行藏如何?”小姐道:“我乃闺中之女,没事怎好到花园中去?”又想一想,“你先去到园中看一看,喜童可在书房么?切不可与外人知道。”
翠环见小姐有要去之心,笑嘻嘻下了楼去,一直跑到花园,往书房中去看。只见喜童不在书房,转身走到后楼,就向小姐说道:“喜童毕竟不在园中,小姐要去,趁此机会就走。”小姐道:“去倒要去,倘若撞着一个外人,成何体统?”翠环说道:“园中此时冷静,外人没事不到花园中去。”小姐听说,随即二人下楼,走进花园,就往书房中看来。见他那房中,虽无摆设,却也收拾得洁净。
翠环道:“小姐请坐,待婢子细细看来。”走上前就把抽屉拉开,只见里面俱是文章,上面有许多泪迹;又见桌上供着一个圣人的牌位,中间又写了一行字,面前供着一碗饭、一碟菜、一双筷子。翠环道:“他怕午时饭迟了,留些过午的。”再把牌位拿起来,口中叫道:“小姐,你来看这牌位!上面写的什么东西?”小姐走将过去,把牌位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先考梅伯高之神位。”旁边写的是:“考男梅璧叩礼。”看完,往袖里一藏,心想:“此子定是梅璧无疑矣!”
小姐同翠环走出书房,行至堂前,告禀陈公,把从头至尾,告诉一番。陈公与夫人大惊道:“喜童却是梅伯高的乃郎!一向老夫却是疑心,待老夫唤他进来。细细地问他一番曲直。”杏元小姐道:“不消爹爹去得,再叫翠环到他书房,先用一唬吓诈,试出他的真情来。再引他进来,问他详细。”夫人道:“孩儿说得有理。”陈公点头道:“也罢。”于是,叫过翠环来,吩咐了她一番。
翠环领了陈公的言语,就往花园中来,且不讲。
单讲梅良玉在街上游了半日,腹中有些饥馁,便寻归路,进了大门,竟奔花园中而来。只见王正手中捧着一个盘子,口中说道:“我儿,今朝有个朋友,送了两只蹄子,你娘叫我送一盘与你吃。”良玉道:“怎好又多劳伯伯。”于是接了盘子。王正去了,喜童捧到房中,放下盘子,又往后面取了碗来,把抽屉拉开,拿出饭来,换了碗筷,供奉梅公的牌位。拿碗的时节,没有留心,及至供奉,不见牌位。
于是,细细地寻了一番,竟没形影,只急得两泪交流道:“我的爹爹,你往哪里去了?”将要放声啼哭,忽见有一人站在书房门首,便止泪说道:“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那翠环望着梅良玉说道:“你这个奸人,坑害人家不浅。”那良玉见牌位失了,心魂不定,又忽然听见翠环说出“坑害人家不浅”的话来,便忙向前深深一揖,道:“姐姐,我坑害了人家什么事,你这话从何说起?”翠环道:“你口还说什么喜童,哪一个不知道你是梅老爷的公子!现今府县各衙门,俱有文书到来,说京中卢杞知道你在此,着地方官拿你进京。你想,他既知道你在此藏身,那奸贼怎肯放过我们?你还之乎也者,瞒我家老爷,喜童长,喜童短。”梅公子听了这番言语,真正顶门上吓走了三魂,九宫内惊散了七魄,半晌说不出话来。吓的战兢兢,双膝跪下,道:“姐姐,你可有什么计策,救我一救,梅良玉至死不忘。”翠环道:“公子请起。既是方纔说出至死不忘之言,你切记在心。我方纔的言语,却是虚假之词。我今早同小姐至此看花,只见你供着的牌位,拿去回禀老爷,纔知道你是梅公子。老爷叫我来唤到后堂去问你的委屈。”公子道:“老爷叫我问话,万一不念当日之情。将我解到京中,献与卢贼,我命岂不休矣!”翠环道:“你说话差矣!况老爷平日以善良之心自居,岂有害你之意?”于是,丫环同了良玉往内里而来。进了腰门,只听得陈公与夫人、小姐在后堂说话。翠环先进去回禀老爷,只见陈公笑着迎了出来,道:“良玉贤侄,今日方纔去了老夫千古之疑。”梅良玉忙行了几步,迎着陈公说道:“伯父,梅璧在此。”于是,陈公携了梅公子的手,一同进内堂。梅公子忙行了几步,拿过两把椅子,复转身来,就跪将下去,向着陈公与夫人道:“伯父、伯母请上坐,待小侄拜见。”陈公道:“贤侄说那里话来,一向多有得罪。只是老夫不知,谅不见罪。”
梅公子道:“若是伯父说这样话来,岂不折杀了小侄吗?但萍水相逢,蒙老爷收养,真正没齿不敢相忘。”此时,又谦让一会,陈公与夫人勉强受了两礼,又与春生见过了礼。夫人向着杏元小姐说道:“我儿你也过来,与梅家哥哥见过礼。”小姐奉了母命,只得过来与梅公子见了一礼,即便回楼而去。于是,陈公与夫人、公子,同梅良玉分宾主而坐,丫环奉茶。茶毕,陈公道:“贤侄,令尊大人荣升京师,不料遭贼卢杞所害,又拿家属,老夫无时不思。今乃天缘凑巧,与贤侄会合,真乃不幸中之大幸也。”梅良玉两泪交流,把前后冤苦之事,一一告诉了一番。陈公、夫人道:“真亏你。”又道:“贤侄,可去更衣,”叫声:“春生我儿,你可陪梅世兄去更换服色。”春生答应,即陪良玉到书房,更换了衣衿,二人携手出来。
那时间,众人都知道喜童是梅公子。别人都在其次,单是王正一闻此言,即走到自己房中,说与奔子知道:“这个孩儿,今日被小姐看出他的面目来了。只怕老爷要将小姐许配于他,你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他妻子道:“你也过了五旬多岁,连理性一点也不知,如今老爷认实了他,是年家的子侄,他岂肯与你我为儿子,这不是枉费精神吗?”不讲他们夫妇议论。再言陈公见春生陪良玉而去,便对夫人说道:“我看梅家侄儿,他日必然成名,况他气概不凡,细细思想,不若将女儿许配此子,待他名登金榜,再完洞房花烛。夫人,你道如何?”
夫人道:“老爷主见一定不差。况此子乃梅年伯之子,他先人曾为同年斩首西郊,他相貌又生得轩昂。只是在梅园所题之诗,犹恐假他人之成语,须要试他一试,再为斟酌。”陈公点头道:“夫人言之有理。”不一时,梅公子衣巾换了,与春生携手同进内来,复又见礼。陈公吩咐摆饭,及至饭毕。于是,陈公传齐了全宅的家人,见过了梅良玉。陈公又吩咐道:“从今为始,俱称梅公子,外面切不可走漏了风声。”众家人一齐答应道:“是。”各人散了不提。
单言陈公向梅公子说道:“我观贤侄的佳句,果然出众。老夫今有一题,请教贤侄高才。”梅良玉道:“小侄爱慕文艺,只是一向荒疏,难入老伯父之尊目。”陈公道:“佳作自然精美,何必过谦?”随唤春生说道:“我儿你也陪作一篇,请梅仁兄批评。”良玉道:“岂敢!”陈公唤书童取文房四宝过来,拈笔在手,写一题目,乃是“善人为邦百年”一句。梅良玉接过一看,说道:“老年伯,小侄当面献丑了。”陈公说:“年侄说哪里话来!”良玉抬头一看,只见桌上已摆两副笔砚卷子,便与春生分宾主而坐。二人并没思索,一挥而成。陈公在旁看见,心内暗喜。不一时,二人交卷,陈公接过一看,拍案大叫道:“真魁元之才,异日必尽天下之灵秀!”又将春生之文字,也看了一遍,却也字字珠玑,句句锦绣,与梅璧一比,却略略减色些。取过笔来,把二人文章,俱加圈点过了。又向二人说道:“你们的文字,还欠功夫,自后还要上紧琢磨,彼此还要相需讲解,不可荒疏。自后你二人同寝共食,不可相离。”于是,二人告辞陈公,同入书房不提。
单言陈公走入后堂,与夫人说道:“我今日已看过了梅璧的文章。老夫主意已定,要招良玉为婿。况他文章,字字珠玑可爱。”正与夫人议论杏元女儿之事,却被翠环听见,飞奔后楼,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眼识英贤怜友念故交 心结丝梦惜旧遭奸变
词云:
叹画梁紫燕,为儿孙屡占窝巢。每日里打食数粒,只恨儿孙不饱。养得嘴上黄微退,两翅纔长翎毛。不报父母养劬劳,竟自腾空飞了。飞到那绿阴深处,自称散淡逍遥。一口檐前游戏,撞着了狠心的狻猫,双爪搭住不相饶,连皮带骨尽嚼了。这纔是,幸短前程短,心高命不高。劝君少打伤人剑,常磨克己刀,守分循天理,灾祸自然消。
诗曰:
故旧联姻乐正浓,忽遭奇祸各西东。
绣心万结怨难诉,恨海忿山满肚中。
话说翠环听见陈公与夫人欲将小姐许配梅公子,她急忙跑至后楼,笑吟吟地报与杏元小姐知道:“恭喜小姐。”杏元道:“你这个丫头,又来见鬼见神,恭喜什么?”翠环道:“老爷与夫人谈小姐婚姻,意欲许配梅公子。小婢闻此喜信,将来恭喜小姐。”杏元把脸一红:“贱婵休得胡言!”口中虽是这样骂,心内却十分欢喜,想道:“我观梅生非人下之辈,又见他题梅之诗,实有孝友气慨,与人不同。”这里不讲小姐暗赞,单言翠环见小姐不睬她,只得回身下楼。
腹内暗想道:“我不如到书房,送个喜信与梅公子知道。”
走到书房一张,不见春生,只见良玉一人痴呆呆地似想心事一般。她便轻轻走到书房,到他的后面,把手在他肩上一拍,道:“你想什么呢?”梅公子倒吓了一惊,回转头来,见是翠环,因说道:“你又来做什么?”翠环道:“特来与你报个喜信的。”
梅公子站起身来,问道:“姐姐又有什么喜信,报与小生?”翠环道:“也是你命中红鸾星高照,老爷、夫人要将小姐与你结姻呢!只等你金榜题名,那时就成鸾凤,岂不是天大的喜信么?”
梅公子一闻此言,心中暗自喜欢。又见翠环走进前一步,是要动手动脚的意思,梅公子正色言道:“已承你的好意,小生领惠过了,姐姐请回后堂去罢!恐你家中公子出来,撞见你我二人在此说话,万一告禀老爷与夫人跟前,岂不是连累小生无容身之地了!”翠环说道:“喜信报与你,你将什么谢我?”梅公子道:“既承你的美意,待后慢慢谢你罢!”那翠环欢欢喜喜地说道:“下次若有一点半点言语,少不得一一报信与你。”
梅公子道:“姐姐,你从今以后,不可到书房来,恐外人看见不雅。”翠环啐了一声,入内去了。梅公子闻言,好生欢喜。
不一时,春生出来,陪他吃了晚饭,二人又谈了些诗文,夫人又着人造了一床锦绣的被褥与帐幔等件。春生又叫书童铺设在自己的床对面铺上,坐卧谈心。他二人斯文相投,竟一刻不离,每日清晨往内面请安,便是携手而行。陈公与夫人看见,更十分欢悦。有时在房中撞见小姐,两下心照,俱不言起婚姻之事,还是兄妹相称。
且言梅、陈二位公子,无事便在书房中谈讲诗书。陈公不时也出来讲些文章、故事,有时与他二人谈诗饮酒。一日,在后堂与夫人议论家务,忽见门上慌慌张张禀道:“外面府县官员,俱在前厅,请老爷说话。”陈公道:“府县到此,定有蹊跷。”陈公只得走出厅来,各官俱一齐站起身来见礼。礼毕,分宾主坐下。府尊开言说道:“大人。”陈公道:“不敢。请问公祖与父母到舍,有何贵干?”府尊道:“禀大人得知,今朝中有马牌到来,说圣上有旨,正钦差是卢太师,副钦差是翰林院党大人。卢太师曾吩咐马牌,叫大人在平山堂接旨开读。”
陈公道:“原来如此。待老夫回后堂,换了冠带,与公祖、父母同行接旨。”府尊道:“相爷吩咐说道,不必更换服色,就是便服接旨。”陈公笑道:“既是卢太师说过,治下就是便服了。”于是,吩咐打轿,同各官到平山堂接旨不提。
再言夫人与二位公子、小姐,摸不着头脑,都耽着惊惶,随即差家人打探消息。梅良玉望着夫人说道:“也不知为着何事,且等家人们回来,必知详细。”且不言陈府中议论。再说陈公同着各官到平山堂,接旨的香案俱已摆设的整齐了,众官俱在门外候着圣旨。不一时,只见无数的执事,护着二位钦差,到了山门首。陈公领着众官,跪接圣旨。卢杞与党进同下了轿,陈公等一齐随了进来,到香案供奉圣旨。陈公山呼已毕,卢杞将旨打开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上古帝皇治国,全赖文武足备,方能成一统华夷。今朕御极以来,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自然北漠、沙陀二国,士卒屡肆猖狂,扰害中原。前相国卢杞同兵部右侍郎袁辅臣曾出兵镇守边关,不料他国以火炮当先,将边关攻破。又将袁辅臣守关众将都拿往军营,绑于刁杆之上,用乱箭射死,惨不可言。朕欲豚你往日退缩不领兵之罪,相国卢杞保奏,言尔有女,名曰杏元,今着党进领旨,传与尔知道,联赐尔女昭君服色,玉琵琶一面,似昭君出塞。议再着地方官给库银两千两,买民女四十名,一同出关,与二国连和,两国永息刀兵。旨到速速出关,即免卿一门之罪。钦哉谢恩。”
陈公听卢杞读毕,在香案前谢过圣旨,站起身来,心中大怒,只得走上前,与卢杞见礼,因问道:“满朝文武,太师怎不保奏一、二去镇守征伐,怎么着下官的女孩儿去和番,岂不折轫了天朝的体统吗?况我的女儿,乃蒲柳之姿,焉能退得胡虏番兵?”卢杞道:“也是老夫的好意。圣上要加罪于老先生,老夫与你保奏了,方免先生的罪名。况和番,前朝也是有的,何必认以为耻?圣命紧急,老夫要见一见令嫒小姐,老夫就要回朝缴旨。”陈公又不敢逆旨,只得苦在心头。复与党公见礼,也没心谈讲细语。
于是,请了圣旨,与卢杞一齐上轿。离了平山堂,一路同转,进了城门。到了自己府门首。把卢杞等让至大厅,又行过了礼料想卢杞不能让他回后堂去的,因此,硬着心肠,吩咐家人到后堂叫养娘,扶着小姐出来,与卢相爷看看。家人答应入内,与夫人说了备细。夫人纔晓得旨意,是要她的女孩儿,往边关和番,腹内如乱箭穿心。又见要她的女儿出去见见卢杞,夫人大怒道:“要这老命做什么,我出去与这个奸贼拚了命罢!”
小姐上前扯住了夫人,道:“母亲不可造次。这个奸贼乃是奉旨意的,与他较量,岂不自取灭门之祸?不如待孩儿自己见那个奸贼,拚了孩儿一人之命,出关去寻一个自尽,以全爹爹一世名节,又保了一家性命。”夫人只得啼啼哭哭地随在后面。梅璧、春生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也只哭在一堆。于是,小姐止住了泪,来到大厅上面。
陈公见女孩儿出来,一阵心酸,二目中隐隐掉下泪来,因说道:“我儿过来,见卢太师与党年伯呀!”于是,小姐一一见过了礼。卢贼看了杏元小姐,向陈公说道:“令嫒小姐,真真生得天姿国色,先生巧言,还说没纔没貌。有四句鄙言,奉赠令嫒小姐。诗曰:『闺中侠士女英豪,巧笔丹青难画描。琵琶相伴阳关道,好似昭君出汉朝。』”杏元小姐问道:“老太师,边关上有强兵猛将,尚且难胜胡虏。我一闺中柔弱女子,怎能退得胡虏?”卢杞道:“小姐出关,胡虏一见,即可退兵立见太平矣!”
小姐见卢杞说这等话来,含着怒容道:“老太师的钧谕,却也妥当,我陈杏元何惜一身?只是可惜圣上把那高官厚禄,与那些误国的奸贼食了,又不能分君之懮患,立于朝廷之上,白披一张人皮。
只是我陈杏元生不能食奸贼之肉,死后定为厉鬼摄奸贼之魂。”骂得卢杞白着眼,领受一会。陈公见小姐骂卢杞一顿,回说道:“我儿,你也见过了太师。那朝中的国政,却也与你没相干,回后堂去罢!”杏元小姐遵父命,只得忍气而往后堂去了。
卢杞暗说道:“我眼睁睁的倒被这个小贱人骂了一场。”因见小姐回后堂去了,他也站起身来,望着陈公说道:“令嫒是见过了的。等候地方官买齐了民女,便一齐动身。”那时,陈公又假意留了一会,方纔先送过卢杞,又送府县官员,留住党公叙谈不提。
再言卢杞回至公馆,自有地方官应酬。且言陈公向党公说道:“年兄,你我乃是同年好友,还有细事商议。”二人携手步入内厅。陈公吩咐把二位公子请出来,家人答应入内,请了二位公子上厅,又与党公见过礼,在下面坐了。陈公叹了一口气,望着党公说道:“年兄,我辈读书,原想荣耀宗祖,荫子封妻,谁知如今反将自己的女儿害于奸贼之手。那奸贼当日在朝中,谕着小弟领兵往边关,与鞑靼交锋,梅年兄直谏一本,被皇上将他斩首,却又行文捉拿他的家眷,他家弄得人亡家破,似一群失林的孤鸟。目下,袁兵部将身丧入沙场,卢贼又保奏我的女儿,往那寒苦沙漠之地去和北番。年兄你想,一个闺中柔弱之女,到那个去处,可能保得有命否?岂不是眼睁睁地送去寻死吗?”党公也叹了一口气道:“年兄,祸起自卢贼,也是令嫒命中所招,天子的谕旨,如何违拗得么?只好听天由命罢了。”梅璧与春生听见党公这一番话,心中正苦,二目中滔滔流下泪来。党公见了,也觉伤心,指着良玉、春生二人,向陈公问道:“小弟只知年兄一位公子,因何却有二位年侄?”陈公回道:“小弟只有一个小儿。”因指着梅璧道:“年兄不是外人,不妨实告罢!”不知陈公怎么样告诉党公,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选民女百姓惊惶 认兄妹家庭痛哭
词云:
自入深山,且学半装聋哑半装呆。是非莫与他人议,己过还须己自裁。瓦罐红炉茶正熟,纸窗白处月初来。但笑长安名利客,几个严陵守钓台?
诗曰:
真忠千古美名标,奸为万载话犹嘲。
孤心只顾私情意,那管群黎泪似潮。
话说陈公对党公说道:“年兄,此子是梅伯高的乃郎。因他投奔他的岳父,谁知世态炎凉的禽兽,不认亲戚,竟把他当作奸党。多亏贴身服侍的书童以过人的见识,替死在仪征。”从头到尾,细细地告诉了一遍。党公道:“此子就是梅年侄,老夫失敬了。”梅公子又重新见了一礼。党公又问道:“小弟不知令嫒可曾许人家否?”陈公见党公问他这个话,忍不住二目中掉下泪来。说道:“小女姻事,未许人家。小弟有意招赘梅家年侄为婿,不想如今又有这风波。”党公道:“这也是他们前世冤孽,故生出这一番事来。小弟因见他与年兄令郎,一齐垂泪,我却不知道有这番的隐情。”说了一会,党公告辞起身,陈公没心绪相留,一同送党公上轿去了。
陈公回转后堂,只见夫人、小姐与合府的仆妇丫环,都惑哭在一堆。陈公见时,更觉伤心。夫人见陈公与二位公子一同进来,带着哭说道:“梅家侄儿,你来,老身有句话对你说。前日认你之后,我与你年伯商议,欲将杏元小姐许配与你,岂知天意如此?虽然大礼未行,也算是夫妻一场。明日杏元小姐出关,你可与春生送她到交界地方,也尽你一点夫奔之情。只好结一个来世夫妻吧,还避什么嫌疑!”梅公子见夫人说得伤心,二目滔滔,放声大哭道:“伯母既如此说,小侄焉敢不送贤妹出关。只是这卢贼怎肯让小侄同行?”
夫人道:“老身也思想了一个计策在此。待起身之时,我认作一个侄儿,与女孩儿是姑表姊妹,再等你年伯求一求卢贼,就可以同行了。”梅公子听得又要求卢贼,带着哭骂道:“这个奸贼,与小侄不知哪世冤家!当初父亲被他害在都市斩首,使我母子飘零。今日纔有安身之所,又蒙伯父、伯母将小姐终身许配小侄,他又一本把小姐逼了去和番,岂不是前世冤孽,今生对头!”这正是:“生生拆散鸳鸯伴,活活分开连理枝。”陈公走上前说道:“贤侄,既是方纔俱已说明,你二人当着老夫面前见一礼,路途中有什么言语,两下纔好说话。”夫人哭哭啼啼,扯着小姐与梅公子对面交拜。
那杏元小姐,哭哭啼啼,掺着娇羞,向梅公子说道:“为小妹之事,反累及兄长跋涉程途,出关远送,愚妹只好来世补报。”梅公子也啼哭说道:“贤妹自己保重,愚兄理当护送,何劳之有?”两下里说话,四目滔滔,泪流不止,更觉凄惨。陈公、夫人,见与合家大小,又痛哭起来。这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且不言合家痛哭。再说卢杞回到公馆,那些合省的官员,送礼纷纷不绝,卢贼竟一概全收不提。再讲党公别过陈公,回到公馆,见那些送礼的云集,家人将各礼物名帖,一一呈上。党公看了,吩咐道:“俱写璧谢帖辞谢。”家人答应去了,这且不言。
再说那合城中大家小户,见官府领了卢贼的钧旨,因着官媒头儿,在城里、城外挑选那美貌的女子。那些百姓,却不知和番,只道是皇上选妃。因此,不论贫富,要有人家只求配,自己把女儿送上门去的,也不知有多少。再讲,那官媒头儿不上几日,领了民间无数的女子来,送到府署中。由府尊亲选了四十名,余下的着她们父母领回。即将那四十名妇女的名字,编成一本册子,亲自呈送到相爷的公馆面见,与他过目。卢贼看过了册上的名字,便向知府吩咐:“你可将众女的名册,送到陈吏部府中去,再传老夫钧旨,说诸女俱已备齐,限二日内便要启程,不可误了皇上的钦限。”知府领了卢杞的言语,出了公馆,吩咐衙役俱到陈府。
门上人通报进去,陈公正在内里与梅璧、春生言议,要浼求卢杞奸贼,让他二人同行。一听家人之言,随即来到前厅,接了府尊,两下见过了礼坐下。茶罢,府尊道:“卢相爷命卑府将众女名册籍,送与大人过目。钧旨云,钦限紧急,诸已齐备,限两日内便要起程。”陈公道:“老公祖吩咐,治下知道了。至于小女动身,还有一件事要面见相爷。公祖将众女子的册籍带着,治下与公祖一同去见卢相爷。”二人上骑,同至公馆,面见卢杞。陈公道:“方纔公祖传相爷的钧旨,两日内便要小女动身。晚生思想,千里遥遥,孤身独往,使晚生夫妇放心不下。今日小儿与表侄难舍,求相国开一线之恩,着他二人送出边关,再回转家乡,晚生感恩不浅。”卢贼掀起腮边胡须,冷笑道:“年兄莫说就是两人,再多几个,又有何碍?”陈公一听,心中又放下愁肠,又道:“这美女花名册籍,太师可藏了,明日好与鞑靼胡儿。”卢杞点头道:“这话讲得有理。”
就把册籍收下,着人送与党公不提。
再言陈公与府尊一同辞别上轿,府尊回到府署,陈公自归府第,把那四十名女子,都叫进来叩见。陈公带至后堂,又见了夫人、小姐。那些女子,一齐跪到尘埃,便哭哭啼啼,说道:“我们众人乃是陪贵人到边关去的。望贵人念同乡之情,若有什么服侍不到之处,望贵人另眼相看。可怜我们也是离乡之人,背井之苦。”杏元小姐哭啼啼地走将下来,挽扶为首的女子说道:“列位姐姐请起。你我都是红颜薄命之人,有什么尊卑?”
杏元虽然与那些女子说话,眼中却望着梅公子,心中想道:“我二人缘分好浅。既在当面,为何却又分离,反到外国之邦,受那种腥臊之气,怎能再睹良人之面?”想到其间,便放声与那些女子大哭起来。夫人带着泪痕,把那些女子一看,只见都是十五、六岁的姣娃,又哭得如醉如痴,真正凄惨,哭得昏天黑地,日色无光。
因想着恨道:“这样花枝的一般女子,一个个俱送去寻死的。我想卢杞这个贼,怎么皇天没有报应?将他五雷击顶,也不足抵这些受苦的女子怨气。”叹息了半天,又来劝解小姐。众女子、梅公子、春生也来劝解了一番,大家纔止住了哭声。夫人吩咐治酒,款待众女子。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第二日,合城官员、卢相与党公,一同到陈府。陈公听得,实时出来迎接,大厅上面,府尊已备下酒席,在陈府中款待众钦差。府尊将酒席安过,各自序次而坐。
酒至数巡,只见卢杞向着来的家人道:“把那衣箱,抬在内里,请小姐与众女子更换宫装。”家人答应,把衣箱抬到后面,说道:“相爷的钧旨,请小姐更换宫妆,好起程上路。”杏元小姐说道,“你去回禀你的相爷说,外国的服色,到出关之时,方可更换。我等还在中原,未食外国的水土,为何先换外国的服色?”卢杞的家人见她言正,不敢违拗,只得抬出衣箱回禀,说道:“小姐不肯先换外国服色,要到边关,吃了外国水土,方可更换此服色。”卢杞还未开言,党公哈哈大笑道:“真正是个有志气的佳人!至于此刻这般光景,还不失中原大礼,羞杀那种朝秦暮楚、卖国求荣的奸贼。”就把一个卢杞气得目瞪口呆。
不多一会,酒席已用毕,卢杞向陈公道:“先生可到后堂,催着令嫒早些起程,好赶路途。”陈公见卢杞催促,只得忍着眼泪,往后堂去,将卢杞的话,细说一回。夫人与小姐、公子闻言,放声大哭。陈公说道:“哭也无益,不若硬着心肠,早些收拾罢!”杏元小姐哭的两泪汪汪,如刀割肠,如针刺腹,哭啼啼说道:“孩儿一死,何足为惜,只是苦了爹娘,抚养孩儿长成十六岁,不知费了多少心机,今日被奸臣贼子害去和番。就是三年乳哺,十月怀胎,孩儿只好在幽冥地府报答爹娘劬劳罢!”一齐大哭不止。
陈公一人,硬着心肠又苦劝了一番。那杏元小姐方忍着泪说道:“爹娘在上,孩儿就此永别,要拜爹娘养育之恩。”陈公与夫人一把扯住杏元小姐,两眼泪汪汪说道:“我儿,为娘的今日如何舍得你去?”那杏元小姐,两泪滔滔,拜将下去,口中吟道:“日日闺中绣凤凰,梦魂一旦远家乡,思亲不得归原里,只为干戈出画堂。”又云:“只说高堂常侍奉,谁知今日永分离。从今难睹双亲面,要得相逢梦里时。”小姐拜毕,吟了诗句,又向春生说道:“兄弟,愚姊有几句话,嘱托与你。爹娘只生你我姊弟二人,我今日已是他方怨鬼,异乡的孤魂。你送我出关之后,可急急地回家,早晚要劝解爹娘,不必愁苦,莫要思忆我了,只当没有生我的一般,千万莫要哭坏了爹娘。”又把梅璧望了一望,便低着头,向着春生耳边说了数句,不知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赶路途民夫忿恨 到重台兄妹沾襟
词云:
轮罢三王五帝,功名夏禹商汤,七雄五霸闹春秋,秦汉兴亡谁究。名利两行童与叟,几多冠冕没荒丘。前人留待后人收,说什么龙争虎斗。
诗曰:
夫妻正好结天缘,何事分飞泪眼觇。
信是佳人多薄命,含惑饮恨别慈严。
话说那杏元小姐向春生耳边说道:“梅家哥哥他乃是落难之人,恐他早晚愁苦,你也要劝解他些。兄弟,你把梅家哥哥当作嫡亲的手足,愚姐就死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甘心矣!”
春生哭应道:“是,兄弟知道。姊姊放心,自己保重要紧。”杏元小姐哭道:“你我姊弟一场,在此永别,为愚姊的也有一拜。”
春生与杏元拜毕,于是抬起头来,向梅璧说道:“为愚妹的,今日也有一拜。”良玉哭道:“贤妹请起,做愚兄的,也有一拜。”于是,二人一同交拜。此刻好似刀绞肺腑,针刺心肝一般,两下不能说什么言语。这正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对人言。梅璧此时只说了两句“贤妹小姐,你可保重身体”,便大哭起来。二人对面交拜毕,站起身来,杏元小姐又向着夫人叮咛说道:“母亲,梅家哥哥在边关回来,他乃是落难之人,恐他懮愁,母亲要劝解他一番,只当女孩儿在世一般。他若后有寸进,自然报答爹娘深恩。再者,母亲不要挂念孩儿,恐伤了身体,千万宽怀。”夫人听说,两目流泪说道:“我儿,为娘的知道,你只管放心。”于是,杏元小姐方纔带了翠环,哭哭啼啼,随了陈公到大厅,见了卢杞的礼,小姐方纔上了香车,翠环同那些众女子上了轿。众官长与陈公俱在后面。纔出了大门,只见那些众女子的父母,呼爷喊娘,叫兄叫弟,哀声难闻。
那一般的凄惨光景,真正是铁石人也伤心,也会流下泪来。
一路上看的人民百姓,无一个不伤心掉泪痛恨。
再说党公把眼睛瞅着卢杞,心中骂道:“你这个奸贼,好生生地将这些无辜百姓的女子,拆个东西地北,骨肉分离。这样凄惨哭泣之声,布满街道,亏你昧着良心,连眼睛红也不红,你是个什么心肠?亏你身居相位,你难道不知道,当权若不行方便,如入宝山空手回。我看你这个奸贼,日后是怎么样的报应!”
说话之间,不觉马车已至十里长亭了,众官员备得有饯行酒席在此。众脚夫将香车、小轿,俱各歇下。
众女子下了轿,一齐哭哭啼啼,拜别了父母,各自大哭了一埸。那杏元也哭啼啼走下车来,向着陈公说道:“爹爹请上,待孩儿拜别。只是爹爹年迈之人,休要过伤,回去致意母亲,不要思念孩儿,只当我在家不幸病故的一般。若到那寒食清明时节,烧一陌纸钱,供一碗羹饭,这就算了爹娘的恩泽。”于是,拜将下去。陈公眼内,好似涌泉一般。父女二人,痛哭得难解难分。众官又苦劝了一番,小姐方纔上了香车。梅璧与春生也过来拜辞了陈公。卢杞见哭得十分凄惨,因此催促起程众脚夫抬起香车小轿,往前面而行。卢杞与党公、陈公合府的官员,一拱上轿乘马,一齐往北方而去。
陈公又与众宫府同那送众女子的百姓,一齐哭进城来,各自回家不提。
再言陈公回府,只见夫人哭得如醉如痴,连茶饭俱不能吃。
陈公含泪劝道:“孩儿已经去了,自己徨伤也无益了,且免愁烦,将惜自己的身子要紧。”夫人哭啼啼说道:“活滴滴的割了我的心肝,叫我如何忍得伤惑?”陈公又劝道:“女儿在十里长亭,又嘱咐了一番,叫你千万不要哭坏了身体,只当她在家不幸身故的一般。她叫在寒食、清明时节,与她一陌纸钱,一碗羹饭,就感你我的恩泽了。”夫人听说,又哭了一会,方止住了眼泪。
不讲城中之事,且说那和番行路之人。一路上,卢杞的号令森严,把那些脚夫催得叫苦连天,哭声震野,非止一日,也是那些脚夫将近否去泰来,那一日来到交界的地方,卢杞向着党公说道:“老夫要分路进京缴旨。年兄送杏元到关交待,议了二国和好,方可回朝。”党公说道:“老夫在此不送了。”
不言卢杞进京缴旨,且说一路行人,取路往边关而来。那些脚夫回禀党公说道:“小的们一路上辛苦,暂住两日,歇一歇再走。”党公依允,与梅璧、春生道:“老夫看这些脚夫,似铁打的汉子,尚且如此,何况女流乎?明日到了外国,这些柔弱的女子,多应是死。”梅璧答应道:“正是。这都是奸贼伤天害理,断送了许多的性命。”再说那众脚夫歇息了两天,又起程而行,虽不比卢杞那样催促,却也不敢停留。
那日,正往前走,忽见前面有座城池,隐隐城中现出一座高台。杏元小姐在那香车中看见,便问众脚夫道:“前面是什么城池?那座高台,是何名色?”脚夫禀道:“启贵人得知,前面是河北邯郸城县池;那座高台名曰重台,就是汉光武相会姚期,打扫重台的地方。”杏元小姐听得脚夫说了备细,在香车里叫表兄梅璧走上前来,问道:“贤妹,愚兄在此,有何吩咐?”杏元道:“烦兄长回禀党年伯一声,前面是邯郸县,愚妹们要住一天,见一见重台。”梅璧将小姐所说之话向党公禀明,党公道:“既是小姐要住一天,老夫吩咐地方官打扫公馆伺候。”梅璧道:“多谢年伯。”回转身来,又与小姐说知党年伯依允。党公随即差人谕知邯郸县县官闻知是钦差的钧旨,即差衙役打扫公馆,通知文武官员,在十里长亭候接。
直至临晚,香车与党公一行人方到。县主叩见,迎接进城。杏元小姐与众女子在公馆内室居住,党公与二生在外居住,各官方辞,回转署内。一夜晚景不提。
次日清早,杏元小姐传与知县,预备香案,在重台上要遥拜家乡,县主听了,一一准备停当。不一时,杏元小姐与众女子俱上香车、小轿,党公与二生乘马相随,缓缓而行,来至重台。寺中僧人,早在山门外迎接。来至大殿,香烛俱已点齐,请小姐下了香车,参佛拜像。众女子俱已拜毕。杏元小姐道:“重台上香烛,可曾齐备否?”执事人回道:“香烛齐备多时,请贵人拈香。”于是,杏元小姐吩咐众女子道:“列位姊姊,暂且少坐片时,待奴家拜过家乡,列位再上台来。”又传谕众僧道尼,凡一应闲杂人等,不许放入台来。党公在台下等候。小姐同了梅璧、春生步上台来,走进了亭子,便问梅璧道:“家乡在哪一方?”梅璧道:“贤妹要拜家乡,可向东南遥拜。”小姐走上前去,向东南深深下拜道:“爹娘在家,知道孩儿在此拜望吗?”拜罢,站起身来,望梅璧,不觉两眼流泪,碍着春生在旁,不好说话。忽然心生一计,叫兄弟道:“你可下去,叫那些女子上来。”春生心中早已知道明白,暗想道:“他二人要说离别之苦,碍着我在此,不好说话,她不便开口。我此下去,多过一会,让他二人多谈谈离别之苦。”
于是,步出亭子下台去了。
杏元小姐见四顾无人,泪盈盈向着梅良玉说道:“郎君,你有什么言语?趁此没人之际,说与你妻子知道,也是我二人枉有夫奔之名,而没夫妻之实。今日若错过了此地,前面没有说话之所了。”梅良玉哭哭啼啼,上前说道:“小姐拜揖!”杏元道:“郎君,这是什么时候,你还讲什么拜揖?有些什么话,请说!”
那梅公子二目汪汪,叹了一口气,说道:“小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自恨身轻福薄,不能消受小姐,以效连理之枝,共谐鱼水之欢,只尽心上一点痴情,终身不娶,以报小姐、岳父、岳母知遇之恩。至于小姐此去到那外国之邦,是为后为妃,切勿以小生为念。就是卑人送小姐到那外邦之国,两下分离之后,叫我如何割舍?少不得我这苦命也要丧于九泉之下。”
杏元闻言,止不住泪,一把扯住梅璧的手,放声大哭,说道:“郎君此言差矣!奉父母之命,把奴家终身许配于你,我生是梅家人,死是梅门鬼。明日到沙漠之地,拼死一命,以谢郎君。岂肯失身于鞑靼!况圣人有云:『女子立一名,重如泰山;失一名,轻如鸿毛。』奴家怎肯忘廉耻,使我父亲遗臭于万世!郎君千万勿存别意。你乃堂堂男子,世代书香,公公被奸臣暗害,天必昭鉴。自古道:』人逢大难,必有好处。『权且在我爹娘家耐心攻书,倘得名登金榜,也与你爹娘报仇。”二人说得情惨之处,便双双相抱,痛哭不止。
杏元小姐哭哭啼啼,伸着手,在头上取了一只玉蟹金钗,双手递与良玉道:“此钗是你妻所最心爱之物。将此钗送与郎君收下,日后你奔子亡后,郎君若思念之时,可将此钗看看,如同见你妻子一般。”又哭说道:“郎君异日幸得功名成就,毋忘你奔子在此重台,与郎君分手之言。”口中随念一绝句道:“夫妻南北隔天遥,愿尔蟾宫着锦貂。阻隔姻缘华夏界,双双难得渡兰桥。”梅良玉接过那钗子,也不及细看,哭哭啼啼地就把头上的巾儿一插,藏入发内,便说道:“卑人今日承蒙小姐雅爱,又将玉钗留赠,感恩非浅。从此一别,真正是活活分离。小生寸肠割断。今既如此,小生受钗无报,亦有鄙言一绝,以记后日之事。”因吟道:“马上驼鞍路途遥,永辞中上服胡貂。界河阻隔情难叙,怎得双双渡鹊桥。”吟罢,杏元小姐与梅公子哭泣多时。见春生与众女子上来,二人只得忍住了眼泪,止住了哭声。于是,春生与众女子到来。那些女子,都上前来拜望过家乡,四散观看些野景。春生偷看他二人,只见:
愁恨千端一片心,逡巡暗处尚沉吟。想思难诉离情苦,千古人闻亦泪淋。
话说杏元小姐见众女子俱已拜过,于是,一同下了重台,上了香车、小轿。党公与二生护从在后,迤逦回至公馆,安歇一宴。次日,党公传谕起程,合城的官员相送,不待言矣。单讲这一起人,那日正行之时,忽然见对面一骑飞奔前来。不知有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雁门关夫妻哭别 苏武庙主仆叹忠
词云:
奸谋毒害人间晓,只为着睚-必报,平空捏出和番稿,那怕你情浓好。兽面狼心,惯把才子佳人赚倒,拆散鸳鸯,夫弟归南,马儿北去了。
诗曰:
夫奔情深载五伦,况兼骨肉又同亲。
自知永别无由会,宁不凄惶拭泪频。
话说那报马来到党公面前,慌忙弃蹬离鞍,在道旁跪下,禀道:“小的乃是边廷旗牌,奉新任总制秦老爷差,来迎接老爷的。”党公说:“你且起来随行。”那旗牌叩了头,即上马跟在党公后面,慢慢而行。党公问道:“你老爷姓什么?是几时到任的?关外鞑靼消息如何?你本官预备了大米饭食吗?”那旗牌禀道:“大人,小的本官姓秦名爱,是半月前方到任的。关内因兵部袁老爷亡后,大米被外国劫抢殆尽,目下,连兵丁尚缺粮,哪里预备?自秦老爷到任之后,就与外国连和,分了地界,说有陈小姐出关议和。那沙陀国的国主,已差了五个官长,在关外扎营巡环。又派下许多士卒,在关外等候,服侍贵人。”于是,在怀内取出一个纸条来,递与党公。党公接过来一看,只见写着那五个官长的名字:应天时、合地利、得人和、能安邦、必定国。党公问道:“此处离关还有多少里程?”那旗牌官禀道,“此处到那同关,还有四十里路呢!”党公说:“如此说你先行到关,报与你本官知道,说我多多拜上,准备公馆,晚间贵人进关。着他传与郎官知道,三日后准备迎接贵人,不可有误。”那旗牌答应:“小人领命。”将马带至路旁,欠身禀道:“小人先行了。”
把马加上两鞭,那马如飞云掣电的一般回去了,回关禀报不提。
再说党公与二生拥护香车,那天日已平西方到。只见秦总兵领众官员在郊外接住,一面进关,公馆早已准备停当,于是,一齐进了公馆住下。党公与二生说道:“侍老夫迎他一迎。”二人领命,一齐站起身来,接将出来。秦总兵已下了轿,与二生逊让多时,遂一同步入大厅。党公在滴水檐前接着道:“方纔郊外已曾见过,又劳贵镇到此,不知有何见谕?”秦金打躬欠身说道:“大人驾临兹土,又有左右护送贵人,下官无以为敬,聊备一酌,以为下官敬意。”党公道:“如此,又多谢贵镇了。”于是,秦金与党公行了一个师生之礼。又问道:“此二位是何人?”党公道:“此位乃是贵人的胞弟,此位乃是贵人的表兄。”那秦金闻言,上前曲背躬身道:“下官方纔不知二位公子,多有得罪。”于是,行了礼,方纔着人摆下酒席,四人入座。饮酒之间,秦金道:“下官请教大人,和亲外国之事,乃汉季懦弱之时所为,当今如何效之?”党公道:“贵镇既知忠君爱国之心,必有成材之用,不待老夫明言,而贵镇即知主事之人矣!”党公说完,仰面哈哈大笑。秦金心中自明白,不敢再说。于是,大家一齐略饮几杯,起身致谢。秦总兵也不敢久待,于是告辞起身去了。
再讲党公见秦金去后,心中不知想什么事,拈着颔下一部银髯,笑个不止。于是,没多一会,一手挽住良玉,一手挽住春生,往卧房中来。口中说道:“二位贤侄,方纔那秦金的心迹如何?”
二生应道:“据小侄们看来,不过是世态炎凉之辈。”党公笑道:“不差,足见二位贤侄大有眼力,是祖父的遗风。”于是,三人又谈了些闲话,方纔就寝。
光阴易过,次早又是第三日了。只听得关外炮声震天,金鼓齐鸣,守关的禀知秦金。秦金至公馆催促道:“关外官长迎接贵人。”党公答应:“知道了。”于是,着人请出杏元小姐同众女子。杏元小姐来到面前,哭道:“老年伯请上,待侄女儿拜谢一路上扶持之恩。”于是,拜将下去。党公一见,止不住流下泪来,一把扯住道:“请起。老夫不能保留贤侄女,真乃一世之罪人,何恩之有?”小姐拜毕起身,又与良玉、春生拜别。三人哭哭啼啼,依依不舍之情,令人无不下泪。只见秦总兵又来催促道:“关外士卒等得性急,快请贵人出关。”
党公劝住三人哭泣之声,请小姐更换服色。杏元流泪对着秦金道:“大人,我欲与大人借一香案,拜谢君恩,方可换装。”
秦金答应,吩咐速备香案。一刻功夫,香案俱已完备。小姐上前来拜谢皇恩,转身又往家乡遥拜父母。起身回后,众人收过了香案。不一时,杏元小姐与众女子走上前来。党公与二生抬头一看,见都是换了异样的宫妆,各样的服色,俱呜咽而泣。
杏元小姐扯住良玉、春生,痛哭一场。只见众女子口中吟道:“只在路途拜家乡,垂练乌云换粉妆。丢下高堂谁侍奉,未适儿夫惨更伤。中原大国我无分,薄命相招在女娘。从来未睹国外路,岂知今日离南方!”众女子吟罢,放声大哭。杏元小姐吩咐翠环把中原衣服换了。良玉与春生把杏元送上香车,二人步随在后。一路上哀哀惨惨,哭哭啼啼。大众跟随在后,党公与秦金也跟随在后。至关外,抬头一看,只见蜈蚣皂刀旗擉列正中,好生惨惨。只见许多番女,跪在车右,五个官长,跪在车左,俱一起磕头道:“士卒们奉狼主之命,迎接娘娘的。”
杏元小姐下了香车,望着二人哭道:“表兄、兄弟,你二人同伴,早些回去,多多拜上爹爹母亲,不要思念着我。但愿你二人早登金榜,那时替我报仇泄恨。把那奸贼碎尸万段,方消我心中之恨。”说罢,放声大哭。只见胡卒牵过一匹玉面花鬃马来,禀道:“请娘娘上马。”那杏元小姐硬着心肠,含着眼泪,把一双小小的云头战靴,早踏在那马蹬里面。那小番方用手挽扶,只见杏元小姐骂道:“你这个无知的狗头,谁要你扶着!”那小番爬伏在地,心中想道:“这个娘娘厉害,须要小心服侍。”杏元见小番过去,回头望着良玉。良玉早已明白,走上一步,来到杏元身边,说道:“贤妹,我来扶你上马。”那杏元小姐将那尖尖的玉手,搭扶在良玉的肩上,留连难舍多会,左支右展,方纔上马。
二生见如此光景,双双跌足捶胸,放声大哭,春生哭道:“可恨唐王做事差,安邦何用女娇娃!”良玉哭道:“扶上玉鞍愁不稳,使兄心下乱如麻。”那杏元在马上哭着也续吟了两句道:“今日出关分别后,眼泪滴透马蹄沙。”吟罢,哭声震野。只见众女子与翠环全上了马,俱望关嚎陶大哭。杏元看见风吹得旗幡招展,哔喇吆喝之声震于四野,那沙灰荡荡,日色没光,因向良玉道:“我陈杏元死了,也是命里所招,你二人快快进关去罢!一路保重要紧,休哭坏了身子。”二人答应了一声,口内还要叮咛嘱咐,只见那马已进番营去了。二人一齐跌倒在地,放声大哭,只哭得天昏地暗,鬼泣神号,正是:“伤心越哭越伤心,提起伤心哭煞人,可恨奸臣施毒计,竟将比目两离分。”话说二人跌倒在地,大哭不止。党公上前挽扶二人起来,便劝道:“贤侄,不要哭坏了身子,杏元小姐已去远了,快同老夫进关,将息两天,好回家去。”二人见党公谆谆劝谕,又见秦总兵也来相劝,于是止住眼泪,望北方留连多会,方纔随党公进关,回至公馆安歇。秦总兵也严饬守关诸将校尉,把关封好,然后各归衙署,这且不提。
单表杏元小姐在马上,与众女子哭哭啼啼,听那哔喇之声,喧哗不住。杏元又向众女子说道:“列位妹妹,你看旗幡招展,吆喝哔喇之声,叫人好不伤感!”因随口吟一绝句道:“西风沥沥碧梧秋,哔喇声中处处愁。莫道奴心多惨切,征夫百万亦低头。”众女子道:“娘娘此诗,真乃千古之愁人积恨也。”
大家又嗟叹一会。在路上行了两日。那日正走之间,忽然前面有座高山,杏元在马上问道:“前面那座高山,是个什么地方?”
那小卒回禀道:“面前那山,叫作贺兰山。”杏元道:“山上可有什么胜境?”小卒禀道:“山上有李陵碑,碑边有苏武庙。”
杏元道:“此乃是汉朝苏武,他也有庙宇在此。苏武、李陵,他二人却都是汉臣。只因李陵贪生怕死,苟图富贵,招赘你国,只立得一块碑记。那苏武守节吞膻,不食你国之食,个个恨他,后终归汉,而你邦反盖一庙,是何故也?”小卒禀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庙是我国王因念苏子是个忠臣,所以盖此庙宇,以旌他的忠烈,使我国家臣子知道,是这个意思。”杏元闻言,点头嗟道:“他们也知道忠孝。”说犹未了,已至庙前。于见,小姐下马,走进庙门。抬头一看,只见神座上坐着苏武的真像。见他面如满月,唇似丹砂,五绺胡须,飘于颔下,乌纱红袍,手执汉节,端然正坐。杏元小姐倒身下拜,拜毕,遂口吟道:“卧雪吞膻不拜降,几番告雁把书传。手持符节存忠孝,恨牧胡羊十九年。”吟罢,众女子道:“既娘娘此处留题,何不把这山也题它一首?”小姐一看,吟道:“奉命和亲差二国,贺兰不比苎萝山,李陵亭前没范蠡,痴魂难进雁门关。”众女子称赞。
大家一同拜辞苏公神像,步进行宫,一宿晚景不提。
次早登程赶路,非止一日。那日正行之间,只见面前波涛滚滚,有一条大河阻路。杏元小姐问道:“此河是什么河?”
小番禀道:“启娘娘,此河乃是照水河。”众女子一齐问道:“莫非是汉昭君娘娘投水而死,尸向上流的河吗?”小番答应道:“正是。”杏元小姐道:“把衣箱发来。”于是,吩咐扎下行宫,命小番抬着衣箱,同至河边。不知是何意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落雁崖烈女殉节 众鞑靼剑吓佳人
词云:
一段姻缘百折磨,岂能容易便谐和。好花究竟开偏少,明月多应暗处多。奸恶倒能常贵显,忠良越自受风波。人情大抵皆如是,天道容之且奈何。
诗曰:
古来烈女是堪怜,又见陈公淑女贤。
万丈深潭殉死节,总之不愧孝经篇。
话说杏元小姐来到黑水河边,向着众女子道:“列位姊姊,这些衣物,乃是中华之物,带去也没用,不若丢在此河吧!”
众女子道:“我们都用不着。”大家把那些各色的衣服,你一件,我一件,往河中乱丢,好似蝴蝶一般,飘飘荡荡。杏元小姐见此,不觉心酸流泪,因口占一绝句道:“中原服色向中流,哀告河神仔细收。欲将薄命赴流水,身近荣华意不休。”
吟罢,放声大哭。众女子俱各呜咽起来。大家徘徊一回,方纔进营。那些番女、士卒见此情形,因自说道:“这些痴女子把这些颜色衣衫投入河中,可惜!真正是些痴呆女子,不爱惜东西的。”不讲番女们谈论,又便是次日起行,也非一日,只见又有一座高山,山顶上隐隐有个庙宇。杏元小姐问道:“前面山上庙宇,是何神像在内!”小卒禀道:“前面乃是汉昭君娘娘的庙宇。”杏元小姐道:“这就差了。昔日汉昭君,乃汉王差来和番,她因思忆汉王,故尔殉节,投河而死,尸向上流。此乃是你国的对头,因何反立庙宇?”那士卒把舌头一伸,道:“请娘娘禁声,不是当耍的。这昭君娘娘,大有威灵,是叫得应的呢!她因忠魂不散,在我国显圣数次。我主见她如此感应,又怜她忠节,故此立庙在此。土人屡求必应,娘娘还能梦兆显灵。如是,此地太平,皆是娘娘之赐也!”杏元闻听此言,向众女子道:“她乃前朝国母,况且又有灵感,我们上去祀拜一祀拜,大家求一个梦兆,也是好的。”众女道:“娘娘见得是,我们上去也要拜告一拜告。”众妇女见娘娘要上山参拜昭君神像,只得扶持一同上山。来到门首,早有伺奉香火的婆婆前来迎接。
大家下马,步进庙门。来至大殿,抬头观看,只见神龛内坐着昭君娘娘的神橡,果真千姣百媚,体态轻盈,宛然如在其上,却如生人的一般。左右女童捧着琵琶、宝剑,两边功曹、力士,八员神将,真个是威风凛凛,烈气森森。杏元小姐看罢,移步到神案前,倒身下拜,哭诉道:“娘娘乃前朝国母,我杏元乃后朝之臣女。我父亲是陈日升,号东初,官居吏部尚书。母亲吴氏,兄弟春生。公公梅伯高,官居吏部给事,被奸贼卢杞暗害斩首。婆婆邱氏。丈夫良玉,未曾圆妻。被奸臣谋害,将难女点选外国。难女虽然愚昧,不知礼义,岂肯失身于他人?望乞娘娘大显威灵,把难女冤魂收入座侧,早晚服侍娘娘圣驾。”
拜罢,大哭一场,方纔起身。众女子各自哭诉苦情。拜毕,杏元吩咐香火婆婆收拾大殿,命众女子俱各取马,扎在大殿上安歇,以求娘娘的梦兆。如是,吩咐众番女下山回宫,只留同行女子在殿上问候不提。
再言昭君娘娘是日巡山,不在宫中。至三更时,只见山门外香烟扑鼻,笙管嘹亮,众神将扶拥着昭君娘娘,驾一朵祥光而至。众神将参拜,分列两旁,娘娘开言道:“善哉,善哉!吾神今日巡山,不在宫中,是何怨气,冲吾宫殿?”只见值殿女神禀道:“启上娘娘,今有中原陈吏部之女,名唤杏元,被奸臣陷害,钦点和番,今夜宿入殿内,求娘娘梦兆。现有杏元哭诉冤情,谨呈娘娘审阅。”娘娘接过来看道:“原来如此!想吾当日,毛廷寿害我和番,到此殉节投河。蒙上帝怜悯我贞节,勒掌在此。又蒙国主建立庙宇,受此一方香火。吾只道后世的女子,水性杨花,贪生怕死,岂知还有烈性的佳人,愿其死而不愿其生,实为可敬!前日天门发榜,梅璧之名,已标榜首。他日夫荣奔贵,衣锦团圆。吾神不若显一威灵,将此女送至中原,以全他贞节之名,使后世女子,方肯效节烈,以显我中原之光彩。”
于是吩咐女使,将杏元的魂魄引来。传谕道:“陈杏元,你休推梦里,听吾吩咐:吾乃汉朝之妃王嫱是也。念尔贞节心诚,吾着神送你进关。你不可自忘初念,以堕地狱。诚心参悟,日后你夫妻团圆,父子完聚,皆各有时,倘有改意,就难送你。”吩咐力士道:“你可护送她,候她参悟醒来,即送中原大名府邹御史花园内。她若参悟不醒,你可回位缴旨,不可有误。”力士道,“领法旨。”暂且不提。
单言杏元小姐,听得娘娘吩咐之语,一一领会。不觉醒来,内心踌躇道:“方纔明明听得娘娘吩咐之语,叫我自己参悟,自有神圣佑护,日后骨肉完聚。若不能参悟,就不能进关,再睹天朝了。”正自沉吟,不觉众女子俱已醒来了。
天已大明,众婆婆捧水与杏元并众女子梳洗已毕。杏元问道:“列位姊姊,昨夜可曾入梦否?”众女子一齐应道:“并未入梦。不知娘娘可有梦兆否?”杏元小姐道:“也未有梦兆。”
于是妇女忙安排早饭,个个用毕,大家站起身来。众婆婆早已伺候,相请起身。杏元同众女拜辞娘娘的圣像,步出庙门,遂留诗一首。诗曰:“跨马和番报国恩,西风飘荡暗消魂。汉家宫阙今何在,细拨琵琶出雁门。”吟罢诗句,忽抬头见面前有座高山,小姐问道:“前面那一座高山深崖,是什么山?”番女禀道:“前面那山,乃是扎天山,后面就是娘娘告雁的落雁崖。”
杏元道:“原来如此!”便对众女子道:“前朝国母既然告雁传书,我等何不到那里告雁一告雁?或者天可见怜,一宾鸿与我们传一信儿于爹娘也好。”众女道:“娘娘见得是。”众番女闻言,一齐上前阻住道:“启上娘娘,此山不比前山,这扎天山落雁崖是人迹罕到之所,狼虫虎豹最多,奇峰怪石,颠危险峻,下面又有万丈深潭,稍或失足,却不是耍的。请娘娘息了此念,起驾登程罢!”杏元小姐把脸一红,呼喝道:“好大胆的狗头!如此胡言,敢来阻我之兴!下次再敢放肆,定斩尔等这一班士卒的狗头!”众士卒爬伏在地,打着番语道:“一路来,不是士卒长、士卒短。就是狗头长、狗头短,却不想你再过几天,就要做国母娘娘了。”一面打着番语,一面站起身来,骑上牲口,竟奔扎天山而来。顷刻之间,已抵山下,于是安了营寨。
小姐同众女子步出营门,先看那景致。众女子在营吩咐番女:“你们好生伏侍娘娘上山。若是走不动,你们好好的劝她回营。不要走伤了她,亦不要冲撞了她,恐她日在我主面前,说起伺候不周,其罪不轻。”众番女一一领会,一齐出营。只见杏元与众女子已上山路,众番女慌忙上前扶持杏元小姐,缓缓而行。众女子亦有婆婆搀扶。一路崎岖滑踏,藤葛牵连,也没心观看山景。行了多时,方纔到了绝顶,众番女方纔松手。
杏元站立中央。大家低头往山下一看,果然是千层剑垒,一片刀山。再看营中旗幡账房,如同做的纸条一般。又转身看那山后,果见有万丈深潭,奇蛇怪蟒,蟠居其中。那水声似牛吼雷鸣,白浪滔天。崖下奇峰怪石,尖锋锋的如刀剑一般。又见阴风惨惨,杀气飘飘,观见此景,不觉一阵心酸,止不住两泪交流,说:“我陈杏元前世不修,以致今日受此颠沛。”又想道:“若在中原,怎能观此凄惶之境?”正流泪之间,忽然想起:“昨夜娘娘梦中之言,曾说叫我醒悟,自必夫奔团圆,骨肉重逢。我想这雁门阻隔,身至沙漠,何曾还有相会之日?但奴身许梅郎,岂可又嫁番虏?不如跳下此崖,反得了幽僻之所,不致将尸骸抛露人间,而现千万人之眼目。”
那杏元小姐想到这个田地,不觉两眼珠泪滚滚,暗暗叫了一声爹娘,又叫了一声梅郎:“你奔子今晚在此捐躯殉节!我生不能与你同枕共衾,以效鱼水;死后魂魄游遍天涯,我寻着你,把一情梦与你罢!”那时心内自想,如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带着泪痕向众女子说道:“列位妹妹,我陈杏元再不能奉陪了。”说着,抢一步往那万丈深潭,踊身一跳。翠环口中说道:“小姐休得如此!”正待上前去扯,早已投崖下去了。众女子与众番女,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各各埋怨,大家只得转身下山。
众番女连忙报与那五个官长说道:“娘娘投崖死了。”只吓得那五个官长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中骂道:“把你一起没用的贱人!因何不小心伺候?为何让她投崖?叫我们如何缴旨?倒不如先斩你这班的贱人,我们再作道理。”说话之间,便各自抽出腰刀来,吓得那些番女众人哭哭啼啼地道:“爷爷请息怒,就是杀了我们,也不能释放爷爷之罪,不如留着我们,大家商议一个计策,岂不是两全其美?”众鞑子听了这一番话,便把刀指着众番女道:“你们有什么计策,快快说来!”
众番女与众女子道:“以我们的主见,陈小姐已死了,我们众人俱有地方官的册籍,只有服侍的翠环姐姐,没有年貌花名。不若将她扮作贵人起来,到狼主那里缴旨,岂不是两全没事了吗?”众鞑子想了一会,又转身向那合营的士卒说:“不可泄漏!”
众鞑子见大家都议定了,于是一齐来向翠环说,那翠环身不由己,也只得依从众人。于是,更换贵人的服色。大家又告诫了一番,方纔一齐上马,拔寨起程,不知后来狼主可能辨出真假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真容投飞落崖下 假扮贵人和番邦
词云: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遥指数英才,多少兴亡成败。歌楼瞬息凄惨,舞榭转眼荒苔,万般回首化尘埃,唯有青山不改。
话说那众士卒,将翠环扮作贵人,一路上不敢停留,星夜赶程,一路无辞。忽一日已至番国,士卒启奏,狼主宣召朝见。
不一时到了朝门,翠环与众女子一同朝见。那国王见了中原这般年轻的女子,连魂魄都飞落,身体酥麻,急忙传旨,将贵人送入后宫。留几名女子使唤,其余的女子,分给那得意的臣下,又赏赐了护送的士卒、妇女。当时驾转后宫,少不得贵人迎接参拜。自古道:“富人多淫。”见了这般千娇百媚的佳人,哪管他们朝朝欢乐,夜夜笙歌。那翠环到那时候,倒也死心塌地了。众官府见国王十分欢喜,那时人人都不敢说是假的,就是翠环她也不敢提假字。所以后来年深日久,无人晓得。按下不提。
再说杏元小姐,当时跳下深潭,二目紧闭,魂魄俱无,自知必死。岂知昭君娘娘使神将保护,她身纔跳落崖时,忽见一朵红云,托起杏元的身躯。只听得耳边说道:“吾乃力士,奉娘娘的法旨,在此等候多时,今送贞烈进关。”只听得耳旁呼呼响,如腾云的一般。不一时,风微止,足坠地下。半空中,神将吩咐道:“此乃烈女安身之处,吾就回旨去也!”不言神将已去。再说小姐悠悠醒来,睁眼看时,乃是一座花园,但不知是何人家,又不识路径,不敢移步,只得坐在地下一块石上,呜呜啼哭。
看书的,你道是谁家的花园?乃是河北大名府邹家的花园。这位老爷姓邹,名再第,字伯符,乃是科甲出身,官居河南道御史,现任在京。夫人郑氏,年已四十以外,膝下无儿。所生一位小姐,性情聪明智慧,能通经史,又兼孝道,因夫人常有小疾,故此每晚在花园祝告天地,保佑父母身体健带。
这晚小姐烧香已毕,使女收拾了香案,手执灯笼,正欲回走,忽听太湖石边,隐隐有哭泣之声。遂立住脚,仔细听了一会,那小姐道:“这花园夜静,这哭声从何而来?”春香丫环说道:“四野无人,莫非是鬼?”小姐道:“这花园离住宅不远,如何有鬼?”于是叫一个大胆的丫环寻看。她来到太湖石边,将灯笼一照,便喊道,“不好了!是一个老狐狸精,他头上有两根花尾,身上花花绿绿。”小姐听说,吓得转身就走。
丫环执着灯,不顾高低,跑进内室。夫人一见丫环慌慌张张的,夫人问道:“为何这等慌张?”春香道:“夫人,不好了!花园中有一个老狐狸精,在那里学人啼哭。”夫人道:“胡说!”那云英小姐定一定神,便说道:“果然花园内有一个老狐狸精啼哭。”夫人听说,就叫丫环唤起仆妇,各执棍棒灯笼、火把,保护夫人、小姐,一同奔至花园中而来。夫人、小姐步入亭上,众家人齐奔花园而来。到太湖石边,正欲动手,只见杏元小姐道:“列位,我不是鬼怪,我乃是落难的女子。我出来便了。”
众人见她如此说话,又大家站立,闪开一旁,却也防备,各将棍棒保护着身子,各将火把、灯笼执起。喝道:“快些,快些出来。”只见走出一个外国打扮的女子,众人看见,连忙回禀夫人。夫人说道:“我说不是狐狸。我等良善之家,哪有狐狸之理!既然如此,可领她进来见我。”那家人慌忙去对杏元小姐说道:“我家夫人在灸丹亭上,叫你去呢!”杏元小姐想道:“这家人口称夫人,必是官宦之家。也罢!我去看看,如何道理。”于是跟了家人,往亭子上来。那些家人仆妇,看见杏元小姐这样打扮,都指手划脚,笑作一堆,上前来看。
杏元小姐低头含羞,来到夫人跟前,深深下拜,说道:“落难女子叩见夫人。”那夫人见她礼数端庄,不是贫贱之家,倒象个大家风范,便也站起身来说道:“请起。”于是命丫环扶起。杏元小姐站起身来,又向云英小姐说道:“请上容难女一拜。”那云英小姐连忙也还礼。拜罢起身。夫人见盈盈幼女,体度端方,心中倒也欢喜。于是吩咐众家人:“你们各自去罢,照应门户罢!”众人都退,夫人又向小姐说道:“我想此处夜静寒冷,何不大家回转内室再谈吧!”小姐道:“是”。即叫丫环掌灯,一同到内室。
夫人命丫环设了座位,向杏元小姐说道:“请坐。”杏元小姐方纔告坐。于是坐下,夫人问道:“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因何番邦打扮?因何得到我家花园?请细细说与老身知道。”
杏元小姐含泪开言,说道:“夫人呀!落难女子原籍徽州,移住扬州,姓汪,名月英。父亲日升,乃现任运使。难女好好在家学习女工,不料被地方官员将奴家名字开投上司,要我随陈家杏元小姐去和北番。奴家虽住幽室,颇知礼、义、廉、耻四字,岂可轻废?因受逼迫,出于无奈,母女分离,随众出关。看着昭君娘娘尽节之地,触目伤徨,故而投崖自尽多蒙昭君娘娘大显威灵,着神将将难女送至贵府花园。此乃难女实言,不敢半句虚词。”邹夫人听了这番言语道:“可怜我儿,见了廉耻之节,神圣都来护佑的。”既是富贵家闺女,又被神人送至我家,你暂且住几日,老身着人寻你父亲,说你这一番备细,少不得你父亲前来接你。”杏元小姐说:“多蒙夫人一片好意,找寻奴家父亲,但恐传扬开去,奴家就有欺君之罪。”夫人对云英小姐说道:“好一个有见识的女子。”又向着杏元小姐说:“既然如此,也是天缘凑巧。我家老爷在京官拜副都御史,老身郑氏,膝下无儿,今年四十五岁,只生此女,名唤云英。既是你不愿回去,可拜我名下,做个义女,早晚和我女儿做些女工针黹。待和番的事情平服了,再慢慢访你家父亲,着人送你回去。你意下何如?”杏元小姐见如此说,便站起身来说道:“蒙夫人垂爱,只是难女家世卑微,恐有玷轫夫人。”云英小姐也站起身来说道:“既是家母这样说,小姐不必推辞,从权拜了罢!”于是,杏元小姐走上前来说道:“母亲请上,待孩儿叩见。”夫人大喜,只得受了两礼。于是,叫丫环扶起,又与云英小姐叙了年龄,却是杏元小姐长一岁,站立左边,云英小姐站立右边,二人对拜一拜。从此称呼月英姐姐,云英妹妹。
夫人吩咐云英将自己的衣服与杏元小姐更换。又治备了酒肴。
母女三人,谈讲多时,已交三更,方纔各自去安寝。次日又吩咐合府家人,勿得在外面泄漏。
不言杏元小姐安居邹府,少不得后有交待。拨转文词,再言党公与梅璧、春生三人在边关,将近住了数日。那日党公对二人说道:“二位贤侄,老夫要进京缴旨。你二人可收拾回归故里,报信与家下。”二生答应:“正是。”那秦金打听得党公要进京缴旨,少不得要备饯行酒席,鐀送程仪。
那党公收了饯行酒席,程仪一概不收。次日辞过秦金,便率领仆从众人,取路回京缴旨。三人在路无词。那日正行之间,有报马到来请党公,又有缇骑在后,吓得党公面如土色,不知如何原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昭君显圣送贞节 云英降香逢杏元
词云:
美玉良由琢磨,好人步步招灾。开恩放走巧安排,远走高飞莫怠。路逢强徒惊害,分离各自南北,要知聚会其时辰,金榜题名标姓。
诗曰:
奸雄恶计害忠臣,假旨传宣捉二生。
若非仁人生恻隐,两门怨恨岂能伸!
话说党公向着二生说道:“贤侄暂退。”于是,二生急退后边。不多时,那缇骑到来。党公走上,跪接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翰林院学士党进回原任。吏部尚书陈日升藐视国法,着女杏元毁骂首相,今将陈日升权送天牢。今有伊子侄送杏元边关交界,诏到,卿可将二犯交校尉,星夜来京审理。钦此。”党公读完诏书,向校尉说道:“陈吏部之子与他表侄二人,早已回转扬州。因老夫年迈多病,在边关住了几日,不知他们的消息。你等要拿他两个,可急往扬州,不可迟留。”那校尉见党公如此吩咐,只得别了党公,上马飞奔杨州而来。
再言党公转到后边,对二生说道:“二位贤侄,可知方纔的旨意吗?”春生道:“小侄不知,求老伯指示。”党公看着春生、良玉叫道:“二位贤侄,自你起身之后,卢贼回朝奏称你爹爹厉骂首相。龙颜大怒,把你全家收进天牢。方纔旨意即拿你二人的。若是你二人在外面时,即难免不测。”春生闻得此言,只急得搥胸跌足。
良玉一见如此光景,滂沱大哭,泪如涌泉一般,把党公一把扯住,哭道:“苦死小侄们也。”党公也流下泪来,又说道:“你二人哭也无益,不若逃走。老夫实不能为你二人隐匿。”二生一齐大哭道:“年伯呀,小侄无亲可投,四海飘流,去投何人是好?”党公道:“老夫送你点路费。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岂无存身之地?你二人速速逃生去罢!”二人哭哭啼啼,拜辞了党公。拜毕,取了行李,自己背了。二人出了关,信步而行,好不凄凉。正是:
走遍天涯共海湖,徨哀无过别离孤。不知那是栖身所,汨汨长途与短途。
不讲二人逃走。单言党公打发二人走后,是日趱程,奔回了都中。次日早朝见驾,缴旨奏道:“臣护送陈杏元已出关交界,因臣老迈,偶患风寒,将息几日。路途间,接着天使到臣营中,跪请圣诏不恭。钦犯陈东初之子侄,臣命前几日先已回归故里。未奉圣旨,不敢擅留。圣旨到臣之时,岂知二犯已脱,臣之罪也。”天子道:“料他二人不能走到哪里去!卿且归班,恕你无罪。”袍袖一展,群臣俱散。党公朝罢,即到相府缴令。然后又到刑部天牢,私探陈公夫妇,相见大哭一场。党公又将杏元小姐,春生、良玉送至边关,又有旨来捉拿,二生逃走之事,说了一遍。陈公感谢不止。
党公告辞出狱,回署不提。且言陈公在狱之事,俱系党公、陆公照应。按下京中之事,拨转文词。再言春生、良玉二人在路,好似浪打的浮萍,失林的孤鸟,苦苦切切,朝行暮宿。行李二人替换背负,已非一日。
那日,行到山东路上,因他二人不识路经,走错了程途。
二人那管高低,天色已晚,只顾前途奔走。谁知路旁有两个强人,隐在黑暗之处。见这二生奔走,他便手执杈棍赶上前来,大喝道:“你往哪里走?”举棍就打。二生在黑暗之中,听得一声喊叫,早把行李丢下地去,一交跌倒。二强人见二生跌倒在地,就将二人行李拿去,衣服尽行剥去,只剩得一条中衣。
不言强人将行李,衣服剥去。再说二生醒来,见衣服、行李,一无所有,况是中秋之时,金风透体。站起身来,良玉哭哭啼啼说道:“我二人就如此命苦,今被剪路强人将衣服、行李尽行劫去。你我二人,今身无半文,寸步难行,如何是好?”
春生哭道:“你我二人,不如一死,还得个干净。”二人一面哭,一面往南,信步而行,只见一所古庙,庙门紧闭,二人只得坐在旗杆鼓上,举目往前观看。只见前面有一箭之路,便见河边湾里有数号官船,岸上设立有些帐篷,守更巡缉的营兵鸣金击鼓,滔滔不绝,他二人看了多时,心中想道:“你我爹爹为官之日,也是这等荣华。至于今日,受尽穷途之苦,好不感伤人也。”二人对面啼哭,叹息不已。只听得那官船上更鼓已交二更,两人瞌睡起来,只得在庙门首打睡。正在朦胧之时,只听得一声喊叫:“捉贼!”他二人魂飞天外,在那里惊醒,打头见灯球之上,许多人喊叫捉贼。他二人各自分散,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而去。那些帐棚的官兵,随良玉一路赶来,可怜良玉怎么跑得过营兵?正跑之间,不觉便跌了一交,众兵丁把良玉捆绑在地,押到河边而来,回禀那船上的官长。
不一时,只听得点响,那官长升了座。众兵丁即押着良玉走上船来,在船头跪倒。兵丁跪下禀道:“那钻船的贼拿住了,请大爷究问。”梅良玉在下面战战兢兢,天地寒心。他偷眼一看,只见官舱内灯烛辉煌。那官长,官巾燕服,面如朗月,目似明星,鼻如悬胆,两耳垂肩,约有五十以上年纪,颔下飘着五绺花白须。那左边站立一个书童,那官长端然正坐。
听见兵丁禀说,便问道:“贼犯在哪里?带他进来!”兵丁将梅良玉带至官船跪下。那官长便问道:“你这该死的毛贼!我老爷是奉旨启服进京陛见的穷官,那有什么彩头?你也不该来发这个财!”那梅良玉在下面哭哭啼啼地禀道:“大人在上,容晚生告禀。”那官大怒道:“你这个贼子,何等之人,敢与大人称晚生吗?”那梅良玉禀道:“晚生乃是江南人氏,与兄弟投亲不遇。今晚遇着强人,将行李衣衫,尽皆劫去。晚生兄弟二人,来至古庙门首,暂歇片刻。不料大人宝舟停泊在此,更役不分清白,把晚生强扭作贼。今见大人之金面,自然洗晚生之耻轩,去云雾而睹青天。”那官长道:“你既称晚生,莫非官宦之后,名门之子?”良玉道:“却也名列校庠。”
那官长说:“你既名列官墙,老夫要见你艺业,你可在老夫面前试艺吗?”梅良玉道:“大人若肯见赏,晚生自当呈丑何妨。”那官长吩咐了书童:“取过文房四宝、放他面前,要他在舱内随意做一篇与老夫看罢!”家童只是取过纸笔墨砚送来。
良玉站起身来说道:“晚生既蒙大人见爱,请大人出一题目,晚生好呈枵腹之才,以谢大人鉴尝之恩。”那官长又听得良玉请题,便随口道:“也罢,今晚与你奇遇,论文就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两句吧!”良玉道:“晚生领命。”于是,书童领他到前舱,便说道:“你好好做一篇,打发你上岸。你若是句句好,还有些想头相赠。若做不出来,只怕有些晦气。”良玉也不理他,提起笔来,也不用草稿,向那纸上,只在一时,就做完一篇。那书童见做得爽快,自语道:“莫说此人全无用,还有三分鬼画符。”且说良玉把文章递与书童,说道:“拿去与你老爷看。”那书童接过来,呈与老爷看。老爷从头至尾,沉吟一遍,便向书童说道:“你拿两件衣服,与他穿了,来见我。”书童答应,即便取了衣衫,来到后舱相见。
良玉更换了衣衫,只见官长早已站在那里。良玉抢走了几步,到公桌面前要行跪拜之礼。那官长笑嘻嘻地说道:“请起,老夫有眼不识,几乎有屈仙才。方纔见佳作,方知贤契乃翰苑名流,使老夫愧甚。贤契若再行此礼,真真使老夫无存身之地矣!”良玉说道:“愚晚一个书生,遭这颠沛流离之时,幸得大人垂青,岂有不跪拜之理?”二人谦逊了一会,那官长只得受了两礼,彼时挽住良玉的手,说道:“贤契请坐。”良玉道:“大人在上,晚生理当侍立听教,焉敢妄坐?”那官长道:“哪有不坐之理!”良玉道:“既然如此,晚生只得告坐了。”那官长道:“贤契尊姓大名,仙乡何处?”不知良玉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撞巡更梅生改姓遇门生冯公荐友
词云:
二子穷途被难,路逢古庙栖身,不防巡缉众兵丁,锁拿船中审讯。即日各奔东西,惶惶实属堪怜。乌台一见从得细,细问家乡名姓。
诗曰:
经纶原属占科场,耀显荣封姓字香。
满腹文章身遭祸,挥毫顷刻致呈祥。
话说那官长说:“请问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良玉起身打一躬,即随口应道:“晚生姓穆名荣,乃是江南常州府人氏。”
官长道:“可认得敝同年梅伯高之子梅良玉吗?”良玉听罢,吓得一惊,道:“敝府梅先生遭变之后,他令郎良玉兄不知何方游学,晚生倒极认得的。请问大人尊姓大名,仙乡哪里?”
那官长道:“老夫姓冯,名乐天,字度修,乃江南淮安府人也。原任左都御史,自奸臣当道专权,着老夫与敝同年陈东初提兵剿灭胡虏。老夫与敝同年辞不能提兵调马,圣上大怒,将老夫与敝同年一同剎职归农。今蒙圣天子洪恩,又复起任。也是天缘,老夫得遇贤契。”说话之间,冯公向书童吩咐道:“取副新铺盖与穆相公前舱安置,明日再请教罢!”良玉便站起身来,打躬道:“大人安寝。”梅良玉随了书童,来到前舱安歇不提。
那冯公又着人示与岸上巡更兵丁知悉:“今有贼人不能擒获,反将平人捉来,应着地方官究治。念其巡更辛苦,姑念从宽,尔等下次小心,不可仍蹈前辙。”吩咐已毕,冯公方纔安寝。
家人自然出来呼叱一番。
一家晚景已过。次日清晨,鼓棚内吹打作乐点鼓。再讲梅良玉虽得了安身之所,心中想着春生,一夜不曾合眼,泪如泉涌,又无处访问,心中好生难过。又不知春生跑到何方,又不敢去着人找寻,只得苦在心头,随众起行。无多时,起身梳洗已毕,书童道:“相公,老爷请用早饭。”良玉站起身来,抖一抖衣服,来到官舱;与冯公见过了礼,坐下。冯公笑道:“贤契夜来的佳作,句句金玉,字字珠玑,令老夫想煞也。”良玉打一躬道:“大人过奖。晚生拙作,无非是鄙俚之语,焉足奖赞?又蒙深恩,收留晚生于门下。”冯公呵呵大笑道:“老夫这样穷官,怎敢有屈贤契大才?与各宪衙门相好的吏院,老夫自当推荐,不负贤契之大才耳!”二人说话之间,家人已摆上早饭。
二人谦逊一会,只得就叙个师生之礼坐下。用毕早膳,穆生与冯公谈了些文章诗赋。忽听得水手喧哗,冯公问道:“什么人吵闹?”水手禀道:“上水来了十数号坐船,也是打起的都察牌号,写的是奉旨巡守河南。他船上那些少年的爷们,打我们船上的人,叫我们让他。难道他们是都察院,我们不是都察院?”
只见那船上的家人,把舱门一开,走将出来,便问道:“借问爷一番,你们船上是哪位大老爷?”这家人回道:“俺门是江南淮安府冯大老爷,奉旨进京赴任的。”那家人听说是淮安府冯老爷,便说道:“敢烦爷们回禀一声,说河北大名府邹伯符老爷要见。”说话之间,不觉两船已至睹面,船上家人回禀冯公。”冯公听说,呵呵大笑,向着梅良玉说道:“这邹伯符也是老夫得意门生。他若来见老夫之时,倘有机会可荐,老夫必为贤契寻潜身之所。”那家人听得果是冯公的坐船,即位回禀邹公。
邹公即唤家人取下衣帽伺候,速备手本,便欲过船谒见冯公。于是,穿了衣帽,走上船头,连忙把手本付与舱门家人,说道:“相烦通禀一声。”那家人接了手本,走下船舱,来禀冯公。冯公吩咐道:“有请!”把舱门一开,那邹伯符抢行了几步,将到舱门,冯公站起身来,迎将出来,说笑道:“贤契别来无恙?”邹公道:“老恩师请上,待门生叩拜。”冯公道:“贤契一路风霜,只行常礼罢!”于是,邹伯符跪将下去,说道:“门生一个庸才,得蒙恩师提拔,今日之荣,乃老恩师所赐也。”于是,拜了两拜。冯公扶起来,说道:“贤契请坐。”邹御史道:“老恩师在上,门生不敢坐。”冯公道:“哪有不坐之理?”邹御史道:“如此,门生告坐了。”于是,献上茶来。
冯公道:“贤契荣任河南,真是一轮明月,百姓沾恩。”邹公上前禀道:“今蒙皇上荣恩,老恩师提拔之力。门生在京都,哪一日不思念老恩师之金面?老恩师荣任进京,门生正好早晚领训,不意又转任河南,真是薄命之故耳!”冯公道:“贤契荣任省院,乃高才矣!所以圣天子托你以独疆之重任。你须存忠爱之心,毋使有覆盆之叹。”邹御史又打一躬道:“门生谨领老恩师圣训,铭刻在心。”便回头向着家人说了几句话,那家人领命去了。冯公问道:“贤契领敕辞行,可曾去拜辞卢杞爷吗?”邹御史道:“辞教之后,门生也曾去拜辞相国。”冯公道:“于今时世不同,正是:满园树木随风转,为人岂不愿时行。”邹御史应道:“正合此语。”书童又送了一巡茶来。
二人用毕,忽见邹御史的家人,跪在冯公面前,捧上礼单,禀道:“我家老爷特备些须薄礼,请老爷全收。”邹御史站起身来,又打了一躬道:“门生日夜思量恩师,不能孝敬。今舟中偶然得遇老恩师,真乃门生之幸也。不堪薄礼,望乞老恩师笑纳。”冯公一见礼单,听得此语,把脸一红,说道:“老夫与贤契是气味相投的师生,难道不知老夫的心迹?况老夫从不受人丝毫馈送。”那邹御史复打一躬道:“不堪之物,聊表寸心,以为老恩师荣任进京贺敬。老恩师不必过谦。”冯公道:“承贤契厚爱,老夫领情就是。这礼当老夫转送于贤契荣任之贺。”邹御史道:“老恩师既不收礼,门生有句不知进退的话,欲求老恩师。”冯公道:“贤契有话,但说不妨。”邹御史道:“门生领旨出京,未有赞助之人,欲求老恩师幕友多余之员,乞求转荐一位。”冯公点了点头道:“别事老夫不敢从命。若是请一幕友,极有干才的契友,既得其任,必得其人。只是到任之后,凡诸事有不决,可依他行,便能海底澄清。奈此人情性高,也是老夫得意门生,不知他可否?”邹御史道:“不知此人可在舟中吗?”冯公向书童说道:“将穆相公请来!”
不一时,良玉来至官舱,与邹御史相见。书童送上茶来,三人用毕。冯公开言说道:“穆相公,这就是老夫的敝门生邹再策,新任河南的省院,欲请贤契到衙内,代为料理军民钱粮,省诸事。吾想贤契可当此任,休怪老夫无趣。”良玉未开言,邹御史向着良玉说道:“老恩师道及世兄高才,诸事练达,弟不敢造次,欲求老世兄扶持,弟当重重相谢。”良玉道:“晚生穆荣,才疏学浅。在冯大人这里,无非辩论诗词。况老大人乃省巡抚,有军民钱粮盘驳文书等件,晚生恐不能当此重任,有误大人的政事。”那冯公听良玉这一番言语,哈哈笑道:“穆贤契太谦了。凭老夫这副识英雄的一双眼睛,早瞧见你心中锦绣,日后的收场”又向着邹御史道:“他年功名还在你我之上。”
随手在袖中取出梅良玉所做的一篇文章,递与邹伯符道:“这就是穆贤契的佳作。”邹伯符接过来一看,真正是锦心绣口,因赞道:“老恩师眼力真乃是超神与圣之先见也。使门生甘拜不辞矣!”良玉道:“鄙陋之章,敢劳二位大人过赞,使晚生无容身之地。”冯公向邹御史道:“贤契请先过船去料理迎接,再请穆相公过船。”邹御史站起身来,打了一躬,告辞道:“门生领命。”又向良玉道:“老世兄暂容车驾,俟弟返船,即当扫径迎接。”良玉道:“不敢!门生自当进谒。”各打一躬,告辞而行。冯公相送,邹御史道:“请恩师留步。”冯公道:“哪有不送之理?”又见良玉也送将出来,回说道:“世兄因何送起弟来?”冯公回头说道:“穆相公,哪有客送客之理?
老夫代送罢!”良玉道:“遵二大人之命,恕不敬送。”于是,一躬而别,回转舱中。冯公把邹御史送至门口,邹伯符打一躬道:“老恩师请转”。冯公道:“老夫有一言奉嘱。”附耳低声,便说道:“这穆相公,其实淡泊。贤契受任之后,凡事俱要看老夫之面,依得的事,可依他几件,则感之不尽矣!”邹御史道:“无不遵命。”于是,又打躬道:“有罪了,”过船而去。穆生接住冯公。冯公一手相挽,说道:“贤契,那邹伯符乃是第一个得意的门生。我见他家人说道,是河南都院,我就有荐贤契之意。及相见之时,他又送些什么贺礼来,与老夫复任之敬,被老夫抢白了一场,倒有不好荐贤契之意。今是他谆谆相求,老夫方纔把贤契推荐。贤契若到他任所,自然是经济之才,必无轻狂暴躁之事。他若待之不恭,诸事倔强,贤契可寄书与老夫,我自有处分。”良玉打一躬道:“晚生蒙大人如深恩,不知可有报答之日否?”
冯公带着笑走入后舱。封了两封赠仪来到官舱,叫书童捧到良玉跟前,笑说道:“贤契,老夫是个穷官,无以为敬,聊表寸心。”良玉一躬道:“晚生蒙大人栽培,又全活命之恩,使晚生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若是晚生不受,大人必罪晚生。”冯公哈哈大笑道:“贤契真乃是老夫知心人也。只是相会得迟,相离得速。”良玉听了这番言语,便惨然掉下泪来,说道:“晚生得遇大人,正好盘桓,不觉又是分离。”冯公道:“俱是乾坤内,何须叹别离?”正说之间,家人禀道:“邹老爷差人来请穆相公过船。”
良玉一闻此言,便站起身来说道:“大人请上,晚生就此拜别。”
冯公道:“莫言分别二字。”即吩咐家人:“开饭,老夫与穆相公吃。”不一时,家人送酒饭来,与穆相公饯行。
冯公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良玉道:“贤契,异日鹏程万里,莫把老夫做陌路之人。”良玉接过酒来道:“晚生多蒙老大人提携之恩,倘有寸进,须当涌泉相报,决不忘老大人宽宥之恩矣!”于是,二人饮酒数巡。肴馔摆列,二人用毕。冯公吩咐家人取过一个衣箱,将那程仪放在箱内。又见书童捧了几件衣服,向箱内件件放下,又将箱子锁了,将锁匙送于冯公。冯公将锁匙付于良玉,说道:“贤契,这几件衣服,勿嫌粗俗,留在身边,早晚更换一更换。”良玉见冯公如此过爱,只得站起身来,拜伏于地,便说道:“蒙大人知遇之恩,又屡承厚赐,晚生何日报答?”冯公扯住道:“贤契,说哪里话来。那邹伯符乃钦命军门,你可收拾过船去罢!”于是,二人留恋不舍,细说了一番,只得分手。
冯公送良玉至舱门,良玉打一躬,告别过船。冯公命家人将衣箱行李,随后一齐送过船去。但不知那邹伯符是如何迎接穆相公过船。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路旁无柰春生投水 渔有缘玉姐联姻
词云:
合欢杯,谁不饮,切莫贪杯醉不醒。行也稳,坐也稳,一斟一酌莫装悻。美姣娘,谁不念,切莫苦苦将她恋。鸳鸯枕上动干戈,恩爱之时反成仇。世间财,谁不爱,公道取去也莫怪;若将毒计算得来,来得快时也去得快。英雄气,谁不习,身家性命休儿戏;人来寻找且由他,我若弃时天不弃。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贪是英雄,无义钱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消。为人若知其中意,方得长久乐逍遥。
诗曰:
穷途窄路遇强人,无奈投渊拼殒身。
幸喜渔舟垂恻隐,赤绳系足美姻成。
话说良玉过船,邹伯符迎入舱内,行了宾主之礼,坐下献茶等事不提。两下大铜锣响,各开船只。
且不言良玉随邹伯符往河南荣任,也不讲冯公进京复任。
拨转文词,单言春生在庙门首,亦被巡更兵役喧嚷,从梦中惊醒,见灯火照耀,家人齐呼捉贼。春生不知何故,吓得战战兢兢,只是东奔西跑,不顾高低,跑至半里多。路旁边有一树林,便钻入内。回头一看,见四面无人,又不知良玉跑散何方。心中思想,两泪汪汪。只听得路上喊叫之声,吓得又不敢言。心中思想道:“曾记得爹爹说,山东济南府有一个得意的门生,此人姓黄,曾做江西饶州九江道,他目下却退任在家,我今不如去投他,或者看爹爹之面容留着我,亦未可知。”心中想着,耳内一听,已交二鼓,口中嗟叹:“老天呀,老天。偏是今夜更长,衣服尽被强人剥去,叫我如何受得这样冷冻之苦?”切切徨伤。不多一时,只见天大亮,也只得站起身来,抖一抖衣,又抬头一看,总不见良玉,又痛哭了一场,心中想道:“我闻黄世兄住在北关不远,我不若前去找寻。”走进城中,见一个老者站在街旁,只得走上前来,打了一躬道:“请问老丈一声,这原任江西饶州九江道黄公府宅,他住在何处?”那老者回道:“你问他做什么?”春生道:“晚生与他有些年谊,特来访问故友。”那长者回道:“不可造次!今日幸遇着我这个老汉,若是遇着别个,只恐你来得,去不得呢!”那老者便将黄府之事,从头至尾,与春生细细地说了一遍,春生应诺,又把到黄府的路径,问在腹内,辞别老者,一直竟奔黄府而来。
不多一时,便来到黄府门前,只见大门上十字贴的封条,封锁得紧,又见两边墙上贴了许多告示。春生走上前一看,只见那告示写着:“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正堂余,为钦犯官招领变价事。今奉本府正堂余牌开,奉布政使司王牌开,奉督部院张宪牌开,抚部院郑宪牌开,遵部文咨行司到府饬县照得文,拐原任江西饶州九江道黄彩,勾通黄土镇贼一案,审明注实。全家抄封外,所有家产,尽抄入官,以执充军饷等。今将此房牙估价,除解费银七十两。为此合行出示招牌,无论绅衿士庶人等知悉,愿领者当堂具呈,交价执业,给发印契收执,毋得畏缩不禀。倘有书役人等扰累,许即面禀究办,决不姑宽。慎之慎之,毋违特示。实贴门墙晓谕。”
春生看完告示,只得连声叹气,在那里寸步难移。此时无奈,只得信步而行,走中暗暗想道:“黄世兄这一案,必是卢贼所害。”一面说,不觉腹中又饿,身上又冷,口中暗骂道:“卢杞奸贼,你害得我家好苦!”不觉已走出北门,面前洋白浪,杳无人迹,又想到自己身上这般光景,心中凄惨,放声大哭道:“爹爹,母亲,你在天牢,岂知你孩儿今日逢了绝地。父母生我姐弟二人,姐姐被害和番,料想难存。孩儿又四海飘零,身无半文,正是衣不能遮身,食不能糊口。爹娘生我不孝之子,原为一脉香烟,保全祖宗血食。哪知孩儿今日生离死别,也是万不得已。为子的也顾不得爹娘了,孩儿就此遥拜。”于是,拜伏在地道:“孩儿抛别父母,劬劳之恩,今生再不能补报。”拜罢,又想起梅良玉,便大哭道:“梅家哥哥,姐姐临行分别之时,曾叫你我二人早早回家,侍奉爹娘。谁知祸生不测,又被巡更兵役把我二人冲散,不知梅兄消息如何?小弟本待慢慢跟寻,无奈今日弟至此绝地,今世再不能睹兄之面。”越想越苦,举目一观,流水滔滔,便叫道:“孩儿今日永别了。”说完,将身往水中一跳,沉入水底,多分是死。
不言春生随波逐浪而流。单讲这河内,有只渔船从下而来。母女二人摇船打桨,往北关而来,那渔婆正摇橹行船之间,回头叫道:“玉姐,你看上水流下一个什么东西?我儿你好生摇橹,待我撒一网看。”老渔婆便赶上船头,把网一撒,见那东西打在网内,好不欢喜。把网一收,险些把渔婆带下水去了,忙叫道:“我儿快把船摇到岸上去,帮我一帮。”玉姐听了母亲之言,忙把船摇到岸边,走上船头,两人用力,渐渐离水。玉姐看见是个人,向着母亲说道:“是个人,不是鱼,快放他去罢!”
那渔婆道:“你也不像是个人家生长的,见了一个人大惊小怪。我自幼与你爷爷捕鱼,也不知见了多少异怪之物。既是个人,救他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与你扯他起来看看,若是个死的便罢,若是个活的,救他一救。”
于是,母女二人将春生扯上船,定睛一看,还有一丝之气。老渔婆道:“我儿,你看此人,与你的年纪相仿,又好一个人品。你好生扶着,待我烧些开水,灌他一灌。”便往梢后,烧了一碗开水,连忙拿到船头,向玉姐道:“我儿,你把这后生扶起。”那玉姐把春生扶起,那渔婆又把开水往春生口中灌,顷刻之间,腹中好似雷鸣一般。响过了后,便叹了口气道:“呀!”不一时醒来,便睁眼一看,见坐在一只小船上,左右老少妇女在旁,口中『哎呀』两声,方纔慢语低声说道:“卑人上天没路,入地无门,方纔投水自尽,又蒙妈妈相救。”那渔婆道:“且慢些说话,请进舱门内。”便将春生接进舱中,忙叫玉姐说道:“快把你老子当日穿的棉祆、鞋、袜、帽子取来。”玉姐答应,走进后舱拿出。渔婆接过来,与春生着了渔家衣衫鞋袜,将脱下的湿衣,递与玉姐:“我儿替他洗洗。”玉姐接了衣服,往后梢不提。
再表春生换了衣服,站起身来,到渔婆面前道:“恩人请上,受我一拜。”那老渔婆道:“我们渔家,无有这些礼仪,不要拜罢!”春生道:“救命深恩,哪有不拜之礼!”二人扯了一会,方纔受了两礼。老渔婆笑嘻嘻地说道:“请问相公尊姓大名,哪里人氏?”春生道:“妈妈听禀,卑人乃是江南扬州府人氏。”渔婆道:“相公原来是扬州府人氏,怪道生得好人品。”春生道:“卑人姓陈。父亲当日为官,结了冤仇,监禁天牢;逃难到此,又被强人将行李劫去,难得归家,方纔寻此短见。”渔婆道:“原来如此,是一位贵宦公子。”春生道:“如今这样的光景,还说什么贵宦公子?”
渔婆道:“据公子说,遭冤枉没处栖身。老妇无有丈夫,只有这一个女儿,名唤玉姐,年方一十五岁,尚未有婆家的。当日他老子在世,那年打鱼打起一口箱子,却是些首饰,他就说留着女儿招一个女婿养老。谁知打得财来,人又死了。故此,今日救起相公,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五百年前注定。前月有个算命先生到我们船帮里来算命,是男是女,都是半升米一个。我见他算得好,就把玉姐的八字也说与他算一算。那先生将八字一摆,他说道:『老奶奶,你家姑娘贵造,与众不同,要五斗米纔算。』我就恼起来:『别人家只要半升一个,为何要我五斗米?』那先生道:『人有高低,命有贵贱。』人劝我把三斗米与他。那先生就把玉姐的八字一排,说道:『奶奶,你家这位姑娘的八字,十分贵重,日后她有夫人之荣。』我便问道:『先生,我们渔家,哪有做官的女婿?』先生道:『目前百日之内,无意之中,一个官家子弟来。』恰好今日在网内打起你来,岂不是天缘注定?又应着那先生之言。我看你相貌堂堂,将来必定做官。若不嫌渔家丑陋的女儿,我情愿把玉姐与你为妻,安心在我船上攻书。若做了官,将你父母之仇告诉皇帝,将仇人杀了报仇。但不知你意如何?”
春生想道:“只是目下只影单行,流落飘零,又得她母女一片好心,将我救起。况且那玉姐不像渔家之女,倒也有些大家风味。今我应充了他,待至金榜题名之日,再完洞房花烛不迟。正是:“休忘故土风景好,恩爱深处便为家。”春生想定了主意,向渔婆说道:“承蒙美意。救命之恩,卑人怎敢推辞。只是目下又不能全其亲事,待等日后父母辨白了冤枉,一朝脱难挂红,那时与令嫒方可成其亲事。”渔婆听了春生依允亲事,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待我叫出玉姐,与你拜一拜为兄妹,日后方为夫奔。”
于是,往后舱来叫玉姐:“我的儿,你到前舱来,与你哥哥见礼。”那知渔婆与春生说的话,都被玉姐听见,正待回避,渔婆已跟到后船。玉姐把脸一红,便随口问道:“方纔什么前舱见礼?”渔婆笑道:“我见你长这样大,不知我们船上的房屋,船头是大门,中舱是大厅,后舱是住房。如今,也该交熟了。你快快上前,与他拜一拜。”玉姐道:“人生面不熟,怎好与他认为兄妹?”渔婆道:“这还是从权的称呼,日后还有两个好字眼叫呢!”说完,一把扯住玉姐的手,口中说道:“目下见个礼,有什么羞处?”玉姐只得含愧羞颜,随母亲来至中舱。春生一见,站立一旁,偷眼将玉姐一看,虽是个渔家的打扮,真正生得超群,便暗地作赞四句道:“国色天姿岂在妆,布裙絮袄胜霓裳。若穿环佩迎风立,疑是嫦娥降此方。”那玉姐把春生看了一看,只见妆个渔家模样,品格却也非凡,玉姐赞了四句道:“骨格清奇实可夸,身穿短袄做渔家。若得春雷预报信,他年上苑好观花。”
却说这玉姐走进了中舱,站在一旁。但不知玉姐与春生如何见礼,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江公子爱色抢玉姐 众渔人动气骂江魁
词云:
昔日韩侯命运乖,夜宿凉亭日走街,人人道他是庸才,非是他庸才,时乖运未来。有一日时来运来,夜宿锦帐,日走金阶,人人道他是贤才,非是他贤才,多因他,时也来运也来。时不来,金沉海底;运不来,玉碎尘埃。
诗曰:
远望青山草色秋,前人留与后人收。
后人收得休欢喜,还有收人在后头。
话说玉姐走到中舱,站立一旁。只见春生走上前一步道:“贤妹,方纔岳母吩咐,与贤妹拜一拜。”那玉姐也不开言,低着头走过来,面向春生,笑嘻嘻地打了一躬,拜下去。那春生也拜伏在舱。二人对面拜罢起身,玉姐低着头,向旁而立。
春生走至渔婆面前,一躬到地:“岳母请上,容小婿叩拜。”
那渔婆欢天喜地道:“姑爷,既是一家人,免了这个礼罢!”
春生道:“哪有子婿不拜之理?”随拜将下去,就拜了四拜起身。婆婆向玉姐说道:“我儿,你二人今当面拜过,从今以后,俱是一家人了。说话之间,也不要吞吞吐吐的,见面休要遮遮掩掩。说了这半日的话,他腹中也饥饿了,你去收拾早饭,大家吃了,再作道理。把那烧酒烫一壶,与他吃了,解解水气。舱内有鱼,洗几条煎煎。”玉姐答应,往后舱去了。渔婆与春生又谈了些闲话。不一时,玉姐已将茶饭搬来中舱,安排停当,回身又到后舱去。渔婆一把扯住说:“我儿你又往哪里去做什么?”玉姐道:“孩儿往后舱去吃饭。”渔婆笑说道:“我方纔已说过,是一家人,为何还分什么彼此?我正要使你二人一团和气,你反要如此害羞。”说着,就扭住玉姐与春生对坐。
三人同吃过早饭,又取过酒来,大家吃了几杯。玉姐收拾碗盏,往后舱去了。春生自思:“蒙他母女搭救,虽结了丝萝,不知她姓氏。”正是:“大难临身不自由,生死凭天何用谋,自尽方得渔家救,百步丝萝转易求。”春生凝神思想,便向渔婆说道:“小婿因神魂散乱,礼数不周,连岳母姓氏,尚未动问。”渔婆说道:“我家姓周,丈大叫做周朝生。”春生道:“这等说,恕小婿无罪了。”二人说话之间,不觉日落西沉,那渔婆向春生说道:“姑爷,你在中舱打铺,我和你妹子在后舱铺床。”
不言他三人吃了晚饭,各自安眠。一宿晚景易过。次日梳洗己毕,渔婆道:“姑爷,据你说起来,要金榜题名,方纔洞房花烛。依我说,不如明春备起铺盖,择了一个良辰吉期,把你二人推在一堆。”春生道:“岂有此理。况父母在狱,而为子者,何敢越礼乱伦。”渔婆见女婿只是推辞,也就止了念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春生在渔婆船上已经三月,看看是腊月之期。那一日,众渔人都收网过年,玉姐向周奶奶道:“母亲,家家收网,人人要过新年,我们也把网晒起来罢!”
周奶奶心中想道:“姑爷上船已经三月有余,我每见他二人嬉笑玩耍。自古道:『男大须婚,女大须嫁。做出不防之事,被众渔船上的人笑话。我如今倒有个主意,凭着天为定。”向玉姐说道:“我儿,你说众渔船都收网。也罢,大家撞过天命,收过三网。如三网打着了大鱼,你与女婿明春做亲。如若三网打不着,慢慢商议。”周奶奶跳上岸披起板来,上船用篙,将船撑开,把网理得停停当当,预备打鱼。
却说玉姐在后梢摇起橹来,那春生笑嘻嘻道:“贤妹,请歇一歇,待愚兄来帮你。”那玉姐笑道:“你哪里会摇?”春生道:“学而知之,那有生而知之?我稳坐不学,只好呆呆地坐。”口中说着,已来到橹边,手用力把橹一推;玉姐一把抱住:“只怕又要下水晶宫,吓煞我也!橹要依水性而行,方纔不是奴家抱住,几乎下水。”二人说完,对笑。
周奶奶在船头上,见船往一边歪,回头往后舱一望,就见二人抱住的意思,纔放手,对面笑个不止。周奶奶道:“且住了,在潮头行船,不是当耍的。方纔那一歪,险些把我跌下水去了。”一面说,心中想道:“也怪他们不得,少年夫妻,正是和美。我记得当年老伴在时,也是这样,或搭手搭脚的。”思想之间,只听得玉姐在后头叫道:“母亲,孩儿在这里下网罢?”周奶奶把网一撒,回头见他二人脸上,都是通红的。因又想道:“这两个孩子,俱是一样的脸。我只说了几句,他们的脸都红了。到这早晚,下次要谨言,我再也不说他们。”于是,慢慢把网收上来,网内打着一条金色鲤鱼,约有二斤半重,好生欢喜,向儿叫道:“我儿,把船摇到岸去。”口中说着,手中网已收将起来。顷刻之间,船已抵岸。
春生走到船头,问岳母:“你把鱼用篮装起来,待小婿上街去卖。”周奶奶把鱼儿放在篮里,又吩咐道:“姐夫,有人问你这鱼多少钱一斤,你回他不论斤,只论要二钱银子,至少也要一钱二分,卖了就在店内请香纸回来。”春生应道:“晓得。”便提了鱼篮,上了岸,一摇一摆,往前而行。那周奶奶道:“见春生这般摇摆,非是个卖鱼之人。将来他行到好处,自然一举成名,那凤冠霞佩,是你带的。”
玉姐不好回言,笑嘻嘻地扑在船棚上,把眼看那邻帮的三牲食物,预备过年之事。
正看之间,不料上水来了一号官船。船头上放了一把交椅,坐的是本府太爷江连的公子,名唤江魁。此人依仗父势,喜的是探雁牵羊,张弓打弹。自此新年将至,从家中赶到任所,与父亲辞年。多饮了几杯酒,似有欣然之态,却卧在交椅上。左边站立几个幼童,拿着画弓,后面站立七、八个如狼似虎的家人。那江魁醉眼朦胧,早瞧见玉姐,口中说道:“好个女子,但不知她面貌如何?”忽然向书童取过画弓,扣定弹子,认定玉姐船篷,打下水去。玉姐正想着:“春生卖鱼去了半日,因何还不见回来?”想得入神,忽听后面一声响,吓得一跳。回头一看,见弹子滚落下水去了。
抬头一看,只见前面一只大船,船头上坐着个头戴方巾,身上穿一件玫瑰紫的长衫,脚下穿的粉底皂靴,手拿一张弹弓,望着这边笑。玉姐大怒道:“你这厮要看你姑娘,何不画了真容,带了回家去,用香案供奉,细细地看呢?”那江魁的船,却离不远,虽听不见她骂,也见她有些怒气,口中又动,似有骂的模样。他便躺在椅上,拍手呵呵大笑道:“我大少爷真正都酥麻了。她口中自然是骂的了,但如此美人,不但是骂我,就是执尖刀杀了我,也是有趣的。”回头又向那些家人说道:“你们着几个人,带五十两银子,到那女子船上,只说大老爷要她为妾。她的父母肯见,大少爷添他几两银子,我不惜银钱。他若不肯,你便将银子丢在她船内,只管抢那女子过来,重重有赏。”那几个家人答应道:“是。”进了舱,取了五十两银子,一齐下了脚船,飞奔那渔船而来不提。
且说舱内走出一个老苍头,说道:“少爷莫顽。此乃省城之内,许多老爷在城,况老爷现任黄堂。如若依从,那船上必送女子过来;若不依从,千万不可乱动,须要循其礼。若说强抢二字,有碍大老爷官职。”江魁听了此言,遂不觉大喝道:“老狗才,胡说!我大少爷做的事,今你们都敢来多嘴。什么有碍老爷的官职,就是合省的官府,不知道便罢,就是知道,只说我老太爷先前聘定的那柔弱的女子,今日特来娶她回去。大胆狗才,你还不快走!”苍头听说,再不多言。
江魁吩咐把船住了。
不说住船。单言众家人上了脚船,飞奔渔船而来,跳上了这渔船。那周奶奶道:“我船上又无鱼卖,你们上船来做什么?”
那家人道:“我们不是来买鱼的。”周奶奶道:“做什么事的?”
那家人便说道,“我们是江府太爷的家人。因我家公子在此经过,看见你船上这位姑娘,人品生很好,我家公子见了十分欢喜,着我们来与你老人家说声,愿出礼金五十两,娶做第二房小娘。这是你老人家造化到了。”玉姐听了这番话,红了面,一口啐道:“放你娘的狗屁!”那周奶奶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白日里见鬼!我家女儿,是有女婿的。你家什么公子,在此胡行?你还不走你娘的村路!”那家人听得此言,是不肯的意思,便直着脚跳上,丢了个眼色,那些家人一齐跳上船来,玉姐见势头不好,欲要转身进舱,众人一齐扯着,玉姐口中喊叫:“母亲,救孩儿一命!”又喊叫道:“清平世界,白日抢劫女子,你这些该死的狗才!告到当官,连你那不知死活的狗才,俱是一般同罪!”那家人将那银子丢在船上,将玉姐抢过小脚船,一直奔上那官船去了。那周奶奶只吓得双脚乱动,放声大哭。
那众渔人,也不知其故,一齐来到周家渔船上问道:“周奶奶,是甚么缘故?”周奶奶将此事从头至尾说了,哭诉一番。
众人听说,俱一齐闹哄哄的,打着渔家的口号,说道:“真是反了!做亲事要两相情愿,钓鱼要愿者上钩。况她是有女婿的,哪有白日青天抢劫民间良家女子,逼勒成婚,岂有此理!不若我们大家排一个闹,也不要到他船上乱动,若是列位到他船上乱动,他反说我们渔家结党了。他会了他的父亲,说我们打劫了他的金银。依我的愚见,等她的女婿回来,再作道理。”众人道:“说得有理!”众渔人又问道:“周奶奶,你女婿哪里去了?”周奶奶道:“女婿往街上卖鱼去了。”众渔人说道:“等他回来,再作道理,他也不时就回来,你也不要啼哭。”
且不言众渔人等候。再说春生提了鱼篮上街,一路摇摆,走过了几条街道。有一位长者,相了一相,便问道:“那渔哥,你那鱼可是买的吗?”春生听叫,便住了脚步,答应道:“不敢,渔人这个鱼是卖的。实价纹银一钱二分,虚价便是二钱。”那旁人笑道:“实价还可让得些吗?”他摇手:“实价是不能让的,是我家岳母吩咐的;那些人一齐笑道:“这是老实话。”那老者果然称了一钱二分银子,递与春生。春生将篮提在手内,摇摇摆摆走了回来。纔到河边,那些众渔人集阵去问他,乱哄哄吵闹不休。船中有个高声的说道:“你们不要吵人!”向他笑嘻嘻地说道:“你家妻子被江知府的公子抢去了!”春生一闻此言,好似一瓢冷水,从头顶上淋将下来,泪如泉涌,向着众渔人欲言不言,但不知是如何商议计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陈春生当街喊状 邱军门勘问如雄
诗曰:
八字生来命本乖,多因日月时徘徊。
胸中有志休言志,腹内怀才莫论才。
夫子绝粮在陈蔡,太公独守钓鱼台。
二人俱有经纶志,因为时乖运未来。
话说春生问众渔人道:“列位老丈就该秉正从公,如何袖手旁观?似乎物伤其类,宁不寒心的?”众渔人道:“我们岂不知物伤其类!只是他的老子,现任本府太守。”春生道:“莫说他本府太守,就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何不到军门大人那里去告他。”众渔人道:“军门大人,可是那放咕咚炮的,门口有两根红虾须旗杆,出门面前有插野鸭毛的,拿鬼头刀的,八个人抬着他的吗?”春生道:“正是。”众渔人把舌头一伸道:“我们是尿膀胱不上碗的,小心些吧!”春生道:“不妨,有我。”又烦邻船照应他的船上的物件,即刻同众人并周奶奶一齐上岸。进得城来,天色已晚。街上走路的人说道:“今日是哪里做渔船会?”不言街坊谈讲。再说众渔人来到街上十字口,正往羊门衙署而去,只听得鸣锣开道,高灯提着,上面写着:“提督军门操江部堂。”春生看见,向着周奶奶说道:“岳母站定了。大人在此经过,不若当街喊禀吧!”
说话之间,只见那些执事,一对对过去,八人轿离前不远。春生抢行了一步,跪在轿前,扯住了轿杠,周奶奶也随后跪下,二人一齐喊道:“青天大人救人!势压穷民,白日劫抢有夫之女,无法无天,乞求大人作主!”那官长轿前护卫,见他忏轿喊冤,俱吓得一惊,便回身举棍要打。那官长吩咐不要打他,吩咐住了轿子,那些灯笼火把,尽都回转,分两旁照得如同白日一般。那官长在轿内,电目观看,问道:“那告状的人,将状子呈上来。”春生哭哭啼啼禀道:“爷呀!这是空中楼阁无风之波,迅雷不及掩耳之时,哪里写得及状?”那大人在轿内点了一点头道:“这不象渔人的口气。”便向春生道:“告状人,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话问你。”春生禀道:“大人天威,小民怎敢抬头?”那官长说道:“恕你无罪,只管抬头。”春生抬起头来。
那官长叫差役,将灯笼筐儿去了。那灯笼照得如同白日一般,那官长用手扶在轿板,醉眼朦胧,将春生仔细一看,心中暗暗称奇。想道:“捕鱼之家,怎么生得这样骨格清奇,言语儒雅的后生?”暗赞了一会,便开言问道:“你告的是何人?怎么抢了有夫之女?那抢的女子,是你何人?后边跪的,是你何人?你好生细细地讲来。说得情正理确,本部院自然准你,就是王子犯法,本部院亦有三尺之刑法。语中若有半字含糊,本部院执法如山,那反坐之条,断断不能姑宽的。”那些众渔人听得大老爷发出这一番言语,合众人家都怨道:“你我原说大家商议,说同他出来见风使舵,他就一往走得来喊冤,不知陈家姐夫可说得话来么?倘若说不出来,只怕陪了夫人又损兵的故事呢!”又有一渔人说道:“古人说得好,贫不与富斗,富不可与官斗,况且官官相护,这是他自己寻苦,与我们无涉。”
不说众渔人议论,再言春生跪在轿前,哭哭啼啼说道:“爷爷听禀,那抢劫有夫之女,乃本府江大老爷的公子。自小民的渔船停泊于北门之外,那官船从小民船旁而过。恶棍从仆数十余人,不由分说,硬抢小民之妻。生生打散鸳鸯伴,活活拆开连理枝,似此光天化日,殃民活折。倒悬之惨,锄奸保赤,救奇祸之冤,此乃大人马足之下,岂能容那不惧王法,势压域野之徒?求大人速正国体,以救民命,刻不容缓,使人民感沐深恩,朱衣万代。上禀,后面跪的是小民岳母,被抢的女子,是小民结发之妻。此禀无一毫虚诬,望大人救民如救火,真真世世不忘鸿慈矣!”
那官长见说得剀切,又如流似水,便点了点头道:“就是江连之子,倚父之势,这等可恶!”又问道:“你妻子被他抢去,今在何处?本部院好着人捉拿这厮,好找还你的奔子。”春生还未开言,周渔婆禀道:“他把我女儿抢去,现在北关,此刻还未开船。”那官长闻言,此时大怒,向着那随行的旗牌道:“本院不及票签,着你等四人到北关船上,将江魁与众恶仆一并拿来。本部院在大堂上立等。如若逃走,即行究治。”那衙役答应,即奔北关拿人。那官长又吩咐:“将告状犯人,一齐唤到辕门听审。”那执衙役便来上刑具。
那官长吩咐:“不要锁他。着他随了本院轿走,还有细话问他。”
执刑的人役,听得吩咐不要上刑具,便押在轿后,一声锣响,开道回衙。那官长一则似喜,一则似怒。喜的是得遇少年之人,眼见他非渔人之后,必有隐情在内,还要慢慢地用话问他。怒的是江连之子江魁,在省城之下,肆行无忌,抢劫贫民之妻,有犯律令。在轿内踌躇,不多时,已到衙门。合省员役,早已尽知督院准了状子,必要审理,俱各明灯高烛,照耀如同白日。
单表院衙门,真正是赫赫威严之势,正是,赞曰:
元戎府,开基第一家。辕门生瑞色,虎坐起光华。玉石铺署衙门楼五彩搽,照壁墙画虎,九头狮子吼。鼓亭内,三通鼓吹打,大开门;大门上写着执掌天下,权衡邦家。粉壁墙上贴严禁二张,上写着字迹无差。一示严管守讯,二禁盔甲光华。所过处秋毫无犯,使百姓好作生涯。掳民财迟不怠缓,兵须将主即参拿,好妇女罪归将主,地方官一同斩杀。三重门长条封锁,四面灯龙凤交加。左边摆刀枪剑戟,右边是鞭筒爪鋷,弯弓如同秋月插,鵰翎箭似狼牙。暖阁上有对联,联上写:封疆如同铁面;又写着:凭赤胆,神鬼惊怕。东南门虎头牌悬挂,上写:升赏参罚,革职捆打。西角门扭叩远探马、近探马,报事取耳马,然牢抢分上下。东角门站立兵备道、河库道、军镇道、督粮道,一个个头戴着乌纱帽,身穿大红袍。西角门站立着总镇府、副总府、都督府、协镇府,戴金盔,穿金甲,脚踏白粉底靴。东辕门挂号房、禀事房、报本房、行文房,一房房静寂如默。西辕门奏事厅、管粮厅,一厅厅怎敢混杂。北南排是无敌大将军,西瓜炮、马蹄炮、静瓶炮、连珠炮,俱是油瓶;盖内打着黄罗散遮阳扇,瓜锤钺斧两边排。辕门外,站立了许多文官武将,拴扣了多少追风马,凄凄洒洒。内中军传出号令,外中军禁止喧哗,天子诏也须缓报,候元戊击鼓排衙。挨肩擦背,皆低低问,今日辕门实可夸。
诗曰:
画鼓铜锣几下敲,辕门内外聚英豪。
冲天三个狼牙炮,展转军旗奏乐高。
且不言军门威严。单讲那督院进了衙门,走上了大堂,坐下公案许久。连次差人捉拿江知府之子。且不言督院衙署之事。再说那旗牌官离了大老爷轿前,领了军令,来到北关。抬头看见前面有一号官船,那灯笼上写着是:济南府正堂江。几个旗牌来到船边,只见里面有痛哭之声,内中夹杂正励之言。
旗牌又怕大人等久,只得开言叫道:“船上人哪里?”那船上家人便问道:“那岸上来的是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旗牌答应:“是太爷衙门中来的差役,来请公子有要紧的话说。”那家人不敢隐瞒,只得回禀了江魁。那厮正在与玉姐缠绕,只听得家人说了此话,心中只是暗暗想道:“老爷这早晚夜静黄昏可有什么话说?叫那人前来,我有话亲自问他。”家人答应,叫水手搭跳板,叫那人来面禀公子。水手搭了跳板,旗牌走上船来问道:“公子在哪里?”家人答应在舱内。旗牌见江魁就锁了。家人还装势道:“公子是老爷嫡亲的儿子,就是有话,等老爷当面去问他。你们因何这等胆大,就上起刑具来?”那江魁气得三尸神暴躁,口中说道:“反了,反了!”这旗牌见家人言三语四,遂向那家人道:“我们是军门大人差来捉拿你们的。清平世界,抢劫民间有夫之女,你们还好大胆!说甚么话!”
那些家人听得说,吓得屁滚流星。那旗牌此时把那些家人,俱已都锁了,又说道:“那渔船的女子,藏在何处?”玉姐在舱内听得军门锁了那些家人与江魁,她心中早已知道是她丈夫在军门喊了冤,自必是准了状。哭哭啼啼,只得走出舱来说道:“难女就是被劫之人。”那旗牌把玉姐上下一看,虽然是哭的形容,果然生得十分可爱。便开言说道:“你的丈夫告了状,大人坐在堂上立等众人审问。你们随我一同进衙门去。”于是,家人随了江魁并玉姐一同上岸进城,到军门衙署而来。
再讲那传知府的旗牌,离了轿前,星速到知府衙门而来。
却正走之间,只见知府的灯笼执事喝道而来。那旗牌抢行了一步,迎至执事前,高声道:“军门大人传江大老爷在辕门伺候!”
那知府执事吏役禀上大老爷,江老爷吓得一跳,即忙吩咐执事传回衙署,同着了旗牌取路而行。在轿内思忖,再想不出是为何事。便向两个旗牌笑嘻嘻的问道:“不知大人传本府,有何吩咐?”旗牌道:“你家公子,在北关抢了人家有夫之女,她丈夫、母亲喊了冤,大老爷在辕门等候。”江连一听此言,即刻吓得面如土色,暗暗骂道:“不肖的畜牲,抢甚么女子!闯出祸来连累我,只怕乌纱帽也不稳了呢。”不觉已至辕门。下轿走入官厅。不一时,四个旗牌押着江魁与众家人已到了。江连见了儿子,又看见了家人,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气喘喘地走出官厅。江魁见了他父亲,便说道:“爹爹救命!”
那知府走上前,恶狠狠不论清浊,便是一气靴尖,痛骂了一番,回头就把众家人辱骂了一会,且不言。
再表周婆一见玉姐,便上前一把抱住,她母女二人大哭了一场。母问道:“儿呀,你被奸人抢去,可曾被他玷轩否?若是那样的了,你可难为娘的说,啃掉他一块肉!”玉姐把脸一红,说道:“母亲为何说出这等话来?孩儿宁可一死,怎么肯玷轫名节?”春生听得尚未失身,心中暗暗欢喜。正在议论,忽听得堂上二声点响,传知府入见。礼毕,站立一边。那大人问道:“知府知罪吗?”江连一躬到地道:“卑府知罪。”那军门问道:“贵府平日为官,也还清正,情有可愿。只是贵府之子,几时到你任所?”江连又一躬道:“卑府这个不肖之子,是昨日纔到任所。今日卑府着他乘舟回去,不知这畜牲干出这无王法的事来。是卑府罪该万死,回署请印进来,请大人题参。”
军门笑道:“自古道,『家无全犯』。贵府既知认罪,本督院开一线之恩,免你参,在下面伺候。”江连打一躬道:“多谢大人。”站立一旁。那军门便吩咐人役,将原被告犯人一齐带进来听审。衙役听得便一层层传将下去。于是,旗牌带着众犯一齐报名而进,都在丹墀跪下点名,一个个开了刑具。但不知军门如何审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渔婆被吓吐出真消息 军门怜才收留羡东床
诗曰:
富贵从来未许求,几人骑鹤上扬州。
与其一事九如梦,不若三萍两浪休。
能自得时还自乐,到无心处便无懮。
如今看破循环理,笑倚栏杆暗点头。
话说江魁跪在丹墀,开了刑具,点过名不提。单言那军门吩咐,“光带那渔家上来!”那春生搀着周奶奶的手先走,玉姐随后,一齐来到大堂跪下。那军门抬头定睛一看,果然好个女子,便开言问道:“你可是那匹夫抢了去的么?”玉姐禀道:“小女子是被抢之人。”军门又问道:“本院有一句关风化的事问你,你不得含着羞耻。你乃是良家之女,又不是迎风弄月摘柳私奔之人,如若被那厮破了身体,可实实对本院说,本院自有法律问他的罪,你不可害着你丈夫的羞,不肯言那匹夫的行径。如若被他玷污了,也是出于无奈。本都院少不得对你丈夫说,无怪于你,还要用香烛彩轿,送你回船。你可实实说来。”那玉姐把脸羞得通红,磕了一个头,禀道:“大人法堂之上,岂无鬼神照察?小女子能断头一死,岂肯有碍名节?关于风化之事,实不曾玷污。”
军门点一点头道:“下去,带江魁上来。”下面旗牌答应,将江魁带至堂上跪下。将惊堂一拍道:“我把你这个无法无天胆大包身的匹夫,在省城之下,尚敢如此放肆,强抢民间女子为妾,王法律纪能宽宥吗?”
那江魁在下面只是磕头,禀道:“此女是小的将三百两银子买的。当日收过小的银子二百五十两,今找五十两,媒人亦并未提起她有丈夫的。今日设计串骗小的之银两,故又买出这个年少的渔人,假认是她的女婿,希图蒙蔽青天,而使小人含屈无伸,求大人天恩直断。她既不愿将女儿与人作妾,小人也不敢十分强求。只求大人的天恩,断回当日聘金银二百五十两,小的就无异说。”
那军门把纱帽往上一推,用手指着骂道:“我把你这个丧尽良心的匹夫,还在本院面前吱唔。但凡天地之间,俱是可以赖得的吗?只此一句,就该掌嘴。本院还要问你,据你说,是她母女二人情愿,将女儿与你为妾,言是身价银三百两,先交二百五十两,下找五十两抬人。这媒人却是何人做的?这二百五十两是何人交付她的?既有身价,必有身契,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年庚现在何处?细细禀来。”
那江魁吓得战战就兢,只是磕头。过了一会,挣出几句话来禀道:“大人在上,身契年庚,俱在小的家中。交待银两是四个家人,作媒亦是四个家人。小的不知细底,求大人问他四人便知根由。”那军门笑将起来,问道:“你这个匹夫,果然奸计,本都院也不能饶你。”叫带那四个家人上来,四个家人答应,一齐跪下。
那军门叫跪上些来,那些家人,只得又爬上来几步,磕了头,军门问道:“那周渔婆的媒人,是你们做的吗?”家人答应:“是,是小的们做的。”军门大怒道:“本院岂不知你这一般倚势欺良的狗才吗!本院那里有这些心思勘问,不用大刑,你们哪里肯招?”叫左右抬大刑来,衙役答应,取了四副夹棍,往丹墀索啷啷一声响亮。
那军门说道:“那四个恶奴一齐夹起来。”众衙公役一声吆喝,将四人夹起,只听得上面叫收绳,四个恶奴“呀”的一声,昏死过去。那军门问道:“你们可招吗?”那四个家人咬定牙关,忍着痛叫道:“青天在上,冤枉难招。”军门又吩咐道:“再收。”两边的执刑人又吆喝了一声,又紧一绳,那四人如同滚油煎心,挨着刑叫道:“冤枉!实实难招,求青天大人开恩。”军门道:“好个会挨刑的狗才。”又向着衙役问道:“夹棒可收紧了吗?”那执刑的说道:“已收足了。”军门又吩咐敲二十下,两边的衙役一声答应,即忙敲了二十下,只见夹的四个家人内有一个喊叫道:“小人情愿招了。”军门叫且住,这家人禀道:“主人实是酒后见渔船这个女子,生得美貌,因着小的们拿了五十两银子,送与渔婆做定礼的。这老渔婆再三不肯收,主人吩咐小的们抢过来的。至于淫轫之事,一些没有。此是实情,请求青天大人开恩,恕小人无罪,释放小的们无知的狗命。”军门大怒,喝叫众公役把那家人松了夹棍,又骂道:“你这般的狗才,先前本院问你们不认,临待夹起来,还说什么冤枉,与你主人遮护,敢不畏法,这等恶奴!”叫左右将大板各豉三十,左右听见,即将家人拖下,两边皂吏齐声吆喝,每人各豚三十大板,真正鲜血满地,哀声不止。于是,军门又吩咐道:“尔等以后务要改过从善,若下次再有些风闻,本院那时拿了来,立死杖下。”众人忍着痛,只得磕头。军爷吩咐道:“下去罢!”又叫把江魁带上来。
那江魁见先前夹打家人,吓得魂不附体,又听叫他自己上去,战战兢兢爬上了几步,只是磕头,口中说道:“这是小人该死,求青天大人饶恕,从今以后改过,再也不敢了。”那军门大喝道,“你这个大胆的匹夫!清平世界,法地之所,强抢良家有丈夫之女为妾,你就该知死罪。本院问你。你还说是三百两银子买的,当日交过二百五十两,今找五十两抬人。你说周家要一个年少的渔人为婿,来骗你的银子,希图蒙蔽,使你受屈无伸。又道,周家婆子不把女儿与你为妾,你也不敢十分强求,只求本院断还你的银子,你就永无异说了。本院问你,果然不敢强求,只是也罢,本院实言问你,还是要聘礼,还是要那个女子?”江魁吓得哑口无言,只是磕头道:“小人知罪,实该万死。求大人开一线之恩,恕小人之死罪。”那军门喝道:“你这匹夫,既知死罪,国典难饶!”便伸出手来,在签筒内抽了四根签,丢下地去。
那衙役拾起,两边皂吏即忙把江魁扯将下去,打了二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破,鲜血淋淋,方纔住手。只见江连站在一边,岂不伤心,硬着心肠,走上前去,一躬禀道:“卑府这个不肖的畜牲,卑府也不敢收他回去,求大人正了法吧!”军门道:“本院明知贵府是暗中讨情,父子天性,也是有的,岂可造次。也罢,既是贵府叫本院正法,那先豉的已尽国法;如今再豚二十,以尽贵府的家训。”将江魁又打了二十大板,吩咐家人将江魁放起来。那江魁打得皮开肉破,昏死了一会方醒,只得爬上来,谢过了恩。军门又吩咐江连道:“把江魁带回,以后务要教训他成人上进。若再不加严饬,连贵府一并提参拿问治罪,决不宽恕”江连打一躬道:“是,卑府回衙,即刻差人带他回去,在家攻书。”当时又叩谢了起来,带了江魁回衙,自然戒饬不提。
再言带上了渔家三人来,军门问道:“这审问事情,列位服是不服?本院有所不知。”那都院大人,虽然是问那渔家,说话之中,却欢喜小渔人。又想道:“一个捕鱼人家,哪有这样一对如同美玉的儿女?”越看越喜。只见那小渔女禀道:“莫说小渔女子十分感激,就是祖宗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矣!小女子无以报大人之德,只好供奉长生位,早晚焚香,保佑青天大人朱衣万代、世世公卿!”那军门望着玉姐禀完,哈哈大笑道:“好一个伶俐乖巧会说话的女子。”心中想道:“果然好一对年少夫妻,莫非不是渔家生长的?”又想一想道:“本院年纪高迈,两目昏花,今夜将你三人权且班房一宿,明日上堂,还有细话问你。”又向众衙役吩咐道:“尔等好好照应他三个人,不可刁难。如有情弊,本院知道,立刻重处不贷。”
众衙役一齐答应了,就是一声点响,军门退堂不提。
单言后堂夫人、小姐,陪着梅夫人闲话,正说得高兴,只听大人回后堂,正要一齐起身迎接,却又不见进内来,又复大堂审事。那夫人、小姐,复又坐下谈心:“凡人读书出仕,原为荣耀祖宗,却辛苦至极。此刻回来,又不知审什么事件?”
不多一会,只听得满堂俱是刑杖之声,惑痛哭泣。
小姐说道:“今日已出印了,不知什么大事,还用刑杖?”
正要打发家人到大堂窥探,忽听得点响,夫人说道:“不要去了,老爷退堂了。”看书列位,不要性急,在下回再叙罢!你道这军门是谁,原来是梅良玉的母舅,姓邱,名山,字仰古,原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因与卢杞不和,调在此地军门。夫人冯氏,乃是冯公都察院之妹,夫妻相敬如宾,年纪将五十,膝下无儿,只生一女,名唤云仙,尚未有佳配。所陪的这位夫人,你道是谁?乃是梅良玉之母,因与梅良玉在常州分别,同了两房家人,到此投奔兄弟任所住下,已经一载有余了。每每向邱公说道:“你外甥良玉,投奔岳父侯鸾,未知消息如何?可着人打探个信息纔好。”但是,邱公不肯,说道:“那侯鸾见了女婿,自然收留他在任所,少不得叫他攻书上进,他必是好的。若是我这里差人去问信,倒分了外甥的心思,他就不肯用心攻书,思念母亲,岂不误了他的正事呢!”梅夫人见兄弟说得情切,就放下了心肠,在衙门住下,姑嫂侄女,十分相投,这也不在话下。
单言邱军门退了堂,一直过了穿堂,来到后面,与梅夫人见礼坐下。小姐也过来道了个万福。梅夫人道:“方纔兄弟坐堂,但不知所审何事?交印之时,还有刑杖。”邱公道:“姐姐不知,方纔审的,倒是整理人伦之事,关于风化一件奇事。
待弟说与姐姐知道,你可看是动气不动气?”于是,邱公将这一件事情,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与梅夫人听了。梅夫人道:“原来如此,真正令人可恨也!”云仙小姐问道:“爹爹,既是江魁抢劫,但不知那小渔女人纔如何呢?”邱公道:“若要问那小渔女的人才,也与你不相上下。那渔婆的一个女婿,真正令人可爱,虽是个渔家打扮,却也生得风雅,大有可观。”
说毕,又大笑不止。夫人说道:“既是老爷赞好,再审之时,何不带进内堂,使我一看也好。”邱公道:“这有何难。夫人呀,我因见他二人品貌端方,更且言语秀利,必非渔人嫡派,没有着他们回去。现在外班房,明日早起,还要问他的根由。”
梅夫人道:“既是明早要问,倒不如此时带进内堂,放下竹帘,待我们看看。
兄弟细研审问,看是如何?若果有巧饰机关,可一一问个明白。若是渔人之女,可着衙役送他们出去罢!”邱公点头道:“姐姐言之有理。”即便吩咐管事人役,将那渔家三口带进内堂听审。那春生并周渔婆、玉姐在班房,心下猜疑道:“江魁与众恶仆俱已豚过,应该放我们回去,却怎么到明日早堂,还要复审,是怎么意思?”心中正在思想,只听得堂上一声喊,叫带渔家三口进内堂复审,是何意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梅夫人后堂观审 陈公子异地逢亲
诗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话说叫带渔人进内堂复审,那周奶奶心中惊慌道:“原说明日早堂,因何今日晚堂又叫复审?”玉姐道:“今晚、明早俱是一样,母亲不要着慌。我母女无亏心的事,怕他怎的?”
春生道:“岳母只管放心进去,听那大人说些什么?”于是,三人随着衙役,走上了大堂,一直转进内堂。
三人抬头一看,只见堂上灯烛辉煌,如同白日。又见那官去掉了方巾阔服,端然坐在堂上;面前站立数十个家人。又见那官长吩咐放下珠帘,帘内象有妇女之声。三人走上大堂,一齐跪下,那官长又吩咐跪上些来。春生道:“大老爷的天威坐上,小民怎敢上来?”那官长笑道:“只管上些不妨。”三人只得走上跪下,只见那官长回转头向帘内说道:“姐姐,你们看他人品如何?”那帘内应道:“果然不差。”邱公又问渔婆:“非本院复又审理,奈此案大有可疑。”周渔婆禀道:“不知大老爷有甚么可疑之事?请大人明察!”邱生道:“这女子是你亲生的,还是螟蛉的?”周渔婆道:“是渔婆子亲生的。”
邱公道:“你女婿自小到你舟上的,还是目下到你船上的呢?”
周渔婆答应不出来,只见两边走上几个家人,问道:“大人问你的女婿是怎么来的,为何不言?”周渔婆吓慌了,说道:“我女婿是网里打起来的。”那邱公向着帘内,便哈哈大笑道:“如何又审出奇事来了?”又问道:“你女婿是怎么在网里打起来的?他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周渔婆禀道:“大人在上,他是扬州人氏,姓陈。他父亲做过大官的,如今为了事,拿在天牢里。他投亲未遇,自己投水尽命,被老婆子母女,一网打起来。因他无处可奔,情愿与我为婿,并非老婆子勒逼的。”邱公听得是扬州人,姓陈,他父亲做过大官的,正在沉吟,只见帘内说道:“兄弟不必沉吟。他女婿在此,何必问她备细?”
邱公道:“说得有理。”叫人役将那个后生带来。春生禀道:“小民在此。”邱公道:“本院审这一庄事,然有些会意。今渔婆已吐出真情,你不必隐匿,可将你家中之事,从实说来。”
春生那时,已见岳母说出真情,又见这大人和颜悦色,谆谆问及,况又在内衙,料不能隐瞒,只得实禀道:“既蒙大人垂念,小人怎敢隐瞒?”只得将杏元小姐出关,怎样校尉拿人,多蒙党学士相救,只得与姐姐辞别,同姐夫梅良玉逃难,路遇巡更兵役,错认做贼,如此冲散,无处投奔,只得投水自尽,后遇周渔婆搭救,以女相许为妻,细细说完,定了神,眼泪暗落。
邱公正欲再问,还未开言,只听得帘内放声大哭起来。春生吓得惊疑不定。
你道这帘内哭的是何人?原来就是梅夫人,听得春生说与孩儿梅良玉一同逃难,被巡更兵役冲散,不知下落,因此不知生死,放声大哭。忙走出帘外,珠泪双流,抱住春生道:“贤侄,你既与我儿嫡亲郎舅,为何又使他踪迹全无,好不痛杀我也。”梅夫人抱住了春生这一哭,那周渔婆母女吓得摸不着头脑,只痴呆呆地相看他二人,连春生也不知情由。
只见一人站起来说道:“姐姐休要惑伤,待为弟的慢慢问他的根由。”因走到春生面前,用手搀扶,说道:“贤侄请起。”
那春生只得随口应道:“大人祈赐尊台讳,晚生方敢起来拜叩。”
邱公道:“老夫乃梅良玉的母舅,邱仰古便是。”又指着梅夫人道:“此乃是梅良玉之母也。”那春生听得邱公说出根由,便站起身来一躬道:“原来是老恩伯,小侄今朝得遇,真乃天缘意外,实皇天赐也。”方欲下拜,只见邱公挽住道:“贤侄且慢!待更换衣服,再行礼罢!”二人说话,把一个周渔婆十分欢喜。
只见梅夫人走到面前,用手相搀道:“亲母请起。”周渔婆见了梅夫人称呼她是亲母,喜得心花乱开了,即立起来迎接夫人。
夫人将玉姐扶起,细细看来,果然是个好女子,手挽手同走入内房。梅夫人吩咐丫环,取衣衫与她母女二人更换,方纔与邱夫人并云仙小姐见礼坐下,细叙闲话。
不一时,见春生换了服色,与邱公手挽手的一同入内,拜见梅夫人。春生说道:“小侄不知老伯母莲驾在此,恕小侄拜迟之罪!”那梅夫人也说道:“老身不知贤侄流落此地,若非今日天缘奇遇,两下怎能相会?”春生又拜邱夫人,又与云仙小姐见了个通家之礼,兄妹相称,并周渔婆、玉姐也是一般,方纔大家坐下。梅夫人开言问道:“贤侄,我孩儿是仪征投到他岳父母侯亲家任上去的,因何在陈府又为配偶?这是什么缘故?老身不解,贤侄可细道其详。”春生道:“伯母呀,不问侯鸾则可,若是提起那老禽兽,真正令人可恨!”梅夫人道:“这却为何?”春生就将侯鸾如何不念亲情,喜童怎样替死,扬州如何遇救,一一从头至尾,告禀一番。
梅夫人不听犹可,听了之下,只见二目昏黑,脑眼掘气攻心,一交跌倒在地。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梅夫人有心为月老 邱老娘无意得螟蛉
词云:
品行久为钦敬,私心欲赘东床,幸逢圣诏到边疆,藉此携归北上。
独坐书斋思慕,因而睹物伤徨,不妨窗外女娇娘,窥破镶玉形状。
话说梅夫人听了春生这番言语,不觉一时心酸,掘气攻心,一交跌倒在地。吓得邱公夫妇、云仙小姐、周渔婆、玉姐大家一同上前,把梅夫人扶起。忙唤家人仆妇,快取开水来灌了。
一会,说道:“我儿,为娘的只道你在仪征发愤攻书,谁知那侯鸾人面兽心!老禽兽不念当日之情,反作钦犯之子,逢迎权党,若不亏有志略忠心的书童替死监中,岂不坑杀我儿?到了扬州,又蒙陈年伯念故旧之情面,又赘之为婿。又被那卢杞奸贼将杏元害去和番,致使我儿飘落,不知存亡。”想到此处,越苦越愁,邱公夫妇苦劝,方纔止住了泪痕惑伤。邱公夫妇一面备酒,那梅夫人见兄弟夫妇二人,俱爱惜春生,便开言向邱公道:“老身有句拙言,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邱公道:“姐姐有甚言语吩咐,愚弟无有不依。”梅夫人道:“陈家侄儿,孤身在此,虽是年家之子,他却过意不去。况老身又在内堂,他住也不能情愿。况你老夫妇又无后裔,只有云仙一女,陈家侄儿就是出入也不便。莫若依老身的愚见,着他改姓,仰拜你二人为父母,早晚晨昏,庶几无碍,道于内外,亦得甘心愤志攻书上进。日后一”说到此处,便低声在邱公耳边又说了几句婚姻之话。邱公夫妇不觉大喜,因而向春生说道:“只不敢屈从贤侄。”
春生听得邱公竟要过继他为子,便向前说道:“伯母之命,使饿殍而得食,奈小侄福薄,又玷轩老伯父母教育。若蒙抬举,情愿甘心常侍奉膝下。”邱公哈哈大笑道:“若得贤侄为儿,系老夫平生之愿也。”梅夫人见他两人情愿之意,遂向前说道:“今当此灯烛之前,贤侄可前来认了父母。”春生忙向前移了两张交椅子,开言说道:“爹爹、母亲在上,孩儿就此拜见。”梅夫人往前拉住了邱公夫妇,受了八拜,回身拜见姑母。梅夫人又请小姐出来,见了个兄妹之礼。
周奶奶同玉姐又与二位夫人、小姐叙了一番亲谊。正是:
只道身逢酒色徒,谁知官长把孤扶。自此身居荣华地,他年及弟把奸除。
叙礼已毕,只见家人前来禀道:“酒饭俱已齐备。”邱公即携着公子的手,到后堂欢宴。此堂是周奶奶高坐首席,二位夫人对坐,玉姐、云仙序礼而坐。是日筵中丰富。那周奶奶那曾见过这般酒席、金银器皿,好生欢喜。因私下看着春生、玉姐想道:“今日如此风光,皆是我生这样有福的女儿携带我。不然,两位夫人,一位千金小姐,陪着我坐席?怪不得那算命先生要我五斗米,我还怪他视我是孤寡之人。要晓得他算命这样灵,我就是一石米也是值得的。”不讲内堂饮酒。再言邱公步出堂外,早已酒肴摆列齐备,又吩咐家人将书房里管总的幕客都请来了。不一时,众幕客皆到,已知邱公收了这义子,俱各道恭喜,又与春生见礼。于是入席。酒至三巡,肴更两套。邱公笑嘻嘻地对众客道:“列位先生,吾老夫年近五旬,尚未有子。今无意之中得此儿,是不幸中之大幸也。”众陪客俱称赞道:“老先生今得世兄,是更加增色彩,预为他年之庆也。”
邱公见众陪客交相称赞,便向春生说道:“我儿,今在我署中,须要更名改姓。他日令尊无恙,再为复姓,不知你意下如何?”
春生站起身来说道:“谨遵严命,孩儿不敢不依。”于是,邱公说道:“老夫因江魁抢亲,你纔拜到我署中。你可入河南籍,改名邱魁,号春生。”众幕客道:“老先生所更之名甚佳。”春生出席道:“谨遵大人严命。”于是,大家饮了多时,方纔散席,各归书房。邱公与春生就在书房歇了一夜。次日春生梳洗,邱公又吩咐合府家人仆妇使女,往后俱称大相公,不可泄露风声。
于是,早饭已毕,只见内堂请老爷、公子说话,二人遂至中堂。
夫人说道:“周亲母要往城外辞过亲友,兼把家中收拾收拾,以便进署来。”邱公道:“哦,既是亲母要出城外走走,可着几个衙役,打一乘四人轿上来。”且说周奶奶梳洗已毕,大家送到中堂。周奶奶上了轿,一直往城外而来。只见四、五个家人骑着马,又有一对衙役前面喝道。她坐在轿内,想道:“我好似平地登仙,不想今日有这等风光。”不觉轿已到了河边。
只见那众渔人三三两两说道:“周渔婆昨日去喊状,不知怎么样了?”内有昨晚随去的说道:“周家女婿占了一个上风官司。军门大人把江魁打了四十个板子,众家人俱已夹打过了。江太爷把公子、众家人领回衙去了。我们正要同他们回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又要复审,将周家三人押在班房。不多一会,把他三人带进内堂,在那里复审。我们听见,怕弄出事来,而且又晚了,因此大家都回来了。不知他母子三人可回来吗?”
众渔人正说得高兴,又听见喝道衙役,人马轿子,遂到了河边。只听轿内说道:“就在这里。”遂歇下了轿,家人跪下禀道:“请奶奶下轿!”即忙揭起轿帘,轿内走出一个满头珠翠,遍体罗衫的夫人来了,一直竟奔周家渔船上。内中有眼识的说道:“那夫人好象周玉姐的娘。”内中有胆大的妇人就走到贴船边,看了一看道:“不差,竟是周渔婆。”于是,哄动众人。不多时,有三五十只船,都摇摆岸来,俱来问候。周奶奶已收拾了一包细软的东西,递与那骑马的。众人一齐开口道:“周太太,今日好风光。”内中有一个破渔船的渔婆叫道:“你老人家晚景到了,纔有这福分。”周奶奶道:“也不过是沾女婿之光,叨此荣耀。我看你平日也是一个忠厚人,也无所为敬,就将我这只船的家伙都送给你,做老身的遗念罢!”那妇人千恩万谢,领受了,周奶奶收拾已毕,辞别众人,方纔上轿回转军门衙署。
母女二人,陪伴夫人、小姐。春生有了安身,愤志攻书,后来自有交待。
再提梅良玉改名穆荣,蒙冯公举荐,随了邹伯符到了任所。一切文稿案卷,都是梅璧经手料理,果真是才高,不费一些些力,学广何愁政务繁,所以治得一省官清民淳。那富民把邹御史敬如活佛一般,有歌声载道。因此,邹公敬重他。又每每见他言语慷慨,以忠心自居,那黄白之物,他又不受。邹公常常送他古玩之物,良玉便觉十分照察。丝毫细事,必要谆谆推敲,每夜三更纔睡。黎明早起,手不释卷,勤于政事。邹公见他十分用力,倒有不过意之处。每劝他稍停,惟恐有误,因而想道:“此生才情,真正可爱,为老夫勤劳政事,竟将齐家一节都忘怀了。我想云英女儿,年已及笄,今此生又孤居异乡,若配吾女,准是一对好夫奔。但女儿大了,不便对面相说,署中又无人可为媒妁。”心中常怀念不已。
一日,忽见侧门传进话来,说圣上旨意下来。邹公吩咐摆供香案。不一时,圣旨已到。邹公接进署内开读,见上面是着他进朝圣上,要面询民情。邹公读罢,急速出了朝觐的告示,又委了官护印,即打点各属官员的考试,缮写文官并武官册籍。
忙了两日,又写了一封家书,书中暗暗将择婿之事备细叙明,又加上护封,着人将良玉请来,说道:“贤契可暂至老夫私宅,盘桓几时歇息。候老夫信,再来相见。”良玉道:“大人诏进,不过两月光景,晚生在署内恭候何妨。”邹公道:“这复任之事,出自圣上,或者留朝,亦未可知。吾意已决,贤契不必推辞。我已吩咐完了,收拾行李,贤契可以明日动身,老夫也随后进京。”良玉见邹公出自诚心,只得依允。次日遂拜别邹公、众幕友,取路竟往大名府而来。
再言邹公在任所,已忙了数日,护印交待已毕,方纔起身进京。少不得入朝面圣,奏对封疆,并各属的官员贤否优劣,又将合省民情官吏考注册籍献上,一一彻底澄清。天子大喜,见他十分精明政务,勤劳国事,遂任补兵部左侍郎,在京供职。
邹公谢恩出班,次日又忙忙碌碌,拜会同年故旧,大小官员,又料理些部中事务。又去拜见了冯公,谈及穆荣之事,冯公甚是欢喜,以为眼力不差。真正是一刻无暇,忙了一月有余,方纔写了家报,着人回家送信不提。
再表梅良玉回转邹府,几个家人一路行来,非止一日。那一日,已至大名府。邹府家人请梅良玉大厅上坐,传禀入内,见了夫人,将家书呈上。夫人拆开,从头至尾一看,早已知道穆相公是老爷心爱之人,况有姻缘之说,叫留在内书房住着,丫环、书童供给,要十分用心,不可轻薄夫人向着二小姐说道:“我儿,正愁无书信与你爹爹,不想又朝觐去了。方纔此书回来,又写着你的姻事,将穆生送归府内。”云英小姐把脸一红,回头往房中去了。厅上的良玉已茶罢,令书童请夫人见礼。夫人正要看看穆生人品如何,遂命下人垂下帘来,走至厅前。穆生站起身来,走到帘前,一躬到地道:“请夫人上坐,容晚生见礼。”夫人也回了一礼,道:“不敢!任所多亏先生大才扶持,家老爷每每道及。今又屈到寒舍,无人陪伴,恐有简亵,幸勿见罪。”良玉道:“老夫人此言,使晚生无容身之地矣!前在任所,承蒙老先生教育栽培,晚生以菲薄庸才,而得邀如此过誉,真令人愧死。”夫人道:“说哪里话来。”
于是,吩咐书童,好生服侍穆相公,将行李铺盖,搬到内书房。于是,良玉告退,夫人自回后堂,即命速办酒席,与穆相公接风。晚上又着丫环传说,夫人多多拜上穆相公,无人奉陪,请穆相公畅饮数杯。良玉对丫环说道:“烦你致意夫人,小生在此搅扰。”
丫环答应,进内回禀。是日,良玉在书房内独酌,吃了几杯酒,又用过了饭,起身进房,洗了手脚安寝。家人们撤去酒席,各自安歇。
再言梅良玉在邹府住了半月,比任上倒觉安闲。每日在书房看书,夫人又爱他,所以每日送茶送汤,俱着丫环传递。良玉见如此款待,自觉外观不雅,常常对那些丫环道:“以后夫人所送对象,可著书童或是小丫环递传,凡年已及笄之人,恐生嫌疑。”丫环遂将良玉的言语,回禀夫人。不知良玉与杏元小姐可曾相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失金钗梅公子得病 睹旧物陈小姐思夫
词云:
无限心中多少事,还如春梦难凭,人财两失最伤情。急向书中翻寻,不见根源,妙药难医心上病。只因改姓更名,男女两地病沉昏,若非恩心相照,险些丧幽冥。
话说夫人听丫环这一番言语,便说道:“这也是他年少之人欲避嫌疑的意思,以后照前服侍。不要因他有此言语,你们就生回避之心。”众丫环应声道:“晓得。”再言良玉在书房一向无事,心中想道:“杏元小姐所赠我的金钗一股,向在任所,日夜不得闲暇,未曾细看。今在邹府,”并无事做。于是开了箱儿,取出金钗,反复细玩,却是一支金钗玉蟹,果然十分精美。又想起当日赠钗言语,却又提起笔,将杏元所赠的诗句写出来看,不觉掉下泪来,又不好十分啼哭。非止一日,竟连茶饭都不想吃了,不觉恹恹黄瘦,一日重一日。那些送物件的丫环,凡是到书房来,见良玉不是躺着叹气,就是依着桌上徨啼。
即问他话,连话也不答应,竟象个痴子一般。众丫环也只知道是思念家乡之故,倒也不曾留心。惟有二小姐身边有个心腹的丫环,呼唤春香,早已窥破机关,又不好当面说破,她只得回转后面而来。一路上心中思想,早已到了二小姐香房之内。却不见人,只见小姐在此,便低声向着二小姐道:“婢子有一句话要说。又不好启齿。”云英小姐道:“有话就说,何必做这等模样。”春香道:“那穆相公终日在书房内,茶不思,饭不想,只是哭。只见他手中拿一样什么东西,嗟叹不已。见了人去,他就藏了,不知是何缘故。”云英小姐把脸一红道:“他啼哭,想是思念家乡故土,他有甚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春香道:“婢子是偶然看见,不知是何物件。等他不在书房中,待我偷来,与小姐看看。”云英正欲止住她,只见大小姐走进香房,只得住了口,与杏元小姐一同到夫人房中去了。春香见二位小姐去了,便悄悄地走到书房中来。抬头一看,不见穆相公在内,她便三两步走进书房。见桌上书史,本本都有泪痕。
用手将箱打开,看见一本书上,放着一股金钗,她就急忙拿了,笼在袖内,遂出书房,一直往内去了。
再言那良玉在后天井小解回来,吟诗一首,道:“惜当年到上台,依依不舍两分开。奈因命薄身遭难,来世团圆睹此钗,”吟罢,走到书房桌边,见书箱翻了些,心中疑惑。
忙开箱一看,不见金钗,心中着惊,忙将书本翻抖,不见踪迹,心中气恼,放声大哭道:“我只说见鞍思马,还可借此盘桓。岂知我命苦,连一股金钗,也消受不起,又被狠心的贼子偷去,真正我的对头冤家拿去此物,我性命休矣!料我也不能久活人世矣!就死入阴司,遇着了小姐,若说先失了此钗,有什么脸去见那有情有义的小姐!”正哭得如痴如醉。忽见两个书童,捧着饭来,摆下了碗筷,说道:“请相公用饭。”那良玉啼哭说道:“我是不吃饭的,你们拿去吃罢。只有一件宝贝,你们好好的拿来还我,我情愿赏你们二两银子。”那书童摸不着头脑,一齐禀道:“相公,你不见了什么东西,就哭得这等的模样?”良玉哭道:“这东西是我的性命,你若不拿出来,告禀你家夫人,定要追究。”那一个书童说道:“相公真是书呆子。当初相公未来之先,这书房俱是我二人管的。内中古玩器,也不知有多少。若偷得一件,也值得几两银子。我二人从不爱小利,相公的什么东西,我们就爱起小利来吗?”良玉见他二人说得有理,只得放声大哭。进房就倒在床上,哭个不止。那两个书童,见他睡在床上,连饭也不吃,只是哭。他二人就在桌上吃了饭,收拾碗回后堂。
再言春香偷着金钗,来到云英小姐房中。只见杏元小姐又不在房内,便笑嘻嘻地拿着金钗说道:“小姐,穆相公哭的,就是此物。”云英小姐接来仔细一看,却是一股金镶玉嵌的钗儿,实是精巧。心中想道:“此人是至诚君子,谁知外面诚实,而内奸诈。也不知是谁家不顾廉耻的女子,与他情投意合,愿结丝萝,送与他的。如今两下情意隔离,心中睹物伤情,故此啼哭。”又低头把脸红了,想道:“我也不好来管他什么闲事。”
将钗儿复递与春香:“恐他不见了要找寻,你快些送去还他。”
春香道:“他此刻坐在书房,怎么好送去,只得改日送去。”随手将钗儿放在小姐首饰匣内不提。
再说良玉不见钗儿之后,哭得恹恹不止,竟得了一个思物之症。书童不敢隐瞒,只得回禀夫人。夫人听得良玉患病,把两个书童叱了一会,吩咐小心服侍,叫家人忙请医生看病。诊脉之后,说道:“相公此病乃是浮气多而心有所思,纔成此症。”
写了脉案,开了药去了。夫人又叫书童煎药,用心伺候。又过了两日,如石投水,全然无效,一日重似一日,夫人见了这般光景;心中十分烦恼。
再言杏元小姐,因见穆生有病,夫人常常愁眉不展,因此二人每日到夫人床前请安。这一日,杏元小姐起得早些,梳洗已毕,走到二小姐房中,却见云英小姐还在镜前梳妆。杏元小姐走上前叫道:“贤妹,今日起得早。”二小姐笑道:“姐姐请坐。”杏元小姐走到妆台,看见首饰匣内有一股金钗,有些像自己的一般。随手取来一看,正是临河北所赠梅郎之物,因放在桌上,问道:“贤妹,这钗儿是你的吗?”二小姐不好说偷的,只说爹爹前日在任上押信回来的。杏元小姐一闻此言,因想道:“此钗是恩父在任上押信回来的,如此只恐梅郎不在世了,此钗方得落恩父之手。若还在世,此物断然不能弃置。”心中一想,不觉流下泪来。
二小姐梳洗已毕,抬头见杏元小姐下泪,便问道:“姐姐为何徨伤?”杏元无话可对,同往夫人房中来问安。杏元小姐略坐一会,便起身回到房中,倒在床上大哭一场,悠悠病去。
房内丫环见大小姐如此光景,连忙报与夫人、二小姐知道。夫人道:“大孩儿是方纔在这里好好的,因何回到房中,就有此事?”
遂同二小姐来到杏元房中,问道:“我儿,你因何起病,莫不是今早少穿了衣服,受了风寒?你可放心歇息两天,包你无事。”
那杏元小姐说道:“多谢母亲与妹妹。”夫人又安慰了一会,又吩咐丫环好生服侍,自己走出来,忙唤家人去请本城周太医来看视。家人答应,去不多时,回来说道:“周太医不在家中,是个外乡客请去了,明日即回。”已是二日,夫人又嘱咐家人快请来,家人走至太医府中请着来,走到大厅坐下。茶毕,家人说道:“太太有话相请。”周医生向帘内打一躬道:“晚生不知老夫人在此,望乞恕罪。”夫人也还了一礼道:“请大夫到此,为家老爷奉命进京,请了一位主文穆相公,偶尔得病,不知其故,请大夫诊视。”周太医道:“是。”夫人命书童烦大夫到书房与穆相公切脉,于是来到书房,就在床前,二脉细细诊理。
良玉床上问道:“学生此症,先生已看过,不知从何而起?”
周太医道:“相公此病,乃思虑过分,懮伤于心。”良玉点头道:“先生高明,果然不差。”面向床里而哭。周太医出了书房,立了脉案,开了两剂药。家人问道:“穆相公病体何如?”
周太医道:“不瞒列位说,他这个病症,宜防转脱。若不变症,方可治得。”众人又说道:“还要请太医到后房看大小姐病症。”
周太医随了家人,来到后面房中看视。早有妇人扶起大小姐,将锦被围着,又将帐幄放下。
周太医诊脉,想道:“此症蹊跷,症候俱是一样。”又不敢说,只得含糊说道:“大小姐之恙,并无根源,也是想椿什么对象,故此心神不宁,感于肺腑。只要贵体自己开怀,放下思物之心,不须服药而愈矣。”夫人着丫环问道:“大小姐之病,所用何药?”周太医道:“据晚生看来,可以不用药,只要自己开怀舒展,自然无恙。”说罢,告辞夫人。夫人同二小姐来到床前,说道:“我儿,方纔太医说你思想过伤,为娘的知道,你莫非思想故土,以致如此?休要过虑,好好将病体痊愈了。为娘的少不得着人探你父亲之事,不必痴痴想念,你自己保重要紧。”杏元小姐哭哭啼啼说道:“母亲,孩儿并非思念故土。只是一句话说,望母亲笑纳。”但不知杏元有什么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重台赠钗忽睹得病 无奈只得吐露衷肠
词云:
望断天涯无际,凄凉无语惑伤。只因两地信茫茫,佳人才子愁状。淑女行权探病,出入吐露衷肠。指迷数语道其详,好教一齐怀放。
诗曰:
闷似湘江水,涓涓不断流。
犹如秋夜雨,一滴一声愁。
话说杏元小姐含泪说道:“孩儿并非思念故土,况家中又无亲人。只是蒙母亲收养,早晚又承教训,这一番恩重,指望有日补报。岂知今日大限来临,想不能久住人世。孩儿蒙神搭救,又得遇母亲搭救,孩儿若死之后,望母亲垂念异乡孤魂,平日侍奉膝下之情,给孩儿一具薄板棺材,孩儿则生死皆受大恩,只好在九泉之下,保佑母亲与妹妹罢!”说罢,三人就痛哭起来。夫人收泪安慰:“我儿,不要如此,休得焦愁,为娘的怎生舍得你?况方纔周太医说你的症候,只要自己保重,不须用药而愈。既是你如此说,也罢,着人去买杉枋与你冲冲喜。待你痊愈了,妻与为娘的用罢!”于是,叫云英小姐在房陪伴,自己走到中堂吩咐家人,速买杉枋二副,匠家一齐叫来。
家人答应了。私相议论道:“穆相公这样一个好人,不想一病至此。又听得大小姐病得沉重,方纔夫人吩咐买两副杉枋,想是替他二人冲喜。我想,穆相公如此大才,任上一应大小稿案,件件都亏他料理,老爷十分爱他,心中欲将二小姐许他,所以留他在府内。倘若有些差池,岂不把老爷恼坏?”不言家人们议论,再言夫人吩咐家人买杉枋,却是无情无绪,真正是欢无半点,愁有万千。心中想道:“穆生与我母婿之分,不知连日病体如何?我要到他书房中观看,安慰安慰他。”连忙竟奔书房而来。书童一见夫人,即禀道:“穆相公十分沉重。”夫人道:“此刻如何?”书童道:“请夫人一看,便知好歹。”夫人道:“你先去禀一声,说我亲自来看穆相公的。”书童即忙到床前说道:“穆相公醒一醒,夫人在此看你。”良玉在梦中惊醒,说道:“请夫人不可进来。我有病之人,床铺上恐有污秽,亵见夫人,反取罪矣。”言未完,夫人早已走至床前,见他形容消瘦,便流下泪来,说道:“先生连日病体可好些么?”
良玉叹口气道:“夫人请坐。奈晚生病体沉重,不能起身拜揖。晚生这病,自料不能久住人世矣,是不能睹见老恩师之金面矣!只写纸遗书,待老恩师回府一看;便知其中委屈。”夫人道:“先生贵恙,料然无事,目下小灾,不日自然痊愈。适纔大小姐也抱病症,因替她冲喜,老身已吩咐家人买办两副杉枋,意欲替先生冲冲喜。待先生痊愈了,回与我家相公。请先生放心料理,吉人自有天相。”良玉说道:“晚生一个寒儒,蒙老夫人费心,晚生何能消受得这杉枋?但晚生倘有不测,有一句要紧的话说,望夫人给一副薄材,抬往荒郊之地,就是大德。”
心中又想起昔日送杏元小姐的光景,便哀哀啼哭道:“要是葬埋的方向,不可错乱。”夫人听了此言,流泪劝道:“先生休要过于伤心。方纔所说的方向,却是何方?”良玉道:“正要朝北,切勿丝毫歪错,就是生死感沐深恩。求夫人应允我,强于杉枋万倍。”说罢,又哭起来。夫人又解劝安排了一会,方纔起身,又吩咐书童好生服侍。
纔出书房门,只见一个丫环哭哭啼啼说道:“不好了,大小姐气绝了!”夫人闻听,竟奔内里来。纔到中堂,又听得外面哭将起来,只见书童气吁吁禀告夫人:“不好了,穆相公昏死了!”夫人又听得此言,不觉乱箭穿心,忍着哭,吩咐道:“你们先去照看,我看了大小姐就来。”书童出外去了,夫人哭哭啼啼来到房中,只见云英小姐和众丫环,都围在床前啼哭,那种凄惶,令人伤心。夫人来到床前,将杏元小姐一看,只见双目紧闭。气息全无,不觉一时心酸,放声大哭起来。正哭之间,只见杏元小姐悠悠苏醒,睁着一双微的微眼睛。二小姐止了眼泪道:“母亲不要啼哭,姐姐醒来了。”夫人听见道:“谢天谢地!”正要再着人去看穆生,早见书童来禀道:“穆相公已醒转来了。”夫人听说,方纔放心,去了几分懮愁。因吩咐道:“你们在外面好生服侍。”夫人又到杏元小姐身边说道:“我儿好了,从此灾退福临。”杏元小姐道:“感谢母亲金言。但孩儿大限已到,岂能逃脱?为儿的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说,禀告母亲,但孩儿死后,不敢望乞杉枋,只求一口薄材,须要正直朝南安葬。”夫人道:“方向自然依你。”又暗想道:“目下的时症,都是这样,外面的穆公要朝北,里面的女儿要朝南。”
叹口气道:“这是哪里说起?”只吩咐二小姐:“在房中陪着姐姐,老身去看杉枋可曾买到。”于是,往外去了。
云英小姐坐在床边,向着杏元小姐说道:“姐姐你痊愈了罢,方纔若是有些差池,你就狠心舍得妹子?”杏元小姐道:“妹妹若肯垂救愚姐,却也不难。”云英小姐哭道,”姐姐有何话说,但说无妨,何必隐讳?”杏元小姐道:“愚姐是万分无奈,不得不说,只得吐露衷肠,望贤妹无得耻笑。愚姐前日所见贤妹那只钗儿,因此睹物伤情。但我并非汪氏月英,家父陈日升,曾做过吏部尚书。母亲吴氏,兄弟春生。奴家乳名杏元,曾许梅御史之子梅璧,字良玉,配定终身。谁知祸生不测,被奸贼卢杞害我去和番。那时,梅郎与兄弟春生一同送至边关,曾过河北重台。那时在重台上面,赠了梅郎一股金钗,乃是金钗玉蟹,以为来世姻缘之约,不知因何落在贤妹妆台之内。此时,愚姐一见。问贤妹,说是恩父押信回来的。我想,恩爷得此钗儿,梅郎岂能在世?梅郎既死,愚姐岂能存于阳世乎?”
二小姐正欲回答,只见春香说道:“大小姐原来为此事矣!二位小姐呀,婢女实实对小姐说罢!那金钗非是老爷任上之物。乃是穆相公带来的。他终日对钗啼哭,连茶饭也不沾唇。婢子因一时之戏,就偷了它来了。穆相公也病得十分沉重。我想,他对钗如此敬重,莫非是梅相公改名更姓,栖身此地,亦未可知。”杏元小姐闻言道:“据你如此说来,或者即是梅郎亦未可知。”二小姐说道:“姐姐请放心,将养身体。既是有携钗之穆生在此,则姐夫之下落有了。待妹子禀明母亲,相机探问便了。”杏元小姐道:“是,感贤妹之盛情。”于是,将重台诗词话别,细说了一遍。
云英小姐即便起身告诉夫人。纔至中堂,只见一老管家走来,名唤邹福,手执拐杖,对夫人说道:“老奴今年八十五岁了,眼中不知见了多少奇病。况穆相公是老爷属意要赘小姐,就是府中姑爷了。当初老奴的一个侄儿,定下了一房媳妇,未曾过门,侄儿得了一场恶病,看看难起。也是一个相好的朋友说道,何不把他家姑娘接过来,在床前与病人冲冲喜,就好了。果然灵验,冲喜之后,就渐渐病体好了。后来生子生孙,福禄寿全。今老奴心中想道。夫人何不将二小姐请到房中走走,看穆相公或者好了,也未可知。”夫人道:“据你说来,却也有理。但我是何等人家,岂肯叫小姐看问之理!”那老管家道:“哎呀,夫人,那大家小户,俱是一样。况且在府中做事,亦无外人知道。若夫人如此避嫌疑,恐怕穆相公就难好了。”夫人道:“你且出去,等我同二小姐商议。”邹福转身往外去了。
再言夫人正欲与二小姐商议,抬头见云英小姐站在面前,说道:“我儿,你方纔听见老家人说么?”云英小姐把脸一红,说道:“这个羞人答答,怎好去得?”夫人道:“我儿,这又何妨?只是此刻你姐姐怎么样了?”小姐道:“正欲禀明母亲。”
将杏元小姐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夫人道:“正好,我儿今晚可同为娘的前去。一则探问穆相公的真假,二则暗为冲喜之说。或者这穆生就是梅生,不妨,也是年家兄妹。”二人主意已定。
至晚,又安慰了杏元小姐一番。即命春香掌了一个小小灯笼,二小姐一同奔至书房中来。书童看见夫人至此,也不敢阻拦,侍立一旁。夫人远远站于窗外,春香即叫书童报与穆相公知道,说夫人特着二小姐亲自来看穆相公的贵恙。书童答应进去,说道:“穆相公醒一醒,夫人着二小姐在此问候相公。”梅璧此刻正在梦寐之中与杏元小姐相会,诉说离别之苦,忽然惊醒,心中大怒,喝道:“你这两个狗才,我的病体十分沉重,有人来看问,就该辞谢了纔是,何得大惊小怪,惊散我的好梦!”心中想着杏元小姐,大哭起来。
此时,春香同小姐早已到书房门首。良玉道:“小姐莫妄进来,我却不能拜揖。请小姐回去,多多拜上老夫人,说我穆荣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后世结相谢再罢!”只见春香说道:“穆相公不必见弃,我家小姐还有话说。”良玉见她不肯出去,反到床前来要说话,只得爬起来,和衣坐在床上,书童拿一床被拥在背后。春香对书童说道:“你们出去!”但不知春香叫书童出去,小姐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巧丫环吟诗探心病 老夫人设席庆奇逢
词云:
佳节人生难遇,强行忙路无门。向花觅句落梅英,酒后高歌无尽。皓齿蛾眉终戚,荣华富贵浮云。西湖不改四时春,歌舞如今为盛。
诗曰:
红尘白浪两茫茫,软弱柔和是妙方。
人从巧计夸伶俐,天自从容定主张。
话说春香把书童打发出去,转身将灯笼吹熄,置在一旁。
良玉道:“请小姐回后去罢。此处鳏男少女,非亲非眷,外人知道,恐生嫌疑。”春香道:“小姐乃奉夫人之命,来问相公病的根由。”良玉叹道:“莫讲不说,说亦无用,自令人悲愁。请小姐回去吧。”春香道:“相公此言差矣,何以见得吾们不能分懮?想相公起病的根由,我也略知一二。何不趁此吐露衷肠?”良玉道:“扯淡!难道是我不知?你们何以知之?只是在此嘟嘟哝哝,好不厌烦。”春香道:“小姐,我们回去罢!他既厌我们,我们也不要理他。正是:『欲将真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于是,点起灯笼,往外就走。春香口中念道:“夫奔南北隔天遥,愿尔蟾宫着锦貂。”
话说良玉见她们起身,正要还寻原梦,忽听得这两句,不觉惊疑,随叫道:“快请小姐转来,小生有要紧话说,相求小姐!”春香明明听见,故意假装不知,反往外面缓缓而行。她将下二句并良玉诗一首,朗朗高诵道:“阻隔姻缘华夏界,难得双双渡兰桥。”又吟道:“马上驼鞍路途遥,永辞中土服胡貂。界河阻隔情难叙,怎得双双渡鹊桥。”
再说良玉叫喊数声,不见小姐转来,他便着急道:“恼杀小生了!你们若不转来,小生就下床来了!”夫人正在窗外,听见喊叫,恐恼坏了他,便悄悄命春香扶着小姐,复进了书房,吹灭了灯,坐下来。
春香道:“相公既厌我们,又何必大惊小怪,请小姐转来做什么?”良玉说道:“方纔小生病狂之言,偶而唐突小姐与小娘子,幸勿见罪,改日陪礼罢!”春香道:“既是病狂,何必又请小姐转来?”良玉道:“还有一事动问。方纔小姐所吟的诗句,却是从何而来?请道其详,以开茅塞。”春香道:“相公既是问此诗,婢子原是说过的,略知一二。相公尊姓?未必穆氏本名,请相公莫隐,道其根源,婢子再为呈述。”
良玉叹道:“事到其间,料然难瞒小姐与小娘子。小生本籍乃常州府人氏,姓梅名璧,字良玉。先人乃吏部都给事,母亲邱氏。因被奸相陷害、荡迹天涯,幸蒙扬州陈东初年伯收留,将杏元小姐许配。谁知奸相卢杞,将杏元小姐害去和番。那时,小生与妻舅春生,一同送至关外。重台夫妻分别之时,赠了小生一股金钗玉蟹的钗儿,又唱和离别两首诗句。今小生带至府中,不意前日拿出来看看,一时外出,不知被那狠心的贼子偷去了。”
春香向小姐低头笑道:“好骂?”春香又问:“以后便怎么样了?”良玉道:“因此小生忆钗思人,故此生病。多蒙夫人照顾看管,请医调治,但此药何能医我心病?”春香道:“相公此病,要什么人方能医得好?”良玉道:“小生始末,已诉小姐与小娘子尊前,岂能掩饰吱晤,若要小生病好,俱在那两首诗上。”春香道:“方纔那两首诗,也却有个缘故,婢子先要禀明相公之前。”
看书的,须要详其理,那一节也是天缘凑巧机关。那良玉原无什么病。不过是因思钗之故,似觉过于伤心,又加连日未进饮食,所以病得沉重,头脑眩眩,常常欲睡。见春香念出两句诗句来,病却丢了一半。
又见春香应允他的金钗,他问:“小娘子,有甚言语,但说不妨。”只见春香言道:“婢子非别事,只为家老爷进京,当日穆相公带回家报,在任上欲结秦晋,奈无有媒人,叫夫人留相公在府中,并无内外之分,等老爷京中回转,便将二小姐招赘相公。今合府大小都知今日替相公冲喜,若相公遇着原配陈小姐,而我家小姐置于何地?婢子故而请教我相公。要见陈小姐,却又何难?”良玉道:“小娘子此言,说得极有理。但我蒙你老爷相待,恩同天地,至于小娘子纔说你家小姐姻事,小生一点影响全不知道。况小生有誓在先:』若不得陈小姐为奔,终身不娶。』即你家老爷,自必原谅。这是小生的衷曲。望小姐、小娘子将诗句、钗儿下落说明,使小生释其猜疑。小娘子方纔说,要见陈小姐不难。这话令人不解,望道其始末。”春香道:“相公,必要将我小姐话说明,婢子自必呈述。”良玉道:“小生蒙你家老爷、夫人屡屡看待至此,岂能改移?若陈小姐果有重逢之日,那时小姐之事,只可听从恩母之支配,小生岂能作主?”
春香见他此刻应允,就将花园烧香遇孤女之事,说了一遍,又将前日窃钗之事,大小姐如何害病,如何吐露真名的事情,从头至尾,细细地说了一遍。并将金钗现存二小姐处,夫人留为聘礼。良玉道:“杏元小姐果然在此?小娘子莫要哄我。”春香道:“婢子怎敢?”良玉纔觉喜笑,顿时痛却不知到哪里去了。便叫书童煨粥,又催促春香并小姐进内,向杏元小姐说明,又致谢小姐与春香。
春香便起身点起灯来,与小姐一同出房。
此刻,夫人早已知道穆生即梅生,遂同小姐、春香一直来到杏元房中,将盘问梅生始末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杏元小姐听说,心中一喜,病好了一大半。母女们说了一会,夫人笑着对云英小姐说道:“我儿,你姐妹二人,要相亲相爱。他日同嫁了梅生,分外亲热。”二小姐把头一低,微微一笑,又坐了一会,方纔安寝。以后,两下的病,都将息了几天。夫人吩咐:“将杉枋寄外庵中,留与我老夫妇所用。”于是,择日看了八月十五团圆之期,与他二人除病。是日,良玉取了十两银子,赏了两书童。遂至厅上,拜谢天地。杏元小姐在内室,也拜谢天地,又拜夫人、英二小姐。
随后,众家人俱来恭喜,都摆了散福的筵席。着人将良玉请到花园。良玉拜谢夫人。于是,帘外设了一席,款待良玉。
帘内一席,母女三人。酒饮数巡,夫人着杏元小姐穿了以前胡服,卷起帘儿,二人相见,少不得两下哭诉,各诉衷肠。夫人说道:“你二人离别已久,故此胡服相见,以显神圣之灵验。”
于是,良玉便将别后,如何校尉来拿,党公怎样纵放,怎样被贼劫夺,得遇冯公,如何改名荐到邹公衙内,细说一遍。小姐听说兄弟春生冲散,不知下落,又哭了一场。于是,又将自己出关,如何殒命,昭君娘娘如何显圣,承夫人、小姐如何收养,也细细说了一遍,说完,又大家痛哭了一场,夫人又劝了一番,方纔止住了泪。于是,良玉仍回书房中去了。夫人同二位小姐,一同回后室去了。
再说良玉回至书房,心中想道,”此事也是奇怪。哪知天缘在此,也得重逢相会。小姐真乃否极泰来,亨通气象,只恨无有报得冤仇。”因又想道:“母亲在母舅任上,自有家人服侍。”因此放下心思。不觉过了几日,忽听得有京报回来说:“邹公见驾,奏过诸事,圣主龙心大喜,内升兵部左堂,告假回家祭祖,准于明日到家。”良玉听得这个消息,便向书童说道:“你进去禀夫人知道,说我要去接你家老爷。”书童入内禀告夫人。夫人道:“梅相公纔得安稳,这几日病还未曾痊愈,恐劳坏了身子。”书童道:“小人也曾说过,梅相公定然要去。”
夫人道:“他既要去,备一匹马,多着几个家人,不可粗心浮气,须要小心服侍。”吩咐已毕。
一宿晚景已过。次日清晨,良玉骑马同了家人出城迎接十里路,方纔接着邹公骡轿。家人即催马上前禀道:“夫人着小的们迎接老爷,随后穆相公也来迎接老爷。”邹公道:“怎么有劳他远来?”话音未了,良玉已至面前,正欲下马,邹公道:“贤契不要下马,两下请便罢!”良玉道:“大人吩咐,晚生从命。”因并辔而行。说道:“自大人进京之后,晚生时刻触想大人。在京,不知可曾会着冯年伯否?”邹公笑道:“老恩师那里每每道及贤契,命老夫致意,今又有劳贤契远接,真正得罪。不知贤契为何尊容黄瘦消减,不似在任中丰满。想必寒舍简亵,家人们不小心服侍。”良玉道:“在府中多有搅扰,并且老夫人照应,不啻亲生,延医调治,方纔病痊。可是未曾还原,不曾远接,望乞恕罪。”邹公道:“岂敢!原来贤契贵恙纔愈,真正有劳贤契。请先生进城,在舍下相会罢!”于是,良玉先回。邹公过了一刻,方纔到府中。夫人听得老爷已到,便对杏元小姐说道:“我儿,你暂且往房中去,待你爹爹回来,取笑一场”大小姐听得,说:“孩儿知道。”往房中去了。
忽听家人禀道:“老爷回来了!”夫人与二小姐迎出来。
邹公至于门首。下了骡轿,走了进来。夫人与小姐迎接进内。
到了堂中,家人早已点起香烛,邹公拜了家神祖宗,又与夫人见了礼。然后,夫人吩咐丫环铺了毡条,叫云英小姐拜见爹爹。
邹公道:“我儿,不必了。”二小姐拜毕入座。夫人笑道:“着人将大小姐请了出来,拜见爹爹。”邹公笑道:“夫人此言差矣!老夫与你只生此女,哪里又有什么大小姐?”夫人说道:“云英孩儿,当初是你养的。这个女儿,是我瞒着你养的。”
邹公哈哈大笑道:“夫人休得取笑!”正说之间,只见众丫环扶着一位小姐出来,邹公大惊。不知此女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昭君送杏元联姻 邹公回府知根由
词云:
昔日娥皇事舜,今朝二女归梅。姻缘天定岂能违,何用君家推被?借籍攻书上进,弟舅相遇场闱。文章早已占鳌魁,但看蟾宫折桂。
话说杏元小姐走至中堂,说道:“恩父请坐,待孩儿拜见。”
邹公见了,忙命仆妇扶起,向着夫人笑道:“这位姑娘,委从何而来?”夫人便将前后之事,细说了一遍。邹公便拍手哈哈大笑道:“这就是天缘,非同等闲。”因又问道:“贤侄女可曾适人家否?”夫人道:“虽末适人,当初她父母已曾面许梅璧,
后因和番,两相阻隔,故而蹉跎至今。”邹公道:“原来侄女就是梅良玉的夫人,老夫失敬了。”杏元小姐道:“爹爹何出此言?孩儿蒙恩收养,如同再造。孩儿虽不肖,爹爹念及家父母全在刑狱之中,异乡孤女,求恩父母格外怜之。”邹公与夫人一齐笑道:“我儿说哪里话来,老夫非有他意,所敬者你丈夫是个才子,当今之世,谁不称赞?”夫人道:“梅璧既是当今才子,相公可曾见过?又不知他的人品如何?”邹公笑道:“老夫只闻其名,而实未会,不敢说谎。”夫人道:“据相公如此说,但不知与穆生才学孰高孰下?”邹公道:“梅良玉的人材学业,虽人人称赞,老夫却未睹面,不敢妄言。”夫人道:“梅生之才学,如珠玑万斛,人品是掷果盈车,是实实信得他过,与穆生一般无二,不相上下。”邹公道:“夫人又来谎谈。梅生乃江南人氏,离我大名府二千里路,夫人何以见得与穆生无二?”
夫人道:“相公把穆生当作何人?”邹公道:“穆荣就是穆生,当做何人?”夫人道:“你不知其中缘故。那穆荣,就实是梅良玉。”
邹公道:“夫人何得而知?”于是,夫人把两人思钗得病的情由,细细地说了一遍。邹公大笑道:“原来有这许多的隐情,老夫如在梦中,今日方知详细。据夫人说来,良玉是大孩儿之婿,云英女儿又当另择配偶了。”夫人道:“相公,这另配的话,从此休提。”邹公问道:“这话怎讲?”夫人便将二人得病十分沉重,如何行权探病冲喜,说了一遍。又将姐妹二人,不肯分离等情,又将留钗为定,面许梅生,也说了一遍。
邹公大笑道:“夫人乱做了。”竟奔书房中来,口中大叫道:“穆贤契!”良玉出来迎着,说道:“大人!”邹公又叫道:“良玉贤侄!”良玉一躬道:“老恩师!”邹公哈哈大笑道:“老夫与贤聚首二载,不知其中备细,真愚人也!”良玉又一躬道:“小侄乃天地间一大罪人也。非敢欺瞒老伯,实出于无奈,望老伯恕小侄欺瞒之罪!”邹公笑道:“贤侄说那里话来。”于是坐下,谈些朝中事情,又讲些家书诗句,渐渐提起云英的姻缘事。于是,良玉唯唯。邹公见良玉如此,说道:“贤侄,非老夫草率言之,老夫久有此意,若贤侄不信,即命家人将昔日寄回家书取来。”不一刻取来,邹公递与良玉道:“贤侄,请看此信,便见老夫的好意,怜才之心也。”良玉站起身来,接书观看,便一躬到地道:“小侄一个顽愚,荷蒙大人数年栽培,难报大德。今又蒙结丝萝,小侄岂不识轻重而敢于违命?但小侄已定陈氏杏元,岂敢又屈世妹,故而进退两难。望老伯大人原而谅之。”邹公笑道:“昔娥皇、女英同归虞舜,况她姐妹二人,又不忍分离,甘心不分伯仲。老夫主意已定,贤侄勿得见却。”
良玉道:“既蒙岳父如此,小侄焉敢违台命?岳父请上,待小婿拜见。”邹公见他已允亲事,心中大喜,就受了良玉四拜。
又同至内堂,拜见夫人。至此,全府人等,俱称姑爷。把两位千金小姐,躲在房中,各自心中暗喜,日后招亲。于是,邹公忙命治酒,以作贺喜。邹公与良玉在书房吃酒,说道:“贤婿,如今奸相执掌朝纲。恐漏真名,祸生不测。莫若以老夫的愚见,仍以穆荣之名,入籍大名府。后日相机,再为更易何如?”那良玉便一躬道:“谨遵岳父大人严命!”河北今乃科场之年,良玉高高中了大名府的案首。各官见了,也称邹公之婿,且又才高,是以举它个博学,轻轻地得了真主。邹公见了十分欢喜,以为眼力不差。忙了两月,又要打点进京会试。但唐朝贡生,即能会试,非比后世要乡试中了,方能入闱。
闲话休提。再言邹公忙忙写了几封相知的书信,又命五、六个诚实家人,选择了吉日,送良玉进京。于是,良玉辞别邹公夫妇,同了家人,一齐动身,取路进京。行来非止一日。
那日到了都城,家人寻下了房子,请良玉安歇,已在京城不提。
拨转文词,再说春生在邱公署内,入了河南籍。实入泮宫乡试,又中了一名副榜。今又来至京中会试。
再言那良玉,在寓所过了几日,取出各家信与家人们先去投递。将冯公书子留下,自己写了一个手本,同书信,待自家亲自奔到都察院衙门而来。走进头门,良玉吩咐家人:“你们在外面等候。”自己取了手本、书信,独自走至仪门。只见冷冷清洁的无人出入,又见东角门悬着一块吊牌,上面写着一张告示。良玉看见上面写道:“本院示谕:一应贡生举监生员得悉,今照得本都院钦奉圣命,今科考试天下各省英才。场期在近,理宜静候。凡有一应紧要公文,今已委官将理。至于亲族相知,山人墨客,赴选生员,禀投书者,照理东号房书吏实时辞回。所有书信、手本、名帖,均投号房,候本部出闱之后投递。该房并管门人役,嗣后务须遵照,不得擅行混禀。倘敢故违,定行重豚,决不姑宽。本都院言出法随,勿得视为故套。倘有军国重务,即行禀报,毋违,特示。”梅良玉看了一看道:“虽是故套,而冯公为人耿介,那把门人役,如何肯替我投递?”
心中想道:“不要理它。我到宅门上看看,或者遇见个熟人,他便肯替我投递,亦未可知。”一直来到宅门。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来,迎着说道:“相公,你是做什么的?”良玉道:“小生要会你家老爷的,有书信、手本在此。”那老人把良玉看了一看道:“你这位相公,好象是在山东船上,会我家老爷的穆相公么?”良玉道:“正是。”那家人见说是穆相公,便说道:“相公,请到迎宾馆少坐,待老奴与相公通报。”于是,在良玉手中接了书札、手本,往内通报。又见一个人手拿帖面,飞跑前来。家人认定一看,认得是邱姑老爷。家上前迎着,方知邱相公前来谒见。请至迎宾馆,他纔进去通报。你道这邱生是谁?原来就是春生。邱夫人是冯公的妹子,所以春生来拜见母舅。家人进去投帖,他走至迎宾馆坐下。不期良玉已先在内,二人忽然相见,不觉大哭起来。一时,各叙离别之情。春生已知姐姐神人搭救,现在邹府;梅璧又知母亲在母舅任上,俱各平安。俱各大喜,专等谒见冯公。不知冯公可曾会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穆荣会试入黉门 春生赴考住长安
词云:
不忍一时有祸,三思百岁良方。宽心和气二陈汤,吃些方儿为上。人生名利虚谬,何须较量争强。因皆宿忿漏衷肠,借此辞婚顶撞。
话说家人接了书札、手本、名帖,一竟到书房而来。正见冯公静坐观书,那家人将两封书信呈上。冯公大怒道:“老狗才,我已出告示在外,凡一切书信,不许投进。你今敢将书信传进,倘或卢杞知道,说我紊乱场规,寻私举子,怎么了得?这等放肆的老狗才!”老家人跪下禀道:“非老奴敢于投递,只因一位乃邱姑爷的相公,一位乃老爷常思的穆相公,故此老奴方敢投递。”于是,冯公接过两封书信一看,只见手本上写着沐恩门生穆荣,叩禀老恩师金安;一个名帖上写着愚外甥邱魁叩禀。
冯公一一看完,方纔慨然道:“原来是他二人。既然如此,你可起来,快请他二人进来。”家人答应出来,道:“二位相公,我家老爷在后堂相请。”二生听得,忙整衣冠,随家人来至内堂。早见冯公笑嘻嘻迎将出来,口中说道:“二位贤侄。正是我欲仁斯仁至矣!”二生来至中堂,一齐说道:“老年伯请台坐,容小侄等拜见。”冯公道:“二位贤侄,远路风霜,只行常礼罢!”于是,拜毕入坐。看茶,茶毕。冯公道:“二位贤侄,是同伴来的么?”良玉道:“老伯听禀。”随将自己的一向行藏并来京,适纔在迎宾馆相遇,说了一遍。春生也将被难渔船相救,邱公收养的话细细的说了一遍。
冯公听得,又嗟叹了一会,说道:“本当留你二位贤侄在署安住,但场期将近,恐生疑忌。你二人可将行李,统入大相国寺中。再者,贤侄春生,你的爹娘尽禁刑狱,切不可前去探问,恐奸相知道,又生他变。待等高中之后,皇天保佑,方可相逢。”
春生打一躬道:“小侄领命。”冯公又道:“那奸贼耳目颇多,但京中亲友,不必前去拜望。即党、陆二公,我自有知会,谅他自必同心,决不见怪。”于是,留了酒饭。二人用毕,方告辞回寓。他二人少不得收拾,同入大相国寺内,专候场期。
光阴迅速,捻指已是会试之日。主考入了贡院,举子皆依例而进。三场已毕,各归寓所静候发榜。过了数日,又早发榜,第一名河北大名府穆荣,第二名邱魁。报子报到寓所,二人一见十分欢喜,连夜差人回家报喜。二人各叙相会之话,按下不提。
再表他二人在京,候天子殿试。正是:天宫不断忠良后,玉笔亲标双栋梁。不日。已是殿试之期。梅良玉高高点了第一甲第一名状元,陈春生得中了一甲第二名榜眼。第一甲第三名探花,中在山西太原府钟琦。余下皆依甲第赐进士及第。他二人正是苦尽甜来。第二日,良玉、春生换了冠戴,同了探花,率领新进士入朝谢恩。
天子一见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人貌双全超群,龙颜大喜。亲赐三杯御酒,两朵宫花,一齐赴琼林宴。又谢过皇恩出朝,方纔上马游街,已毕。那些长安百姓,人人称羡,个个夸奖:“今科状元、榜眼,才貌双全。不知谁家小姐,受用他两个。”按下百姓称赞。再讲奸相卢杞,那日朝罢而归,心中想道:“今科状元、榜眼,人才出众,文章绝伦。只可惜便宜了那个老苍头。”当夜,吩咐请礼部尚书黄嵩。不一时请到,两下谈了些闲话。卢杞道:“状元穆荣还在其次,榜眼邱魁实实可爱。”黄嵩迎答道:“恩师既称羡邱魁,孩儿意欲与恩妹作伐,不知恩父意下如何?”那奸贼哈哈大笑道:“我儿之言,正合吾意。”不言他二人私相计议。再表状元游街之后,便率领一班进士,去谢主考房师,忙忙碌碌又过了两天。次日清晨,又约了大众恭拜相府。只见门上传说道:“相爷钧旨,诸位老爷请回,单请邱老爷相见。”邱生闻听,便觉不悦。反是良玉劝道:“贤弟不要如此,既是相国留茶,相机而答,愚兄在寓所等候。”春生见良玉如此吩咐,便一揖道:“小弟得罪了,不陪诸位年兄。”于是,良玉同众位各回寓所。
再言春生复整衣冠,步进仪门,抬头看见卢杞端然正坐厅上。春生此时心中一恨,反停住了步,道:“爹娘之仇,姊姊之轫,不共戴天。我既生于天地之间,不去报仇,反去躬身下拜与仇人?”意欲转身,又恐难出相府,只得忍气吞声,走上堂来。只见卢杞笑嘻嘻地上前来道:“不知亚元公驾到,有失远迎。”春生道:“岂敢!老太师请台坐,容晚生叩谒。”卢杞笑道:“亚元公乃天下奇才,圣上门生,老夫乃朽而无干,怎当得亚元公拜见?”春生道:“老太师乃调和鼎鼐,燮理阴阳,皇家国柱,天下股肱。晚生一介草茅之士,愿求老太师指教栽培,哪有不拜之礼?”卢杞道:“谆谆美意,只行常礼罢!”
春生见他如此,也不谦让,行了师生之礼,说道:“遵老太师的钧命了。”卢杞也答了半礼。
因心中有择婿之念,更不介怀,即命看坐。春生道:“老太师在上,晚生自当侍教。”卢杞道:“亚元公那有不坐之理?”
春生只得打一躬告坐。家人献茶,茶毕。卢杞在上面笑嘻嘻地说道:“亚元公真乃翰苑仙才,皇上十分喜欢。前日,将亚元大作。命老夫批点。捧读之下,令人悦服。以此大才,自然推禄高位,老夫洗目而观。”春生又一躬道:“晚生懦弱庸才,蒙天子不加呵叱,反赐鼎甲之荣,此皆老太师从中劝赞、栽培晚生矣!”卢杞又笑道:“令尊大人向在都中,与老夫真为莫逆之交。自调外任,老夫时时渴想。”春生道:“圣上将家大人恩庇,家庭时常道及老太师。奈各处一方,未能刻刻领训,使家父抱歉无已矣!”家人又献上茶来。茶毕,春生打了一躬道:“晚生告退了。”卢杞便站起身来,携着春生的手道:“亚元公请坐,老夫敬备一杯薄酒。奉屈小斋一叙。”一面说,便向家人说道:“礼部老爷,可曾请来?”家人禀道:“黄嵩在书房多时了。”卢杞道:“亚元公请了。”春生道:“晚生方纔进谒,怎好叨扰?”卢杞道:“不堪薄酌,休得见笑。”
春生被他留住,心中好不焦燥,又不敢推却,只得同步来到书房,早见黄嵩在内。黄嵩迎进亚元公道:“恕弟未曾远接。”
春生道:“晚生实不知老先生在此,多有得罪。”一面家人摆席。只见堂官禀道:“圣上有旨,请太师接本。”那奸贼是做成的圈套,假作愁容道:“老夫正要请教亚元公,不料天子又有宣诏,老夫只得欠陪了。”春生、黄嵩一齐道:“老太师请便。”卢杞道:“我儿,陪着亚元公多饮几杯。”说着,进内去了。黄嵩道:“亚元公请坐。”不一时,摆下酒肴,二人用毕。黄嵩问道:“亚元公青年及第,不知有几位令郎?”春生道:“晚生虽定荆奔,尚未联姻。”黄嵩笑道:“原来如此。弟有一言奉渎于亚元公之前,甚难于启口。但有丞相的钧旨,又不得不以实告,不知亚元公纳否?”春生道:“大人有甚么言语,晚生怎敢推脱。况又是老太师的钧旨,敢不领训!”黄嵩道:“既是亚元公性情慷慨,弟只得实告。老太师非为别事,只因有一位千金小姐,生得千姣百媚,才貌双全,年已及笄,尚未许亲。今见亚元公风流倜傥,体态潇洒,况又心腹大才,意欲与亚元公通秦晋之好,结此良缘。恐当面推诿,故而委命学生执斧伐柯,做个月老。不知亚元公意下如何?”春生暗暗恨道:“把你这个奸贼,我和你不共戴天之仇,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还要把女儿招赘与我。”只得忍气吞声说道:“老大人此言差矣!自古道:』糟糠之奔不下堂,贫贱之交不可忘。』晚生方纔言过。家中已有荆奔,岂因慕相府之富贵,而弃却布衣之贫贱?此段姻缘,万难从命。望乞老大人与晚生婉转上覆老太师,过蒙垂爱,改日再造府谢罪。”黄嵩道:“亚元公休要执拗,弟有句话请问,但不知令岳家是在朝为官,还是乡间庶民之家?”春生道:“老大人此言差矣!晚生不解,请道其详。”
不知黄嵩说出甚么话来,相府的姻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骂礼部邱魁却婚 陷榜眼黄嵩设计
词云:
有女岂愁无配,堂堂相府何存。如今逼勒小书生,自触心中之忿。春官职司礼乐,当时敦教人伦。令人贪富灭妻伦,禽语焉能耸听。
诗曰:
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画龙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话说黄嵩倒也无有甚么别的话说:“据小弟愚见,令岳若是在官之家,待小弟告明了太师,行文与令岳,道亚元公招赘相府,即着他将女儿另择他婿,那时加官升他的爵,令岳自然欢喜,无有不乐从。若是黎庶之家,更觉容易,只要太师发一道钧旨,寄与地方官,将令岳唤至当堂,传太师钧旨。若令岳应着,地方官给他几十两银子,以作嫁奁之资,倘或拗抗,就差地方官主婚,配一个黎民之家,岂不完了令岳的姻事?那时,亚元公招赘相府,享受无穷之福,而尊大人自然连升高爵,岂不两全其美?”春生哈哈大笑道:“弃前奔而贪富贵,人可欺而天不可欺。若动此念,我真乃禽兽也!”黄嵩被骂,冷笑道:“亚元公此事不依也罢,恐太师知道,祸生不测。可惜亚元公十载寒窗之苦,又累及尊大人,那时悔也就迟了,请亚元公思之。”
那春生一闻此事,不觉立起,怨恨忠烈之志气,便把那纱帽往上一顶,大骂喝道:“我把你这般奸贼,把我邱魁当做甚么人!自古圣人立经济治世,教人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你今食皇家爵禄,执掌礼义,不恩报国为本,反忘廉寡耻,甘当权相干儿,自当潜避,苟延残生,敢将败纲常的言语,还在人前说出?吾邱魁这顶纱帽,把他当作鸿毛,吾忠心可以贯日,决要冠除奸贼,与万民除害。也罢,吾明早朝奏闻圣上,将你这一般奸贼,刀刀斩尽,剑剑诛亡,方泄吾心头之恨!”一面骂,一面气呼呼出门上轿去了。一路上心中想道:“朝中大小官员大位,尚且扳他不倒,谅吾这新进的书生,能做得什么事,反把性命失了。况且天大的冤仇,又不能报。也罢!如此豺狼当道,不若仍归林下,以待天时。”主意已定,回到寓所。此时良玉不在寓中,询问家人,说:“冯老爷请了去说话。”便吩咐家人送信党、陆、冯三人并一班同年,说道:“吾要挂官辞婚。”自己换了儒巾服色,带了两个家人,星夜赶出京城去了不提。
单言黄嵩被春生这一番轫骂,只骂得眼瞪瞪,气都喘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反大怒道:“这个小畜生,如此无礼!”便忙将这番言语,对卢杞说了一遍。卢杞闻言,大怒道:“这个小畜生,辞婚事不允也就罢了,为何反骂老夫!”即吩咐家人,将这小畜生拿下,送至校尉司,问他个谤毁朝廷,轩骂朝相之罪。黄嵩道:“小畜生已去了。”卢杞道:“这等可恶!正是:『吾把真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不说相府之事,再言城中纷纷乱乱说道:“新科榜眼,好个人品,不知因何犯了卢相爷之怒,竟挂冠逃走了。”此时,城中百姓俱已晓得,早有人到相府通报。
卢杞一闻此言,便大怒道:“这个小畜生,这般可恶!他竟藐视国法,要来就来,要去就去!”随命堂候官发钧帖一张,拨五城兵马五百名,差官一员,追赶逃官邱魁。不言兵马追赶。再言春生带着家人二名,逃走出城来,慢慢而行,不意有人追赶。况且官城官塘,离城数十余里,只见后面旌旗遮日,金鼓齐鸣。又一片声喊道:“藐视国法,往哪里走!”心中一吓,口中说道:“吾命休矣!”顷刻赶上了,春生料难逃脱,只得随众一同回来。卢杞命将他送待罪院,委官看守,明日奏闻圣上定夺。不言卢杞之事,再言那两个家人,见主人已经捉回,只得往城中各衙门送信。此时,三位主考各房师,俱已闻报。
众官大怒,一面差人至待罪院安慰春生,一面传齐众进士商议奏本。
再言此刻街上百姓,已知捉回了榜眼,只候旨下处决,人人抱恨,个个嗟叹。早已有那些落弟举子,气不平,三五个一堆,五七个成群,说道:“天地间哪有这等奇事!上科吾等不中,或者还有私弊。至若今科彻底澄清,至公无私,怎么倒弄出这等事来?真正是个学道知修处,方知艺不高。”正说之间,只见又走来几个说:“列位先生,不是这等说法。奸贼如此大恶,吾辈将来又必为鱼肉。须得大家作个计较,保救榜眼。一则吾辈斯后不为奸人拨弄,二则榜眼名教儒宗,莫使天下士笑吾辈为无用之人。”正说之间,又几个来说道:“列位,如今榜眼已经捉回,被奸臣放在待罪院中,若到明朝,榜眼性命难保了,吾等何不鼓噪?”内中有忠烈的说道:“这奸贼罪恶多端,行此不仁不义之事,轫及吾辈斯文,怎么还说鼓噪?何不大家齐至午门,殴打这两个奸贼,为吾辈泄恨!”内中有一人说道:“先生此言有理,顷刻打死这个奸贼,小弟情愿抵命!”
众人道:“先生为何如此仗义?”那人道:“小弟只身在此,千里遥遥,又无回家盘费,况故土又无亲人,故将此命与众人除害。”众人道:“先生既如此谊高仗义,学生等自当跟随。纵然圣怒,罪不及众也。必当先禀明主考,然后行事,方纔合理。”众人道:“先生言之有理!”于是,大家一哄来至冯公衙门,写了个公具的手本,将此事呈明,请长班投进。冯公正与党、陆二公和梅良玉及众进士计议保本,忽见投进了手本,冯公一看,便哈哈大笑,递与党、陆二公看了,大家嗟叹道:“难得有此仗义之士。”冯公收下手本,对长班说道:“吾已晓得了,但此事出自公忿,吾老爷不好阻挡。自古道:『罪不加众。』他们就知道了。”长班答应出来,对众人将此言说了。
众人听见说此言语,大家齐声道:“大人言道:『罪不及众。』便虚化有许多的文章,便一齐走出察院门,说道:“主考大人既有此吩咐,吾等切不可回避。三更时分,齐集午门便了。”
内中有几个说道:“吾等寓所却在城外,恐三更之时,不便进城。”只见内中有一个人说道:“众位先生既同心合意,大家不必回去了。吾敝寓离午门不远,且又宽阔,不妨屈诸位先生到敝寓权宿一晚,可以免得失期矣,二则免半夜奔波,不知诸位先生尊意如何?”大家说道:“有理!”便一齐来至那举子的寓所,果然十分宽阔,且又饶富。那举子吩咐家人,抬了十数坛酒,又备了几十桌酒饭。吃酒之时,大家又说道:“要打这两个奸贼,必须候他到午门下轿之时,方可下手。若先鼓噪,吓得他跑了。反为不美。”众人道:“言之有理!”又吃了一会酒,又谈了些闲话,不觉已交三鼓。众人一齐起身,竟奔午门而来。到了午门,尚然悄静,众人立等,分列两旁不提。
再言卢杞在府一夜不曾安宿,听得已交三更鼓,便想道:“此刻朝臣未动,吾先奔朝房,候圣驾临殿,参这小畜生,问他个诽谤朝臣之罪,方泄我心中之恨。”主意已定,吩咐传衙役伺候,暂且不提。再言冯、党、陆三人,打发众进士散去,便忙忙碌碌写了众人公奏,又谈些闲话。耳听已交三鼓,便着人催促良玉并众进士一同乘轿,衙役执着灯笼火把,竟奔午门而来。那众举子远远望见乃是三位主考,便一齐排列两旁,候轿子到时,俱一齐打躬到地,说道:“三位大人,不第举子叩迎。”三位主考心中俱已明白,说道:“老夫等少接了。”又吩咐道:“列位贤契,若是卢杞可着实打他一顿,切不可放他溜了。”正说之间,新科状元并探花,一同新进士,俱各在午门外见了礼,俱一齐进朝房去了。早见奸相轿子,远远而来,众人递了个暗号,众举子定睛一看,只见一对灯笼,一个上面写的是:“太子太傅”,那个上面写的乃是”卢府”二字。一乘四轿,轿内坐的卢杞,渐渐而来。众举子一齐摩拳擦掌,卷袖挂衣,说道:“来了,来了!”内中有那知事的,低声说道:“列位低声,恐防他走了。”那众举子,方静悄悄站在两旁。不多一刻,轿已到午门,正欲下轿,只见两旁一声喧哗,涌出百十余人来打。卢杞不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众举子午门殴奸 圣天子金殿问供
词云:
圣主开科取士,登崇理教儒宗。奸臣使尽一帆风,不肯些须饶纵。众官表奏保本,诸士协力相攻。午门外面闹冲冲,戮力剪除奸雄。
诗曰:
姻缘本是前世修,人人何必苦强求。
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
话说当日众举子一齐上前,那随行堂候官员,仍是狐假狐威,大声喝道:“太师宪驾到此,是什么人大胆喧哗!”众举子说道:“我等正是等候你家,这个奸贼,却来得好。”一齐上前围住。那抬轿的人还打算发作,怎当得众举子上前,拳头、巴掌似雨点一般。那一些从人,见如此光景,只得丢了轿子,一哄散了。卢杞正欲开口问其来由,只听得一齐声喊道:“打死了一百个,只当五十双,我们俱偿命,还读甚么书!”早把卢杞拖出轿来,就拳打脚踢,挦发抠眼。真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奸贼只得两手抱着头面,身上听其殴打,轿子俱已踏碎。正在打得难解难分之时,只见一乘轿子来,正欲问何人喧哗,众人见是礼部灯笼,又拥出三五十个举子,把从人打散,将黄嵩拖出轿来,一齐用力。打得两个奸贼鼻青眼肿,衣冠粉碎,哀声不绝。那鼎沸之声,四野罕闻。此刻朝房内那些正直官员,俱在冯公面前说道:“老都宪,也该去排解一排解。”那冯公笑道:“列位先生,他今日这个小灾难,也不为亏他。他当日也不知害了多少忠良。况这些举子,乃下第之人,不服老夫管辖。老夫若说下倒好,若不依老夫,岂不反遗其耻笑?列公何不去劝解一劝解?”众官也常恨这两个奸贼,又见冯公如此说,却也无一个肯出来去管闲事。
那卢杞被众人打得满身青紫,遍体伤痕。正在难解之际,早见天子临朝,各官出来劝解方住,黄嵩也被打得狼狈。只见那众举子说道:“事已至此,大家一同面圣。”于是,众官依班入朝,参拜已毕。只见卢杞、黄嵩一同俯伏金阶,哭奏道:“万岁救命!”天子龙目一展,往下一看,说道:“卢先生为何这般形状?”卢杞哭道:“老臣今早上朝,来至午门,忽被今科主考遣举子埋伏午门之外,将老臣本章扯碎,不问清浊,将老臣拖出轿来,硬行殴打,遍体皆伤。后来礼部黄嵩劝解,众人不容开口,一齐殴打。老臣乃鼎和首相,黄嵩执掌礼部,事管文权。而众奸敢行凶于皇都禁地,殴轫大臣,非众人擅敢藐视国法,皆出于主考之谋耳!”天子问道:“卿家,方纔扯碎本章,是何本章?众举子为何殴打二卿?”卢杞奏道:“只因新科榜眼邱魁毁骂朝臣,藐视国法,无故挂官逃遁,为臣追回,看守待罪院。今早正欲奏闻,不意主考暗使诸士殴打,将本章扯碎。似此目无圣主,藐视王章,伏乞天恩作主。”
天子闻言,心中思想道:“二卿且自归班,此事朕当亲讯。”随宣冯公问道:“方纔卢杞奏道,卿等埋伏士子,轩殴朝臣,并榜眼邱魁,无故挂冠逃遁等情,卿可实实奏来。”冯公奏道:“臣蒙圣上亲点开科取士,场中倘有贿弊,臣等难逃其豚。至于士子有轩廷臣,臣并不知。况臣等又与卢相素无嫌隙,因何作此藐视之事?但午门殴首相之人,并非得第之士,皆下第之人,臣等焉敢暗使?若我主不信,众举子现在午门,皇上召入一问,便知详细。”
天子准奏,便差黄门官,宣进下第举子。众举子齐至金阶,山呼万岁已毕。天子问道:“你等乃文士之流,儒门之客,当思上进,怎学那市井无知,藐视国法,擅敢聚集午门,辱殴首相,差及儒宗,当得何罪?”众举子一齐奏道:“生等虽山野庸儒,颇知国法,怎敢藐视王章?臣等读书,原望上进,出力皇家,光宗耀祖,显扬茅庐。不意今科榜眼邱魁,人物风流,文章宏传,首相卢杞为择婿之念,他着礼部黄嵩为媒人,强逼邱魁为婿。辞云已定糟糠,不能复贪相府佳丽,此亦人之恒情耳!邱魁忠而仁义,孰料,黄嵩不思人伦礼义,又逢迎相府,以权逼勒书生,令其毁退前妻,坦腹相府。邱魁百般推辞,而黄嵩坚逼依允,反以利害压之。邱魁因恐触怒卢杞,只得逃而避之,岂料卢杞身为首相,不思报国,擅提五城兵马,追回逃官邱魁,拘禁待罪院中。反以藐视国法,詈骂朝臣,奏闻天廷。臣等惟恐圣明一时被其惑乱,屈及无轲,敢冒死罪于午门之外,欲陈陛下之前。今早忽卢杞、黄嵩上朝,生等避之不及。却喝令衙役家人,百般呼唤,加之以打。臣等思他二人身居百僚之上,反作此灭伦败礼、欺君罔上之事,臣等乃草茅之贱士,故此略于争差。彼二人视生等皆异乡下第之士,易于陷坑,自将冠戴扯碎,赖生等轫毁。只求圣上赦臣等小过,饬部勘问他二人欺君逼赘,私调兵马,擅禁榜眼,藐君灭伦之罪。”天子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随命众举子午门外候旨。
天子又问卢杞、黄嵩说道:“方纔众举子说你勒逼榜眼休前妻而配己女,此事是真吗?”卢杞俯伏奏道:“此乃儿女私情,皇上休论。邱魁藐视国法,众举子殴轫元宰,乞陛下速为正法。”天子闻言大怒道:“你二人职司风化,振理纪纲,不为教育人才,敦伦上理,反作此欺君误国、倒置纲常之事。朕也不暇细问,着三法司带回衙门,审明奏闻定夺。”天子恨恨转进皇宫,众臣俱已朝散。
再言大理寺同冯公来至刑部衙内,早见那些差役,把卢杞、黄嵩并众举子带到。差人又至待罪院,提出榜眼邱魁,一同赴审。此时,三位大人升了法堂,上面供着圣旨龙牌,衙役参过了堂,仪门一开,吩咐各犯带进。卢杞、黄嵩来到大堂,参拜了,然后来到丹墀。只见冯公对刑部大理寺官道:“圣上着弟与二位大人同审这案,请二位大人鞫问。”二人一起道:“老大人职司风宪,理当应允,弟副审可也。”冯公笑道:“如此,弟有僭了。”便令带上卢杞,问道:“我等奉圣上旨意勘问这事,勿得隐瞒,我等以便回旨。”卢杞笑道:“老夫也无什么口词,幸三位先生看同朝份上。”冯公道:“老太师这强逼榜眼,私调兵马,人人皆知,难道这算不得口词吗?”卢杞笑道:“大人此言差矣!我堂堂相女,何愁无配,焉有强逼之礼吗?若说擅调兵马,那是老夫因邱魁藐视国法,挂冠逃走,未及请旨,是以权行追赶逃官,并无别的隐情。”冯公道:“国家军务事重,岂是为臣子的可以权行的?这就是欺君之罪!我还问你,当初那梅吏部因何身死?目下陈东初因何下狱?从直说来!”
卢杞道:“这是别的事情,皇上只命你问邱魁一案,因何又将别事扯在里面?老夫劝大人息了此念罢!”冯公大怒道:“老太师如若不招,下官就要得罪了。”卢杞笑道:“大人此言差矣!梅魁、陈东初只因得罪圣上,阻挡军机,自取罪戾,与老夫何干?况老夫身居相位,辅弼太子,纵有些小过失,亦不得大人加罪刑问。”冯公道:“二公,他故意不招,下官就不容情了。”正欲用刑拷问,只听得圣旨下。冯公听了一惊,莫不是殿下说了人情,奏准了天子?心中猜疑。三公只得出门来接。
只见一个老太监,捧着圣旨,三人跪接。来到大堂,摆设香案,将皇令供起。见外面搬进许多燔龙棍、刑杖。黄嵩吓得一惊。这黄太监用手指道:“这是宗人府的刑杖。皇上命咱家来说,这两个奸贼,还请你三人审问,因此发下刑具,将从前欺君误国的事,款款刑闻。”又说道:“三位老先生放心,用刑审问这两个忘八羔子,十有九分送命了。”冯公笑道:“公公吩咐我等,也是两尽其道。方纔公公说,他十有九分送命了,辅弼太子难道不救他么?”黄太监道:“你们还不知道?方纔太子在驾前苦苦保奏,皇上大怒,说道:『这两个奸贼,害人不浅,若三法司审不明白,圣上还要亲自讯问呢!』故而叫咱家送这刑来。”又问道:“卢杞在哪里?”黄嵩在下面应道:“老中贵,弟在这里受冤枉。”黄太监道:“我把你这两个娘娘养的,谁冤枉了你!”回身又向众人说道:“咱家无有后代,全靠一个侄儿,乃是陈东初的门生,名唤黄权,原任是江西一个道官。因他做了一个清官,无有甚么东西孝敬与他,他就每每寻事害他。咱家听见信息,便亲自到他相府,求他一个情儿。他说道:『既是公公的侄儿,只当我的侄儿一样了,自然照应他。』”冯公等问道:“到后来怎么样了?”黄太监道:“到后来亏他照应得好,到那黄上镇贼案内去了,把他一家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说着,便指卢杞的面骂道:“你这两个狗娘养的,也有今日。”又将卢杞踢了一靴尖,只听得”哎哟”一声,不知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三法司奉旨会审 两奸贼法场受刑
词云:
稔恶总须有报,天公定不徇私。奸巧到底失便宜,万般机谋何济?秦镜当头照鉴,岂能隐避毫厘。君家自取杀身,只留得臭名千世。
诗曰:
洋洋得意满朝纲,赫赫声名振帝邦。
一朝败漏从前过,难免诛身灭族殃。
话说卢杞被黄太监踢了一足,便倒在地下,哼了一声。
黄太监又到黄嵩面前骂道:“你这个伤天害理、不顾羞耻的忘八羔子。那日,你在相府,还假说,些许小事,老公公打发一个人来,吩咐就是了,何必要老公公亲自来做什么,可是你说的吗?”那奸贼黄嵩低着头,不敢言语。黄太监见军牢手内执一根藤棍,就抢了过来,便向黄嵩身上不住手打了二三棒。
冯公等上前劝住,黄太监方肯住手。黄太监又骂了一回,方别了三人,缴旨去了。
冯公复回身坐下,带上卢杞、黄嵩道:“老太师,皇命在身,刑法实是厉害,趁早说了罢!”卢杞道:“问官大人,那梅、陈两家之案,出自圣意,实系与老夫无干,叫我是如何招来?”冯公道:“既是老太师不招,我就要动刑了。”说了一声,只见下面抬了刑具,两边一齐吆喝,将二贼扯下,揪在地上,脱了靴袜,将二贼夹起。那二贼喊道:“圣上呀,痛杀老臣也!”冯公道:“二位大人,是招还是不招?”二贼下面熬着刑说道:“三位问官大人,其实冤枉难招,叫下官从哪里招来?”冯公大怒道:“你还不招,将刑具收紧!”两旁听得,将大刑一收,只听得”哎哟”一声,两个奸贼早已昏死过去。冯公又问道:“可招不招?”执刑的禀道:“犯官昏死了。”冯公道:“取凉水喷在顶上。”于是,众人取了凉水,喷在二顶门上。冯公对刑部大理寺道:“二位大人,你看这两个奸贼,只知往日倚势害人,谁知今日受此之苦。”二公点首道:“正所谓『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来。』”说罢,叹息了一番。只听卢杞叫了一声:“痛煞我也!”不一时,黄嵩也悠悠醒转来,叹了一口气,哭哭啼啼,向着卢杞说道:“恩父,孩儿实难熬刑,不如招了罢!”卢杞道:“皇命森严,招了也罢。”说道:“问官大人,松了刑法,老夫愿招了。”冯公即吩咐两旁,将刑具松了。两旁听得,将大刑松了。冯公道:“不怕你不招!”便向着刑部大理寺道:“两位大人,这两个奸贼情愿招了。”于是,松了刑具。
那二贼又大叫了一声,齐齐招了。不一时,回复转来。冯公问道:“老太师,实实地说,事到其间,还有甚么抵赖?快将梅、陈二人的事情,逐一供来。”又随问黄嵩。黄嵩见卢杞吐出真情,只得将如何设计为媒,如何逼勒姻事,从前如何附党,谋害梅、陈二人,从头至尾,均皆说出。冯公见他二人齐招了,命值堂取笔砚过来,等他二人画供。二贼低头无言,画了供招。冯公命左右,将他二人都上了刑具,送入刑部牢中,候旨定夺。各官俱散回衙,少不得三人商议奏本不提。
单讲冯公回到本衙门,着人将良玉、春生请到后堂,说道:“二位贤侄,乘此机会,正好上本复还原姓,辩一辩先人冤枉。”
二生打一躬道:“谨遵台命。”一齐散了,各归原衙。备下本章。
一宿晚景已过。次日五鼓,冯公等带着卢、黄二人的口供、本章,又传众举子来至午门。天子早已临殿,众官朝拜已毕。
冯公等遂将本章呈上,天子龙目观看,不觉大怒道:“此贼正是朕心腹之患,若不是众举子这番举动,朕如睡梦之中。当日梅魁叛案,是朕一时不明,被奸贼蒙蔽,遂将他斩赴西郊。陈日升也被此贼拿入天牢。”便速传旨一道,赦陈日升官复原职,夫妇金殿领旨回任。天子又问道:“梅魁还有后人吗?”冯公道:“启奏我主,今科状元穆荣,即是梅魁之子,榜眼邱魁即是陈日升之子。”天子听奏,心中大喜:“原来二卿还有后人,传旨即宣状元、榜眼见朕。”不一时,又只见二人手捧本章朝拜,天子展开龙目观看,只见梅璧捧上奏道:
翰林院修撰臣穆荣奏,为除奸复姓、白冤陈情事。臣乃一草茅庸才,荷蒙圣上擢用今科榜首。缘臣本姓梅氏,乃已故罪臣吏部都给事、谏察御史梅魁之子。祸因某年,臣父耿直孤忠,事事违抗相意。谁知卢、黄二贼,乃于某年月日,陷臣父入叛党,蒙蔽圣聪,斩首西郊,又差捷骑捉拿家小。臣母子闻知,只得改名潜避。幸邀皇恩察出二臣奸恶,法司审出真情。又蒙圣恩垂问,微臣岂敢隐情。伏乞圣上速正欺君之情由,垂念屈死之忠魂,饬臣仍复原姓,归葬先人。则臣父虽死九泉,能表不白之污,而臣有颜立于庙廊矣!恭候纶音,不胜待命悚僳之至。谨奏。
天子览毕,遂又看春生的本章上奏道:
翰林院编修臣邱魁谨奏,为替父白冤、以广皇仁事。缘臣父陈日升,原任吏部尚书,素性刚毅,兢兢职守。因前吏部都给事梅魁谏阻兵戎,有触相怒,陷列叛案,斩首西郊。臣父见权臣当道,疏乞归农,以全骸骨,远害之念。后因侍郎袁某失利边廷,卢某乘机陷害臣姐杏元去和北番。此时闻命,即便装束送姐北往,未敢阻挡。岂料奸谋百出,欲把忠良除尽,蒙蔽圣聪,将臣父监禁天牢。又假传圣谕路捉微臣。情急,不意投河遇救,改姓避害,冒名邱魁,今又将臣监禁待罪院,受无妄之冤。又蒙圣恩,察出二奸党所吐露始末根由,仍赐臣父还原职,乃使数年沉冤,一朝得蒙天鉴也。再呈者,罪臣荷蒙天恩,擢撰臣登榜首,于本月某日,臣亲至相府进谒。不料二奸贼设计,逼臣休奔强赘相府,罪臣不允,再三婉言推却。二贼见臣不允,复以利害相加之。罪臣一时愚昧,又恐祸生不测,只得挂官逃走,避其权豪。罪臣非敢藐视国法;今蒙恩下问,罪臣不敢隐情。伏乞皇恩裁择,宽赦无知,不胜免冠待命。谨奏。
天子看过二人本章,道:“着二卿复原姓,且自归班。”二人叩首谢恩已毕。天子又对冯公道:“黄嵩欺君误国,附党谋害忠良,着全家抄斩。卢杞藐视君王,擅操国柄,屈忠害良,卖官鬻爵,发绞凳一张,即行绞死;其妻子发回原籍,地方官收管。黄嵩家财抄洗入宫。”冯公等领旨去了。
不一时,陈公夫妇入朝谢恩。又见天子慰劳了一番,方纔驾转回宫,众官俱散。良玉、春生都同陈公夫妇回到私衙,抱头大哭。陈公翁婿各诉了苦别之情,春生母子各诉了离别之苦,以及良玉、春生同杏元小姐分别回来,又被卢杞着校尉捉拿二人,又被党公搭救逃生,路遇强寇劫二人,又被巡更作贼,各自逃散等情。良玉遂将逃散遇冯大人,转荐邹大人任所,又转到邹府;杏元被神人送到邹府歇下,后来如何得病,如何相会,细细说了一遍。春生也将惊散之后,无奈投水,得遇周渔船捞救,后来将女配之,又被江公子抢劫,因女喊冤到邱军门衙署,问过确情根由,遇良玉之母等情,从头至尾,也细说了一遍。
重新大家又哭了一场,方纔歇息。这且不言。
再说冯公等行至刑部牢中,提出黄贼,绑起押至天地坛,早见全家俱已绑到。不一时,将他全家斩首。那些看的人说道:“这是奸贼的报应。”正说之间,只见刽子手将卢杞绑到。那京中百姓,个个指着骂道:“你这奸贼,也有今日!”只见卢杞二目中掉下泪来,道:“早知今日,悔不当初。”那看的说道:“你这奸贼今日怕死,何不当初做个好人?”言还未了,只见绞凳已到,剥去衣裳,用绳将奸贼绞起。顷刻之间,一命呜呼,早赴幽冥去了。冯公遂命地方保甲看守尸登,方纔回衙收拾本章。要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雪沉冤封官赐爵 代巡狩剎佞除奸
诗曰: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黄河尚有澄清日,岂有人无得运时。
话说天子绞了卢杞、黄嵩二人,在宫中思想一日,发出一道御笔诏书,差了一个老内监,捧至午门宣读。又着传宣官飞骑,将东初夫妇、梅良玉、春生,传齐午门外跪着,老内监开读纶音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为君治国,必得赤心匡辅克承,相业弘猷。朕御极以来,遭奸相卢杞蒙蔽,以致屠戮忠良。幸蒙皇天垂念社稷苍生,致彼奸谋露败,已正典刑。凡有内外大小官员,洗心涤虑,佐辅皇家。凡有当日附党以权,出入奸门者,许自行遵旨细陈,着九卿合议。故臣梅魁,朕念忠烈颇嘉,无轲受戮,着赐御祭一坛,追封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地方官动帑竖造忠烈牌坊。凡在京王亲侯伯,在外大小文武官员,俱着前往祭奠。
吏部尚书陈日升,勤劳王事,赤胆无私,着升文华殿大学士;奔吴氏,诰命一品夫人,命将卢杞府第赐与居左住。左都御史冯乐天,忠心为国,见识宏深,着升为武英殿大学士。翰林院修撰梅璧,少年博学,克承忠愍,着即升翰林院大学士;孀母邱氏,赐诰命一品夫人;奔陈氏杏元,为国和番,感神护送还乡,贞烈可嘉,又命使女替身,致两国和好,永息兵千,皆彼之功,着赏蟒衣一袭,玉带一围,封为贞烈郡主,正一品夫人;二妻邹氏云英,封为孝义郡主,从一品夫人。翰林院编修陈春生,练达时务,大有儒风,着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仍在翰林院行走;奔周氏玉姐,封为正二品贤惠夫人;妻邱氏云仙小姐,封为都察院政德从二品夫人。党进、陆福斋、邹伯符,再策邱弘山并大理寺刑部尚书,俱着加三级,候另为升用。梅璧开丧之后,着驰驿归葬,凡过地方,俱着迎送。
付勘合火牌训部可给都代巡一颗,赐上方宝剑一口,交梅璧于路巡视。贪官污吏,以及土棍乡豪,饬卿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其余众举子,尚义可嘉,俱着赐进士第,候另为升用。
钦哉谢恩。
各官望阙员山呼万岁已毕,内监进内缴旨不提。单表陈公捧着圣诏,一齐俱至相府。各官俱来恭贺参谒。此刻梅良玉也将行李发来相府,众官都写表谢恩。春生又上迎亲的表章,次日天子批准。本章道:梅良玉、陈春生俱着该事毕之后,刻部行文,着二亲奔之父母,亲自来京完娶。
朕于五凤楼前,钦赐二卿喜宴。钦此钦遵。
旨意一下,二人又至宫门谢恩。随后礼部择了开丧日期,送与梅良玉,此乃天子因梅璧有代天巡狩之行。故因此择起日期。梅良玉吩咐打轿到大相国寺,谁知和尚早已安排定当。良玉进了山门,先参拜佛像,然后方到梅公灵柩。哭拜了一番。
只见妆饰焕然一新,梅璧又致谢了和尚一番,方回转相府。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开丧日期。先一日,良玉便在寺中宿了。次日五鼓,换了麻衣孝服,伏于柩边。只见那些五府六部,大小官员,王侯驸马,都奉天子圣旨,俱来祭奠,真是络绎不绝。外面陪宾客,少不得陈公父子,冯、党二公。
不一时,天子赐了御祭,差了黄老公公,来代天子行礼。
拈香已毕,黄太监又在诸人面前骂了一回卢杞,又赞叹了一番忠良。于是,同了众王侯驸马、文武官员,俱向良玉一躬,各谢辞而去。
不觉几天丧事已毕,脱了孝衣,又换上了朝服上朝谢恩。天子又面谕道:“卿授巡狩之职,而一路要细访民情,如有卢杞、黄嵩二贼余党,在彼地方伤害黎庶者,即便施行。”梅壁稽首拜谢了龙恩,又奏道:“臣蒙皇恩,委任巡狩,怎敢不尽心竭力报效?但臣有一己之私,不揣愚昧,敢渎圣聪。臣父在日,曾代臣定侯氏之女,即仪征令侯鸾也。因臣父遭奸贼陷害,只身无倚,随身只有一书童,被难真州,意欲投他收养,以度残喘。不意妻父陡起不良之心,不念亲情,竟欲将臣置之死地。幸得书童代替,遂死狱中。是臣在生之身,皆出之义仆替死耳。望乞圣恩,赏一微官之职,以奖其恩义也。”
天子点头道:“忠孝节义,皆出之卿家一门也,可敬可羡。书童给他七品之职,卿与他在地方官库拨银,建坟立基,以旌其报主之义也。”良玉领了圣旨,谢恩出朝,又忙忙碌碌拜谢文武官员。又过了几日,兵部送勘合火牌,那都察院送了执事、衙役,于是发了船只,将梅公的柩抬往船中。
良玉辞过了陈公夫妇、春生,并合朝官员,排开执事,一路长行,出了都城,上了官船,取路而行,何等威严赫赫,气宇昂昂。一路府县迎送,俱闻他是都巡,又奉旨归葬,各预先打听,备办祭礼。真果是逢州过州,逢县过县,巡行一回。
那些贪酷的官儿,也不知斩了多少,那清廉正直官员,即行飞报保奏。所以,一路庶民欢声载道,德政铺途。
那日,到了真定府,便吩咐衙役道:“本院先要进城去私访,你等可慢慢上岸来。”于是,换了儒巾衣服,带了二个小小的书童,信步缓行。来到城边,逢人便问:“此处官府如何?”
那百姓们,早已知道按院将到,不敢多言,所以,问不出一个实信来,只得信步走进城内,又行了几步,抬头只见一所大庙宇。
他因走了许多路,背足腿酸痛,便低声向书童道:“你只称我是相公,不可走漏风声。”书童答应道:“晓得。”便到庙前,看见山门上写着:“敕赐大佛禅寺。”中间山门关着,东首山门有人出入行走。那西首山门,贴着一张告示,上写着:“本府正堂示谕:一应闲杂人等,勿许入内窥探。倘敢故违,定行拿究,不得姑宽。特示。”
梅学士看了,心中道:“庵观寺院,乃天下人之公所,怎么知府不许人出入?其中必有别故。”一面想,一面走出山门,回身走到二山门,却是关着,要敲门方纔得开。因又想道:“那知府既有告条,必然衙中有什么事在内。本院是个外人,怎好敲门?”只得回身出来,又走到庙后。只见有个后门,却是半掩半开。梅学士挨身而进,却连僧人也没有一个在此。信步走进,只见有三间经房,上面设立一香案,供奉甚是丰满,却一个人无有。走进经房,只见上面供着一灵位,上写“唐故相国卢公太师之位,”旁边刻着一行细字,是“门生侯鸾奉”。良玉一见之时,看看四下无人,伸手将牌位藏在袖内,往外就走。转弯,只有一个老道人,口中喊道:“你是什么人?敢进来探望!”
梅学士道:“不可大呼小叫,本院乃代天巡狩。”那道人听见是按院,便跪伏在地,只是磕头。梅学士道:“不知者不罪。本院今日私行,偶而遇见冤家,却不可走漏风声。”道人磕头道:“小人不敢。”梅学士道:“你虽然如此,心中未必,随我来。”
那道人怎敢支唔,只得跟随了梅学士出了后门,带了书童,依旧路而回不提。
再言侯鸾看众和尚在经堂用斋毕,也不解其意,正与那主坛的道人说闲话,忽见有一个小道人,慌慌张张说道:“不好了!禀太老爷,那卢太师的牌位,不知是怎么不见了。”侯鸾闻言,吃了一惊。正在惊慌之际,只听得山门外衙役敲门禀道:“方纔报马报道,说按院大人已入境了。”侯鸾吓得面如土色,道:“此刻梅按院到了哪里?”衙役禀道:“此刻已进察院了。”侯鸾即忙换了冠带,坐轿竟奔察院而来。方至辕门,耳听奏乐一遍,一说道:“传真定府进见!”侯鸾听传,吓得魂不附体,只得将手本呈上,战战兢兢,在东角门跪下。门吏报名道:“真定府知府进见。”那里齐声虎威喝道。侯鸾提袍端带,曲背躬腰,从旁边道来至大堂滴水檐前,自己报答道:“真定府知府侯鸾禀见大人。”参见已毕,待立一旁。不知按院说些什么,侯鸾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微服私访斩侯鸾 建坊立碑祭先祖
词云:
盖世英雄好汉,这老爷时运不济。身穿一件破烂衫讨饭,虎背熊心豹胆。论文曾读孔孟之书,武冑闯过昭关。时来临潼斗宝,运退端阳避难。
诗曰:
盖世英雄不可论,运退时乖不似人。
奸党善恶终有报,迟迟早旱看分明。
话说侯鸾参见已毕,待立一旁。只见梅学士问道:“贵府可是仪征县令升补此地的吗?”侯鸾一躬到地道:“是。”梅学士道:“本院见贵府行色匆匆,想必是遗失了甚么?”侯鸾道:“卑府方纔听得大人入境之事,故而惊慌,别无他故”。梅学士道:“贵府目下可得佳婿否?”侯鸾一躬到地,半晌回答不出。梅学士大怒道:“贵府目下可得了才子,堪配令嫒么?”
侯鸾慌忙打一躬道:“卑府虽有小女,不幸亡故久矣,大人何以知之?”梅学士道:“你这个奸贼,可知罪吗?”侯鸾见按台变色不好,未免心中怀着鬼胎,便战战兢兢跪下道:“卑府知罪,实该万死。大人入境,卑府因闻报迟,未曾远接,伏乞大人宽宥。”梅学士道:“非罪你接迟,乃是附势叛党。你可曾失了一柄么?”侯鸾道:“卑府颇知礼法,谨守官箴,乞大人访察谅之。”梅学士笑道:“本院方纔在大佛寺中,拾得一件东西,不知你认得否?”于是把卢杞牌位丢下去。侯鸾一见,吓得顶门上失了三魂,九宫飞去了七魄,只是连连磕头。梅学士用手指着大骂道:“你这奸贼,只知趋奉权臣,不顾礼伦,可记得你在仪征那一般恶状,为何将一个平白之人,认作叛党,沉冤狱底,是何道理?今日犯在本院手里,还有什么理论?”侯鸾只顾磕头:“求大人笔下超生,保全犯官命罢!”
梅学士拔出令箭,即命巡捕官押着,摘了印信。不一时,印信取到。随命本地同知护印又将侯鸾摘了冠带,取过上方剑,令旗牌委官将侯鸾押赴市曹斩首。不一时,两边刀斧手将侯鸾绑解,监斩官带了上方宝剑,十字街头,口中宣着犯由,道:“钦命天下都代巡,访拿逆叛犯官一名侯鸾,斩首示众。”念罢,炮声一响,只见人头落地。监斩官回至察院,交了宝剑。梅学士一面拜本进京,一面发牌巡视大名府,即日起马。那真定府合城官员,送出十里长亭交界地方不提。
再说那大名府,早已打点侍候迎接按察院,那些官员俱已提心吊胆,暂且不言。再讲那邹公,听得女婿做了按院,奉旨归葬,便差人出境迎接。自己欢喜,便与夫人、二位小姐说道:“老夫眼力不差,今梅生已得高魁,圣上又十分垄爱,钦命巡视天下,不日即到大名府,我已差人去迎接。”夫人听说,十分欢喜,便说道:“恭喜老爷。”邹公道:“夫人,彼此一般。”
只见那二位小姐,口中不言,心内不知怎样欢喜。夫人又向邹公说道:“梅生这正是苦尽甜来。”邹公应道:“正是。”不多几日,梅学士早已上了察院,发放了那些官员的案卷已毕,方纔上轿。挂了代天巡狩的执事,访拿贪官污吏的高脚牌,办理军民冤枉的吊筒,一对对排列两行。左右军排道,手中捧的是上方宝剑,右堂官背的是王命旗牌。那般的威风凛凛,如同御驾亲临。不一时,已到邹府门首,下了大轿。只见邹公笑嘻嘻迎接道:“贤婿一向久阔,恭喜。接连又钦奉圣命,巡视天下,老夫闻知,不胜欢喜。”良玉一躬道:“岳父大人,小婿因为功名,久违台教,本当早为造谒,因有圣命在身,望大人恕之。”邹公便携着良玉的手,来到大厅上面。良玉搬了一张椅子:“岳父大人请上,容小婿拜见。”邹公道:“贤婿一路风霜,只行常礼罢!”于是,谦逊一会,邹公纔受了两礼。随后又到后堂,拜过了夫人,便说道:“圣上有旨,钦召岳父进京。小婿归葬父柩,待巡视毕,即便回京缴旨,皇上在五凤楼前亲看迎娶。不知诏可到否?”邹公道:“老夫久已得知京报,不日收拾起程。”便吩咐家人安排席宴。不多时酒宴齐备,于是入席,各饮数杯,又谈了些京中之事。良玉道:“岳父在上,小婿圣命在身,不能久待,候复命之日,再亲敬二位大人。”
即便告辞。邹公随即备了祭礼,着人随了良玉的船只,一路奔常州而来。
梅学士到一处,必亲自细访一回,判断一方。那一日,到了常州地方,早见府县官员迎接。船只已抵码头,将柩请回府第,随即差人往山东接太夫人回来治丧、开吊。只见那合省官员,远处皆是委官员来,近处的官皆亲自前来祭奠。正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却说梅良玉吩咐家人,往山东去接太夫人。在路行程,非止一日,不觉迎接夫人已到常州地方。家人通报良玉,即忙迎接太夫人。太夫人一见,泪如涌泉,遂走至梅公柩前,放声大哭,拜伏于地,不住哀声。于是,良玉搀扶起来,便说道:“母亲在上,孩儿久别膝下,不孝之罪大矣!”夫人哭啼啼,扯着良玉道:“我儿罢了。”于是,母子各叙离别之情,又抱头大哭,好不伤感。良玉道:“孩儿亲奉圣命,荣葬父亲灵柩,今已选日期,就要治丧开吊。况且孩儿圣命在身,巡视天下,不敢久违。”夫人道:“我儿说得有理,作速着人预备开吊。”
于是,良玉即命人役,搭起棚场,又在祖坟基建立忠烈牌坊,竖起石人石马。忙忙碌碌,有一个多月光景,方纔送梅公的灵柩安葬。
是日,天色晴明,百姓拥挤来看,府县各官,亲自在街上照应。只是梅府中排着一对对的执事,乃天下都代巡翰林院学士,又是状元及第,又是当日梅公吏部执事,还有陈府、邹府、邱府三公各衙门的执事,一班班、一队队;随后便是皇上赐的御祭礼,又是在京王亲侯伯驸马、在外文武大小官员的祭礼,齐齐整整,排列满城;到后来便是梅公的灵柩。梅学士穿了麻衣草鞋,哭扶灵柩步行,夫人坐了一乘白围大轿。街上看的,人人说道:“当初梅老爷清廉正直,可惜被奸臣害了性命。今天也是皇天不负他父子忠良,今日回来,奉旨归葬,好不风光,真正可羡。”不言众人赞美。
再说那梅公的灵柩,已到祖山,只见各官员,俱一齐来拜奠了一番,只等吉时,方可下葬。于是,各官方辞回署,梅学士俱一一拜谢已毕。方在坟前建立碑,上写着奉旨钦赐忠烈坊,碑上刻着“皇恩敕封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光禄大夫梅公伯高讳魁府君大人之墓”,旁边刻着“孝男良玉叩”。于是,又在墓旁敝屋内,与太夫人伴了三天,方始拜辞坟墓回府。次日,又谢众官长与合城绅士亲眷已毕。于是,与老夫人商议道:“孩儿有圣命在身,要巡视各省,不敢久住在家,侍奉慈帏。母亲可先同家人进京,孩儿巡视已毕,方能进京缴旨复命。”老夫人道:“是。为娘的不日也要收拾进京。只是你今日身荣位重,还有两个恩人未报。”梅学士道:“孩儿因爹爹归葬之事,未曾提及:书童替死一节,孩儿已经奏过圣上。圣上道忠孝节义,出于我家,赐了一道诰封,与他墓前追封,以为恩人之报耳!再者屠申,孩儿将他带在身边,有相当的缺,孩儿即当报答。”夫人道:“我儿言之有理。”便唤屠申过来,吩咐了。于是,梅学士择了吉日,差人备下座船,送老夫人进京。
然后住了两日,发牌起程,先至仪征县巡视,遂换了便服进去私访。只见六街三市依然仿佛,不觉想起当年喜童替死之时,流下泪来。一面走至茶坊酒肄之中答话,问了民情。谁知这新任的县官是卢杞的门生,姓史。梅学士回至船中,便差了巡捕官领了一支令箭,将知县提到。那知县只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跪在船头上,只是磕头道:“卑职不知按台驾临,实该万死。”梅学士道:“本院代天巡狩,又着军民肃静,今闻知你是卢党之人,本当拿问。姑念你无大过。令你速回原籍,将印信缴来。”那史知县连连磕头道:“卑职速速回衙,取了印信,送至梅按院船上。”又叩谢了,方纔回去,连夜将家眷着人送回原籍,自己却候新官到任交待不提。
再言梅学士唤过屠申说道:“恩人请上,我梅良玉受莫大之恩,无以为报。今将此知县任你,聊补恩于一隅耳!”屠申道:“小人乃何等之人,怎当为民社之事?”梅学士道:“恩人不必推阻,本院还有一事相烦。”屠申道:“大人有何吩咐,小人敢不效劳?”梅学士道:“非为别事,乃当日喜童替了本院之死,今现葬于北门之外。你在此为官,可以相照,起建碑坊坟墓。日后恩人若有次子,承继一位与他,以接彼之香烟后嗣。”
于是,柑出天子所赐喜童的敕封并县印,俱交与屠申。屠申接过来,叩谢梅学士提拔之恩,方换了冠带朝衣。梅学士代他写了论帖告示,晓谕本县书吏,择日上任。与史知县交待已毕,那史知县回籍去了。屠知县着门上传衙役唤地方上的工匠,于喜童坟墓前搭起棚场,亲自来请梅学士到坟上祭奠了一番。
梅学士又痛哭了一场,便吩咐屠知县道:“贵县可支动库内银两,盖起造一个大大的坟墓,此乃本院奏过圣上之事。”屠知县答应道:“是。”于是,梅学士回到船上,取路往各处去了。
屠知县因按台如此吩咐,十分用心,造了一个大大的墓。
后来,屠知县娶了一位夫人,连生二子。因梅学士有言,遂将第二个儿子过继与喜童,名叫做王天锡,续了他一世香烟。
那屠知县因有了儿子,八、九岁上,便请了西席,朝夕攻书上进,连天锡也成了科名,此后来事不提。
再言梅巡按巡视各省已毕,便将各官编成了一册,取路进京复命缴旨。非止一日,那日来到长安,端候天子临轩。不知见驾有甚本章,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赐完婚洞房花烛 大家封赠庆团圆
词云:
李白桃红生意浓,春光明月映雪梅。两家好似喜相逢,鸾凤叶瑞气,霭霭重重,双喜又相同,喜恩下九重,便从今,罗帏秀幙闹春风,雀屏开,女婿便成龙。
诗曰:
好比梦一场凄凉,惑哀离合实惨伤。
天宫不负忠良后,富贵荣华把名扬。
话说梅良玉巡访已毕,进京复命。是日皇上临轩,众官朝参已毕。于是,出班将册籍本章呈阅,龙颜大悦,道:“卿家如此勤劳,不负朕委托之意,真是可喜。着升卿为太子少保文和殿大学士,代我掌册籍文表与吏部兵部按册贤否优劣,即行升拔。”梅良玉即谢恩。天子道:“卿劳王事,未曾完姻,朕已命钦天监速择吉期,与卿团聚。”于是,袍袖一展,群臣各散。良玉转回府第与夫人相见,备说屠申已放县令,嘱其照管喜童坟墓。又道:“天子十分隆重,升了相位。”夫人大喜,又将天子命钦天监择日完婚的话说了一遍。次日早,换了宰相服色,上朝谢恩。只见钦天监奏道:“选择三月初三日黄道,天恩下降之期。”天子大悦,便召梅璧、春生面谕:“朕已择定期三月初三日黄道之辰,朕亲御五凤楼前,看二卿迎亲之喜。”
又召陈、邱、邹三公面谕:“卿等儿女大事,朕当为举,助香奁嫁妆,以为耀日之壮观。”于是,众官各谢恩,天子朝散。良玉还未曾晋谒同僚先辈,今日正值闲暇,打道到各府拜望。邹、陈二府因吉期己到,便不好入后堂相见,只在前厅用茶而别。转到冯公处,倒畅叙了一番。陈春生因任为京官,俱要一一相见,不必细说。
光阴易过,早已是三月初旬,天子命司礼并赵公公押送两分赏赐。
梅相府堂中是:
蟒衣一袭、玉带一回、明珠十粒、彩缎二十扛、如意一握、溪砚十方、湖颖千条、黄金五百两。
陈杏元小姐是:
凤冠一顶、蟒衣一袭、宫剑一副、洋-四联。
邹云英小姐是:
凤冠一顶、宫锦一袭、玉玩四方、宫香百匣。
陈都院府中是:
大红朝蟒一领、金镶玉带一束、黄金彩银十盘。
邱云仙小姐是:
凤冠一顶、宫蟒一袭、明珠数粒、玛瑙一方。
周玉小姐是:
凤冠一顶、宫锦一袭、霞帔一白、宫香百匣。
赵公公领了御赐,送至各府,少不得齐至午门谢恩。
次日,又是吉期,天子率领百官,齐齐整整登楼观看梅、陈二家迎娶。不一时,梅璧、陈春生都穿天子所赐朝服,执笏齐至楼前,山呼万岁。天子面谕道:“二卿吉日良辰,可赴迎亲。朕当赐喜宴。”遂命近侍各赐御酒三杯,两朵金花,一匹红锦。又着两班御乐送二人跨马迎亲。
二人谢恩出朝,唤齐乐人。梅璧这边打着宰相的执事灯球火把,押着二乘彩轿,一路吹吹打打,炮响连天,俱奔邹府而来。春生那边打的也是中堂执事,又是自己都察院的执事,押着两乘花轿,一路威威武武,灯笼火把,鼓乐齐鸣,俱奔邱府而来。原来,邹公一到京,就将杏元小姐送回陈府,陈公夫妇因是日春生又要娶亲,又恐良玉两处奔忙,况小姐已拜在邹公名下,遂将小姐送到邹府。故此,同日良玉迎亲,竟奔邹府而来。到了邹府,新人彩轿,双双迎人。此刻,邹公已将陈公夫妇请来。良玉先对陈公夫妇四双八拜,又拜邹公夫妇全礼。拜毕,陈公辞回,款曲良玉前庭饮酒。邹公夫人回后,打扮二位小姐不提。
再说春生押着花轿来到邱府,请出邱公夫妇,也是四跪八拜,次后又拜周奶奶,妆扮二位小姐。不一时,已是吉辰,二位小姐上轿。春生辞谢了邱公,一路吹吹打打,炮响喧天。春生白马红缨在前面,后随二乘花轿,迎到五凤楼前。
天子一看,龙颜大喜。不一时,邹府云英、杏元,拜辞了父母,良玉辞谢了邹公,二位新人上轿。一路上来,好不热闹,金鼓齐鸣,执事一对对排列,御乐引路,也奔五凤楼前而来。
天子一见,一对新郎青年及第,跨马迎娶,十分可爱,又赐了许多奇巧灯球,金莲宝炬。两处新人回府,果真是宰相都院娶亲,中堂尚书嫁女,动了合城,百姓争看,人人称羡,个个赞强。
梅府中,老夫人早已备下了两处的洞房,新人一齐进府,宾相赞礼,请出二位夫人。梅璧居中,先拜了天地、祖先,又拜了梅夫人,四跪八拜,方送入洞房。杏元小姐居长,在左边房;云英小姐居次,在右边房。梅璧在两处合卺已毕,忙出厅陪客。陈府中也是两处洞房。周玉姐虽出贫贱之家,因是患难中定的,却比邱小姐长一些,故此做了原配,居在东边房内;邱小姐年幼,居在右边房内。进门,同拜了天地、祖宗、父母,然后入房合卺,那厅前自有陈公陪伴宾客。于是,约了良玉,换了朝服,入朝谢恩。此时,天子正在五凤楼前饮宴。二人到了午门,黄门官启奏,天子大悦,召二人上楼。谢恩已毕,随命赐两个绣墩,二人旁坐陪宴。二臣谢宴坐下。天子道:“二卿三朝之后,可率新人入宫,面见皇太后,朕当有赏。”二人领命,天子又饮了几巡,便着内使缴宝烛金莲送二卿归第。二臣又谢过了恩,天子起驾回宫。二人回转府第,又留近侍并家内朝臣筵宴,饮至初鼓,众官方散。近侍回署,梅宰相纔入中堂,上到洞房,少不得前一日与杏元小姐成亲,次日方与云英小姐完姻。
陈府中春生亦是如此,先一日与周玉姐成亲,次日与邱小姐全其夫妇之情。
一宿晚景不提,次早良玉先至陈府谢亲,然后又到邹府谢恩。春生也到邱府谢亲已毕。
不觉已是三朝,两家俱拜过天地、父母。然后,良玉带了陈杏元小姐,邹小姐,春生带着周玉姐、邱小姐,一同入朝,各依品级拜谢天子龙恩。天子俱命内使老公公,率领四位小姐入宫,朝见太后娘娘,俱各留宴。宴罢,辞出。又赏了许多奇珍异宝,古玩珍珠,着内监送出,各归府第。
次日,梅府中便请了各位夫人,又请陈夫人、二位小姐陪侍。二位小姐、邹奶奶内堂会亲筵宴。却是梅夫人,二位小姐陪侍。外面是陈公、邱公、邹公、冯公、党公、春生等,俱是良玉陪伴。内外两处,开场演戏,鼓乐齐鸣,大家尽饮而散。次日,陈东初府中也是请客,也是请的各位夫人、小姐,并各位老爷。内外开场演戏饮宴。然后邹府、邱府次第而请,朝欢暮乐,天下太平。
天子每每追悔前用卢杞,屈害了不知多少忠良,今日冯、梅、陈三人廉直秉性,忠心为国,辅佐皇上,朝庭肃静,人民安乐。那一班原旧忠良,更加了十分忠正廉明,就连往日卢相那些官员,也化得清良也。正是:君正臣贤尧舜日,万民乐业保安带。
后来,梅璧夫奔三人寿至古稀,陈杏元连生三子,邹云英也生三子。陈春生与两个夫人具寿过八旬,周玉姐连生二子,又生一女,邹云仙也生二子。两家俱世代联姻,至今门第联芳。
良玉因邹公无后,将邹小姐所生,承继一子,邹公已续香烟。邱公与周奶奶也皆无后,陈春生将二位夫人所生次男,承继两家,后来俱登科发甲,出仕皇家。天子见陈公年老,将春生袭了父职,内阁办事,随使东宫,太子以师礼待。陈梅二公也是忠良护阁,方有这等坏眷荣华。后人看到此处,不免嗟叹可羡。有四句诗词赞两家有缘相遇、夫妇团圆。正是:
宿世姻缘非偶然,百年情牵两成连。夫荣妻贵同偕老,留与人间作话传。

二度梅(清·惜阴堂主人) 二度梅Marriage for Peace 方剂歌诀(转载)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太极与医学(上)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太极与医学(上)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忠孝良方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乳头裂良方(转载)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简便的失眠方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小儿腹泻的治疗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白癜风案 作者:任之堂主人 太极与医学(下)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奇妙的三根汤(转载)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治疗过敏性鼻炎经验好方(转载)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食不下的秘方(转载)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感冒的中医辨证施治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中医脉诊与经络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民间的一种龙精虎猛的养生术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增长气血的捷径:山药薏米芡实粥 (zhuanzai)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单味大剂量的茯苓可治疗失眠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多年治疗结石的经验方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方药心悟(绍奇谈医) - 任之堂主人(飘蓬居士)的日志 - 网易博客 从生活小事认识人体疾病(第十章) - 任之堂主人的日志 - 网易博客 白癜风案 作者:任之堂主人a 二度获释 陈水扁红光满面 面对媒体很得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