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05)从安排角度看经济缺环(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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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05 14:3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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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签:张五常经济学合约安排
量度是排列,通常用数字加上定名;精确性不是以数字的大小衡量,而是观察者对排列的认同。数学用的数字,不需要有内容,定名一般不需要。为了要知所指,或要有内容,数字的定名不可或缺。这是实证科学需要的,可惜有时从事者不同意定名的内容。另一方面,量度一定是排列,但不一定要用数字。
实证科学,有解释力的,要通过验证那一关。验证要靠可以观察到的现象或行为,或起码原则上可以观察到,然后排列高下,或先后,或大小。不一定要用数字──皆量度也:验证要求的是起码有两点,或两个不同情况。点数太多,数字无限,采用数字就来得方便了。两点又两点又两点地推下去,也是无限,是经济解释的一种比较容易处理的方法,说服力也比较强。
科学验证的基本方法,中学生应该学过:如果说甲的发生会导致乙的发生,那么没有乙就没有甲——没有乙而有甲,甲乙之说就被推翻了。甲与乙的变动是需要排列或量度的,不一定要用数字。我与行内朋友对经济解释的看法不同,主要有两方面,一小一大。小的是我认为他们一般没有跟进过量度的哲理。大的是他们不管甲与乙是否可以观察到。我坚持,如果验证假说之内的甲与乙──或甲或乙──无从观察,假说无从验证,解释力是零。靠术语起家的君子不少。术语的创造者容易成名:熊彼得如是,海耶克如是,诺斯如是,威廉逊也如是。不是说他们的「理论」没有道理,或不可信,而是他们发明的术语所说的甲或乙,无从观察,是否真有其物只有上帝知道,于是无从验证。大名如海耶克,对人类的自由作出过贡献,但从科学验证的角度衡量,打分不容易及格。有影响力的不一定是科学;科学不一定有影响力。
让我们回到座位票价那个例子去,因为那是个简单的好示范。三十一年前,我说优质座位的票价偏低,意思是说有优劣二价或多价的座位的演出,一般是票价较高的先售完,而如果黄牛出现,炒的通常是优座,再如果劣座也炒黄牛,其票价升幅的百分比通常比优座的为低。要注意,只为「偏低」下个定义,我集中于可以观察到的现象作准,虚无缥缈的一律不谈。
我对优座票价偏低的解释,是如果这些座位不先坐满,演出开场后购买低价劣座的会偷偷地坐到优座那里去。这是说,因为有监管费用(也是交易费用)的存在,让优质座位先满,顾客保护自己的优座权利,监管费用下降,「跳位」(seat jumping)的行为就减少了。这对售票老板的收入有助。
上述是个假说,浅的,虽然要用上好几页纸以逻辑证明,只要跳位的行为随便,就算有不同的需求弹性系数,优座票价偏低也会带来较高的总收益。这种技术性的推论是学生习作,不难也不易。真正困难的地方,是怎样验证上述的假说。
验证的含意是清楚的。如果监管座位(防止跳位)的费用有变,优座票价偏低的情况会跟着不同。但监管费用之变要怎样量度才对呢?为此,一九七五年我花了好几个晚上跑香港的电影院。那时的电影院有上下层之分。上层再分超等与特等,后者较优,而二者皆优于下层的。下层分前、中、后座三种,「前」最劣,「后」最优。上层「特」先满,下层「后」先满,都没有提供监管费用变动的证据。重要是下层的顾客跳位,不能跳到上层去!这是说,层与层之间的监管费用是零。验证含意于是明确:上层座位比下层为优,如果上层先满,我的假说就被推翻了。没有被推翻,假说于是被证实。
这样的验证,一项证实很不错,愈多项当然愈有说服力。找第二项,当时香港有一家电影院与众不同——只此一家。这家有奇特的座位设计:观众入场后,下层的可以在场内走到上层。如获至宝,因为层与层之间的监管费用提升了。跟着的验证含意是:如果这家电影院的上层不先满,我的假说就被推翻了。没有被推翻,于是再证实。(该文还有其它验证,不枚举。)
上文示范,有四个要点,解释为什么我对经济学的看法与行内的朋友不同,也解释为什么我对近二三十年的经济学发展很失望。其一是好些行家认为交易(包括监管)费用难以量度,于是选走博弈理论的路,或创造术语。但严格地说,上文的监管费用是量度了的。没有用数字,但上层下层与一层之内的监管费用是有着明确的排列,正常的人不会不同意。这是量度,也因为众所认同,于是精确。其二是我完全不用术语,验证的变量是实物,大家可以观察到:上层下层、前座后座、先满后满、黄牛炒价,等等,皆可观察。术语可解,但所指的往往无从观察,于是无从验证。其三,虽然原则上理论可以推断或解释还没有见过的现象或行为,但我同意高斯的看法:不知世事,基本上我们无从解释什么。如果当年我不在晚上跑电影院,算天才绝顶,不可能想出验证的方法。最后一点就是经济学的缺环了。座位票价的安排是一种合约安排,是捆绑销售之类的另一现象。经济学者一般对这类现象没有兴趣,使之成为缺环,老实说,是发神经。我对经济解释或推断自成一家,主要是因为喜欢不断地在街头巷尾跑,重视合约安排,久而久之,解释或推断力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我对行内朋友的作品不认同之处,主要是从他们的作品中我看不到解释了些什么。
回头说座位票价一文,余波未了。依照自己的惯例,解释了一个现象之后,要把假说一般化,希望能推到其它类同或有关的现象去。如果时来运到,这样杀出重围,有机会作出比原来文章远为重要的贡献。于是,在票价一文的结尾,我写道:
「交易费用影响行为,也被行为影响。因此,全面看经济体制,我们必须意识到,经济活动的安排的本身也是选择的结果,与局限下极大化是没有矛盾的。在那困难而又重要的安排选择分析的范畴内,这里提出的座位监管假说提供了一个新的考虑层面:减价的方法,可使顾客被利用来约束其它顾客的行为,而减价的损失可能因为交易(监管)费用的减少而得到比损失更多的补偿……面对竞争,一个人的行为往往看竞争者怎样做。价格的厘定是竞争的一种响应,无疑是重要的一种。但不是唯一的响应。如果减价可以导致行为的约束,所有的合约参与者可能获益。这篇文章示范着的,是约束行为的行为,可以简单而又迅速地用减价的方法触发。」
也是在结论中,我举出当年香港置地公司租赁写字楼的例子。他们的经理人在法庭上说,公司刻意地把租金调到比市租低百分之十,希望租客排队等位。他以健康来形容排队(It is the company’s policy to maintain a healthy queue),言下之意,是如果有人排队等位,现有的租客会较为守纪律,交租会准时。我也举出当年中菜午餐(饮茶)的例子,等位的人不是在门外等,而是没有礼貌地站在进食者的桌旁。我的解释,是价格略为偏低,让站在桌旁的顾客促使进食者早点离开。
当年本来还要多推一般化,但要发表该文的老编(R. Clower)要求减少字数,草草交出。走了宝,走了宝!后来几位行家重复该说,把减价改为加价,高于市,发明了效率工资理论(efficiency wage theory),拿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葡萄不是酸的,但我认为效率工资理论的分析是错了。(见拙作《制度的选择》,一五六至一五九页。)大海浮沉三十年,这两年票价一文再受到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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