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预言家 —— 曾国藩及其幕僚赵烈文关于清王朝的命运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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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曾国藩回乡组织湘军拼死镇压太平军、不是他开启引进西方“船坚炮利” 的洋务运动,晚清不可能出现所谓“同治中兴”,清王朝可能更早就寿终正寝了。然而,尽管他对清王朝忠心耿耿、效尽犬马之劳以保其江山社稷,但与机要幕客赵烈文的一次小小论辩,却使他开始忧虑清王朝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其寿命到底还有多长。在《能静居日记》中,赵烈文详记了他与曾的这次谈话及此后曾国藩对清王朝命运的思索。

     只要没有紧急繁忙的军政事务,曾国藩晚上往往喜欢与幕客聊天。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即公历1867年7月21日晚,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与赵烈文聊天时,忧心忡忡地对赵说:“京中来人云:‘都门气象甚恶, 明火执仗之案时出 ,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袴。’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赵烈文回答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就是说,现在“天下”统一已经很久了,势必会渐渐分裂,不过由于皇上一直很有权威,而且中央政府没有先烂掉,所以现在不会出现分崩离析的局面。但据他估计,今后的大祸是中央政府会先垮台,然后出现各自为政、割据分裂的局面;他进一步判断,大概不出五十年就会发生这种灾祸。

    听了赵烈文这番话,曾国藩立刻眉头紧锁,沉思半天才说:“然则当南迁乎?”显然,他不完全同意赵烈文的观点,认为清王朝并不会完全被推翻,有可能与中国历史上多次出现的政权南迁、南北分治、维持“半壁江山”的王朝一样。对此,赵烈文明确回答说:“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他认为,清政府已不可能像东晋、南宋那样南迁偏安一隅,恐将彻底灭亡。曾国藩反驳说:“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赵烈文立即回答道:“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赵的谈话确实非常坦率,他实际上否定了清王朝“得天下”的道德合法性。清军因明亡于李闯、吴三桂因红颜一怒大开城门而入关,所以“创业太易”;入关后为震慑人数远远多于自己的汉人而大开杀戒,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所以“诛戮太重”,这两点决定了清王朝统治缺乏“合法性”。而清王朝后来的君王——可能他心中所指为康、乾、嘉——的“君德”故然十分纯正,但善与恶并不互相掩盖弥补,何况“天道”已给他们带来了文治武功的“盛世”作为十分丰厚的报答,因此这些后来君主们的“德泽”并不能抵消清王朝“开国”时的无道,仍不足补偿其统治的合法性匮缺。对赵从清王朝得天下的偶然性残暴性这两点,否定其统治的合法性的这番言论,曾国藩并未反驳。沉默很久后,曾才颇为无奈地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祏之陨”。“祏”是宗庙中藏神主的石屋,“宗祏之陨”即指王朝覆灭,曾国藩也预感到清王朝正面临灭顶之灾。

    当然,在一段时间内,曾对此问题看法仍十分复杂和矛盾。虽然有时承认现在“朝无君子,人事偾乱,恐非能久之道”,但有时又对清王朝仍抱某种希望,认为现在当朝的恭亲王奕?为人聪颖、慈禧遇事“威断”,所以有可能避免“抽心一烂”、“根本颠仆”的结局。而赵烈文则坚持己见,认为奕?“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慈禧“威断”反将使她更易受蒙蔽。要想挽救颓局,像现在这样“奄奄不改,欲以措施一二之偶当默运天心,未必其然也”。“默运天心”颇有些神秘主义色彩,但在此更可将其理解成为一种“天道”、某种“历史规律”,现在局面如此不堪,如无体制的根本性变革仅靠现在这样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修修补补,实则无济于事,而奕?、慈禧均非能对体制作出重大改革之人,所以清王朝难免分崩离析的命运。赵烈文端的是富有洞见,不仅对历史大势看得透彻,而且作为一个远离权力中心、根本无法近观奕?、慈禧的“幕客”,对此二人的判断却准确异常,为以后的历史所证明。奕?确是朝廷中少有的开明权贵,近代初期的一些革新措施大都与他有关,因此当时有视野开阔、思想开明之誉,但1898年清王朝救亡图存最后机会的维新运动兴起时,他却坚决反对,证明赵在1867年对他作的仅“小智耳”的论断不虚。慈禧乃至大清王朝以后不断为其“威断”所蔽所误已为众所周知,无须再赘。赵的眼光,确实老辣。

    不过,曾对赵的论断仍无法或不愿完全相信,总感到清王朝还有一线生机。同治七年七月下旬(1868年9月中),曾国藩被任命为直隶总督。由于直隶管辖京城四周,曾国藩终于有机会第一次见到慈禧太后、同治帝、恭亲王奕?及文祥、宝鋆等高官,在几天之内四次受到慈禧太后的召见。对此,他当然备感荣耀,直隶总督之职位不仅使他能近距离观察清王朝的“最高层”领导,而且使他能对全国的形势有更多了解,这时他才知道国家的颓败远远超过自己原来的预料,而朝中根本没有可以力挽狂澜之人。同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1869年7月7日)晚上,他对刚刚来到保定直隶总督府的赵烈文坦承自己对时局、朝政的失望,对慈禧太后、慈安太后、奕?、文祥、宝鋆、倭仁这些清王朝最高统治者们的人品、见识、能力、优点与弱点逐一分析点评了一番,分析点评的结果是他们皆非能担当王朝中兴重任之人。他们尚且如此,其余的人更加庸碌无为,曾国藩不禁哀叹清王朝的未来“甚可忧耳”。最终,他不得不同意赵烈文两年前的论断,清王朝已经病入膏肓,难以救药。

    历史惊人准确地应验了赵烈文的预言,清王朝终于在 1911年土崩瓦解,距1867年预言它不出五十年就彻底垮台正好四十又四年;而且,接踵而来的也是赵所预言的长期“方州无主,人自为政”、即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当然,曾、赵已分别于1872和1894年去世,并未看到自己的预言和预感“成真”,对他们来说,这或许倒是一种安慰。

                                                     (雷颐)

 

     赵烈文(1832-1893)字惠父、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常熟人,是曾国藩手下最受器重的幕僚。少有才名,曾三次应省试而不第,遂放弃科举。他的姊丈周腾虎,在曾国藩手下充任劝捐、饷盐等务的幕僚,多次极力举荐赵烈文,于是,曾国藩派员从江西赶赴阳湖,以白银200两礼聘赵烈文入幕,时在咸丰五年(1855年),比李鸿章入幕还早3年。据钱穆《国史大纲》称:“曾国藩虽在军中,隐然以一身任天下之重。网罗人才,提倡风气,注意学术文化,而幕府宾僚之盛,冠绝一时。”幕中人才济济,精英咸集,有门生幕僚李鸿章,有“文学四弟子”薛福成(无锡人)、吴汝纶、张裕钊、黎庶昌,有科学家徐寿、华蘅芳(均为无锡县人),有中国最早的留美毕业生容闳等,在群星璀灿中,赵烈文能很快得到曾国藩的宠信,足见其卓而不群的才识。

  赵烈文学识渊博,行事谨慎,对时局的走势和判断,有犀利的洞察力和非凡的远见。曾国藩一生戎马倥偬,镇压太平天国、剿捻军,赵烈文一直随其左右参谋军机;曾国荃围天京,李秀成兵救援,江南大营芨芨可危,是赵烈文星夜急奔上海搬兵解危;曾国藩一直做着“中兴”大梦,多次与赵烈文探讨,1867年7月 21日的一次夜谈中,赵烈文开了一副“清醒剂”,给他当头一击:“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殆不出五十年矣。”抽心一烂之说和五十年的预测,击碎了曾国藩的“中兴”美梦,他喃喃地问:“然则当南迁乎?”赵烈文斩钉截铁地答道: “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清朝只有彻底灭亡,不可能南北分治。这段情节,国内好几部曾国藩的传记中都有记载,足以证明赵烈文的政治远见和对曾国藩的影响。

  赵烈文对历史最大的贡献,是54卷的《能静居士日记》(一名《赵惠甫日记》)是研究清史、太平天国史和曾国藩传记不可多得的史料,中国学术名著。《赵惠甫日记》从咸丰二年(1852)一直到光绪十五年(1889),37年不间断。《能静居士日记》是《赵惠甫日记》的后半部分,起自咸丰八年(1858)五月四日,迄光绪五年(1889)六月二十日,记述太平天国史事、曾国藩与清廷的种种矛盾、同(治)光(绪)政坛和文坛的状况,资料翔实,日记对清军烧杀抢掠暴行多有披露,如记载苏抚徐有壬三令纵火常州城,致使“自山塘至南濠,半成灰烬”的罪行。赵烈文后任易州知州,晚年居常熟,并终老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