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罢工问题

龚小夏
按：这是去年纽约罢工之后写的文章。看到国内不少讨论，说工人有没有罢工权，以及这是否宪法权利。其实，美国的雇员是不能随意罢工的。谁能组织罢工、如何罢工是现代劳资关系中很重要的一章。从世界范围来看，罢工及其引起的暴力冲突，在工人没有权自由组织工会的地方发生最多。有自由的地方也有规矩，这是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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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公共交通在圣诞节前一星期罢工六十小时，整个城市陷入混乱。在美国这个号称是“浮在汽车轮上的国家”里，别处城市的公交系统通常只起到辅助作用。唯有纽约，乘公交的人多，以汽车代步的人少，每天公交系统载负着七百万人的往来。没有了公交系统，城市里面一切都乱了套。
纽约公交系统的焦点，在于工人要求增加工资、保持原有的福利。交通管理局同意了增加工资，但是在福利――主要是新工人的养老金问题上――和代表公交工人的工会怎么也谈不拢，最后闹出了罢工这么大的事件。
说到闹工资和福利，纽约公交工人的工资和福利可不低。他们学历通常在高中以下，平均年薪大约五万美元，还有资方支付的医疗保险和退休养老金。在今日美国，这么好的工资福利待遇可不容易找到。根据美国人口统计局的资料，在二零零四年，美国户均收入是四万四千三百八十九美元。另外有统计表明，有四千七百万人根本没有医疗保险。至于退休养老金制度，则已经被绝大部分雇主摈弃，改为雇主雇员双方均承担风险的４０１退休计划。
人们会问，美国那么多低收入的雇员，比如大批挣每小时法定最低工资而且完全没有医疗保险和其它福利的商店雇员、清洁工等等，为什么不见他们罢工，反而总是一些收入待遇看上去还不错的工人在罢工呢？
答案是：因为只有他们才罢得起工。
谁有本事发动罢工
美国的法律中，并没有罢工自由这么一条。但是，也没有笼统禁止罢工的条款，只是根据情况，明确规定在一些与公共安全、公共利益关系重大的行业中不得罢工。
但是，要认定什么算是罢工却也不那么简单。罢工，顾名思义，就是工人拒绝工作。那么，按照雇佣合同，不工作的工人得不到工资，拒绝工作则会被解雇。的确，个人由于各种原因拒绝工作，以及雇员出于正当理由罢工之间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因此，作为个人的雇员要以罢工为手段来争取利益是很难做到的事情。罢工者的工作不但得不到法律上的保障，而且作为个人行为的罢工也很难对雇主产生真正的压力。
罢工只有在有组织的劳工――也就是工会――集体行动的情况下才能够成为一种有效的手段。今日美国发生的罢工，基本上都是由工会组织发动的。
美国的工会来自于工联主义传统，工会的宗旨，就是为了会员争取工资、福利、工作条件等方面的利益。在工会运动全盛时期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国雇员中有三分之一属于工会。如今美国工会会员占雇员总额百分之十二点五。工会会员人数为一千五百多万人。
工会中又有职业工会与产业工会之分。前者通过行业形成，更像是行会，比如电工工会；后者按照产业来组织，比如通讯工会、钢铁工会、汽车工会等等。这次纽约罢工的交通工人工会就是个产业工会，司机、乘务员、车站售票员等等不同的职业都被组织在同一个工会之中。
想要在一个工作单位成立工会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按照美国法律规定，必须有百分之五十一以上的非管理人员雇员秘密投票同意，才能够组织工会。在投票之前，雇主有权用各种合法的方式去劝说雇员投票反对成立工会。美国老板每年花在阻止工会成立上的钱足足有四十亿美元。有兴趣又能看英文的读者，到Google网上去检索“union avoidance”，恐怕能够发现许多专门以对付工会组织运动为职业的大律师行。
一旦工会成立起来，就会代表工会会员与资方进行集体谈判，最后签订集体谈判合同。合同中详细地规定了工资、福利、工作条件。凡是有工会的地方，老板都不能随意解雇工人，必须与工会磋商。每个集体合同都有一定的期限，二年、三年、五年不等。在合同期满之前，劳资双方必须坐下来，就新的合同重新谈判。工会会员在谈判前先开会，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且授权工会领袖在要求不得满足的情况下采取某种行动－－包括让步或者罢工。本次纽约公交罢工，就是工会会员预先授权工会领袖，在谈判无法达成协议的时候开始罢工行动。
罢工在法律上又分为经济罢工和为抗议劳资关系中不公正做法（unfair labor practice）而进行的罢工。经济罢工就是要求工资福利。而后者则专指资方采取的对付工会的手段，比如无理惩罚工会积极分子，用金钱物质手段分化劳工等等。
每个工会都有相当大的一笔罢工准备金。如果罢工发生，工人自然就拿不到工资，这笔资金就是为了补助罢工工人而准备的。有的工会富有，资金就比较充足，罢工时也就更有底气；有的工会比较穷，决定罢工就更加小心。无论如何，罢工都不是工会的首选行动。美国百分之九十八的劳资纠纷，都是通过谈判而不是罢工的方式解决的。
另外，美国法律规定，如果发生经济罢工，雇主有权雇人去“永久性取代”罢工者的职位。这等于是解雇罢工工人。在一些大工厂――比如汽车制造厂――中，雇主几乎不可能做到这点。但是，如果是一家几十人的小型商店，那么罢工者的工作位置肯定难保。这也是为什么在那类的行业与单位中罢工几乎不可能发生。
无论如何，如果没有工会作为靠山，普通雇员是做不到通过罢工来争取权益的。因此，在美国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有工会的地方，在工会的努力下工资与福利条件一般都高于没有工会的同行业职工，同时这里的职工也具有罢工的能力；没有工会的地方，职工很难与资方谈判，而且也不具备罢工的能力。
结果是，同行业中工会会员的工资比非工会会员高出百分之十五至四十。看来，美国老板每年的四十亿美元不是白花的。
法庭裁决
关于罢工怎样进行，也有着各种法律规范。
从工会的角度考虑，罢工如果仅仅是工人不去上班，则达不到全部的目的。资方可以雇人去接替罢工工人的岗位。在经济罢工情况下，这些新雇员还可能转为长期雇员，从而令罢工者失去工作。所以，每次罢工，工会都要在工作场所外面组成纠察和示威队伍。按照法律，罢工工人可以用和平劝说的方式阻止新工人进入工作场地，但是却不得采取任何强制手段。一旦出现违法情况，资方可以诉诸法庭。法官如果判定罢工者违法，就要对工会实行惩罚，包括罚款，甚至会将工会领袖投入监狱。
在群众运动中，难免发生过激行动，美国的罢工自然也不例外。在上世纪三十至六十年代的罢工运动中，工会被重罚、工会领袖坐牢的事情经常发生。所以，一旦准备罢工，工会方面最重要的准备工作之一，就是教育会员不得采取过激行动，尤其是不能够有破坏财务或者针对个人的暴力行为。
当然，有经验的工会在罢工之前都会做好两手准备，除了教育工人之外，工会自己的律师队伍也要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出庭辩护。一九八九年，弗吉尼亚煤矿工人为了抗议资方削减医疗保险等福利而罢工。罢工者做出了威胁资方管理人员、破坏煤矿设施（主要是运煤的大卡车）等行动。资方向法庭寻求裁决，法官判处每发生一起暴力性质的事件（比如扔石头），就要对煤矿工会罚款一万美元。工会虽然劝告工人不要那么做，但是情绪激动的罢工者根本听不进去，最后罚款累积到六千多万美元，后来连利息达到将近九千万。为了避免破产的命运，煤矿工会只好组织了庞大的律师团，一直将官司打到最高法院，才获得了有利于工会的判决，免除了缴纳这笔巨额罚款的灾难。
这次纽约公交工人罢工，法庭裁决每日罚款一百万，同时对罢工者个人罚款每日两天工资，而且当地工会领袖也面临着坐牢的危险。这个地方工会目前拥有的各种财产加起来也就是三百万，罢了不到三天工，也就支持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这次罢工是当地工会会员决定的，并没有得到上级工会支持。一听到法庭罚款，交通工会的总部立即发表声明，表示不支持该次罢工，以免遭到干连。
美国的工会都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工会会员缴纳的会费是工资的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三不等。绝大部分的工会在外面都有投资。比如上述煤矿工会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买下了白宫附近大批地产。可是，如果与资方比较，工会的经济实力当然是望尘莫及。
顺便说一句，在美国，“strike”（罢工）并不是专属于劳工方面的权利，资方也能够进行“strike”。在资方不同意劳方提出的条件时，有权拒绝让工人工作。资方“strike”的方式有两种。一是锁厂，也就是关起大门不让工人上班；二是断绝资金，让工厂无法运作。
政府干预
除了法庭之外，行政部门干预罢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美国国会和地方议会通过了不少立法，规定在一些关系公共安全和社会正常运作的部门不得罢工，并授权行政部门在必要时可以介入。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禁止警察与消防员罢工的法令。值得一提的是，警察与消防员是工会组织率最高的两个行业，会员人数在百分之三十七、八之间。在美国的警匪片中经常会出现被上级指控犯了错误的警察宣布，他要找“代表”来介入。这就是说，他将要求工会干预他与上司的争执。
至于像铁路、航空这种具有全国性影响的交通运输部门，如果大规模罢工发生，白宫就有可能出面干预。在十九世纪铁路成为美国的运输动脉之后，曾经发生过数次铁路工人大罢工，严重影响了经济社会生活。一九二六年，国会通过《铁路劳工法案》，规定劳资双方在合同谈判期间必须穷尽一切合法方式来达成协议，在完全确认无法谈得拢的情况下工会才能组织罢工。而联邦法庭有权下令阻止罢工。一九三六年，这项法令又被扩展到新兴的航空业。
在一些极端的情况下，总统也会通过行政手段或是强迫工人复工，或是下令开除罢工者。当然，敢于这么做的总统也要考虑到政治代价。一九四六年五月，二次大战结束后不久，铁路工人宣布罢工。原因是战争期间，工会与政府达成协议，在战争结束前，一切从国家利益出发，既不罢工，也不要求涨工资。工会基本上做到了这点。可是战争过后，工人就不干了。铁路工人罢工的苗头刚刚出现，杜鲁门总统害怕由此而引发全国性的工潮，于是宣布政府接管铁路。铁路工会不听那套，照样准备罢工。怒气冲冲的总统对助理们说，他要“把那些参加罢工的狗娘养的统统征召入伍！”也就是说，总统打算下令军管铁路。军令如山倒，在哪个国家都一样。杜鲁门准备了一番严厉的讲话，到国会里宣布军管铁路，工人没有办法，总统讲话还没有结束，工会已经宣布马上复工。没过多久，杜鲁门却尝到了这么做的苦果。在一九四八年的总统大选中，民主党为杜鲁门准备的竞选经费不足。总统坐专列火车全国去竞选，结果走到半路火车停了下来。总统助理前去责问司机，司机回话说，钱没给够，火车不能走了。
“你知道车上的是总统吗？”助理指着司机的鼻子说，“先开车！”
“总统？”司机轻蔑地回答：“你是说下令军管我们的那个狗娘养的？没门！”
杜鲁门以总统之尊，到这时也黔驴技穷，只好下车来到附近的小镇召集了一次晚会。总统脱下帽子，在与会者中传了一圈，终于把继续开车的钱给筹够了。
虽然有这么一幕，从总体上来说民主党的杜鲁门总统与工会的关系相当不错，在他任上工会势力扩展迅速。美国工会的式微，是从另外一位总统，共和党的里根干预工会罢工开始的。
美国航空管理员工会成立于一九六八年。此年，该工会组织会员进行了一场“请病假”运动，迫使航空管理局承认该工会为航空管理员的代表工会。一九八一年八月三日，在谈判无果的情况下，一万三千名航空管理员宣布罢工。里根总统马上宣布，这次罢工影响到了国家安全，要求工人立即复工。只有一千六百五十人听从了总统的号召。八月五日，总统下令开除了拒绝复工的一万一千三百五十九名罢工者。政府动员了所有力量，包括非工会会员、管理人员、军队航空管理员等等接替了罢工者的工作，保证了航空业基本正常运行。
航空管理员工会在经受了这次打击之后完全解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九八零年的总统大选中，该工会与其它几个工会一起违反了劳工运动支持民主党的传统，倒向支持共和党候选人里根。要知道，里根总统自己也是工会出身，他曾经担任强大的演员工会的主席。
小结
自从工业革命开始以来，罢工就是劳工阶级争取提高工资福利、改善劳动条件的重要手段。而自有罢工行动开始，各国的资方和政府也都一直在采取各种从行政、立法到军事暴力手段去防止罢工。但是，以高压手段阻止罢工，往往会由于矛盾积压而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在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早期，美国的资方曾经采用从迫害工会领袖到大批雇佣私人打手等等方式对付劳工，以至于出现了多次大规模的流血冲突。到了罗斯福政府新政期间，美国的劳资关系开始走向制度化，罢工事件虽然时有发生，却从来没有酿成严重的社会经济危机。可以说，罢工自由的存在，并不见得导致大量罢工的发生。相反，在法制规范下的罢工自由，能够促进劳资关系朝向更加理性化、正常化的关系发展。这也许是美国的罢工能给世界提供的一点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