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翻过隔世的黑暗,又做了一片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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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后的家庭,但凡家中有书柜的,必有领袖文集。没有有德国的大胡子,也有俄国的小个子,当然最最少不了中国的大瘊子。六十年来一甲子,去年烟花特别多。收拾书柜,当年的“红宝书”仍在,只是常年少人摩挲,竟郁闷得微微泛黄,有如尿渍。而新华书店照卖“红宝书”,翻开一看,却是俞敏洪的GRE。上一个时代的金口玉言,这一个时代的残花败柳。
我们见过太多英雄临死前的豪言。一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又一例“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甚至鲁迅笔下的阿Q也在懵懂中喊了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你可曾听过这样的遗言:“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这句没骨气的话,来自一篇文章《多余的话》。写这篇文章的狗熊,竟也是一位红色领袖,他的名字,叫瞿秋白。
少年丧母,他投亲靠友,尝尽冷眼后靠外交部的免费俄文培训有了一点糊口的本领。身为俄文专家,为继续研究俄国文学,他以北京《晨报》记者的身份前往莫斯科。为了应付报社的稿子,他在专注自己兴趣之余不得不用心研究俄国共产党的报纸、杂志、书籍等资料。1922年底,陈独秀代表中国共产党来到莫斯科。然而偌大一个莫斯科,除了这位瘦弱的书生瞿秋白,竟然一个俄文翻译也找不到。糊里糊涂,他被张太雷介绍进了中国共产党。因为他的俄文水平,也因为他多少了解翻译了一些俄国革命的资料,他被尊称为“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组织内的地位诡异地攀升着。直到“八七会议”到达最高峰。
瞿秋白同志是个人才啊!还是海归的!但他自己竟然说:虽然我当时对政治问题还有相当的兴趣,可是有时也会怀念着文艺而“怅然若失”的。一个政党的重要领袖,在资质和人民需要他的时候,竟然有这这样的幻想:“我愿意到随便一个小市镇上去当一个教员,并不是为着发展什么教育,只不过求得一口饱饭罢了,在余的时候,读读自己所爱读的书,文艺、小说、诗词、歌曲之类,这不是很逍遥的吗?”同志们,看呐!盘踞在我党高位的瞿秋白先生,竟然是一个近于托尔斯泰派的无政府主义者,竟然根本就不是一个“政治动物”!他分明就是为我们布尔什维克所鄙视的小布尔乔亚文艺青年啊!
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人优柔寡断、随波逐流,革命谈何成功?可是,同为文人,曾国藩“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为师为将为相一完人”;同为文人,李鸿章“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同为文人,毛泽东“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同为文人,瞿秋白自言却自语:“可笑得很,我做过所谓‘杀人放火’的共产党的领袖?可是,我却是一个最懦怯的,‘婆婆妈妈的’,杀一只老鼠都不会的,不敢的。”
其实,文人瞿秋白还算是一个好同志,只可惜,在抛头颅洒热血的滚滚革命洪流中,在前仆后继的革命志士当中,他,竟然是来打酱油的!临死的他,没有高喊“中国共产党万岁!共产主义万岁!”,而是这样婆婆妈妈地说:“你们去算账吧,你们在斗争中勇猛精进着,我可以羡慕你们,祝贺你们,但是已经不能跟随你们了。我不觉得可惜,同样我也不觉得后悔,虽然我枉费了一生心力在我所不感兴味的政治上。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懊悔徒然增加现在的烦恼。应当清洗出队伍的,终究应当清洗出去,而且愈快愈好,更用不着可惜。”
搞文字的文人假正经呀,搞革命的文人最无情。明明不是一路人,也非得攒一个政治局,也没话,见了面就酸着个脸开会喝茶,互相敷衍一下,互相勾搭一下,互相调戏一下,哈哈哈哈一下,回头就互骂傻逼。陈独秀被拉下马后,瞿秋白本来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可是他不关心政治,不抓紧军事,专门和稀泥捣糨糊,这岂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应该有的态度?果然不久,他就被威武的王明同志一脚踹了下来。
同样失意的,另有一个文人——毛委员。瞿秋白真是没有辜负他的名字,作为一个政治上的小白,他从来不搞阴谋,不像其他人,一见了面就堆笑,一转了身就互掐。于是毛委员很高兴,于是被中央雪藏的那段日子里,哥俩玩得很好。多年后,一个洋鬼子一针见血,他把瞿秋白和毛泽东这对过气组合称为“一个具有革命精神的真正文学家和一个具有文学气质的真正革命家”。作为“山沟沟中的马克思主义”的开山祖师,复出后的毛委员“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打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中国。而瞿秋白的手中,是没有枪的,心中,就更没有。
瞿秋白同志并不傻,他深知自己不是搞革命的料。根据他的性格,所形成的与其说是革命思想,毋宁说是厌世主义的理智化。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武器来打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笔杆子里面出软蛋。怎么可能因为说了几句话,发表了一个声明,就可以令自己处于历史风暴的中心呢?就可以在历史的转折点上力挽狂澜呢?就可以在历史中蹬鼻子上脸呢?在狱中他袒露心迹:“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很久了。”
而瞿秋白再也没有机会独自去搞他的文艺了,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后,红军被迫撤离苏区。然而中共中央最高决策机构“三人团”(周恩来、李德、博古)居然做出了让瞿秋白同志留守即将沦陷的苏区的决定,他只能服从组织的决定。于是,红军带上了米,带上了面,带上了铁锅,带上了老婆,就是没有带上瞿秋白。
1935年5月17日,临行前一夜,他竟觉得分外轻松,竟还有话要说。话既然是多余的,又何必说呢?他这么解释:“直到现在外间好些人还以为我是怎样怎样的。我不怕人家责备、怪罪,我倒怕人家‘钦佩’,但愿以后的青年不要学我的样子,不要以为我以前写的东西是代表什么什么主义的;所以我愿意趁这余剩的生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写一点最后的最坦白的话……人往往喜欢谈天,有时候不管听的人是谁,能够乱谈几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况我是在绝灭的前夜,这是我最后谈天的机会?”书毕,即成《多余的话》。
1935年6月18日,临刑前的瞿秋白神态自若,缓步从容走出大门。当时有现场记者报道,“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息呻吟。信步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其上,自斟自饮,谈笑自若,神色无异”,酒半言道“人之公余,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到达刑场,他盘膝坐在草坪上,对刽子手微笑点头说:“此地很好!”便饮弹洒血,从容就义。
六十年来一甲子,去年烟花特别多。可是他的话,从未显得多余,多余的,是他这个人。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当子夜梦痕已残,当午夜梦痕难寻,你翻过隔世的黑暗,又做了一片孤云。
【附】瞿秋白同志狱中词作两首
【浣溪沙】
廿载沉浮万事空,年华似水水流东,枉抛心力作英雄。
湖海栖迟芳草梦,江城辜负落花风,黄昏已近夕阳红。
【卜算子】
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
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信是明年春再来,应有香如故。
《多余的话》 瞿秋白 著 江西教育出版社2009年1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