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印象主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2:42:54
          胡适真是个老小孩。有人去看晚年的他,谈话间引用古人名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回应道:“为天地立心”是什么意思?你能给说清楚吗?以后这种说不清楚意思的东西就不要再说了。
 我想像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一脸的孩子气,有点不耐烦。一辈子死不悔改的实证主义者,最看不惯的就是含糊其辞。  回想我自己的经历,也常常这样不解风情。
比如,读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的千古名句时,我就忍不住困惑:这里的一、二、三后面的量词以及量词后面的名词是什么呢?又比如,儒学大师朱熹讨论先有理还是先有气:“此本无先后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从来,则需说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搭挂处。”读到这样的文字,我又会不识趣地想:朱博导啊,能否定义一下什么是“理”什么是“气”?  
实证精神大约是中国文化里最缺乏根基的传统之一。据说中国人崇尚的是“意境美”,不屑于西方人把鼻子画成鼻子、眼睛画成眼睛的透视观,又据说中国人精于“整体主义”观,看不上那种“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认识论, 于是在意境美和整体主义的感召下,中国一切学问往往都被搞成了文学。伦理学、政治学、哲学就不说了,连医学也是如此,“肝属木,心属火,脾属土,肺属金,肾属水”,修辞真工整,意境真优美。  
这种语义含糊、逻辑不详、论据朦胧的“印象主义”在今天中国的知识界仍然大行其道。比如,这样的观点往往随处可见:“中国人只注重现世稳定,西方人才注重抽象权利”;“中国的小农文化根深蒂固,所以搞不了民主”;又比如,有一回我在美国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听见一位中国学者掷地有声地说:没错,文革的确带来很大的混乱,但是,我们中国人不怕乱!我们中国人就是热爱乱!台下的国际友人被感染得啪啪鼓掌。  
而实证是什么呢?实证无非就是个推敲,就是多问个“此话怎讲”以及“何以见得”。用科学的语言来讲,就是一讲逻辑,二讲论据。在讲求意境美的文化里追究逻辑和论据是讨人嫌的,主要是破坏气氛——人家在那翩翩起舞如痴如醉呢,你咳嗽一声说:这个这个,您的裤子拉链没有拉紧。  
但是,印象主义论断真的不需要推敲吗?学者Ronald Inglehart多年致力于各国观念调查,结果早在2001年就有数据显示,对于“民主太优柔寡断,太多口水仗”这个判断,中国1000个随机受访者里有65%不同意,美国才61%;对于“有民主经济就会变糟”这个判断,中国人里74%不同意,与美国78%的数据相差无几。  
有学者指出中国人很可能对民主的含义有误解,很多人以为多出几个包青天就是民主,但是又有研究显示,越来越多中国人从“程序和权利”的角度而不是“吃饱穿暖”的角度来理解民主的意义——越是受教育程度高、经济条件好的人越理解民主之普世含义。  
再说“中国的小农意识”。又有学者通过对江苏12县的农民抽样调查发现,82% 认为村支书应由选举产生,近60%认为更高领导人也应由选举产生。多数被访者甚至坚持,即使选举带来混乱也不应放弃。至于市场经济,大多数农民支持市场经济,支持率比北京市民还高。  
当然印象主义者很可能要说:这些数据可靠吗?好吧,人家走街串巷得来的数据还不如您一拍脑袋的感想靠谱,看来以后要比谁的学问更权威太简单了,就比谁的眉头更紧锁,要不比谁的风衣更飘逸也行。  
一个简单的道理是:逻辑和论据不可能说清所有的社会现象,但是有逻辑和论据总比没有更好一些。在中国近当代知识分子里,我最爱胡适和顾准,因为他俩一个讲实证精神,一个讲经验主义。不狐假虎威,不故弄玄虚,倾心于“此话怎讲”和“何以见得”这样朴素的思维方式。当然他们因此也分外孤独,在其所处年代里,简直可以说是孤鸿哀鸣。  
今天的知识界是否好些了呢?我放眼望去,一堆人在玩前现代,另一堆人在玩后现代,独独中间的那一望无际的空地上,仍然人迹罕至凄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