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虹 - 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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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有个地名叫“汤门”,是明清时代福州的城门之一。附近的地方叫“汤边”,旧时迎神赛会的里社组织,其名则叫“金汤境”。汤,顾名思义即热水,也就是温泉(现在这一带还叫温泉路)。小时(文革末期)每天放学后到汤边一带玩耍,经常看到地下坑中冒出腾腾热气,附近的村民忙着用水桶提取热水。
在汤边一带,八十年代初以前有很多的“汤池店”(即澡堂),福州男子特别是老人往往一大早就上澡堂(头汤最干净),脱光衣服,拿着毛巾,穿上澡堂备置的木屐,劈里叭啦地走到池边,跳进大池中,在热汤里滚一滚,将浑身的皮肤泡得通红,然后爽畅地爬上来擦干,披着浴巾躺在凉丝丝的竹椅上睡一会儿,再泡杯莱莉花茶,悠闲自在地与同伴“碎喘”(聊天)。晚境顺遂的老人,家中无琐事牵萦,往往能在澡堂里泡上一整天,日复一日,安度晚年。澡堂中有修脚趾的、理发的,卖“(大、小)前门”、“飞马”或“水仙牌”香烟的,还有就是兜售碗糕的。碗糕似乎是闽东特有的一种点心,雪白色,松松甜甜的,略带沙涩的口感,非常可口。因其每块都是放在一只小碗中炊出来的,倒出后的形状也是碗状的,故名“碗糕”。在澡堂中卖碗糕的,几乎清一色的都是福州郊县的福清人。闽地方言中,“哥”(意即男子)与“糕”同音,故而福州城里人戏称福清人为“福清糕(哥)”,后者用一种特殊的福清腔调(与福州话声调略有不同)抑扬顿挫地吆喝着……(关于“福清哥”的详细情形,可参见拙著《近六百年来自然灾害与福州社会》,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
福清人在澡堂中卖碗糕始于何时无从查考,但里人何求的乡土小说《闽都别记》中就有“福清糕(哥)”的戏称。根据历史学家、福州人傅衣凌教授的看法,小说大约成书于“清乾嘉之际或更后些”。它是当时福州说书人根据本地民间传说,参照历史故事拼凑而成的一种话本。倘若考虑到民俗传承的惯性,福清人卖碗糕的历史想来不会太短。
福清系福州的郊县(今设市)之一,在历史上也是福州府的一个属县。该地灾害荐臻,又多是沙土,只宜种植番薯,民生极为竭蹶困窘。在旧时代,生计无聊的福清人除了卖碗糕,就是当“狮公”(道士)和和尚。由于地瘠人稠,不少福清人更是多往海外发展。许多人飘洋过海,前去日本谋生。
晚明及清前、中期,正值日本近世的江户时代(一六○三—一八六七年)。当时的日本人,对于中国文化颇为着迷,举手投足、穿衣戴帽均悉心模仿。诚如《清俗纪闻》序所说的那样:
即一物之巧,寄赏吴舶;一事之奇,拟模清人,而自诧以为雅尚韵事。
“吴舶”也就是航至日本长崎的中国商船。《清俗纪闻》成书于十八世纪九十年代(日本宽政年间,相当于中国的乾隆时代),它是由长崎奉行中川忠英监修、以唐通事向前来日本贸易的苏州、湖州、杭州和嘉兴一带的清朝商人采风问俗而写成的一部著作。书中对于江南和福建等地的“(吉)凶之礼,舆服之制,舍之法,以至屋室饮馔、器财玩具、日用人事之微,旁逮缁黄之俗”,全都图文并茂、巨细无遗地详加记载,这是研究十八世纪前后南中国庶民日常生活及风俗文物的重要史料。该书卷之二《居家》对“人浴”有如下的记载(意译):
沐浴在历书上有汤沐日和剃头日,夏日隔三、四天或四、五天洗一次,不天天汤浴,而多是将热水放入浴盆,用毛巾浸着擦拭身体。
农夫、雇工等小户人家在浴堂汤沐,浴堂的浴池八、九尺方或一丈二、三尺方,其中灌满热水后,可供二、三十人入浴。
浴堂有店主、管家和看管衣柜者,衣柜上编有号数,钥匙上也带有号数牌。有人来洗澡,就将带有同样号数牌的毛巾交给来人,衣裳放入柜中锁上。洗浴完毕,照毛巾和钥匙的号数开启衣柜,交了汤钱,穿上衣服。浴资一人三个铜钱。
该书附有“浴殿(堂)”图。据平凡社出版的普及本《清俗纪闻》编者孙伯醇和村松一弥利用内阁文库所藏彩色绘本,对图片作有说明:
浴堂亦即风吕屋。浴堂入口处的番头(掌柜),坐在黄色竹笼制成的柜台上,入口两柱上的对联写着:“杨梅结毒休来浴,酒醉年老没入堂。”黄色汤舟是木制的,上方有陆汤之舟,两者之上放着手桶。浴池由石头铺垫而成。汤桶呈黑白相间的花道儿。跟前的一个人正坐在盆里洗着身子,灶门前的男子手上拿着吹火的竹筒。
“陆汤”是指澡堂里作为冲洗用的干净热水;而手桶也就是提桶,亦即带梁(拱起或成弧形的柄)之水桶。当时到日本长崎的中国商人,势力最大的主要有江浙和福建两个地域的人群。从《清俗纪闻》“浴殿”图中,可见是以柴火烧沸汤水的浴室,与福州自然天成的温泉显然有所不同,故而当是江南一带的浴室场景。
从中国的史籍来看,江南一带的浴室有不少记载(韦明铧先生作有《考“混堂”》一文,载《扬州曲艺论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我们可以以此对照《清俗纪闻》中的相关资料。明代中叶杭州人郎瑛曾说,杭州八字桥东有浴肆,“夜半即有汤”。他在《七修类稿》卷十六中进一步指出:
混堂天下有之,杭最下焉。吴俗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后为巨釜,令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一人专执爨,池水相吞,遂成沸汤,名曰“混堂”。榜其门则曰“香水”。
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看,到混堂入浴是生活在苏杭一带之“天堂”中人的一种日常生活享受,同时代的北方人大概不曾拥有,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舒筋活血、顺气畅怀的个中乐趣。对此,江户时代日本文人山崎美成著有随笔集《世事百谈》,该书卷三载“唐人ぱ浴せずとぃふ谚”,中引《一家言》李渔向倪涵谷孝廉借澡盆一浴的文字,其书妙趣横生,亦可见南人与北人之风俗迥别:
弟入都半载,尘垢满身,未经一浴,无其具也。北人都不弁此,且谓多浴耗神。不审此地诸公得此养生妙诀,果能与彭比算否?老年翁以南人居北,必然避此迂风,幸为一假。磁盆寓中尽有,但恐浴至好处,忽然瓦解,吃惊致病,则耗神之说验矣,将为北地诸公所笑!故必求其木者。
山崎美成继而指出,当时来舶长崎的清人,也不洗澡,而只是将毛巾浸泡在热水中,然后擦拭肌肤。他以为,这大概就是《一家言》所谓的“北人迂风”吧!
揆诸实际,笠翁欲借木盆而不用磁盆,倒不完全是担心怕洗到人港处遽而土崩瓦解,而可能是由于他在南方洗惯了“盆汤”。因为盆汤时所用,均系木盆。《清俗纪闻》“居家”中,就有“盆汤”一目。盆汤是一人一间,并备有一个木盆的汤浴,这当然是比较高级的浴室,不过每人平均需花费三、四分的银子,应属穿长衫者所得享用。因此,笠翁借木盆洗澡一事,似可折射出当时北地盆汤甚至混堂还尚未普及。大概只有等南人北上达到一定的规模,澡堂乃至盆汤(北方称为盆塘或官堂)才会拥有市场。
对于北方的澡堂,日本学者波多野太郎先生所编《中国语学资料丛刊》中就有一些描述。例如其中的《北京市井风俗编》第十八章就写道:
北京里的澡堂子,是人洗澡的地方儿,他那门口儿,可是有好些个记号儿,墙上是写着“官堂”一座,“盆堂”几座,又写着“净水池堂”一座,中间儿是一个挺大的“堂”字儿,对子总是“身有贵恙休来洗,酒醉年高莫入堂”。或是写“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都可以的。要是到了晚晌的时候儿,是在门口儿立着一根狠(很)长的杉高杆子,上头挂着一个灯笼,所为的是有人要洗澡的时候儿,好容易找的着。……那澡堂子,也不算是干净,因为北京人家儿多半儿都没有澡盆,没法子才上那儿洗去。要像是南边的地方儿,不但澡堂子狠干净,而且家家都有澡盆,随便就可以洗,不像北京风俗,都是上澡堂子去洗澡去的主儿狠多。
文中的两幅对子,其中之一的下联,与《清俗纪闻》所载大致相同;而另一幅对于,则是北方浴室的通例。《续都门趣话》曰:“从前京师澡堂,率于门首粉墙上署一联:‘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千篇一律,几无人敢更易一字。”相比之下,在“南边的地方儿”,澡堂不但干净,而且很早就已颇具规模。在清代中叶,扬州城内外有数以百计的混堂。对于混堂内的设施布置,《扬州画舫录》卷一《草河录上》有如下的描述:
……并以白石为池,方丈余,间为大小数格:其大者近镬水热,为大池,次者为中池,小而水不甚热者为娃娃池。贮衣之柜,环而列于厅事者为座箱,在两旁者为站箱。内通小室,谓之暖房。茶香酒碧之余,侍者折枝按摩,备极豪侈。男子亲迎前一夕入浴,动费数十金,除夕浴谓之“洗邋遢”,端午谓之“百草水”。
李斗笔下的“浴池之风”,“并以白石为池,方丈余”,不仅与吴俗相同,也跟差相同时的《清俗纪闻》之描述颇相类似,这说明后者对澡堂的描摹,确实是以江南浴室之场景为其素材。晚清惺庵居士《望江南百调》有:“扬州好,沐浴有跟池,扶掖随身人作杖,摹挲遍体客忘疲,香茗沁心脾。”这说的也就是“折枝按摩,备极豪侈”的情形。福州澡堂水不甚热者也称“娃娃池”,因为小孩肉嫩皮薄,经不起皮厚肉粗的老人那样可以用热汤猛烫,故有此称。“洗邋遢”虽然不曾闻说,但“有钱没钱,洗汤过年”,却也是无论贫富均都奉行的准则。因此,除夕日澡堂的生意总是顶好的,有时竟至于排起了长龙。男子做亲(结婚)前一夕必至澡堂入浴,这也是惯例。或许是过于憧憬随即而至的“小登科”,有时喜极生悲,准新郎倌神魂颠倒糊里糊涂,竟至误入滚烫的大池(大池水极烫,也最干净,似即《清俗纪闻》所谓的陆汤。一般人只是用手桶舀出,掺以冷水用来洗头),烫坏了身子,最终酿成悲剧的事例也屡有所闻。
据前述《七修类稿》称,混堂门榜曰“香水”。在清代前期,扬州城内莳花赏鉴,蔚成一时风尚。特别是菊花,到雍、乾年间,栽种渐趋繁盛。于是,费执御《梦香词》称:
浴池郡中(按:指扬州)美甲他处,池水日以野菊花渍之,名曰“菊花香水”。
这与福州稍带硫磺味的温泉不同,也可作“香水”的一个注脚。
至迟自清代起,扬州就有“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皮”之说。“皮包水”是喝茶,“水包皮”也就是洗澡。这种风气曾随着豪侈风雅的“扬气”或“盐商派”的生活方式之传播,在苏北各地都颇为盛行,即使是滨海荒陬也不例外。日本早稻田大学中央图书馆所藏贵重书——彩色画卷《清国漂流图》中,文化七年(一八一○年,相当于清嘉庆十五年),日本船“长久丸”自琉球那霸归国途中,陡遇风暴漂至中国。这些日本船员在经过通州(今南通)城西门一带时,就看到当地的“混堂”。根据差相同时的中国方志记载,从通州沿运盐河和串场河北上,到僻处海隅的东台,那里竟也是“通衢,多茶肆、浴”。“浴”也就是混堂。
在扬州一带,澡堂中修趾甲、剃头者多是江北人(很多是苏北盐场各县排泄出的无籍游民)。晚清两淮盐业衰落之后,服务性阶层纷纷外徙,诚如徐谦芳《扬州风土纪略》所述:
扬地产妓女、佣工、庖人、剃发匠,此亦不必讳也。佣工仅及于海上,余则各省多有之,发匠且达于东瀛。……
故而后来扬州以“三把刀”(即剃头刀、切菜刀和修脚刀)著称。其实,“三把刀”的说法,并不为广陵所专美。福州的“三把刀”也相当有名,其中的剃头刀、修脚刀也多附丽于汤堂。清人王式金《福州竹枝词》曰:
汤门城外水常温,结构亭台自一村,浴罢半瓯茶乍试,归途凉趁日初昏。
该诗自注:“汤门井楼门外出温泉,土人构亭馆为浴室,暑月游人极盛。”汤门、井楼门为明清时代福州相邻的两个城门,乡土史家陈文涛先生曾著有《福州市上下古今谈》,其中就有三山温泉的详细记录。早在宋代,福州已有汤井巷、温泉坊的地名,及至明清时代,汤门、井楼门一带更是形成了驰名远近的温泉休闲区。清人施鸿保《闽杂记》曰:
闽县井楼门外有温泉焉,居民于其处开设浴室,谓之汤堂,夏日尤多。有日新室、一清居、万安泉、六一泉等名。重轩覆榭,华丽相尚。客至,任自择室,髹盆几,巾拂新洁,水之浅深唯命。浴后,茗碗啜香,菰筒漱润,亦闽游一大乐事也。近来又兼设酒馆,珍馐咸具,大食小烹,咄嗟而办。雏伶妙妓,挟筝琵,携管笛,往来伺迹其间,清歌艳曲,裂石穿云,夕阳在山,赠以缠头而散。
施鸿保并引清人查初白《炎天冰雪集》中的《凫山同年邀游城东汤泉诗》说,在清初当地就已开设浴室。“凫山”即满保宗,时为闽浙总督,他邀其友查慎行同浴其处,可见当为比较高级的浴室,恐非一般引车卖浆者流所可享用。
据说,夏季“洗汤”,在浴室中出一身热汗,对发泄酷暑郁闷之气颇有助益。不过,汤池店内“暑日游人极盛”,恐怕更多的还在于“浴翁之意不在汤”吧?!
福州汤堂中“雏伶妙妓”那样的角色,在江户时代的日本风吕屋中也曾出现,称为“汤女”。据远藤元男《近世生活史年表》(雄山阁一九九五年二月版),宽永十年(一六三三年,相当于大明崇祯六年),江户(今东京)就流行起汤女风吕。风吕屋中的汤女原来是“垢搔女”(替人洗去污垢的女子?)的角色,后来才演变成三陪性质的卖春私娼。
在江户时代,日本人通过与清朝商人的交往,并从购得的大量汉籍中了解中国,学习唐山人的穿衣戴帽。享保年间,唐通事通过询问来舶长崎的清人朱佩章,写成了《清朝探事》,详述中国的风俗文物,其中就有对“福州式木屐”和“杭州式木套”的状摹。只是不知此处的“福州式木屐”,是否就是汤池店内所见的那种“鞋拖屐”(elokiak)?
据《大阪繁昌诗》的记载,日本的“浴肆事实状态”,“与西土颇相似”。中国在地理上位于日本的西方,日本人称中国人为“西人”,“西土”也就是中国。江户时代日本人的汉语教材中有一部叫《闹里闹》,其中就讲到中国苏州的浴室:
……当初潮州人初到苏州地方,……忽见一个浴室,说是里头有绝精的香水,今日新开的。许多人去洗燥(澡)。那潮州人,那一日转湾抹角,转过了许多湾,多走几里路,觉得有些倦了,心里要去洗浴。走进浴堂去看,那浴堂里头果然洁净,每人名下一个衣柜,衣柜上编做号数,又有一根二寸来长的号筹拴在手巾上。但洗了浴出来的人,那掌柜的验了号筹,开了衣柜,交把衣服,再不得差错。当下潮州人脱了衣服,了手巾和号筹,走进浴池里。那浴池里香水初热,好不爽快。洗了半晌,傍边有一个人对潮州人说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潮州人道:“这是极妙的事情,但是不曾相与过的,不敢劳动你。”那人道:“这何妨?洗了你的,轮一递一手,我的背也要劳动你洗一洗。”说罢,不管他肯不肯,就去洗背。那人道:“我这手巾不知那个洗过的,有些狐臭。”潮州人听见,忙把自己的手巾递与那人,道:“我这条手巾还乾净,着实替我洗洗。”那人接过手巾,替他洗了一会,口里不住的说道:“好水,有趣!”不想那人早已把自己的号筹抵换了潮州人的去了。这潮州人那里留心,在水里打滚烫尻哩。那人捏着手巾号筹,故意说道:“好水,我去小解来再洗一洗。”说罢,连忙走将出来,把号筹交把掌柜的看了,那掌柜的验过了号筹,开了衣柜,把潮州人的衣服,穿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处,挟在肋腋也,急急忙忙打发了浴钱,飞奔也似往外头去了。……后来这个人(按:指潮州人)到东洋来做生意,那一年我还做职事,在馆里见他的时节,把这遇着骗子的话,说把我听。
职事,大概也就是唐通事。《闹里闹》是长崎培养唐通事的课本,而当时的通事中有许多都是福州人(指说福州方言的人,除了府城外,还包括福清、长乐等地)特别是福清人的后裔。在福州,故老传说中有许多在澡堂中受骗的故事。有一则故事是说某瞎子富翁上澡堂,一个穷人想骗他的衣物,并借机愚弄他,就假装是个伙计,声称自己姓“齐”,名“梨汉”,让他将衣物放心地交给自己。结果,等富翁下了汤池后,他就将衣物钱财悉数席卷而去。富翁浴毕,大呼“齐梨汉”,结果引来众浴客围观起哄,精赤条条地出乖露丑。原来,闽地方言,“齐梨汉”与“齐来看”同音。当此小市民之狡黠与机诈弥漫于整个社会之际,即使是到了晚近,老辈还总是告诫后生,上澡堂千万不要带手表等贵重物品(当时手表是个大件,与时下不同)。下池之前要用被单(铺在竹椅上的蓝色条纹布单)包好自己的衣服,最好竹椅要离浴池近些,能为目光所及,以便于看管。较之福州人,扬州人显得更加精明。日本《大阪繁昌诗》引扬州人石成金的《传家宝》曰:
浴池混堂内,贤愚人众不可多带银钱,如久浴,可出池将衣箱看过再浴。(又曰:如浴完穿衣时不可背着衣箱,须紧靠箱前,勤勤照看。穿完衣服,起身时,须将箱内各处用手一摸,恐有零星遗忘之物。大抵日间洗浴,失物者少,而黑晚多致误事,又曰:要日间初开池时进浴,人既稀少,水又洁净,倘至黑晚,人多水污,失落衣物尚是小事。人众混杂,多有梅疮、结毒、疥癞之类,倘传染于身,流害无已。)
明清时代江南的生活艺术对于江户时代的文人趣味,有着直接的影响。生活艺术类的著作(明清文人的笔记、随笔,如《五杂俎》、《考余事》、《江消夏录》等)在日本均相当走俏。譬如,江户时代后期日本文人画坛的重镇谷文晁,在他的《画学斋过眼图稿》中,就详细引用了石成金的《天基乐事》,揣摩后者的“扫地之乐”、“静坐之乐”、“读书之乐”、“饮酒之乐”、“赏花之乐”、“玩月之乐”、“观画之乐”、“听鸟之乐”、“狂歌之乐”和“高卧之乐”。石氏有关混堂的论述,更作为经验之道为《大阪繁昌诗》大篇幅征引。
在《大阪繁昌诗》作于幕末的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其书卷之中“浴肆”条下先是收录一首诗:“众歌疑是树间鸟,群浴看如水上凫,万客须清心底垢,何愁污浊满肌肤。”其下注云:
……浴肆又名混堂,都俗称之风炉屋,其开门也卯,其闭之也戌矣。门外揭红灯,题以号,号屦之皆以汤宇(樱汤、扇汤、布袋汤、时雨汤之类)。肆主坐高坛,收浴钱(孔方八穴,至严寒必增)。
接着,《大阪繁昌诗》引用了《七修类稿》、《传家宝》等书,说明浴室的“和、汉同风同弊”。从上述可见,当时大阪的浴室卯时(早上五点至七点左右)开门,戌时(约晚上七点到九点)关闭。而肆主坐高坛,收取浴钱,此与《清俗纪闻》所记及图式颇相类似。
在江户(今东京),早在德川家康人府之翌年,亦即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年,相当于大明万历十九年)夏,当地开始已有澡堂出现。寺门静轩《江户繁昌记》二编曰: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炉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画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所,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试事者谓之伴头,并户开牖,牖下作数衣阁。
周作人先生在《浮世澡堂译后记》一文中,曾说“《浮世风吕》在卷头一叶插画里,下半画着伙计坐在帐台上的情形(两旁的一幅对子却非日本所有,乃是从《清俗纪闻》卷二抄来的,虽然不知道中国浴堂在清朝是否如此)”。但我想,宽政十一年(一七九九年,清嘉庆四年)林述斋在《清俗纪闻》序中曾说:“窃恐是书一出,或致好奇之癖滋甚,轻佻之弊益长”,也就是担心《清俗纪闻》的问世,会对日本社会模仿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因此,《浮世风吕》插画中的对子,或许正可说明中国混堂对浮世风吕的影响。
周作人接着说,式亭三马的落语小说《浮世风吕》,借澡堂作为舞台,让日本社会中的男女老少,走上台来,“对唱说白,表现自己”。这样的角度,无疑是找准了一个恰当的切入点,这颇有点像是《茶馆》所给予老舍以创作空间那样——其实,无论是澡堂,还是茶馆,都是东方人传统的生活方式之一。韦明铧先生曾引《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中的一段话:
从前有一位父执告诉我说:“中国有三个城市,少年人不宜久居,就是扬州、苏州、北京。扬州有句俗语‘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皮’,形容一般人的生活,上午在茶馆,下午在澡堂。苏州人也是茶馆生活。北京的情形,虽然微有不同,而那些有闲的少年养成了这种习惯,生活过于懒散,是无法求得进步的。”
这让韦先生“产生一种奇想”——“也许混堂的‘混’字不仅仅是形容浴池中的水,而是形容浴池中的人。‘混’是一种生活环境、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混”的反面就是“非混”,也就是认真,正像从前老人家的那句名言所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稍一比较,我们中国人恰恰缺的就是这“认真”二字。相形之下,日本人的一板一眼,使得他们的许多东西虽然都学自中国,但其模仿制品却往往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本的寻常物品具有一种精致的美,传统的生活享受,也随着经济的高度发展却并没有褪色,而是愈益精致,从而成为代表日本文化的一种生活方式。与此反差强烈,历史时期曾处在东亚文明核心地带的不少传统的生活艺术,却正随着经济的成长而逐渐淡漠乃至湮没……
小时候三分钱、五分钱(浴票之外另发肥皂)洗一次澡,当时泉源很多,澡堂也相当不少。“闽地地卑温”,温泉似乎是此种气候的天然调剂。八十年代初从四季如春的福州来到长江以南没有暖气、冬季湿冷的上海,第一年手脚龟裂,并结冻疮,但回去泡一次温泉浴就全好了。只是此后随着城市建设的快速发展,泉源纷纷被大宾馆和机关宿舍所圈用。余下的一些澡堂,价格上扬固不待言,部分人饱暖之后滋生出的某种欲望所留下的“难言之隐”,以及与之相关的不古世风愈来愈缺乏“没人堂”“休来浴”之类的自律公德,也让人对大众浴室望而却步。此外,家庭卫生设施的改善,社会生活的日趋商业化,人们生活节奏的加速,使得悠闲迅速地远离了平民百姓。劈里叭啦的木屐声再也听不到了,传统食品似乎失去了她的魅力,碗糕以及伴随着的那种抑扬顿挫的吆喝久违了,市面上雨后春笋般地冒出了“纽约客”、“桑拿浴”,而旧时的城市风情却正迅速地消逝得无影无踪。
附识:一九九八年三月,雨窗静寂,陡闻吠声聒噪,聊作小文存此留念,且志乡土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