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次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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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人,远离世俗,不拘体统,浪迹四方,独善其身,却又乐善好施,秉性率真。我们对其言谈举止多有不屑,心下又禁不住暗慕人家的逍遥自在,学不来那一种散淡。他的不合流无意间给周围的人添了些烦恼;又带来些快乐。若细想想,烦恼却也是生活中的一部分,并非一无是处,不然,日子便少了滋味。所以,对这类人,大家既嫌又爱,实则爱莫忍弃,至于难忘。他就像生活中的一味佐料。
寅次郎先生便是这样的人,他是日本系列影片《男人真辛苦》中的主角。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日本,电视播放刚刚兴起,随即便与电影业展开了激烈竞争。电影业羽翼已丰,对此采取了强硬措施:东宝、松竹、大映、东映和日活五大公司联手制定了《五公司协定》,严禁知名演员出演电视节目。电视界不得不起用未受协定约束的歌舞伎和舞台演员。
1968年,东京浅草的喜剧演员渥美清开始步入荧屏,出演由山田洋次执导的《男人真辛苦》系列剧中的男主角车寅次郎。第二年,山田洋次导演便着手将这部系列剧搬上银幕,一直拍到1996年,才因主演渥美清的病逝而告结束。影片长达四十九集,时至今日,仍是世界电影史上独一无二的鸿篇巨制,少有的经典。渥美清也因此名声大噪,从不见经传的末流演员渐步成为家喻户晓的心灵朋友。
《男人真辛苦》的中译名叫做《寅次郎的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陆续与中国观众见面。但它在我国的院线播放却不系统化,观众只是零零散散地看了若干集。直到去年,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才首次较完整地播出它,效果很好。
这部系列长片洋溢着田园牧歌式的情调。故事的落脚点虽在大都市东京,观众却看不到高楼大厦、喧嚣的市井和熙攘的人群,人物着装也无明显的时代特征,连车站、码头和交通工具也都显得简陋。有的,却是优美的自然风光,曲曲折折的乡间小路,古朴的街道庙宇,谦和的邻里,平缓的生活。阿寅总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出场,开始一段新故事。
故事又总在恬然的气氛中展开,并无疾风暴雨般的对立倾轧,人物间的矛盾温温暾暾,带着浓重的家庭生活色彩,大多围绕着东京葛饰柴又米饭团店的一家人。他们是阿寅的叔、婶、妹妹、妹夫和侄子,另外,还有一位常客——印刷厂的厂长。大家都关心阿寅,却又免不了生他的气,经常是因谈论他的恋爱引发了争执,多数人都觉得他总自做多情。而阿寅每次都爱拿厂长大人当出气筒,戏称人家为“章鱼”。他们俩碰一块,总要为鸡毛蒜皮的事大吵大闹,甚至于动动手脚也是常事,简直像一对冤家。但这种冲突又颇似顽童间的打闹,是回回少不了的噱头。全家似乎总站在“章鱼”的一边,埋怨阿寅的做事荒唐。大约因为妹夫阿博在“章鱼”的厂子里上班吧。阿寅生了气,便选择离家出走了事。
不过,观众大可不必为他的出走鸣不平,因为他的旅途总是沿着一条风景秀丽的路线,那一段游憩最终会在一个浪漫的小镇子停住脚。那里,正有一位美丽温柔而又孤寂的女人,等着寅次郎先生前去安慰。
而山田洋次导演却偏不叫阿寅“修成正果”,只让他不停地沿着日本版图游荡,一边带着观众看风景;一边再遇见另一位美人儿,似乎为了实现都市人重归自然的渴望,抑或通过阿寅去唤回那日渐远去的许多情感。
在四十九集影片中,阿寅的出走是构成每个故事的脉络。须使他的动辄离家有个始因,方能合情合理地服人。不然,他那惯于独处的举止难免不被人信。山田洋次深知这一点,便在头几集里作了铺垫。
第一集里说:阿寅上中学时,因和父亲吵架而离家出走。为了生计,他一路做起了小摊贩……当他得知父亲己故时,又急忙赶回家。家里只剩了妹妹樱花;她不得不随叔父一家生活。看来阿寅的父母感情并不好,因为观众未见到那位母亲出场;她大约早抛家而去了吧?到了第二集,果然有进一步的交待:阿寅意外得知素未谋面的生母仍活着,且就在东京。他欣喜之余,便开始了寻亲历程。孰料见了面才发现母亲竟然经营着一家色情旅馆!阿寅无法接受这打击,自此,更感无家可归。
那么,叔婶又为何任阿寅自流呢?这在第三集中也有交待:原来叔婶为要留下阿寅,曾费尽心机地为他张罗婚事,将一个又一个女孩子介绍给他。可结果出乎二老预料,大约是受了父母婚姻的警示,阿寅对自己的婚姻却另有主张,并不急于做新郎,反将那些女子都撮合给了别人,害得叔叔不断地破财,巴望阿寅能有个家的愿望也成了泡影。
从阿寅的角度讲,他当初离家出走,经年不归,即表明他不像妹妹樱花那样安于居家,他是一个自主性与独立意识很强的人。而他的四方周游,更强化了这种个性。叔婶为他务色的那些女子,无非都是想和他过安稳日子,这却很难与他在心灵上相通。而他不期而遇的那些女人,大多遭际不顺,也像他一样常要面对逆境,遂能使他与之共鸣。
可惜,阿寅中意的那些女子竟无一例外地只愿和他玩些“疯疯癫癫”的感情游戏,并不打算选他做郎君;给他常人的生活。于是,他便总是恋爱受挫,又无计可施,只好一次又一次孤独地跑开。
阿寅前后共结识过四十二位美女,创了恋爱的世界纪录。与渥美清配戏的那些女演员都是日本的历届影星,因为她们,影片中的浪漫故事越发抓人。
山田洋次特意将阿寅的婚姻弄成一个老大难问题,使“恋爱”成了影片中的一个情结,令观众总于叹息中寄希望于下回;放不下这件大事情。
这一种欲罢不能却有原由,它对应着人们普遍存在的潜在心理体验:恋情常有,暗潮于心,多不得实现,只能驻足于暗恋。倘扪心自问,多数人不得不默认,他们对异性常有所思慕;而许多时候仅是一闪念。谁又敢说自己没有偷瞥异性一两眼的经历?这,正是观众欣赏影片中恋爱情结的心理依据。
山田洋次为了实现他的意图,便赋予阿寅内敛的爱情性格,让他每于关键时刻便拖拖拉拉地误事。但这终究成不了导致婚恋失败的主要因素;所以又令阿寅表现出一种稀松做派,终于使他具备了让女人不敢轻从他的品行。
站在她们的角度看,阿寅的乐于助人,苦中求乐,虽然很招人爱,但他的不务正业却不是可以相托终身的一个人。不过,女人们也不喜爱像阿博(阿寅的妹夫)那样的男人,他虽然老实巴交,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却迂讷而不风趣。这一类人正是日本现实社会中的男人形象,是他们将无数像樱花一样的女性耗成了黄脸婆。
有趣儿的是男人也不屑于女人的思路。在他们看来,这女人也太难伺候!大约若讨女人的欢心,需要阿寅和阿博的合二为一。可见《男人真辛苦》!大家不得不接受艳色难事这一事实。
“像阿寅那样的人”似乎成了一种形象语言的符号,他身上集合了许多人的特点,是大家熟悉的一个人。每当他拎着皮箱,挞着上衣,懒懒散散地出现时,观众即感到亲切——老朋友又来啦!
但阿寅的“疯疯癫癫”却又艺术化地超出了普通人的规范。他待人接物自有一套准则,凡事经他的一搀和,便走了样,弄得人哭笑不得。而换一个角度去想,这一件事倘依常理摆布,也未必能尽如人意。如此一处理,阿寅这个人物便颇能引起争议,艺术形象有血有肉。
有人说:这个无所事事的阿寅在外游荡久了,自以为见多识广,看不惯家里的一切。他一回来,便指手划脚,把原本平静的生活搞乱。他回家,不是周游得累了,就是在外边充大方,花光了口袋里的钱。而且他脾气也坏,不光看“章鱼”不顺眼,大约米饭团站的一家人也令他讨厌。这主儿——可千万别让我摊上!
也有人说:若要阿寅不入世俗,保持本色,只能凭他自成一统。他的散漫处世与他的积极待人是矛盾的统一。若其本性中没有积极向上的品质,又怎能感化那么多看破红尘的女性?在《寅次郎物语》一集里,侄子满男曾问他:“人,到底为什么活着?”阿寅回答:“活着——多好啊!然后,又踏上新的旅途”。可见他是多么向往新生活。所以,他要不断地出走,不断地去寻找……
倘换个观察理解的方式来看,阿寅的某些毛病也未尝不是一种幽默特质;是对呆板的现实生活的戏弄。有时,我们也会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令人窒息,巴望能有个捣蛋鬼跳出来捣一捣乱才好。怎奈周围的人——连同我们自己都胆小得可以,大家都选择默默无声。所以,我却以为阿寅那毛病也略带几分可爱,谁身上没点毛病?
许多人看他的行径仿佛就是在悄悄地审视自己。
《男人真辛苦》问世至今,历久不厌,是因为寅次郎式的生活方式与日本现实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日本的社会体系容不下阿寅那样的人,而许多身心疲惫的日本人却又渴望像阿寅那样地活着。山田洋次熟悉这些。他生于1931年,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和战后日本的重建时期。他认为:日本人过分注重物质,每天都生活在无止境的竞争环境中,心态不得安稳。为此,他要以温情脉脉的方式营造一种舒缓的艺术氛围,不断地将观众带入其中。
1969年,他进行了第一次尝试;拍摄了以寅次郎为主角的影片。这部影片一炮打响,证实了他的艺术选择的正确,也使他认清了日本人渴望的艺术样式:那一种艺术不仅远离现实生活;还要具有轻松愉悦的情节。此后,他相继执导了《家族》、《幸福的黄手帕》、《春天的呼唤》、《希望与痛苦》、《我的儿子们》和《电影人生》等众多影片,一步步地实践他的艺术观念。这些影片的情调大多与现实的浮躁情感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暗合了多数人心灵的潜流。
《男人真辛苦》因主演渥美清的辞世被迫中止后,山田洋次又改换名目,开始拍摄另一系列片《学校》,将目光转到渴望交流的成人学校的学生身上,仍沿袭他以往的风格。
2002年,山田洋次已年愈七十。这时,他在艺术上早已形成自己的一整套完整的创作思想体系。在经过了历时十年的准备之后,他耗资五亿日元,精心打造了一部影片——《黄昏的清兵卫》。这是他从影四十一年来的第七十五部作品。虽然是一部反映古代武士生活的影片,却依然将温情发挥到了极致。
影片中的武士清兵卫具有温良恭俭般的美德。他在和武士田甲决斗时,以木剑面对敌手的钢刀,并放弃置敌于死地的机会,而选择了宽恕。这与日本武士道那种胜负立决生死的精神是截然的;竟与中国武侠小说所宣扬的“仁者无敌”精神如出一辙。
山田洋次也是六十年代最多打入日本《电影旬报》的十大导演之一。七十年代,他的寅次郎系列几乎每年都是国内的十大入选影片。1970年、1977年和1990年,他的《家族》、《幸福的黄手帕》和《息子》又相继登上当年的十大名片之首。他曾获得第四届蒙特利尔电影节的评委会特别奖。在日本,他堪与黑泽明齐名,是日本电影史上曲指可数的人物之一。
《幸福的黄手帕》因为以北海道的夕张作为拍摄背景,使得那里开始举办每年一度的“夕张电影节”。当年的拍摄现场仍保存至今,挂满黄色手帕的旗杆成了那儿的观光景点,每年二月举办的电影节也成了当地的重要活动。人们徜徉在那里,感受着心灵与情感的激荡。
寅次郎这一形象能深入人心,也得益于渥美清的表演,他平实的演技配上那一张暗含喜剧的脸真是相得益彰。
渥美清1928年3月10日生于东京市下谷区车坂町,原名叫田所康雄。银幕外的他是个神秘人物,人们所知甚少,连他的亲属也不知其详。他的艺术观更是鲜见于文字。人们只能凭借他在银幕上的形象猜想现实生活中的那一个他,终于分不清哪一个是渥美清;哪一个又是寅次郎。
1951年,他在东京浅草六区的“百万美元剧场”和“法国座剧场”当喜剧演员。那时,他还是一位末座的演员,且他的身体也不太健康,疾病曾迫使他休养三年。这些都不能削减他对表演的热情。通过一番努力与付出,他终于练就一套适合自己形象特点的演技;又使它日趋成熟化,从而引起了戏剧界的关注。
1959年,他开始进入影视界,拍摄了第一部电视剧《练习游泳的夫人和玫瑰女孩》,同年又参演了NHK电视的连续剧《年轻的季节》、《梦遇见吧!》和富士电视的连续剧《大号》。这些作品很快便赢得了观众。1963年,他被野村芳太郎导演选中,正式步入影坛。1966年,他因参加TBS的连续剧《哭泣之后的田丸》而成为当时的热门演员。终于,1969年,山田洋次导演选中了他;主演《男人真辛苦》系列剧中的寅次郎一角。当年,渥美清即获得日本第十五届《电影旬报》电影奖最佳男主角奖;和第二十四届《每日映画》电影奖最佳男主角奖。
一般地讲,舞台上的表演较之荧屏或银幕上的表演,多有过火。而他能从舞台表演迅速过渡到银幕表演上来,恐怕不是仅凭导演就能把握得了的。于幕后,他定下过一番苦功。他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去处,很有点像昔日的隐修者,另外,那位与他相伴的红颜也一定给过他不少的灵感吧。
《男人真辛苦》历时近三十年,渥美清也鞠躬尽瘁地演了半生。1996年8月4日下午,这位著名演员因肺癌引发转移性肝癌病逝!
与渥美清配戏多年的几位日本著名演员是:倍赏千惠子,她扮演寅次郎的妹妹樱花;森川信、松村达雄和下条正巳,他们在不同时期扮演寅次郎的叔叔车竜造;三崎千惠子,她扮演婶婶车平子;前田吟,他扮演樱花的丈夫诹访博;中村隼人和吉冈秀隆,他们先后扮演寅次郎的侄子诹访满男;后藤久美子,她扮演满男的女友及川泉;太宰久雄,他扮演印刷厂厂长桂梅太郎(绰号“章鱼”);美保纯,她扮演厂长的女儿桂明美;笠智众,他扮演主司大人;光本幸子,她扮演主司大人的女儿冬子;佐藤峨次郎,他扮演寺男源公。这些演员的表演也都是《男人真辛苦》获得成功的重要因素。
特别要提一下倍赏千惠子,她在中国的名气甚至超过了渥美清。1977年,她与日本著名演员高仓健联袂主演影片《幸福的黄手帕》,1980年,二人再次成为影片《远山的呼唤》的主角。这两部名片都是由山田洋次执导的。倍赏千惠子被认为是当今日本影坛最擅长表现平民女性的演员,她质朴淳厚的外表配合着平和的表演风格,给观众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在《男人真辛苦》中,她塑造了一位性格独立而又坚强;具有温柔和忍耐精神的日本平民女性形象。若非这一形象,恐怕寅次郎也少了色彩。
渥美清的离去结束了《男人真辛苦》的故事。有人说:96年渥美清及97年黑泽明的去世,标志着日本传统电影时代的结束,现代的日本电影正朝新方向发展。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才使老影片显得珍贵,那里封存着人们昔日的情怀。
观众怀念阿寅。在日本,更有“寅次郎纪念馆”供影迷们凭吊。他们臆造出阿寅的天国之旅,祝愿他在另一个世界能花好月圆。
只是……那里少了他的亲朋好友,也没了“章鱼”和他干仗。在渥美清去世两年后的11月20日,太宰久雄也因胃癌病逝,终年七十四岁。这一对银幕上的老冤家终于天国得聚,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