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雁儿在林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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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淮倚着玻璃窗站着。
他已经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眼光迷迷蒙蒙的停留在窗外的云天深处。云层是低沉而厚重的,冬季的天空,总有那么一股萧瑟和苍茫的意味。或者,与冬季无关,与云层无关,萧瑟的是他的情绪?是的,自从早上到办公厅,方明慧递给他那封简短的来信之后,他整个的情绪就乱了。他觉得自己像个正在冬眠的昆虫,忽然被一根尖锐的针所刺醒,虽然惊觉而刺痛,却更深的想把自己蜷缩起来。
那封信,白色的信封,纯白镶金边的信纸,信纸的一角,印着一个黑色的小天使。他从没看过如此别致而讲究的信笺。信上,却只有寥寥数字:
“江淮:我已抵台北,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时来看你。丹枫”
一月十日上午十一时!今天就是一月十日!这封信是算好了在今晨寄到。他看看表,一个早上,这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看表;十点八分二十五秒!期待中的时间,总是缓慢而沉滞。期待?自己真的在期待吗?不是想逃避吗?如果要逃避,还来得及。但,为什么要逃避呢?没有逃避她的理由。陶丹枫,这个听过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却始终无缘一会的人!陶丹枫,他以为他一生也不会见到她,也不可能见到她,也从没有希望见到她,而她,却不声不响的来了。既没有事先通知他,也没告诉他她的地址及一切。“我已抵台北”,就这么简单,什么时候抵台北的?英国与台湾之间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即使喷射机已满天飞,这仍然是一段漫长的路!她来了!就她一个人吗?但,管她是一个人或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反正来了!他立即就要和她面对面了——陶丹枫,一个陌生的女孩。陌生?陌生?真的陌生吗?他瞪视着窗外的薄雾浓云,心脏就陡的沉入一个冰冷的、深暗的、黝黑的深海里去了。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暗沉沉的深海里浮游了多久,蓦然间,敲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像轰雷似的把他震醒,他的心猛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而不稳定的响着:“进来!”门开了,他定睛看去,心情一宽,浑身的肌肉又都松弛了。门外没有陌生女人,没有陶丹枫,没有深海里的幽灵……而是笑容可掬,充满青春气息的方明慧。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才聘用了半年多的女秘书。她捧着一大叠卷宗,口齿伶俐的报告着:“编辑部把这个月出版的新书名单开出来了。美术部设计好了《捉月记》和《畸路》两本书的封面,请您过目。发行部说那本《山城日记》卖了两年才卖完,问还要不要再版?会计部已做好销售统计表,上个月的畅销书是那本《当含羞草不再含羞的时候》,一个月卖了四万本!广告部……”
听她一连串的报告,似乎还有几百件事没说完。而今天,他的脑子中没有书名,没有封面,没有出版计划!他捉不住她的音浪,盛不下她的报告。他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温和的说:“好吧,把东西放在桌上,我慢慢来看!”
方明慧把卷宗送到桌上,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闪动着灵活的眼珠,又很负责任的叮嘱着说:
“每个部门都在催,说是十万火急哟!”
十万火急?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十万火急的事呢?他不由自主的蹙紧了眉。方明慧识相的转过身子,往门口走去,到了门口,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很快的说了几句:
“还有件最重要的事,那本《黑天使》的原稿您看完没有?作者今天打电话来催过了,如果不能用,她希望赶快退还给她。她说,别人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希望您别丢了字纸篓!”黑天使!他脑中像有道电光闪过。黑天使!那部原稿从寄到出版社来之后,他根本还没时间去翻阅。每个作家都以为自己的作品最重要,殊不知要看的原稿有成千累万!积压上半年还没动过的稿件多得是!但,《黑天使》,这名字怎的如此特别?如此熟悉?如此蓦然牵动了他的神经?他飞快的冲到桌边去,急促翻动着桌上的卷宗、原稿、设计图……焦灼的问:“那部《黑天使》在什么地方?”
“您放在稿件柜里了。”方明慧说着,走到稿件柜边,很快的找出了那份稿件,送到他的面前。
他跌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迫不及待的把那叠稿纸拉到眼前。方明慧轻悄的走了出去,又轻悄的带上了房门,他浑然不觉,只是探索似的望着那叠稿笺。很普通的稿纸,台湾每家文具店都买得着,稿件上有编辑部的评阅单,这是经过三位编辑分别看过后才送给他决定的稿子,那评阅单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三位编辑的观感。他略过了这一页,望着标题下作者的名字——执戈者。执戈者,一个男性的笔名,一个颇有战斗气息的名字,一个从没听过的名字。执戈者带着黑天使而来,使人联想到瘟疫、战争、死亡。他翻过了这一页,在扉页上,他读到了几句话:“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他凝视着这几句话,不知怎的,有股凉意冷飕飕的爬上了他的背脊。他怔了几秒钟,这笔迹多么熟悉!熟悉得让人害怕!很快的,他找出了早上收到的那封信,重新抽出了那白色镶金边的信笺,他下意识的核对着信笺上和稿纸上的笔迹;是了!这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同样的清秀、飘逸,而潇洒的笔迹!同样是老早老早以前,就见过的笔迹!甚至,是同样用黑墨水写的!现在的人都用原子笔,有几个人还用墨水?他呆住了,脑子里有一阵混乱,一阵模糊,一阵惶惑……然后,就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和麻木。在他眼前,那白信笺上的小黑天使,一直像个活生生的小动物般,在那儿扭动跳跃着。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是怎样进来的。他完全没有听到开门和走动的声音。只是,忽然间,他抬起头来,就发现她已经站在他的桌子前面了。他睁大了眼睛,瞪视着她,不信任似的望着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人影,不用介绍,不用说任何一句话,他知道她是谁——陶丹枫。或者,不是陶丹枫,而是执戈者。她站在那儿,背脊挺直,肩膀和腰部的弧线美好而修长。她穿着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灯芯绒的长裤,手腕上搭着件黑色长斗篷。她的脖子瘦长而挺秀,支持着她那无比高贵的头颅。高贵,是的,他从没见过这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她有一头乌黑的浓发,蓬松的在头顶挽了个漂亮的发髻,使她那本来就瘦高的身材,显得分外的修长。她面颊白皙,鼻子挺直,双眉入鬓,而目光灼灼。她那薄而小巧的嘴角,正带着个矜持而若有所思的微笑。她浑身上下,除了脖上挂着一串很长的珍珠项链外,没有别的饰物。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有份夺人的气魄,夺人的华丽,夺人的高贵……使这偌大的办公厅,都一下子就变得狭窄而伧俗了。
他抽了一口气,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她。忽然,他觉得喉中干涩,干涩得说不出话来。那美好的面庞,那尖尖的下巴,那眉梢眼底的神韵……依稀彷佛,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再版!只是,那个女人没这份高贵,没这份华丽,没这份矜持与冷漠。那个女人爱笑爱哭爱叫爱闹,那个女人热情如烈火,脆弱如薄冰。不不,这不是那个女人,这是陶丹枫,这是执戈者,这是——黑天使。“你——”她忽然开了口,声音低柔而略带磁性。“就预备这样一直瞪着我,而不请我坐下来吗?”
他一愣,醒了。从这个迷离恍惚的梦中醒过来,他摇摇头,振作了一下自己,竭力想摆脱那从早就压在他肩头心上的重负。他再眨眨眼睛,再仔细看她,努力的想微笑——他自己都觉得,那微笑勉强而僵硬。
“你必须原谅我,因为你吓了我一跳。”他说,声音仍然干涩,而且,他很懊恼,觉得自己的措辞笨拙得像在背台词。
“为什么吓了你一跳?”她问,微微的挑着眉梢,深黝的眼睛像暗夜的天空,你不知道它有多深,你看不透它包容了多少东西。“我敲过门,大概你没有听见,你的秘书方小姐说你正在等我。”他站起身来,正对着她,他们彼此又注视了好一会儿。终于,他有勇气来面对眼前的“真实”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等你,”他说,嘴边的微笑消失了,他仔细的打量她。“我本来在等丹枫,她从英国来,可是,忽然间,丹枫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位作家,名叫执戈者。”
她的眼光飘向了桌面,在那摊开的稿件和信笺上逡巡了一会儿,再抬起睫毛来的时候,她眼底有着淡淡的、含蓄的、柔和的笑意。但是,那笑容里没有温暖,却带点儿酸涩,几乎是忧郁的。她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叹。
“是这件事吓了你一跳?”
“可能是。”她深沉的看他。“你是个大出版家,是不是?许多作者都会把他们的作品寄来,是不是?这不应该是件奇怪的事呀。但是,显然的——”她的眼光黯淡了下去。“如果我不提醒你执戈者与陶丹枫之间的关系,你不会翻出这篇黑天使来看,它大概会一直尘封在你的壁橱里。有多少人把他们的希望,就这样尘封在你这儿呢?”他迎视着她。那眼光深邃而敏锐,那宽阔的上额带着股不容侵犯的傲岸,那小巧的唇角,却有种易于受伤的敏感与纤柔。这纤柔又触动了他内心底层的伤痛。多么神奇的酷似!
“我很抱歉。”他出神的看着她,那眉梢,那眼角,那鼻梁,那下巴,那嘴唇……天哪!这是一个再版!他费力的约束自己的神志。“我不会把别人的希望轻易的抛置脑后,我的职员会一再提醒我……”“我注意到了,”她很快的打断他。“你有个很好的女秘书,又漂亮,又机灵。”像是在答复她的评语,方明慧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个托盘,里面有两杯热腾腾的茶。她笑脸迎人的望着江淮和陶丹枫,轻快而爽朗的笑着说:
“今天阿秀请假,我权充阿秀。”发现两个人都站书桌前面,她怔了怔,微笑的望向江淮。“您不请陶小姐到沙发那边坐吗?”一句话提醒了江淮,真的,今天怎么如此失态?是的,自从早上接到丹枫的信后,他就没有“正常”过。太多的意外,太多的惊奇,太多的迷惑,太多的回忆……已经把他搅昏了。他惊觉的走到沙发旁边——在他这间私人办公厅里,除了大书架、大书桌、大书柜之外,还有套皮质的沙发,靠窗而放。他对陶丹枫说:“这边坐吧!”她走了过来,步履轻盈而文雅,那种高贵的气质,自然而然的流露在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她坐了下来,把黑色的披风搭在沙发背上。方明慧放下了茶,对丹枫大方而亲切的笑笑,丹枫对她点头致谢,于是,那活泼的女孩转身退出了房间。丹枫四面打量,又一声轻叹:
“我发现,你有一个自己的王国。”
“每个人都有个自己的王国。”他不自禁的回答。“王国的大小,不在于生活的环境,而在胸中的气度。”
她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紧紧的停驻在他脸上。这种专注的注视使他不安,他觉得她在透视他,甚至,她在审判他。这对眼睛是深沉难测而敏锐的。她多少岁了?他在心中盘算、回忆,二十二?或二十三?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要成熟。国外长大的孩子总比国内的早熟,何况,二十二、三岁也是完全的大人了。“你在想什么?”她问。
“想你的年龄,”他坦白的回答,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如果我记得没有错,你今年是二十二岁半,到十月,你才满二十三岁。是的——”他咬咬牙,胸中掠过一阵隐痛。“那时候,每到十月,我们都给你准备生日礼物。你的生日是——”他的眼睛闪亮:“十月二十一日!”
她的眼睛也闪亮,但是,很快的,她把睫毛低垂下来,藏住了那对闪烁的眸子。半晌,她再扬起睫毛,那眼睛又变得深沉难测了。“难得你没忘记!”她说,声调有一些轻颤。“我在想,你早上收到信的时候,可能会说,陶丹枫是谁?”
“你——”他急切的接口,伪装已久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他瞪视着她,热烈的低喊:“丹枫,你怎么可能这样冷酷?这样沉静?这样道貌岸然?你怎么不通知我你的班机?你怎么不让我安排你的住处?你怎么不声不响的来了?你——居然还弄了个黑天使来捉弄我!丹枫,你这么神秘,这么奇怪,这么冷淡……你……你真的是我们那个亲爱的小妹妹吗?那个被充军到异国的小妹妹吗?那个我们每天谈着、念着的小妹妹吗?”一股泪浪猛的往她眼眶里冲去,她的眼睛湿润了。那白皙的双颊上立即涌上了两片激动的红晕,她扭转了头,望着窗外,手指下意识的在窗玻璃上画着,由于室内室外的气温相差很远,那窗玻璃上有一层雾气。她无心的在那雾气上写着字,嘴里模糊的低语:“我并不神秘,我回台湾已经三个月了……”
“三个月!”他惊叫,激动惊奇而愤怒。“你来了三个月才通知我!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租了一间带家具的小公寓,很雅致,也很舒服。”她仍然在窗玻璃上画着。“我每天在想,我该不该来看你,如果我来看你,我应该怎样称呼你?叫你——江淮?还是叫你——
姐夫?”他手里正握着茶杯,她这声“姐夫”使他的手猛的一颤,水溢出了杯子,泼在他的身上,他震颤的放下了茶杯,杯子碰着桌面,发出轻脆的响声。他挺了挺背脊,室内似乎有股冷风,正偷偷的吹袭着他。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取了一支烟,打火机连打了三次,才把那支烟点着。吐了一口大大的烟雾,他看向她。她依然侧着头,依然在窗玻璃上画着,她没有回过头来,自顾自的,她继续低语:
“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过了,你把那坟墓修得很好。可是,墓碑上写的是‘陶碧槐小姐之墓’,我知道,她始终没有幸运嫁给你。所以,我只能称呼你江淮,而不能称呼你姐夫。”她回过头来了,正视着他,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色的水晶球,折射着各种奇异而幽冷的光彩。“江淮,”她幽幽的说:“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他审视了她几秒钟。“唔。”他哼了一声,烟雾从他的鼻孔中冒出来,他不稳定的拿着那支烟,眼光望着那袅袅上升的烟雾。“丹枫,”他勉强的、苦恼的、艰涩的说着:“关于我和你姐姐,这之间有很多事,都是你完全不了解的!……”
“我知道,”她打断了他。“听说,姐姐很柔顺,她不会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吧?”他一震,有截烟灰落在桌面上,他紧盯着她。
“当然,”他正色说:“她从没有对不起我,她善良得伤害不了一只蚂蚁,怎会做对不起人的事!”
她的眉毛微向上扬,那对黑色的水晶球又在闪烁。
“好了,”她说:“我们先不要谈姐姐,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她望着他手上的烟。“给我一支烟,行吗?”“你也抽烟?”他惊奇的,语气里有微微的抗拒。
“在伦敦,女孩子十四岁就抽烟。”她淡淡的回答,接过了他手里的烟,熟练的点燃。他凝视她,她吸了一口烟,抽烟的姿势优雅而高贵,那缕轻轻柔柔的烟雾,烘托着她,环绕着她,把她衬托得如诗、如画、如幻、如梦……他又神思恍惚起来。“姐姐抽烟吗?”她忽然问。
“是的。”他本能的回答。
“哦?”她惊奇的扬起了睫毛。“我以为——她绝不会抽烟。”“为什么?”“因为,很明显,你并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你不赞成的事,她就不会做。”他怔了怔。“怎么知道我不赞成女孩子抽烟?”他问。
“你赞成吗?”她反问。
“不。”他坦白的。“你的观察力很强。我不喜欢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烟熏黄了的痕迹。”他下意识的去看她夹着香烟的手指,那手指纤柔白皙,并没有丝毫的烟渍。“你很小心,你没有留下烟痕。”“姐姐留下了吗?”她又问。
他蹙起眉头。于是,像是猛然醒悟到什么,她坐正身子,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提高了声音,清晰的说:
“对不起,说过了不再谈姐姐。我今天来,并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来的,我在练习写作,可是……”她轻声一叹:“你显然还没看过我的作品!”
“我会看的!”他急促的说:“给我一点时间!”
“你有的是时间,我在台湾会住下去。”
他困惑的看她。“我以为你学的是戏剧。我以为你正在伦敦表演舞台剧。”
“我表演过。”她说:“演过‘捉鼠机’,也演过‘万世巨星’,都是跑龙套的角色,是他们的活动布景。我厌倦了,所以,我回台湾,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一个人。”“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
“我独来独往惯了,”她望着烟蒂上的火光。“这些年来,即使是在伦敦,我也是一个人。我母亲……”她沉吟片刻,熄灭了烟蒂。“她和她的丈夫儿女,一直住在曼彻斯特。”她抬眼看他,忽然转变了话题。“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想,如果我识相的话,应该告辞了。”她站起身来,去拿那件披风。他飞快的拦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激动的说。
“哦?”她仰头看他,眼里有着惊愕。“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饭,如果你不把你这些年来的生活告诉我,如果你不带我到你的住处去,如果你不让我多了解你一些……”他大声的、一连串的说着。“你休想让我放你走!”她的睫毛向上扬着,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闪耀着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弯,一个近乎凄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庞,她闪动着眼睑,眼底逐渐流动着一层朦胧的雾气。她微张着嘴,半晌,才吐出了声音:
“你实在不像个冷漠的伪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还是魔鬼?你何以会让我姐姐那样爱你?现在,我有一点点明白了……”她眼底的雾气在加重。“江淮,”她清晰而幽柔的说:“你怎么允许她死去?”
他迅速的背转身子,不让她看到他的脸,他呼吸急促,肌肉僵硬,全身心都笼罩在一份突发的激情里。然后,他觉得,有一只纤柔而温暖的手,轻轻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浑身一震,这手是传电的吗?再然后,她的声音和煦如春风,在他耳边轻轻响起:“听说,台湾的四川菜最好,请我去吃川菜,好吗?”
他回眼看她,她已经披上了那件黑丝绒的长斗篷,她浑身都浴在一片黑里,可是,那白皙的脸庞上漾着红晕,那小小的嘴唇绽着轻红。他想起古人的辞句:“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布在整个脸庞上的,近乎是圣洁的笑容。天哪!她多么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却是属于天使的。天使!他心中惊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么?欢乐还是哀愁?善良还是罪恶?幸福还是不幸?摇摇头,他不愿再想这个问题。
伸出手去,他揽住了她的肩。
“我们走吧!”他说。

这家咖啡厅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开建的忠孝东路上。装饰得颇为干净雅致,白色的墙,原木的横梁,原木的灯架,和古拙的木质桌椅,颇有希腊小岛上岛民的风味。江淮和丹枫坐在咖啡馆的一角,已经坐了很久很久了。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们一起吃过午餐,又一起到了这儿——
艾琴娜——这“很希腊”的咖啡馆也有个希腊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层暮色,冬季的白昼,总是特别短,今天的白昼,似乎比平日更短。丹枫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垫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穿梭的街车,那些车子,有的已经亮了灯,灯光过处,总在她脸上投下一道光晕。她的手指拨弄着一个银色镶黑边的打火机,打火机敲在木质的桌面上,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似乎给她的叙述在打着拍子。她静静的说着,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稳定,那么自然。却又在那平静与稳定的底层,带出某种难以解释的哀愁,与淡淡的无奈。“我常想,当初我或者该留在台湾,跟姐姐住在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无论如何,那年姐姐已经读大学,而我才十四岁。命运要让我那守寡的母亲,去爱上一个英国人;命运要让我们姐妹母女分离,什么话都没得说。我想,妈妈和姐姐分开也够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执和痴情,她总不能原谅妈妈去嫁给外国人。或者,她对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还有中国那种保守的观念,女子从一而终。总之,在我的印象里,姐姐是个外柔内刚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轻问了一句:“她是吗?”他喷出一口烟雾,沉思着,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总之,我们到了英国,一切都比想像中艰苦,我的继父并不富有,他常常失业,我母亲在四年中给他添了三个儿女,实在是伟大。他们在短短的一两年间,就变成了道地的英国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谐调者。天知道那时期有多难过,弟妹占去了母亲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只被放逐的、离群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断给我写信,安慰我,鼓励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静静的望着他,轻声说:“我何必告诉你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点点头,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喜欢听你说。”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烟,他帮她点燃了火。她轻轻的、优美的抽着烟,那轻柔的动作,使抽烟也变成了一项艺术。他深深的研究着她;那微带欧化的娴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细致的谈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轻愁,那唇边的无奈,那眉端的微颦……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谈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摇摇头,接着说:“然后,有一天开始,碧槐的来信里充满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龄,你的体重,你有多少根头发,你有多少个细胞,你的幽默,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的奋斗,你的学问,你的漂亮,你的潇洒……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万神之神!”她一口气的说着,那么流利,那么顺口,这一连串的句子却像串鞭炮般猝然响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经。他不由自主的向沙发深处靠进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而那绞心的痛楚却不容许他逃避,他蹙紧了眉,闭上了眼睛。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却在那儿辗转轻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时候你不是碧槐一个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说着。他睁开眼睛,立即接触到她那晶亮的眸子。“虽然我才十六岁,我脑子里已经塑满了你的影子,每晚,当我母亲和继父在晚祷的时候,我的祷词里只有你和姐姐!然后,我的生活更艰苦了,我面临升学与就业的选择,又是姐姐和你来救我,你们给我寄学费来,不停的寄,由台币折合成英镑,我的学费多么奢侈!我到了伦敦,专攻戏剧,姐姐每封信都对我说,你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这一点儿学费不算什么。不算什么?怎能不算什么?”她紧盯着他。“我告诉我自己,这些钱算我借的,我要还。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学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从没有丢掉我的中文。”
他想着现在还摊在自己办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着那扉页上的题辞,点了点头。“不止没有丢掉,”他说:“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国文学,是不是?”“是的。我看红楼梦,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浒传,也看聊斋志异,我看了很多书。”
他不语,赞赏的望着她。她拿着香烟的手很稳定,烟雾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轻烟轻雾。
“之后,忽然间,姐姐的信变少了,越来越少了。不但变少了,而且变短了,但是,她仍然寄钱来,每个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后,一下子,姐姐不再写信来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结婚了,她一定忙着布置新居,她一定忙着帮助我那未来的姐夫,去扩充他的事业,她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给她的妹妹写信……何况,那时,我也在忙,忙于毕业考,忙于排演,忙于交男朋友,忙于跳舞,忙于在匹克得里的嬉痞店里流荡……”她熄灭了烟蒂,用手支住额,眼底的雾气在加重。“直到我通过了毕业考,我发电报给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的严肃和庄重。“你告诉我,姐姐死了已经半年了。我至今保留着你那封信,因为,你那封信写得太美太好太凄凉。”
他注视着她那盈盈欲语的眸子,注视着她那轻轻蠕动的嘴唇,注视着她那眉端的轻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烟,粗声说:“别谈那封信,别谈你姐姐,谈谈你。为什么后来你不给我消息了?”“谈谈我?”她挑挑眉梢,又拨弄着那个打火机。“我的事没有什么值得深谈的。这许多年来,从我十四岁到我二十一岁,我的生命,不论在精神上或物质上,都依赖着姐姐而存在着,虽然我们之间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后,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该我独立的时候了。这一年半以来,我就在努力的学习‘独立’。”
“说详细一点。”他命令的。
“详细也是那么简单。”她难得的微微一笑,笑容里也带着轻愁。“我在表演,演舞台剧,跑龙套。我赚钱,拚命的赚钱,工作得很苦很苦,赚钱的目的只有一样,赚够了钱,回台湾,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个从未谋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该叫你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声音低沉如梦。“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那么,我在台湾,多少还找得到一个亲人!”
他微微震动,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惊悸了。他的声音不自觉的带着沙哑:“我记得我在信里对你说过,她是死于……”
“心脏病!”她轻声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还安排了一件好事,没有让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头去,他望着手里的咖啡杯,咖啡已经冰冷。褐色的液体躺在白磁的杯子中,没有丝毫的热气。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后的脸孔,白得就像这白磁一样,冰得也像这白磁一样,他打了个寒噤。
“真糟!”她叹口气。“我们谈话的内容总离不开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轻蹙,不胜同情。“我了解这题目对你并不好受,对我也是。”她掉头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识的在玻璃窗上画起来了。“再谈我吧,很简单的几句话,我回来了,安心不想让你知道,因为姐姐去世已经两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顿住了,回眼看他,忽然问:“你找到了没有?”他看着她,心里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听得到。“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么。”她说:“可是,我来了已经三个月了,我打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这两年,你的事业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巨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网罗了,你有个独立的办公大楼,有家印刷厂,有自己的发行网,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兰……唯独,没有一个妻子!那么,”她的声音又轻柔如梦了。“你依然没有对姐姐忘情,是吗?”
他咬咬牙,没说话。抬起眼睛,他扫了她一眼,三个月,她来了三个月!打听了很多事情。一种朦胧的不安对他笼罩过来,凉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儿,沉静、娴雅、高贵、细致、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假如你已经结婚了,我就不会再来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了。”她继续说:“我租了一间公寓,开始写点东西,然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办公厅。”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两排整齐细小的白牙齿,像两排珍珠。“这就是有关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会对我的出现,觉得烦恼吗?”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说。“为什么?”“你唤回了很多往事,你撕开了一个已愈合的伤口,你使我这两年来的努力,一下子化为虚无。”他凝视她,摇了摇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非常像碧槐?”
她点点头。“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给我,母亲说,我越大越像碧槐,本来嘛,我们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宽宽的额,那眼睛,那嘴唇,他从齿缝里吸了口气,似乎什么地方在发痛。她的眼光又调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说:“不知不觉,就出来了一整天,我该回去了。”“我请你吃晚饭!”他很快的说。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动而温存。“中午,你请我吃了川菜,然后,到这儿来,你又请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预备再和你一起吃晚饭,谈了这么多,我什么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说错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义不应该单纯指一个睡觉的地方。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家,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现在,我要回到那暂时的栖息之处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吗?歌名叫雁儿在林梢?”“燕儿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鸿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吗?鸿雁是一种候鸟,它的体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栖息在水边的草地上,或沼泽之中。可是,有只孤雁,却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只能短暂的栖息一下的,那是无法筑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询问的看着她。
“那歌词里有这样几句;”她侧着头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动的念:“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她停住了,脸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没看他,眼光穿过窗玻璃,停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动的说:“倒像一首中国的古诗。”“我用了些工夫来翻译它!”她的眼光收回来了,用手托着下巴,支着颐,对他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吸了口气,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机和香烟盒都扔进了皮包,她故作洒脱的笑了笑。“好了,雁儿要去找她今晚的树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阵激动控制了他,他无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只正在收拾东西的手,那曾使他触电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他握紧了她。“那么,你请我吃晚饭吧!”他说。
她温存的凝视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临时的雁巢里去看看?”
他默然不语。“来吧!”她说,站起身来。
走出了“艾琴娜”,晚风拂面而来,天气是阴沉欲雨的,夜风里有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在他们额际和颈项里。他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长,婷婷然,袅袅然,飘飘然。他说:“你不像一只孤雁。”“是吗?”“你像一只天堂鸟。”他顿了顿。“你知道什么是天堂鸟吗?”“你告诉我吧!”“天堂鸟是一种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蓝色的羽毛,有发光的,像伞和火焰一样的尾巴,它还有颗骄傲的小脑袋,和皇冠一样闪烁的头冠。它生长在人烟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扫了他一眼。“谢谢你的赞美,”她说:“姐姐呢?她像什么?也是一只天堂鸟吗?”“她吗?”他沉思着,不知如何回答。街边上,他那辆雪佛兰正停在那儿。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吧!”他潦草的结束了正谈到一半的话题。几分钟以后,他已经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里了。走进去,他就觉得神清气爽,这小屋简单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厅,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发和窗帘,显然都是房东原来的东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陈设了许多很精巧别致的摆饰。例如一个丹麦磁的巴蕾舞女,一对铜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窝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鸠。他望着这些东西,她说:“我有很多可爱的小玩意儿,可惜无法带来。反正,走到那儿都是暂时的,也就不作长久打算了。”她指指沙发:“你坐一下,我去换件舒服一点的衣服。”
她走进了卧室,他站在小屋里,四面打量,有酒柜,有冰箱,有张小书桌……这是那种专门租给观光客小住的公寓,说穿了,也就是带厨房的旅馆。他走到书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笺,有张写了一半的稿纸,压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来,职业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迹,于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诗:
“春风吹梦到林梢,鹊也筑巢,莺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风正飘飘,雨正潇潇。今朝心绪太无聊,怨了红桃,又怨芭蕉,怨来怨去怨春宵,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他念着上面的句子,一时间,觉得情思恍惚。中国的文字就这么神奇,几个字就可以勾发出人藏在内心深处的东西。他握着这张纸,默默发呆,怔怔冥想,陷进了一种近乎催眠似的状况里。直到身后有个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前几天在读蒋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袭一下。我不懂诗词,不懂平仄,不懂音韵,我只是写着好玩。你是行家,不许笑我!”他回过头去,蓦然觉得眼前一亮。她已经从头到脚换了装束,头上的发髻解开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长发,带着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软缎长袍,直曳到地,拦腰系了根白色的绸带子,袖子宽宽大大的,半露着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儿,白衣飘飘,如云,如絮,如湖畔昂首翘立的白天鹅,如凌波仙子,飘然下凡,浑身竟纤尘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视着她,他像着魔般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她问,微笑着,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里的黑葡萄。“有什么事不对吗?”
“哦!”他回过神来,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长气。“你又吓了我一跳!”“你怎么这样容易被吓着?”
“你从全黑,变成全白,从欧化的黑天使,变成纯中式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好像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变化多端,而每个变化,都让人目眩神驰!”
她对他微微摇头,走到酒柜边,她取出两个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兰地,走到沙发前面。她一面开瓶,一面说:“怪不得姐姐说你会说话,今天一整天,我说得多,你说得少,我以为你是沉默寡言的,谁知,你一开口,就会讨人好!”她凝视他:“有几个女人,像姐姐一样为你发狂过?”
他震动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她扬了扬睫毛,在杯子里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说:“我忘了问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么酒?还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给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长了声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转身要往厨房走。“好,我去烧开水,我想,我的‘中国化’还不够彻底,不过,我可以慢慢学习。”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烦了!”他急急的说:“我偶尔也喝杯酒,而且,并不反对喝酒。”“真的吗?”她有点迟疑。
“真的。”他肯定的说:“再说,今天也应该喝酒,中国人有个习惯,碰到有喜庆的日子,就该喝酒庆祝。”
“外国也一样。”她说,坐了下来,注满了他的杯子。“不过,今天是什么节日呢?”
“见到你,就是最好的节日。”他一本正经的说,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声的、清晰的、感动的、诚挚的再加了句:“欢迎你归来,丹枫!”
她眼里迅速的蒙上了一层泪影,把酒杯送到唇边,她浅浅的啜了一口,身子软软的靠进了沙发深处,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纤柔。她半垂着睫毛,半掩着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层淡淡的红晕,染上了她的面颊,她的嘴唇翕动着,像两瓣初绽开的花瓣,她的声音里带着克制不住的激动:“我三个月前就该去见你!我居然浪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我真不能原谅!”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双腿蜷缩在沙发上,头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面,那黑色的长发铺在那儿,像一层黑色的丝绒。她的睫毛完全盖下来了,接着,那睫毛就被水雾所湿透,再接着,有两颗大大的泪珠,就从那密密的睫毛中滚落了下来,沿着面颊,不受阻碍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轻声的、叹息的、软软的说了句:“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请你照顾我!”
他猝然惊跳,心脏紧紧的收缩起来,他怔怔的凝视她,在这一刹那间,就心为之摧,神为之夺了。

下了课,江浩抱着他那厚厚的一大叠英国文学和莎士比亚,走出校门,向自己所租的“宿舍”走去。这座“文理英专”坐落在淡水的市郊,依山面海,环境清幽,倒是一个极好的念书的所在。可惜距离台北太远,学校的宿舍又有限,所以,很多学生都在淡水镇上赁屋而居,也有许多专做学生生意的房东,把房子分隔成一间间小鸽笼,租给学生们,成为另一种“学生宿舍”。江浩也有这样一间“宿舍”,只是,他这间属于高级住宅区,房租比较贵,在市镇的外缘,是一排红砖房中的一间。当初,这排红砖房是兴建了想当旅馆用的,盖了一半,屋主没钱再盖下去,淡水毕竟也不能算是游乐区,于是,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给学生们了。江浩住的那间,可以远眺海港的渔火,也可以近观高尔夫球场的青翠。可是,像所有二十来岁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间一样,他这屋里永远杂乱、拥挤、肮脏……到处散落着书籍和唱片,每次自己进门,都常有无处落脚的困难。他对这种困难完全安之若素,他认为,只要活得自由舒适,脏乱一点也无关紧要——他称这间小屋为“蜗居”。
这天下午,他就抱着书本往“蜗居”走去。刚开学不久,春天的阳光带着暖洋洋的醉意,温温软软的包围着他。空气里有松香和泥土的气息,从那忠烈祠吹过来的风里,带着他所熟悉的烟火味,正像那庙宇的钟声,总给他那年轻的、爱动的、热烈的胸怀里,带来一抹宁静与安详。
这个下午,他很知足。
这个下午,他很快乐。
这个下午,他认为阳光与和风都是他的朋友,无缘无故的,他就想笑,想唱歌,想吹口哨,想——找个小妞泡泡。
抱着书本,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这儿有松林,有石墩,有庙宇,有钟磐。他吹着口哨,心无城府,无挂无碍。忽然间,他看到一只纯白的小北京狗,脖子上挂着一串铃铛,叮铃铃的响着,滚雪球似的滚到他脚边来了。他站住了,好奇的看着这小东西,记起最近一些日子来,常看到这只小狗。邻居说,这是新搬来的一家人家养的。他蹲下身子去捉那小狗,那小东西居然丝毫都不畏生,它抬起它那对乌溜溜的眼珠,淘气的、友善的,而又灵活的对他转动着。他笑了起来,弯腰把它抱进怀里,嘴里不自禁的叽哩咕噜的对它说着话:
“嗨,小家伙,你从什么地方来的?嗨,小家伙,你的鼻子怎么塌塌的?嗨,小家伙,你是不是迷了路!哈!”他忽然笑起来,因为那小东西开始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别这样,别舔我,我怕痒,哈哈,求饶,求饶!哈哈,我不跟你玩舔人……”“喂喂!雪球!喂喂,小雪球!你在哪儿?”
猛的,树林里传出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的呼唤声。那小狗立即竖起耳朵,喉中呜呜乱鸣,四只脚又蹦又踹,要往地下溜去。江浩还来不及把它放到地上,蓦然间,从树林里直窜出一个女孩子,在江浩眼睛都没看清楚以前,那女孩像风般对他卷过来,劈手就夺过他手中的小狗。接着,一连连珠炮似的抢白,就对着他“炸”开了:
“你为什么要抱走我的雪球?它是有主人的,你不知道吗?你抱它去干什么?想偷了去卖,对不对?我上次的那只煤球就被人偷走了,八成就是你偷的!还是大学生呢,根本不学好,专偷人的东西……”“喂喂,”他被骂得莫名其妙,怒火就直往脑子里冲,他大声的打断了她。“你怎么这样不讲理?谁偷了你的狗?我不过看它好玩,抱起来玩玩而已!谁认得你的煤球炭球笨球混球?”那女孩站住了,睁大眼睛对他望着,脸上有股未谙世故的天真。“我只有煤球雪球,没有养过笨球混珠。”她一本正经的说。“也没有炭球。”看她说得认真,他的怒气飞走了,想笑。到这时候,他才定睛来打量眼前这个女孩:短短的头发,额前有一排刘海,把眉毛都遮住了,刘海下,是一对骨溜滚圆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倒有些像那只“雪球”。红扑扑的面颊,红滟滟的嘴唇,小巧而微挺的鼻梁……好漂亮的一张脸,好年轻的一张脸!他再看她的打扮,一件宽腰身的、鲜红的套头毛衣,翻着兔毛领子,一条牛仔裤,卷起了裤管,一直卷到膝盖以上,脚上,是一双红色的长统马靴。脖子上和胸前,挂着一大堆小饰物,有辣椒、鸡心、钥匙,还有一把刀片!好时髦!好帅!好野!好漂亮!他——深吸了口气,就不知不觉的微笑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单刀直入的问。
她扬起下巴,挺神气的转开了头。
“不告诉你!”她说,抱着她的雪球,往树林里面走去。
他斜靠在一株松树上,望着她的背影,微笑不语。今天的阳光太好,今天的白云太好,今天的风大好,今天的树林太好……这么美好的下午,碰碰钉子也不算什么。他注视着那红色的背影,她已经快隐进松林里去了。
忽然,她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着他。她唇边有个很调皮的、很妩媚的、很动人的笑容。
“我姓林。”她轻声的说。
“哦?”他有份意外的惊喜,仓卒中,想赶快抓一句话来说,免得她溜了。就很快的接了句:“树林的林吗?”
她顿时笑了。笑得好开心,好明朗,好坦率,她折回到他身边来,笑嘻嘻的问:“除了树林的林以外,还有什么姓也发林字的音?”
“当然有啦,”他强辩的说:“例如临安的临,丘陵的陵,麒麟的麟,甘霖的霖……”
“有人姓麒麟的麟吗?”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里面盛满了惊奇和天真,她这种单纯的、信以为真的态度使他汗颜了,他笑了起来:“你别听我鬼扯!你叫林什么?”
“哦,你在鬼扯!”她说,“我不告诉你!”她跺了一下脚,这一跺,她手里的雪球就滑溜溜的滑了下去,落在地上。立刻,那小东西撒开腿,就飞快的在林中奔窜起来,它追松果,追树叶,追小麻雀,追得不亦乐乎。她大急,要去追“雪球”,他阻止了她。“你让它去!它不会跑丢的!”
“你怎么知道?”她问。
“狗都会认主人。”“那它刚刚怎么跑到你怀里去了?”
“因为……”他为之语塞,就笑着说:“它认了我当主人哩!”“你——”她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接着,就熬不住“噗”的一声笑了。“你很会胡说八道,”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不告诉你。”他学她的语气说。
她又抬抬下巴。“希奇巴啦,猴子搬家!”她低低的叽咕着,转过头去找她的“雪球”。那小东西那么肥,那么胖,小脚爪又那么短,只跑了一圈,就已经喘吁吁的了。它折回到它女主人的身边,趴伏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吐长了舌头直喘气。她怜惜的蹲下身去,毫不在意的席地一坐,用手揉着“雪球”那毛茸茸的脑袋,嘴里继续叽哩咕噜着:“雪球雪球你去哪儿?你去咬那个小坏蛋!”江浩身不由己,就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弓着膝,他望着她那红扑扑的双颊,那水汪汪的眼睛,那年轻而稚气未除的面庞,觉得心中竟没来由的一动。他从地上取了一段枯枝,在泥上写下“江浩”两个字,抬眼看她。她冲着他嫣然一笑。接过那枯枝,她在江浩两个字的旁边,写下了“林晓霜”三个字。他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笑意充盈在两个人的眼睛里。然后,他低低的吹了一声口哨。
“林晓霜,你的名字很美。”
她噘了噘嘴。“你的意思是说,人很丑!”
“哈!”他笑了。“你们女孩子都是一个样子,专门小心眼,在鸡蛋里挑骨头,我以前有个女朋友,也是这样!”
她的眼珠灵活的转了转。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现在到哪儿去哩?”
“谁知道?”他耸耸肩。“大家一起玩玩,又没认真过,跳跳舞,看看电影,如此而已。现在吗?八成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她唇边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有种又好奇、又同情、又怜惜的表情。“你失恋啦?”她率直的问。
“失恋?”他一怔,接着,就大笑了起来。“笑话!我失恋?你少胡扯了!我江浩会失恋?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是不追女孩子,如果我追的话,什么样的女孩都追得到!我失恋?我根本恋都不恋,怎么失恋?”
她斜睨了他一眼,嘴唇嘟得更高了。俯下头去,她抱起小狗,用手摸着小狗的头,嘴里喃喃的念叨着:
“雪球雪球咱们走,不听这个家伙乱吹牛!”
他望着她那股孩子气的脸庞,听着她嘴里的叽哩咕噜,觉得有趣极了。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别走,你住在什么地方?”
“树林那边,什么兰蕙新村。”
“才搬来的吗?”她点点头。“你多少岁?”“十九。”“骗人!”他笑着说:“你发育未全,顶多只有十六岁!”
“胡说!”她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用手把腰间的衣服握紧,显出身材的轮廓,脸孔涨得通红,她旋转着身子,姿势美妙已极。她说:“你看,我早就成熟了。我十九岁,不骗你!”他紧盯着她。“那么,你已经高中毕业了?”
“毕业?”她摇摇头。“去年就该毕业了,如果我不被开除的话。”“开除?”他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被开除?”
她撇撇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的英文当掉了,数学也当掉了。然后,人家写给我的情书,又给修女抓到了。”
“修女?”他皱起眉头。
“我读的是教会学校,那些老尼姑!她就希望把我们每个人都变成小尼姑!她们自己嫁不出去,就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嫁不出去!她们心理变态!”她恨恨的说,一抬头,她接触到他惊讶而困惑的眼光,立刻,她垂了下眼睑,有种淡淡的不安,和微微受伤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又抱起地上的小狗,又开始叽哩咕噜了:“雪球雪球咱们走吧!人家看不起咱们啦!”她转过身要走。“我走了,我口干了!”
他再度抓住了她。“我有个提议,”他说:“到我的‘蜗居’去坐坐,好不好?我那儿有茶有可乐,有苹果西打。”
“‘蜗居’是什么东西?”她问:“是莴苣吗?一种食物吗?一种笋吗?”他大笑。“不不,蜗居不能吃,蜗居的意思是蜗牛的家。”
她惊奇的看他,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黑白分明。
“你家有很多蜗牛?不不不!对不起,我不去。本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肉虫子!什么蜗牛蚂蚁毛毛虫,我想起来就背脊发麻。”“别混扯!”他又笑又气。“你在装糊涂,蜗居是形容我家很小很破很旧,像个蜗牛壳一样。保证里面并没有蜗牛。”
“一定有!”她坚定的说。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
“你叫它是‘蜗居’,你就是蜗牛!”
他一怔,望着她笑。“好呀,你骂我是蜗牛!”
他把两只手伸在头上,装成蜗牛的触角,一扭一扭的往她冲去,嘴里嚷着:“蜗牛来了!蜗牛来了!”
她拔腿就跑,笑着喊:
“别闹别闹!你哪儿像只蜗牛,你简直是只犀牛!”
他呆了呆,大笑起来。她也大笑起来,额前的短发迎风飘扬,露出了两道浓黑的眉毛。她手里的小雪球,被她这样一跑一跳一笑,也弄得兴奋无比,竖着耳朵,不住的“汪汪”大叫。友谊,在年轻人之间是非常容易建立的,只一会儿,他们两个已经熟得像是多年知交。
没多久以后,她就坐在他那零乱不堪的“蜗居”里听唱片了。他有套很好的音响设备,虽然不是四声道,也有两个喇叭,很好的立体效果,很好的机器和唱盘,还可以放卡式录音带。她脱掉了靴子,光着脚丫,坐在地板上,在那一大堆书籍、唱片套、靠垫、砖头、木板(他曾用砖头和木板搭成书架,后来垮了,他也懒得去修理,于是,木板、书籍,和砖头就都混在一块儿。)以及东一盒西一盒的录音带中间。这小屋里有书桌,有床,有椅子,但是,书桌上没有空隙,椅子上堆满衣服,床上棉被未整,倒还不如这地板上来得舒服。她倚着墙坐着,丝毫没有被这小屋的零乱吓倒,反而很羡慕的“哇”了一声,说:“哗!你真自由!这小屋棒透了!你父母不干涉你吗?他们许你过这种生活,他们一定是圣人!”
“他们不是圣人,”他笑着说,在桌子底下拖出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递给她。“他们住在台南,根本管不着我!你呢?你和父母住在兰蕙新村?”
“和我奶奶。我爸妈都死了。”她拿起一张唱片,把唱机拖到身边,把唱片放上去。“哈!”她开心的大叫:“这音乐棒透了!”那是一支“狄斯可”,节拍又快又野,立即,满屋子都被音乐的声音喧嚣的充满了。她跳起来,光着脚丫,随着音乐舞动,熟练的大跳着“哈索”。他惊喜交集的望着她,她一定生来就有舞蹈细胞,她浑身都充满了韵律,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火焰,她像一支燃烧着的、舞动的火炬。
“来!”她拍了一下手。“我们来跳舞!”
他一脚踢开了脚边的瓶瓶罐罐和书本靠垫,就和她对舞起来。她美妙的扭动、旋转、踢腿、碰膝……他不由自主的模仿她,很快的,他们已经配合得很好。她对他鼓励而赞赏的笑着,舞蹈使他们的呼吸加快,使室内充满了热浪,使她的双颊绯红,而双目闪亮。
小“雪球”是兴奋极了。当江浩和林晓霜在双双对舞的时候,它就忙忙碌碌的在两人的脚底奔窜,不住的把唱片套衔到屋角去撕碎,又把录音带的盒子像啃骨头般咬成碎片,再把书本的封面扯得满天飞舞,最后,它发现有个靠垫破了个洞,露出一截鹅毛,它把鹅毛扯出来,那些鹅毛轻飘飘的飘了满房间,它立即把这些会动的鹅毛当成了假想敌人,对它又吼又叫又扑又咬又追又捉起来。一时间,屋子里又是音乐声,又是舞蹈声,又是狗叫声,又是追逐声,闹得不亦乐乎。
林晓霜自己舞着,又看着小雪球的奔跑追逐,她边舞边笑,她双颊明艳如火,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太好了!江浩,你这个蜗居是个天堂!好久以来,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江浩,你是个天才!是个伟人!是个艺术家!”
他开始轻飘飘起来,这一生,从没有被女孩子如此直截了当的赞美过,虽然这些赞美听起来有些空泛,但是,仍然满足了他那份男性的虚荣。
“为什么我是艺术家?”他问,挑着眉毛。
“你懂得安排生活。”她舞近他,用双手搭在他的腰上,面对着他的面,眼睛对着他的眼睛。“懂得生活是最高的艺术,我认得许多大学生,他们只是书呆子!”她忽然停止了跳舞,呆望着他。她那对燃烧着的,明亮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瞪着他。他被她看呆了,看傻了,接着,脸就涨红了。
“你在看什么?”他粗声问。
“看你呀!”她简单的回答,长睫毛连闪都不闪。
“看我什么?”“看你——”她拉长了声音,叹了口气,坦白的、认真的、诚恳的说:“你长得很漂亮!”
他被她弄得面红耳赤了,弄得扭捏不安了,弄得手足失措了。“你是个大胆的女孩子!”他说。
“我不是大胆,我只是坦白!”她说,笑了。“难道你喜欢那种故作高贵状的女孩吗?还是故作娇羞状的?我讨厌虚伪!我说我想说的话,做我想做的事!过我想过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呢?你长得漂亮,就是漂亮!你的眉毛很浓,眼睛很亮,你还有张会说话的嘴巴!”
“你才有张会说话的嘴巴!”他说,头晕晕的,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比那满屋子飞的鹅毛还轻,像个氢气球般快飞向了屋顶。“你才漂亮!你的眼睛像星星,你的嘴唇像花瓣,你的头发像缎子……”“哎哟!”她大叫,笑得抬不起头来:“你别让我肉麻好不好?不盖你,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给你撩起来了!算了!别说话,咱们跳舞吧!”他们又跳舞,又笑,又叫,又闹……忽然间,电话铃响了起来,她自顾自的舞着,一面舞,一面说:
“有电话!我听到铃声!”
是的,有电话。江浩满屋子找着,找不到电话机在什么地方。林晓霜又跟他闹着,他走到那儿,她就舞到那儿,她舞得满头乱发蓬松,眼光清波欲流。面对这样一张年轻的、娇艳的、充满活力与生气的面孔,他真的心神俱醉了。好不容易,他在床上的棉被堆里找到了电话机,拿起听筒,对面就传来江淮忍耐的、低沉的、亲切的声音:
“老四,你在搞什么鬼?这么久才接电话?”
“噢,大哥!”他兴奋的喊:“对不起,我正在跳舞……什么?你听不见吗?什么?要我进城跟你一起吃晚饭?等一等……”他看向晓霜,她停止跳舞,笑吟吟的望着他,她的眼睛是暗夜里的星光,她的脸红得像酒,嘴唇像浸在酒里的樱桃。
“大哥,”他抱歉的说:“我今晚有事,我无法来台北!我……我……我要准备英国文学史!”
“老四,”江淮清清楚楚的说:“你还是老毛病,一撒谎就犯口吃!”小“雪球”不知怎的发现了江浩手里的电线,扑过来,它又把电线当成了假想敌人,开始又抓又咬又叫。江浩手忙脚乱的从雪球嘴里抢电线,晓霜在一边笑弯了腰。江浩一面推开小雪球,一面嚷着:“大哥,你知道就好……滚开!小雪球!噢……大哥,我不是跟你说话……小雪球,混蛋!噢……大哥,我没骂你呀!我是在和一只小狗说话……哦,我很好,没生病,没发烧,绝不骗你……要命!雪球……”
晓霜笑得滚倒在床上去了。
“老四,”江淮忍耐的说:“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在开舞会吗?你喝了酒,是不是?”
“没有,大哥,我一滴酒都没沾,也没开舞会……雪球!你这个混帐东西,你怎么咬起我的鼻子来了!晓霜,你还不管它,你故意让它跟我闹……哎哟!要命……”
“老四,”江淮叹了口气:“你生活得怎么样?你开心吗?听你的声音,虽然很失常,但是最起码,你好像很兴奋……”“我开心,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江浩慌忙说:“好了,大哥!我再打给你,要不然,我的鼻子不保!”
挂断了电话,他望着晓霜。
“你这个坏蛋!”他大叫:“你叫雪球来咬我鼻子,我跟你算帐!”她跳起身,笑着躲往了屋角。
“噢,大哥,没有,大哥,不是,大哥……”她学着他的声音:“你有个好哥哥啊!”
“是的,”他沉静了一下,脸色郑重了:“我有个最好的哥哥!他帮我缴学费,照顾全家的生活,给我买唱机,让我生活得像个王子!”她叹了口气。“这种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他看看她。“你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你会喜欢我大哥!”他热烈的说:“他比我大十岁,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等将来,我介绍你认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又有学问,又有深度,又有思想,又能干,又热情!”
“哼!”她耸耸肩。“真有这种人,可以送进博物馆做人类标本!”“你——”他掀起眉毛:“可不许拿我哥当笑话……”
她俯身抱起小雪球,把面颊偎在那小狗毛茸茸的背脊上,嘴里又开始叽哩咕噜:“雪球雪球咱们走啦,这个蜗牛生气啦!”
他笑了。一下子拦在她面前。
“不许走!”他笑着说:“我不肯去台北和大哥吃饭,就为了和你在一起!你得和我一起吃晚饭!我请你去吃蚵仔煎!”
“如果我不肯呢?”她扬着睫毛问。
“你肯吗?”他问。她看了他几秒钟。“我肯。”她坦白的说。

黄昏的时候起了风,到晚上,就萧萧瑟瑟的飘起雨来了。雨由小而大,风由缓而急。没多久,窗玻璃就被敲得叮叮咚咚的乱响,无数细碎的雨珠,从玻璃上滑落下去。街车不住在窗外飞驰,也不停的在窗上投下了光影,那些光影照耀在雨珠上,把雨珠染成了一串串彩色的水晶球。
江淮坐在他那空旷的公寓里,坐在窗前那张大沙发里,他身边,有盏浅蓝色的落地台灯,灯光幽柔的笼罩着他。他的膝上,摊着那册“黑天使”的原稿,他已经起码从头到尾看了三次,但,这里面的文字仍然感动他。他手里握着一杯早已冷透了的茶,眼光虚渺的投射在窗上的雨珠上面。室内好安静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静得让人窒息。他低头看着膝上的稿笺,触目所及,又是那首小诗:
“当晚风在窗棂上轻敲,
当夜雾把大地笼罩,那男人忽然被寂寞惊醒,
黑天使在窗外对他微笑。”
这,好像是他的写照!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许多黄昏,许多黑夜,就这样度过去了。黑天使,他曾以为她这篇小说中,会用“黑天使”来代表复仇、瘟疫,或战争。谁知内容大谬不然,“黑天使”象征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命运。这篇小说是大胆的,是很欧洲化的,很传奇又很不写实的。故事背景是英国的一个小渔村,男主角是个神父。情节很简单,却很令人颤栗。神父是村民的偶像,他慈祥、年轻、勇敢、负责、仁善、漂亮、深刻……集一切优点于一身。但是,他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照样有人的欲望,人的感情,人的弱点,他挣扎在人与神的两种境界里。村里有个酒吧,是罪恶的渊薮,渔民在这儿酗酒、嫖妓、赌钱,这儿有个待救的灵魂——一个黑女人。故事围绕着黑女人和神父打转,神父要救黑女人,像唐吉诃德崇拜那贵族的女奴。最后,黑女人被他所感动,她改邪归正了,但是,在一个晚上,神父却做了人所做的事情。更不幸的,是黑女人怀了孕,他那么愤怒于他自己,也迁怒于黑女人,于是,黑女人悄然的投了海,没有人知道她死亡的原因。神父在许多不眠不休的夜里,悟出了一个真理,他只是个“人”而不是“神”,他离开了渔村,若干年后,他在另一个城市中定居下来,成了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娶了妻子,过“人”的生活,但是,他的妻子给他生下了一个天使一般的婴儿——那孩子竟是全黑的!
江淮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它太传奇,太外国味,又有太多的宗教思想和种族观念。这不像个中国人写的故事。可是,丹枫是在英国长大的,你无法要求她写一个纯中国化的故事!使他震撼的,是她那洗练而锋利的文笔,她刻画人性深刻入骨。她写寂寞,写欲望,写人类的本能,写男女之间的微妙……老天,她实在是个天才!
窗外的雨加大了,他倾听着那雨声,看着那雨珠的闪烁,他坐不住了。把文稿放在桌上,他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他在室内兜着圈子,兜了一圈,又兜一圈……终于,他站在小几前面,瞪视着桌上的电话机。
沉吟了几秒钟,他拿起听筒,开始拨号——一个他最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对方的铃响了,他倾听着,一响,两响,三响,四响,五响……没有人接电话,没有人在家!他固执的不肯挂断,固执的听着那单调的铃声,终于,他长叹了一声,把听筒放回了原处。他就这样瞪着那电话机站着,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半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看看手表,晚上八点十分。或者,可以开车去一趟淡水,去看看江浩,这孩子近来神神秘秘又疯疯癫癫,别交了坏朋友,别走上了岔路,想到这儿,他就想起江浩那种神采飞扬的面孔,和他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大哥,你绝不相信世界上会有林晓霜那样的女孩子,她在半分钟可以想出一百种花样来玩!”
根据经验,这种女孩是可爱的,但是,也是危险的!他再度拿起了听筒,拨了江浩的号码。
叮铃……叮铃……叮铃……铃声响着,不停的响着,却没有人来接电话。也不在家?这样的雨夜,他却不在家?想必,那个有一百种花样的女孩一定伴着他。雨和夜限制不了青春。他废然的放下电话,望着窗外。顿时间,有种萧索的寂寞感就对他彻头彻尾的包围了过来。他走到落地长窗前面,用额头抵着玻璃,望着街道上那穿梭不停的车辆;车如流水马如龙!为什么他却守着窗子,听那风又飘飘,雨又潇潇?
“叮咚!”门铃蓦然响了起来,他一惊,精神一振。今晚,不论来访的是谁,都是寂寞的解救者。他冲到门边,很快的打开了房门。门外,陶丹枫正含笑而立。
她穿了一身紫罗兰色的衣裳,长到膝下的上装,和同色的长裤,她的长发用紫色的发带松松的系着。外面披了件纯白色的大衣。她的发际、肩头、眉梢上、鼻端上、睫毛上……都沾着细小的雨珠,她亭亭玉立,风度高华。她手里抱着一个超级市场的纸口袋,里面盛满了面包、果酱、牛油……之类的食品,她笑着说:“我还没有吃晚饭,不知道你欢不欢迎我到这儿来弄东西吃?我本来要回公寓去做三明治,但是,我对一个人吃饭实在是厌倦极了。”他让开身子,突来的惊喜使他的脸发光。
“欢不欢迎?”他喘口气说:“我简直是求之不得!”
她走了进来,把食物袋放在桌上,把大衣丢在沙发上,她的眼光温柔的在他脸上停了片刻,又对整个的房间很快的扫了一眼。“噢,”她说:“你像个清教徒!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难道你这人不会寂寞,不会孤独的吗?难道你想学圣人清心而寡欲?”他陡的想起“黑天使”中的神父。不自禁的,他就打了个冷战。他望着她,微笑的说:
“我打过电话给你,起码打了一百次,你从早上就不在家,你失踪了好几天了。你相当忙哦?”
“忙碌是治疗忧郁的最好药剂。”她说,径自到厨房里去取来了刀叉盘子,和开罐器。“我带了一瓶红葡萄酒来,愿不愿意陪我喝一点?”他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忧郁吗?”他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站住了,静静的回视他。
“忧郁不一定要有原因,是不是?忧郁像窗子缝里的微风,很容易钻进来,进来了就不容易钻出去。”
“你该把你的窗子关紧一点。”他说。
她摇摇头。“我干脆跑到窗子外面去,满身的风,比那一丝丝的冷风还好受一点。”她抿住嘴角,淡淡的笑了。“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我很好,很正常。任何人都会有忧郁,忧郁和快乐一样,是人类很平凡的情绪。”
“你这一整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唔!”她耸耸肩,轻哼了一声。“我去郊外,去海边,去大里。你知道大里吗?那儿是个渔港,我去看那些渔民,他们坐在小屋门口补渔网,那些老渔夫,他们手上脸上的皱纹,和渔网上的绳子一样多。”
他惊奇的凝视她。“你似乎对渔村很感兴趣!”他想起“黑天使”。
她蹙了蹙眉,眼底有股沉思的神色。然后,她抬起眼睛,扫向沙发前的咖啡桌,她看到了那本“黑天使”。
“你终于看完了我的小说!”
“早就看完了,”他说:“我今天是看第三次!”
“显然,你不喜欢它!”她紧紧的盯着他。
“为什么?”“因为,我已经不喜欢它了。”她轻轻的挣脱他,走到咖啡桌前,把那本原稿推开,在桌上放下盘子和面包,又倒了两杯酒,她一面布置“餐桌”,一面简单的说:“第一,它不中不西。第二,它像传奇又不是传奇。第三,它似小说又不是小说。第四,它没有说服力。第五,它跟现实生活脱节得太太太——太遥远。”她一连说了四个“太”字,来强调它的缺点。“你不用为这篇东西伤脑筋,我还不至于笨得要出版它!”“你不要太敏感,好不好?”他走到沙发边来,急促的说:“事实上,你这篇东西写得很好,它吸引人看下去,它解剖了人性,它也提出了问题……”
她对他慢慢摇头,在她唇边,那个温存的笑容始终浮在那儿。她的声音清晰、稳定、而恳切。
“不要因为我是陶碧槐的妹妹而对我另眼相待,不要让你的出版社被人情稿所堆满。最主要的,不要去培植一个不成熟的作家!作家和所有的艺术家都一样,很容易就被虚有的声名所填满,很容易就骄傲自负,目空一切,自以为了不起!不要,江淮,你别去制造这种作家!那会使我对你失望。”
他看着她,深深的看着她,定定的看着她,紧紧的看着她。一时间,他竟无言以答。她洒脱的把长发甩向脑后,笑着说:“我知道你已经吃过晚餐……”
“你怎么知道?”他打断了她。
“难道你还没吃饭?”她愕然的问:“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我下班的时候,曾经打电话给你,想请你出去吃饭,”他说:“你家里没人接电话。就像你说的,我对于一个人吃饭实在厌倦极了!我回到家里来,看稿子、听雨声、打电话……我忘了吃饭这回事!”她斜睨了他一会儿。“看样子,你实在该有个人照顾你的生活。”她说,“为什么你还不结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已经三十岁了。”
“或者,”他继续盯着她。“我在等待。”
“等待什么?”她的睫毛轻扬,那黑眼珠在眼睑下忽隐忽现。“等待——”他的声音低沉如耳语。“碧槐复活!”
她迅速的转过了身子,往厨房里走去。一面,用故作轻快的声音,清脆悦耳的说:
“让我看看你冰箱里还有什么可吃的,我在国外吃惯了吐司火腿三明治,你一定无法拿这些东西当晚餐,或者我可以给你炒个蛋炒饭……”他拦住了她。“你别多事吧!”他说。“我们随便吃一点,如果真吃不饱,还可以去吃消夜!”“也好!”她简单的说,坐到沙发上,开始吃面包,一面吃,一面笑。“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下厨房!”
他坐在她对面,饮着红酒,吃着面包。忽然间,春天就这样来了。忽然间,寂寞已从窗隙隐去。忽然间,屋里就暖意融融了。忽然间,窗外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就变得风也美妙,雨也美妙了。她吃得很少,大部份时间,她只是饮着酒,带着微笑看他。她眼底有许多令人费解的言语。他吃得也很少,因为他一直在研究她眼底那些言语,那比一本最深奥的原稿还难以看懂。不知怎的,她浑身上下,总是带着种奇异的、难解的深沉。“我今天在大里,看到渔船归航。”她说,用双手捧着酒杯。她那白皙的手指被红酒衬托着,透过灯光,成为一种美丽的粉红色。“我看到鱼网里的那些鱼,它们还是活的,在网里又蹦又跳。”她深思的看着酒杯。“江淮,你曾经去研究过一条活鱼吗?”“没有。”“你知不知道,鱼是一种非常美丽而奇妙的动物?”她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眼中的神色生动而兴奋。“它们有漂亮的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着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有形形色色,在水中游动的时候,姿势美妙得像个最好的舞蹈家。”
他被她眼中的神色所感动。
“你一直在海边研究那些舞蹈家吗?”
“我看到它们在网里挣扎。”她眼光暗淡,声音悲戚。“我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望着大海,那海洋又大又广,无边无岸。我站在那儿想,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在里面真是微小得不能再微小。这么大的海洋,一条小小的鱼,可以游到多远多广的地方去,为什么它们偏偏要游进渔人的网里去呢?”“你未免太悲天悯人了,丹枫。”他说:“你不必去为一条鱼而伤感的,否则,你就太不快乐了。”
“我不是为鱼而伤感,”她直视着他。“鱼会钻进网里去,因为有渔夫布网。人呢?”
“人?”他一怔。“什么意思?”
“人也会钻进网里去。”她低语。“而且,这网还很可能是自己织的。”“你是说——”他沉吟着。“人类很容易做茧自缚。”
她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她把盘子送到厨房里去。才走了两步路,她忽然站住了。在一个书架上,她发现了一个镜框,她走了过去,把手里的盘子顺手放在旁边的架子上,她伸手拿起了那个镜框,镜框里,是一个年轻人的照片,那年轻人漂亮英挺,神采飞扬,笑容满面,似乎全天下的喜悦,都汇集在他的眉梢眼底。“这是我的弟弟。”江淮走了过来,说:“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这是老四,他叫江浩。我妹妹都已经嫁了,嫁到美国去了。在台湾,只剩下这个弟弟在淡水读大学。”他伸出手去,把那镜框上的灰尘细心的拭干净,他献宝似的把照片给她看。“我弟弟满漂亮的,是不是?”
她看看照片,再看看他。“没有哥哥漂亮。”她说。
“别这么说,你会使我脸红。”他放好镜框,对那年轻人凝眸片刻。“他小时候体弱多病,全家都最宠他,八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差点死掉,从此,我们就把他当宝贝。现在,他大了,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会闹会笑会交女朋友……嗬,如果你见到了他,你一定会喜欢他,他不像我这么死板,他会说笑话,爱音乐,爱跳舞,爱文学,爱艺术……嗬,如果你见到了他!”她奇异的望着他。“你们兄弟感情很好啊?”
“非常好。”他点点头。“非常非常好。我宠他,就像碧槐当初宠你。”她惊悸了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掠过了一阵颤栗,他没有忽略她这下颤栗,伸出手去,他握住她的手,他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他吃了一惊,问:
“你怎么了?”“碧槐喜欢你的弟弟吗?”她问。
“她从没见过他。老四一直在台南,去年考上大学,才搬到北部来。”“你的父母家人都在台南?他们都没见过碧槐吗?”
“是的。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碧槐和你相恋五年之久,居然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她困惑的望着他。“难道你没有把她带到台南去过?你父母也没有到台北来看过她?”他微微一怔,顿时间,他有些心神不宁。“你不了解我们那时有多忙……”他勉强的、解释的、艰难的说:“我刚弄了个最小型的出版社,自己骑着脚踏车发书,骑得两腿的淋巴腺都肿起来。你姐姐,她……她……她……她是个圣女,她自己白天要上课,晚上要兼差,半夜还帮我校对……我们太忙、太苦,忙得没有时间谈婚姻,苦得没有力量谈婚姻,等我刚刚小有所成,可以来面对我们的问题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咬紧牙关,靠在架子上,他的手指下意识的握紧了她,深陷进她的肌肉里去。“丹枫,别责备我,你有许多事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责备你呢!”她仰着脸问。“你待我姐姐那么好!为了她,你忍受寂寞,直到如今。唉!”她深深叹息,眼底被一片恻然的柔情所涨满了。“我注意到,你家里连她的一张照片都没有,你不忍面对她吗?你怕回忆她吗?你——”她怜惜的看进他眼睛深处去。“你不必那么自苦,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对姐姐的感情,像深不可测的湖水,水越深,反而越平静。江淮!”她热烈的低喊:“你瞒不过我,你爱我姐姐,爱得发疯,爱得发狂,爱得无法忘怀,甚至无法重拾你的幸福!哦,碧槐泉下有知,应该死而无憾了!”
“丹枫!”他哑声喊,被她这一篇话所击倒了。热浪迅速的往他眼眶里冲去,他胸中像打翻了一盆烧熔的铁浆,烫得他每一个细胞都痛楚起来。“丹枫,”他喃喃的叫:”别把我说得太好,不要用小说的头脑来……”
“不。”她打断他。“碧槐写过几百封信向我谈你,我了解你,正像了解我自己。江淮,你知道我为什么失踪?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到四处去流浪?你知道我为什么跑到大里去看渔民?你知道我为什么到海边去数岩石?因为——我怕你!”
“丹枫!”他喊,脸发白了。
“自从那天我去出版社见了你以后,我就开始怕你!”她垂下眼睑,双颊因激动而发红,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又坦率,又无奈,又真挚,又苦恼:“我和自己作战,我满山遍野、荒郊野外的跑,因为我好怕好怕见你!江淮,我不是那种畏首畏尾的人,我应该有勇气面对真实。但是,我今天看到了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她抬起眼睛来,恻然的、无助的、凄苦的看着他。
“我觉得我就是那样的一条鱼,有广阔的海洋给我游,我却投到一张网里去。江淮,你就是那张网!”她张开了手臂:“网住我吧!我投降了!”他迅速的把她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他激动的低喊着:
“我不是网,丹枫!我会是一个海湾,一个任你游泳的海湾!”“不,你是一张网,”她固执的说着。“因为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姐姐,你等待碧槐复活,我——只是复活的碧槐,不是丹枫!我是一个替代品!你知道这种感情是建筑在沙上的吗?你知道这对我就是一个网吗?”
“哦,丹枫,你这样说太不公平,我说等待碧槐复活那句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嘘!别说!”她用手指按在他唇上,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充满了光华,她的脸孔绽放着光彩,带着种夺人心魂的美丽与高贵。“你很难自圆其说,还是少说为妙,江淮,你放心,我不会和我死去的姐姐吃醋,如果这是一张网,也是我自愿投进来的!”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轻颤,嘴唇也在轻颤。“吻我!”她坦率的、热烈的、命令的低语。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俯下头去,他立即紧紧的、深深的、忘形的捉住了她的唇。似乎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的热情,都一下子就倾倒在这一吻里了。

在台北近郊,那墓园静悄悄的躺在山谷之中。
天气依然寒冷,厚而重的云层在天空堆积着,细雨细小得像灰尘,白茫茫的飘浮在空气里。风一吹,那些细若灰尘的雨雾就忽儿荡漾开来,忽儿又成团的涌聚。小径边的树枝上,湿漉漉的挂着雨雾,那细雨甚至无法凝聚成滴,只能把枝桠浸得湿湿的。树叶与树叶之间,山与山之间,岩石与岩石之间,雨雾连结成一片,像一张灰色的大网。
丹枫慢慢的,孤独的走了进来,依然披着她的黑斗篷,穿着一身黑衣;头发上,也用一块黑色的绸丝巾把长发包着。没有雨衣,也没拿伞,她缓缓的踩过那被落叶堆积着的小径,那些落叶厚而松软,潮湿而积着雨水,踩上去,每一步都发出簌簌的响声。她穿过了小径,熟悉的,径直的走进山里,来到了那个山凹中的墓园。墓地上碑石林立,每块墓碑都被雨打湿了,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声响。这不是扫墓的季节,死亡之后的人物很容易被人所遗忘。这儿没有车声人声,没有灯光烛光,只有属于死亡的寂静和寥落。
她走向了一个半圆形的坟墓,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悼文,没有任何虚词的赞扬,只简单的写着:
“陶碧槐小姐之墓’生于民国三十八年死于民国六十三年享年二十五岁”
享年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多么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华,正是春花盛放的时期,怎会如此奄然而逝?怎会这么早就悄然凋零?她轻叹一声,解开斗篷前襟的扣子,她怀里抱着一束名贵的紫罗兰。俯下身去,她把墓前一个小瓶里的残枝取了出来,抛在一边,把紫罗兰插进瓶里。忽然,她对那残枝凝视了几秒钟,她记得,上次她曾带来了一束勿忘我,但是,现在那堆残枝却是一束枯萎的蒲公英。
蒲公英?怎会是一束蒲公英?她拾起了地上的残枝,默默的审视着。残枝里没有名片,没有祷词,只是一束蒲公英!那黄色的花瓣还没有完全枯萎,花心里都盛着雨珠。看样子,这束花送来并不很久,是谁?除了她,还有谁在关怀这早凋的生命?“陶小姐,你又来哩!”
一个声音惊动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那看守墓园的老赵,正佝偻着背脊,蹒跚的,颠踬的走过来。那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殷勤的微笑。在这样寒冷的雨雾中,伴着无数冰冷的墓碑和幽灵过日子,他也该高兴看到一两个活生生的扫墓者吧!“老赵,你好!”她温和的招呼着,从皮包里取出两百块钱,塞进了老人棉袄的衣袋里。“风湿痛好些没有?找医生看过吗?”“托您的福,陶小姐,好多啦!”老赵忙不迭的对她鞠躬道谢,一面把那插着紫罗兰的瓶子抱起来,去注满了水,再抱回来放下。笑着说:“我一直遵照您的吩咐,把这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谢谢你,老赵。”她望着手里的蒲公英,沉思着。“前几天有位先生来过,是不是?”她问。
“是呀!”老赵热心的说:“他献了花,站了好一会儿才走,那天也在下雨,他淋得头发都湿了。”
“他是什么样子?”“什么样子?”老赵怔住了,他用手搔搔头,努力搜寻着记忆。“我只记得他很高,年纪不大。”
“他以前来过吗?在我来以前?”
“是的,他来过!每次总是站一会儿就走了。总是带一束蒲公英来。他一定很穷……”
“为什么?”“蒲公英是很便宜的花呀!路边都可以采一大把!山脚下就长了一大片,说不定他就从山脚下采来的!”
她不语,站在那儿默默沉思。雨丝洒在她那丝巾上,丝巾已经湿透了,好半晌,她抬起头来,忽然发现老赵还站在旁边,她挥挥手说:“你去屋里吧,别淋了雨受凉,我站站就走了。”
“好的,小姐。”老赵顺从的说,那寒风显然已使他不胜其苦,他转过身子,又佝偻的,颠踬的,向他那栋聊遮风雨的小屋走去。丹枫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朦胧的想着,这孤独的老人,总有一天,也要和这些墓中人为伍,那时,谁来吊他?谁来祭他?由此,她又联想起,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有生就必有死,从出世的第一天,就注定要面临死亡的一天!那么,有一天,她也会死,那时,谁又来祭她?她望着那墓碑累累,听着那风声飒飒,看着那雨雾苍茫,不禁想起红楼梦中的句子:“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她想着,一时间,不禁感慨万千。浴着寒风冷雨,她竟不知身之所在。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的,把那一束蒲公英的残瓣,扯下来洒了一地。墓碑上、台阶上、栏杆上……都点点纷纷的缀着黄色的花瓣,她又想起红楼梦里的句子:
“……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她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某种难言的凄苦把她捉住了。她忍不住用双手握紧了墓前的石碑,她闭上眼睛,无声的低语:
“碧槐,碧槐,请你助我!”
睁开眼睛,墓也无语,碑也无言。四周仍然那样静静悄悄,风雨仍然那样萧萧瑟瑟。她长叹一声,把手里的残梗抛向了一边,对那墓碑长长久久的注视着。心里朦朦胧胧的思索着那束蒲公英。是谁送过花来?是谁也为碧槐凭吊过?除了他,还有谁?但是,他为什么独自一个人来?如果他要来,大可以约了她一起来啊!那么,他不敢约她了。为什么?是内疚吗?是惭愧吗?是怕和她一起面对碧槐的阴灵吗?碧槐,碧槐,你死而有灵,该指点你那迷失的妹妹啊!墓地有风有雨,却无回音。她再黯然轻叹,终于,转过身子,她慢腾腾的消失在雨雾里了。一小时以后,她已经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啜着那浓浓的、热热的咖啡了。她斜靠在那高背的皮沙发椅中,沉思的望着桌上的一个小花瓶,瓶里插着枝含苞欲吐的玫瑰。她望望玫瑰,又看看手表,不安的期待着。她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半晌,有个少妇匆匆忙忙的走进了咖啡馆,四面张望找寻,终于向她笔直的走了过来。她抬起头,喜悦的笑了。
“对不起,亚萍姐,又把你找出来了。”她说:“坐吧,你要不要吃一点点心?鸡批还是蛋塔?”
“不行!”那少妇坐了下来,脱掉外面的呢大衣,里面是件红色紧身衫,和黑呢裙子。她身段丰满而气度高贵。“我正在节食,你别破坏我。我只要一杯黑咖啡。你知道,像我这个年龄,最怕发胖。”“你和姐姐同年!”她感慨的说。“如果姐姐活着,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怕发胖?”亚萍注视了她一眼,那小匙搅着咖啡,温柔的说:
“丹枫,你还没有从碧槐死亡的阴影里解脱出来吗?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悲哀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们姐妹与众不同,从小失去父亲,母亲再嫁,你们比一般姐妹更相依相近。但是,人死了就死了,活着的总要好好的活下去!丹枫,你说吧,你又想起什么事要问我了?我不能多坐,我家老公马上要下班,两个孩子交给佣人也不放心……”
“我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亚萍姐。”丹枫急急的说。“我只想再问一件事!”“我所知道的,我已经全告诉你了,丹枫。”亚萍喝了一口咖啡,微蹙着眉梢说:“自从毕业以后,碧槐和我们这些同学都没有什么来往,那时大家都忙着办出国,同学间的联系也少,何况,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
“什么?”丹枫蓦的一惊。“她念到大三就休学了?她没有念毕业?”“我没告诉过你吗?”亚萍惊愕的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你没说过。”她望着瓶子里的玫瑰花。“她为什么休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亚萍用手托着腮,有点儿烦恼。“丹枫,早知你会这样认死扣,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在英国写信给我的时候,我就该不理你。”
“你会理我,高姐姐,”丹枫柔声的说:“你是碧槐的好朋友,我从小叫你高姐姐,你不会不理我!”
“小鬼!”亚萍笑骂了一声。“我拿你真是没办法。我和你姐姐最要好的时候,你还没出国,你出国之后,你那个姐姐就变啦!”“变成怎样啦?”“变得不爱理人了,变得和同学都疏远了。丹枫,我说过,你要知道她的事,只有去问她的男朋友!她爱那个T大的真爱疯了,成天和他在一起。她和同学都有距离,那时,赵牧原追她追得要命……”“赵牧原?”她喃喃的念。
“体育系那个大个子,碧槐给他取外号,叫他‘金刚’。他现在也结婚了,我前不久还遇到他,你猜怎么,他那个太太又瘦又小,才齐他的肩膀。”
“赵牧原——”丹枫咬着嘴唇。“他住在什么地方?你有没有他的地址?”“丹枫!”亚萍阻止的叫。“你不能把我们每个同学都翻出来哦!赵牧原已经结了婚,人家生活得快快乐乐的,你难道还要让那个新婚的太太,知道她丈夫以前为别的女人发疯过?丹枫,你不要走火入魔,好吧?总之,我跟你打包票,赵牧原跟你姐姐的死,毫无关系!”
“好吧,”丹枫忍耐的说:“你再说下去!”
“说什么?”亚萍惊觉的问,看看手表。“我该走了,还要给老公做晚餐。一个女人结了婚,什么自由都没有了!”
“高姐姐!”丹枫柔声叫,双目含颦,眉端漾满了轻愁薄怨,声音里充塞着悲哀和伤怀。“你在逃避我!你想躲开我!你不是以前那个热情的高姐姐了。”
她语气里的悲哀和伤感把亚萍给抓住了,她凝视着丹枫,在她那轻愁轻怨下软化了,丹枫勾起了她所有母性的温柔与热情,她忍不住就急切的解释起来:
“丹枫,别这样说!你看,你一打电话给我,我就来了。我还是以前的高姐姐,和碧槐一起带着你划船游泳的高姐姐!好吧,丹枫,你说你想再问我一件事,是什么事呢?”“你记得,姐姐有记日记的习惯?”
“是的。”“她死后,那些日记本到什么地方去了?”
亚萍蹙着眉沉思。“我不知道,”她想了想。“可能在她男朋友那儿,她死后所有的东西,都给那个人拿走了。”
丹枫点点头,用手下意识的扯着那瓶玫瑰花的叶子。
“我真的该走了!”亚萍跳了起来,看看丹枫。“你不走吗?”
“我要再坐一下。”丹枫说,对她含愁的微笑着。“谢谢你来,高姐姐。”亚萍伸手在她肩上紧握了一下,诚恳的凝视着她,然后,她俯下身子,真挚而热心的说:
“听我一句忠告,好不好?”
“你说!”“别再为碧槐的事去寻根究底了,丹枫。反正她已经死了。你就是找出了她自杀的原因,她也不能再复活一次了。让它去吧!丹枫,你姐姐生前最疼你,如果她知道你为她如此苦恼,她泉下也会不安的。是不是?”
她不语。眼光定定的望着手里的玫瑰花,她已经把一朵玫瑰,扯成了乱七八糟。她细心的把花瓣一片片的扯下来,再撕成一条一条的,她面前堆了一小堆残破的花冢。然后,她就开始撕扯那些叶子。亚萍再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低声的说:“如果当初,她跟你们去英国,大约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一切都是命运,你认了命吧!”
她咬紧牙关。“什么意外都可能是命运,”她从齿缝里说:“自杀决不是命运!一个人到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她已经是万念俱灰了。”她撕扯着花瓣。“奇怪,法律从来不给负心的人定罪!如果发生了一件车祸,司机还难逃过失杀人罪!而移情别恋呢?法律上从没有一个罪名,叫移情别恋罪!”
亚萍拍拍她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丹枫。法律只给人的行为定罪,不给人的感情定罪。”她凝视着手里的花瓣,默然不语。亚萍再望了她一眼,终于说了句:“我走了!”她目送亚萍离去,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都没移动身子。咖啡馆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了,屋顶的吊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她继续坐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半晌,她才慢吞吞的站起身子,走到柜台前面的公用电话边,她拨了一个号码。“喂,江淮吗?我是丹枫。”她说。
“丹枫!”江淮那热烈的声音,立即急切的响了起来。“你在什么地方?你怎么总是失踪?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找你!”
“我在一家咖啡馆,叫作心韵,你知道吗?”
“没听说过,在什么路?”
“在士林。”“士林!你到士林去做什么?”
“我在这儿等你,”她看看表:“我给你三十分钟时间,过时不候!”“喂喂……”她挂断了电话,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她再叫了一杯咖啡。燃起一支烟,她慢慢的吸着烟,慢慢的吞云吐雾,她眯起眼睛,注视着那向上飘散的烟雾,她吐了一个烟圈,又用小匙将那烟圈搅散。然后,她看着桌上的花瓣,用手指拨弄着花瓣,她把那些残红拼成了一个心形,再用火柴棍在那心形上画下一个十字,她再拼第二个心形,又划第二个十字……她熄灭了烟蒂,有个人影遮在她面前,她听到那男性的、重浊的呼吸声。她把整个心形完全搅乱。抬起头来,她接触到江淮闪亮的眼光,他喘吁吁的坐在她对面。
“看过○○七的电影吗?”他问。
“怎么?”她不解的。“那电影里有一种电子追踪器,不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干嘛?”“必须在你身上装一个,那么,你走到那里,我都可以知道。你像只会飞的鸟,我永远无法预测你每天的去向。”
她笑了,站起身来。“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一个人在这儿坐了好半天了!”
他看看亚萍喝过的那个咖啡杯。
“你不是一个人!”他说。
“唔。”她哼了一声,扬扬眉毛。“我和男朋友在这儿谈天,谈了一半他走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只好把你叫来填空。”她凝视他,大大的眼睛里有着复杂难解的神情,嘴角边有着淡淡的笑意。“满意了吗?”
他叹口气,也站起身来。
“只要看到你,有多少不满意也都不能存在了。”
她斜睨着他。“你很会说话!像姐姐说的,你聪明、能干、幽默、会说话!这种男人是女人的克星!”
“是吗?”他挽着她,他们走出了咖啡馆。“我倒觉得,你是男人的克星!”“何以见得?”“你是一条鱼。”他幽幽一叹。
“什么?”“记得你研究过的鱼吗?它们是最奇妙的生物。身上有几千几百个鱼鳞,每个鱼鳞都像一块宝石,映着阳光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它们的形状形形色色,在水里游动时是最好的舞蹈家。而且,它们光滑细腻,你抓不牢它,捉不稳它,它游向四面八方,游向大海河川,游向石隙岩洞,你永远无法测知它的去向。”她扬起睫毛,乌黑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薄雾,街灯那昏黄的光线柔和的染在她的脸上,一滴雨珠在她的鼻尖上闪着光芒。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柔软而温适。
“抓牢我吧。”她低低的说,声音温柔如梦。“我不想逃往海洋,早就不想了。”他们停在他的车子前面,她迟疑了一下。
“我们走走,好不好?”她挽紧了他的胳膊。“如果你还有雨中散步的雅兴。”“和你在一起,什么雅兴都有。”“和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呢?”
他的胳膊陡然硬了。“丹枫,”他轻声的说:“我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请你以后……”“不提姐姐吗?”她很快的问。
她注视他。他眼底有一抹痛楚的、忍耐的、苦恼的神色,他那两道浓密的眉毛,紧紧的锁在一块儿,他唇边的肌肉绷得很紧,他在咬牙。半晌,他脸上的肌肉放松了,他叹了口气。“不,你可以提她。要你不提她,是件不公平的事。她毕竟是你的姐姐,是我们都爱过的人,还是——我们之间的媒介;没有你姐姐,我不可能认识你。”
她的心脏绞成了一团。怒火顿时在胸腔中燃烧起来。而且,这火焰迅速的蔓延开去,燃烧在她每个细胞和每根纤维里。“我宁愿你是我的姐夫,我不愿姐姐是我们间的媒介!”她大声的说,有两滴泪珠骤然冲进了她的眼眶。“难道你希望姐姐死掉,以便给我们认识的机会?你——”她声音不稳,怒火冲天。“真残忍!真无情!真忘恩负义!真令人心寒!”她一连串的诅咒着,掉转头,她向外双溪的方向冲去。
他愣了两秒钟。“丹枫!”他叫,拔腿追上去。
她埋着头向前疾走,风鼓起了她的斗篷,她那梳着发髻的头高傲的昂着。冬季的斜风细雨,挂在她的肩头,挂在她的衣襟上。她冲向了通往故宫博物馆的小径。
他追上了她。“丹枫!”他抓住了她的手臂,懊恼的,沙哑的,痛苦的喊:“你要我怎么办?忠于你的姐姐,停止爱你?还是爱你而不忠于你的姐姐?”她站住了,回眸看他。他们停在故宫博物馆的屋廊底下。那巨大的廊柱在地上投下了一条条阴影,灯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珠漆黑如夜。一种近乎恐惧的、迷惘的表情,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声音。好半晌,她才嗫嚅着,软弱的说:
“我告诉过你我怕你,江淮。我发现我是真的怕你。你……你为什么不躲开我?”“真的怕我?”他困惑的盯着她。“丹枫,你是什么意思?我的爱不会害你!”她恐惧的扑进了他的怀里,把头藏进了他的怀中。
“我是一只在林梢的雁子。”她颤栗的,轻声的说着。“我不是一条彩色的鱼,我是一只流浪的孤雁。”
“不要怕,丹枫。”他柔声说:“你累了,这些年以来,你没有家,没有亲人,你累了。”他抚摩着她的背脊,她那瘦瘦的背脊是可怜兮兮的。“你不要再飞了,你需要休息,你需要一个窝。”“流浪的孤雁没有窝,”她低语,轻轻的推开了他,她低头走往那廊柱的阴影下。“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她喃喃的念着:“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他走过去,伸手抓住了她的双手,她的手微微颤栗着,她的眼睛迷惘的大睁着,看着他。“流浪的雁儿飞回了家乡,青山绿水都别来无恙。”他坚定的看着她,稳定的握着她,他声音里充满了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不要和你自己作战,丹枫。我觉得,你始终在抗拒我,为什么?”他把她拉近自己:“我会给你安定和幸福!允许我爱你,允许我保护你?”
她闪动着眼睑,用牙齿咬住了嘴唇。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粒雨珠,他把她拉进怀中,用嘴唇温存的吻掉了那雨珠,他的嘴唇在那睫毛上逗留了一会儿,再从她眼睛上滑下来,落在她的唇上。

淡淡的三月天,歌声荡漾在阳光里。
“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鹃花开在小溪旁,多美丽啊……”江浩躺在草地上,仰望着白云青天,耳边听着晓霜那像银铃般的歌声。他把一叠书本枕在脑下,看那白云的飘移,看那树枝的摇曳。是的,淡淡的三月天!晴朗的三月天!美丽的三月天!迷人的三月天!属于青春的三月天!属于欢乐的三月天!属于江浩的三月天!
在他身边,一条潺□的小溪正淙淙的流泻,流水扑激着岩石,发出很有节奏的音响。他微侧过头去,眯起眼睛,望着那正手忙脚乱的在垂钓的晓霜。她卷着裤管,光着脚,站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她头上歪戴着一顶草帽,帽沿下露出她那乱糟糟的短发,短发下是她那永远红润的面颊,永远喜悦的脸庞,和那永远明亮的眼睛。她穿着件桃红色印花衬衫,衬衫的扣子总是没扣好,衣角拦腰打了个结。每一次弯腰,那衬衫就往上耸,总裸露出她背上的一段肌肤。她的皮肤白细,江浩必须克制自己,不去在她腰上的裸露处动手动脚。她决不是很好的垂钓者,更不是个很有耐心的垂钓者。她从来看不清鱼标的沉浮,每隔几秒钟就去拉一次钓竿,拉的技巧又完全不对,十次有八次把鱼钩钩到了树枝上。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尖叫“江浩救命”,小雪球就跟着尖叫:“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闹得惊天动地。江浩心想,别说这河里不见得有鱼,真有鱼大概也给她们这一对活宝给吓得逃之夭夭了。晓霜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惊叫了,显然,她在训练自己的耐心,站在那石头上,她手握钓竿,嘴里哼着歌曲,一股挺悠闲的样子。小雪球伏在她的脚下,直着耳朵,竖着毛,正在全神戒备的状况里。江浩望着这幅“春溪垂钓图”,心里就洋溢着一片喜悦,这喜悦从他四肢百骸中往外扩散,一直扩散到云天深处去。晓霜的歌声断断续续的,江浩侧耳倾听,这才听出她早就换了调子,换了歌词,她正哼哼唧唧的唱着:
“鱼儿鱼儿听我说,肥肥鱼饵莫错过。
鱼儿鱼儿听我说,快快上钩莫逃脱。
鱼儿鱼儿听我说,再不上钩气死我。
鱼儿鱼儿听我说,我的耐心已不多……”
江浩竭力要忍住笑,听她越唱越离谱,越唱越滑稽,她还在那儿有板有眼的唱着,他就实在忍俊不禁。忽然间,大约是她那荒谬的歌词感动了上苍,她的鱼标猛往下沉,鱼竿也向下弯去,她慌忙大叫:
“哎哟,不得了!鱼来啦!”
一面就手忙脚乱的拉竿子。江浩慌忙从地上跳起来,正好看到鱼线出水,在那鱼钩上,一条活生生的、半尺来长的鱼在活蹦活跳。鱼鳞映着阳光闪烁。江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紧张的大喊:“晓箱,抓牢竿子,别给它逃了!”
“哎哟!不得了!”晓霜嘴里乱七八糟的嚷着:“是一条鱼!居然是一条鱼!你看到了吗?哎哟!不得了!它的力气好大!哎哟!救命!江浩!救命!”
她死命握着竿子,那鱼死命在竿子上挣扎,鱼竿被拉成了弓形。小雪球这一下可兴奋了,它伏在地上,不住往上跳,不住的叫着:“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
“抓牢!晓霜,抓牢!”江浩也叫着,冲过来,他跳上石块,来帮晓霜收竿。谁知,这石块凸出在水面上,实际的面积很小,又都是青苔,滑不留足,他跳过来,这一冲的力量,竟使晓霜直向水中栽去,她大喊:“鱼儿讨命来啦!”就“扑通”一下摔进了水中。江浩再也顾不得鱼竿,急忙伸手一把拉住晓霜的手,要把她往岸上拉。谁知,晓霜握牢了江浩,用力就是一扯,江浩才“哎哟”叫了一声,就也一头栽进了水中。他从水里站起来,幸好水深只齐膝盖,他看过去,晓霜正湿淋淋的站在水中,拊掌大笑。他气冲冲的嚷:“我好意救你,你怎么反而把我往水里拖!”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晓霜像唱歌似的念叨着:“有水同下,有跤同摔!”江浩瞪着她,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说什么,晓霜忽然一声惨叫,叫得天地变色,她惊天动地的狂喊:
“小雪球!小雪球要淹死了!”
他定睛一看,才看到小雪球正扑往水中,去追那顺水而下的钓竿。它那肥肥的小腿,在水里灵活的划动,那儿有淹死的样子?它在水中生龙活虎的像个游泳健将。江浩被她的惨叫吓得三魂冲天,七魂出窍,只当小雪球已经四肢朝天断了气,等看到它那活活泼泼的样子,他真是啼笑皆非。踩着水,他大踏步的走过去,把小雪球从水里抱了起来,揽在怀中,那小雪球还兀自对着那早已飘得无影无踪的钓竿示威:
“哇唔汪汪汪!哇唔汪汪汪!”
他们上了岸。这一下,两人一犬,全都湿淋淋的,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小雪球浑身抖了抖,把水珠摔得四面八方都是,就自顾自跑到阳光下晒太阳。江浩望着晓霜,两人对视着,她说:“好了!你预备怎么办?”
“反正我们带了外套,”他说:“把湿衣服换下来吧!这儿也没人看见!”“我才不在乎衣服湿不湿!”她扬着眉毛,气呼呼的。“我问你预备怎么办?”“什么东西怎么办?”他不解的。
“我的鱼呀!”她跺了一下脚,睁大了眼睛。“这是我一生唯一钓到的鱼,你把它放跑了,你赔来!你赔我一条鱼!”
他用手搔搔头。“这可没办法,”他说:“鱼早就跑了,我怎么赔你?是你自己不好,收竿都不会,还钓鱼呢!”
“你还怪我?”她双手叉腰,其势汹汹:“你赔不赔我鱼?你说!我又唱催眠曲,又唱威胁曲,又唱利诱曲,好不容易,连威胁带利诱,才让那条鱼儿上了钩。你呀,你假装帮我忙,实际是帮鱼的忙,把鱼放走了不说,还把我推到水里去!差点把我淹死……”“没那么严重吧?”他打断了她,笑意遍洒在他的脸上。“别闹了,既然这水里真有鱼,我钓一条还给你!”
“你去钓!你去钓!”她推着他。
他往水边走了两步,回过头来。
“没竿子怎么钓?”他问。
“那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她撒赖的。
他注视她,她那灵活的大眼睛,乌溜溜的;她那蠕动的小嘴巴,红滟滟的;她那湿淋淋的衬衫,裹着她那成熟的胴体。她站在他面前,浑身散发着一种女性的魅力。他转开了头。“你再不换衣服,你会受凉!”他嚷着。
“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她依然撒赖。
“你最好去把湿衣服换掉,”他压低嗓子说:“否则,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就分不大清楚了。”
她天真的看着他。“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去换衣服!”他大叫。
她吓了一跳,看他一眼,不敢多说什么,她抱起地上的衣服,她多带了一件牛仔布的夹克。她向密林深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
“我在石头后面换衣服,你不许偷看哟!”
他低低的在喉咙里诅咒了一声,就四仰八叉的在草地上躺下来,望着天上的白云发愣。那些云亮得刺眼,白得刺眼,软软的、柔柔的、缓缓的、轻轻的……从天空的这一端,飘向了那一端。蓦然间,石头后面传来了晓霜一声尖锐的惨叫,他直蹦起来,额头在一棵树上猛撞了一下,他也顾不得疼,只听到晓霜带哭音的尖叫:“江浩!有蛇!有一条蛇!”
他奔过去,正好看到晓霜裸露着的、雪白的肩膀。她一下子用衣服遮在胸前,又尖叫着说:
“你不许过来,我没穿衣服!”
他站住了,涨红了脸,硬生生的转开头去。
“你怎么样了?给蛇咬到了吗?你先出来再说!”他一连串的讲着,急得声音发颤。
“哎!”晓霜慢吞吞的呼出一口长气,细声细气的说:“我看错啦!原来是一条藤。”
他转回头来,她正在拉夹克的拉链。他伸出手去,一把把她从石头后面拉出来,用力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用胳膊牢牢的箍着她,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紧紧的、死死的盯着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小姑娘,不管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不管你是淘气还是装疯卖傻,我不预备放过你了。”
俯下头去,他紧紧的吻住了她。他的嘴唇带着烧灼的热力,压着她的。她的唇却柔软而清凉,像早晨带着雨露的花瓣。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用一种美妙的、惊奇的、做梦似的表情看着他。
“傻瓜!”他骂:“你不会把眼睛闭起来吗?你这样瞪着我看,使我连接吻都不会了!”
她立即把眼睛闭了起来,闭得紧紧的,睫毛还在那儿不安分的抖动。她的嘴唇微噘着,一股“待吻状”。他看着她,笑了。“你——真是要命!”她张开眼睛。“还不对吗?”她问。天真的扬着睫毛。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握住她的手,他说:
“过来!”他牵着她,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他侧头注视着她。原先在他身体里、血管里、胸口里奔窜的那股热流,以及那燃烧着他的,原始的欲望已经消失了。他觉得她洁净如涓涓溪流,单纯如天际白云,而清丽如幽谷百合。他竟对刚刚的自己,感到惭愧,感到汗颜。“晓霜,”他说:“你今年到底几岁?”
“十九。”“你交过男朋友吗?”“交过起码二十个。”“认真过吗?”“认真?”她迟疑的看着他,扬着睫毛,睁着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怎么样就叫认真?”她问。
他被问住了。怎么样就叫认真?他想着,居然无法回答这问题。因为,他忽然了解了一件事,自己还没有对任何异性认真过,也从没有尝过认真的滋味。他和女孩子玩,一向都潇洒得很,不管玩得多热络,分开就分开了,他从没有为谁牵肠挂肚害相思病。“认真就是——”他搜索枯肠,找寻恰当的句子,“就是认定一个男朋友,和他海誓山盟,非他不嫁!也就是真正的恋爱。没有他就会很痛苦,很伤心。”
她摇摇头,短短的发鬈儿拂在额上,幸好头发没湿,发丝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的神情真挚而严肃,有点像个“大人”了。“这样说,认真是件很傻的事,对不对?”她说。“我从不相信那些小说家笔下的爱情,我也不相信什么海誓山盟,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这种事!不,我没有认真过,也不会对谁认真,包括你在内。”
他皱皱眉,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哼!”他轻哼了一声:“很好,你也不会对我认真,我也不准备对你认真!”“这样最好。”她眉开眼笑,如释重负。“你突然对我严重兮兮的提出什么认真问题,吓了我好大一跳。”
“怎么会吓你一跳呢?”他问。
“你不要总以为我是小孩,好不好?”她说,“其实我也懂很多事,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个故事,我以前有个同学,她对一个男孩子认了真,没多久,那男的变心了,你猜我那个同学怎么样?她自杀了!这就是对感情认真的结果。”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你也不要用一个例子,来否定了天下的感情!”他说:“照你这种说法,最好男女间都不要恋爱!”
“对了!”她随手捡了一个松果,对远处掷了出去,引得小雪球满树林去追。“恋爱是傻瓜做的事!”她忽然转头看他,很担心的,很仔细的,很惶恐的凝视他,小心翼翼的说:“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坦白告诉我!”
“好的。”“你刚刚吻了我,”她说,忧心忡忡的皱拢了眉头,“那只是好玩,对不对?”“这个……”他怔了,望着她,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半天,才嗫嗫嚅嚅的说:“也不……不完全只是好玩,我……我想,我是情不自已,我……我……”
她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
“天哪!你总不会对我认真吧!”她大惊小怪的叫,就像又发现了一条毒蛇似的。“见你的大头鬼!”他大叫。觉得一肚子的气没地方出,面对她那张大祸临头似的脸,他又急又怒又啼笑皆非,而且,他觉得被刺伤了,被她那种态度所刺伤了。他急于要武装自己,就叠迭连声的叫了起来:“你少自作多情!我吻过的女孩子起码有一百个,你是最没有味道的一个!认真?我怎么可能对你认真?我对你认真就是王八蛋!只有傻瓜才把一个吻看得那么严重!难道从没有男孩子吻过你吗?你笨得像一段木头,连反应都没有……”他的话还没说完,她突然扑了过来,用嘴唇迅速的堵住了他的嘴。她的胳膊热烈的缠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辗转的,吸吮的,紧压着他。她那灵活的舌尖,像一条夭矫的蛇,温存、细腻、缠绵的蠕动着。他的心跳了,气喘了,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不由自主的抱紧了她,把她整个小巧的身子都紧拥在胸前。他的头晕晕的,目涔涔的,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要飞起来,飞起来,飞起来……飞到那层云深处去,飞到那青天之外去,飞到那火热的太阳里去!火热的,是的,他全身都火热起来,全身都燃烧起来,他的心脏几乎要裂腔而出了……。她放开了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望着他,黑黝黝的望着他。“还敢说我不会接吻吗?”她低声说:“我只是不愿意而已!”他盯着她,目眩神驰。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俯身拾起自己的湿衣服,叫来了小雪球,她把雪球抱在怀中,站在那儿,她低头看他。
“你骂我是木头,又骂我是傻瓜,还骂我是大头鬼!我从没被男孩子这样骂过,我不跟你玩了,我永远不理你了,我要走了!”他一唬的从地上直跳起来,伸手去拉她。
“不要,晓霜,”他急急的叫:“你骂还我好了!你骂我是石头,是泥巴,是蜗牛,是螳螂,是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别不理我!”她掉转了头,抱着小雪球就走。
他匆匆拾起地上的衣服,也跟着追了过去。
“晓霜!”他叫:“你真生气啊?”
她嘟着嘴,自走自的,根本不理他。
“晓霜!”他把手伸过去,异想天开的说:“你叫雪球咬我好了!”她的眼睛一亮,真的把雪球举起来,说:
“咬他!”那雪球还真听话,张开大嘴,一口就咬住了江浩的手掌边缘。别看这狗个子小,几颗牙齿却锋利无比,咬住了就牢牢不放。江浩这一下可吃足了苦头,他开始“哎哟”“哎哟”乱叫起来:“哎哟!哎哟!我的上帝!我的老天!哎哟!晓霜,它注射过狂犬疫苗没有?否则,我发了狂犬病,头一个咬你!哎哟!哎哟!要咬出人命来哩……”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小雪球抱开。他看看手掌,咬了几个小孔,沁出了血渍。他要掏出手帕来包扎,才发现手帕是湿的。他摔了摔手,对她叽哩咕噜的,低低的,发音不清的说了一大篇。她听不清楚,问:
“你在说什么?”“天下最毒妇人心!”他大叫。
“你又骂我!”她把狗往地上一放,命令的说:“雪球!去咬他!重重的咬!”他拔腿就跑,雪球“汪汪汪”的叫着,追着。晓霜在后面又笑又跳。他一口气跑了好远,兰蕙新村已经在望了。晓霜喘吁吁的跟了过来,抱起雪球,抚摩着它的胸口,对江浩说:“瞧!都是你,害它跑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如果它因此害上心脏病,唯你是问!”“嗬!”他说:“交你这个朋友真倒楣,还要对你的狗负责!”
她笑了,转头望着兰蕙新村,说:
“我回去了,奶奶等我吃晚饭!”
“明天请你看电影!”他说。
“我明天和奶奶去台中。奶奶要去拜访她的老朋友。”
“不许去!”他说。“你还没资格对我用‘不许’两个字!”
“什么时候有资格?”“永远没有资格!”她望着他,笑嘻嘻的。“我们是一场游戏,一场不认真的游戏,游戏里没有严重的用字!所以,你无权‘不许’我怎样,我也无权‘不许’你怎样。”她举起雪球的脚爪,对江浩挥了挥。“再见!”她轻快的说,转过身子,跳跳蹦蹦的走了。
他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起来。不认真!见她的大头鬼!好好的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个话题来谈!有几千几百个话题可以谈!江浩,你是个混球!
他往自己的“蜗居”走去,才走到巷口,他就发现那儿停着一辆熟悉的雪佛兰,他欢呼一声,直冲过去。江淮正倚在车门上,对他含笑而视。
“到什么地方去了?”江淮笑嘻嘻的问:“星期天也不肯待在家里。我来了好半天,都不得其门而入。”
江浩伸头对车窗里望了一眼,车里是空的。
“你在找什么?”江淮问。
“找那个可能当我嫂嫂的人!”
江淮在他肩上敲了一记。
“我还没勇气把她带到你的‘蜗居’里来,怕把她吓跑了,她有洁癖,家里是纤尘不染的!”
江浩受伤的嘟起了嘴。
“这种女人,我开除她的嫂嫂籍!”
江淮脸色一变。“老四,少胡说!”江浩耸耸肩,做了个鬼脸,斜睨了江淮一眼,自然而然的问:“大哥,你是不是在认真?”
“认真?”江淮一怔,正色说:“是的,老四,我在认真,非常非常认真。”他摸着江浩的衣领:“你的衣服怎么是湿的?你做了些什么?”“我掉到河里去了。”江浩心不在焉的说,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房门钥匙,去开那“蜗居”的门。
“和那个林晓霜在一起?”江淮问。
“是的,她也掉到河里去了!”
“老四,”江淮一本正经的问:“那么,我也要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在认真?”“认——真?”江浩的舌头上打了个结,心里也打了个结,脑子里也打了个结,他用脚把房门一脚踹开,大声的,转变话题似的话:“到我‘蜗居’里来谈吧!你别小看我这个蜗居,它对我那位纤尘不染的嫂嫂来说,可能是个垃圾堆;可是,也有人把它当成一个‘天堂’呢!”

江淮走进了那个“天堂”,才跨进去第一步,就差一点被地板上的一叠书绊了个跟斗,好不容易站稳,第二步就一脚踩进了一个水碗中,原来那地板正中,竟放着一大碗的水,江淮惊愕的抬起腿来,江浩已经在哇哇大叫:
“哎呀,大哥,你小心一点呀,你把雪球的茶杯给踩碎了!”
“雪球的茶杯?”江淮蹙起了眉头。“这是那一国的谜语?”
“不是谜语,是正经话!”江浩说,手忙脚乱的把地上堆积的唱片套、录音带、书本、砖头、木板……都往墙角里堆去,想腾出一块可以走路的地方。
江淮四面看看,发现有个肥皂箱,似乎是比较安全的所在,就小心翼翼的对那肥皂箱坐下去,谁知,江浩尖叫了一声:“不能坐!”他直蹦起来。江浩已经跑过来,把那肥皂箱轻轻的捧在手里,又轻轻的拿到房门外面去,好像那里面有什么神秘的易爆品似的。江淮大惑不解的看着他,问:
“里面有定时炸弹吗?”
“不是。你好险!真险!差点你的屁股上要千疮百孔了!”“怎么?是炸药?”“不是。是一箱蜜蜂。”
“一箱蜜蜂?”江淮惊异的瞪大眼睛。“你弄一箱蜜蜂干什么?你在学养蜂吗?你学的是英国文学,又不是昆虫学!”
“我是用来吓唬晓霜的!她最怕小虫子,飞的、爬的、动的、跳的……她都怕,我放两只蜜蜂满屋子飞,准会吓得她往我怀里面钻……”“老四!”江淮板了板脸:“追女孩子,手段要正大光明,用什么蜜蜂攻势,未免太不漂亮了吧!”
江浩耸耸肩,讪讪的说:
“对晓霜谈正大光明?你根本没闹清楚她是怎样的人,假如你一天不给她点苦头吃,她一定会给你苦头吃!所以,你必须要准备一点奇招,否则你就惨了。”
江淮看着弟弟,心里隐隐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妙,这个林晓霜,看样子比自己想像的还难缠。到底是何方神圣,非弄弄清楚不可。他再四面看看,桌上是乱七八糟的书,地上是乱七八糟的杂物,椅子上是乱七八糟的衣服鞋袜。显然,这“天堂”中能够“坐坐”的地方都很不容易找到。
“喂,老四,”他忍不住说:“我可以坐在什么地方,是比较安全,没有蜜蜂炸药的?”
江浩也四面看看,用手抓抓头,赧然的笑了。
“床上吧!”床上堆满了棉絮、枕头、靠垫……但是,总之是柔软的东西。他小心的越过了地上许多“障碍物”,好不容易挨到了床边,才慢慢的坐下去。忽然间,屁股底下有件硬硬的物体,接着,就发出一声“吱呀”的怪叫声,他吓得直跳起来,伸手一摸,从棉絮堆里掏出了一个会叫的玩具狗熊。他呼出一口长气来,说:“老四,到底你这天堂里还有多少埋伏,一起找出来吧,否则,实在让人有点心惊胆战!”
江浩奇怪的,大惑不解的微蹙着眉,忍住笑说:
“真奇怪,你一来就到处遇到陷阱,我每天住在这儿,从来不会有麻烦!”“你对这些陷阱都熟哩!”江淮说,拎着那只玩具熊,仔细看去,那是只毛茸茸的小狗熊,身上的毛已经东一块西一块的斑驳了,一只耳朵掉了,一条腿断了,尾巴也歪了……他咬咬嘴唇,对那狗熊横看竖看。
“我不知道你还在玩小动物。”他说:“老四,如果喜欢狗熊的话,我买个新的送你,这个……实在应该进垃圾箱了!不过,大学二年级了,你——怎么还玩狗熊呀!”
江浩一下子涨红了脸,扑过来,他劈手夺走了那只狗熊,急急的辩白:“谁说我还在玩狗熊?这是雪球玩的!雪球没它就不能活!”“雪球?”江淮忍耐的问。他根本没弄清楚雪球是什么,以为是他们朋友间的绰号。“雪球也是你的朋友吗?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女的!它不是我的朋友,是晓霜的!”
“她也经常在你这个‘天堂’里吗?”
“是呀!有晓霜,就有雪球。”他笑嘻嘻的说:“雪球最喜欢我的床了,每次钻在被窝里都不肯出来。我和晓霜就也钻进被窝里去抓它,三个人在被窝里闹得天翻地覆,才有趣呢!”
江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们三个在被窝里闹得天翻地覆?”他不信任的问。
“是呀!雪球喜欢这样玩。”
“晓霜也喜欢?”“是呀!晓霜最乐了!她抓住了雪球,就没头没脸的吻它,雪球也吻晓霜,呵,你没看到她们那股亲热劲儿!”
江淮快要晕倒了。“老四,”他呻吟着说:“你最好给我一杯水。”
江浩四面找寻,从床底下拖出了一箱可口可乐,开了一瓶,他递给江淮,担心的说:
“大哥,你怎么了?你一定工作得太累了,脸色不大好。”
江淮喝了一大口可乐,憋着气说:
“我的脸色与我的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老四,我跟你说,你马上把你这个蜗居给退掉,你跟我住到台北去,我宁愿买辆汽车给你上课下课用,不能让你在这儿堕落毁灭!”
“堕落毁灭?”江浩挑起了眉毛,瞪大了眼睛。“大哥,你太严重了吧?我怎么堕落毁灭了?我只是生活乱一点,但是我活得很快活,很充实……”
“乱一点?”江淮几乎是吼叫了出来:“你岂只是乱‘一点’?你简直是乱七八糟,乱得不像话,乱得离了谱了!你还敢说你快活,充实。你快把我气死了!”
“大哥!”江浩又惊又怒,脸就涨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你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你有个什么纤尘不染的女朋友,你就希望全天下的人都纤尘不染吗?我高兴乱,我喜欢乱,我乱得开心就好了!人各有志,我乱我的,你干净你的,我才不住到你那儿去受‘干净’气呢!”
“老四!”江淮气得脸都发青了,眉毛都直了。“很好,人各有志,你乱你的,我干净我的,我管不了你!但是,老四,你别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情来,让爸爸妈妈知道了,会掀掉你的皮!”“伤风败俗?”江浩的眼睛瞪得滚圆。“我偶尔伤风感冒一下倒是有的,又怎么谈得上伤风败俗了?”
江淮把可乐瓶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顿,大声说:
“你还有闲情逸致跟我贫嘴!我告诉你,老四。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学生新潮得很,花样多得很,生活乱得很!你大概认为我是老古董,我保守,我不够开明,随你怎么想!你要过你的嬉皮生活,我也过问不了,但是,什么事我都可以忍受,唯有同性恋这件事,我绝对无法接受!”
“同性恋?”江浩张大了嘴,傻呵呵的瞪着江淮,怪声说:“同性恋?大哥!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你以为晓霜是男孩子吗?”
“不是你和晓霜!”江淮吼着:“是晓霜和那个什么雪球雪球!”江浩怔了几秒钟,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接着,他就一下子捧腹大笑了起来,笑得弯腰驼背,笑得气喘如牛,笑得眼泪都滚了出来。他用手指着江淮,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说:“哈哈!你……你……哈哈……你以为……你以为……哈哈!不得了!我的气喘不过来了!哈哈!不得了,我要告诉晓霜去……哈哈哈!哈哈……”
他干脆捧着肚子,滚倒在地板上去了。
“怎么了?”江淮不解的。“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同性恋!”江浩滚在地上叫。“晓霜和雪球闹同性恋!晓霜成了小狗了,哈哈哈!”
“小狗?”江淮皱拢了眉头。“你的意思是……”
江浩从地上一跃而起,把手放在江淮的肩膀上,望着他的眼睛,边笑边说:“我的好哥哥,你莫名其妙的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原来是为了小雪球!你不知道,小雪球是一只狗呀!一只北京狗!小哈巴狗!只有这么点大!”他用手比了比。“它是晓霜的心肝宝具,走到那儿抱到那儿!女孩子爱小狗,总不能算是女嬉皮和同性恋吧!”江淮凝视着江浩,眼睛也睁得大大的。他知道自己闹了笑话,想笑,又要强行忍住,他憋了半天,才强辞夺理的骂:
“你这个混蛋,你也不说清楚,我问你是男的是女的?你说母的就罢了,说是女的!你故意引我入歧途……”
“你问得文雅,我就答得文雅呀!”江浩说:“我想,我那整天跟文学为伍的哥哥毕竟不同,问小狗的性别还用‘男女’二字……啊哈,哈哈……哈哈……”他越想越好笑,笑神经一发作,再也忍不住,又大笑特笑起来。于是,那紧绷着脸儿的江淮,也忍无可忍了,放开喉咙,他也大笑特笑起来。一时间,满屋子都是笑声,连屋顶都快被他们兄弟二人笑垮了。
好不容易,江淮停住了笑,望着江浩那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脸庞,那神采奕奕的眼睛,和那健康的、宽阔的肩膀……一种宠爱的、欣赏的心情就油然而生。他用手揽住了江浩的肩,亲热的望着他的眼睛,笑意仍然充盈在兄弟二人的脸上,他温和的说:“好了,老四,我们来谈谈你那个林晓霜吧!”
“晓霜吗?”江浩忽然有点羞涩起来了,他揉揉鼻子,又抓抓耳朵,微微逃避似的说:“也没什么好谈的!”
“怎么没什么好谈呢?”江淮说:“你最近跟我通电话,十次有九次在谈晓霜。你别想瞒你老哥,以前你也交过女朋友,什么阿珊小飞的,你可从没有三分钟热度,这次显然不同了。老四,”他诚挚的说:“你认真了,是不是?”
“认——真?”江浩懊恼的转过身子,怎么又绕回到这个烦人的问题上来了?抓起江淮喝了一半的可乐,他往嘴里咕噜咕噜灌了下去。“问题就在这儿,我没有认真,她也没有认真!”他仔细的看着江浩。“不认真?不认真你就不会这样烦躁了。”他说:“何以见得你是不认真的?”“因为——因为——”他又揉鼻子,又抓耳朵。“因为我告诉她,如果我对她认真,我就是混帐王八蛋!”
江淮诧异的挑高了眉毛。
“你为什么要这样讲呢?”他不解的问。
“因为……因为……她逼我这样讲!”
“她逼你这样讲?”他更诧异了。“是呀!她用那副怪模怪样的神情盯着我,尖声怪气的问我:你可不会对我认真吧?就好像如果我认真,会杀掉她似的!我干嘛要对她认真?”他越讲越气:“她以为她长得漂亮,她以为她会接吻,会操纵男孩子!事实上,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个小孩子!一个又骄傲,又调皮,又任性,又淘气,又会疯,又会闹……的小孩子!我怎么会对个小孩子认真?”他重重的在桌上捶了一拳。“我只是跟她玩,一场游戏——这是她说的,我们在玩一场游戏,如此而已!大哥,你别少见多怪,我没认真!我才不会那么傻,去对她动真感情!她——
她只是个刁钻古怪的野丫头!一会儿对你热情得要命,一会儿又放狗咬你!你瞧你瞧,我手上还有狗牙齿印呢!这个疯丫头!鬼丫头!野丫头!”
江淮听他一连串连比带划的说着,说得完全没有系统,颠三倒四而又语无伦次。望着他那越说越激动的脸色,和他那充满懊恼与困惑的眼光,他沉吟了一下,安静的问:
“她住在什么地方?”“兰蕙新村,距离这儿只有一小段路,散步过去,半小时就到了。”“她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她是个孤儿,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告诉我的太少了。”江淮笑笑。“她总不会一个人住在兰蕙新村吧?”“还有她奶奶,就是祖孙两个人。她奶奶又老又聋,眼睛也看不清楚,牙齿也不全,话也说不清楚,对她根本就管不了。”
江淮蹙起眉头,沉思着,忽然下决心的从床沿上站起来,拍拍江浩的肩膀说:“走!你陪我去兰蕙新村,拜访她们一下。”
“现在吗?”江浩惊愕的。“我和她刚刚才分手!”
“那又怎样呢?”江淮问。
“不成!”江浩摔了一下头。“你不能去看她!”
“我为什么不能去看她?”
“这样太严重了!太小题大作了!”江浩烦躁的用脚踢着地上的瓶瓶罐罐。“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和她只是在游戏,你以我家长的身分一出现,好像摆明了我在追求她。不成!我没追她,也不准备追她,所以你不需要去看她!你这一去,我休想在她面前抬起头来!”
江淮微笑着,深思的望着江浩。
“你坚持不要我去吗?”
“我坚持,非常非常坚持!”江浩慌忙说。
江淮叹了口气。“那么,老四,你要听我一句忠告。”
“什么忠告?”江淮盯着他,慢吞吞的,深沉沉的说:
“保持距离,以策安全!”
江浩望着哥哥,笑了。但是,在那笑容的里面,却包含着某种不安与沮丧。他掉头看看窗子外面,暮色已经在窗外堆积弥漫,而且向窗内慢慢的涌入。他咬咬嘴唇,又去踢地上的瓶瓶罐罐。“大哥,你放心。”他喃喃的说。“放心?”江淮摇摇头。“我还真不放心呢!听你的口气,那女孩是……”“她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品!”江浩打断了他。
江淮心中一凛。“这种女孩,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动物。”他望向江浩,笑笑。“好吧,我就不去看她,我猜,过不了多久,你会来要求我去看她!”“我才不会呢!我们只是玩玩而已。”
“好吧,玩玩而已。”江淮凝视他。“要钱用吗?老四。世界上最花钱的事就是交女朋友。”
江浩眼睛一亮。“大哥,你是天才,你算准我没钱了!”
江浩从口袋里取出一叠钞票,塞到江浩手里。江浩收了钱,兴致立即又高昂起来:
“我请你到镇上吃海鲜去!”
“你请我?”江淮啼笑皆非的。“刚收了我的钱,就拿我的钱请我吃饭,你好慷慨啊!”
“你不知道,”江浩神采飞扬的说:“钱在你的口袋里,是你的!你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没拿这个钱请晓霜吃饭,先请你,这还不够慷慨吗?”
“嗬!看样子,我还该谢谢你呢!”江淮笑着说,在江浩肩上敲了一记。“不谈你的天使魔鬼,告诉我一下,你最近的功课如何?”“莎士比亚说过一句话:在欢乐的时光里,不要谈扫兴的题目。”“这是莎士比亚的话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哈!因为是我帮莎士比亚编出来的!”
“混帐!”江淮笑着骂:“如果你敢当掉任何一门功课,我剥你的皮!”“你对你自己的弟弟,太没有信心了!”江浩耸耸肩:“你想,我是什么人?大出版家江淮的弟弟,我老哥当年是T大的高材生,我也是T大的优秀生……”
“T大?”“台大固然是T大,淡江也是T大,虽然此T非彼T,也差不了多少!”“贫嘴!”江淮骂。“越学越油腔滑调!是不是跟那个魔鬼天使学的?”“魔鬼天使?”江浩一愣。“这倒是个好绰号,亏你想得出来,我要告诉晓霜去。”江淮心中忽然掠过一抹微微的不安,他想起了陶丹枫的“黑天使”。隐隐中,不知怎的,他竟有种奇异的、不祥的感觉。望着江浩那张稚气未除,充满天真和欢乐的脸庞,他却感到有种无形的阴影,正笼罩在这年轻人身上。他仔细的看他,忽然说:“老四,搬到台北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才不干!”江浩嚷着:“你那个纤尘不染会把我赶出屋子!”他正色望着江淮。“真的,大哥,你和那个纤尘不染进展到什么程度了?我快有嫂嫂了,是不是?”
“早呢!”他耸耸肩,忽然又说:“你别请我吃海鲜了,跟我去台北,我请你吃牛排吧!”“有她吗?”“是的。”江浩沉思了两秒钟,笑了。
“我不去夹萝卜干,我找我的魔鬼天使去!”
“你不是说刚跟她分手吗?”
“是的。”江浩抓了抓头。“才分手又想见面,不知道是种什么毛病?”江淮正色看着江浩。“老四,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在恋爱了?”
“恋爱?”江浩像触电般跳起来,似乎被蛇咬了一口。他大摇其头,紧张兮兮的说。“没有!没有!谁和那魔鬼天使恋爱,谁就倒了霉!没有。恋爱的不是我,是你。大哥,你那位陶丹枫是什么?陶——?”他顿了顿,愕然自语:“怎么也姓陶呢?她是天使?还是魔鬼?你觉不觉得,女人与生俱来,就有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而且,她们天生是男人的克星!”江淮怔了怔。“那也不一定……”他喃喃的说。
“那么,我那位未来的嫂嫂……”江浩心直口快的说:“就一定是个百分之百的天使了。”他揽住了哥哥的肩。“大哥,这次,你该好好掌握你的幸福了,千万别像上次那样……”他蓦然停住了嘴。“上次怎样?”江淮迅速的问,脸色发青了。“你知道些什么?谁对你提过?”“没有,没有,没有!”江浩一叠连声的说,往小屋外面冲去:“你去吃你的牛排,我去吃我的海鲜,咱们过两天见!”
“站住!”江淮厉声说。
江浩缩回了脚,站在房门口。
“把话说清楚,”江淮严厉的说,声音僵硬。他的眼光紧紧的盯着江浩,里面闪着抹阴鸷的光芒。“你听谁说过我的事?是什么事?”“是……”江浩嗫嚅着,想逃避。“我也不知道,我只听大姐二姐和妈妈她们谈过……”
“谈些什么?”他紧钉着问。
“你以前在台北爱过一个女孩子……”江浩无可逃避,只得吞吞吐吐的说:“那个女孩是个……是个魔鬼!她……玩弄了你,欺骗了你,又……又……”
“胡说!”江淮大叫。眉毛直竖,脸色铁青。
江浩吓得跳了起来。“大哥,你怎么了?”他结舌的说:“我……我也是听说嘛,反正……反正都过去了。妈妈说决不能跟你提这件事……我……我忘了……好啦,大哥,我跟你道歉!”他一躬到地,努力微笑,做鬼脸。“小弟无知,大哥恕罪!”
江淮转过头去,闭了闭眼睛,咬了咬牙,终于,他长叹了一声。“好了,老四,别耍宝了。”他沙哑的说。“以后,记住,永远不许提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提!尤其……在……在丹枫面前。”“我懂。”江浩急急的说:“我不会傻到在未来嫂嫂的面前,去谈你过去的恋爱,我只说——”他自作聪明的加了句:“你从没交过女朋友!”“胡说!”江淮又大叫。
“怎么了?”江浩瞪大了眼睛,一脸的迷茫困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你要我怎么说?最好先教我,免得我到时说错话!”江淮直直的望着江浩,看了好半天,看得江浩心里直发毛。终于,江淮又叹了口气。
“老四,”他沮丧的、颓然的说:“我看,你暂时还是别见丹枫的好,你去找你的魔鬼天使吧!”
“大哥!”江浩怔怔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懂,”江淮摇摇头,向门口走去。“丹枫……就是……就是那个女孩的妹妹!”“大哥!”江浩叫,这次,轮到他的脸色发白了,他不信任似的瞪着江淮。“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你怎么兜一个圈子,又兜到这个女人的妹妹身上来?我听大姐和妈说……”
“不许告诉妈!也不许告诉大姐二姐!”他警告的盯着弟弟。“什么都不许说!也别相信大姐她们所夸张的故事!真实情况根本不是那样!总之,什么都不许说!”
江浩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他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哥哥。好半天,兄弟二人就默然相对,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江浩先开口,他悠悠的吐出一口长气来,低声说:
“我看,你才是被魔鬼附身了!”
“老四!”他哑声怒吼。“你不认识丹枫,少说话!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江浩转开了头,愕然的张大了嘴,在情急之下,大声的迸出了一句英文:“God bless you!”

丹枫坐在她的书桌前面。
桌上的东西很多,有稿纸、文具、书本、笔记、字典、词谱、诗韵、信件……但是,这些东西都井井有条的码在桌面上,丝毫没有零乱的感觉。屋内很静谧,晚风正轻扣着帘栊,发出如歌如诉的轻响。室内一灯荧然,丹枫深倚在那高背的转椅中,轻轻的,若有所思的转动着椅子,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那昏黄的灯晕之下。她正在看一封信,一封很久以前的信。这可能已经是她第一千次,第一万次重读这封信,但,她仍然看得仔细。她整个精神、意志,和思想都沉浸在这封信里面:
“亲爱的丹枫:
首先,我要恭喜你,你终于毕业了。
许多年来,我和你姐姐,似乎都只有一个目标,就是等待你毕业的日子。我们曾经一而再,再而三的计划又计划,当你毕业那天,我们要远远的跑到太平洋岸,在海边的岩石上开一瓶香槟,隔海遥祝你的成功。我们要喝干我们的杯子,然后把杯子丢进海中,默祝它顺波飘流,能流到你的身边去。
丹枫,你不知道,我们说过多少梦想,计划过多少未来。在碧槐心里,你是她最最珍爱的,她总是负疚的对我说,为什么当初没有魄力把你留下,而要你背井离乡,远赴异国?你每次来信,述说你的艰苦与寂寞时,碧槐捧信唏嘘,悲不自抑。我在旁边,常深恨不能分担你们姐妹的忧苦。常深恨自己力量的薄弱,也常恨命运的播弄……但是,在这许许多多的遗憾中,都没有一种遗憾,能弥补我现在写信给你的心情;我恨过自己很多做不到的事,或做错了的事,但,最最最最恨的,却是我无力以回天!无力以回天!丹枫,你必须冷静,冷静的听我告诉你这件事情,你已经大学毕业,你不再是个孩子,你深受过失父离乡的悲痛,你成长在患难中,应该比同年龄的女孩更成熟,更勇敢,更能面对真实。亲爱的丹枫,我必须很坦白的告诉你,你那亲爱的姐姐,早已经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请你原谅我隐瞒了半年之久,因为,我太了解碧槐,她决不会愿意因她的死,而影响你的学业。所以,我大胆的冒充碧槐,给你继续寄去支票,请你原谅我这样做。碧槐善良沉静,洁白无瑕;一生困苦,永无怨言。她像深谷幽兰,而竟天不假年!我也恨过天,我也怨过地,我也诅咒过普天下的神灵上帝。可是,死者已矣,丹枫丹枫,今天能够悼念她的,或者只有你我而已。你母亲的悲痛自不待言,但她毕竟另有丈夫子女。而我心中,几乎仅有碧槐,失去她,我等于失去了整个世界!丹枫,相信我,当她去世的时候,我的惨痛必定百倍于你,我也曾痛不欲生,我也曾欲哭无泪……而现在,我仍然挺过去了。所以,丹枫,你也会挺过去的。帮我一个忙,帮你姐姐一个忙,千万节哀,千万珍重,为我,更为你那亲爱的姐姐!碧槐死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刚过完耶诞节不久。她一直消瘦,却精神良好,我们都没料到她有心脏病,直到病情突然发作,送医已挽救不及。请你原谅我不愿详谈她死亡的经过,走笔至此,我已欲诉无言。前人说得好:死者已矣,生者何堪?丹枫,我虽从来没见过你,但是,不知怎的,在这一刻,我觉得,知我解我,唯你而已!
碧槐生前,酷爱诗词,闲来无事,她总喜欢读聂胜琼的句子:“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边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未料到,曾几何时,这竟成为我生活的写照!
抱歉,我不该写这些句子,我原想得很好,我要写封信安慰你,鼓励你,谁知写着写着,这封信竟然变质!原谅我吧,原谅我情不自已。
我不知道今生有没有机会去英国?有没有机会见到你?或者,见到你时,我已白发如霜?无论有没有缘分相见,你在我心中,永远是个亲爱的小妹妹。只要有所需要,你一定要告诉我,就像告诉碧槐一样。我也有个小弟弟,他和我亲爱万分,我爱他就像碧槐爱你。所以,我深深能体会你们姐妹之情。丹枫,不要因为碧槐去世,就改变了你对我的友谊。请接受我做你的大哥,让我继续照顾你。
丹枫,我知道这封信对你有如晴天霹雳。不幸,人生常要面临各种意外。想开一点,生死有命,成败在天!我要重申前面的句子,为我,更为你那亲爱的姐姐,千祈节哀,千祈珍重!
纸短心长,书不尽意。请接受我最最深切的
祝福
江淮  六月廿日深夜”
丹枫对那信笺凝视着,深思着,一遍又一遍的细读着,她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把整封信都背诵出来了,却仍然不由自主的去捕捉着那些句子。终于,她把信笺平摊在膝上,抬头注视着桌上的台灯,那台灯有个纯白的灯罩,她就望着那灯罩发呆,直到门铃声音传来。
她跳了起来,摔摔头,长久的注视灯光使她的眼睛发花,她的神志还沉陷在那封信里。当门铃第二次响起,她才惊觉的打开抽屉,把手里的信塞了进去。匆匆的对桌上扫了一眼,她再把那叠旧信笺完全塞进抽屉。整了整衣裳,掠了掠头发,她好整以暇的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江淮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大踏步的跨了进来。
“你在忙些什么?”他问:“我在门外等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忙,”她笑了笑。“我只是坐在这儿出神。”
“找灵感吗?”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量着她。她穿了件纯白的麻纱衬衫,白长裤,腰上绑了条彩色的丝巾。长发垂肩,飘然若仙,他不自禁的低叹一声。“你美得像梦!你飘逸得像一枝芦花!”握住了她的手腕,他把她拉进了怀里,找寻她的嘴唇。她轻轻的推开了他,走到桌边去,望着那个纸盒问:
“这是什么东西?”“一件礼物。”“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她问。
“不一定要节日才需要送礼,是不是?”他说,笑嘻嘻的去解那包装的绳子。她站在一边,心不在焉的看着。他忽然抬起头来,警觉的盯着她。
“你有心事!”他说。“没有!”她挣扎的说,勉强的笑了笑。
他把盒子推到一边,不再去解它。转过身子来,他正视着她,从她的头发一直看到她的脚尖。他的眼光深邃而敏锐,带着一种穿透似的热力,逗留在她的脸上。他的胳膊轻轻的环绕住她的腰,把她拉近了自己。他仔细的、深沉的审视着她的眼睛。“什么事?”他低沉而有力的问。
“没事!”她固执的说着。
“别骗我,”他用手指抚摩她的眼角。“你的眼睛不会无缘无故而湿的。”他的声音温柔而诚挚,温柔得让人无从抗拒:“告诉我!”
她垂下了睫毛,把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轻声说:
“我想,我有点寂寞。”
“寂寞?”他不解的。“白天我找过你,你一天都不在家。”
“并不是在家里才会寂寞,”她轻柔的说:“我出去游荡了一整天,在每个街角,每个橱窗,每个商店里……都看到寂寞。所以,我回到家里来。但是,家里也并不比外面好。”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你很忙,你不像我这样闲散,我不敢打扰你。”
“不敢打扰我?”他柔声问。“当你寂寞的时候,你却不敢打扰我?人生会有什么事,比你的寂寞对我更严重?”他抚摩她柔软的长发。“我不好,丹枫,你原谅我,我不好。”
“你有什么不好?”她困惑的。
“如果你觉得寂寞,一定是我不好。”他真挚的,诚恳的,温柔的说:“我居然填补不了你心里的空虚?我一定不好!”
“不要!”她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她眼底的湿润在扩大。“你不许这样说,也不该这样说!你要了解,我在欧洲长大,这儿对我虽然是故乡,却非常陌生。偶尔,我也会想伦敦,想那儿的朋友,想西敏寺的钟声,想海德公园的露天画廊,想街头的艺术家,想皇家的芭蕾舞,想那无数无数的剧院……那儿,毕竟是我生活了八年的地方!”
他用手捧着她的面颊,凝视她那深幽如梦的眼睛。
“可怜的丹枫!”他怜惜的说:“你实在弄不清楚那儿是你的家!”她闪动着眼睑,潮湿的眼珠缓缓的转动。
“不要让我影响你的情绪!”她说:“我要看看你带给了我什么礼物。”她想挣脱他。
“先不要看!”他没有放开她。“告诉我,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的晚餐?”“我……”她转动眼珠,沉思着。“我……”
“你不会忘了吃吧?”他责备的。“你曾经说过我,不该忘记吃饭,我看,你才经常忘记吃饭!”
“吃饭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她勉强的笑着,残余的寂寞仍然留在她的眉梢眼底。
“是吗?”他扬了扬眉毛,忽然放开她,转过身子,他在室内找寻。走到壁橱边,他打开壁橱,取出一件白色外套,他丢在她身子,简单明快的说:“走!我知道有家餐厅,有全世界最好的法国面包!虽然不是英国菜,总之是很欧洲很法国的,去吧!”她接过大衣,迟疑的看着他。
“其实,我并不饿!”她说。
“并不一定要饿才吃东西!”他拉着她就向门外走。“如果你很饿,去吃牛排和面包;如果你不太饿,去吃法国田螺;如果你完全不饿,去喝杯酒,吃那儿的法国情调!行了吗?走吧!”他鼓起了她的兴致,身不由主的,她跟他走出了公寓。外面,四月的夜空仍然有着淡淡的凉意。天空中,月亮又圆又大,明亮的照射着大地。云层是稀薄的,几点寒星,挂在遥远的天边。在那儿疏疏落落的闪耀。
“怪不得古人说‘月明星稀’,”丹枫仰望着天空。“原来月亮又圆又大的晚上,星星就特别少。”“你的观察力很强!”他说:“我从没看过比你更喜欢观察一切,研究一切的女孩子!”
“观察力很强吗?”她扫了他一眼。“不见得。最起码,直到如今,我还没有把你观察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他微蹙着眉。
“没有什么意思。”她很快的说:“你像一个海洋,深不见底,又包罗万象;你太丰富,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观察清楚的。你听说过有人凭几个月的工夫,就研究清楚海洋吗?海洋学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穷一个人毕生的精力,也不见得研究得透,是不是?”他在月光下看她,她的脸在星光月光灯光下,显得迷离深沉而变幻莫测。“如果我是海洋,你倒像太空。”他说:“不知道到底那一项的学问大?那一项更难观察和研究?”
她低下头去,微笑不语。那笑容含蓄而略带忧愁,是难绘难描而又动人心魄的。没多久,他们已经坐在那名叫“罗曼蒂”的西餐厅里了。这家餐厅确实很法国味,很有欧洲情调,而那松脆的面包,也是非常道地的“法国”化。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先叫了两杯红酒。丹枫一闻到那烤大蒜面包的香味,以及那炸牛排的味道,就宣称她“确实饿了”。于是,他们点了洋葱汤、牛排、和田螺。啜着红酒,丹枫四面张望着,她那“潜在”的“观察力”又在充分发挥。这儿的生意很好,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她的眼光在一桌一桌间扫过,端着酒杯,感慨的说:“在伦敦的时候,我绝想不到,台湾会这样现代化。这儿的牛排,甚至比英国还好。”
“最近两年来,我们经济繁荣得很快,”他说:“你在世界各地能有的生活享受,在这儿都可以享受到。而且,还不必受国外那种种族歧视。这就是我不愿意出国的原因,我的家族观念太重。”“但是,你的两个妹妹都出国了。”
“嫁给留学生,那是不得已。”
“你弟弟呢?也会出国吗?”她问,眼光扫向对面一个角落。在酒吧旁边,有一桌绅士,大约有四、五个人,全是男性,其中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不住向她这边悄悄注视着。“我弟弟?”江淮想着江浩,想着他的蜗居,他的蜜蜂攻势,他的林晓霜,和他的小雪球。“我不知道。他学了英国文学,这实在是一门很糟糕的科系,我想,他连中国文学都没念好,怎么弄得清楚英国文学?”他笑了起来。“念了快两年的大学,他会背的莎士比亚全是自己编出来的。有次教授考了一个题目,问他莎士比亚的某句名言有没有错误,为什么?他回答说:没有错误,因为拼音正确!这就是我的宝贝弟弟!聪明有余,而用功不足!”
丹枫忍不住笑了。“他那题考试得了多少分?”她关心的问。
“零分!”“不公平,”丹枫啜着酒,面颊和嘴唇都被酒染红了。“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那句话根本不是莎士比亚说的,是迭更斯说的!而且,是迭更斯最有名的几句话!”
“那几句话?”她笑着问。
“那是个光明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
“双城记里的!”“是呀!这么容易的题目,他会说是拼音正确!”
“答得也对!”她笑意盈盈。“你弟弟相当调皮!他叫什么名字?哦,叫江浩,你告诉过我。”她再望向墙角,那金丝边的眼镜客仍然在盯着她这边看。
洋葱汤送来了,她洒上了乳酪粉,用小匙搅着。
“你很爱你弟弟,是吗?他那么淘气,你谈起他来,还是一股欣赏的口气!”“他是很淘气,但是淘气得很可爱!”
她凝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干嘛叹气?”
“我羡慕你们!有兄弟可以爱,多好!”
“你不爱你的弟妹们吗?”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抬起头来,她正视着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一份无奈的、恻然的凄凉。
“我只爱我的姐姐,”她轻声说:“好爱好爱我的姐姐。至于我的弟妹,他们是些小洋鬼子,我这样说或者太过分了,但他们确实是些小洋鬼子。他们不会说中文,黄头发,蓝眼睛。有次,我那个大弟弟跟我吵架,他用脚踢着我骂:‘你这个中国猪,给我滚出去!’我那懦弱的母亲,只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我。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曼彻斯特去看母亲。我心里的母亲——”她低叹一声:“是碧槐!但是,她死了。”她低下头去,用手遮着额,有两滴水珠落在洋葱汤里。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江淮,你不应该让她死!你真不应该!”
他伸出手去,盖在她的手上。
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眼底的雾气消失了,又清亮有神了,她勉强的笑笑:“对不起,我总是破坏气氛!”
牛排送来了,那香味刺鼻而来。她用餐巾遮着那四散的油烟,提着精神说:“闻起来就够香的,我饿了。”
他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收回手去,他注视着她,眼底充满了诉不尽的温柔和感情,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说:
“为我多吃一点,丹枫。握你的手,就知道你有多瘦!为我多吃一点!”“你怕我瘦?”她冲口而出:“怕我像姐姐那样忽然死去?怕我死后没有另一个妹妹来填空?”
“当”的一声,他手里的叉子落在盘子里。他瞪视着她,眼睛里迅速的涌进一抹难以描绘的惨痛和悲愤。他死死的,深深的,长长久久的瞪着她。呼吸沉重的鼓动了他的胸膛,他的眉头紧蹙了起来,眉心里有几道直直的刻痕。某种刺心的痛楚使他激怒了,使他苦恼了,使他悲切而难以忍耐了,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喘息的,低声的,压抑的,从喉咙深处迸出几句话:“丹枫!你怎么说得出口这样残忍的话?你一定要让我们痛苦吗?你决心不让我们之间能快乐吗?假若如此,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会知难而退!假若我们的感情,永远要在碧槐的阴影中挣扎,我宁可撤退!丹枫!你那么聪明,你何苦要折磨我?你……”“江淮!”她喊,被自己所造成的局面所惊吓了。放下了刀叉,她紧张而苦恼的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人走过来了,他显然认出了江淮,他笑嘻嘻的,大踏步而来。于是,丹枫伸手摇摇江淮的手腕,仓促的说:“有个人认得你,他来跟你打招呼了!”
江淮仍然紧盯着丹枫,半晌,才闷闷的回过头去。谁知,那戴眼镜的并不理江淮,却一直走向丹枫,笑吟吟的,讨好的弯下腰去,伸手要和她握手,一面说:
“哈!好久不见了!原来你没离开台北。我听到许多谣言,原来都是无稽之谈!刚刚我一直不敢认,你变了好多!怎么……”他僵了僵,错愕的睁大眼睛:“你不认得我了吗?你还给我取绰号,叫我金边田鸡。那次你过生日,我还给你凑了……”江淮跳了起来,一把推开那个客人,脸色铁青,其势汹汹的嚷:“先生,你认错人了!”
那人已有了几分酒意,被江淮这样用力一推,差点摔了一大跤,他跄踉着站稳,就卷袖子、露胳膊,哇哇大叫的吵开了:“你怎么打人?你要打架呀?我也认得你,你这个小白脸,你以为你漂亮,你吃得开?要打架,咱们就打呀!我又不跟你说话,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兔崽子……”
江淮一拳头就揍了出去,把那个人直打到酒吧边上,带翻了好几张桌子。整个餐厅里大乱起来,尖叫声,逃避声,侍者慌忙跑过来劝架,那一桌的人全过来了,个个都摩拳擦掌,要对江淮扑过来。那金边田鸡躺在地上直哼哼。眼看情况不妙,江淮丢了一叠钞票在餐桌上,拉着丹枫就逃出了那间餐厅。后面的人还在大声吆喝怒骂着。迎面冷风吹来,丹枫打了一个冷战,头脑才从那阵惊慌错乱中恢复过来。她愕然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倒楣!”江淮愤愤的说:“碰到了一个酒鬼!真是出门不利,早知道,也别吃什么牛排了。”
丹枫默然不语,她在回忆着那个客人的神情,回忆他始终对自己这边注意的神态。江淮还在生气,在回家的路上,他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她偷眼看他,他只是闷着头开车,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眼中阴鸷的发着光。她知道,他不仅在和那个酒鬼生气,他也在和她生气,只为了她那句残忍的言语。他的沉默影响了她,她也闭紧嘴巴,默然不语了。
到了她的公寓门口,她找出钥匙来开门。他靠在门边,阴郁的望着她。她打开了门,忽然若有所悟的说:
“我知道了!那个人一定认识碧槐,他把我看成碧槐了。我们姐妹一向长得就像!你不该打他,你应该问问清楚!他可能是碧槐的朋友!”“碧槐没有这一号的朋友!”他武断的说,紧盯着她,没好气的问:“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谈碧槐?”
“是的!”她也冒火了。她的眼睛里闪着火焰,面颊因激动而发红了。“她是我的姐姐,是你的爱人!如果你怕谈她,除非是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他死死的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他转开头去,生硬的,冰冷的,僵直的说了句:“再见!”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就对那楼梯直冲了下去。她靠在门上,只觉得心脏在紧缩起来,她想说什么,想叫住他,想挽回,想追过去……但她什么都没做。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她冲进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
一屋子的冷清在迎接着她,一屋子的寂寞在迎接着她,她慢吞吞的走到书桌前面,扶着桌子,她四肢乏力的坐进桌前的椅子中。忽然,她看到他带来的那个纸盒了,那个包装精美,拆了一半的“礼物”。她慢慢的伸手把盒子拉到面前来,机械化的,下意识的拆开了那个盒子。于是,她看到了一对水晶玻璃所做成的雁子,睡在一个水晶玻璃盘丝般盘成的巢里。那母雁子舒适的躺在窝中,公雁子却无限温存的用嘴帮她刷着羽毛。整件雕刻品玲珑剔透,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她望着这对雁子,望着望着,她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用手抹了抹面颊,她去收拾那些包装纸,却发现盒子里还有一张卡片,她拿起卡片,上面是首小诗:
“问雁儿,你为何流浪?
问雁儿,你为何飞翔?
问雁儿,你可愿留下?
问雁儿,你可愿成双?
我想用柔情万丈,为你筑爱的宫墙,却怕这小小窝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想在你的身旁,为你遮雨露风霜,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她读着读着读着,蓦然间,她把头仆伏在这卡片上,她哭了,泪珠迅速的化开了卡片上的字迹,变成了一片模糊。

丹枫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脑下,目光毫无目标的望着那黝暗的窗子,心思飘忽,神魂不定。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她却了无睡意。在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灯罩是湖水色的,灯光也就显得特别幽柔。她定定的望着窗子,窗玻璃开着,晚风正从窗口吹入,把那白色的窗纱,吹得飘飘然的晃动。她凝视那白纱,那轻微的飘动像浪花起伏,像白云涌动,像衣袂翩然……衣袂翩然……衣袂翩然……碧槐寄过这样的一张照片给她,她穿了件白纱的衣服,迎风而立,风鼓起了她的白纱,像一只白色的、振翅欲飞的大鸟。碧槐在照片下面,题了几行字:“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她是指什么呢?她已自知命不久长?她已知自己弱不禁风?那么,“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又有什么含意?一个沉浸在热恋中的女郎,为什么要写“只应无伴送斜晖”?碧槐,碧槐,你去则去矣,为什么留下了这么多疑团?为什么去得这样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碧槐,碧槐,你走得甘愿吗?你睡得安稳吗?你对那个男人——江淮,到底是恨?是怨?还是爱之入骨呢?碧槐,碧槐……她在心中喃喃呼唤,你救我吧!救我吧!我那亲爱的姐姐!虽然幽明两途,虽然海天遥隔,你仍然把我从海的彼岸招回来了。而今,你把我牵引到了一个梦中,你要我在这梦里何去何从?她又想到今晚江淮在门口的绝裾而去,就这样走了,就这样愤愤然的走了!她应该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一直隐隐发痛?她的神志一直昏昏沉沉?丹枫啊丹枫,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直怕作茧自缚,你仍然作茧自缚了。
风大了。那白纱在风中飞舞。她继续盯着那白纱看,呆呆的盯着那白纱,怔怔的盯着那白纱……她的眼光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沉了,她的神志越来越陷入了一种虚渺的梦幻似的境界里去了。然后,她似乎睡着了。
“丹枫!”她听到有个女性的、温柔的声音,在轻轻的呼唤着,细细的呼唤着:“丹枫!丹枫……”
“你是谁?”她模糊的问着,挣扎着。觉得自己在做梦。她竭力想从那梦中醒过来,又竭力想不要醒过来。
“看我!”那声音说:“丹枫,你不会认不出我啊,因为你长得那么像我!”她定睛看去,于是,她看见了!碧槐正站在那儿,穿着一袭白纱的衣服,飘飘然,渺渺然,如虚如幻的站在窗口。她的脸色好白,眼珠好黑,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在风中飞舞着。她的唇边,带着一个好凄凉好凄凉的微笑:她的眼底,充满了关注与怜惜。是的,这是碧槐,她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她向她走来,站在床前两尺的地方,静静的,悲凄的,苍凉的,爱怜的凝视着她。“姐姐!”她叫,伸出手去,她想去拉她那如云如羽的白衣,但是,她碰不到她。焦灼使她懊恼,她急迫的低喊:“姐姐!真的是你吗?你来了吗?”
“是我!”碧槐低语,仍然离她似近似远,仍然飘飘然如真如幻。“丹枫,我来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离开江淮!逃开他!逃得远远的!”“姐姐!”她惊喊:“为什么?你爱他,不是吗?”
“爱就是毁灭!记住,丹枫,爱就是毁灭!”
“告诉我!清楚的告诉我,他毁灭了你吗?他怎样毁灭你?”
“他勒死了我!”碧槐的声音低如耳语,她的身子轻飘飘的向窗边隐去。“他勒死了我!用他的爱勒死了我!”她重复的说着:“丹枫,爱情不是游戏,爱情决不是游戏!你要用你的生命去赌博!”“姐姐!”她急切的喊,眼见她的身形即将隐灭,她焦灼的大叫:“你怎么死的?姐姐?”
“我赌输了!”她凄然长叹。“我赌输了!”
“什么叫赌输了?你是什么意思?”
“丹枫,你也开始赌博了!注意,你不能像我一样,你不能赌输!丹枫,回英国去,回伦敦去!”“姐姐,你要我走?”“回英国去!回伦敦去!”碧槐重复着,悲戚的叮嘱着:“快走!还来得及!”“姐姐,我是为你而来的!”她狂喊了。
“那么,再为我而走吧!别去追那个谜底,放开江淮!放开他!”“你叫我逃开他,还是放开他?”
“逃开他!也放开他!”
“如果我已经逃不开,也放不掉了呢?”
“丹——枫——”她呻吟着叫,身子迅速的往窗外隐去,一边隐退,一边凄然而歌: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
“姐姐!”她大叫,从床上直跳起来,整个人都惊醒了。她对窗前看去,一窗斜月一窗风,那儿有碧槐?那儿有白衣女郎?风正飘飘,纱正飘飘,一屋子的沉寂,一屋子的月色。她才恍然自觉,一切都只是个梦!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为什么?只因为“日有所思,而夜有所梦”吗?她用手拂了拂头发,满头都是冷汗,四肢软软的,只觉得心跳急促,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慢慢的摸索下床,慢慢的走到那敞开的窗前。寒风扑面而来,她衣衾单薄,不由自主的连打了两个寒噤,心里模糊的想起碧槐照片上的句子:“便是有情当落月,只应无伴送斜晖。寄语东风休着力,不禁吹。”一时之间,竟心动神驰。抬起头来,月明如水。她倚窗而立,碧槐在梦中的一言一语一颦眉,都历历在目。她想着她的神情,回忆着她的谈话,尤其,是她最后的那支悲歌:
“梦回小楼,聚散匆匆,
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
她回味着这歌中的意义,心里越来越凄苦,越来越恍惚,越来越迷惘,越来越痛楚。是耶?非耶?碧槐真的来过了?魂兮归来!她是不是念着她那苦恼的小妹妹,要给她一个当头棒喝!逃开他?放开他?回英国去!回伦敦去!情为何物?一场赌博!到头来,是“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她心跳更速,呼吸急促,胸口像烧了一盆烈火,而浑身却冷汗涔涔。是的,回去!回去!回英国去!逃开他!放开他!离开他!她脑中一片呐喊之声,喊得她头痛欲裂。冲到酒柜边,她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威士忌。握着酒杯,她一连喝了好几口,胸中的烈火仍然在燃烧,她觉得燥热无比。把前后的窗子统统打开,迎着满屋子的风,她似乎凉爽了不少。干了杯中的酒,她再倒了一大杯,酒精刺激着她的神经,她反覆想着“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的句子,真不知身之所之,魂之所在。她大口大口的饮着酒,泪珠不知不觉的溢出了眼眶,不知不觉的滴在杯子里。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那声音大得惊人,震得她耳鼓都疼痛了。她走到沙发边,坐进沙发里,拿起了电话。“喂?”她一手握着电话,一手握着酒杯,神思恍惚的说:“你找谁?”“丹枫!”江淮的声音立即传了过来。“我是不是吵醒了你?我没办法,我睡不着,我非给你打这个电话不可!丹枫,你在不在听?”“我在听。”她把手腕支在沙发扶手上,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她又喝了口酒,语音模糊。“我在听,你说吧!”
他似乎迟疑了一会儿。
“你在做什么?”他问。
“我在听电话。”她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丹枫!”他终于又开了口。“我打这个电话给你,特地向你道歉。对不起,丹枫,今晚我很失常,很没有风度,我表现恶劣!请你原谅我!”“我会原谅你!”她慷慨的说:“我一定原谅你!反正,我回英国去。”“什么?”他惊呼着。“你说什么?”
“我回英国去。”她清晰的,苦涩的说,喉头忽然哽住了,泪又冲进了眼眶。“我已经把一切都弄得乱七八糟了,所以,我明天就走!我会逃开你,我也会放掉你!我什么都不再追究,我回英国去。流浪的雁儿来自何方,去向何方,我不再烦扰你,我回英国去!我明天就走……”
“丹枫!”他急喊:“你怎么了?你在说些什么?好吧!我马上过来看你!我们当面谈!你等我!我十分钟之内就过来!”
“不不!我不见你!”她说,泪痕狼藉。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喉中的硬块在扩大,她的声音呜咽而颤抖:“我不要见你,我放掉你!否则,就来不及了!我会害怕我所找到的真实!我走,我明天就走……”
“丹枫!”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和惊痛,他哑声的低吼:“你不要哭!我马上过来!”
“我根本没有哭,你这个傻瓜!”她说,可是,对方已经收了线。她举着那听筒,呆呆的望着,足足望了好几分钟,她才喃喃自语的,不知道叽咕些什么,把听筒挂回原位。
站起身来,她发现,酒杯已经空了。她走到酒柜边,再倒了一杯酒,折回到窗边,她倚窗而立,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发怔。半天半天,她对月举杯,喃喃的念:
“花间一壶酒,独坐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门铃声打破了她的背诵,她侧耳倾听,蹙起了眉头,她忘记下面的句子了。门铃更急更切的响了起来,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把夜给敲碎了。
她端着酒杯,微蹙着眉,走到门边去。打开了门,江淮立刻冲了进来。她后退两步,愕然的瞪着他,愕然的说:
“我叫你不要来!”他关上房门,望着她。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明显的写着惊惧和痛楚。她继续后退,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因为她差点被沙发绊倒。她站稳了,闪着睫毛,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她问。
“丹枫!”他沉痛的喊了一声,皱紧了眉,四面张望。“你这屋里怎么冷得像冰窖一样?你为什么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你在干什么?你喝醉了吗?”
“我没有醉,我只是热得很!”
他把她推到沙发边,按进了沙发里,她身不由主的坐了进去,仰靠在那儿,被动的坐着,被动的望着他。他取走了她手里的酒杯,她不动,任凭他拿去杯子。然后,他冲到每一扇窗子前面,去关上那些大开着的窗子。当他关到卧室床前那扇窗子时,她忍无可忍的叫了起来:
“别关掉它!让它开着!”
他回头看她。“起风了。”他柔声说:“你会受凉!”
“不许关它!”她固执的喊:“碧槐刚刚来过!”
“你说什么?”他惊愕的问。
“碧槐刚刚来看过我,”她望着那窗子,做梦般的说:“她从这扇窗子里进来,穿了一件白纱一样的衣服,她要我回英国去,立即回英国去!她跟我讲了很多话,还对我唱了一支歌,里面有‘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的句子,她唱着唱着,就从这窗子中飘走了。你不可以关这扇窗子,说不定她还会回来!”他注视了她几秒钟。走过来,他把手压在她的额上,他的手又大又凉又舒适,她低叹了一声,阖上眼睛:“我好累好累。”她低语。
他在她沙发前跪了下来,用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用另一只手试探她脖子及后颈的热度,立即,他把她整个人拥进了怀里,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肩上,他的面颊贴着她的头发,他的声音沙哑的、心痛的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你不是醉了,你是病了!你起码烧到三十九度!怪不得你忘了吃晚饭,怪不得你语无伦次!你每天在外面游荡,你不是铁打的,你病了!”他把她从沙发上横抱起来,她无力的躺在那儿,双颊如火,双目盈盈。“我没有病,”她清楚的说:“碧槐刚刚来过了。”
他把她抱到床边,放在床上。问:
“你家里有阿司匹灵吗?”
她冒火了。从床上一跃而起,她恼怒的说:
“我没有病!我告诉你,碧槐刚刚来过了。”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把她那双小手紧阖在他的大手之中,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苦恼的,悲痛的,不安的,而又忍耐的望着她。“好,”他咬咬牙。“显然你决不肯放松这个题目。我们之间,从一开始,碧槐就在穿针引线,她始终在冥冥中导演一切。我明白了,我无法躲避她。那么,就让我们来谈谈碧槐吧!她今晚来过了?嗯?你见到她了?”
“是的!”她肯定的说:“她穿了件白纱的衣服,唱一支好凄凉的歌,她要我逃开你!”
“逃开我?为什么呢?”他耐心的,柔声的问。“我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是危险的吗?你是可怕的吗?你的爱情会扼杀一个人的生命吗?你告诉我!”
他大大的震动了一下。瞪着她,他默然不语。
“你告诉我!”她大声吼叫了起来:“不要再骗我,不要对我花言巧语。碧槐是怎么死的?你说!你告诉我!心脏病?她真有心脏病吗?”他面如死灰,眼珠黑黝黝的闪着光。他紧闭着嘴,脸上遍布着阴郁和矛盾。“告诉我!”她更大声的叫:“说实话!她害的是什么鬼心脏病?什么医生给她诊断的?她怎会有心脏病?”
她那凌厉的眼神,她那咄咄逼人的语气,使他再也无从逃避了。他徒劳的挣扎着,挣扎在一份看不见的凄苦和无助里。终于,他哑声的开了口,声音古怪而沙哑: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你不要管!”她继续吼着:“只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怎么死的?她从没有心脏病,她和我一样健康!她不可能死于心脏病!你还要继续欺骗我吗?你还不肯说实话吗?她是怎么死的?”他注视着她,他的脸色更灰败了,他的眼睛更深邃了。他用舌尖湿润了一下嘴唇,然后,像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他从嘴里迸出了几个字来:“她是自杀的。”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倒在枕头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得又柔弱,又无力,又苍凉:
“那么,传言都是真的了?她确实死于自杀了?她——”她陡然又提高了声音:“为什么会自杀?”
他不语。“为什么?”她厉声的,固执的问。
“还能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绵邈、幽冷、而遥远。“我们之间闹了一点小别扭,我不知道她的性情会那么烈,我们——吵了一架,她就——吞了安眠药。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一点小别扭?”她问,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什么小别扭?例如——你另外有了女朋友?”
他再度一震。“不!”他本能的抗拒着,像被射伤了的野兽,在做垂死的挣扎。“不,请你不要问了!丹枫,请你不要问了!已经过去了,你让它过去吧!”“不行!”她从枕上抬起身子,半坐在床上,紧紧的盯着他,坚定的,有力的问:“我要你说出来,你们闹了什么别扭?有什么别扭会用生命来赌气的?你说!你说!是什么别扭?是什么?”他转开了头,不看她。他的声音喑哑、低沉、激动、而不稳定。“好,我说!”他忽然横了心。豁出去的,被迫的,很快的说:“为了一个女孩子,碧槐认为我移情别恋了!”
“那个女孩子呢?”她继续追问。
“嫁了!”他大声说:“嫁给别人了!你满意了吗?”
“满意?我当然满意!”她冷笑着。“原来那个女孩也不要你了!原来,你也一样失恋了?原来——负人者,人恒负之!”
他咬紧了牙,额上的青筋在跳动,他的呼吸急促,眼中布满了红丝。他不看她,他的眼光停留在那台灯上。灯光照耀之下,他的脸色像大理石,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珠黑而迷蒙,阴鸷而深沉。她的手挣出了他那双大手,她用胳膊轻轻的挽住了他的脖子,她低声叹息,悠悠然的说:
“你何必瞒我?你何必欺骗我?如果你一上来就告诉我真相,也省得我在黑暗里兜圈子。”她轻轻的,柔柔的,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低而甜蜜的说:“过来!”
他被催眠似的转头看着她,她那发热的双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水汪汪的发着光,嘴唇因热度而干燥,却红得像新鲜的草莓。她眼里没有仇恨,没有责备,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类似惋惜的,感慨的情绪。他又惊又喜又悲,不信任似的说:“你不恨我吗?”“过来!”她低语,唇边浮起一个温婉的、凄然的微笑,把他拉向自己。他俯下头去,感激得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刚接触到她那发热的嘴唇,她就支起身子,鼓起了浑身的力量,对着他的面颊,狠狠的抽去一个耳光。她咬牙切齿的,悲愤万状的,目眦尽裂的说:“你欺骗了姐姐还不够,还要欺骗妹妹吗?你以为我也和碧槐一样,逃不过你的魔掌了?你玩弄我,就像你当初玩弄姐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翩翩佳公子,你是大众情人,你是范伦铁诺!你,你,你……你瞒得我好苦!你……你这个——你这个——”她浑身颤抖,手冷如冰,气喘吁吁的挣扎着嚷:“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衣冠禽兽!”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整个人都掉进了一锅沸油,又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在酷寒与酷热的双重压力下,她颓然的倒了下去,颓然的失去了知觉。
似乎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久;似乎火山爆发过又静止了,冰山破裂后又复原了。她忽而发热,忽而发冷的闹了好久,终于,她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额上压着一个冰袋,四周静悄悄的。扬起睫毛,她对室内望去,是下午还是黄昏,夕阳的光芒染红了窗子。她微微一动,觉得有人立即压住她额上的冰袋,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她转过头,于是,她看到江淮正俯身望着她。他面容憔悴,满脸的胡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无眠而充血,眼眶发黑,脸色青白不定。带着种畏怯的、歉然的、退缩的、不安的神情,悄悄的注视着她,他唇边涌上一个勉强而凄苦的微笑。
“醒了?丹枫,你昏睡了一整天。我请医生给你看过了,你只是受了凉,又受了刺激。已经打过退烧针,你一直在发汗,我不敢离开。”他咬咬嘴唇:“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我。我想,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我不想为自己多说任何一句话,只请求你允许我照顾你,直到你病好了。以后,你愿意怎样都可以,我绝不会纠缠你;如果你想回英国,我会买好飞机票送你上飞机。我留在这儿,并不是不识相,只是,你病得昏昏沉沉,我实在不放心离开。”他卑屈的垂下眼睛。“假若你现在要赶我走,我马上就走。但是,让我叫明慧来伺候你,好吗?方明慧是我的秘书,你见过的。”
她把头转向床里,他那卑屈忍辱的语气使她内心绞痛。她要他离开?还是要他留下?她感到头痛欲裂,而那不争气的泪珠,却偏偏要夺眶而出。她压制不住自己的呜咽,那泪珠成串的滚落在枕头上,迅速的打湿了枕套,她一语不发,开始忍声的啜泣。“丹枫!”他凄楚的,委婉的低唤着。“请你别哭,求你别哭!”更多的泪珠涌了出来,跌碎在枕头上。他掏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细心的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又扶正她额上的冰袋。她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来。那忍声的啜泣震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下子跪在她的床前,扶住了她那震颤的头颅。“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说吧!丹枫,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的哭,如果你要骂我,你骂吧!随你怎么骂,你骂吧!”他喊着说。
她睁大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不断向下滑落,她望着他,透过那层泪雾,直直的望着他。那被泪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她微张着嘴,那颤抖的嘴唇良久都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的吐出一句话来:
“江淮,你看过那么多小说,你不会另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吗?编一个不会伤害我的。”
他一下子把头仆进了她的棉被里,悲叹着说:
“我已经编坏了一个。”
她伸手□紧了他那浓黑而蓬乱的头发,挣扎着说:“请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够原谅你吧!”
他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仆伏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好半晌,他抬起头来,他那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眼睛因希冀而发光,声音因意外的希望而颤抖:
“我有一个理由,”他小心翼翼的说:“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你说吧!”她含泪看他,一脸的悲苦和无助。
“我爱你!”他低沉而有力的说,脸孔完全涨红了,眼睛里充满了狼狈的热情和痛楚。
她仔细的看他,像在鉴定一个艺术品的真伪。
“你对几个女孩子讲过这三个字?”她幽幽的问。
他跳起身子,转过头去,他走向了窗口,站在窗前,他双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对窗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立即,那烟雾就被窗外的暮色所吞噬了。
室内好静好静,一时间,两个人都不想再讲话。丹枫闭上了眼睛,疲倦很快征服了她,她又朦胧入睡了。
模糊中,有人给她盖好了棉被;模糊中,有人把冰袋换了新冰块,压在她的额上;模糊中,有人轻轻的,叹息的吻着她的额;模糊中,有人低语了一句:
“丹枫,接受这第二个故事吧,最起码,它比第三个还要好受些!”她太倦了,她什么都抓不住,她睡着了。
10
江浩有好几天没有见到林晓霜了。
这天早上,他去上课以前,特地绕道到兰蕙新村去。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个新社区,每栋房子都是独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属于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类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几乎都完全一样。有矮小齐腰的围墙,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数第二栋。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晓霜的奶奶,她在树与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正在那儿晾衣服呢!那树却是修剪得如亭如伞的榕树,想当初,盖房子的人绝没想到这特地种植的树木会成为晒衣架。江浩对“奶奶”这个人物,一直有种奇异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远一成不变的照她“旧社会”的方式生活,就拿晒衣服这件事来说吧,江淮就听过晓霜对她没好气的抗议过:
“奶奶,你看有几家人把衣服晒在树上?你不会把它晾到后院子里去吗?”“后院子里晒不到太阳!”奶奶固执的、我行我素的、理所当然的说:“阴干了的衣服穿了会生病!”
于是,这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榕树的命运注定了是晒衣架。奶奶有她的固执,她不肯用新东西,举凡洗衣机、烤箱、电热炉、冷气机……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电视,她对电视永不厌倦,从台语剧到综艺节目,从歌唱到电视长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对视力坏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镜能帮的忙似乎也很少。晓霜常问:
“奶奶,你一天到晚开着电视,你看到些什么?”
“噢,红红绿绿的真好看!”
“你听得清楚他们唱些什么吗?”
“听得清呀!”奶奶眉开眼笑的说:“他们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们做泥娃娃玩呢!”
晓霜笑弯了腰,私下对江浩说:
“咱们家的奶奶,是个老宝贝!”
“你是个小宝贝!”他对晓霜说。
真的,晓霜在家中,不止是个“宝贝”,还是个“女王”。江浩曾经冷眼旁观过,奶奶对晓霜的态度,似乎敬畏更超过了宠爱。晓霜和谁都没大没小,对这位奶奶也没什么敬意。而奶奶呢,彷佛晓霜说的话就是圣旨,她服她,惯她,爱她,为她做一切的事。奶奶不识字,爱吃甜食,爱耍耍小脾气,晓霜眉头一皱,奶奶就乖乖的溜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奶奶常怀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晓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几天不见踪影。江浩始终不明白,她们的老家既然在台中,为什么要搬到台北来。晓霜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晓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踪就好几天,不知道疯到什么地方去了。奶奶也不管她,听凭她爱怎样就怎样。江浩总觉得晓霜“自由”得过分,自由得连他这种酷爱“自由”的人都看不顺眼。最初,他对晓霜的“自由”和“行踪”都漠不关心,他知道他们并没有进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来,他却发现,晓霜的“潇洒”和“自由”已严重的刺伤了他,他很难再对她的“行踪”保持冷静的旁观态度了。每当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连在那一个歌台舞榭中,和那一个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了。他明知这种情绪对自己是个危险的信号,却身不由己的,一步步陷进这种情绪里去了。
他已经有五天没见到晓霜了。五天前,他和晓霜一起爬上了观音山的山顶,晓霜站在那山头上大唱“我现在要出征”,然后,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儿去了?这是她的老花样,忽隐忽现,忽来忽往,飘忽得就像一缕轻烟,潇洒得就像一片浮云,自由得就像一只飞鸟——飞鸟,他曾听江淮说过,陶丹枫自比为一只大雁——不,晓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云雀,善鸣,善歌,善舞,善飞翔,善失踪。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着那做装饰用的镂花小矮墙,他望着里面,把书本放在墙头上。小雪球正在榕树下打瞌睡,听到江浩的声音,它立即竖起耳朵,回头对江浩喜悦的张望。江浩对它吹了声口哨,它马上就兴奋了,连滚带爬的冲了过来,它对着他大叫着,徒劳的想跳上墙头来。奶奶被这阵骚动所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眯着眼睛,视线模糊的想看清来人是谁。“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这段距离中,根本看不清他。“刚好?”奶奶口齿不清的问:“什么东西刚好?”
看样子,奶奶的重听已经不可救药了。他大叫着说:
“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你来收报费?”奶奶问。
江浩摇了摇头,抱起墙头的书本,他绕到院子的大门口,从上面伸手进去,打开了门栓,他走进去。立刻,小雪球疯狂的摇着尾巴,疯狂的扑向了他,疯狂的叫着嚷着,往他身上跳着。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家伙立即又舔他的鼻子,又舔他的下巴,又舔他的面颊,又舔他的耳朵……闹得他一个手忙脚乱。他抱着雪球,走到奶奶面面,奶奶定睛一看,这才弄清楚了。“是江浩啊?”她说:“你就说是江浩得了,怎么冒充收报费的呢?欺侮我听不见看不清,你们这些孩子,没一个好东西!”“我什么时候冒充收报费的?”江浩啼笑皆非。“我问晓霜是不是还在睡?”“是呀!”老太太急忙点头。“是缺水呀!缺了好几天了,今天才来,你看,我把衣裳都集在一天洗!”
江浩把嘴巴凑在奶奶耳朵上,大吼了一句:
“我来找晓霜!”奶奶被他吓了一大跳,一面避开身子,一面忙不迭的用手拍着耳朵,说:“找晓霜就找晓霜,干嘛这样吓唬人哩!你以为我听不见吗?吼得我耳朵都聋了。”
“好好,对不起!对不起!”江浩忍耐的说:“晓霜在什么地方?”“晓霜呀?”奶奶惊愕的:“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和我在一起?”江浩怔了怔。“谁说的?我好几天都没见着她了。”“不和你在一起,就是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奶奶轻描淡写的说,满不在乎的,又去晾她的衣服。
江浩烦躁起来了。“奶奶!”他吼着:“晓霜几天没有回家了?”
“回家?”奶奶把衣服在绳子上拉开,用夹子夹着。“她就是不喜欢回家,一定又住到她台北的朋友家去了。”
“台北的朋友?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烂的铝的?这夹子是新的,用塑胶做的,不会烂,也不会生锈。”“奶奶!”他喊。“啊?”老太太笑嘻嘻的。
“你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他怀疑的问:“你在和我装蒜,是不是?”“你要算什么啊?”“好了!”他生气的把小雪球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我走了!晓霜回来,你告诉她,我找过她好几次,叫她别太神气!别太瞧不起人!叫她到我那儿去一趟!”
“喂喂!”老太太追在他后面喊:“你说些什么啊?你说得那么急,我听不清楚啊!慢慢来,慢慢来,年纪轻轻的,怎么火气那么大?谁欺侮你哩?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说,晓霜怎么哩?”他站定了,望着那老太太,她满脸慈和,皱纹在额上和面颊上累累堆积,使他想起大树的“年轮”,每一条痕迹都是岁月,每一个皱纹都是沧桑。他怎能对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生气呢?只因为她听不清楚他的话?他笑了,对老太太温和的摇摇头。低下头去,他撕下了一页笔记纸,匆匆的写了几个字:
“晓霜:
渴盼一见!
江浩”
把纸条塞在老太太手里,他在她耳边大声说:
“交给晓霜!”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颜开的点着头,细心的把纸条折叠起来,收进围裙的口袋中。对江浩说:
“你放心,她回来我就给她!”
“谢谢你!”江浩嚷着,抱着书本往学校冲去。今天准又要迟到,如果“当”掉了英国文学史,休想见“台北老哥”了!他撒开步子跑着,隐约中,却听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后说了句:
“这么聪明的孩子,何必和晓霜混在一起。晓霜那丫头,谁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唉!”
他一怔,停下脚步,想回头去追问这句话的意义。但是,再一想,和这老太太要“谈清楚”一篇话,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跟精力,眼看上课时间已到,这问题,还是慢慢再想吧!他继续放开脚步,对学校冲去。
一整天,他在学校里都魂不守舍。不知怎的,老奶奶那两句话,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摔不掉,也避不开。教授的讲解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一直在想着晓霜,这个活泼伶俐、无拘无束的女孩!难道,她已经闯进了他的生命?难道,他已经无法摆脱开她了?不!他还不想认真,他还不想捕捉。但,天哪!他却希望她是认真的,希望她已经被他捕捉!像吗?不。他在一种近乎凄苦的情怀里,体会出自己根本没有那个力量,去捕捉一只善飞的云雀。
黄昏时,他回到自己的“蜗居”。才走进那条巷子,他就惊喜交集的发现,晓霜正呆呆的坐在他门口的台阶上。她用手托着下巴,穿着件粉红衬衫,和粉红的牛仔裤,一身粉红使她看来清新可喜,干净而明丽,但她就这样席地坐着,完全不管地上的灰尘和杂草。她用双手支在膝上,托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睁着那对又圆又大的眼睛,望着他走过来,她那一头蓬松零乱的短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亮。
“嗨!”他跑了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半天了!”她摇着膝盖,满不在乎的说。
“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来?要坐在这儿等?”
“我高兴等。”她扬扬下巴。
他的心因这句话而被喜悦涨满了,他觉得整个人都兴奋而欢愉,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开门,他说:
“我帮你配一副钥匙,以后你来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家,你可以自己进来!”“我不要!”她简单明了的说。
“为什么?”“万一你正和一个女孩子在这儿亲热,给我撞进来,大家都不好看。”“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伸脚踹开了房门。
“我就碰到过这种事!”她耸耸肩,毫不在意的说。走进屋来,熟悉的往地板上一坐,嘬着嘴唇,她发出一声口哨,小雪球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一溜烟的从大门口滚了进来,直窜到她怀里去。她把小雪球举起来,亲它的鼻子,亲它的耳朵,亲它毛茸茸的背脊。
他的心沉了沉。砰然一声关上门,他把书本摔在床上,从床底下拖出可乐箱子,开了一瓶可乐。
“你碰到过那种事?”他问:“是你被人撞见?还是你撞见别人?”“两样都有。”他转过头来,锐利的盯着她。
“撒谎!”他说。她注视他,微笑着摇摇头。
“你很会自欺欺人。”她说:“难道你到今天还不明白,我是个品行相当恶劣的小太妹吗?”
他走近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仔细的审视她的脸,她立即低下头去,把面颊藏在小雪球的毛堆里。他伸出手去,强迫的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的眼睛。
“喂!”他说:“你今天怎么了?像是变了一个人!你瘦了,这些天你在干什么?”“跳舞!”“跳舞?”“在阿龙家,阿龙的父母都出国度假了,他家里就是他称王。我们连跳了它三天三夜的舞。嗬,你决不会相信我们疯成什么样子,我们不分昼夜的跳,累极了的人就躺在地毯上睡着了。醒了,就再跳!我们疯得警察都来抓我们了!噢,”她伸了个懒腰:“可把我累坏了。”
他望着她,她确有一股“累坏了”的样子。他心中隐隐的作痛,在他那年轻的、火热的内心里,有块浮冰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紧压在他的心脏上。
“你跳了三天三夜的舞?”他闷声问。
“唔”。“三天以前呢?”她盯着他。“你是警察吗?你在拘捕不良少年吗?你在作笔录吗?我有什么理由要告诉你我的行踪?你又有什么权利盘问我?再说,我也不记得了?”他心脏上的浮冰在扩大。
“很好,”他用鼻音说:“我没有权利问你,你也没有理由告诉我!算我多管闲事!”
她把小雪球放到地板上。歪过头去,她小心的打量他,她眼底流露出一股又担忧,又懊丧,又天真,又古怪的神情,一叠连声的说:“糟糕!糟了!真的糟了!奶奶说对了!完蛋了!真的糟糕了,又闯祸了!又该搬家了!完蛋了!糟透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叫着,直问到她脸上去。“什么糟糕完蛋一大堆?奶奶跟你说了什么?你神经兮兮的叽咕些什么?”
她跪在地板上,和他坐着一样高,她用手扶着他的肩膀和他面对着面,眼睛对着眼睛,她古里古怪的望着他。她脸上有着真正的伤心和忧愁。
“你认真了!”她悲哀的说:“奶奶对了!今天我一回家,奶奶就把我大骂了一顿,她说你认真了!”她皱起了眉头,又惶恐又懊丧的大喊:“你这个傻瓜!你怎么可以对我认真?怎么可以爱上我?我们说好只是玩玩的,不是吗?我们说好谁也不对谁认真,不是吗?你怎么可以破坏约定?你怎么可以不守信用……你……”“住口!”他大叫,脸涨红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摔开她,把她直摔到墙角去。他乱七八糟的喊着:“谁说我认真了?谁说我爱上了你?你少做梦!你奶奶眼花耳聋,她懂个鬼!你放心,没有你,我死不了!你尽管跟别人去跳舞,去风流,去潇洒!我江浩生来就没有被女孩子捉住过!你……你……你也休想捉住我……”他忽然住了口,瞪着她。他的呼吸急促,他的脸色由红而转白了,他的胸腔在剧烈的起伏,他的鼻翼不平稳的翕动着。他凝视着她,深深的凝视着她。她那半带惊悸半含愁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放大……放大……似乎整间屋子里就充满了这对眸子。他立即闭上了眼睛,用牙齿紧咬住嘴唇,用手蒙住了脸,他的手指插进了浓发之中。好半天,他这样坐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小雪球好奇的走过来,用爪子拨了拨他的脚,又爬到他膝上去,用它那凉凉的小鼻头去嗅他的手臂。
他把手放下来了,直视着晓霜。她仍然缩在屋角,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在她脸上,没有往日的飞扬浮躁,没有往日的神采奕奕,也没有往日的活泼刁钻……她忽然显得那么惶恐,那么无助,那么畏怯……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几乎是可怜兮兮的。“我输了!”他哑声说:“我投降了。晓霜,奶奶是对的,我瞒不过她,我也瞒不过你,我无法再自己骗自己,是的,晓霜,我……”“不要说出来!”她尖叫。用双手紧紧的蒙住耳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一定要听!”他陡然冒火了。扑过去,他把她的双手从耳朵上拉了下来,捉住了她的手,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无伦次的,一口气喊了出来:“是的,我认真了!我爱上了你!我不许你在外面和人家三天三夜的跳舞!你使我快发疯了,快发狂了!我从没有对任何一个女孩子这样牵肠挂肚,你得意吧!你胜利了,你征服了我,你捉住了我!这些日子,我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什么书都念不下去,我只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他一连串讲了十几个“想你”,越讲越响,越讲越激动,越讲喉咙越沙哑……她蓦然张开了手臂,把他的头紧紧的抱进了怀中。
“江浩!”她哑声说,用手揉着他的头发。“你错了!你没有弄清楚我是怎样的女孩子……”
“我弄清楚了,你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子!”他任性的、稚气的说。“我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你!”
“我被三个学校开除过。”她说。
他沉默片刻。“那些学校不好,它们无法欣赏你的优点。”“我连高中都没毕业。”
“我不在乎。”“我吃过迷幻药。”他一惊,握紧她的手腕。
“那对你的身体不好,我帮你戒掉!”
“我在台中闯过一个大祸,被迫只得搬家。”
“是什么?”“有个男孩对我认真了。我也是事先跟他约好,彼此不认真的,他认真了——”她沉吟片刻,“我以前告诉过你一个故事,说有个女同学为一个男生自杀,那是假的,事实上,是这个男孩子为我自杀了。”
他的心往地底沉下去。
“那男孩死了吗?”“死了。”他打了个冷战,半晌,才挣扎的说:
“那是他自己不好,自杀是懦弱的行为,你不会爱一个弱者。他用死亡来威胁你,那是他不对。”
她低低的呻吟了一声。
“他不是威胁我,他是伤心而死,他对我伤心了,你懂吗?”
“不懂。”“他抓到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在床上。”
“什么?”“我和另外两个男孩子,你知道我还住过少年感化院吗?我住了两年!”他咬咬牙,从齿缝里吸气。完全不相信她所说的了。“或者,”他说:“你还生过私生子?贩过毒?杀过人?放过火?”她跳起来,绝望的看着他。
“你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你不相信我是个坏女孩?你不相信我是个魔鬼!你不相信我会让你毁灭?你不相信我会带给你不幸?”“你为什么那样怕你自己?你为什么那样怕爱与被爱?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认是魔鬼?”他反问,咄咄逼人的。“好吧!就算你是魔鬼,我已经爱上你这个魔鬼了。你再告诉我几千件几万件你的魔鬼行为,都没有用了。魔鬼?”他沉思着。“你是魔鬼天使,我哥哥说的。”
“你哥哥?”她一怔。“他怎么知道我是魔鬼还是天使?我又不认识你哥哥!”“你马上要认识了!”“为什么?”“我要带你去见他!”他捉住了她的手臂,诚挚的望着她的眼睛。“晓霜,请你不要逃开我!”
“傻瓜!”她粗声大叫。“请你逃开我!你懂吗?我不要带给你不幸!我不要伤害你!我不要让你痛苦!我不要谋杀你!如果你聪明一点,躲开我!你懂吗?躲得远远的!在我的魔鬼爪子露出来以前,你逃吧!”
“你吓不走我!”他抓住她的手,抚摩她那纤长白皙的手指。“你有双最美丽的小手,这双手不属于魔鬼。我看不到魔鬼爪子。世上只有一个女人是魔鬼,那女人害得我大哥沉沦苦海,多少年不得翻身,你——你的道行还不够深!”
她微蹙着眉,困惑的望着他。她的好奇心被引出来了,她忘记了自己是不是魔鬼的这回事。她沉吟的说:
“你常常提起你大哥,他到底有个什么故事?”
“你要听?”他问。“是的。”她的眼睛闪亮了,充满了急迫的好奇。
“我可以讲给你听,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再也不许逃开我!再也不许不告而别!再也不许经常失踪!再也不许几天不露面!再也不许和别人跳三天三夜的舞……”她跳起身子,抱着小雪球,往门口就走。
“免了!”她说:“把你的宝贝故事藏起来吧,我不听了!”她又开始原形毕露,把嘴唇凑在小雪球的耳边低低叽咕:“雪球雪球咱们走啦,让这个神经病去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他一下子拦在她的面前,她那恢复了的活泼及天真使他心跳,使他兴奋,使他安慰,使他的人心像鼓满风的帆,被喜悦所涨满了。“我请你去吃海鲜!”他说。他动不动就要请人吃“海鲜”。她看了他几秒钟,忽然眼睛发亮。
“嗨!”她兴奋的说:“我们去找一艘渔船,带我们出海!我们买点东西到船上去吃,一面看渔夫捕鱼,一面吃东西;一面讲故事,一面欣赏月光下的大海!”
他立刻被她勾出的这幅图画给吸引住了,而且,他感染了她的兴奋和疯狂。“只怕渔船不肯……”
“我认得一个渔民,他一定肯!快走!他们傍晚出海,早上回来,再晚去就来不及了!”她握住了他的手,高兴的大叫着:“走呀!”他望着她,她就是这样,一忽儿是阳光,一忽儿是狂风,一忽儿是暴雨!她多么疯狂,多么古怪。而他,却多么心折于这份疯狂与古怪呵!连她那些“似假似真”的“劣行”都无法在他心中驻足。摔摔头,摔掉所有的阴影,拉着她,他们就往海边跑去。
11
渔船在海面滑行,一艘又一艘,不规则的,放射性的驶往了大海。一盏盏的小灯,点缀着海,点缀着夜,像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着。马达的声音,单调的“波波波波”的响着,击碎了那寂静的夜,也填补了那寂静的夜。
江浩和晓霜坐在船头上,浴在那海风之中,和星空之下。他们身边放了大批的食品,有卤蛋、卤鸡脚、豆腐干、面包、牛奶、三明治、椰子饼干、汽水……简直是一大箱。但是,晓霜什么都不吃,只在那儿猛啃鸡脚。啃完一只再啃一只,她啃得那么细心,脚爪上的一丝丝筋脉都会咬碎来吃。她的吃相并不雅观,每当手上油汁淋漓的时候,她就猛舔手指头,像小雪球一样。雪球伏在她的脚下,乖乖的,静静的吃着她丢给它的骨头。江浩望着晓霜,她那津津有味的吃相使他又惊又喜,他总在一种崭新的喜悦里去发现她更多的东西。例如,她能接洽到这条船,那老渔夫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们。他想,那渔夫是很熟悉晓霜的;他也想,晓霜决不是第一次随渔船出海。那么,以前伴着她出海的那些男孩子是谁?这想法刺痛他,而在这隐隐的刺痛里,她晚上说的那些荒唐的言语就在他脑中回响:有个男孩为她自杀了,她和两个人在床上,她吃迷幻药,她被三个学校开除,她住了两年感化院……他凝视她,她那白皙的小脸在月光下显得又单纯,又洁净,又明朗,又稚气,她那闪烁着的眼睛像穹苍里的两颗寒星,明亮,深远,而皎洁。不!她所说的一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在撒谎。为什么?她在试探他?还是要吓走他?她怕爱情?她在逃避爱情?她被伤害过?还是伤害过别人?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她问。“我要你出来看海,并不是看我!”“你比海好看。”他说。
她瞟了他一眼,伸手拍拍身边的甲板,柔声说:
“你坐过来一点!”他受宠若惊。绕过了绳圈、鱼网、钩绊……和一些不知名的物品,他坐到她身边去。那块位置很小,他和她挤得紧紧的,他嗅得到她的发香,和她身体上、衣服上所蒸发出的一种属于女性的、甜甜的、清清的、如蜜如糖的香味。这香味把船上的鱼腥味和汽油味全压下去了。他竟心猿意马、神思恍惚起来。“看那天空!看那海洋!”她说,她的声音里忽然充满了某种庄严,某种热情。她的脸发光,眼睛明亮,像个宗教狂面对她所崇拜的神只。“你看到那天空了吗?它黑得那样透彻,黑得看不见底,黑得像块大大的黑色天幕。可是,星星把它穿了孔,那些星星,它们闪呀闪的,似乎会说话,似乎在打在灯号,似乎要在这黑暗的神秘里,去找寻一些东西。我常常坐在这儿,面对这些星星,只是问:“你们在找寻什么?你们在找寻什么?就像我常问自己:晓霜,你在找寻什么?”
她的语气,她的神情,使他惊奇而感动,他伸出手去,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她那细小的胳膊是瘦瘦的,软软的,凉凉的。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她不动,她的眼光像着魔似的看着那海水。她的短发在海风中飞舞,飘拂在额前和面颊上。他顺着她的眼光往海面望去,海水辽阔而无边,几乎是静止的。在这样的暗夜里,你看不出浪潮也看不出波动。月光均匀的洒在海面上,反熠出无数像十字型的光纹。那海,竟像一大片磨亮了的金属品,光滑,细致。但是,那儿有如此柔软的金属品,它柔软得像丝绒,在海风中细细柔柔的,难以觉察的起着皱纹。她回头看他,发丝拂过了他的面颊。
“好美,是不是?”她问,把最后的一根鸡骨头丢给雪球,她用化妆纸擦干净了手指,擦干净了嘴唇,用双手抱着膝,低语着说:“有时候我想到海水里去捞星星,有时候我觉得海面的那些闪光,是星星摔碎了,跌进了海洋里。海洋是兼容并收的,它吞噬一切,不管美的,好的,或是丑的,坏的……它吞噬一切。但是,在表面上,它永远美丽!噢,江浩,你不觉得海美得好可怕吗?当它发怒的时候,它挤碎船只,卷噬生命,撕裂帆桅……而平静的时候,它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它这样躺在那儿,温柔,优雅,带着诱人的魅力。哦,它是千变万化的,它是神秘的,它是令人着迷的!江浩!”她把下巴搁在膝头上,一瞬也不瞬的看着海洋。“我崇拜它!我崇拜海洋,崇拜它的美,也崇拜它的残酷。”
他若有所悟的凝视她。
“我懂了。”他说。“懂什么了?”“你就像个海洋,时而平静无波,时而怒潮汹涌;时而美丽温柔,时而又残酷任性。”
她的眼光闪了闪,像跌进海洋里的星星。
“我残酷吗?”她问。“相当残酷。”“举例说明!”“今晚,你说了许多许多事,你自己相信那些事吗?”他紧盯着她。“那是真的!你不肯面对真实。”
“是我不肯面对真实,还是你不肯面对真实?”
“我的世界里没有真实,”她悲哀的说:“我活在一个虚伪的世界里!”“哈!瞧!”他胜利的说:“你一直在自我矛盾,你一直在逃避什么。你忽悲忽喜,你变化莫测……”
“我是个神经病!”她接口说。
他伸手去拂弄她耳边的短发,用手指滑过她的面颊。
“你是个神经病,”他说:“一个又可爱又美丽的小神经病,一个小疯子!晓霜,”他深吸了一口气,冲口而出的说:“老天作证,我快为你这个小疯子而发疯了!”
她迅速的转过头去望着大海,她的身子难以觉察的颤栗了一下。忽然,她就转换了话题:“你说,你要告诉我你哥哥的故事。”
“别煞风景,”他热情的说:“我现在不想谈我哥哥,那是个很残忍的故事!”“你要谈,因为我想听。我对残忍的故事最有兴趣。”她垂着睫毛,望着船舷下的海水,那海水被船卷起一团白色的泡沫。她的手指碰到了一圈绳索,她把那潮湿的粗绳子拿起来卷弄着。“说吧!”“你一定要听?”“并不一定,”她耸耸肩。“你哥哥的世界距离我很遥远。你真不想讲,就不要讲!或者,你还没有把这故事编完全,等你编好了再讲也一样。”“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会捏造故事?”他有些恼怒。“我告诉你,我哥哥是个痴情种子,你信不信?”
“不信。”她简单的说,“世界上从没有痴情的男人!至于什么‘痴情种子’这类的字眼,是小说里用的,真实的人生里,爱情往往是个残酷的游戏!”
“你最起码承认爱情游戏是残酷的吧?”
“这个我承认,因为我正在玩这个游戏,还害死过一个男孩子!”他打了个冷战。“真有那个男孩子吗?”他问。
“不说!不说!”她及时的喊:“我要听你的故事,并不想说我的故事!”他握紧她的手。“等我说完这故事,你肯不肯认真的,真实的,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她迟疑了一会儿。“好。”她干脆的说。“不撒谎?”“不撒谎。”她的允诺使他的心怦然一跳,使他振奋,也使他欢愉了。因为,这简单的“不撒谎”三个字里,最起码已经承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故事是“撒谎”的。她显然没有发现自己泄露了的秘密,她正沉浸在她那份强烈的好奇里。看到江浩面有喜色,她惊奇的问:
“你那个‘残酷’的故事很‘有趣’吗?”
“不不!”他慌忙收拾起自己的得色,整理着自己的思想。真要去叙述江淮的故事,却使他悲哀了,他的脸色沉重,眼光黯淡。“那是个很悲惨的故事。”
“哦?”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抱着膝,严肃的看着他,一脸的正经和关怀。“说吧!”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坐到她对面去,靠在救生圈上,船身在起伏波动,他忽然觉得头有些晕,而喉中干燥。开了一瓶可乐,他一面喝着,一面抬头看了看遥远的海面,在那黝黑而广阔的海面上,疏疏落落的散着别的渔船,渔火把海洋点缀得像个幻境,不知怎的,这渔火,这海洋,这天空,这夜色……都带着抹怆恻的气氛,而他,很快就被这气氛所包围了。“我和我大哥相差了十岁……”他开始述说:“换言之,当我大哥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才读小学三年级。所以,有关我哥哥这个故事,我并没有亲眼目睹,更没有参与。我所知道的,都是我两个姐姐和我父母们谈起的时候,我听到的一些零碎的资料。尽管零碎,也可以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怎样无情的女人,和怎样痴情的男人!”
她以乎震动了一下,用手拂了拂自己被海风吹得零乱的头发,她低语着说:“唔,开场白不坏,言归正传吧!”
“故事开始在我大哥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那时,我们全家都住在台南,只有大哥一个人在台北读大学。最初,是他写信告诉我父母,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在某大学读中文系的女孩子。他信里充满了那女孩的名字,他说他爱那女孩如疯如狂。我父母认为这是正常现象,也认为大哥还小,爱情并不稳定,所以,大家常把这桩爱情当笑话来谈,抱着‘走着瞧’的态度,谁对它都没有很在意。父母对哥哥唯一的要求只是,要先立业再谈婚姻,因为我们家庭环境很苦,哥哥读大学的学费,都是靠自己半工半读赚来的。”
晓霜把下巴放在膝盖上,扬着睫毛,定定的望着他,仔细的倾听着。“大哥那时一定很忙,他要工作,要读书,还要恋爱。他写回家的信越来越少,全家也都不在意。后来,大哥毕业了,受完军训,他又到台北来工作。他弄了一个小型的出版社,面对无数大出版公司,据说他工作得非常非常辛苦,苦得没有人能想像。他拉稿,他校对,他到工厂去排字,他发行;从印刷厂的小工到送货员,从编辑到校对,全是他一个人在做。你别看他现在拥有办公大楼,洋房汽车,数以百计的员工,当初,他确实是赤手空拳,打下这个天下的。”
她闪动了一下睫毛,说:
“不要丢掉主题,那个女孩子呢?”
“你听我说呀。”他喝了一口可乐,把瓶子递给她,她就着瓶口,也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放在脚边。“你没受过苦,没有经过穷困,你不能了解穷人家的日子。咱们家是很穷的,好不容易巴望着大哥做了事,全家都期望大哥能汇点钱来养家。那时,大姐二姐和我,三个人都还在读书,父亲赚的钱,实在不够用。可是,大哥没有寄钱回家,他来信说,他虽然工作得像条牛,仍然入不敷出……”
“情有可原!”她插了句嘴。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是的,我们也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创业本就是件艰苦的工作。直到大姐高中毕业,到了台北,才拆穿了整个的谜底。”她蠕动了一下身子,眼光灼灼然,光亮如星。
“我前面说过,哥哥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大学生,中文系。是的,哥哥确实爱上了一个女孩,但是,既非大学生,更去他的中文系!他爱上一个蒙大的……”
“蒙大?”她不懂的皱起眉。
“蒙的卡罗大舞厅!这是术语,你不懂吗?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厅!国大就是国际大舞厅!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厅!总之,哥哥是在恋爱,发疯一样的恋爱,发狂一样的恋爱,发痴一样的恋爱,对象却是个舞女!不,别说话!你以为我轻视舞女吗?我并不轻视舞女,舞女是国家允许的职业,是正常的职业!舞女洁身自爱的,也大有人在。但是,听说,我哥哥爱上的这个舞女,却是个人尽可夫的拜金主义者,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晓霜的脚动了一下,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啷”一声,瓶子碎了,可乐流了一地。小雪球慌忙跳起来,莫名其妙的抖动着它被濡湿了的毛。晓霜俯下身子,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的拾起来,丢进大海中。江浩也弯着腰帮忙,这一场混乱打断了那个故事。好一刻,晓霜才坐回她的原位,抬头望着他,她的眼珠黝黑。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你用‘听说’两个字,”她说:“证明你对这故事的可靠性并不肯定,所有听说的故事都是假的,都经过了加油加酱,甚至造谣生事。”“我大姐不会造谣,她是个最老实的女人。何况,我二姐后来也到了台北,证实了这件事。这在我家,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只有我爸最冷静,他说大哥总有清醒的一天,对付这种事,只能见怪不怪,听其自然。”
“好吧,”晓霜摔了摔头,把额前的短发摔到脑后去。“你继续说吧!他爱上了一个——荡妇,然后呢?”
“你看过毛姆的‘人性枷锁’吗?”他忽然问。
“我知道那个故事。”“同样一个故事,在我哥哥身上重演。据说,我哥哥白天发狂一样的工作,工作得几乎病倒,晚上,他就坐在那舞厅里,呆呆的看着那舞女转台子,跳舞,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甚至——跟别的男人出去消夜。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儿,像个傻瓜,像个疯子,像个痴人……从舞厅开门一直坐到舞厅打烊。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终于嬴得了“火坑孝子”的雅号。所有的舞女都把他当笑话看,当笑话谈,当故事讲。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捱过那些难堪的日子!但是,他忍受着,他什么都忍受着,把他辛辛苦苦赚的每一分钱,孝敬给这个舞女。”她深吸了口气,眼睛更深更黑更亮。
“然后呢?”“据说,这舞女是相当漂亮的,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一定都很漂亮。大姐说,这舞女在当舞女以前,确实对大哥动过真情。以后呢?你知道,贫穷的大学生养不起奢华而虚荣的女人!那舞女进入舞厅后,就整个变了,她看不起大哥,她嘲笑他,当众侮辱她,叫他滚!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用尽各种方法凌辱他。而我那可怜的大哥,却固执的守在舞厅的那个角落里,忍受各种折磨,忍受各种冷言冷语,忍受各种轻视,也忍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我曾听到我大姐痛心的告诉我母亲,说我大哥已经‘失魂落魄’,她说,什么叫失魂落魄,她到那时才能体会!”
他停了停,夜很静,船停了。渔夫们正忙着撒网入水,那些大网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就悄无声息的没入海水里。远处的天边,星星仍然在璀璨着,天幕仍然黑而苍茫。其他的船只散布在海面上,点点的渔火也像点点的星光。天上有星星,海面也有星星,彼此都闪烁着,像在互相呼应,也像在互相炫耀。“你的故事很难成立,”终于,晓霜说,她的声音冷静而深邃。“你哥哥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女人?照你这种说法,这女人几乎一无可取!”“她是漂亮的!”“你哥哥并不肤浅到只喜欢漂亮女人吧?”她咄咄逼人的说:“再说,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我想,比这个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你哥哥总不是色情狂,只要漂亮就喜欢?”
“你完全错了,大哥这一生,大约只爱过这一次,最近,他又恋爱了,我认为这次是不完全的,只能算半次!”
“什么意思?”“你听我说吧!我哥哥和那个舞女,前后纠缠达五年之久。据说,那舞女并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每次我大哥下决心要脱离她的时候,她又会主动的来找我大哥。有时,她会醉醺醺的对我大哥念诗念词……听说,她有非常好的国学根底,于是,我大哥就又昏了头……”
“你前后矛盾!”晓霜很快的说。
“怎么?”“你一直说,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而那舞女凌辱他,欺侮他。现在,你又说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而那舞女却勾引他,主动找他。到底他们两个,是谁在纠缠谁?谁在追谁?”
江浩被问住了。他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海洋,那天与海交接处的一片苍茫,呆呆的愣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他沉思良久。然后,他比较公正的,经过思想的说:
“我想,他们是彼此在纠缠彼此。人生常常是这样,会把自己陷进一种欲罢不能的境况里。那女人只要不是木头,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动。我猜,在感情上,她可能偏向大哥,在虚荣上,她却拒绝大哥。穷小子永远填不满一颗虚荣的心。”
“后来呢?”晓霜问:“那舞女一定被什么大亨之类的人物金屋藏娇了?”“你错了,那舞女死了。两年前,她死了!这是最好的结局。像我父亲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死亡结束了这整个的故事,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厅苦候,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才会有今天的成就。”“那舞女怎么死的?她很年轻,是不是?”
“听说,她喝醉了酒,半夜在路上逛,被车撞死的!”
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他惊觉的抬头看她,帮她把衣服拉好。海风很大,夜凉如水,他把她的手阖在手中,她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安的问:“怎么?你冷了!我们到舱里去。”
“不要,”她很快的说。“我很好,我喜欢这海风,也喜欢这天空,我不要到舱里去。”她盯着他。“你还没有说完你的故事。”“说完了。”他叹口气:“就是这样,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笔债,等她死了,债也还完了。”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大哥又开始恋爱了?而且只是半次恋爱?什么叫半次恋爱?”
他微微一凛。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爬上了他的眼角,爬上了他整个面庞。“希望不是那个舞女的魂又来了!”他懊丧的说:“你相信吗?在那个舞女死去两年以后,忽然有个女孩从海外飞来,自称是这个舞女的妹妹!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几乎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又爱上了她!姐姐去了,妹妹来了!我哥哥欠她们陶家的债,似乎永远还不清……”
“这个妹妹爱你哥哥吗?”
“我怎么知道?大哥不许我见她,生怕我说话不小心,会伤害到她的姐姐。我想,我那个半疯狂的大哥,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妹妹,说她姐姐是个圣女!我大哥就做得出来,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像不到的地步。他又恋爱了,你信任这种爱情吗?他爱的是现在这个女人,还是那个‘舞女的妹妹’?所以,我说这只能算半次恋爱。在我想,他不过是爱上了陶碧槐的影子。”“陶——碧槐。”她喃喃的念。
“这是那舞女的名字,那个妹妹叫陶丹枫。”
她低下头去,忽然变得好安静,她在沉思。沉思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眼睛来,静静的看他。她眼里有种奇异的,莫测高深的光芒。月光闪耀在她脸上,也闪耀在她眼睛里。海浪拍击着船身,发出有节拍,有韵律的音响。这样的夜色里,这样的海洋上,人很容易变得脆弱,变得善感,变得自觉渺小,因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么一种难解的忧郁,会不知不觉的把人给抓住了。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难解的忧郁,海洋把它奇特的美丽与神秘全传染给她,她对他注视良久,才低低的说:“江浩,你为什么恨那姐妹两个?”
“我恨吗?”他惶惑的问。
“你恨的。你认为姐姐是魔鬼,妹妹是幽灵。同一个故事常会有不同的几面,假若那个姐姐不死,说不定她会告诉那个妹妹说,你哥哥是妖怪。”“为什么?”“不为什么,”她望着海洋。“我只是这样猜想。”
她不再说话,看着海,她的眼光迷迷蒙蒙,恍恍惚惚的。她的神思似乎飘浮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她把头半靠在船舷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他对她看去,她好像快睡着了。他坐到她身边去,伸手挽住了她,她的头一侧,就倒在他的肩上了。他挽着她的腰,怜惜的说:“如果你想睡,就睡一睡吧!”她发出一声呻吟似的低语:
“你今晚像个大人。”他微笑了。“这正是我想讲的话。你今晚才像个大人。”
“或者,”她含糊不清的,神思恍惚的说:“我们都在一夜之间,变成大人了。成长,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的。是不是?”她把头更深的倚在他肩窝里,不知所以的叹了口气。“江浩,”她幽幽的说:“当了大人以后,你就要拿得起,放得下,禁得起挫折了。”“我什么时候拿不起,放不下?禁不起挫折过?”他失笑的问。但是,她没有回答,她的呼吸均匀,软软的,热热的吹在他的颈项里。她大约睡着了。他用衣服把她盖好,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膝上,这样一折腾,她又醒了。她惺忪的睁开眼睛,问:“你说什么?”他揽住她的头,心中一动。立即,他轻声的,把握机会的问:“你今晚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话?”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有个男孩为你自杀了。”
“当然是假的。”她夸张的打了个哈欠,彷佛睡意深重,深得无心撒谎,也无心去捏造故事了。“没有人为我做那种傻事,真奇怪。”“吃迷幻药呢?”“假的。”“被三个学校开除?”“假的。”“和两个男孩睡觉?”“假的!”“进感化院?”她笑了,用手紧紧的环住他的腰,把面颊埋在他怀中。
“我到感化院去干什么?我虽然很坏很坏,与感化院还是绝缘的。江浩——”她拉长了声音。
“什么?”他柔声问,心里在唱着歌,一支十万人的大合唱,唱得惊天动地,唱得他心跳气促,唱得海天变色。唱得那星星在笑,月亮在笑,海浪在笑,渔火在笑。他自己,也忍不住在笑……“江浩,”她呢哝的,喃喃的说:“我编那些故事给你听,为的是要吓走你。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我不要你怀疑你自己的眼光,但是,请你——不要恨我。”
“恨你吗?因为你撒那些小谎吗?”他温柔而惊讶的说:“不,我不恨你——”他忽然觉得怀里湿湿的,他一惊,伸手摸她的脸,她满脸都是泪水。他吓了一跳,心中的合唱大队全吓跑了。“晓霜,你怎么?你哭了?为什么?我不恨你!我发誓!”他急切的喊:“真的,我发誓!”
“好,你发过誓了!”她说,把面颊躲在他怀中,闭上了眼睛。“我没哭,是露水。夜晚的海面都是露水。”她的声音好柔美好柔美。“我想睡了,别吵醒我!”
他用外套把她裹得紧紧的,抬头望着天空的星辰和明月,他胸中那十万人的合唱队又回来了,又开始高歌,开始奏乐了。远远的海面上,日出前的第一抹微曦,正像闪电般突然从海里冒出来,迅速的就扩散在整个天空里。
12
“丹枫,”亚萍坐在咖啡馆那舒适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的搅着咖啡。她微皱着眉,满脸的不安和烦恼,用急促的语气说:“你不要再追问了,好不好?你瞧,你回来都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难道你始终在追查这件事吗?”
“是的。”丹枫斜靠在椅子中,隔着玻璃窗,望着窗外那初夏的阳光。玻璃窗上,垂吊着一排珠帘,她用手指下意识的摸索着这些珠子。“我告诉你,亚萍姐,我始终没有放弃去找这个谜底,可是,我现在已经走到一个迷魂阵里去了,我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拼拢来。像一块分散了的七巧板,我无法把它们拼完整。亚萍姐,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几个环扣。”
“我说过,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不,你并没有都告诉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并不确实,”亚萍逃避的说:“我后来和碧槐也没来往,许多资料都是听来的,是同学间传说的。你知道女人们在一起就是胡说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揣测的故事。”“这倒可能。”丹枫深思的说。
“你为什么不放弃?”亚萍紧追着问:“人都死了两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谜底干什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放弃?”“因为——”丹枫坐正了身子,正视着亚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真挚的、近乎求助的光芒。“因为这件事对我越来越重要。”“为什么?”“我——我——”她吞吞吐吐的说,终于坦白的凝视着亚萍。“我爱上了那个男人!”
“谁?”亚萍惊跳了一下,面色陡然发白了。
“你已经猜到了!”她直视着她,清楚的说了出来:“江淮。那个大出版家,那个几乎做了我姐夫的人!”
亚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愣愣的看着她,好半天都不说话。然后,她把小匙丢在盘子里,把咖啡杯推得远远的。她猛然间发作了,带着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来:
“你昏了头了!丹枫,全台湾的男人数都数不清,任何一个你都可以爱,你为什么要去爱他?你的理智呢?你的头脑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爱一个凶手?”
“凶手?”丹枫哑声叫:“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凶手?那么,他真的是个凶手了!”
亚萍惊觉的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吓住了,丹枫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惧的看着她。于是,好半天,她们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最后,亚萍先恢复了神志,她慢悠悠的抽了口气,颓丧的说:
“算了,算了!别谈了。我不应该用这两个字,这样说其实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于自杀,又非谋杀。我只觉得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他而死,他难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过境迁,或者这江淮真有可取之处,才令你们姐妹都为他倾倒。我不说了,我不要再中伤他!”
“亚萍,你要说,或者你还来得及救我!”
“救你?”“是的,如果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诉我,让我能防他,让我逃开他!亚萍,你相信鬼魂吗?”
“怎么?”“前不久,我梦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个梦,但她栩栩如生的站在那儿,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国去,叫我逃开江淮!她一再叮嘱,一再重复……醒来时,我还觉得她站在那儿。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亚萍姐,你想,会不会冥冥中,真的有神有灵魂?会不会姐姐真的托梦叫我走?哦!”她沮丧的用手支住额:“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个的谜底,我马上回英国去!”亚萍怔怔的坐在那儿,怔怔的望着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动了,严肃的盯着她。“走吧!丹枫,听碧槐的话,回英国去!”
“那么,告诉我,”她脸色苍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说江淮移情别恋,姐姐因此自杀。江淮爱的那个女人是谁?现在在哪里?”“你真要知道?”“真要知道。”“听说,是个风尘女子。”“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什么风尘女子?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个舞女,我听安华说,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叫做……”“安华?”她打断了她。
“安华是我们同班同学,已经出国了。”亚萍望着她。“你是不是需要我们的同学录,去一个个追查呢?”
“不。亚萍姐,你不要生气。”她急急的说:“好吧,你刚刚说到,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
“是的,叫什么海伦?维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对,那名字虽然洋化,还满有味道的……对了,我想起来了,叫曼侬!你知道有部法国小说叫‘曼侬·蕾丝歌’?”
“我知道。”丹枫深深的颦着眉,眼光幽幽然的闪着抹奇异的光。“曼侬·蕾丝歌。十九世纪的作品,作者是蒲李渥。曼侬是个风流浪漫的女子,她美丽热情,充满浪漫情调,为金钱她可以不忠于爱情。但是,有个青年人,一个骑士,却为她毁掉家庭,毁掉名誉,毁掉一切去追随她。那是曾经轰动一时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对西洋文学比我还清楚,我只模糊记得有这么本书名,所以记住了那个舞女的名字。”亚萍说:“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个骑士,反正他迷上了曼侬,有人说,他成天流连于舞厅中,只为了追随曼侬。”
“我姐姐就为曼侬而自杀了?”丹枫问。
亚萍默然不语,她望着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丹枫敏感的追问。“你有没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证明书?”亚萍忽然问:“那上面应该有医生的签名,死亡原因也该写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给了我母亲,”丹枫回忆着:“我看过那张纸,写的是‘心脏衰竭’,或类似的名称。”
“是的,我们的医生都很有人情味,这样写不至于伤家属的心,何况,我猜想,江淮一定求过医生帮忙隐瞒这件事。”
“那个曼侬呢?”丹枫追问:“她还在台湾吗?还在舞厅里吗?”“不。听说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个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这是报应,江淮终于左右落空!丹枫,”她盯着她。“碧槐是对的,逃开她!逃开江淮!回英国去吧!在英国,你不难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万别糊涂,那江淮,对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听说,那曼侬对江淮也很倾心过呢!”
“当江淮在追曼侬的时候,我姐姐做什么去了?”丹枫紧追着问:“她为什么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
“如果爱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没什么意思了。”亚萍感慨的说:“别怪碧槐,我想,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她甚至于……”她忽然住了口,惊觉的张大了眼睛。
“甚至于什么?”丹枫追问,锐利的看着亚萍。“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没有没有!”亚萍慌慌张张的说,抓起自己的皮包,想起身离去。“我该走了,天不早了。”
“坐下!”丹枫用手按住了她。“你不说清楚,你休想走!亚萍姐,你知道我的固执,你还有瞒着我的事,你非告诉我不可!这对我太重要,你懂吗?这关系我的去留,你懂吗?这关系我的一生,你懂吗?这关系好几个人的命运,你懂吗?”
亚萍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她,终于了解了她那种焦灼、急迫、和无奈,也终于了解了事情的重要性。
“丹枫,”她沉吟的,困难的,艰涩的说:“我把这最后一件事也告诉你,或者,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我希望告诉你不是个错误,这件事我从没告诉过别人。”
“你说吧!快说吧!”“在碧槐死前两个月,我接到她一个电话,那时,我们的交情只在于偶尔通个电话。我想,那晚她有点反常,她可能刚和江淮吵过架,也可能喝醉了酒,因为她的声音里有哭音,话也说得很不清楚。她在电话里问我……问我当母亲的滋味如何?那时我刚生了老大,还请同学们喝过满月酒,你姐姐并没有来参加宴会。我告诉她,一个女人当了母亲,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于是,她哭了,她在电话里哭得很伤心,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我也要做妈妈了,但我必须拿掉这个孩子,因为他的父亲不要他!’我吓了一跳,还想劝她,她就把电话挂断了。”丹枫凝视着亚萍,这篇话使她那么震动,震动得张大了嘴,震动得无话可说了。好半晌,亚萍拍了拍她的手。
“当一个女人决心要为个男人生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什么都不顾了。而一个男人,假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他也就连人性都没有了。”丹枫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
“那么,姐姐有没有拿掉那个孩子?”
“这就是我刚刚问你死亡证明书上怎么写的原因。”亚萍坦白的望着她:“因为,也有传言说,你姐姐并非死于自杀,而是死于堕胎!”丹枫呻吟了一声,仆下头去,把面颊整个埋进了手心里。亚萍看了她好一会儿,慢慢的站起身子,拿起自己的皮包,走到丹枫的身边,用手轻抚着她的肩膀,柔声的说:
“走吧!丹枫!那男人是邪恶的,是个魔鬼!如果你真梦到碧槐,一定是碧槐死不瞑目,她要警告你这一切!听碧槐的,走吧!回英国去!回伦敦去!你走的时候通知我,我会到机场去送你!”丹枫坐着不动,也没抬起头来,于是,亚萍给了她紧紧的一握,转身走了。丹枫仍然坐在那儿,坐了好久好久,坐到天都黑了,坐到咖啡馆的灯都亮了。坐到夜色深了,坐到客人由少而多,又由多而少了。她燃起了一支烟,叫了一杯酒,就这样以烟配酒,慢腾腾的喷着烟雾,慢腾腾的啜着酒。咖啡馆里有个小型的乐队,开始上来演奏,有个眉清目秀,像个学生般的歌手,在那儿唱着西洋歌曲。她倾听着,那歌手声音低沉而富磁性,显然受过声乐的训练,他唱得很柔很美很动人。他正在唱一支老歌:“我真的不想知道”。他抑扬顿挫,颇有感情的唱着:“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
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有多少?
我真的不想知道!”
她听着这支歌,不知怎的,她竟想起了曼侬·蕾丝歌。看那本书已经很久了,故事也记不全了。但她仍有深刻的印象,那男主角对女主角之痴情,专注,已达不可思议的地步。也是“你曾投入过多少人的怀抱?你曾使多少人倾倒?有多少?有多少?我真的不想知道!”江淮会是那个男主角吗?江淮会是那个骑士吗?她沉思着,深深的沉思着。那歌手又换了另一支歌,也是支老歌:“大江东去”。她招手叫来了侍者,写了一张条子:“你会唱‘雁儿在林梢’吗?”
侍者把条子带给了那年轻人,未几,那年轻歌手对她微微颔首,开始唱:
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
衔云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雁儿雁儿不想飞,白云深处多寂寥!
雁儿在林梢,风动树枝小,
振翅要飞去,水远山又高,
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
雁儿在林梢,月光林中照,
喜鹊与黄莺,都已睡着了!
雁儿雁儿睡不着,有梦无梦都烦恼!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气,整个视线都模模糊糊了,她把头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拨弄着那些珠子,听着那珠子与珠子互相撞击的音响,看着那珠子在灯光下折射出来的光芒。她的头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与思想,都陷入一种半虚无的境界里。有个人坐到她的对面来了,单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况她把寂莫与凄惶明显的背在背上,写在脸上,扛在肩上。她头也不回,就当他不存在,她继续拨弄着那些珠子。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招手叫了两杯咖啡,他把一杯热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还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后,他燃上一支烟,那熟悉的香烟气息对她绕鼻而来。这些举动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谁,半侧过头来,她从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着他。这个人,他是魔鬼吗?他是凶手吗?他是邪恶的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找了你好几天,什么地方都找遍了。”他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午后,还开车去了一趟大里,以为你可能又去那个渔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渔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网里挣扎的鱼。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厅、咖啡馆,后来,忽然想起这儿——心韵,以前你曾经约我来过一次,于是,我就来了。”他喷出一口烟,烟雾弥漫在他与她之间。“你为什么喜欢这家咖啡馆?”
“因为……”她慢腾腾的,冷漠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说:“因为这儿离碧槐的坟墓很近。”
他惊跳了一下。她紧盯着他,声音更冷了。
“这刺痛了你吗?”她问:“你永远怕听到碧槐两个字,好奇怪。一般人都会喜欢谈自己所爱的人。”她用小匙搅动咖啡,望着那咖啡被搅出来的回旋,不经心似的问:“碧槐生前喜欢花吗?”“是的。”“喜欢什么花?玫瑰?蔷薇?紫罗兰?丁香?”
他注视着她。“不。她喜欢蒲公英。”
“蒲公英?一种野生的小菊花吗?”
“是。她说玫瑰太浓艳,兰花太娇贵,丁香太脆弱,万寿菊太高傲……都不适合她,她常自己譬喻为蒲公英,长在墙角,自生自灭,不为人知。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总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搅咖啡,用双手托着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他迎视着她的目光,面容显得相当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担忧,他的神情忧郁而落寞。但是,他浑身上下,都带着种正直的、高贵的气质,他不像个凶手,一点也不像个凶手,倒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一个冤狱中的囚犯。冤狱?为什么她会想到这两个字呢?潜意识里,她已经在帮他洗脱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几天了!”他说,猛烈的抽着烟,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处乱跑!如果你不想见我,只要给我命令,我决不去纠缠你。但是,请你不要这样不分昼夜的在外游荡,你使我非常非常担心。”他仔细的看她。“你又瘦又苍白!”他的言语使她心跳,使她悸动,使她内心深处,浮起一阵酸酸楚楚的柔情。彷佛有只无形的手,捏紧了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跳不规则,使她的呼吸不稳定。这种“感觉”令她气恼,令她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乱跑,还是逃不开你!你干嘛紧追着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某种激动的情绪,他的面容更忧郁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的熄灭了烟蒂,简单的说:“好,我走!”“不许走!”她冲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着她。眼睛里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还有——爱情。那种浓浓的爱情,深深的爱情,切切的爱情。她在这对眼光下融化,瑟缩,而软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低低的,命令似的说:
“我要问你一句话,你要坦白告诉我!”
他点点头。她用舌尖润了润嘴唇,她的喉咙干燥。“曼侬是谁?”她哑声问。
他再度惊跳,像挨了一棍,他的脸色立即苍白如纸。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着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浊,他的眼神凌乱,他的声音颤抖。
“谁告诉你这个名字?”他问。
“你别管,你只告诉我,曼侬是谁?”
他蹙紧眉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他用手支住了额。
“曼侬——是一个舞女。”
“你——爱过曼侬?”他咬牙。“是的。”“她一定不是个普通舞女了?她一定很有深度,很有灵气,很能吸引你?曼侬?她自比为曼侬·蕾丝歌,蒲李渥笔下的人物。她是不是像曼侬·蕾丝歌一样迷人和可爱?你直到现在还爱她,是吗?她喜欢什么花?绝不是玫瑰、兰花、丁香,或万寿菊?可不可能是……”
“砰”然一声,他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咖啡杯震落到地上,打碎了。他直跳了起来,带动了桌子,使另一杯咖啡也翻倒在桌上。一时间,一片乒乒乓乓的巨响,使整个咖啡馆都惊动了。那年轻的歌手正在唱一支“往日情怀”,吓得也住了嘴,侍者们全往这边望着,江淮对这一切都置之不理,他大声的,恼怒的,旁若无人的对丹枫大吼起来:
“住口!我对你受够了!我没有义务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你的审判!我不会再回答你任何问题!随你怎么想,随你怎么评判!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休想再从我嘴里套出一个字来!你认为我是凶手也罢,是刽子手也罢,是魔鬼也罢,我再也不辩白,不解释……”“江淮!”她喊,阻止了他的咆哮和怒吼:“你要惊动所有的人吗?如果我们要吵架,最好是出去再吵!”
一句话提醒了江淮,他走到柜台去付了帐,就埋着头冲出了咖啡馆。丹枫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心韵,夜色已深,月明如水。丹枫望着他的背影,他的背脊挺直,浑身带着种难以描绘的高傲,这高傲的气质令她心折,这心折的感觉又令她恼怒,她咬咬牙说:“江淮,你不用对我吼叫,也不用对我发脾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他蓦然收住了脚步,站在一盏街灯下面,回过头来,阴鸷的、惊悸的望着她,不稳定的问:
“你决定了什么?”“我要离开你!我要在最短的期间内飞回英国去!”
他闷不开腔,死盯着她,似乎一时之间,不能理解她在说些什么。“你不用再烦恼,不用再担心,”她继续说,她的声音如空谷回音,幽冷而深远。她的眼光停在他的脸上,那眼光是迷蒙的,深沉的,难测的……里面还带着抹令人费解的恐惧和惊惶。“我不会再追问你任何事情了!也不会再审判你了!因为,我已经被吓住了,被许多事情吓住了,我没有勇气再去发掘!更没有勇气去面对可能找出来的真实!我是懦弱的,懦弱而渺小,我决心做一个逃兵!我放弃了!我逃开你!放开你!我要走得远远的!离开你的世界远远的!你放心了吧?你满意了吧?”他注视着她,她站在街灯之下,灯光和月光淡淡的涂抹在她的脸上手臂上和身上。她穿了件白色棉布的衣衫,宽袍大袖,衣袂翩翩。晚风掀起了她的衣袖,露出了她那瘦小而亭匀的胳臂。她那新病初愈后的憔悴和消瘦,更增添了她的妩媚与纤柔。真的,她美得像诗,美得像画,美得像片纤尘不染的白云。而那对迷蒙的,无助的,悲凄的眸子却使人心碎。他费力的和自己那复杂的情绪交战。
“对不起,丹枫,”他沙哑的说:“我找了你好几天,好不容易找到你,并不是要和你吵架……”
“我也不要和你吵架,”她说,语气肯定而坚决。“我决定了,我回英国去。”他吸了口气,扶着街灯的柱子:
“不要轻易用‘决定’两个字!”他低语,在热情的烧灼下显得有些昏乱和软弱。“不是轻易,是考虑了很久很之后才‘决定’的!”她也低语。“不要和我负气!”他的声音更低了。
“不是负气!是很理智的!”
他深深的望着她。“不能更改了?”她摇摇头。他再吸了口气,忽然挺直身子,往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冲去,大声的说:“好吧!看样子,我没力量留下一只流浪的雁子,你高兴继续你的流浪,我有什么话说?上车吧!”他命令的。“我先送你回去!”她倒退了两步。“我还不想回家,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凶暴的看着她。
“你听不听话?”他恼怒的低吼:“你一定要再病一场才满意,是不是?你看你瘦成了什么样子?你看你苍白得像个鬼!你给我上车!”他打开车门,把她摔进了车中,再“砰”然一声关上车门,从另一扇门上了车,他发动了马达。“你给我回去好好的睡觉!你满脸的倦容,满脸的病容,一身的瘦骨头……”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去,他回头再看了她一眼。“老天!”他叫:“你给我滚回英国去吧!否则,我会被你凌迟处死!”
13
江淮站在他的大办公厅里,斜倚着窗子,望着窗外的车水马龙,和那灿烂的阳光。他怔怔的发着呆,心情矛盾而神志昏乱,在这矛盾和昏乱中,他无法把握自己的思想,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像绷紧了的琴弦,马上就会断裂。每个细胞,都像吹涨了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破。他用手拂拂额角,虽然只是五月,虽然办公厅里已开了冷气,他仍然额汗涔涔。他在室内大踏步的踱着步子,完全定不下心来,桌上堆满了待办的公事,他却看都没有看一眼。他从房间的这一头,走往房间的那一头,不时望望电话机。他想打个电话,看看手表,才早上十点钟,应该让她多睡一下,等她睡够了,或者她肯好好的谈一次了。谈一次?他还能跟她谈什么呢?每次的谈话,一定是结束在争执和痛楚里!天哪,这种情况还要继续多久?继续多久?继续多久?有人敲门,他本能的站定了脚步,方明慧推门而入,又是满手的卷宗文稿,又是一连串笑容可掬的报告:
“编辑部问本月新书的计划你满不满意?发行部说那份发行调查表已经送给你两个月了,问你要不要放弃那些小地区?印刷厂说纸张涨价,新价目表在你桌上,你一定要看一下,决定是调整书价还是改用较次等的纸张?这个月要再版的书有十一本之多,是不是完全再版……”
“明慧!”他叹了口气说:“你把东西放在桌上,我等一会儿再看吧!”“江先生,桌上已经积了一大叠了呢!你还是快快告诉我,我闪电一样记下来,马上交给他们去办,好不好?”方明慧笑嘻嘻的说,摊着记录本。“我们一条一条来讨论,好吗?”
“明慧,”他忍耐的蹙蹙眉,忽然冒火的说:“你叫各部门自己决定吧,总不能大事小事都来问我!”
方明慧扫了他一眼,笑容消失了,她悄然往门口退去,到了房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大胆而直率的说:
“各部门做的决定你能信任吗?你信任,我就让他们去做,如果天下大乱,你可别发脾气!”
“好好,回来!回来!”他投降的说:“我们来把这些积压的公事处理掉吧!”方明慧那圆圆的脸蛋上闪过一抹笑意,就飞快的折回到桌边来。刚刚把速记本摊好,桌上那架江淮的私人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江淮像触了电,立即返身冲到桌边,一把抢起那电话,他才“喂”了一声,对方已传来丹枫的声音:
“江淮,我刚去航空公司买了飞机票……”
“什么?”他大吼,吼得整个屋子都震动了,吼得方明慧吓了好大一跳,速记本都落到地上去了。他对听筒急切的,焦灼的,语无伦次的嚷了起来:“丹枫,你要冷静,你不能开玩笑,你听我说……你现在在哪里?我们当面谈!丹枫!丹枫!你听我说,你不许挂断电话,你敢挂电话,我找你拚命!没有,我不是威胁你,我只是急了,你听我说,丹枫——”他狂叫,“你买了什么时候起飞的飞机?明天?你疯了!你——”对方已“喀啦”一声收了线。他对着听筒发呆,然后,摔下了电话,他转身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就要往屋外冲。方明慧长叹一声,站起来说:
“我看,这些公事还是过两天再办吧!”
江淮来不及对方明慧再交代什么,就径直的冲向门口,刚刚要开门,不料房门却从外面陡的打开,他差点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他站稳脚步,才看清进来的竟是江浩!江浩直冲进来,满头大汗,衬衫被汗所湿透,贴在身上,额前的头发也被汗所湿透,濡湿的挂在那儿。他喘吁吁的,脸色青白不定,似乎发生了什么有关生死的大事。江淮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他愕然的问:“老四!你怎么了?有流氓追你吗?你跟人打架了?你被学校开除了?”“不是!不是!”江浩摇着头,倒在沙发里。
江淮心中一宽,就又记起自己那十万火急的事,他拍拍江浩的肩,仓卒的说:“我有件急事,非马上出去一下不可,你在这儿等我,我回来再跟你谈!”江浩一反手,就抓住了江淮的手腕,他大声的、气极败坏的吼了起来:“大哥,就是有天塌下来的事,你也不许走!你要帮我解决问题,我完了!”“你完了?怎么完了?”江淮又怔住了。“我要跳楼了!”江浩忽然大声的,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布一般的吼叫了出来。这一下,不止江淮,外面整个办公厅都骚动了。那聪明可人的方明慧也吓得眼睛都直了。江淮一看情况不妙,他摸摸江浩的额,没热度,却有一头的冷汗,再仔细看他,他眼睛发直,脸色发青,呼吸短促,嘴唇发白……他及时的对方明慧说:“明慧,去倒杯冰水来……”想想冰水没用,他又急急的吩咐:“我架子上有酒,先倒杯酒给我!”
方明慧飞快的跑到架子边,倒了一杯酒过来,江淮扶住江浩的头命令的说:“先喝一口,你快要晕倒了。”
江浩啜了一大口酒,马上就又呛又咳起来。江淮对方明慧做了个眼色,方明慧立即识相的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江淮把门锁上,折回到江浩身边来,他仔细的凝视着弟弟,把酒杯凑在他唇边:“再喝一口!”江浩又喝了一口,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脸上才稍微恢复了一点人色。江淮耐心的坐在他对面,伸手拍拍他的膝,说:“好了,老四,你闯了什么祸,告诉我吧!只要你不是杀人放火犯了罪,我总能给你解决的,说吧!”
“我没闯祸。”江浩有气无力的说,“我没闯祸,什么祸都没闯。”“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晓霜……”他闭上眼睛:“晓霜……”“晓霜出事了?”他追问。“她干了什么坏事?还是你和她……”“不是!不是!”江浩大嚷,他无法控制自己。“你不要乱猜!我和晓霜什么事都没做过!”
“那么,你说呀,到底是什么?”江淮不耐的问,他又在想丹枫,丹枫和她的飞机票。
“晓霜走了!”江浩说。呻吟着。“她走了!一声也不响的走了!”“走了?”江淮不解的问:“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就是不知道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江浩又大叫起来,额上的青筋跳动着。“如果我知道,我也不来找你!如果我知道,我早就追了去了!如果我……”
“好了,老四!”江淮叹口气,摇摇头,了解的说:“我懂了,你和晓霜吵了架,闹了别扭,她就来个不告而别,是吗?老四,你太嫩了,这是女孩子一贯的花招,你实在犯不着急成这个样子。倒是由于你的着急,使我觉得事态严重,你说过你不认真,甚至说我没有认识晓霜的必要。但是,现在看来,你不但认了真,而且,认真得一塌又糊涂……”
“大哥!”江浩懊恼的喊:“你能不能让我把事情说清楚?你能不能等一会儿再研究我的认真问题?”
“你说呀!”“晓霜失踪了!”江淮站起身来,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已经说过了!”他耐心的说,瞅了一眼电话机,不知道现在丹枫在什么地方?“我说过了,但是你根本没懂。晓霜忽然不见了,不止她不见了,奶奶也不见了,小雪球也不见了!一夜之间,她家就搬了个干干净净。原来,那些家具都是房东的,电视、冰箱……什么都是房东的。她们前天就退了租,今天,就整个都不见了!”“什么?”江淮的注意力集中了。“你说,她们全家都搬走了?”“是呀!所谓全家,也只有晓霜和奶奶两个人,小雪球不能算人!她们忽然就不见了,左右邻居,没有一个知道她们去了哪里?”江淮盯着江浩。“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天早上,我们从渔船上下来……”
“渔船?”江淮一愣。“是的,渔船,我们跟着渔船出海,坐在船头上看星星,看月亮,看海水,看渔火。她还一直有说有笑的,她喜欢看渔夫捕鱼,她喜欢海,我们谈了好多好多……后来她哭了,她叫我不要恨她,我为什么要恨她?……天哪!”他忽然把头仆进手心里,惊呼着说:“她那时已存心要离开我了!她知道她要离开我了!而我却像个傻瓜!可是,为什么?”他跳起来,用脚踹沙发,踹墙角,踹桌子。嘴里大叫大嚷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得罪她!我没有欺侮她!我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我从没有这样真心要讨一个女孩子好!如果她要月亮,我也会跑到天空中去帮她摘!她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要连家都搬走?她……”“老四!”江淮哑声叫,神色凝重而眼光凌厉,他的声音里有股莫大的力量,使江浩的激动不知不觉的平静了不少。“你不要满屋子乱跳,你先坐下来!”
江浩身不由己的坐了下去,神经质的啃着自己的手指甲,又神经质的扯着自己的头发。
“我从没有仔细听你描写过晓霜,告诉我,”江淮的声音更低更沉,却含着莫大的恐惧与心惊。“她是什么样子?她多少岁?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从什么地方来的?”
“她……她当然很漂亮!”江浩烦躁的说:“你不必管她的样子……”“我要管!”江淮严肃的说:“告诉我!”
“她有张瓜子脸,大眼睛,尖下巴……”江浩不耐的说着。“满头乱七八槽的短发,永远穿毛衣或衬衫,永远穿牛仔裤和靴子。她自己说她有十九岁,我看她顶多十七岁!她很淘气,爱笑爱闹爱疯,她喜欢撒谎,可是总撒不圆。她喜欢唱歌,没有一支歌记得牢歌词,自己就胡编乱凑一通!她是从台中搬来的,为什么搬来我不知道。她还有自言自语的毛病,每次对着小雪球的耳朵说悄悄话;什么希奇巴拉,猴子搬家……之类……”“够了。”江淮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他的脸色松弛了,似乎从个什么大恐惧中解脱出来,他的精神振作了一下,眼光又奕奕有神了。“不用再描写下去,”他说:“她们搬走了,很可能是因为台中的老家,忽然发生了什么事故。我觉得,你大可不必这么惊慌,说不定明后天,你就会收到她的信,或者得到她的消息……”“我看,你自始至终没弄清楚我的意思!”江浩又吼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呼吸紧张而急促。“她走了!你懂吗?”他大叫着:“她不要再见到我了,你懂吗?她永远不要见我了,你懂吗?”“我不懂,”江淮困惑的说:“何以见得?”
“看看这个!”江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来,递给江淮。“这是今天早上,我在我的信箱里找到的!”
江淮接过了那张纸条,打开来,那是张普通的白信笺。江淮的目光一接触到信笺上那飘逸的字迹,他的心就怦然一跳,整个人都像沉进了冰窖。迅速的,贪婪的,急切的,他几乎是吞咽着,迫不及待的去读那内容:
“江浩:
我走了。你永远见不到我了,因为,我准备从这个星球里隐灭,到别的星球里去再生。如果,我还能‘再生’的话。你已经亲口对我发过誓,你不会恨我,那么,请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对你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江浩,听我一句话,我并非你想像中那个单纯快乐的小女孩,我是一只木叶蝶,身上早就布满了保护色。不,我还不止是只木叶蝶,我还是一片毛毡苔。你知道什么是毛毡苔吗?那是种颜色艳丽的植物,它有美丽的,针状的触须,盛开时,是一簇焰火般的花球。但是,它每个触须都是有毒的,只要昆虫被诱惑而沾上它,它立即把它捕获而吃掉。江浩,你知道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花球,危险,邪恶,而可怕。你别被我的外表所诱惑,我的外表是假的,是虚伪的。你差一点已经成为毛毡苔的捕获物。
从一开始,我就叫你不要对我认真,我想,我的天良未泯。你是个又善良又优秀的青年,比我预料的要好一百倍。像你这样的青年,你该会找到你最理想的伴侣。那决不是我!因为,江浩,你从没有真正认识过我!你爱上的只是虚无的影子,一个空中楼阁中的人物,一只有保护色的木叶蝶!
江浩,你好年轻,在你这样的年龄,一切哀愁都容易随时间而淡忘。如果我曾留给你任何哀愁,希望它会像一片浮云般飘去。我走了,江浩,请你最起码相信一件事,我的离去,是救你而非害你,是怜你而非恨你!最后,我要请求你一件事,请你当作从没有认识过林晓霜,当作这只是你的一个梦,一个荒谬的梦,梦醒了,世界和原来的都一样,只是没有了林晓霜!对于完全不存在的事物,你根本不必悲哀的,是不是?我会走得很远很远,你这一生,再也见不到我了。谢谢你曾帮我捕捉过欢乐,谢谢你曾提醒我青春。我不会忘记你,和你那好可爱好可爱的‘蜗居’。希望没有多久,会有另一个女孩,和你共享蜗居里的‘哈索’,和床底的‘可乐’。
我走了。祝福你,深深深深的祝福你!我的年轻的‘小’朋友!祝幸福
从没有存在过的晓霜”
江淮一口气读完了这张纸条,他的脸色已经比那张纸还要白了。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有好一刻,他连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然后,他就整个人都被一种近乎恐惧的愤怒所攫住了,在这愤怒的底层,还有那么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希冀,不,这事是假的,这事太不可能!这事太荒谬!太荒谬!太荒谬!他握紧了那纸条,他的手颤抖,他的头发昏,他的眼睛前面,全是金星在迸现。但是,这笔迹,这文字,这词汇……都那么熟悉!熟悉得可怕!居然是她?居然是她!居然是她这怎么可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怎能同时间幻化为两个人?不,他模糊的思索,不,她从没有同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她经常失踪,她行踪诡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来做什么?为什么?是了!报复!这两个字在他脑中闪过,他的血液就顿时凝结成了冰块。他咬紧嘴唇,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间,他跳起身子,直冲到柜子前面,在稿件柜里翻出了那本“黑天使”的原稿,他多此一举的核对着那笔迹。然后,他呻吟着,整个人就瘫痪的坐倒在地毯上,用双手紧紧的抱住了头。没有怀疑了,一切都那么明显!那么令人心胆俱裂!好一个林晓霜,好一个不存在的林晓霜,来自伦敦的林晓霜,学了四年戏剧的林晓霜!
江浩扑了过来,兴奋燃亮了他的眼睛,他整个脸孔都发起光来。“大哥!你认识晓霜?你知道晓霜?”他伸手去拿那本“黑天使”。“她帮你写过稿?她是个作家?她居然会写作?这简直是——奇迹!她——”
江淮劈手夺过了那本“黑天使”,他把它锁进稿件柜里。回过头来,他望着江浩,他的脸色惨白,眼光狞恶,整个脸上的肌肉都扭曲而变了形,他凶暴的,粗鲁的,沙哑的,颤栗的问:“老四,你爱上了这个林晓霜?”
“大哥,”江浩被他的神色吓住了。“我不该爱晓霜吗?你怎么了?”“我问你爱还是不爱?”江淮大声问。
“当然爱!”江浩冲口而出。
“如果失去她,你会怎样?”
“失去她?”江浩茫然失措,一把握住了江淮的手腕,急切的说:“不,我不会失去她,是不是?大哥,你无所不能,你认得她,你会帮我找回她,是不是?”
“如果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呢?”江淮厉声问。“如果这只是你的幻觉呢?”
江浩忽然崩溃了,他跳起来,用手抱住了头,满屋子乱踢乱踹,他踢桌子,踢椅子,踢柜子,踢台灯,踢沙发……踢一切他踢得到的东西。一面踢,他一面咆哮的、悲愤的叫着:“为什么你们都说没有这个人物?难道我这几个月发了神经病?我和她在一起笑过,闹过,玩过,跳过舞,钓过鱼,唱过歌。我抱过她,吻过她……难道这一切都不存在?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你抱过她?吻过她?”江淮的声音凄厉,如野兽的哀鸣。
“是呀!”江浩疯狂般的喊着。“我和她坐在船头上看渔火,那还只是两天前的事!她躺在我怀里睡着了,我用外套裹着她,直到现在,我还能感到她在我怀中的体温。而你居然说没有这个人物!”他捧着头狂喊:“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如果没有晓霜,我就该住到疯人院去!”
江淮站起身来,靠在墙上,他的头仰望着天花板,眼睛里布满了红丝,眼眶湿润,他喃喃的说:
“执戈者带着黑天使而来,她下了战书,而我竟不防备!我是个傻瓜!天字第一号的傻瓜!她一开始就有备而来,她布下陷阱,我们一个个往里面跳!是的,她是毛毡苔,我们全是她捕获的昆虫!她将把我们缠绕,绞碎,吞噬……哦,老天!”他咬紧牙关,咬得牙齿格格发响。“人生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为什么偏偏轮到我的身上?”
江浩已经把满屋子的东西都踢遍了,他踢翻了台灯,踢翻了茶几,踢翻了椅子……然后,一下子,他站在江淮的面前。他的脸孔由原来的苍白而转红了,他涨红了脸,眼睛里燃烧奢火焰,他激动,热情,而神经质。他用发热的手握住了江淮,激烈的说:“大哥,我知道你认识晓霜,她是你的一个作者,你一定有她的地址!大哥,你告诉我,我去找她。那怕她在天涯海角,我去找她!大哥,你是好哥哥,你一向疼我,宠我,你帮我这个忙,我感激你一生一世!”
江淮觉得五脏六腑都紧缩了,他喉咙干燥得要裂开,头脑中像有一百个炸弹,在那儿轮流爆炸,他握紧了江浩的手,他的手也同样在发热。“老四,”他低沉而恐惧的说:“你能不能忘掉她?你还这么年轻,你根本不懂什么叫爱情!”
“哦!大哥!”江浩绝望的高呼:“你为什么不忘掉陶碧槐?你为什么不忘掉陶丹枫?而你叫我忘掉林晓霜!好,好,好!我忘掉!忘掉!我不找你,我去找晓霜!”他跄踉着往门口冲去。“我不用你帮忙,我不相信我找不到她!”他回头看着江淮:“根据物质不灭原理,没有人会从这世界上隐灭!”
江淮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江浩,他把他拖到沙发边来,按进沙发里。红着眼眶,他哑声说:
“你给我坐在这里别动!你等着,我去把林晓霜给你抓来!你不许离开房间,我保证给你一个林晓霜!”
江浩愕然的抬起头来,不信任的看着江淮,问:
“你能把她抓来?”“我能?”江淮惨然的自问着。“是的,我能!”他终于点点头,大踏步的冲出了房门。
14
丹枫正在收拾行装。她把箱子放在床上,把所有的衣柜都打开了。她慢慢的,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叠起来,收进箱子里,她做这件事,做得专心而细致,好像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要迭好这些衣服。她面容愁苦,她心情低落,她觉得自己把所有属于欢乐的,属于留恋的,属于柔情的种种情绪,也都打包装箱了。而这箱子,却可能尘封到永恒。她想着,她的手就不能运用自如了;每件衣服都像有一千斤那么重,既提不起,也放不下。然后,她就拿着一件衣裳,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痴痴的,迷乱的,凄苦的对那衣裳发起呆来了。那是件黑丝绒的斗篷,她第一次去见江淮,就穿着这件斗篷,那还是冬天,天气是阴沉欲雨的。现在,她的心也阴沉欲雨了。
她就这样坐在那儿,神思恍惚的想着一切。从过去到未来,从英国到台湾。哦,她演了一场最坏的戏!她演砸了每个角色!她自以为能干,自以为有定力,自以为聪明……她却演坏了每个角色,演坏也罢了,演失败也算了,怎么她竟会迷失在自己饰演的角色里?她握紧那衣裳,丝绒那么光滑,那么柔软,柔软得像她的意志……她把头仆下来,把面颊埋进那衣裳里。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离开她眷恋的地方?问雁儿,你来自何方?问雁儿,你为何飞翔?问雁儿,你可愿留下?问雁儿,你可愿成双?她忽然心灵震动,一股酸楚就直往脑门冲去,她的眼眶骤然发热,那光滑的丝绒就莫名其妙的潮湿了。是的,流浪的雁儿没有家乡,去吧!去去莫迟疑!不能再追寻,不能再逗留,所有的角色都演砸了,她只能飞走,飞得远远的,飞到另一个星球里去!
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也打断了她那凄苦的冥想。她站起身来,把衣服堆在床上,走到门边去,毫无心理准备的打开了房门。江淮像一阵狂风般卷了进来,手里紧紧的拎着个口袋。他面目凶暴,眼光狰狞,浑身上下,都带着暴风雨的气息。砰然一声,他把房门掼上,就直冲到客厅里。他对室内扫了一眼,他的眉毛凶恶的拧结在一块儿,眼底闪烁着像豹子或狮子般的光芒,他的胸腔沉重的起伏,呼吸像鼓动着的风箱。丹枫微有怯意的看着他,从没看到他有这样凶暴的面目。
“江淮……”她呐呐的开了口。“你……你要干什么?”她不稳定的问着,心中,仍然激荡着那股酸楚的柔情,和若有所待的期盼。“干什么吗?”江淮大声的说,陡然把手中的口袋拉着袋底一倒,顿时间,有五本精装的,厚厚的日记本从那袋中滚了出来,四散的滚落在那地毯上。他的眼眶发红,眼中冒着火焰,他嘶哑的怒吼着说:“都在这儿!丹枫!我和碧槐五年来的一本帐,全在这儿!我辛辛苦苦要隐瞒你的事,都在这里面!这些,全是碧槐的日记,你可以慢慢去读,慢慢去欣赏!我全面投降,我把这些拿出来,希望你看了之后不会后悔!恭喜你,丹枫,你胜利了,你逼我交出了一切!现在——”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往卧室里拖去。“你给我换衣服,跟我走!”“我跟你到哪儿去?”她惊呼着:“你弄痛了我!”
“我不在乎弄不弄痛你!”江淮吼着,忽然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她又惊又痛,呼叫着,脑袋被他扯得一直往后仰去,他放开了她的头发,冷冷的说:“奇怪,原来你的长头发是真的,短头发才是假的!”他把她用力一摔,摔倒在床前面。她靠在床沿上,满脸发丝,气喘吁吁。
“起来!”他大叫着,命令的,凶恶的。“你以为我害死了碧槐?去读那些日记!详细读那些日记!你要报复,你以为自己是个复仇天使!你报复吧!你杀我,报复我,毁我,随你便!但是,你怎么忍心去玩弄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越叫越高,越叫越沉痛,越叫越愤怒:“他才只有二十岁,你知道吗?他比你还小,你知道吗?他与我们的恩怨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知道吗?他天真纯洁得像张白纸,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你为什么要去伤害他?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找我算帐!他那么小,他有什么过错?”
她往床边退去,身不由己的蜷缩着身子,抬起头来,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勇气忽然又回到了她身上,她摔了摔头,把面颊上的发丝摔向脑后,她挣扎着说:
“他的过错,是生为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他狂叫着:“他与我的事有什么相干?他从来没见过碧槐!他从不认识碧槐!难道碧槐的死要他去负责任?”“你伤害了我的姐姐,”她开始冷静了,开始本能的应战了,开始面对现实了。她挺了挺她那瘦瘦的肩膀,清晰的说:“我唯一能报复你的办法,不止是伤害你,而且要伤害你的弟弟!”“你这是什么魔鬼哲学?”他对着她的脑袋大吼,声音几乎震聋了她的耳鼓。“是魔鬼的哲学!”她的声音里带着泪浪,她高傲的仰起头来,眼睛里也绽着泪光。但是,她唇边却浮起一个胜利的、虚弱的微笑。“你心痛了?你痛苦了?你比自己受伤还痛苦,是不是?那么,你该知道我曾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的弟弟,他毕竟还活着,我的姐姐却已经死了。”
“我没有杀害你的姐姐!”他狂叫,失去理性的狂叫。“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两千英镑一学期!你姐姐连自己都养不活,她如何去负担两千英镑一学期!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你报复吧……”
她身子往后退,床挡住了她,她再也退不动了,张大眼睛,她惊恐万状的望着他,张开嘴,她吐不出声音。恐怖和震惊使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就变得惨白,血色离开了嘴唇,她开始颤抖,颤抖得整个床都簌簌作响。她对他摇头,祈求的,悲切的,哀恳的摇着头,半晌,才吐出怯怯的,哀痛的,像垂死般的声音:“不是的。江淮,不是我!你不要这样说,不要因为我伤害了你弟弟,就给我这么重的罪名!不,不是的!我没有杀碧槐,我没有!”“那么,你凭那一点说碧槐是我杀的?”他继续吼叫,继续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对人生的事了解得那么少,你对感情和人性只懂一点皮毛,而你竟想代天行道!”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整个人从地毯上提起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再把她重重的摔到床上去。她倒在床上,把身子不由自主的蜷起来,盘缩得像只虾子。他对着她的脑袋喊:“我不跟你争辩碧槐的死,反正我已经拿出了日记,是非黑白,你自己去评断!现在,你给我滚起来!马上起来!”
“你……你……”她惊恐失措,牙齿和牙齿打着战,就在这一瞬间,她怕他了,她真的怕他了。由心底对他恐惧,而且被他慑服了。“你要我干什么?”她颤栗的问。
“变成林晓霜!”他又狂吼,再度震聋了她的耳鼓。他径自在那摊开的箱子里翻寻,把每件衣服拖出来,丢到地上,然后,他选出一件T恤,一条半长的牛仔裤,他把衣服抛在她身上。“去!给我换上!马上换上!你的假发呢?”他咬牙切齿,跑过去翻箱倒柜的找寻:“你那该死的假发呢?”他愤愤的问,像江浩一般踢着床脚。“你那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呢?”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不要躺在那儿装死!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把自己化妆成林晓霜!”
“你……”她被动的,无力的被他拖得满床打转。“你要我化妆成林晓霜干什么?”“去救我的弟弟!”他又狂叫了。额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我答应给江浩一个林晓霜,你就得变成林晓霜!你还不给我滚起来!你化妆惯了,一定很容易!十九岁的林晓霜,淘气顽皮的林晓霜,你给我变过去!马上变过去!然后跟我走!”
“不不!”她拚命摇头,把身子往床里缩。“不不!我不干!我不能那样做!不不!我不干!”
“你不干?”他的眼睛血红,狂怒使他整个面部都扭曲了。“我不允许你不干!起来!”
“不不!”她继续说,更深的往床里躲。“我不去!我决不去!”“你——”他忍无可忍,举起手来,对着她就是一掌。她本能的侧过头去,这一掌打在她的肩头,那力量那样大,她坐不稳,就从床上直摔到地下。他扑过去,把她从地上抓起来,又要打,但是,他看到她嘴角有一点血渍,正慢慢的沁出来,他的手软了,把她再抛到床上,他哑声的,命令的说:“我给你十分钟化妆!”“我不去。”她悄声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你打死我,我还是不能去。我已经告诉了他,我是只木叶蝶,我是片毛毡苔。我安心撤退,放他一条生路。我并没有做得很过分,我始终叫他不要对我认真,我告诉他我是个坏女孩,要他灰心而撤退……我并没有很过分……”
“你还不过分吗?你使他神魂颠倒,你使他废寝忘食,你使他失魂落魄,你使他快发疯了!你还不过分吗?他已经快为你跳楼了,你还不过分吗?”
她呻吟了一声,把脸藏进床里面。“我不知道他会这样热情。”
“你不知道?”他嚷着,声嘶力竭的嚷着:“你怎会不知道?他年轻,他血气方刚!他怎么禁得起你的诱惑?他怎么禁得起你那些千奇百怪的花招?你弄得他眼花撩乱!你那个该死的小雪球呢?你把它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它和奶奶在一起。”“奶奶!”他又狂吼了。“你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奶奶!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变魔术的吗?你从哪里弄来一个奶奶?”
“她是个半聋半瞎的老太婆……”她继续呻吟着说:“我给她钱,雇她来掩护我,反正她听不清也看不清。雪球是从狗店里买来的,我已经把它送给奶奶了。”
“好,好,好!”他气得声音发抖。“你厉害,你真厉害,你把一个个的陷阱都布好了,只看我们兄弟两个怎样跳进去!你厉害!你是我生平没有碰到过的角色!忧郁高贵的陶丹枫,活泼淘气的林晓霜……哈哈哈!”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凄惨,笑得辛酸,笑得沉痛而苍凉。“我和碧槐把你送进全世界最有名的戏剧学校,让你变成世界上最有名的演员!哈哈哈!我们曾经多么辛苦的,一点一滴的去聚集你的学费!你总算是学有所成,不知道碧槐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会不会死也瞑目!”他喊着,笑着,泪水却冲出了他的眼眶。他背过身子,把额头抵在墙上,重重的喘气。
“我给过你很多暗示,”她更畏怯的,更瑟缩的说:“是你自己忽略了。我送黑天使给你,告诉你我要复仇。我选了林晓霜这个名字,因为它就是丹枫两个字。”
他回过头来,瞪着她。“林晓霜就是丹枫两个字?”
“你熟读中国文学,总不会没念过‘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句子,早上醉了的霜林,就是红色的枫叶。”
“哦!”他发疯般的大叫了一声。“我该想到林晓霜就是丹枫!我该想到你肚子里有几个弯几个转!我该想到丹枫在我身边失踪的时候,就是林晓霜在江浩身边出现的时候!我该想到这两个女孩从不同时出现!我该想到你永不要求见江浩,而林晓霜也永不要见大哥!哦,我是傻瓜!我是大傻瓜,江浩是小傻瓜,你聪明!你能干!你把我们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我认输了,我撤退了。”她凄然的,低低的,苦恼而无助的说:“我并没有打完我的仗,是不是?我明天就走了,回我的英国去。还你们兄弟两个一份平静的日子。我马上就走了,你们都会把我忘记。你就告诉江浩,林晓霜已经死了。姐姐死了,你还是活下去了,不是吗?二十岁是很健忘的年龄,他很快就会忘记林晓霜!”
“胡说!”他大吼:“你休想逃走!你休想回英国,你休想在闯了这么多祸以后,一走了之!我不会饶你!我不会放你!你起来!你去化妆!你跟我去见江浩!”
“我不!”她又往床里躲去。
“你去不去?”他大喊。
“不去!决不去!”她固执的往床里躲。
“你不去也得去!你非去不可!”他扑过来,又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下,他语无伦次的喊着:“如果你不换衣服,我就剥光你!我今天强迫也要把你强迫去,绑架也要把你绑架去!你不换衣服,我来帮你换!”
她挣扎着,要从他掌握中逃出来,她扭动着身子,嚷着,喊着:“不要!江淮!求求你!你放开我!不要强迫我去!请你不要强迫我去!我今天去了,你要我明天怎么办?难道我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你就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他喊,不顾一切的握紧她,“哗”的一声,扯破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惊喊着,用手掩住胸口,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疯狂的迸流在她的脸上,她哭着嚷:“好,我换衣服,我跟你走!”
她从床边跳起来,带着股“豁出去”的神情,她满脸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迹,发丝拂在脸上,被泪水湿透了,贴在面颊上面。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疯狂的火焰,她的牙齿咬紧嘴唇,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下颏上。她也不避嫌,立即把上衣脱下,当着他的面换上T恤,再脱掉裙子,穿上牛仔裤,拉好拉链。她扬起头来,一脸的狂暴和凶野,她用种阴鸷的,悲愤的,奔放的狂怒,一叠连声的喊了出来:
“好!我跟你走!从此,我是林晓霜,你弟弟的女朋友!你不许碰我!你退开!朋友妻,尚且不可戏,何况你弟弟的女朋友?在我跟你走出这房门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英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走?你知道为什么林晓霜必须消失?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不跟你去见江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追究姐姐的死因?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了自己计划已久的报复?因为——我爱上了你!”她狂叫着,泪如雨下。“我爱上了你!我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你!你是杀碧槐的凶手,我爱你!你是我的敌人,我也爱你!我怕我再也离不开你,我想你,念你,爱你!爱你!爱你!爱得让我自己害怕,爱得不忍心伤害你,也不忍心伤害江浩……你瞧!我是最坏的演员,我演坏了我的角色!演员怎么能动真感情?而我却昏了头,去爱上你!我输了,我只有撤退,我只有逃走!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难道你体会不出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输了,你不懂吗?我远迢迢从英国飞来,为了和你作战!我却爱上了我的敌人!好了!”她摔摔头,仰着下巴,让那泪水、汗水,和血水都流在衣襟上。“话说完了!我跟你走!”
他呆了,愣了,傻了。忽然间,他就像被魔杖点过,变成了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人。他瞪着她,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思想,他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脑子里,只是疯狂的响着她嚷出的句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句子像十万个人敲着钟,钟声汇合成一片铿然有声的狂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但是,忽然间,像是有一盆冷水对他兜头淋下,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及时的喊:“你能信任她吗?你还要继续被她蛊惑吗?你还要再被欺骗一次吗?”他一凛,醒了,从那几乎又捕捉了他的,狂喜的梦中惊醒了。他扬起头来,冷冷的,冰冰的,不信任的说:
“你在背台词吗?好一篇动人的谈话!如果我不是已经被你玩弄得团团转,我几乎会相信你了!你爱上了我?如果是真的,太不幸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永远不会受你的骗了!把你的台词省省吧!留下来去对江浩说吧!”
她的身子摇了摇,似乎要晕倒,她那已经像大理石般的面颊,现在惨白得像透明的一样了。她扶住了墙,稳住了自己。高高的昂起下巴,她竭力在维持残余的骄傲,她点了点头,一连串的说:“好,好,好,我背台词,现在,台词背完了,戏还要演下去。我是你的囚犯,我跟你走!”她骤然提高了声音,厉声说:“走吧!”她领先往客厅冲去,在客厅中,有样东西在她脚底一绊,她站立不稳,身子就向前栽去。他本能的伸出手,要去扶她。她一下子跳开了八丈远,声色俱厉的喊:
“不许碰我!你怎能去碰你弟弟的女朋友?我是林晓霜,你没有资格碰林晓霜!”他凝视她,她拚命咬紧嘴唇,她嘴角全是血渍。忽然间,他心跳气促,她那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触痛了他的神经,他耳中又响起她那半疯狂的陈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如果她是真的呢?万一她是真的呢?他骤然就背脊发冷而额汗涔涔了。他对她伸出手去,苦恼而矛盾的低喊:
“丹枫!”“我不是丹枫!”她冷冷的说,声调如寒冰与寒冰的撞击,清脆而幽冷。“我是林晓霜!”
他在她那幽冷的语气下震动了,他在她那负伤的眸子中震动了。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这“如果”使他的心绞紧了,痉挛了,可怕的翻腾痛楚了。他不自禁的把声音放柔和了:
“丹枫,你是真话吗?”他问:“你并没有对我背台词,你是真心的,是不是?你要了解,我现在是惊弓之鸟,我无法去相信……”“你不用相信!”她大声说,跺了一下脚,眼泪夺眶而出:“我是背台词!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她一连串喊出几十个“我是!”,“我练了几百年来背它!我背了几百遍使它流利!我的演技不坏吧!”她扬起头:“走呀!赶快让我投进江浩的怀抱里去!走呀!”她往前冲,脚下又是一绊,她伸手拾起地上的东西;碧槐的日记本!她握着日记本,全身猛的一震,眼光立刻发热而昏乱,她扬起头,脸上的愤怒一变而为恐惧与惊煌,她失神的盯着他,喃喃的说:
“你说,是我杀了姐姐?是我把她推进了地狱?是我毁了她?是我让她投入了火坑?……”
他悚然而惊,扑过去,他想抢走那日记本,他心跳气促,和她一样,变得恐惧而惊惶了。他急促的,口齿不清的说:
“还给我!丹枫,我想,我有些发疯了,发现你就是林晓霜,这打击使我发疯了。我们必须冷静下来,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你休息一下,躺一躺,我不带你去见江浩了,你说得对,他还年轻,他会忘记林晓霜的!我不勉强你了!把日记本还给我,让我们两个都平静下来……”
“不!”她把日记本紧抱在怀中,挣扎着站稳身子,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努力维持头脑的清晰:“你带了这些日记本来,以真相来交换我,你给我真相,要我给你林晓霜!我接受了你的条件,所以,你不许把日记本拿走!我跟你去见江浩!走吧!”“不!”他苦恼的,急切的,矛盾的,烦躁的大喊起来:“不不不!我改变了主意,你不去见江浩,我不要你去见江浩了!江浩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不要去见他!”
“你为什么前后矛盾?”她说:“你逼我去见他,你绑架我去见他!而现在,你又不许我去见他了?为什么?”她扬着睫毛,眼光虽然森冷,却依然明亮。“因为我把我的底牌都揭穿了?因为我把我的自尊都抹煞了?因为我告诉你我爱你,所以你又想要我了?你不知道我是骗你的吗?你不知道我是背台词吗?你不知道我在演戏吗?”她往门口走去。“太晚了!江淮。我已经不是陶丹枫了,你强迫我变成了林晓霜!你甚至强迫我永远变成林晓霜,那么,陶丹枫已经死了,像陶碧槐一样死了。我是林晓霜!”她把手放在门柄上,要开门。
“丹枫!”他喊,他的手迅速的压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哀求的、痛楚的盯着她,他的声音里充满着压抑不住的热情和愁苦:“老天!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再也控制不住,他悲愤的高呼:“丹枫!我们的悲剧演得还不够多吗?”
“我明天回英国。”她忽然悄悄的说,声音低沉如梦。
“不!你不许回英国!我们的问题还没完,你不许走!”
“好,我去解决问题,我去见江浩去,我闯的祸,我去收拾!”她一下子打开了门。顿时间,她和江淮都傻了,都愣了,都呆得像木鸡一样了。门外,江浩正斜靠在那儿,脸色苍白而古怪,眼神悲愤而震惊。他像个石柱般靠在那儿,显然已经靠了很久很久了。他们三个彼此看着,一时间,室内室外,都是一片死样的寂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是江浩第一个打破沉默,他对江淮看着,幽幽的说:“对不起,大哥,我跟踪了你。我以为跟踪你会帮我找到——晓霜。”“那么,”江淮小心翼翼的说,用舌尖润着那乾裂的嘴唇:“你自始至终都在门外?你全听见了?”
“是的,我全听见了。”江浩苦涩而迷惘的说,望向丹枫。丹枫正披散着一头长发,惨白的脸庞上,血与泪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的眼睛睁得好大,里面却盛满了惊惶、恐惧、悲痛,和难言的歉疚及懊恼。她对他伸出手去,可怜兮兮的,恍恍惚惚的,迷迷离离的说:“江浩,我就是林晓霜!”
江浩往后退一了步,他认不清这满面凄苦的女人,这怎能是晓霜?他惊呼着说:“大哥,抱住她,她要晕倒了!”
江淮及时伸出手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腰,她滚倒在他的怀中,他把她平放在地毯上。她睁大眼睛,保持清醒,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望着那两张同时对自己俯下来的头,望着那两对关怀而焦灼的眼睛,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她啜泣着说:“原谅我!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搅得乱七八糟!”
兄弟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就不约而同的跪在她身边,又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要拭去她唇边的血渍。两人的手在她唇前相碰了,就又都触电般的缩了回来,然后,两人就痴痴的,傻傻的对望着。终于,江浩跳起身子,回转头就往屋外冲去。江淮比闪电还快,也跳起身子,蓦的挡在他面前,把房门在身后碰上,他就靠在门上,死死的看着江浩。“老四,”他哑声说:“你必须留下来,让我们三个人,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高估了我,”江浩也哑声说:“我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了,而你居然叫我平心静气!”他眼圈发红,声音发堵:“让开!让我走!”丹枫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扶着沙发,她望望江淮,又望望江浩,她的脸色忧郁而愁苦,凄凉而落寞,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兄弟二人又不约而同的想伸手去扶她,但是,才伸出手去,就又都缩回来了。江浩仔细的,长久的,痛楚的,悲哀的审视着她的脸,终于,他沉痛的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认得你,又好像不认得你。”
“你看过在林梢的雁子吗?欲飞不能飞,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尽的倒在沙发里。“你们都不用烦恼,明天,就什么都结束了。明天,雁儿就飞了。杜甫有两句诗写得最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15
三十分钟以后,江淮、江浩,和丹枫三个就已经都坐在丹枫那套小巧的沙发里,静静的彼此对望着了。丹枫已去浴室梳洗过,洗干净了她那一脸的泪与汗,她的嘴角,由于牙齿嗑破了嘴唇,始终在流血,而且肿起来了。她终于又换掉了那件马裤和T恤,穿了件纯白色的,麻纱的家常服,宽宽的腰身上绑了根细带子,披散着一头如水如云的长发,她斜靠在沙发里。看起来,又单薄,又虚弱,又渺小,又飘逸,又不真实。她沉坐在那儿,怀里紧紧的抱着碧槐的那些日记本,她默然不发一响。眼珠乌黑而深邃,深得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的脸色依然惨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这面颊如此毫无血色,她唇边的一抹腥红就显得特别刺目。她双手放在怀中的册子上,静悄悄的坐在那儿,像个大理石雕刻的圣像。她的衣袖半卷,露出她那白皙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刚刚和江淮争斗时,被抓伤撞伤的痕迹,青紫的瘀痕和擦伤都十分明显。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也已飘入了另一个星球。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有种漠不相关的意味,还有种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的意味……就这样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江淮毕竟是三个人里最先恢复理智的,他给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枫这儿有的是各种酒。但是,丹枫碰也没有碰,江浩也只勉强的啜了一口,就痴痴的对丹枫傻望着。江淮也在沙发中坐下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仍然不听指挥的在颤抖。他冷眼看丹枫和江浩两个,丹枫是沉浸在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境界里,江浩却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困惑,和一脸古里古怪的表情。室内好安静,三个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这种安静是沉闷的,是令人紧张,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烟雾在室内轻缓的缭绕。江浩终于把目光从丹枫脸上收回来,他转头去看江淮,喃喃的说:“大哥……”正好,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转头对江浩说:
“老四……”两人这同时一开口,就又都同时咽住了下面的话。江淮吸了一口烟,说:“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江浩坦白的说,迷惘更深的遍布在他脸上,他反问:“你要说什么?”“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内又静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对看着,欲言又止。这样闹了好几次,那丹枫始终像个木头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里。终于,江淮再也熬不过去了,下定了决心,他抬头望着江浩,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声:“老四!”“嗯?”江浩凝视着江淮。
“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老四,你在门外已经听到我们全部的对白,那么,你当然知道,我并没有骗你,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我知道了。”江浩对着自己的手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摔手,他神情古怪的说“居然会疼!那就不是做梦,我怎么觉得,今天这种场面,好像在我的梦里发生过。”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诚恳而真挚的说:“我今天所遭遇的打击和惊奇,决不会比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的点着头。“你是个好哥哥,你甚至要强迫她变成林晓霜。”“但是,”江淮费力的说:“林晓霜这个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知道,”他再重复的说着,注视着丹枫。“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长得很像晓霜,相当像,可是,她不是晓霜。”“那么,”江淮用舌尖润着嘴唇,觉得舌燥唇干,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喷出一大口烟,终于冲口而出的说:“你能不能放弃这个找寻了?”江浩注视着江淮。“不是放弃与不放弃的问题,是不是?”他满脸的苦涩,却脑筋清楚的说:“你遗失了一件东西,可以去找寻这件东西,因为这东西存在着。你遗失了一个梦,你不能去找一个梦,因为梦是抽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来以为,我遗失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才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什么女孩子,没得到也就无从失去。何况,世界上没有林晓霜,我那物质不灭原理根本就错了!”江淮仔细的凝视着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感叹的说:“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体会得很多很多……”
“不。”江浩打断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体会!她既然不是林晓霜,她为什么要假扮林晓霜?好好的陶丹枫她不做,她为什么要变成一片毛毡苔?你们口口声声提到报复,谁报复谁?为什么?你当了几年的舞厅孝子,去孝顺那个陶碧槐,难道还不够?她反而因此要报复你,这是什么哲学?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枫一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对于他们兄弟二人的谈话,她好像始终没有听见,也好像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江浩提到“陶碧槐”三个字的时候,她陡的震动了。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冰到了她,她浑身一阵颤栗,她的头就抬起来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身上去了,彷佛现在才发现江浩,然后,她转头又看着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册子紧捧在胸口,喃喃的说:“你们为什么都在这儿?你们为什么不走开?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在这儿!我要一个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记,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江淮震动了,他紧张而仓皇的看着丹枫,看着她怀里的那些小册子,他试着要去取那日记本,丹枫立刻紧抱着本子,像负伤的野兽在保护怀里的小兽般死命抱紧,眼睛里又流露出那种疯狂的、野性的光芒。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拳,……他站起来,绕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着丹枫。然后,他终于恳求似的开了口:
“丹枫,你听我说,你好好的听我说。你把日记本还我,我已经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晓霜了!江浩也已经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的说:“你最好不要代我发表意见!”
“老四!”他懊恼的回过头去,愤愤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江浩仰靠进沙发里,伸长了腿,他两手交握着放在胸前。忽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大人,一个坚定的大人。一个有主张,有见解,有思想,有气度的男子汉!他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江淮,又掉头看看丹枫,他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古怪的微笑。点了点头,他缓慢的,口齿清晰的,有力的说:“我已经冷静的分析过了,在这整个故事里,我是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们两个,每人肚子里有一本帐,这本帐我全不知道。而现在,还不是你们面对真实的时候吗?还不是你们公布真相的时候吗?你们即使还要继续演戏,继续去保有你们的秘密,我这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也该有权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你们间的牺牲品!”
“老四,”江淮蹙紧了眉头。“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谈,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丹枫看看他们,她脸上有种被惊扰了之后的厌倦。她低叹一声,就低下头去,翻开了第一本日记,她似乎准备把这兄弟二人当成不存在,要去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来,用手压在那文字上。丹枫惊愕的抬起头,她接触到江淮深沉的、苦恼的、痛楚而热情的眸子。这对眼睛那样痴痴的、切切的、哀恳似的看着她,里面燃烧着两小簇热烈而阴郁的火焰。这眸子立刻把她从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唤醒了,立即就绞痛了她的神经,融化了她心底的冰层。她呐呐的,挣扎的说:“你要干什么?你一定要对我用暴力吗?”
“不,不。”他一叠连声的说:“不对你用暴力,再也不对你用暴力。只是——请求你在看日记以前,先听我说。”他回头看看江浩。“老四是对的,你们都有权知道这个故事,既然一切已发展到这样恶劣的局面,我势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枫,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再到日记里去求证。但是……”他倒进沙发中,仰首看着窗外。“我曾经发誓不说这个故事,不论有多少谣言,多少揣测之辞,多少恶言中伤,我发誓过不说这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碧槐,请原谅我!我不得不说了。”丹枫注视着江淮,她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气,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个石雕的圣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浅浅的啜了一口。她的眼光生动的、柔和的、梦似的停驻在江淮的脸上。“事实上,”江淮没有看她,他燃起一支烟,他的眼光停在那烟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点也不希奇,那是个很普通的、典型的恋爱故事,一个大学生碰到另一个大学生,几乎是一见钟情,在三个月内就山盟海誓,难舍难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营里认识的,她文雅,纤细,多愁善感,写一手好诗词,精通中国文学,她多才多艺而弱不禁风。当时,为她倾倒的大学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难以胜数,她在那芸芸众生的追求者中,独独选中了穷无立锥之地的我,简直使我像飞在云雾里一般。她和我谈诗词,谈绘画,谈人生,谈梦想,谈爱情……哦,我简直为她疯狂了。”
他吸着烟,烟蒂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江浩和丹枫都不说话,他们的眼光都盯着他,他沉溺在遥远的过去里,那“过去”显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微蹙着眉,眯起眼睛,望着那向空中扩散的烟雾。“那时候,碧槐是单身在台北,无依无靠,我也是单身在台北,两个单身的年轻人,彼此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彼此编织着彼此的未来,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开始谈她的家庭,谈她早逝的父亲,谈她改嫁的母亲,谈她那最最最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常说,丹枫上飞机以前,曾经哭着抱紧她喊:姐姐,不要让我跟他们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叙述,都泪流满面,我把她抱在怀里,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湿透。”
丹枫眼中浮起了雾气,她的视线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着酒杯,她望着杯中那红色的液体发愣。
“我从没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恋旧,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们的欢乐结束在我去受军训的时候。我受完军训,碧槐应该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舞厅去当了舞女!我找到她,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他转过头来,望着丹枫,苦涩而酸楚的说:“亲爱的丹枫,你那时的信,就写得和现在一样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泪,一句一泪,一行一泪的信,你历数了在国外的辛酸,继父的冷漠,生母的无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信中的几句话,你说:姐姐,我才十七岁,已经面临失学之苦,在学校中,老师们都说我有语言和戏剧的天才,我也做过梦,要念戏剧,要念文学,要念艺术……但是,下个月,我会去酒吧里当兔女郎!亲爱的姐姐,你不会懂得兔女郎是什么,我在出卖早熟的青春,和我‘很东方’的东方!我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埋葬起来,姐姐,再相逢时你不会认得我,你那清纯的,被你称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时候将是残枝败柳了。亲爱的姐姐,当初你为何不留下我来?我宁可跟着你讨饭,不愿在异国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着丹枫说:“我有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这样写的?”
丹枫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来,沿颊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枫,”江淮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了解,你们姐妹之间,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为了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诉我,她卖舞而不卖身,她说她会继续念书,她说舞女也有极高的情操……她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我,让我允许她伴舞,我一直摇头,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对我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丹枫,我的男朋友是个富翁,可以接济她的学费,如果你不许我伴舞,除非你筹得出她的学费!’这话使我发疯了,我拚命工作,埋头工作,一天工作十八个小时!可怜,我那小小的出版社,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负担每学期两千英镑的学费!”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着烟,满房间都是烟雾腾腾了。他望着那些烟雾,他的脸色阴沉而凄凉,声音却变得非常平静了。“于是,碧槐下了海,三个月后,她干脆退了学,因为她的功课一落千丈,而长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个单纯的大学生。在舞厅里,她很快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成了曼侬。正像曼侬·蕾丝歌一样,她为钱可以牺牲。开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还坚守着最后的清白。但是,这种‘坚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熄灭了烟蒂,他目光锐利的看着丹枫。“丹枫,你还要听吗?你真的要听吗?”她浑身通过了一阵颤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她哑声说:
“是的,我要听!我要知道,我的学位到底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好吧,我说下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烟。“那时,我的生活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白天,我拚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厅里,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怀送抱。这种生活使我发疯发狂,我们常常争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愤怒极了,我就骂她的伴舞并不是为了妹妹的学费,而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这样,我们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彼此疯狂般的怒骂之后,又在眼泪和接吻中和解。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是争吵,绝交,和解。每次和解后,我们就更亲爱,更痴情,更难舍难分。但是,我这些愤不择言的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开始变得自卑了,变得泄气了,变得没有信心而且自暴自弃了。她甚至叫我离开她,叫我另外去找对象,她说她渺小如草芥,如墙角的蒲公英……她说她配不上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停止了。
好一会儿,室内只是静悄悄的,丹枫握着酒杯,把双腿蜷在沙发上,她整个人都蜷缩在那儿,像一只受惊吓的小昆虫,江浩是听得发呆了,这故事,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但他决未料到故事的后面,还藏着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爱碧槐一点,”他又说了下去。“或碧槐少爱我一点,我想,我们都会幸福很多。不幸,我们都那样深爱彼此,都为对方想得比为自己想得多。那时,我的出版社已好转一些,整日接触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会名流。这并没有使我的经济环境有丝毫改进,却让我的社会地位在无形提高。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开始强迫我离开她,强迫我去找寻自己的幸福。我不肯,为了证实我不在乎她的身分,我每晚去舞厅盯着她。为了要阻止我的痴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别人亲热,故意当众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伤害我……我忍耐奢。因为,只有我了解,当她在折辱我的时候,她自己的痛苦更远胜于我。这样,舞厅给了我一个封号,叫我‘火坑孝子’,我成为整个舞厅里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着头,他一口又一口的抽着烟,烟雾后面,他的脸庞变得朦朦胧胧。“当然,我们偶尔也会有欢乐的时候,每当远从英伦,寄来一封感激的信,每当收到那贵族学校的一张成绩单,证明那小妹妹确实品学兼优,确实力争上游。那时候,碧槐会开心得像个孩子,她搂着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几千种亲爱的名称来呼唤我,使我在那一刹那间,就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价。那时,我已把我能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了。但是,远在英国的小妹妹开始实习了,开始彩排了,服装、道具、化妆品……都来了。碧槐写了无数的信:没关系,丹枫,我们很有钱,你未来的姐夫已名利双收……名利双收?我那时依旧是两袖清风,我们聚集了每一分钱,生活越来越拮据。而碧槐在舞厅里,也不能没有服装,没有打扮。何况,那时,碧槐经常借酒浇愁,已经有了酒瘾。于是,有一夜,她来找我,我们相对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说,‘江淮,在我还干净的时候,把我拿去吧!我愿意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们碰了杯,喝干了酒,她成为了我的。完完全全成为了我的。”
他熄灭了烟蒂,端起酒杯,他一饮而尽。他的眼光更朦胧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他的脸色更黯淡了。
“谁知道,从这一夜开始,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了。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并不隐瞒我,她说:‘我是曼侬·蕾丝歌,你不可能要求曼侬忠实!’但,我是真的快发疯了,我几乎要打电报到伦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图,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纤细的思想,她说,假若我这样做,就等于谋杀她。因为她一切都毁了,可是她还有个优秀的妹妹!她虽成为残花败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洁白无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假若那时我可以抢银行,我想,我一定也抢了!我没抢银行,我没抢珠宝店,我没抢金库,我拚命去办我的出版社,咳!”他叹息,声音哽塞:“百无一用是书生!”丹枫闭上了眼睛,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亮如水雾里的寒星。她静静的看着他。
“这时期,是我们真正悲剧的开始。婚姻是谈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碧槐也不肯嫁给我。那时,我的两个妹妹已经知道碧槐的身分,无数最难堪的情报都传到台南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谅的败家子,成了堕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耻。碧槐又重申旧议,她要我走,要我离开她,软的,硬的,各种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过了。我每晚坐在那儿,看她和男人们疯狂买醉,看她装腔作势,对每个人投怀送抱。她给那些男客起外号,拿他们耍宝,而那些男人,仍然对她鞠躬尽瘁。”他抬起头,望着丹枫。“记得吗?有一晚我和你在罗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误认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误认成曼侬,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宾。”
丹枫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
“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种倾向,碧槐是真的在堕落,她的目的已经不是单纯的要赚钱给妹妹,事实上,在她死前那段时期里,我和她加起来的收入,已经足可以应付伦敦的学费了。她不必那样一再出卖自己,我后来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弃了,而且,她希望由她的自暴自弃,使我对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摆明了不撤退,我等着,我想,那小妹妹总有学成的一天,到时候,她还能有什么藉口?我等着,然后——”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咽住了。
他端起了酒杯,已经空了。江浩把自己的递给了他,他啜了大大的一口,眼睛望着窗子,暮色正在窗外堆积,并且,无声无息的钻进室内来,弥漫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
“然后——”他幽幽的说了下去。“有一天,碧槐告诉我,她怀孕了。说真的,我当时就吓住了,我问碧槐,谁是父亲?她坦白的说,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我!咳!我不是圣人,我记得,我当时的答复是,最好的办法是拿掉他!那天碧槐哭了,我发誓,我并不知道她会想要这个孩子。第二天我陪她去看医生,医生告诉我,碧槐的心脏不好,这孩子留也是危险,拿也是危险!我们又都呆了,这时,碧槐忽然兴奋起来,她说:‘孩子可能是你的,咱们留下他吧!’我没说话。老天,那时我是何等自私!我忍受过她各种不忠的行为,却不愿承认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说话了,堕胎的事也就搁浅下来。而碧槐从此夜夜醉酒,每晚,她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这样,有一夜,她已经喝得半醉,她用酒送安眠药,大约吃了五六粒之多。吃了药,又喝了酒,她说,她突然想见我,她从她的公寓走出来,有一辆计程车撞倒了她。”
他再度停止,用手遮着额,他整个面孔,都半隐在苍茫的暮色中。“她被送进了医院,”他深吸了口气,再说下去。“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情况并不很坏,她几乎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医生说,他们必须取掉她腹内的孩子,因为那孩子已经死了。碧槐躺在急救室里,她还对我说笑话,她说:‘你不要这个孩子,他就不敢来了!这样最好,将来,我给你生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他们把她推进手术室,手术之后,医生叫我进去,告诉我说,她撑不下去了,她的心脏负荷不了这么多。我在手术室看到她,她仍然清醒,脸色比被单还白。她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一生欠你太多,但是,江淮,你今天在我床前发誓,答应我两件事,否则我死不瞑目。’我答应了。她说:‘第一,不要用妻子的名义葬我,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第二,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别让丹枫知道我的所做所为,以及死亡原因,告诉她,她的姐姐很好,是大学里的高材生,告诉她,她的姐姐纯洁而清白,一生没做过错事!’我答应了,我跪在她的床前发了誓,最后,她说了句:‘你要让她完成学业!’就没再开过口。早上,她去了,死亡原因是‘心脏衰竭’。”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干,转过头来,他正视着丹枫,阴郁的,低沉的,一口气的叙述下去:
“这样,我葬了她。然后,我陆续听到传言,她的同学们开始盛传,她是自杀的。当初,她化名曼侬当舞女,同学们并不知道。她突然死亡,造成各种谣言,在校中,我和她都曾是公认的一对。大家都说,因为我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舞女,所以,碧槐自杀了。我帮助这传言的散布,我努力帮助这谣言的传播,我想,这传言,总比真实的情况好得多。可是,也有些真情泄露了,关于她的死因,我自己就听过四种传说,自杀、撞车、心脏病,和堕胎。”
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他盯着丹枫,眼光在暮色中闪闪发光。这长久而痛苦的叙述刺激了他,他的语气不再平静,像海底潜伏的地震,带着海啸前的阴沉和激荡:
“好了,丹枫,你逼我说出了一切!你逼我违背了在碧槐床前发下的誓言!你逼我说出了这个最残忍的故事。你来了!你来报复,你认为我是杀碧槐的凶手!你听信了那些传言,那些由我自己散播过的传言!你知道吗?当你全身黑衣,出现在我面前,轻颦浅笑,半含忧郁半含愁,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我怎样都无法把你看成敌人。对碧槐的记忆犹新,你自身的优点又使我惊奇,使我崇拜,使我带着崭新的喜悦和狂欢来接纳你,我从没想过你会来报复!对碧槐,我的思念超过了负疚,如果说我杀了碧槐,只因为我太爱她!事后,我也常想,假若我当初听了她的话,真的去另寻对象,会不会反而救了她?但是,你怎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你怎能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爱情毕竟不是一个开关,可以任由你要开就开,要关就关!是的,或者是我杀了她,我用我的爱情杀了她!但是,丹枫,”他直视着她,喉咙沙哑:“你带着一身的诗情,一身的轻愁,踏着那冬日的愁情走进我办公厅的一刹那,你已经征服了我!我从没想过,那个我们辛苦培育长大的小妹妹,会怀着利剑而来。我对你来说,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你很轻易就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立刻不能自拔!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那第一个晚上,也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对我说:‘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请你照顾我!’你知道吗?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捉住了,我在那一刹那间就为你神魂颠倒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傻!你从一开始就在对我演戏,是不是?”他的声音蓦然提高了,憔悴的面颊上充血了,他的眼睛发红,呼吸沉重,声音强而有力:“你说!是不是?你一直在玩弄我,你眼看我掉进你的陷阱,眼看我为你痛苦,为你疯狂,你一定在抚掌称快了,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在对我演戏?你从第一天就在演戏,就在背台词,是不是?”他越喊声音越高,激动使他额上青筋跳动。丹枫更深的蜷进了沙发深处,暮色里,她一身白衣,缩在那儿,像一团软烟轻雾。但,在那团软烟轻雾中,她的面色依旧清晰,她的眼睛依然明亮。她迎视着他的眼光,她没有逃避,也没有虚饰,她坦白而清楚的说:
“是的,我第一天就在演戏!我排练了很久才去见你,我想过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挫折,而一切,却进展得意外的顺利!”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一直维持的平静在刹那间就消失无踪,他笑得凄厉而悲苦。“意外的顺利!我这呆子在两年生死相隔的悲痛里,忽然复苏,立即掉进别人的陷阱!哈哈!老四,你说对不对,我是被魔鬼附身了!”
江浩站起身来,他茫然的看看江淮,再看看丹枫,他终于懊恼的开了口:“我懂了,在这幕戏里,我只是个莫名其妙的配角!”
“你错了,老四,”江淮大声说:“你是主角!她以为我杀了碧槐,她存心是要杀你!杀了你让我痛苦,杀了你使我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于是,她变成了林晓霜,她早就摸清楚了你的脾气,你上课下课的时间,你的生活,你的爱好,你的个性……她投其所好,为你塑造出一个大胆的,放肆的,刁钻古怪的林晓霜!她要玩弄你,要让你为她痴情到底,然后再让你去尝失恋的痛苦……她安心要置你于死地!最好,你自杀,就像她所听说的,碧槐为我而自杀一样!那么,她的报复就百分之百的成功了!”他直问到她脸上去:“我说得对吗?”她被动的点点头,简单的答了一个字:
“对!”江浩凝视着她,夜雾中,她的面容姣好柔美,朦胧如梦。他却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这不是晓霜,不是他认得的任何一个女人。她陌生而遥远,像个迷途的、失群的孤雁。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放弃了?”他问。“什么因素让你心软了?你知道真相了?”“在今晚以前,”她幽幽的说:“我从不知道真相,每个人给我一个不同的故事,我始终无法把它们拼凑起来。现在,我懂了。”“你懂了!”江淮大声的说,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你逼我违背了誓言,你逼我说出了真相!你聪明,你厉害,你使我们兄弟两个,都痛苦万状!你赢了,我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现在,你可以看碧槐的日记了,那里面记载了她全部堕落的经过,我曾想把这些日记焚毁在她的墓前,幸好我没有这样做!我本不愿意你读到这些日记,因为,它绝不是优美的诗章,而是残酷的人生!我不愿意它破坏了你对碧槐的印象,我更怕它伤害了你!我宁愿你把我看成罪人,而不要伤害你!哈哈,我太天真了,是吗?现在,我希望你读它了……”他的呼吸急促,眼睛血红,一丝报复的、受伤的惨笑,狰狞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读吧!慢慢的读吧,慢慢的欣赏吧!希望你看得心旷神怡,我不再打扰你了!”他站起身子,挥手叫住江浩:“老四,咱们走吧!”
丹枫继续坐在那儿,她又成为了一座雕像,她一动也不动,眼光迷迷蒙蒙的投向了一片虚无。江浩怔了怔,望着她,他欲言又止,欲去还留,江淮大叫了一声:
“老四!你还在留恋什么?这个女人是个复仇天使,一个演戏专家,一个刽子手!她并不是你心目里的林晓霜,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此时不走?还等什么?”
“大哥,”江浩犹豫着开了口,他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江淮脸上。“你爱她,是不是?你刚刚还希望她不要看这些日记,不要追踪这个故事!你爱她!是不是?你曾经要我不恨她,而你却恨起她来了!”
“爱她?”江淮惨笑。“我爱她?我为什么要爱她?爱一个对我演戏的女人?是的,我爱过她。仅仅今晚,我已经在爱与恨中,打过好几个滚了!不!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的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丹枫颤栗了一下,仍然一动也不动,仍然像一团软烟轻雾。“走吧!”江淮再大喊了一声。
他们走出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这关门的声音震动了她的神志和思想,她慢慢的仆下头来,把面颊埋在那堆日记本中,迅速的,日记本的封面就被泪水所湿透。她就这样仆伏在那儿,蜷缩在那儿,一任夜色来临,一任黑暗将她重重包围。
16
黎明来临了。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一线刚刚绽出的阳光,从玻璃窗外向内照射。逐渐越过了桌子,越过了沙发,投射在丹枫那半垂的长睫毛上。丹枫蓦然像从个深幽的、凄冷的梦中醒来。抬起头,她茫然的看着那被晓色穿透的窗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她几乎不相信自己就这样坐了一整夜。一整夜?怎么像是几百年?昨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遥远得几乎不能追忆了,只有那内心的刺痛,却与时俱增,越来越压紧了她的心脏,越来越刺激着她的神经。过分的刺痛反而使她麻木,她觉得自己像个没有五脏六腑的人物——一个中空的木雕。
终于,她把腿从沙发上移到地上,她试着站起来,整个人都虚弱而发软,她几乎跪倒在地毯上。由于她这一移动,她怀里的那些日记本就滚落下来,跌在地毯上面。她低头看着那些日记,奇怪,她从回到台湾,就在追查这些日记本,而现在,她抱着日记本在这儿坐了一夜,居然没有打开过任何一本!她低头看着,看着,看着,迷惘中,似乎又听到江淮的声音,在嘶裂般的吼叫着:
“去读那些日记!去读那些日记,希望你读完之后,不会后悔!”“它绝不是优美的诗章,而是残酷的人生!”
她靠在沙发上,对那些日记本足足看了五分钟。然后,她弯下腰去,把它们一本本的拾了起来,在门边,江淮带它们来的那个口袋还在那儿,她走过去,拿起口袋,她开始机械化的把这些日记本,一本一本的装回那口袋里。然后,她拎着口袋,侧着头沉思,模糊中,觉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是什么?为什么她脑中一片混乱?胸中一片痛楚?是了!她忽然想起来了,她的飞机票!她是今天的飞机,将飞回英国去!“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家渺渺!”她苦涩的低吟了两句,喉咙喑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拎着口袋,像梦游般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一片零乱,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摊开在床上,而那些衣服,早被江淮拖出来散了一地,包括被他撕碎了的,包括那件染了血迹的T恤,这卧室像是刚经过凶杀案的现场。凶杀案?黑天使飞来报仇,黑天使却被杀死了。她瞪视着那些散乱的衣物,依稀彷佛,自己已经被砍成了七八十块。砍成了肉酱……是的,死了!陶碧槐死了,林晓霜死了!陶丹枫呢?她凄然苦笑,陶丹枫也死了。她的心碎了,她的魂碎了,她的世界碎了!她焉能不死?是的,陶丹枫也死了。
她把口袋放在床上,走到梳妆台边,她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护照、黄皮书、和飞机票。她检视着机票,下午四时的飞机,经香港飞伦敦!下午四时,她还有时间!她走回床边,望着那些散乱的东西,望着那口箱子,她该整理行装。整理行装?她摔了一下头,整理行装干什么?能带走的,只是一些衣服!她失落的,又何止是一些衣服?已经失去了那么多的东西,还在乎一箱衣物吗?
她打开皮包,把护照、飞机票、黄皮书……和一些有限的钱,都收进皮包里。站在梳妆台前,她审视着自己,苍白的面颊,受伤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消瘦的下巴……她低叹一声,打开粉盒,她拿起粉扑。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你预备为谁画眉?为谁梳妆?”她废然长叹,抛下了粉扑,她带着皮包,拎着那重重的口袋,走出了卧室,走出了客厅,再走出了公寓。
三十分钟以后,她已经站在碧槐的墓前了。她望着墓碑上那简单的字。“陶碧槐小姐之墓”,许久以来,她每次站在这儿,就为碧槐叫屈:别人的墓碑上,都写满了悼念之词,唯独碧槐,何等孤独寂寞!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理解,这墓碑上,不适合再写任何的文字,一个人活着时,不易为人了解,盖棺后,又有几人能够论定?她痴痴的站在那儿,痴痴的望着那墓碑。朝阳正从山谷中升起,正好斜斜的射在那墓碑上,她耳边,又响起江淮的怒吼: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她双腿一软,就在那墓碑前跪了下来,把额头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她辗转的、痛苦的摇着她的头,低低的,悲痛的轻声呼唤:“碧槐,你何苦?你何苦?你何苦?”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她抬起头来,跪在那儿,她打开了那个口袋,倒出那五本日记本,自始至终,她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页。从皮包里取出了打火机,她开始去点燃那日记本。可是,那厚厚的小册子非常不易燃烧,她弄了满坟场的烟雾,却始终烧不着那些本子。于是,她开始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一页一页的在坟前燃烧着。望着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页字迹,她喃喃的低语:“去吧!姐姐。我烧掉了你的过去。以后,再也没有人来追踪你是怎么死的。去吧,姐姐!你墓草已青,尸骨已寒,但是,你的灵魂会永远陪着我,你的爱心也会永远陪着我!我已一无所有,我只有你了,姐姐!”她再焚烧一页纸张,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又低语:“碧槐,你那小妹妹怎么值得你用生命和爱情来做投资?姐姐,告诉我,给我一点启示,而今而后,我该何去何从?”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没有回答,没有启示。她叹息,再叹息,低着头,她虔诚的焚烧着那些纸张。
老赵被火光所吸引,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了。他蹒跚的,佝偻的走了过来,低头望着那如痴如呆,失魂落魄的焚烧着纸张的丹枫。他愕然的说:
“陶小姐,你烧的是什么?不是纸钱啊?”“纸钱?”丹枫抬起头来,眼眶湿湿的,她盯着老赵。“她生前已经做了金钱的奴隶,死后,她不会再有这个需要了。谢谢天,她不会再为钱发愁了。”
老赵困惑的皱起眉头,大惑不解的看着她继续烧那些纸张。看了好半天,他才愣愣的说:
“陶小姐,你今天没有带花来啊?”
一句话提醒了丹枫,她望着老赵。
“老赵,你说,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丹枫拿出两百元,塞进他的手里,说:
“你去帮我采,好吗?采越多越好,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拿个篮子去装!”老赵错愕的接过了钱,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转过身子,他一语不发的,就拿了个除草的大箩筐,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烧完了一本,她开始烧第二本,烧完了第二本,她开始烧第三本,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她跪得膝头疼痛。于是,她席地而坐,盘着双腿,继续去烧那些日记。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一边,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老赵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就叽咕着走开了。
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枫总算烧完了那五本日记。最后,她手里拿着仅余的一页,正预备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却突然住了手。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她已经烧掉了碧槐五年间的记录,这是仅有的一页了。她是否可以看看这页的内容呢?事实上,这页既非第一本里的,也不是最后一本里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页,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后一页,这只是千千万万页数中,碰巧所留下来的一页。她握着这张纸,沉思良久。然后,她把纸张铺平在膝上,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儿,带着种虔诚的情绪,开始阅读:
“今天,为了那个老问题,我又和江淮呕上了。整晚,我想尽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贴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后,我和阿金出去吃消夜了。阿金买了我整晚的钟点。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谁知,江淮却坐在我房里等我,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苍白着脸,用那对憔悴的眸子瞅着我,他一动也不动的瞅着我,瞅得我心都碎了。于是,我对他跪下来,哭着喊:‘你饶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比我好的有成千成万,你何苦认定了我?你难道不知道我已非昔日的我,残花败柳,对你还有什么意义?’他把我的头抱在他怀里,还是什么话都不说,然后,他也跪下来,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他使我那么昏乱,那么茫无所措,那么心酸,我主动给了他几千几千几万个吻。然后,他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望着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飞散的灰尘,简直聚不拢来。我喊着说:‘老天可怜我,请为你再塑造一个全新的我吧!一个干净的、纯洁的、纤尘不染的我吧!让那个我服侍你终身,让那个我做你的女奴!如果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江淮、江淮,’我忽然兴奋了,我大喊大叫着说:‘说不定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比我漂亮,比我有才气,比我纤小,比我逗人怜爱……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愿意去英国吗?’他粗鲁的推开我,踏着黎明的朝露,他孤独的走了,我在窗口看着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长又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虔诚,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诚心诚意的褥告:‘上帝,怜他一片痴情,给他第二个我!这样,我将死亦瞑目!’”
这页记载到此为止。不知怎的,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都带着森森的凉意了。她烧了几千几万张纸,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她觉得背脊发凉,舌尖发冷,喉中发紧,心中发痛……她握着纸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为什么又单单看了这一张?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着碧槐的墓碑,那简简单单的墓碑,那干干净净的墓碑。她就这样瞪视着那墓碑,发痴般的瞪视着那墓碑。依稀彷佛,她好像听到一个幽幽然的歌声,绵邈的,遥远的,荡气回肠般的唱着: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
夜正寒,斗帐香浓,
梦回小楼,细语从容,
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
她全身一震,这歌声那么熟悉!她曾经在那儿听过!是的,有一夜,她梦到碧槐,碧槐就唱着这支歌。现在,又是碧槐在唱吗?不不,她望着墓碑,深深体会到,这歌来自她自己,是她的内心深处,在无声的唱着,在下意识的重复着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起那最后两句歌词。原歌词是:“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而现在,自己竟将它改成了:“梦回小楼,细语从容。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心理?她茫然的,心惊肉跳的分析着自己。于是,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喊:“不回英国!不回英国!不回英国!”接着,有个大声音在喊:“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接着,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浪,在那儿排山倒海般对她压过来,这些巨浪是单纯的两个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发现手里还握着那张纸,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略一沉思,她打着了火,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开始慢腾腾的,把整个坟墓,都用那黄色的花朵铺满,终于,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伫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着机票、英国、和江淮。江淮!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抽痛了她的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
“……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
她不寒而凛,皮肤上都起了一阵悚栗。她凄楚的、苦恼的低下头去,自语着说:“不,姐姐,我弄糟了一切!不是我不肯留下来,是他不再要我!我几乎得到他,但是,我又失去他了。”
摔摔头,她不能再停留了。时间已晚,她要赶到机场去办手续。她对那坟墓再无限依依的投了一瞥,就毅然的回转身子,大踏步的走了。然后,她在“心韵”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一客三明治,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东西,才发现自己虚弱得随时都可以晕倒。坐在心韵那熟悉的角落里,她忽发奇想,她想起,有一次江淮曾经在这儿找到她。历史可不可能重演?于是,她依稀彷佛,觉得每个走进来的男客都是江淮,但,定睛一看,又都不是江淮!失望绞痛了她的五脏六腑,而上飞机的时间却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坐在这儿,等待一个莫名其妙的奇迹吧!等待?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她为什么要等待?她需要的,只是压制下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矜持……她只要拨一个电话,主动的拨一个电话,在电话中,她只需要说七个字:
“请你把我留下来!”
如果……如果……如果他竟然不留她呢?如果他根本拒绝她了呢?如果他完全恨她讨厌她了呢?她是否要去自讨没趣?但是……但是……但是,总值得一试啊!这思想开始火焰似的把她燃烧起来了,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了,骄傲,自尊,虚荣,矜持……全都冰消瓦解了。她身不由己的走到电话机边,拨号的时候,她的手指颤抖,握着听筒,听着对方的铃响,她竟全身冒着冷汗。江淮,江淮,江淮!只要你慈悲一点,只要你不再生气,只要你……
对方接了电话,一个女性的、年轻的声音:
“喂!我是方明慧,您找那一位?”
“江淮在吗?”她的声音抖得好厉害,以至于明慧听不出她的声音。“哦,江先生今天没来上班,大概在家里。您有什么事?要不要留话?”“哦!”失望使她的头发晕。“不用了!”
挂断了电话,她记起另一个号码,他家里的号码!她再拨了号。握着听筒,对方的铃“叮铃铃……叮铃铃……”的响着,她心中开始疯狂的狂喊:“江淮!接电话吧!江淮,接电话吧!江淮,求你接电话吧!江淮……”铃响了十几声,始终没有人接听。她心中一片冰冷,绝望的感觉把她彻底的征服了。她握着铜板,忽然想,她似乎还该给江浩打个电话,但是,说什么?一声“对不起”吗?她给他的伤害,似乎不是这三个字所能解决的。算了吧!她又想起她那零乱的公寓,她早已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她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房东,那些衣服可以捐给救济院。但是,算了,到伦敦后再写封信来交代吧!时间不早,她不能再担搁了。
她终于到了机场,从不知道机场里会有这么多人。接客的,送客的。人挤着人,人叠着人。到处都是闪光灯,到处都是花环。送行者哭哭啼啼,接人者哈哈嘻嘻。只有她,孤零零的,穿梭在人群之中,没人啼哭,也没人嘻笑。半年多前,她是这样孤单单的来;她半年多以后,也是这样孤单单的走。来也没人关心,走也没人留恋。她心中凄苦,凄苦得已经近乎麻木,连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故,已经使她的头脑开始糊里糊涂了。何况,这机场的人那么多,空气那么坏,她觉得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终于,她穿过了重重人海,来到柜台前面。打开皮包,她拿出护照、机票、黄皮书,开始办手续,刚刚把东西都放在柜台上,忽然,有只手臂横在柜台前,拦住了她,她一惊,抬起头来,眼光所触,居然是那年轻的,充满了活力的江浩!她的心狂跳了一阵,弟弟来了,哥哥呢?她很快的四面扫了一眼,人挤着人,人叠着人,没有江淮。江浩盯着她,眼珠亮晶晶的。“预备就这样走了?”江浩问:“连一声再见都不说?是不是太没有人情味了?”“对不起。”仓促中,她仍然只想得出这三个字。“我对你非常非常抱歉。”江浩挑了挑眉毛,耸了耸肩,表情十分古怪。他拿起她放在柜台上的证件,问:“几点的飞机?”“四点。”“现在才两点一刻,你还有时间。”他说:“去咖啡厅坐十分钟,我请你喝杯咖啡,最起码,大家好聚好散。在你走以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她身不由己的跟他走上了二楼,到了圆山附设的餐厅里。她一直有句话想问:“你哥哥好吗?”但是,却怎样都问不出口,他既然没来,一切也都很明显了,他恨她!她当初,怀着自己的仇恨而来,如今,却要怀着别人的仇恨而去。人类的故事,多么复杂,多么难以预料!
在一个不受人注意的角落里,他们坐了下来。她心不在焉的玩弄着自己的护照和机票,心里有些隐约的明白,江浩可能来意不善。一个被捉弄了的孩子,有权在她离去前给她一点侮辱。她那样意志消沉,那样心灰意冷,那样万念全灰……她准备接受一切打击,决不还手。
叫了两杯咖啡,江浩慢慢的开了口:
“我该怎么称呼你?陶小姐?还是晓霜?”
来了。她想。她默然不语,眼光迷蒙的看着咖啡杯,一脸忍耐的,准备接受打击的,逆来顺受的表情。
“好吧!”江浩深吸了口气:“我只好含混着,根本不称呼你什么,希望将来能有比较合理的称呼来称呼你!”他喝了一口咖啡。“你的飞机快起飞了,我们能谈话的时间不多,我只能长话短说。让我告诉你,我这一生,从没有被人捉弄得这么惨,我真希望你别走,好给我报复的机会。我想过几百种如何报复你的方法,但是,都有缺点,都无法成立。于是,我忽发奇想,你欠了我债,你应该还,我不能这样简单的放你走!”
她被动的望着他,一脸的孤独,迷茫,和无奈。
“你说吧,要我怎么还这笔债!”
“你曾经为我塑造过一个林晓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典型?既然你如此了解我的需要和渴求,那么,你有义务帮我在真实的人生里,去物色一个林晓霜!”
“我不懂。”她困惑的说。
“你不懂?”他挑起眉毛,粗鲁的嚷:“每一个当嫂嫂的人,都有义务帮小叔去物色女朋友!尤其是你!”
她睁大了眼睛,脸色变白了,呼吸急促了,她结舌的,口吃的,吞吞吐吐的说:“你……你……你说什么?”
江浩忽然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件东西,推到她面前,说:
“我们找了锁匠,去偷你的公寓,你似乎忘记带走一件东西,我给你送来了!”她看过去,是那对水晶玻璃的雁子!母雁子舒服的倚在巢中,公雁子正体贴的帮她刷着羽毛,一对雁子亲亲热热的依偎着。她骤然眼眶湿润,泪水把整个视线都模糊了,她透过泪雾,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那对雁儿,只觉得气塞喉堵。她不能呼吸了,不能思想了,不能说话了,她用双手抚顺那雁子,泪珠成串的滚落了下来,她找不到化妆纸,只能用衣袖去擦眼泪。于是,对方递来了一条干净的大手帕,低沉的说:
“擦干你的眼泪,不许再哭了!两天以来,你已经流了太多眼泪!以后,你该笑而不该哭!”
是谁在说话?江浩吗?这却不是江浩的声音啊!她迅速的抬起头来,对面坐着的,谁说是江浩?那是江淮!江浩早已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那是江淮!她想过一千遍,念过一千遍,盼过一千遍……的江淮!奇迹毕竟来了!她闪动着睫毛,张着嘴,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感到眼泪发疯般的涌出眼眶,发疯般的在面颊上奔流,她握着那条大手帕,却震动得连擦眼泪都忘了。她只是含泪瞅着他,不信任的,狂喜的,又要哭又要笑的瞅着他。江淮深深的凝视着她,表面的安静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激情:
“我和你捉了一整天的迷藏,早上,我和江浩赶到你的公寓,没人开门,我们找了锁匠,开门进去,发现你什么都没带,却找不到你的机票和护照,我当时血液都冷了。我们赶到机场,查每一班出境班机的名单,没有你的名字。中午,我到了碧槐的墓前,发现了日记本的残骸和满墓的蒲公英花。然后,我赶到心韵,老板娘说你刚走。我再飞车来机场。幸好,我先安排了江浩守在这儿,预防你溜掉……”他的眼光直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声音变得又低柔又文雅,充满了深深的、切切的柔情:“真要走?真忍心走?真有决心走?真能毫无留恋的走?”她答不出话来,眼泪把什么都封锁了,把什么都蒙蔽了。她用那大手帕擦着眼睛,擤着鼻涕,觉得自己哭得像个小傻瓜。然后,他忽然递过来一张卡片,对摺着像放在餐桌上的菜单。她以为他要她吃东西,她摇头,还是哭。他把那卡片更近的推到她面前,于是,她骤然发现,那是张白色的卡片,上面用签字笔潦草的画着一只雁子在天上飞,有条线从这雁子身上通下来,另一只雁子站在巢中,正在用嘴紧拉住这条线。在这张图旁边,他龙飞凤舞般的写着几行字:
“问雁儿,你为何流浪?
问雁儿,你为何飞翔?
问雁儿,你可愿留下?
问雁儿,你可愿成双?
我想用柔情万丈,为你筑爱的宫墙,却怕这小小窝巢,成不了你的天堂!我愿在你的身旁,为你遮雨露风霜,又怕你飘然远去,让孤独笑我痴狂!”
她捧起了这张卡片,狂欢涨满了她的胸怀,但是,她的泪水似乎更多了。她反复的读着那句子,反覆的看着那草图。不知怎的,只是想哭。泪水像泉水般不停的涌出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怎么?”他说,声音也是沙哑而哽塞的。“你什么话都不说吗?你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我……我……”她抽噎着:“我想说,但是不敢说。”
“为什么?”“我……我……怕你以为……以为是台词!”
“说吧!”他鼓励的。“我愿意冒险。”
“我……我……”她嗫嚅着。“我爱你!”
他握紧了她的手,握得她发痛。扩音器里在报告,一次又一次的报告:“中华航空公司第×××号班机即将起飞,请未办出境手续的旅客赶快到出境室!”
她看看他,吸了吸鼻子:
“这是我的班机。”她说。
他拿起桌上的机票,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他把那机票慢慢的撕碎。燃着了打火机,他把碎片燃烧起来,放在烟灰缸里。桌上,那对水晶玻璃的雁子,在灯光的照耀下,在那火焰的辉映下,折射着几百种艳丽的、夺目的光华。
—全书完—
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
一九七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凌晨初度修正
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七日黄昏再度修正
一九七七年五月二十七日黄昏三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