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美利坚》杨序及黄序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1:33:31
锲而不舍 艰难玉成
杨锦麟
和中国最早的第一批官费留学生的境遇最不一样的是,改革开放年代的中国留学生,绝大多数是自费的。
自费,就意味着没有任何国家的资助,只身一人走出国门,完全靠自己打拚,其中的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当事人不堪回首。没有相似经历的人,或许也只能凭空想象。而曾经这样走过来的人,无论是功成名就,还是蹒跚依旧,那些记忆的碎片,很多人都会选择遗忘。但中国当代留学生史,也是中国当代史不可或缺的一页,总要有人去做一些梳理。至少要让人们知道,我们是这样走过来的,一路上风雨如盘,走得辛苦,走得不易。
多年前,陆陆续续在《凤凰周刊》上拜读过玛雅的“亲历美利坚”系列文章,我曾将有关的文章打印成册,推荐给即将出国留学的女儿看。孩子适逢“眼高手低”的青春期,自我感觉特别好,对于父母推荐的文章或者提供的建言,总是下意识地先画上“代沟”,并采取消极抗拒。但是对玛雅的“亲历美利坚”文章,竟表现出前所未见的兴趣。很久之后孩子告诉我,她不光自己看了,也推荐给了其他同学,孩子们都不太相信,很多叔叔阿姨的学是这样“留”出来的。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改革开放之后的滚滚出国留学潮中,几乎是不存在的,但玛雅的文字告诉了他们真实。那些记忆的碎片,不只属于玛雅,也属于整整一代人。
凭直觉的判断,我认为这一类介绍和描写“留学生”的文章,实在值得结集成册,推荐给更多的读者,尤其是那些1990年代之后出国留学的青年学子,也许更应该了解可以说是他们“父母辈”的师兄师姐们,当年是如果依靠自己的努力闯出一片天地的。我曾多次极力说服玛雅,尽快将“亲历美利坚”文章结集成册出版,但她总是以各种理由做了暂时无法出版的解释。我总觉得可惜,这样的经历和经验应该和更多的人分享,和更多拥有同样经历和经验的人分享,和还有更多暂时没有这种经历和经验的人分享。
我没有出国留学的经验,但却有下乡八年的知青经历。后来又有人到中年,先是只身,后是携妻带女在几乎是举目无亲的香港,从无到有,逐渐立足的人生旅程。尽管没有出国留学,但我知道一个人或者一家人,一下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的艰难。那种很快就荡然无存的新鲜和亢奋、那种为寻求最基本生存空间过程中的彷徨无助、那种陷入困境无人可以伸出援手的欲哭无泪……我有过多少次的感同身受。
不少人将出国留学比喻为“洋插队”,我能够理解这样的比喻。玛雅的“亲历美利坚”文章中,《打工岁月》以及《迪比的活法与死法》中的文中文《相见时难别亦难》,尤为感人。十年的留学生涯,从澳大利亚打工打到美利坚,从毫无英文基础到获得美国政治学博士学位。作者在忆及自己整整四年无法和母亲通电话的文字中,洋溢着对慈母的爱,也流露出无法言及的追思与遗憾。今天的孩子们,通讯条件的便利,很难想象无法和家人通话的痛苦,或许可以从玛雅的这一篇思念母亲的文字中,找寻某种心灵深处的共鸣。
除了个人奋斗打拚的经历外,其实玛雅的“亲历美利坚”还有很多让人兴趣盎然的内容,比如求学过程中的种种遭遇——和不同性格的美国教授打交道、和周围各种各样的美国人相处、应对身边那些麻烦的人和事,以及面对种种意外时的危机处理。至于作者在积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在欣赏作者运用文字的娴熟和妙趣横生之余,也许也是一本难得的留学生指南。
这本指南并不像其他介绍留学美国或者其他国家的一些书籍那样的沉闷枯糙,它是活生生的,是触手可及的;是个案,也可以视之为通例。这本集子,既是作者本人亲历美利坚的记录,也是一本今天的年轻人值得一读的励志书。
“亲历美利坚”所记录的不是一个个人的人生点滴回忆,而是一代人的人生旅程。诚所谓锲而不舍,艰难玉成是也。
走经他人,走向自己,走过三千大千世界
黄纪苏
行走,是动物的本能,也是人类的本相。
过去三十年里,中国发生了两类为世瞩目的行走,一是从农村走向城市,一是从中国走向世界。它们或结实或喧躁,却有着一贯共通之处:都是从边缘走向中心,从底层走向上层。这种来自社会关系的地域流动,以跨越千山万水间的无数脚印,坦现了一个民族不甘人下、渴望突破的心迹。
中国自古以来居于中国人视野的中心,这样的世界观至近代被西方资本主义扩张所一举颠覆。“三代之盛”不复中国人的理想社会,“向前向西”成为中国一百年来行走的基本路标。与此相关的各种路线图、旅行指南,从严译《天演论》到中央编译局翻译的《列宁全集》到哈耶克的《通往奴役之路》,塞满了中国的行囊。中国行走的每一进一转、每一停一顿,几乎“无一字无来历”。中华文明的现代化重生再造,注定是一段走经他人、走向自己的辨证旅程。
我跟玛雅说来还是西行道上的同路人,我们当年都曾留学美国,只是当时彼此不认识罢了。同行的女性,我认识的,都留在了那边。玛雅是位严格意义上的美女,却回到了这边。对此我有些好奇,记得第一次见面聊天时就向她问起过这个问题。后来交往多了,见到了她的心性或气性,明白一个人去到哪儿奔哪儿,在他自己那里是有一定之数的。
玛雅来自部队大院,十四五岁还在文革期间就当了娃娃兵。她告诉我,有天听家长们议论招兵的事,说自己因岁数不够给刷了。玛雅知道了不依不饶,非要当兵不可。招兵的见这妮子个头这么小,眼睛却瞪那么大,心一软军号嘹亮,她就跟着部队出发了——这当然是我演义。玛雅在部队跳舞当文书,在上进的路上吃苦耐劳,奔走不已,走过了人情冷暖,走过了风云变幻,走成了一名坚强的女兵。后来时代的天风把绿军装吹成花衣裳,这个女兵摇身变作了人妻人母国家干部,却依旧心高气傲,脚步匆匆。她说起过当年星期六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儿子,卖冰棍的也在那儿等候;她把泪水连连的儿子加在腋下快步冲出“梦龙”“七彩旋”的重围,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孩子不会意识到自己妈比其他妈更有钱的地方,这才满足孩子的小小要求——这孩子后来果然出息得不行。1980年代末社会尚未腐朽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个人奋斗、白手起家的布衣精神浸透了各路人士对自己的未来包括子女的设计与打造。1990年代初北京某家大宅门悄然打开,身着牛仔装的玛雅再次登程。这回她飘过碧海青天,飘落澳大利亚的英语学校,以三四十岁的年纪,跟日、韩等国的中学生一起背诵26个字母,跟关进监狱重新做人差不多。后来她又去了美国,从本科念起,念了硕士又念博士。那一段生活的艰辛,她不讲我也清楚,但我很愿意听她讲,讲她打工的日本店,讲她住了近两年充满霉味的储藏室。所以愿意听,是因为玛雅的讲述有一种被志气高照、豪气劲吹的明爽,而略无那一代留学故事所常有的阴晦之气——老在大胆设想、小心求证祖国的确不是人呆的地方;无论东绕西绕,都是围着美元对人民币1:8甚至1:10的汇率在绕。
这本“亲历”属于归来后的回忆或回想,所述多为作者平日目所亲视、手所亲接、耳所亲聆的寻常人事景物,对于在美国生活过的读者,尤其会生贴身衣物般的亲切。当然不仅于此,它还附加了一位异乡异客无处不在的比较眼光,一位政治学者对文化、制度、历史、社会、国家、民族等重大问题的深入思考。书中的左邻右舍、楼上楼下酷似戏剧舞台上的一个茶馆或一段楼道,而作者则像一个说唱人出出进进,勾联着故事,品评着人物,议论着古今。像这样近而犹远、小中见大的叙事,让我想起小时爱不释手的那架望远镜:我们的院子从这头望出去是个大人国,换一头看又成小人国了。
玛雅的文字,豪气兼有温情,健朗不失细腻——读成政治学、社会学一类博士居然还是女的,这不算奇闻也是佳话了。刚柔的结合,在文明是一种力量,在文章是一种境界,在人格是一种韧性。书里书外行走的玛雅为这中华韧性提供了生动的写照。说来惭愧,我本人也在美国盘桓数年,当时也一肚子的观察与思考,后来也想付诸笔端,但到底被“如梦似幻”的文人习性处理给了过眼烟云。如今读玛雅的佳作读得眼红,有心效法却发现光阴已逝,记忆中的海外岁月只剩下美国中西部漫天的大雪和雪中——记不得是思亲怀远还是发呆犯愣——的自己了。
玛雅是个有志气有韧性的中国人。就凭这两样东西,这本“西游记”才不妨解作“东归录”,才有资格记下现代中国走经他人、走向自己的辨证历程,才无愧于中国人走过中原、四夷、八荒,走过三千大千世界那史诗一样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