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谦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0:39:35
一个谦让的人,并不一定损失自己的利益。相反,在把细琐的利益让给他人的同时,你有可能在一般人不懂得或无力追求的地方,获得你真正需要的更大的利益。这就是老子所谓的“谦受益”。
老子以谦让不争为美德。他赞扬水能处下,居众人之所恶,也包涵这一层意思。《尚书》云:“满招损,谦受益。”《周易》有《谦》卦,说明以谦让为美德,由来甚为久远。我们对很多社会道德观念持怀疑、批判态度,但恐怕很少有人怀疑谦虚、退让是美德。谦让是否真正的美德,本文不打算简单地下判语,但却要提醒:这里面有复杂的情形。
首先要注意到,既言“满招损,谦受益”,本身已经表明内中有得失利害的考虑。让我们从一种平常的生活景象说起:在公共汽车里,人群的分布,会自然而然形成比较平均的间距。如果车厢中并不拥挤,而你过分逼近一位陌生的乘客,便会引起他的厌恶。由此加以引申,可以这样说:在人与人结成的相互关系中,每个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来看待周围的一切,每个人都有他所认定的自我舒张的大致范围。倘使你总喜欢充分表现自己,处处争胜,就给他人以压迫感,因而被他人视为“侵犯”,而引起反弹的力量。相反,如果你在人群中经常保持谦让态度,尊重他人的权益,满足他人“自我舒张”的需要,你也就因此而得到周围人们的拥护与爱戴。从而在无形之中,具有了影响乃至支配他人的力量。
社会生活中形成的人际关系,是极端复杂的,绝不像公共汽车中的景象那么简单。一个谦让的人,并不一定损失自己的利益。相反,在把细琐的利益让给他人的同时,你有可能在一般人不懂得或无力追求的地方,获得你真正需要的更大的利益。这就是老子所谓的“谦受益”。———在某种意义上,谦让是实用的“美德”。举实例来说罢,帝王以“礼贤下士”为美德,为的是什么呢?让他们效忠尽力。飞将军李广领兵作战,有时陷于困境,他总要在所有的士卒喝上水之后才喝,在所有的士卒都吃上饭以后才吃,因此缘故,士卒都乐于为他所用。还有一位名将的故事:他爱护士卒,有一名士卒腿上生了毒疮,将军亲自用嘴给他吸出脓血。知道此事的人无不称颂,那名士卒的母亲却说:“这孩子不会活着回来了!”有人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道:“以将军之尊贵,亲自给他吮吸毒疮,他还不感恩至极,死在战场上吗?”这位将军确实能够自甘卑下了,但他得到了士卒的勇敢乃至生命,岂不也是“谦受益”?
高傲往往是自卑的表现。因为人在缺乏自信或受到外力压迫的时候,需要用夸张的形式表现自己,安慰自己。小办事员,以及门房警卫一类人物,常常不好打交道。因为他们那一点小小的权力,常常被人忽视,他们需要把这小小的权力使用到十二分,使人不敢轻视他。那么,反过来说,谦让往往是真正的高傲。在大学里,名教授对晚辈、对学生,总是谦和有礼的,哪怕他们说出几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狂言,也只一笑了之。彼此间的距离太明显了,实在是没有必要计较,而且有失身份。然而名教授与名教授之间,虽然客客气气,但是谁也容不得别人对自己有丝毫轻忽。曾读过一些颂扬领导人的文章,说他们有谦虚的美德,能够尊重他们的卫兵或者护士,心里觉得好笑。难道,一个支配着国家与民众命运的人,还需要趾高气扬地在卫兵、护士面前卖弄自己的权力地位吗?他们之所以谦虚,正是因为他们意识到对方地位的低下,故不妨随便一些,亲切一些,内中或许难免掺杂些怜悯之情。
虽没有高贵地位,却也待人谦和,肯容让,则大抵是自视甚高、抱负远大的人。换句话说,在别人看来他未见得高贵,他心里自视,却是高贵的,不肯把自己与旁人等量齐观,这何尝不是傲气呢?周作人有一篇随笔,题《关于宽容》,引了记宋人富弼事的一则笔记:宋富郑公弼少时,人有骂者。或告之曰:“骂汝。”公曰:“恐骂他人。”又曰:“呼君名姓,岂骂他人耶?”公曰:“恐同姓名者。”骂者闻之大惭。
富弼是北宋名相。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给无赖汉子骂几句算不得一回事。虽说被骂的时候,还不是宰相,那一点气质,看来是早就有了。
谦让既是一件有收益的事情,又于自己的心理上有相当的满足,还要得“美德”的名声,计算起来,未免便宜太多。然而,人情总是爱好张扬,能收敛自谦的为数不多。偶尔遇上一个,恰似在拥挤的公共汽车内,旁边的乘客努力给你让出一块地方,让你舒服而自甘受苦,则你不免要感激他,所以谦让似乎仍可以算是“美德”。
最后还要补充一点:恭顺与谦让无涉。既谓“谦让”,不管是何理由,总是出于自发,可不让而让。至于恭顺,却是在强权压迫下的无可奈何;即使自己不觉得是无可奈何,也只说明奴化得透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