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故事

 
我深谙七十二变的道行，但三万年前我就保持现在这个模样没有改变过。我之所以没有改变，是因为娴喜欢我变成龙的样子。
我就是这样的一条龙。翠绿的身子，翠绿的翅膀。翅膀扇动时我细长的颈子会极富弹性地摆来摆去，我富丽堂皇的鳞爪抓住她的肩膀，这样我在银河的风吹来的时候，她的发梢就可以遮住我的眼帘。
有一天，娴对我说……
上帝
娴是银河系最美丽的神。我不知道这是众神公认的，还是我的一厢情愿。她的前身来自三万年前一个死去的星球。上帝告诉我们，前身及其同类一起动手毁灭了自己的星球，结果自己也毁灭了。这些可悲的生物称为人。
那些日子里上帝也很伤感。他坐在银河边上一块鹅黄的陨石上呆呆地一坐就是三万年。制造人的原料，是一系列的DNA，它们经过上帝的排列而成为人。三万年后，他把DNA重新合并起来，又造出了娴这一代，他把他们叫做神。
娴是上帝制造出来的最后一个神，这是我亲眼见到的。上帝排列DNA的手法神奇而伟大。它赋予我们以非凡的本领。但是上帝只赋予了娴善良和美丽。上帝做到娴的时候，DNA不够了。娴因此不会像我们一样飞。
上帝把最美的容貌和最为纯洁的心灵送给了娴，这占用了大量可以用来排列的DNA，所以上帝也有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时候。
娴
娴的仙宫在北银河的岸边。她的星球上盛开了数不尽的奇花异草。那里散发着银河系最迷人的芳香。仙宫里有一株老桃树。娴喜欢倚着老桃树凝望寂寂而落的桃花。我站在她的肩上听着她的呼吸和桃花落地的声音漫过我的鼻尖，漫过芬芳的空气，飘向仙宫之外的广宇。
我轻轻扇动翅翼飞了下来，她同样也很羡慕我轻盈飞动的样子。因为她是银河系里唯一不能飞的神。
娴对我说：你不应该陪我留在仙宫里，陪着一个不能飞的神。你应该更自由。
我不愿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只要能陪在她的左右，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龙是你的眼睛，它每天飞遍仙宫的每个角落，告诉你哪一朵花今天开得最为鲜艳，他告诉你哪片叶尖上的露珠最先化成仙宫里清晨的空气，告诉你蜜蜂和麋鹿的去向……龙告诉你你的视野所不能及的任何地方，龙替你飞到你所不能至的任何角落。龙就是你的翅膀。
但是，我真的能够成为她的翅膀吗？
变
不是所有的神都能够七十二变。我之所以深谙此道是因为上帝在排列我的DNA的时候造出了七十二颗心。与庄严的众神相比，我更像一个滑稽的精灵。然而上帝告诉我，这就是你最能引以为荣的超越众神的地方。
众神在银河里都有自己的仙宫，上帝不允许他们随便离开。他说你们一旦离开，那么你们的星就暗淡了，就没有光可以照亮银河。神的责任是让银河成为宇宙中最灵动闪亮的河流，它是宇宙中所有存在共同景仰的景观。
而我的那颗星永远是暗淡的。我凭借着我无与伦比的变化手段在各个仙宫里云游。我看到了上帝在北银河造出娴的一幕。
上帝把造娴的DNA和培养液放进一盏神灯，埋在一棵老桃树下，我看见上帝弹了弹身上的土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变成一只蜜蜂停在一朵桃花上。
上帝说：你下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只好显出原形。上帝告诫我他给了我周游列星的本领，他无法再限制我的行动。但不要以神的原形出现在别的仙宫。
上帝走了以后，我变成了一条龙。我看见桃树底下的泥土隆了起来，裂开了，一个新鲜的神破土而出。
娴的诞生为北银河凭添了一颗闪亮的星。随着她的出世，仙宫里开始弥漫着各种奇花异草的香气。光明所至，蝶舞莺飞，草长花茂。光明是娴带来的，这力量来自她温婉如玉的眼睛。娴依桃树而生，给仙宫带来了新的活力。
娴仰着春阳般灿烂的脸庞望着我，你是谁呢？可以高高在上。
你扇动翅膀的样子真好看，我也可以飞吗？
我看见她努力地尝试着，但是终究没有飞起来。
我知道了上帝当时摇头无奈的原因。但她现在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缺陷，正在暗自神伤。
请不要哭泣啊——银河系里最美丽的神。上帝给了你最美的DNA排列，最纯洁的排列，你有与众不同的优点。
可是我只想飞，像你一样。我喜欢你碧绿轻盈的翼翅，喜欢你飞动的样子。我希望能飞到天上，看到一天里盛开的最美的鲜花，可以采到早晨最新鲜的露水；我希望能俯瞰这座弥漫着芬芳的仙宫。
也许我可以留下来陪着你，做你的翅膀，飞到你足所不能至的地方，眼所不能及的地方，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我就是这么一条龙，翠绿的身子，翠绿的翅膀，明亮的眼睛犹如春天里的晓日般鲜艳。自从见到了娴，我就保持现在这个模样没有改变过，三万年了。我不知道这样的毅力是源自于我第一次最倾心的爱还是对上帝告诫的敬畏。但我能够从娴的身上嗅出来自银河系最纯洁的心所散发出的迷人的亲和力，这更坚定了我对美的信念。这种美远远不同于众神身上的典雅和庄严，我从娴的影子里总能感到一种与众神迥然不同的魔力。我的七十二颗心此时在这种魔力之下全都融化了，只剩下一颗龙的心，或许，连这颗心，也是属于娴的。
桃
娴其实没有答应我的请求。我是自愿留下来的。
娴对我说：你不应该留在这里，你会飞，你应该更自由。
我没有回答，其实，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自由可言了。
还记得那株老桃树吗？就是娴时常倚着的那株，她的诞生之地。娴总是喜欢看着老桃树上的桃花纷纷而落的萧瑟状，这使我也感到有些伤感。
终于有一天，老桃树的枝桠上空空如也了。
老桃树是最早扎根在仙宫里的生命，它关系着仙宫的命运。因为它的根已经伸到了仙宫的每个角落，给星球上的花草以无尽的滋养。它才是仙宫里生命的源泉。
今天老桃树终于老了，快死了。当我扇动双翼为娴衔来最后一片桃花花瓣的时候，我看见娴在轻叹。
娴向上帝请求解决之道。上帝说，树老了，就要死了。除非有新的树代替老树的根。树不是神，只有神才能永生。
娴说：我愿变成树。
你可以变成树，神一旦变成树，树就可以永生了。但是你的DNA要重组，你再也没有机会变成神了。因为到时你就和仙宫成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上帝说。
骨
以后我不用再麻烦你每天飞来飞去为我报告仙宫的消息了。那时我的根将伸向仙宫的每一个角落，而且永远和仙宫一体。娴把她和上帝的谈话都告诉了我。
上帝已经同意了——你不应该陪我留在这儿，陪一个不能飞的神。你会飞，你应该更自由。你就是我的理想，你飞吧！明天，北银河将迎来上帝的车辇华盖，到那时，他将会重组我的DNA。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的眼里，我只不过是一条会飞的龙。
我用身体向老树撞去，可是它太坚硬了。上帝给了我一身变化的本领，却没有给我钢筋铁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桃树撞去，大概，是因为我恨它。
这重重的一撞折断了我的翅膀，我在娴的脚边再也无力扇动它。娴说，看你，为什么要去撞它呢？你的翅膀是那样的脆弱。
娴拔下头上的簪为我打造了一副青铜的翼骨。但我知道这并不会使我的翅膀变得更为坚强。
夜里娴睡着了，我振动双翼站在老桃树空空如也的枝桠上望着满天星斗，我看到了众神的仙宫在天上璀璨夺目地释放着优雅的光辉。我无法找到属于我的那座位于银河西岸的仙宫。我早已把它忘却了。
树下的娴睡得安稳极了。她在养足精神等待迎接明天清早上帝的光临，等待上帝神奇的力量再次施展到她的身上。
龙——我听到天上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上帝。
我已经做好准备要有所作为了。我对上帝说。
——我知道你想怎么办，可是变成桃树以后你将永远和桃树成为一体，再也不能变化了。你的七十二颗心将只剩下一个，它属于桃树。
我已经保持龙的样子三万年了。假如老桃树不死，我仍将以龙的模样陪在娴的身旁，直到无穷远。
——那好吧，我想把飞翔的DNA留给娴——桃树，用不着了。
——我可以答应你。
飞
次日清晨，娴被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惊醒，她抬头看时满树已是灿若烟霞的桃花。桃花的重新绽放给了她一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她环顾四周，发现再也没有龙的影子。
龙已经不在了——我轻轻的笑着，抖落缤纷的红花，撒了她一身。
她明白了。
现在你也可以飞了。我说。
娴小心翼翼地踮起双脚，她感到身体是那样的轻盈，各种奇花异草的芬芳都成了可以凭借上升的力量。我看见她优美的身姿在仙宫祥和的空气里自由旋转、飞翔。
你为什么陪着我留在这里，陪着一个不会飞的神。你会飞，你是神，你应该更自由。她问我。
我轻轻地摇动树枝，桃花发出沙沙的笑声。
三万年后，娴依然很喜欢倚着老桃树凝望着寂寂而落的桃花。她的眼神就像从树上落下的桃花那样永远宁静安详。我听着她的呼吸和桃花落地的声音漫过我的树梢，漫过芬芳的空气，飘向银河，飘向仙宫之外的广宇。
有一天，老桃树对她说：你不该留在这儿陪着我，陪着一棵不会飞的树，你已经会飞了，你应该更自由。
娴轻轻笑了笑，从纷纷落下的桃花中拈起一片放在自己的掌心，然后轻轻地又把它吹向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