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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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古典   2010-06-30 返回古典   2010-03-13   ——刘再复在“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与吟赏国际研讨会”的演讲(摘要)        议对兄要我来讲几句话,原来是非常严肃的一个学术研讨会,我没作什么准备。不过我很高兴,可以见到我的老师蔡厚示教授,还见到我的几位老朋友。议对兄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们文学研究所的首席博士,让我来我不能不来。实际上没有很好的准备。      前几天应中山大学哲学系邀请,到广州。这是我去国十一年后第一次踏上自己的国土。我跟他们谈了“瞬间与永恆”这么一个意思。英国大思想家比撒?柏林说:“活着多么好。”尽管人生有难以释肩的重负,但有许多美好的瞬间,就足以支撑繁重的人生。永恆就在瞬间中。      我要讲的题目是:“返回古典”。这题目与研讨会论题,可能有点相近。 十一年前,旅居美国,正好与李泽厚同在科罗拉多州。他在科罗拉多学院,我在科罗拉多大学。李泽厚在哲学上的成就很高,一九八八年被法国哲学院推举为院士。这是二十世纪下半叶惟一获此殊荣的中国人。只可惜,哲学界知道此事的不多。我与李泽厚,二人对谈,谈出一本《告别革命》来。题目当然刺激。其实我们并不是否定过去的一切革命,过去的革命都有一定的历史合理性,而是不赞成把革命看作惟一神圣,看作历史必由之路。革命与改良相比,我们以为改良好一些。我们通过这本书对於中国近代史提供一种新的认识。书出后,有些争议。现正进一步探讨“返回古典”这一问题。因为忙,还来不及整理。      这是对於二十世纪所进行的反省。二十世纪是个否定性的世纪。返回古典,是对於二十世纪这一否定的世纪所进行的反省。是否定之否定。       二十世纪对人的否定,体现於两个层面:形而下层面与形而上层面。第一,形而下层面,指的是人的物化与异化。经济、科技的高度发展,人慢慢异化成机器的奴隶、广告的奴隶、商品的奴隶,成为电脑的附件。工业革命已走到极致,走到电脑网络。电脑把西方的程序文化推向极致。人只能听程序的命令,不能听内心的命令。返回古典,就是从机器和程序的统治下走出来。第二,形而上层面,主要是针对语言革命。二十世纪是语言学的世纪。语言革命,把语言看作是最后家园,看成精神本体。正如拉康所说,“不是我说语言,而是语言说我”。人的主体丧失。语言革命带入文学领域、学术领域,发生了语言遮闭和语言暴力问题。首先是语言遮闭,玩语言,玩技巧,玩概念,玩到走火入魔。技巧淹没真性情,概念淹没真问题。覆盖层太厚,人失去生命本体。语言的遮闭,也可称为“语障”。所谓“语障”,实际上是人在概念的包围中迷失,变成概念的生物。返回古典,就要从“语障”中走出来,走到生命本身,走到日常生活的真实中来。胡塞尔的现象学,讲的正是这一点。另一个问题,语言的暴力也很严重。倘若把语言遮闭称作“语障”,那么,语言暴力可以称作“语狂”。前些时接受《亚洲週刊》记者访问,说及香港的语言暴力问题。现在看,在大陆、台湾及香港,三地都非常严重。“五四”运动开始,提倡白话文,有一定历史的合理性。中国文化资源的代表之一儒家,已适应不了时代的要求;中国的理性逻辑文化严重闕如,需要西方文化的补充。但白话文运动,也产生语言暴力,把农民起义的暴力形式带进白话文。陈独秀提出推倒贵族文学,推倒山林文学,推倒古典文学,就是一种暴力形式。不过陈独秀毕竟还是一位文化领袖,不是文化草莽,还能克制。后来创造社有了很大发展。他们与鲁迅有分歧,攻击鲁迅,就给扣上“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封建餘孽”等帽子。一九四九年以后,语言暴力与政治权力相结合。到了文化大革命,发展到登峰造极。我曾跟记者开玩笑说:铅字有毒,语言带菌,要小心。因此,这也就有个返回古典问题。中国的先贤,如先秦诸子,虽然理解不同,有许多争论,但语言有风度,有文采。除了孟子有点暴力倾向之外,其他的都是温柔敦厚,没有「语狂」分子。而在艺术领域,则大玩技巧。毕加索之后不断颠覆,不断革命,革得走火入魔,以思辩替代审美,以哲学理念替代艺术,以三度空间(立体)替代二度空间。现在,最时髦的就是纽约的行为艺术,赤身裸体在冰上表演,是我们中国人搞起来的,报纸上吹得厉害。纽约像是大海,世界的信息中心。美国看纽约,世界看美国,影响非常大。艺术也有个返回古典问题。回到艺术的原点,回到人的生命本体,回到人的内心颤动。二十一世纪刚开始,想提出这样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二十一世纪应是重新关心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的一个新世纪。总之,所谓返回古典,就是从机器的统治,语言的统治,颠覆性哲学观念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从而返回“人的原点”。       今天谈的是文学。文学的返回古典对於我就是返回《红楼梦》,返回《山海经》。在中山大学哲学系讲演,题目是:《我的文学圣经——红楼梦》。《红楼梦》是一部人书,回到《红楼梦》,就是回到人的原点。      对於中国文化的回归,各人有不同的“点”。我与李泽厚,对於西方古典文化的回归,有共同点。两人都认同康德所说人是目的王国的成员,而不是工具王国的成员,应听从内心的绝对命令。但对中国文化的回归,回归到什么点上去,就不一样。李泽厚主张回归孔子,侧重从儒家那里开掘资源,他认为孔子极大地提高了人的地位。而我的主张是:回归到最有生命、最能表现生命的点上去。这就是《山海经》与《红楼梦》。《山海经》是中华文化的本真或本然,真正体现中华民族最原始、最本真的精神。在中山大学我曾开玩笑地说:“人越有知识,头脑越复杂,越怕事,越世故。”世故,是以利害关係讲话,天真则是按真性情讲话。天真、天籟,十分可贵。中华民族最本真的精神,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精卫填海,不可填,偏要填。夸父追日,不可追,偏要追。这就是中华民族最原始的精神。返回古典,就是要回归到这种天真质朴的精神。《红楼梦》一开篇就连上《山海经》,《红楼梦》对现实非常关注,接触到现实的根本,又超越现实,从现实跳出来。有现实的维度,又有超验世界的维度。是真正关注人的文学,真正进入审美状态的文学。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      今天开的是古典诗词研讨会,我们就谈《红楼梦》中的《芙蓉女儿誄》,这是祭奠晴雯的一篇誄文。我以为:这一最美的诗篇,可以与《离骚》相比。你想,贾宝玉是一位贵族子弟,歌颂的却是一位奴婢,社会地位最低、最让人瞧不起的丫鬟。歌颂其“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把世俗社会最瞧不起的人物,当天使歌颂。这是非常高的境界。康德说:“美就是超势利。”《芙蓉女儿誄》真正是超势利的大境界,我们就是要回归到这里。探索古代诗词,像这么美好的诗篇,就应给很高的评价,进行很好的阐释。我以为,《红楼梦》与《圣经》同构。它可以点亮我们的一切。两部圣经,都是从寓言开始。《圣经》以亚当夏娃的情爱寓言开始,《红楼梦》以神瑛侍者与絳珠仙草(贾宝玉、林黛玉的前身)的情爱寓言开始。《红楼梦》里有一位基督,一位未完成的基督,就是贾宝玉。贾宝玉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本身有承担人间罪恶苦难的精神。被父亲打得半死,人家去看他,他倒关心别人。玉釧不小心把药汤泼到他手上,宝玉首先不是想到自己,而是问玉釧有无烫到手。处处为别人想。贾环及薛蟠这两个粗俗人谁都讨厌,但贾宝玉也能容纳。今天的文学应回归到最基本的人性立场,最基本的大慈悲、大悲悯。不是玩语言、玩技巧、玩形式,玩得走火入魔那一套,不是后现代那一套。 (施婷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