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言回忆录:我想要《好人证》--生不逢时万事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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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26 | 魂归大海(4)“我想要《好人证》”
标签:乞讨 工学院 汽车 葛洲坝 右派
魂归大海(4)“我想要《好人证》”
八十年代初上访告状的人特别多.有一年春季,一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按时上班.刚走近办公大楼,在东大楼与西大楼之间的通道里,靠着水泥柱子旁站着一个‘叫花子’模样的中年人.身穿一件破棉袄,脚上一双破球鞋.脸上又黑又脏,他似痴似呆地望着上班人流,低声下气又反复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我想要《好人证》!”… “我想要《好人证》!”…
这办公楼通道人来人往.有上班办事的,也有专程上访的.葛洲坝工程局当年有13万职工和家属,是当年宜昌市城区人口总数的1/3.工程局党政机关又相当于地委级别,当年党中央再三强调抓紧落实政策,中央首长如邓小平胡耀帮都亲临葛洲坝视察时,观看大坝模型试验和接见干部留影,就靠近这个办公楼。也时而吸引一些上访者当众亮相,一吐为快.前不久,有位中年人神气十足地站在通道中央的台阶上, 踱着方步来回走动着,他目中无人似地大声发表‘就职演说’:‘同志们!嗯!我们党领导群众推翻了三座大山,嗯!赶走了国民党反动派,嗯…’.据说是一位刚丢了官的基层单位科队级干部.想不通气得发疯,连续几天趁着上班人流高潮,他准时赶来发表‘演说’.后来可能是影响不好,被门卫站岗的警卫战士奉令赶走了.其实,别说基层干部,有位前任局党委副书记,也曾在这通道里当众静座*.原来自以为领导班子里唯他有文凭,正宗的‘四化干部’.因此,有一次他给机关干部‘学毛著’ 作辅导报告时,显得春风得意神气十足.没料到几天后,宣布新领导班子时,他意外落选.一气之下搬一把破旧腾椅,公然坐在这通道中央,板着脸不啃声,‘横眉冷对千夫指’…果然引起上级重视,赶紧采取安抚措施平息风波.…如今怎么又来了个乞讨《好人证》的叫花子?
我本来急忙走进东大楼,突然回首仔细一看,咦!这不是赵工吗?他怎么这模样…!我赶紧转身走近他,低声问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根本就不理我,仍旧自言自语地说:“我想要《好人证》”!…我站在他身旁默默地望着他,本想告诉他组干处、纪委、上访办公室都在后院的办公楼内,究竟你想找谁呀?可是,看见他那茫茫然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赵鸿彩也是1961年毕业於华中工学院机械制造专业的工程师.1974年9月我结束了丹江农场劳动,恢复工作调来葛洲坝.不久,听说赵工也从黄龙滩工地调来了.当时他在汽车分局机电科.有一次全局机电会议期间,我曾去他所在单位参观技术革新成果,与他见面谈过话.那时隐隐感到他情绪不高.但精神还正常.当时还听说他已成家,妻子是湖南老乡,中专毕业,仍在长沙某设计单位工作.赵工身体也还不错.经历文革磨难,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 相互询问老同事们的近况,难免有不少感慨!这才几年功夫,赵工怎么会变得如此面目皆非呢?
我与赵工同厂工作,也是他刚毕业分配进厂就认识的.当时他分配在金工车间任技术员.同一车间工作的华工毕业生有四名,前文提及的热处理专业徐工也是其中一名.赵工上班后,专业对口,同学相伴,精神状态十分活跃.他中等身材略显得胖一点,走路姿势格外引人注目—像一支鸭子奔跑的模样,边走边大声喊叫着,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当然年轻气盛,爱‘抬扛’也常常与同事们争得面红耳赤.这车间领导都很不错,工人出身的王书记为人厚道;而曹主任是转业军人,又是兵工厂老钳工直爽正派;顾副主任是老劳模,也是老车工技术能手.正因如此,我们组织攻关试制时,得到车间领导的大力支持.车间里曾工、徐工都投身到试制行列.赵工虽然没有参加试制,但日常工作还是顺心遂意的.
车间技术员的工作任务繁琐多变,要求适应能力强.当时全车间一百多人,有车、铣、滚、刨、磨、钻等几十台机床.赵工整天就忙碌着审图绘图、实物测绘、工模夹具设计、质量检验和技术培训.有时就夹着设计手册拿着量具,就蹲在产品堆里‘现场办公’.当时由于1958年大招工,水利工地上一批农村民工转入工厂急需专业训练.恰好当时因经济困难时期,武昌机器厂数百人合并进厂,管理秩序正处于磨合期.日常生产中出现技术难题本来就不少,碰上防汛紧急任务或批量生产任务告紧,更是日夜苦战分秒必争.赵工面临的头痛的事更接连不断.诸如机床设备故障、材料配件告急找代用品、毛胚质量鉴别和处理、工人急于求助处理卡关事项、协作单位的配合协调等等,都靠赵工耍尽‘十八般武艺’从容对付,及时处理.由于赵工吃苦耐劳又有呼必应,深得工人群众好评.尽管同期进厂的这批华中工学院学生中以右派多而闻名全厂,但金工车间的四名技术员都获得一致好评.
当年那种政治气氛,也逼得赵工‘夹着尾巴做人’.他明显感到有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在发挥作用,但又说不清楚.同厂的十多名同学中,明确划为右派的似乎只占1/3.可是自己也搞不清楚个人档案里,究竟如何记录着反右的结论.好像总有人暗示他就属于‘右派一类’.当时人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比如传闻有一名姓叶的中专学生,在反右中说错话被人揭发受处份,开除学藉下放到车间当车工,后来意外发现他的车床齿*箱内出现一点切屑碎片,马人被人检举告发.没几天就以‘蓄意破坏生产’的罪名公开逮捕.劳教几年后,虽仍回原单位但改为当锻工,终生如此!后来落实政策也对不上号,上访也没用.类似这种事例,在当年革命时代几乎是家喻户晓.报刊上显著位置再三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类广为宣传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当然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这当然不是赵工作贼心虚,而是那隐隐约约的‘黑帽子’,像怪物一样纠缠不休地惹人心烦.
没过几年安宁日子,文革开始了!赵工硬着头皮,又小心翼翼地面对现实,半点不敢马虎.实在顶不住,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和几名同学一齐告别了熟悉的专业和车间,躲进那荒山野岭的小水利工地.当然,再也干不了机械加工,他学着当汽车司机和维修工,管它什么施工设备,边学边干呗, 好不容易总算熬过来了!
就这样他调进汽车分局机电科,本以为艰苦日子熬出了头,没想到落实政策倒使他的处境日益恶化,气得发疯!什么调整工资、分配住房、职称评定、职务晋级…好像都与他绝缘似的,根本就没他一份.当年分明说他是‘右派一类’,怎么右派同学都平反升级又升官,当厂长科长,至少挂上‘主任工程师’之类.而自已分明被歧视、被冷落、被淘汰,根本就没人理采!他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通,究竟自己算什么人?是坏人?莫名其妙!是好人?谁证明呢!他气冲冲地找组干部门,要求查看档案材料.究竞在档案里纪录着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访申辩,当年把他当右派看待,为什么落实政策他没份?可是回答也很清楚:档案里没有什么右派处理结论.按规定,他申诉问题不属于落实政策范围的内容,退转本单位研究处理!这样的上诉结果长期折磨着他,他终于精神失常地去乞讨那根本不存在的《好人证》!
后来我一直没见过他,听说他在疯疯痴痴的状态下,走完了人生旅途,沉寂消逝而去!
《旧照片 老话题》回忆文章:
魂归大海(5)生不逢时万事休
听说黄工疒危,我闻讯赶到医院去探望.我早就知道黄工离婚己久独自生活,果然,疒房里只有他的大儿子看守着.这小伙子还真像他爸年轻时的帅哥模样,身边也是女朋友紧跟不离.想当年黄工和他双胞胎哥哥,穿上长大衣站在离葛洲坝百米之遥的工厂门前时,吸引多少人的好奇和称赞.那英俊的长相和标准1.78米的身材,人们赞叹这双胞胎实在太神奇了!可是谁会想到,如今患肝癌疒危的黄工,己经又黑又瘦不堪入目!除了他的华中工学院同学还来看望之外,亲人、同事、单位领导都对他避而远之.他看见我来探望深有感慨,即使开口说话己经够费劲的,他仍坚持要说几句:唉!这辈子,只能怪生不逢时啊!……
黄大勇是当年进厂的1961届华中工学院学生中,最出风头的人物.不仅是长相英俊、谈吐不凡,而且多才多艺、敏捷过人.进厂不久,他就在全厂蓝球赛埸上露了一手,博得全埸喝采.虽然我也是蓝球队员,但纯属凭高个子当候补队员,每逢节假日参赛期间,可以饱餐一顿!—当年每月才27斤粮票,还规定早2午4晚3两,每天吃不饱,饿得饥不择食.集体宿舍里,年轻人风行一时地用脸盆煮南爪汤充饥.有次‘五.一’参赛期会餐时,吃馒头创最高纪录:4两的馒头竟吃了八个!可是黄工贪吃荤菜,饭量不大.上埸赛球时,他这个主力队员显得特别机灵,那股投蓝就中的傲气,格外吸引观众,特别是年青女工简直着迷了!不仅在球埸.更引人注目地是舞埸,伴着《花儿与少年》,黄工那出色舞姿吸引了多少女工一拥而上.
其实,当时厂内女工并不很多.进厂的大学毕业生来自各地,正值‘男大当婚’的时刻,找对象也曾一度成为敏感的难题.比如某车间一名工具保管员,是技校毕业的女学生.长相、身材、学识,引起三名大学生激烈争夺.逼得这女孩子请她远在老家的母亲专程赶来‘现埸招聘’.最终以善持家务、勤于烹调的华工毕业生中选,传为佳话.这女孩的母亲确实开明,并不嫌弃这名大学生‘右’祸缠身,认定这是个老实男孩很放心,历史证明她是有远见的.这男孩确实很有出息.饱受艰辛后,中年时已出任某工厂总工.家庭始终保持和睦园满.
黄工在女工中的‘知名度’往往是起反作用的.毕竟偏‘右’又姓黄!如此出风头,难免遭妒忌.‘人怕出名猪怕壮’,没几年功夫,他就上了‘黑榜’—据说有个女工指控他,在她受孕后又甩了不理,另寻新欢.于是,黄工受到工资降一级处分.当时这种‘生活作风问题’,倒是每次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中,人们不厌其烦地议论纷纷查动向的热门话题.尽管谁也说不清楚这‘生活作风’和当时林彪在全国倡导的‘三八作风’究竟关联何在,但是人们如此热衷于这类话题,隐隐约约显露出人们尽力转移视线,分明是一种逃避政治高压的巧妙手段.只有黄工正好纠缠在这种舆论气氛中无法脱身,也就说歪就歪,说邪就邪,干脆在舞埸上找到了他的舞友—女友—妻子,直到进入中年继续维持‘黑、穷、懒’,只好离婚分手.
其实,也有不少人惦记着黄工,并非仅仅是打球跳舞之类.除了书记们‘例行扫黄’忘不了发问黄工的动向.但更多地倒是不少老工人师傅忘不了找黄工,甚至不厌其烦地到处跟踪、登门求教,恳请黄工邦忙处理设备故障.至於回报嘛,也许是一包香烟,至多是一盘花生米二两酒,就会”三路通”(油、气、电).黄工本来是学机械制造专业的,但由于他进厂后,被分配到大型施工设备修理车间担任技术员,这岗位有机会接触各种进口施工设备.早先有苏联和东欧的,后来也有美、日的各种机型,凭着他的聪明脑袋瓜,几年的摸索也练就高招.本来他是工人群众公认的技术骨干,可是在当年那种政治高压气氛中,一旦他被套上‘黑/黄=右/坏’这种荒唐的‘阶级分析公式’,什么个人技术绝招适得其反.在某些领导眼中,更成为胆敢公然挑战‘又红又专’的‘资产阶级白专典型’!在他们眼中,只有‘红色种子’,才应该不断‘施肥’,精心培养成‘革命接班人’.即使废弃专业技术改行当行政秘书,只要服待得领导满意,这就叫‘政治表现’!如此‘又红又专’地走上领导岗位,轻而易举名利双收的角色,当然轮不到黄工!他有自知之明:干脆破罐子破摔,甩手不干,不争高低!
就这样人家照样挑剔,谁敢当黄工的领导?他能写会算,能说会道!什么时事报道、官埸丑闻、内部消息、影视娱乐,他随意点评,出口成章.什么‘卡住吃喝拉撒睡,叫你乖乖往下跪’,不少工人群众就喜欢听他瞎吹,真拿他没办法呀!即使文革中,他只当消遥派.甚至风声一紧,他干脆躲到小水利工地去.唯独有人敢欺负他那些右派同学,他就挺身而出,一顶到底.
文革结束后,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儿子长大成人的过程,也是黄工一天天未老先衰的伤心历程.政治压力他早已无所谓,也不怕什么‘反自由化’再找麻烦.可是沉重的经济压力太难受了!人家落实政策,对他根本就毫无意义:房子最小,工资最低,职务没份,职称照套.当年舞埸上找的老婆早就嫌他‘黑、穷、懒’,如今再难忍受,离婚而去.大儿子还算老实一点,其它两个孩子都是惹祸添乱,警报频传!关键就在就业难,失业少年最心烦!…黄工也只能以酒消愁,自我麻醉.只不过人到中年,黄工己变成‘济公’模样,流落街头.人们避他而去,唯恐他又开口借钱搞得互相难堪!熟同事都是中年家庭负担重,十元八元也心疼呀!后来,他当年保护过的那个右派同学升任厂长,一度出面有意照顾他关心他,但也太晚了!败势己定,早己无济于事.他患肝炎后仍靠饮酒解愁,一醉方休.这只能加剧恶化,没多久就在医院疒逝!
黄工走了,人们也很快忘记了他.难怪当年有领导当面鄙驳他说:没有你,这地球照样转!是啊,一个小小工程师,不过是打工养家又有点文化的劳动者,算得个什么玩意呀!‘干部决定一切’嘛,黄工自以为才华出众,可悲的是:一辈子也没弄懂工程师与干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黄工以为自己反正挨过降级处分,属于‘低级工程师’.他想不通那些自称‘德才兼备’的‘红色接班人’,己经登上了领导干部宝座,怎么还那么热衷于争当‘高级工程师’!他们究竟是心虚壮胆,还是想锦上添花?居然甘心与黄某人这种‘低级工程师’试比高低,而又不怕红黑不分,同流合污?……值得幸运的是:黄工临终前,充分享受了公民权,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法中早己规定的言论自由!在疒床上,他挣扎着咬牙切齿说出了自己的临终遗憾!他那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唉声叹气仍记忆在我的脑海里,特别是他唯恐我坐在疒床旁仍听不清楚,故意加重语气说出的那句告别之词,至今还有时翻腾一下:生不逢时万事休!
(<魂归大海>全文完)